一行人匆匆趕回寧雙先前為她們安排的住處,途中喬燼三言兩語將發生之事說了個清楚。
“離開廚院后,我本要和寨中姐妹一同去清點貨物,后來途徑那位姐姐的住處,發現房門緊鎖未開,敲門也未見有人應答,覺得有些不對,就將門踢了開,結果見她竟在屋中懸梁自盡了。”
眾人來到屋舍外,方走入房中,便見那道令人心安的素淡身影正坐于床榻旁為榻上之人診脈。
喬燼隨即補充:“我將她救下后,發覺她還有脈搏,本想去尋九娘來,沒想到出門便碰到了秦姐姐,于是將秦姐姐帶來了。”
楚流景眸光幽邃,定定地看著榻旁端坐的人,少頃,忽而垂首哂笑了一下。
怎會以為是她……
低垂的目光恰與側首望來的視線錯過,見秦知白診過了脈,燕回低聲問:“秦姑娘,錦雀如何?”
秦知白收回視線,話語聲不疾不徐。
“所幸發現得及時,并無性命之憂,只是到底氣滯了一段時辰,因此還需休息片刻才會醒轉。”
聞言,燕回放下心來,“無事便好。”
未免打攪錦雀休息,一行人關上房門退出了屋外。
寧雙望見方才情形,面露不解:“這位錦雀姑娘看起來并無武功,如何會隨你們一同來了此處?”
燕回將錦雀入谷的緣由大略說了一遍,輕嘆道:“來時我便發覺她有些不對,想著待回沅榆后查一查她的身世,看看家人是否尚在,只是未曾想她竟如此決絕。”
“她曾進過谷中?”寧雙似想起了什么,凝眉思忖片晌,忽而看向了身旁人,“難道是那年冬被你放入谷的小姑娘?”
身姿孤拔的女子一怔,一貫冷峻的面容微微愣神。
望見其余人疑惑神色,寧雙放緩了語調,徐徐解釋:“大約七八年前的一個冬日,淮雨進山巡視,無意間發現有個小姑娘躲在桃花谷東側的入口外,身子看起來很是瘦弱。淮雨見她渾身是傷,又穿得單薄,便將入谷的路打開,并在不遠處留了一件襖子與些許吃食。
“小姑娘看著羸瘦,卻極乖巧懂事,每每只是披著襖子吃一些野果果腹,待第二日便會離開,離開前還總是將襖子端端正正地疊好放歸原處。
“淮雨不善與人交談,因此一直未曾露面,如此一段時日,直至開春時,淮雨發現這位姑娘許久未再出現,尋到她所住的村子打聽了一番,才知曉她母親幾日前去世,而后她便被她父親賣入了青樓。”
一時靜默。
寧雙低斂著眸,神色仍是平靜。
“我知曉后,與淮雨前去買下她的青樓想將她贖出來,可到了青樓,卻得知她因不服樓內管教被轉賣到了他處,音訊全無,而她生父也于某次酒后墜崖,當場殞命崖下。因此,她家中當已無人在世了。”
沉默良久,燕回輕聲道:“她如今心存死志,或與身世及后來遭遇相關,只是我們到底與她相交尚淺,卻不知該從何勸慰。”
畢竟死者求生難,而生者求死卻極易,若未能解開心結,讓她自愿棄死求生,即便此次及時趕到將其救下,也總會有遲來一步的那日。
眾人思忖少時,還未能想出眉目,卻聽身旁響起一道輕弱和緩的話語聲。
“我或許有個辦法。”
楚流景看向眼前眾人。
“只是恐怕需得寧寨主與寨中各位一同幫忙。”
……
日漸推移,一縷淡光透過半開的窗扉灑入,正落在閉目未醒的人臉側。
纖密的眼睫微微動了動,錦雀緩緩睜開眼,雙目凝望著上方堅實的屋頂,片刻,沒什么表情地斂了眸。
還是沒死成。
對于如此結果,她并未感到意外,只是想到此番或許又為其余幾人添了麻煩,心下到底生了些并不明晰的歉疚。
為何總是如此,明明活著已經足夠無用,將死時卻還要給別人添麻煩。
她有什么好救的呢。
長久的安靜,垂于身側的手緩緩抬起,輕撫過頸間留下的紅痕。
指尖未能觸摸到任何明確的痕跡,但她卻清晰知道,以外力緊勒住此處時,腦海中會是什么感覺。
須臾后,手又垂了下去。
可惜就差一步。
思緒被盡數放空,錦雀重又閉上眼,任窗外的光映在臉上,再沒有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吵嚷的話語聲忽然由遠及近響起,說話之人似乎是名男子,嗓音十分粗啞,言語之間粗鄙不堪,其間夾雜著女子隱忍的低泣聲。
“臭婆娘,讓你出去勾三搭四,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是看上了隔壁的王二,整天穿成這副模樣就是為了讓他看吧?你個不守婦道的東西!”
“我沒有,我只是……”
女子話未能說話,便化作了一聲痛楚的喊叫。
“還敢狡辯!我打死你!”
雜物的碎裂聲響起,一聲又一聲哭喊痛呼與罵罵咧咧的話語聲交雜傳來。
塵封已久的夢魘仿佛卷土重來,榻上之人渾身顫抖,雙手無意識抓緊了身下的床榻,指間已隱隱滲出血色,她卻好似毫無所覺。
又一道摔砸聲落下,短暫停頓,男子語氣更暴怒幾分。
“好啊,你還敢躲!你躲我就打她,我看她能往哪兒躲!”
女子話語聲忽而變得凄厲,“你別動她!她也是你女兒!”
“誰知道是不是你和別人生下的野種!”
“你再敢動她我就死給你看!”
“有本事就去死!”
一瞬安靜,一道碰撞聲忽響,閉合的房門似被什么東西猛然撞了一下。
緊閉的雙眼驀然睜了開,錦雀紅著眼沖下榻,直直撞開房門,用盡全力往門外人身上打去。
楚流景疾退幾步,避開了房中人撞來的身軀,而躲閃之間腳下卻不防踩了個空,身子趔趄著朝后倒去,恰被一只手輕輕攬了住。
她怔了一怔,轉過頭看向身后人,眸光輕輕搖晃,而后若無其事地站起了身。
“多謝卿娘。”
一切吵嚷與怒罵都消散殆盡,望著眼前情形,錦雀怔然片晌,松開了緊攥的手,帶著血絲的雙眼一點點變得黯淡。
原來都是虛假的。
原來只是為她演的一場戲。
原來一切早已成了如今模樣,
她到底還是什么都沒能改變。
腳步聲輕響,一道身影徐徐走近她身旁,燕回看著眼前惘然若失的女子,輕聲道:“你做到了,宋蓁。”
眼睫一顫,錦雀倏然抬頭望向眼前人。
自從阿娘去后,已經許久未再有人喚她宋蓁……
蓁蓁,是草木豐茂的意思,阿娘每每笑著喚她,都說希望她能如這桃花谷的野草林木一般自由瘋長。
可她終究沒能自由,反而成為了困于籠中的一只錦雀。
眼里沉積的酸澀愈發明顯,仿佛推遲了許多年的悲痛都于此刻盡數傾瀉,一滴又一滴淚落了下來。
錦雀閉上了眼。
“我什么都沒能做到……”
燕回搖了搖頭,“你救下了自己。”
微彎的脊背輕輕顫抖,錦雀抿緊了唇,話語聲低啞。
“已經太晚了。”
已經太晚了。
一切從十八年前起,就已然晚了一步。
……
那是草木葳蕤的一個春日。
晨光乍泄于山谷,咿呀的啼哭聲于破曉時響起,桃花谷中多了一名名叫宋蓁的女嬰。
宋蓁家中并不富裕,父親宋仁是一名獵戶,只能靠山吃飯,卻因少時腿受過些傷,手腳不便,每每總是空手而返。
母親宋姜氏是書生之女,讀過幾年詩書,可生來體弱,時常患些小病,為了省下買藥錢便開始自學草本經,閑時也會在山中采些藥材賣與村中人,以補貼家用。
自宋蓁有記憶起,宋仁便總是滿身酒氣,宋姜氏偶爾勸丈夫少喝些酒,便會招來一頓打罵,斥她體弱敗家,還生了個累贅,不似別家娘子爭氣。
宋蓁被母親護在懷里,自縫隙中往外望去,見著面目猙獰的醉漢不斷破口大罵,畏懼的心思如藤蔓般爬滿了她所有思緒,于是低下頭,絲毫不敢吭聲,只偷偷抓緊了阿娘的衣袖。
日子在一聲又一聲打罵聲中度過,宋蓁漸漸長到了開蒙的年紀。
宋家并無銀錢送她去村中的私塾讀書,宋姜氏便用枯枝代筆,在地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字,教宋蓁習字。
而她教的第一個字便是宋蓁的“蓁”。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蓁蓁’便是草木豐茂的意思,阿娘希望你能像這滿山野草一樣自由茂盛。”
宋姜氏說罷,摸著女兒的頭笑了起來。
日光落在那張帶著傷的臉側,為女子溫柔的面容渡上了一層和暖的金邊,叫尚還年幼的少女好似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仙子,于是也跟著笑起來。
宋蓁時常覺得,倘若沒有后來發生的事,她與母親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苦了些,卻總還是過得的。
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宋蓁學東西極快,當她長到十歲時,宋姜氏已沒什么可教的了,但她不忍叫女兒像她一般半途而廢,于是去求了村中唯一的教書先生,用積攢許久的藥材換來了一本經傳。
“明年開春后會有城中的女師前來選生,蓁蓁這般聰慧,定然能過文試,若過了文試,往后便能去沅榆城中修學,阿娘也隨你一同去,就再也不必每日前往谷中采藥了。”
宋姜氏說這話時笑得燦爛,仿佛窗邊探出的一支紅梅,令年歲尚幼的宋蓁也生出了些許期盼。
誰知此事被宋仁得知,當即大發雷霆,怒罵她拋頭露面不知廉恥,拿起木凳便砸了過去,宋蓁想要護著母親,卻也被打來的木凳砸暈,等再醒來時,宋仁已不知所蹤,而宋姜氏滿面是血倒在地上。
她將昏迷的母親搬到榻上,擦干血跡,想要出門去尋一些藥材為母親治傷,而入谷采藥后卻失了方向,眼前只有一塊高大無比的巨石。
冬日清寒,本就瘦弱的少女被冷風浸染,蜷著身子在巨石下模模糊糊暈了過去,等再醒來時,天色已晚,原本擋在身前的巨石卻不知所蹤,不遠處放著一件大襖與些許吃食。
以為是山神顯靈,宋蓁裹著大襖撐了一夜,卻并未動那些吃食,在天明后便脫下襖子離開壑谷,只帶著采來的藥材回了家中。
所幸宋姜氏未傷及根本,用過藥后幾日便慢慢好轉,而宋仁見兩人平安無事,卻更是變本加厲,每有不順心便大打出手,幾度將宋姜氏打得不省人事。
直至開春前的最后一個冬日,宋仁又醉酒回家,因白日里未曾獵到東西心下憋氣,不由分說便拿起石鏟往妻子身上打去。
本就傷病未愈的女子很快昏了過去,而正在酒勁上的人卻余怒未消,罵罵咧咧了一陣,目光便落到了瑟縮著躲在角落的少女身上。
宋仁身材矮小,十歲的宋蓁已與他一般高,可望著那張面目猙獰的臉,宋蓁卻覺得渾身僵硬,雙腳如被藤蔓緊緊纏繞般動彈不得,絲毫未曾生出反抗的心思。
冷硬的石鏟打來時,她下意識閉上了眼,鼻間仿佛已能嗅到腥濃的血氣,臉色一片蒼白。
下一瞬,悶聲響起,宋蓁卻并未感到絲毫痛楚,只有一串溫熱的液體如流水般滴落在她臉側。
她茫然地睜開眼,發現眼前一片昏暗,有暗紅的色彩在視野中逐漸蔓延開,模糊了她所有目光。
擋在身前的人慢慢伏倒在她身上,手輕輕握住了她,低弱的話語聲似吐氣般輕響于耳旁。
“蓁蓁……
“跑。”
話音消散,宋姜氏再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臉側溫熱一點點變得冰涼,流著血淚的少女呆站許久,緩緩跪倒在地。
屋外風聲喧嘩,將桌角的經傳吹得嘩啦作響,一簇梅花自枝頭凋零,就如此隨滿山霜雪葬在了春來前的最后一個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