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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3章 唇紅

    唇紅

    一刻鐘前。

    寂然無聲的客棧, 閉合的房門被悄悄打開,一道視線自半掩的縫隙偷望向?qū)?cè),少頃, 泛著幽光的暗器悄然抬起,直指向?qū)?cè)之人身后。

    林芷晴確認房中人并無異樣, 向少女安撫般笑了笑, 正準備關(guān)上門離開,耳力卻捕捉到一陣微不可查的破風(fēng)聲。

    “叮”

    一枚銅幣形狀的暗器被倏然揚起的軟鞭掃落, 對側(cè)緊閉的房門猛然破裂,一道黑色身影自房中持劍刺來。

    劍鋒并未停留, 越過持鞭之人身側(cè)直往后方而去, 察覺到對方意圖, 林芷晴反身一掃,手中軟鞭驟然打向黑衣人面門,迫得他不得不抬手迎擊。

    須臾之間,兩人連過十?dāng)?shù)招,森冷的劍光夾帶著氣勁劈在側(cè)旁門梁上, 留下一道道燒灼痕跡,林芷晴瞥了一眼, 眸光微凝。

    “赤潮幫?”

    被叫破了身份,黑衣人面色一變,揮手陡然一灑,便見一片暗黃色粉末于空中瞬間彌漫開。

    林芷晴抬手屏息, 欲要躲開灑來的粉末, 而泛著幽光的暗器便在此刻隨蕩起的劍影再度朝她心口襲去。

    倉促之間, 她持鞭擋了一擋,些許粉末順著空出的縫隙落入口鼻, 散開一陣清淡花香。

    不多時,眼前視線變得模糊,近處出現(xiàn)了一片重重疊疊的幻影。

    心知自己或已中毒,林芷晴一咬舌尖,趁當(dāng)下毒性未深轉(zhuǎn)身要帶房中人離開,而暴起的劍光迎面攻來,攔住了她去路,趁她虛實難分時一劍割在了她左臂。

    見擋在門前的人負傷,黑衣人輕身躍入房中,抬劍便朝躲入角落的少女刺去。

    “砰”

    客房的窗戶遽然碎裂,一條白綾自窗外飛入,如長蛇般卷向持劍之人。

    余光瞥見近旁白影,黑衣人下意識抬手去擋,卻見幾枚細小銀鉤于微芒下反出零星寒光,白影輕輕一繞,便繞過他劍鋒,綿軟無力般纏上了他持劍的手。

    下一瞬,一股勁力倏然襲來,“當(dāng)啷”一聲響,握劍的手橫斷于地,噴出淋漓鮮血,房中霎時響起一聲慘叫。

    “師姐!”

    門外腳步紛雜,傳來少女驚急的喊叫聲。

    知曉此次已再無機會,斷臂的男子咬緊了牙,轉(zhuǎn)身靠近窗邊,縱身一躍,身影頃刻消失在了客棧外。

    阮棠快步趕到林芷晴身旁,望著她滴血的左臂,一時心急如焚。

    “秦姐姐,你快來看看師姐!”

    林芷晴目光愈發(fā)恍惚,強撐著最后些許意識,低聲問:“那位姑娘……可還好?”

    阮棠朝房中看了一眼,見楚流景已陪在了阿夕身旁,面上看起來雖還有些驚怕神色,身上卻并無傷處,忙道:“師姐放心,阿夕沒事。”

    似終于心安,受傷的女子慢慢合上了眼,泛白的唇輕動了動,低喃般落下了幾字。

    話音太過輕微,叫阮棠一時未能聽清,攢著眉問:“師姐,你說什么?”

    而懷中人并未回應(yīng),已然陷入了昏迷。

    秦知白走近前來,蹲下身為昏迷之人診脈,須臾后,沉靜的眸中漾開一絲漣漪。

    “芷晴姑娘傷勢并無大礙,只是中了曼陀羅花毒,我以金針為她逼出毒后再休息半日便可好轉(zhuǎn)。”

    聞言,阮棠連忙扶起了身前人,“麻煩你了,秦姐姐。”

    兩人將林芷晴送回房中,秦知白為她施過了針,再叮囑幾句后便離開了客房,留下阮棠仍在榻旁守著。

    孤清的身影行至方才兩人打斗之處,視線朝四下望去,落在了扎入墻角的一枚暗器上。

    秦知白取出一條絹帕,以絹帕包裹著暗器一角將其自墻上拔出,垂眸端量片刻,若有所思地抬了首。

    “金錢鏢?”

    目光再掃了一眼周遭劍痕,她斂下眸中神色,轉(zhuǎn)過身徐徐走向樓下大堂。

    一道身影恰在此時自門外走入,燕回持刀回到客棧,看著樓上走下的人,搖了搖頭。

    “有人接應(yīng),未能追上那人。”

    方才她順著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追了出去,追出沒幾步,便被另一名戴著斗笠的蒙面刀客攔了下來,兩人交手十?dāng)?shù)招,刀客忽然灑出毒粉將她逼退,而后便輕身遁走,所作所為顯然并非想要致她于死地,只是為了拖延時間。

    回憶著方才的交手,燕回凝眉沉思,“那人刀法高深,使的是左手刀,所用刀當(dāng)是附近鐵匠鋪隨手買來的,瞧不出來路。”

    而無論是刻意隱藏武功路數(shù)的左手刀,還是無法查明來源的武器,如此謹慎行事,反倒更加說明此人身份并不簡單。

    聽她說罷,秦知白拿出了方才尋到的暗器,“此鏢許是刺殺阿夕之人與芷晴姑娘交手時留下的,其形似銅幣,上有赤色水波紋,當(dāng)是赤潮幫暗哨慣用的金錢鏢。”

    “赤潮幫?”

    秦知白略一頷首,“我大略看過芷晴姑娘傷勢,發(fā)現(xiàn)除她所中之毒為曼陀羅花以外,左臂處劍傷微微泛青,且有燒灼跡象,與杏花村村民傷狀一致。”

    “竟是曼陀羅花?”燕回眉心緊鎖,眸光沉肅幾分,“看來杏花村一事果與赤潮幫脫不開干系,只是曼陀羅花乃為致幻毒物,各地花農(nóng)早已禁種此物,如今尚還留有此花之處,便只有藥王谷與……”

    “云劍山莊。”秦知白淡淡道。

    云劍山莊地處干北空桑塢,門派四面靠山,周環(huán)湖澤,出入皆需乘舟,便如一座置身山中的孤島,其間盛產(chǎn)奇花異草,派中百花丸便是取自山中百花制成,奇毒無比,而楚流景先前為人所擄后中的便是此毒。

    燕回略斂了眸,握在刀上的手無意識地輕輕摩挲。

    赤潮幫,刀宗,云劍山莊……

    本只是前來此地查杏花村瘟疫一事,卻不想牽扯出了江湖中威望不淺的三大門派,而這三派之中,除卻刀宗隱世已久,其余二派卻都與世家息息相關(guān),叫人輕易不敢擅動。

    燕回思忖許久,抬起了頭,“拖延之人百般藏匿身份,可行刺者卻破綻百出,如此反其道而行,著實有些不合常理,我疑心此事或許另有其他勢力在暗中故布迷局,引導(dǎo)我們查向他處。”

    一道腳步聲輕響,清弱的身影自二樓走下,緩緩行至大堂。

    楚流景看著堂中二人,輕聲道:“阿夕有些受驚過度,如今已睡下了,芷晴姑娘如何?”

    “無礙。”

    聽得秦知白回答,楚流景似放下心來,又看向燕回,“燕司事方才是去追那行兇之人了?”

    燕回一點頭,將二人發(fā)現(xiàn)的線索又與她說了一遍,而后問:“楚公子以為如何?”

    “燕司事的考量自有道理,我不懂查案,不敢妄言。”楚流景笑了笑,又道,“只是既有人暗中布局,燕司事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按此人意圖查下去了罷?”

    燕回未置可否,“且不管暗中之人究竟意欲何為,如今諸多線索既都指向赤潮幫,我便必須往赤潮幫一行,不過沅榆之事尚未處理完,我答應(yīng)了那幾位娘子細查略賣人口一事,因此恐怕還需在此地多留一段時日。”

    說罷,她又放松了些神色,看向眼前二人,“這些日子辛苦二位隨我四處奔波,只是赤潮幫非等閑之地,我不愿再讓兩位身涉險處,因此大約便要在此分別了。”

    楚流景面露訝然:“燕司事要獨自一人前去赤潮幫?”

    “簡總兵應(yīng)當(dāng)也會與我同行。”燕回道,“先前赤潮幫于滄浪江與人起爭執(zhí),動了兵戈,簡總兵受洛下褚家家主所托往滄浪江平事,也是因此才途徑沅榆。”

    “如此也好。”楚流景看了一眼身旁人,微微笑起來,“恰好卿娘與我想回一趟藥王谷,讓沈谷主再為我看看病體,待此間事了,說不定我們很快便會再見。”

    燕回面上亦露出一絲淺笑,“沈谷主醫(yī)術(shù)高絕,相信定能將楚公子治愈。”

    “借燕司事吉言。”

    兩人再閑談了一陣,楚流景便以整理包袱為由當(dāng)先回了客房。

    房門關(guān)閉的一瞬,一抹幽香忽而靠近,楚流景略一抬手,便將從旁探來的一只手恰捉在了手中。

    “如何?”

    見她滿面淡然神色,姿容嫵媚的女子略一挑眉,任她擒著自己的腕,笑答道:“用的雖是赤潮幫的招式,但穿的是烏皮六合靴。”

    烏皮六合靴乃是官靴,各地監(jiān)察司與巡武衛(wèi)皆著此靴。

    楚流景眸光微挑,松開了手中的人,“官靴?看來燕回要有麻煩了。”

    紫炁勾了唇角,語氣仍是低柔,“樓主若想要為她消災(zāi),不如繼續(xù)讓我在暗中保護,畢竟我只需一瓶血便可為樓主賣命,實在好用得緊。”

    楚流景行至窗旁,推開了窗,看都未曾看她一眼。

    “她與楚不辭關(guān)系匪淺,她的性命當(dāng)有我那位阿姐在意,又何必由我掛心。”

    紫炁輕嘖一聲,慢慢悠悠地走到楚流景身旁,指尖輕點上她脊背,一點點向下劃去。

    “還以為樓主與她相處數(shù)日,當(dāng)有幾分情誼,沒想仍是這般冷情……”

    略一頓,勾挑的癢意停在她腰后,“卻叫屬下喜愛得緊。”

    楚流景蹙了眉,拂開她的手,“你身上血腥氣太重,離我遠些,莫叫他人聞見了。”

    所謂他人,除了秦知白外恐怕不作他想。

    女子嘆出一口氣,面上很是哀婉神態(tài)。

    “樓主未免太過薄情了些,這些血可都是為樓主染的,如今卻要為了夫人而翻臉不認了么?”

    深知身旁人脾性,楚流景并未搭理她,“赤潮幫既被當(dāng)作棄子推了出來,想來易行幾人也活不久了,不如順水推舟幫他們一把。傳信計都,讓她尋機動手。”

    見她又是這般公事公辦的模樣,紫炁頗覺無趣,懶懶應(yīng)了一聲。

    房外忽然響起一道輕淺的腳步聲,腳步由遠及近,眼看將要走到門前。

    紫炁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抬手輕撫過身前人耳側(cè),幽幽道:“樓主雖薄情,屬下卻并非不識大體之人,如今夫人既來了,那屬下便暫先告退了。”

    話音方落,撫在耳側(cè)的手已退了開,妖嬈的身影輕身一躍,轉(zhuǎn)眼消失在窗外,再不見影蹤。

    叩門聲恰在此時響起,楚流景望了一眼門外,關(guān)上了窗。

    “秦姑娘?”

    “是我。”

    她行至門邊將門打開,看著眼前女子,笑道:“方才在收撿衣物,因此開門慢了些,還不知秦姑娘來尋我有何事?”

    她知曉秦知白乃是習(xí)醫(yī)之人,嗅覺一向敏銳,因此方才紫炁來時她便開了窗通風(fēng),以免房中留下其他氣息。

    只不過秦知白來得突然,到底未能做足準備,眼下只希望她不會在房中停留太久,以免發(fā)現(xiàn)其他破綻。

    得她問話,孤清寡淡的女子目視著她,卻并未當(dāng)即回應(yīng),那道清冷眸光落在她耳側(cè),片刻,忽然伸了手撫向她臉旁。

    楚流景一怔,一時未能反應(yīng)過來。

    微帶涼意的指尖輕落在她耳邊,緩緩摸過她耳廓,極輕微的動作恍若一場打濕落花的春雨,輕觸即離,徒留下微潤的痕跡。

    直至那只纖長白皙的手退開,她才后知后覺地醒過神來,方要開口詢問,低眸一望,卻看到眼前人指尖赫然沾了一點唇紅。

    聽不出喜怒的話語聲隨即淡淡響起。

    “先前阮棠曾與我說,前往桃花谷前夜,她在你房中見到了其他女子?”

    楚流景:……

    第024章 謝禮

    謝禮

    一場雨落, 清明風(fēng)隨之而至,街頭巷尾的春意更鮮明了些。

    在沅榆再休整了兩日,楚流景幾人便同燕回告別, 駕著租來的馬車離開了這座干南邊城。

    只是本該是兩人同行的旅途,卻因多了一道明媚的身影, 忽然間便顯得熱鬧了起來。

    當(dāng)日林芷晴醒轉(zhuǎn)后, 本想立刻帶阮棠回派,而師門卻忽然傳了一封信與她, 讓她前往藥王谷取一味藥。

    阮棠得知此事,當(dāng)即以師姐傷勢未愈為由, 自告奮勇想要代她前往藥王谷一行。

    如此提議本該遭到回絕, 只是在得知秦知白二人也恰要前去藥王谷后, 本就對師妹毫無辦法的女子在軟磨硬泡之下只得松了口,給她定下了最后期限。

    “取了藥便回趕快派,不可在路上耽擱,超過一月未回我便上報掌門了。”

    “知道了師姐!”

    于是前往藥王谷的馬車有了阮女俠加入,頓時多了幾分鮮活氣, 連帶著趕路時的馬蹄聲仿佛都輕快起來。

    在纏著楚流景將桃花谷發(fā)生的一切娓娓道來后,阮棠得知錦雀終于解開心結(jié), 帶著母親的夙愿踏上了求學(xué)的道路,一邊為之由衷欣喜,一邊又懊悔莫及。

    “早知谷中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我便同你們一起去桃花谷了, 生生讓我在客棧中待了好幾日, 結(jié)果卻險些出了意外, 還害得師姐受傷……”

    對于林芷晴被人所傷,她總歸有些耿耿于懷, 覺得是自己疏忽大意留她一人在客棧才叫人尋到了動手的機會,也因此懊惱郁悶了好幾日。

    楚流景看她一眼,笑道:“此事也并非阮姑娘之過,畢竟阮姑娘在察覺到不對時已然先行返回了客棧,只是依芷晴姑娘所言,在你們離開前不久,阿夕門外的監(jiān)察司候吏便被先后調(diào)了開,時機如此湊巧,總讓我覺得有些怪異。”

    阮棠一怔,遲疑道:“你的意思是……他們是被人特意支走的?”

    話落,她又惑然地皺起了眉,“可那人又怎知我會在那時離開客棧?”

    楚流景搖了搖頭,“這卻不知道了。”

    似有些口渴,她伸手解開桌案上的卡扣,拿起茶盞,借舉杯時若無其事地往身側(cè)瞧了一眼,望見身旁人若有所思的神色后,方低眸飲了一口茶。

    她到底與燕回相交了一段時日,知她是個難得的好官,若見她平白死于同僚手中總歸會感到幾分可惜,只是有些話無法以楚流景之名說得太透,因此只能點到即止了。

    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阮棠索性便不想了,她抬頭看著正在喝茶的人,似忽然記起了什么:“對了楚二,上回進你房中行竊的那女子抓著了嗎?我走前怎么聽說好像又有人丟東西了。”

    楚流景一噎,才咽下的一口茶頓時嗆了嗓子,當(dāng)即放下茶盞急促地咳嗽起來。

    本就單薄的脊背微弓,氣息因咳嗽而變得紊亂,那張琉璃玉般容顏染了一抹淺淡緋色,與白皙的肌膚一襯,竟令人瞧出了幾分惹人憐惜的柔軟。

    見她咳得臉都有些紅了,阮棠很是驚訝,“這么激動做什么,莫非你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姿容清弱的人輕輕喘息著不曾說話,一雙眼睛柔弱地低垂著,眼睫沾了些被刺激時沁出的淚,眼尾也微微泛了紅。

    前兩日她又被紫炁耍了一遭后,雖用同樣的理由向秦知白解釋了一番,可到底秦知白不似阮棠這般單純,對她的說辭究竟信了幾分,她也無從得知,只是每每再對上那雙清潭般的明眸時心里總有一絲心虛,事后又為自己無端而來的心虛感到詫異。

    她有什么可心虛的?

    莫名其妙。

    待咳嗽稍平,楚流景抬起頭正要說話,卻見一只手從旁伸來,遞了一塊巾帕至她眼前。

    怔了一瞬,她望向遞帕而來的人,眸光輕晃了晃,隨即低斂下視線接過巾帕。

    “多謝卿娘。”

    這一打岔倒是將阮棠的問話搪塞了過去,馬車于官道上再行了一陣,駕馬的車夫便偏過了頭,大聲朝幾人喊道:“幾位娘子,前邊便是東汜,如今天色已經(jīng)不早,幾位可要入城中過夜?”

    藥王谷位于蜀中西北方的一處山脈,雖毗鄰蜀中,卻因地勢復(fù)雜,山脈橫斷,只能取東汜繞道而行。

    楚流景問過其他二人意見,便與車夫應(yīng)了下來。

    “今日就在東汜留宿一夜吧,有勞了。”

    得了回答,車夫低喝一聲,一打馬韁,馬車便沿著入城的道路徐徐朝前行去。

    阮棠一直聽聞東汜是三山十八寨地界,城中苗人繁多,民風(fēng)開化,至苗族佳節(jié)時甚至還有可能見到苗疆圣女,此番總算有機會前來一探究竟,不免掀了帷裳去往外瞧,只覺得處處都十分新鮮。

    望了一會兒車外街巷,她仿佛想起什么,轉(zhuǎn)回頭道:“聽說苗疆女子擅長蠱術(shù),有些蠱蟲比虞家的奇毒還要玄妙幾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秦知白手握一卷醫(yī)經(jīng),低垂的眸微微抬起,淡聲道:“苗疆蠱毒多以活物煉成,煉蠱之物自鳥獸魚蟲至活人皆可,蠱性紛雜不一,煉蠱人尚可能為蠱所累。若說玄妙,的確非尋常毒物可比。”

    “以活人煉蠱?”阮棠咋舌,“也未免太殘忍了些。”

    她看著對側(cè)似有些恍神的人,伸手碰了碰她,“楚二,你身子雖然瘦弱,長得倒尚算秀氣,可得小心,萬一被哪家苗女給看上了,往你身上下個什么情蠱之流的蠱蟲可如何是好?”

    楚流景回過神,微微笑起來,“我如今已有家室,卿娘又就在身旁,豈會有其他女子向我示好?”

    阮棠滿面嚴肅地搖頭,“不是說苗疆女子性情熱烈,與常人不同么?倘若她并不在意你是否有家室呢?何況你二人整日多謝來抱歉去的,比我與我?guī)熃氵客氣幾分,其他人誰能看出來你們成婚了?”

    楚流景失笑,“阮姑娘多慮了,我身無長處,又體弱至此,不會有他人多瞧我一眼的。”

    “這可說不準,萬一有人就喜歡你這樣的呢?”阮棠咕噥道,“畢竟我先前在蜀中時還曾在鬼市的攤子上見過一本書,叫什么《病弱郎中與千金小姐二三事》,賣得比書肆中那些話本傳奇還火熱幾分……”

    話音落下,她突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了什么,當(dāng)即紅著耳尖連忙解釋:“當(dāng)然,我只是路過時看了一眼,并不知曉那書中寫的是什么,可能只是郎中給小姐瞧病的醫(yī)書吧。”

    楚流景心下好笑,面上卻未曾表現(xiàn)出來,只做出了一副恍然神色:“原來是醫(yī)書,我卻從未聽說過,恰好卿娘是醫(yī)者,不若我買一本來送與卿娘罷。”

    聞言,阮棠一慌,一雙耳朵燒得更厲害了些,她支吾一陣,攥著手里的軟鞭,強裝鎮(zhèn)定道:“還……還是算了吧,這等來源不明的雜書,所載醫(yī)理未必可信,可別叫秦姐姐學(xué)壞了。”

    對側(cè)之人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點頭,“阮姑娘說得也是,那便算了吧。”

    總算將此事揭了過去,阮棠松了口氣,見馬車緩緩?fù)T诹艘婚g客棧外,便當(dāng)先跳下車,舒展了一下身子。

    “坐了一整日馬車,腿都坐酸了。”

    一行人進入客棧,訂好兩間客房,性情活潑的少女已然不似方才局促,又回復(fù)了先前的明快神態(tài)。

    “聽聞東汜夜市與他處不同,賣的多是苗人自制的銀器與刺繡,模樣很是別致,不若我們用過飯后一同去瞧瞧吧?”

    楚流景看了一眼身旁人,見她并無異議,便應(yīng)了下來。

    “都依阮姑娘的。”

    三人放好行李,在客棧隨意用了些吃食,便于日暮將盡時緩步當(dāng)車地出了客棧。

    東汜歸于蜀中治下,城中街市比之沅榆小了不少,臨街而立的多是民居與茶樓酒肆,不見多少販賣雜物的店鋪。

    許多穿著苗人衣飾的商販以一張花布平鋪于地,布上錯落地擺放著銀飾繡物,與周遭其他攤鋪首尾相連,如此便成了一條望不見盡頭的花布攤,一路瞧來倒也熱鬧。

    阮棠與身旁兩人邊行邊逛,偶爾見到有趣的物什總要停下來瞧一瞧,不多時,脖頸上便掛了一串銀鏈,發(fā)上別了一支銀簪,就連腰間也系了一塊繡著花鳥蟲魚的花帕,遠遠看去儼然已與當(dāng)?shù)匕傩辗植怀鰞蓸印?br />
    見著少女又走到一處攤位前拿起了一支蘆笙端量,楚流景笑道:“聽聞關(guān)山世家富甲天下,于二十八家中也是最為顯貴幾家,看來關(guān)山掌門雖早已不過問家中之事,所創(chuàng)宗門也仍有幾分門第遺風(fēng)。”

    并未聽見她所說話語,攤鋪前的少女似瞧見了另一樣有趣之物,將手中蘆笙放下,轉(zhuǎn)頭朝她們高喊道:“你們走快些,我先去前邊看看!”

    楚流景提醒:“阮姑娘莫要走遠了。”

    “知道了!”

    海棠色的身影隨意擺了擺手,而后徑自走向遠處,楚流景看向身旁販賣銀飾的攤位,眼尾露出了一點笑。

    “既然來了,不若我也為卿娘買一樣飾品,權(quán)作這些日子陪在我身旁為我調(diào)理病體的謝禮罷。”

    秦知白望著她,落了月色的雙眸清湛。

    “本就是我分內(nèi)之事,又何必言謝。”

    楚流景蹲下身,仔細挑選著眼前琳瑯滿目的銀飾。

    “要的,這些日子總是辛苦你了,何況……”

    話音微頓,纖弱的手自攤上拿起一雙銀鏈,她起身付過銀錢,將其中一條銀鏈戴在自己腕上,隨即看向身旁人,帶著笑意的話語聲輕柔。

    “阮姑娘說得是,既是夫妻在外,總該與孤身一人時有些分別才是。”

    低垂的目光落在那兩條一般無二的銀飾上,片晌,秦知白將手伸了過去,任她為自己戴上了另一條銀鏈。

    首尾輕扣,細長的銀鏈于腕間戴好,楚流景看了一會兒,便笑著抬了頭。

    “很好看。”

    精美繁復(fù)的銀扣首尾相銜,當(dāng)中串了一小塊銀牌,上刻鴛鴦戲水圖樣,于皓月霜雪般的腕間略微滑落,反了泠泠淡光,便似* 戴在手上的一抹月色,的確好看。

    須臾安靜,眼前人忽然傾過了身,倏忽靠近的距離叫楚流景一怔,下意識想要退開,卻見一雙手環(huán)過她腰間,輕輕勾住了她,輕淺的話語聲便在此刻于耳旁落下。

    “莫動。”

    第025章 羅纓

    羅纓

    低微的話音傳入耳中, 語調(diào)仍是淺淡,而楚流景卻仿佛聽出了些若有似無的嗔意,一時微微愣神, 本欲退開的腳步便停了下來,當(dāng)真沒有再動。

    傾近前來的人略低了首, 面容仍是沉靜之態(tài), 往日略顯清冷的眉眼融了燈火月色,便如檐上薄雪落了春意, 化為一溪清泉。

    楚流景無意識地望著眼前身影,目光一點點描摹過那張清絕容顏, 思緒飄遠, 腦海中驀然浮現(xiàn)出一句話:

    雪為肌骨月為神。

    如此佳人。

    腰間微緊, 一樣?xùn)|西被輕輕系上了腰帶,徐徐退離的身影將恍神的人意識拉回近前,低眸望去,便見腰身左側(cè)被系上了一塊白玉玉佩,玉佩下綴一條五彩絲繩, 絲繩似已有些老舊,繩上色彩已然瞧不分明。

    何以結(jié)恩情?美玉綴羅纓。

    待嫁女子為示心有所屬, 腰間往往會系一條彩色絲帶,當(dāng)兩人結(jié)成秦晉之好后,女子便會將所戴羅纓綴于心上人玉下,以明心意。

    楚流景怔然許久, 緩緩抬了眸, 卻見身前人只略瞧了一眼她腰間玉佩, 便轉(zhuǎn)開了視線。

    “禮尚往來。”

    話語聲清清泠泠,分明又已是平日模樣。

    這人……

    楚流景抿了一下唇。

    捉摸不透。

    買過銀飾, 兩人繼續(xù)朝前行去,只是經(jīng)過方才之事,二人之間氣氛儼然已有些不同,一路行來都未再交談過半個字。

    走了約數(shù)十步,前方道路忽然圍起了一群人,人群中傳來兩道交雜的吵嚷聲,其中一道話音清脆昂揚,聽來極為熟悉。

    “阮姑娘?”

    楚流景回過神,與身旁人對視一眼,自人群后望去,便見著阮棠正與一名穿著苗族布衣的女子爭執(zhí)。

    女子身形高挑,五官輪廓分明,一頭青絲以銀冠束起,身著一襲黛色苗族短衫,裸露在外的肌膚猶如蜜般透著深色,周身線條緊致有力,與額前垂落的幾縷發(fā)絲相襯,便如隱于山野的豹,顯出一派野性。

    而她開了口,言語卻顯得有些生澀,“這……明明是我先來的,你怎么能搶我的?”

    阮棠擰起了眉,冷哼一聲,“搶?我又不是沒付銀錢,何況是他賣給我在先,你這人究竟會不會說話?”

    方才她見著此處有賣糖食的攤子,攤上龍須酥瞧來十分香甜,便想著買來嘗嘗鮮,誰知剛付過銀錢便被此人攔了下來,說她搶了她最后一包龍須酥,定要讓她把糖交出來。

    聽她此言,女子本就不利落的官話愈發(fā)磕磕絆絆,情急之下,朝前伸出了手,“你還給我。”

    阮棠又好氣又好笑,將手中龍須酥更往身后藏了藏,“你說給你就給你?我?guī)熃氵不會對我說這些話,你又是我何人?”

    女子不說話了,反手將背在身后的一把劍取下,抿著唇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想打?”阮棠眸光一挑,毫無畏懼地睥睨向她,“好,你若打過了我我便將這包糖送你。”

    “真的?”

    “休再廢話,看招!”

    鞭聲一響,海棠色的身影當(dāng)即如流霞般攻了上去,交錯的劍影與鞭風(fēng)帶起道道氣勁,令圍觀的人群發(fā)出一陣驚呼,頓時退遠了些。

    身著苗衣的女子所用之劍是一把重劍,劍身比之尋常刀劍寬厚許多,每揮出一式都夾雜著沉渾的風(fēng)聲,恍若山呼海嘯。

    而女子持劍的姿態(tài)卻十分輕松,劈砍之間游刃有余,一雙琥珀色的眸子緊盯著持鞭之人,信手一抬,便將打來的軟鞭擋在了劍外。

    進攻的鞭風(fēng)打在劍上,未能驚起一絲波瀾,察覺到自己所用勁力皆被那柄重劍消弭,阮棠不覺蹙了眉。

    好難纏的人!

    她所學(xué)鞭法向來走的是輕靈多變的路數(shù),以驟然爆發(fā)的鞭勢將交手之人打一個措手不及,可眼下對上了拿重劍的女子,她所仰仗的輕靈與變化卻好似恰被對方壓制,無論如何都無法觸及根本。

    繁密強硬的鞭風(fēng)逐漸有所減緩,苗疆女子卻并未急于反擊,仍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端然自若的氣勢如同山岳沉淵,竟隱隱散發(fā)出了幾分武林宗師方有的浩然氣。

    忽然間,夜空中晃開了一片霞光,銀色軟鞭反過周遭燈火,以凌人聲勢于半空翻飛舞動,愈發(fā)迅猛凌厲的令鞭影逐漸虛實難辨,恍若亮起了一道灼灼欲燃的虹霞。

    阮棠腳下一踏,便以如此浩瀚鞭勢朝那道端然身影打了過去。

    若清風(fēng)無法撼動山岳,那她便將之化為虹霞。

    夕霞燎日!

    日光尚能被虹霞燎盡,何況區(qū)區(qū)山丘。

    令人驚駭?shù)谋揎L(fēng)驟然打上重劍,原本厚重堅實的劍身當(dāng)即發(fā)出一道錚鳴,持劍之人虎口一麻,為消其勁力不得不退后兩步,而仍未消散的霞光卻緊隨其后籠了上去。

    眼見黛色身影被霞光一點點吞沒,儼然已再無轉(zhuǎn)圜余地,眾人皆以為這場比試就此分出了勝負,卻聽一聲吟嘯劃破長空,腳下地面忽而微微震動起來。

    燦然虹霞之中,一道雄渾的劍影如驚雷般從中出現(xiàn),以雷霆萬鈞之力硬生生斬開了那片霞光。

    望著漸漸衰頹的鞭勢,阮棠心下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其他人未能瞧見,她身為局中人卻看得分明,眼前女子被困于鞭域中時并未放棄抵抗,而是以重劍劍身一次又一次劈向鞭勢,并隨之借力,于虹霞繚繞下卷起了另一陣狂風(fēng)。

    而這劈開霞光的一劍,便是舉狂風(fēng)之力化作雷霆的最后一招。

    眼睜睜看著重劍迎面襲來,阮棠一咬牙,揚起軟鞭還欲再戰(zhàn),卻見女子神色有些驚慌,一雙眉攢了起來,身軀微微一轉(zhuǎn),劈來的劍鋒終究偏了一寸,落在了阮棠身旁。

    而未能來得及散力的兩道身影便此撞在了一處,半擁著倒在了地上。

    一陣低吟聲響起,壓在上位的女子緩過勁來,連忙撐起了身,看著身下人滿面痛楚的模樣,有些不安地問:“你……你沒事吧?”

    阮棠蹙著眉睜開眼,方要叱罵一聲,卻正對上了自上望來的那雙琥珀色眼眸。

    夜風(fēng)拂過,將額前垂落的發(fā)絲微微吹動,星星點點的燈火落在那雙澄澈眼眸中,恍若映入湖澤的一片星河,萬般俱是溫柔。

    到嘴邊的話語忽然止了住,阮棠偏開了視線,沉默著正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一只手還攬在她身后,為她抵消了大部分摔碰的力道,

    方才的不滿就此消散殆盡,她并未表現(xiàn)出來,只拂開了護在身側(cè)手,語氣仍是沉悶:“我能有什么事?”

    女子站起身,見她依舊滿面不虞神色,連忙磕磕絆絆地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她頓了一會兒,困難地措辭,“我收不住。”

    得她解釋,阮棠未曾言語,心下卻早已知曉并非眼前人的錯。

    夕霞燎日本就是流霞鞭法中最為霸道的一招,常人難以破招,她如今功法雖還稚嫩,但到底也得了師尊真?zhèn)鳎氪蚱扑σ愿笆钩龅慕^技并不容易,即便身前女子看起來占了上風(fēng),顯然在破開鞭域后也已力竭,因此收不住招也不足為奇。

    見她不說話,以為她仍在生氣,女子望了一眼攤鋪上已然賣空的糖食,有些沮喪地垂了頭。

    “你既然想要糖,那……就給你吧,我去讓他把錢還我。”

    “什么叫給我?本來就是我買下的。”阮棠下意識駁斥回去。

    說罷,她卻發(fā)覺了不對,“等等,你說你已付過了銀錢?”

    女子點了點頭。

    聞言,阮棠當(dāng)即冷了神色朝賣糖食的商販看去。

    在瞧見二人方才的比試后,商販早已心生畏懼,眼下見她冷眼望來,不禁咽了咽唾沫,連忙低頭哈腰地從懷中取出方才二人付過的銀錢,打著哈哈道:“大約是小人記錯了,忘了這位姑娘給過了銀錢,這包龍須酥就當(dāng)是小人送與二位的,還請兩位娘子見諒。”

    退還的銀錢被他有意混在一處,而阮棠細瞧之下,卻發(fā)現(xiàn)左右數(shù)目不一,她買糖時花的錢顯然要比身旁人多了一倍。

    知曉自己是被當(dāng)冤大頭宰了,少女頓時怒從心起,一鞭將這商販的攤鋪掃成了兩半。

    “奸商!”

    總算出了口惡氣,阮棠再看向身旁女子,知曉是自己誤會了她,于是將最后一包龍須酥遞了過去。

    “這糖便給你吧。”

    女子眸光一亮,一雙眼睛巴巴地看著她,似還有些不相信。

    “真的給我嗎?”

    帶著光彩的眼眸好似比街旁的燈火還亮幾分,盈盈湛湛地透著水色,渾似只得了主人獎賞的小狗。

    阮棠心下忽然涌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面上卻仍裝作不以為意。

    “說了你贏了便送給你,何況本就是你先買下的,自然是真的。”

    女子欣喜地接過了龍須酥,想了想,又將剛剛退還的銀錢放到了她手中。

    “錢,給你。”

    阮棠皺了皺眉,“不必。”

    她正要將錢還給眼前人,一抬眸,卻望見那雙清透的眼睛正看著她,神色很是堅定。

    “……罷了。”

    一道呼喚聲自不遠處響起,阮棠循聲望去,見楚流景二人正站在人群外看著她,顯是已等了她許久。

    她招了招手,正欲離開此處朝二人走去,卻似忽然想起什么,腳步一頓。

    “你叫什么名字?”她轉(zhuǎn)回了頭問那苗疆女子。

    女子眨了眨眼,“我叫阿曼桑落。”

    “什么阿什么落?”阮棠皺起了眉。

    不待女子再次回答,她又問:“你有漢名嗎?”

    聞言,女子連忙點了點頭,以相較先前堪稱流利的官話回答。

    “陳諾。”

    她笑起來,一雙眼睛似月牙般彎起。

    “我叫陳諾。”

    第026章 故人

    故人

    一場鬧劇結(jié)束,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楚流景與秦知白站在原地,看著少女同身旁人再聊了幾句便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

    “楚二, 秦姐姐。”

    楚流景望向背著重劍走遠的女子,笑道:“看來阮姑娘結(jié)識了新朋友?”

    阮棠回頭瞧了一眼, 晃了晃手里的軟鞭, 神情幾分松快。

    “算是吧。”

    “可是臨走前芷晴姑娘囑托過我們讓你莫要在外生事。”

    面上神色一僵,阮棠皺起了鼻子, 小聲嘟囔:“這怎么能算生事呢?我是看那呆子被人欺負了才替她出手的,師尊都說了習(xí)武之人就該鋤強扶弱, 以護佑天下弱小為己任, 我這般行俠仗義, 師姐知曉了定然不會怪我的。”

    說到后來,話語聲愈發(fā)低微,顯然自己也沒了底氣。

    楚流景微微笑著,未曾點破她,“阮姑娘所言也并非全無道理, 不過出門在外,還是應(yīng)當(dāng)三思而后行, 否則恐怕容易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知道了。”少女拖長語調(diào),怏怏不樂地應(yīng)下。

    夜市已逛了許久,眼見天色不早,念及明日還要趕路, 一行人決定就此返回客棧。

    客棧掌柜是名年近三十的娘子, 做事利落, 性情灑脫不羈,與來往住店的旅人都能聊上幾句, 很得周遭鄰人喜歡,因此生意也十分紅火。

    見阮棠戴著一身銀飾回來,正在柜前對賬的女子笑著抬了頭,贊道:“姑娘本就生得漂亮,如今戴了銀飾,真是比祭月節(jié)時的月亮還要耀眼些。”

    乍然得了夸贊,阮棠方才的一點郁悶頓時一掃而空,喜溢眉梢地笑答:“掌柜這般嘴甜心善,想來也很快便要大富大貴了。”

    女子大笑起來,“那便呈姑娘吉言了。”

    說罷,她又道:“今日寒食,我令后廚備了些麥糕,幾位若仍有余量可以吃一些,便當(dāng)作是簡單過個節(jié)。我本想讓我阿妹采些柳條回來灑水祛災(zāi)的,只是不知道這丫頭今日跑哪兒去了,遲遲不見蹤影。”

    楚流景笑道:“掌柜有心了,不過我們都已用過了飯,麥糕便不必了,祝愿掌柜與令妹佳節(jié)安康。”

    望了一眼她腰間玉佩,女子笑瞇瞇地低首:“也祝公子與夫人佳節(jié)安康。”

    回了房中,楚流景將房內(nèi)的燭火點亮,隨即獨自一人在桌旁坐下,對著身側(cè)點起的燈火微微出了神。

    秦知白被阮棠叫走,說是要問些與藥王谷相關(guān)之事,眼下總算得了些一人獨處的閑暇,她才能靜下心來將近日發(fā)生之事于腦海中細細梳理。

    與秦知白成婚已有一月,除卻初時的相敬如賓,時至今日,她發(fā)覺自己越來越看不透這位聲名在外的靈素神醫(yī)了。

    從不惜動用太素心經(jīng)為她解毒,到一次又一次對她接近的有意縱容,乃至今日在街市上禮尚往來為她系于腰間的這塊玉……

    她每一次的試探,好似都得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回應(yīng),便仿佛往望不見底的沉淵中投了一粒石子,石子觸及水面,的確傳來了明晰的聲響,可她終究無法得知水下深淺,于是只覺得愈發(fā)捉摸不透。

    倘若秦知白是另有所圖,那么自己這個“楚家二公子”的身份究竟有什么能令她縱容至此?

    而倘若不是……

    楚流景一頓,忽而為自己的設(shè)想感到好笑。

    又怎么會不是?

    未能得到答案的猜測叫慣來沉穩(wěn)的心緒沒來由地生出了些煩躁,她抬手輕揉了揉眉心,冷靜片刻,再睜開眼時,低垂的視線恰落在了腰間的玉佩上。

    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觸手溫潤,邊沿以祥云紋簡單勾勒,中央并無任何圖飾,取的是“平安無事”的寓意。

    目光再往下移,停于玉佩下綴的羅纓處,楚流景似是想起什么,眸光微動,伸手將腰間玉佩取下,若有所思地端詳起了眼前的彩色絲繩。

    絲繩以五色結(jié)成,模樣老舊,與尋常羅纓有所不同,更像是端午時節(jié)祈福納吉的五色繩。

    若她未曾記錯,在長纓寨時,她曾于某日晨間見過秦知白手中拿著這條五色繩。

    只是彼時自己方睜開眼,未能從她面上瞧出什么多余神色,而秦知白見她醒轉(zhuǎn)便收起了此物,因此也無從得知這條五色繩究竟對她有何特別之處。

    楚流景將玉佩握在手心,指尖輕輕撫摸過玉上云紋,微微合上了眸。

    舊物常年帶于身側(cè)多是為了借此思念故人,可此物倘若當(dāng)真寄托了其他情思,又為何會如此草率便轉(zhuǎn)贈他人?

    除非……

    她以為她便是那名故人。

    片晌安靜,合上的雙眼緩緩睜了開,楚流景眸中神色深晦不明。

    許久,似是笑了一下。

    故人啊……

    ……

    第二日晨,楚流景一行人收拾好行李,在客棧中簡單地用了些朝食,便準備離開東汜,繼續(xù)駕車前往藥王谷。

    掌柜見她們幾人要走,特意囑咐后廚為她們準備了些點心,用以趕路途中充饑解乏。

    “都是些昨日剩下的麥糕與細環(huán)餅,不算精致,還望幾位不嫌棄。”

    得她一片好意,楚流景也并未推辭,笑著低首應(yīng)下,道了聲謝。

    “多謝娘子。”

    “公子客氣。”掌柜笑著說罷,轉(zhuǎn)頭朝內(nèi)院喊起來:“阿曼,去將后廚備好的麥糕與細環(huán)餅?zāi)脕恚o幾位客官帶上。”

    一道應(yīng)答聲遠遠響起,不多時,黛衣短衫的女子拿著一包點心從內(nèi)院走了出來。

    阮棠本在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自己的軟鞭,眼角余光瞥見來人身影,愣了一愣,頓時驚訝地抬起了頭。

    “陳諾?”

    女子微微一怔,循聲望來,清透的眼中當(dāng)即亮起了一抹笑。

    “棠棠!”

    她跑到阮棠跟前,興高采烈地問:“你怎么在我阿姐這?”

    “我昨夜住在此處。”阮棠回答道,而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掌柜,“原來你與掌柜娘子是姐妹?”

    陳諾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是阿姐,不是姐妹。”

    聽她此言,阮棠更是一頭霧水,還待再問,便聽柜臺后的女子笑著解釋:“我與阿曼并非親姐妹,但我們都是黑苗的苗人。前些日子阿曼從寨子里出來,說是要去化鶴山,化鶴山離東汜有些遠,我擔(dān)心她路上盤纏不夠,所以讓她在我客棧中幫兩日忙,為她攢些盤纏。”

    聞言,阮棠恍然大悟,再看向身前人,又有些不解:“你去化鶴山做什么?”

    化鶴山便是藥王谷所在,其山脈連綿千里,一望無際,當(dāng)中地勢錯綜復(fù)雜,猛獸橫行,平日鮮少有人前往。

    陳諾攢著眉想了一會兒,用不確定的語氣道:“我要去藥谷。”

    “藥谷?”阮棠一怔,“你要去藥王谷?”

    “對!藥王谷!”陳諾連連點頭,一雙澄澈的眼睛又彎成了月牙模樣,“棠棠好聰明。”

    雖然被夸了,但阮棠卻沒覺得太高興,只追問道:“你為何要去藥王谷?”

    陳諾面上笑意褪去了些,語氣認真道:“以前有一位醫(yī)仙阿姐救過我大母,大母答應(yīng)過以后會把藥錢還她,那位醫(yī)仙阿姐就是藥王谷的。”

    盡管她官話說得并不流暢,語序也有些顛倒,但阮棠還是明白了她話中意思。

    “你說那位醫(yī)仙前輩救過你祖母?那是何時的事?”

    陳諾想了想,“四十二年前。”

    一時安靜。

    片晌,阮棠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她:“你……就為了四十年前的一句話,就要千里迢迢地趕去藥王谷?”

    陳諾點了點頭,似乎很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模樣。

    “大母說過,一諾千金重,答應(yīng)過別人的就一定要做到,不管是四年還是四十年,都不會改變。”

    阮棠抿了抿唇,又問:“倘若那人已經(jīng)不在了呢?”

    “那我就將錢給她后人。”

    “萬一她沒有后人呢?”

    似乎被問住了,女子凝著眉目思索了好一會兒,面上露出了些懊惱神色,低聲道:“那便放在她墓前,再向她上一炷香道歉……是我來晚了。”

    靜默許久,阮棠吐出一口氣,看著眼前人鄭重其事的模樣,嘟囔了一聲。

    “你可真是個呆子。”

    陳諾眨了眨眼,想問她為何這么說,而海棠色衣裙的少女卻已然握過了她的手,轉(zhuǎn)頭看向另一人。

    “秦姐姐,我們可以帶她一同上路嗎?”

    前去藥王谷的隊伍就這般從最初的兩人變?yōu)榱怂娜恕?br />
    一輛馬車儼然已有些坐不下四人,楚流景便托駕馬的車夫又雇了一人一車。

    起初陳諾不愿乘車,只說自己走去便可,如此言語得了阮棠一頓訓(xùn)斥,問她打算何年何月走到藥王谷。

    所幸客棧掌柜深知她脾性,將車馬費替她出了,讓她回東汜后再來客棧幫忙用以抵債,性子耿直的女子方才勉強同意乘車,一行人終于得以上路離開。

    楚流景坐在馬車內(nèi),聽著后方車中隱約傳來的交談聲,低咳了幾聲,垂眸笑道:“阮姑娘雖與陳諾姑娘相識時間不長,可卻似乎極為投契,當(dāng)真是一見如故。”

    水聲輕響,端然靜坐的女子端起茶壺倒了一杯茶,纖長的指骨環(huán)過茶盞,將裝有茶水的杯盞遞于她眼前,話語聲仍是淺淡。

    “阮棠性子赤誠,與人相交向來不以年月論深淺,若是投緣,只需一面亦可成生死之交。”

    楚流景若有所思,望著眼前遞來的杯盞,卻并未伸手去接,只微微笑著看向眼前人。

    “卿娘待我這般體貼細致,也是因著與我一見如故么?”

    不待回答,她眸光微深,再度響起的話音更沉緩了些。

    “還是說……

    “在鶴園初遇之前,我與卿娘便曾于他處見過?”

    第027章 臣服

    臣服

    馬車車輪碾過地面碎石, 發(fā)出嘈嘈的聲響,車廂中一片沉靜。

    秦知白動作微頓,抬了眸目視向身前人, 一雙眼睛清明深湛,不見半點波瀾。

    “我與楚姑娘是否見過, 楚姑娘莫非記不得么?”

    容顏孱弱的人眉梢微垂, 面上盡是歉然之色,“我十歲時染過一場風(fēng)寒, 發(fā)熱了整整兩日,后來雖得沈谷主治好, 可病愈后記憶卻大不如前, 許多以往的事都記不清了。”

    清冷的眸光微斂, 秦知白語氣淡淡。

    “是么?”

    杯中茶水輕晃,許久未得人接過茶盞,略微垂落的手正要將茶盞放下,而另一只手卻靠近前來,指尖輕抵在杯盞下, 阻住了她放杯的動作。

    楚流景仍未去接這盞茶,只一點點傾過了身子, 眼尾微微彎起,望著眼前人的雙眸帶了一點笑。

    “倘若我當(dāng)真不記得了,卿娘會怪我么?”

    輕輕柔柔的話音,似含了絲愧歉之意, 仔細聽來, 卻又像是在撒嬌。

    寬松的氅衣與松霜綠的衣裙交疊于一處, 往日恪守禮節(jié)的距離倏忽間變得親密,兩抹氣息交融, 言談間灑落的呼吸已然近在眼前,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便于此刻在昏暗的車廂中悄然生長。

    秦知白眸光未動,仍是不閃不避地迎著眼前人望來的視線,孤清的身姿與傾近前來的身影交錯出些許差距,她自上而下望去,便似俯瞰向眾生的神祇。

    而她的信眾正以臣服又依順的姿態(tài)半伏于身前,仿佛拋棄了所有防備,任她妄為,沒有半分反抗的心思。

    唯獨那雙帶著笑的眼眸太過幽邃,其中光影明滅,眉梢眼角彎出的弧度也略嫌慵懶。

    總會令人想到藏起了利爪的狐貍。

    未得她回應(yīng),楚流景也不在意,只微微低下頭去,就著身前人抬起的手,將唇貼近了杯盞邊。

    牙齒輕咬住杯沿一角,略微用力,便有清茶自杯中緩緩流下。

    貼近盞邊的唇被茶水沾濕,顯出幾分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潤澤,極細微的輕咽聲于車廂內(nèi)響起,恍若晦澀而無法言說的呢喃,便似纏綿繾綣的霧中燒起了一把火,將本就隱隱作祟的蒙昧氣息烘得愈發(fā)熾烈。

    輕咽聲停息,沾了水色的唇慢慢退去,一滴清茶自杯沿墜下,恰滴落在了持杯之人的指尖。

    覆來的手將茶盞拿開,楚流景自懷中取出一張巾帕,伸手輕握過身前人的腕,便垂著眸細致而柔緩地將指尖上滴落的茶水徐徐擦去。

    “雖忘卻從前種種是我過失,但我卻不愿見卿娘為以往之事不虞,倘我當(dāng)真與卿娘曾于他處見過,作為賠罪,便讓我以往后三載時光陪伴卿娘左右,再留下些不會被遺忘的記憶罷。”

    漫長安靜。

    巾帕于擦拭干凈的指尖緩緩離去,一角的云鶴繡紋染了些微水跡,暈開淺淡暗色。

    “我并未不虞。”

    許久未曾出言的人終究開了口。

    秦知白望著身前人,清湛的眸光恍如一溪薄雪,神色仍舊淡無波瀾。

    “我們也從未見過。”

    楚流景微微一怔,片晌,笑著低了眸。

    “原來從未見過么?”

    她徐徐坐起身,話語聲仍是溫柔。

    “如此也好,否則若當(dāng)真是我忘了……我會遺憾。”

    未得到回應(yīng)。

    車輪發(fā)出嘈嘈的輕響,方才親密貼近的一雙身影已還復(fù)先前模樣,馬車中重歸靜默。

    未曾被留意到的角落,孤清寡淡的女子眼睫低垂,似仍沾著濕意的指尖輕輕蜷起,悄然收進了掌心。

    車馬又行了半日,至一處茶棚時,一眾人停車下馬暫稍作休息。

    兩名車夫與茶棚的店家要了些水,為馬補水喂食,阮棠隨陳諾自車內(nèi)走下,被頭頂?shù)奶柣蔚貌[了瞇眼,望著已當(dāng)先走入茶棚的人,咕噥了一句。

    “這人怎么精力這般好,都不見累的。”

    一路上兩人的話幾乎未曾停過,起初是她興致勃勃地纏著陳諾問東問西,追問一些苗寨中的風(fēng)俗奇聞,到后來坐得久了,她身子有些乏,話也少了起來,而陳諾卻好似絲毫不受影響,仍舊滿是好奇地邊望著窗外景色邊時不時同她閑談,半點沒表現(xiàn)出疲累模樣。

    還不知自己已被腹誹的人在茶棚中找了張干凈的桌子坐下,抬頭望著無精打采的少女,招了招手。

    “棠棠,快來坐。”

    聽她喚了自己一路棠棠,阮棠神色怪異地走近前去,壓低了聲音道:“你怎么這般喚我?在我派中只有師姐會偶爾喚我棠棠。”

    陳諾眨了眨眼,“娜嵐阿姐說,山外的人遇見喜歡的人便會這樣喚她。你給了我糖,所以我喜歡你。”

    阮棠一噎,險些被自己嗆著,一張玉雪般玲瓏的臉霎時染了些緋色。

    “你……你在胡說什么!?”

    陳諾微微歪了頭,似有些不解,“不能這么喚你么?”

    很是情真意切的惑然模樣,叫心下羞赧的少女一時啞口無言。

    望著那張明媚而篤摯的面容,阮棠憋了好半晌,紅著耳尖偏開了臉。

    “……隨你。”

    她跟個呆子計較什么。

    一行人坐了下來,楚流景讓店家上了兩壺茶并一碟炊餅。鄉(xiāng)野官道間不見食肆酒樓,只能隨意吃一些雜食權(quán)作填飽肚子。

    阮棠仍有些乏意,便只喝了些清茶,并未動一旁的吃食。

    陳諾見她撐著下巴神情懨懨的模樣,將嘴里的炊餅咽下,關(guān)切道:“棠棠,你怎么不吃些東西?”

    少女搖了搖頭,“沒什么胃口。”

    楚流景慢慢吃著客棧掌柜為她們準備的糕點,飲了一口茶,溫聲勸道:“路途還長,阮姑娘若不用些吃食恐怕身子更吃不消,還是多少吃一些罷。”

    聞言,阮棠瞧了一眼桌上吃食,勉強就著茶水吃了兩口炊餅,隨后停了手。

    “吃好了。”

    見她的確胃口不佳,陳諾攢著眉想了想,好似忽然想到什么,面上露出了些欣喜神色。

    “你等等我。”

    被她一副神秘的表情攪得有些好奇,阮棠偏過了頭,視線跟隨在她身后,見她走回馬車中,從帶的包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樣?xùn)|西,而后快步返回她身旁,獻寶似地將一包保存完好的點心放在她眼前。

    “吃糖。”

    阮棠一怔,望著眼前潔白綿密的點心,出口的話語遲鈍了片刻。

    “……龍須酥?”

    纖細的銀絲層疊細膩,便如龍須一般根根分明,赫然正是昨夜她給她的那包糖食。

    陳諾眉目彎起,帶著笑的眸子似日光一般明燦,“娜嵐阿姐說,吃不下東西的時候吃些糖就好了。”

    柔和的言語恍若一縷春風(fēng),將不知何處的池水吹起道道波紋。

    阮棠怔然半晌,心中似有什么輕輕動了動,再看向眼前人,出口的話語聲便透了些柔軟的嗔意。

    “這是哪來的道理?”

    陳諾彎著眉眼笑著:“娜嵐阿姐也同你一般時常吃不下東西,吃不下東西時便會讓我去為她找些糖來,每次吃過糖很快就有胃口了。”

    覺出了些許不對,阮棠慢慢皺起了眉,“這位娜嵐阿姐是掌柜娘子嗎?”

    陳諾搖了搖頭,“是寨子里的另一位阿姐,我小時候經(jīng)常與我一塊玩,只不過前些年離開寨子不知道去哪里了。”

    知曉她大約是被人當(dāng)傻子騙了,阮棠一時好氣又好笑,語氣也不覺強硬了幾分。

    “呆子,往后再有人同你說什么,你便先來問我,我若同意你做你再去做,莫要輕信他人的話,知道嗎?”

    雖不明白她為何要這么說,但見她似乎有些不高興,陳諾仍是依順地點了頭,“知道了,棠棠。”

    這般乖順模樣,令阮棠心里不禁又軟了些許,方才的一點氣惱也消散得一干二凈。

    她拈了一塊龍須酥放入口中,隨即將剩下的糖推到身旁人面前:“吃糖吧。”

    陳諾笑著應(yīng)了一聲,兩人便一同邊吃著糖,邊聊起了旁的事情。

    稍作休整后,趁著頭頂日光略微減弱,眾人正準備繼續(xù)上車趕路,卻聽得一道敲鑼聲由遠及近響起,高昂的唱喏聲自官道間遠遠傳來。

    “六欲尊使降世,神鬼退避,災(zāi)禍不侵。”

    不多時,幾名頭戴鬼煞面具,身披素白麻衣的人抬著一尊神像徐徐走近,領(lǐng)頭之人手中敲著鑼,反復(fù)唱著同一句祝辭,片片白紙自空中灑落,被微風(fēng)卷起,在官道間上下紛飛。

    原本正在煮茶的店家與食客聽聞鑼聲靠近,紛紛起身到路旁跪了下去,低伏的身子不斷叩首頂拜,嘴中念念有詞,直至隊伍走遠方才逐一站起身回到原位。

    望著一眾人頗為詭異的舉止,陳諾惑然道:“六欲尊使是什么?”

    阮棠輕嗤一聲,“多半是什么故弄玄虛的鄉(xiāng)間邪神。”

    干南各地向來有許多不知名的尊神教派,多為別有用心之人利用一些百姓不懂的障眼法惑亂人心,謊稱可避禍消災(zāi),借以傳教斂財或達成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楚流景望著已行至遠處的隊列,雙眸微斂,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日色漸暗,天邊薄暮冥冥,行駛的馬車于山野間奔馳許久,終于在夜幕低垂時停在了一處人煙稀少的寺廟外。

    駕車的馬夫勒停了馬,轉(zhuǎn)頭看向車內(nèi):“距大青鎮(zhèn)還有百里路,今夜應(yīng)當(dāng)?shù)讲涣肆耍偻斑呑咭彩腔慕家皫X,幾位不若今夜便在這寺中借宿一夜吧?”

    楚流景低咳了幾聲,轉(zhuǎn)首望向身旁人,“卿娘意下如何?”

    瞧見她略有些羸憊的面容,秦知白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寺院,略一頷首,“今夜便宿在* 此處。”

    與阮棠二人說過后,本就不愿再乘車的人當(dāng)即連聲應(yīng)了下來,楚流景走近寺廟前叩了叩門,片刻后,一名僧人打開了院門,與他說明來意,僧人便領(lǐng)著幾人進了寺中。

    干南山路繁多,常有商旅來不及趕到城中過夜便會借宿于寺院,寺廟乃是修行之地,一貫不收來客銀錢,因此借宿之人多會投些香油錢算作借宿費。

    因著天色已晚,寺中僧人似乎都已回房歇下,楚流景一行人為了不打擾他人休息,隨意用了些齋飯后便返回房中準備就寢。

    山間的夜格外清寂,偶有夜鴉經(jīng)過,發(fā)出幾聲啼鳴,與微風(fēng)吹拂樹梢的簌簌聲交雜,顯出幾分陰森。

    夜色已深,房中燈火被吹熄,一雙身影共同躺在榻上,似乎已陷入了沉睡。

    良久沉寂,一道微不可察的摩擦聲自房外響起,聲響似紙頁拖過地面,一點點靠近寮房,直至停在房門外。

    “吱呀”一聲輕響,半開的門中出現(xiàn)了一道黑影。

    第028章 六欲

    六欲

    月光自空中灑落, 透過門外人的身軀,在地上投出了一片朦朧暗色。

    黑影停留片刻,忽然向前一步, 往寮房內(nèi)探去。

    房門僅開了一條縫,縫隙不足一指寬, 而探入房中的身影未發(fā)出半點聲響, 竟就這般從狹窄的縫隙中擠入,輕而易舉地鉆進了房中。

    “沙沙”

    “沙沙”

    紙頁拖過地面的輕擦聲再次響起, 黑影一步步接近榻上的二人。

    被月光拉長的影子混于陰晦無光的昏暗中,似不見天日的惡鬼, 尋找著生人的氣息。直至影子的一角覆于榻上, 與沉睡之人的身影重疊, 聲音忽然停了下來。

    黑影立于榻旁,慢慢壓下上身,以一個扭曲而詭異的角度貼在了榻上兩人的臉前。

    淡光于窗外斜斜照入,半落在榻旁人身周,一張全然蒼白、雙目空洞的臉龐就此暴露在暗白的月色中。

    “噌”

    極細微的吟嘯聲響起。

    一道寒芒自黑影斜后方閃過, 冷銳的鋒刃瞬間穿透榻旁人脖頸,未聽見半聲慘叫, 低垂折疊的頭顱當(dāng)即悄然無聲地落了下去。

    寮房內(nèi)的燈火被隨之點燃,楚流景與秦知白于側(cè)旁屏風(fēng)后走出,明亮的火光驅(qū)散黑暗,照在榻上, 一張畫有人臉的白紙赫然飄落于床榻上方。

    楚流景看著榻旁斷為兩截的白紙, 微微瞇了眸, “竟是紙人?”

    望了一眼地上紙人,秦知白若有所思, “紙上有絲線,當(dāng)是受人操控,阮棠她們恐怕有危險。”

    門外傳來輕響,一道身影自窗邊極快地一閃而過。

    兩人追出寮房外,卻見四周一片漆黑,北面佛堂內(nèi)供奉的香燭不知何時被熄滅了,僅能見到殿內(nèi)佛像影影綽綽的輪廓,于夜色下昏蒙不清。

    在初至寺廟時楚流景便發(fā)覺這廟中有幾分蹊蹺,她們?nèi)霃R之時應(yīng)當(dāng)正是戌時,各處寺院該在此時敲響暮鐘,而引路的僧人卻說寺中人都已睡下,僅為她們拿了些齋菜便催促她們幾人回房就寢,仿佛并不想讓她們在寺中隨意走動。

    被送至寮房后,她見秦知白雖熄了燈火,卻絲毫沒有要歇息的意思,便知曉她也察覺了寺中怪異。

    為免打草驚蛇,她們并未將此事告訴阮棠二人,而是做了一出已經(jīng)歇下的假象,藏于屏風(fēng)后守株待兔,卻沒想到等來的竟是一張紙人。

    兩人趕至阮棠二人入住的寮房,果然未在房中見到她二人身影,榻上曾經(jīng)人睡過,四周并無打斗痕跡,當(dāng)是在神智不清時遭人擄走。

    楚流景四下掃了一眼,于窗臺邊發(fā)現(xiàn)了一支細長的竹竿,她拿起竹竿,仔細端量過后,沉吟道:“聽聞數(shù)十年前,圖南有一單姓人家極擅傀儡戲,其所控傀儡可歌舞奏樂,一舉一動皆與常人一般無二,只是圖南大疫后,單家盡數(shù)亡于城中,所有傀儡被焚為灰燼,如此技藝便也隨之失傳了。”

    秦知白行至榻旁,目光落于枕邊一處污痕上,伸手以指尖輕輕拈過,沾起些許粉末,片刻后,低聲道:“曼陀羅花。”

    楚流景眸光微挑,“又是曼陀羅花?”

    曼陀羅花有催眠致幻之效,莫怪阮棠與陳諾武功都不算低,卻仍是未曾來得及抵擋便被人擄走,原來是被下了曼陀羅花毒。

    “寺中人將阮姑娘與陳諾姑娘先行帶走,卻并未立即離開,可見目標并非她二人,只怕還有其他招數(shù)等著我們。”

    秦知白神色未變,看她一眼:“跟著我,莫要隨意走動。”

    楚流景微微笑起來,“自然,若無卿娘,恐怕我方才便已落入他人之手。”

    略一頓,她又道:“只是倘若你我二人陷入危機,還望卿娘不必顧及于我,當(dāng)以自身為重。”

    秦知白未置可否。

    兩人出了寮房,又往他處探去。西側(cè)僧寮正與香客所住的寮房相對,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槐樹。

    眼下已是晚春,寺中槐樹卻仍未長出新葉,光禿禿的枝椏橫生于夜空,張牙舞爪的模樣,恍如一具僵硬的死尸。

    僧寮中漆黑一片,自窗外望去隱約能見到榻上躺著十?dāng)?shù)名僧人。

    方才她們在寮房中發(fā)出的聲響雖算不上大,但在夜里應(yīng)當(dāng)十分明顯,可這寺中僧人竟仍如無事發(fā)生一般如常安睡,著實有些怪異。

    楚流景拿出火折子,將火絨吹亮,略有些飄搖的火苗燃起,自推開的窗外映入些許微光。

    朦朧光線下,十?dāng)?shù)張如出一轍的蒼白臉孔映入眼中,竹紙所糊的身子裹了僧袍,以筆墨畫成的空洞雙眼齊齊望著上方,躺在榻上,便仿佛安然入眠的僧人。

    楚流景眸光微深。

    又是紙人。

    下一瞬,燃起的火折子忽然被一陣風(fēng)吹熄,沙沙聲輕響,一道冷光自二人后方驀然閃來。

    一只手信手拾過窗臺上掉落的一根槐枝,干枯的槐枝朝劈來的刀鋒直直迎去,劃出一道氣勁,便聽錚然一聲清響,枯枝未見斷裂,反而穩(wěn)如磐石般架住了擊來的大刀。

    秦知白雙眸微抬,望著持刀的身影,眼中掠過一絲異色。

    握著刀的影子與人一般高,而身量卻十分單薄,一雙未點瞳仁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面目蒼白,赫然也是紙人。

    “卿娘,當(dāng)心。”

    架在刀下的槐枝倏然向上一挑,彈開了刀鋒,一點火光從旁晃來,擲向了紙人,便見原本微弱的火苗猛然竄起,頃刻吞沒了拿刀的身影,不過轉(zhuǎn)眼就將糊于竹篾外的白紙燒了個干干凈凈,僅剩下一副框架。

    楚流景望著眼前熊熊燃燒的烈火,收起了火折子,再看向身旁人,話語中帶了一絲關(guān)切。

    “卿娘無事吧?”

    秦知白搖了搖頭,“無事。”

    熾烈的火光很快減弱,直至化作點點火星,方才拿刀的紙人燃成了槐樹下的一堆灰燼,寺院中還歸寂靜。

    楚流景望了一眼僧寮中的十?dāng)?shù)黑影,輕聲道:“此人既能操縱紙人偷襲,看來并不簡單,我們還是避開有紙人之處,以免落入被動。”

    打定主意,兩人未再進入僧寮中搜尋,轉(zhuǎn)身朝佛堂方向走去。

    而二人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原本直直望著上方的一眾紙人忽而坐起了身,缺少瞳仁的畫眼死死盯著離開的一雙背影,片刻后,悄然無聲地自榻上走了下來。

    相伴而行的兩人行至北側(cè)佛堂外,秦知白當(dāng)先進入其中略作探查,確認四下并無危險,方喚了楚流景入內(nèi)。

    佛堂正中供奉著三尊佛像,供臺前本該長明不滅的油燈此刻熄滅未燃。

    楚流景方準備將燈點亮,靠近前去時卻嗅到了一絲古怪的香氣,借著手中微弱的火光細細看去,果然見到油燈中似凝著點點暗黃粉末。

    從旁響起的話語聲確認了她的想法。

    “油燈中亦摻雜了曼陀羅花毒。”

    楚流景微斂了眸,“看來寺中人當(dāng)真極想叫我們中毒。”

    這卻也說明了幕后之人并不敢與秦知白正面交鋒,因而才想借曼陀羅花毒令她們陷入幻境。

    于他處尋了一根粗壯些的枯枝綁作火把,楚流景將火把點燃,昏暗的佛堂總算亮堂了些許。

    寺院地方并不大,佛堂內(nèi)空間也算不上寬闊,一眼望去便可將殿中景象收入眼底。

    眼下所在佛堂當(dāng)為寺中正殿,殿上供奉的三尊佛像分別為釋迦牟尼佛與阿難、迦葉兩大尊者,而楚流景望了一眼正中佛陀,卻覺出了些許異樣。

    尋常寺廟正殿釋伽牟尼所做手印多為無畏印,即右手手掌朝外向上,五指自然伸曲,意為安撫眾生、無所怖畏。

    而眼前的釋迦牟尼像所施手印雖形似無畏印,其右手拇指卻并未向上伸直,反是橫伸于掌中,恍若斷指。

    楚流景再看了一陣,目光落在了佛像橫伸的拇指上,她走近前去,抬手撫上佛像掌心,略一摸索,便尋到了被藏于拇指后的一處機關(guān)。

    機關(guān)按下的一瞬間,佛堂地面微微震動,隱有沉悶的聲響自佛像后傳來,須臾后便歸為平靜。

    兩人繞過正中供奉佛像的高臺,循聲找去,果不其然在佛臺后方見到了一處藏于石板下的密道。

    密道僅有一人寬,其中火光通明,隱約有風(fēng)透出,想來寺中人真正藏身之處應(yīng)當(dāng)就在密道下方。

    楚流景與秦知白對視一眼,熄滅了手中火把,先后往密道深處走去。

    行出不遠,兩人便在前行的通道石壁上見到了一座浮雕。

    浮雕形如佛陀,寶相莊嚴,卻有四耳六眼,禪定的雙手拈了一朵喇叭形狀的花,正是曼陀羅。

    而如此神像她們今日方才見過,便是晌午于官道茶棚外那群身著素白麻衣的怪人所抬的尊神,六欲尊使。

    楚流景望著眼前浮雕,若有所思道:“我曾在一本書中見過六欲之意,即生、死、耳、目、口、鼻,七情之下,統(tǒng)稱六欲。此像如名為六欲,或許與人情嗜欲有些關(guān)聯(lián)。”

    秦知白眸光清明,話語聲不疾不徐:“十余年前江湖中有一門派名為六欲門,此派中人極為擅長催眠幻術(shù),只是后來不知為何于一夕銷聲匿跡,如今干南忽然興起如此教派,恐怕與當(dāng)年的六欲門脫不開干系。”

    浮雕上神像六目位置皆鑲嵌了一顆孔雀石,幽綠的色彩于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幽深,楚流景望著神像六目,不知不覺有些入神,正當(dāng)她意識逐漸沉浸于浮雕之中時,卻有一只手從旁伸來,夾帶著凝神冷香,輕輕遮在了她的眼前。

    “莫要看,此像六目亦是催眠幻術(shù)。”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薄膜被忽然打破,楚流景驀然清醒過來,覆于掌心下的雙眼不自覺眨了眨,恍然道:“原來險些便著了道……多虧有卿娘在。”

    遮于眼前的手緩緩?fù)碎_,眼前視線重又恢復(fù)光明。

    秦知白轉(zhuǎn)開了眸,收回的手略微蜷起垂于身側(cè),片晌,淡淡道:“跟緊我,尋到她們后我們便離開。”

    楚流景依順地應(yīng)下,未再去看一旁浮雕,跟在眼前人身后繼續(xù)朝前行去。

    長明不滅的燈燭徐徐燃燒著,將密道照得燦如白晝,前行的腳步聲有序地一聲聲響起,目之所及的道路狹長而逼仄,仿佛看不到盡頭。

    再轉(zhuǎn)過一道拐角,走在前方的人忽然停了下來。

    楚流景隨之停下腳步,看著身前人背影,輕聲問:“卿娘?”

    下一刻,停于眼前的人轉(zhuǎn)過了身,未曾給予任何回應(yīng),突然伸手拉過她的衣襟,吻了過來。

    第029章 密室

    密室

    燈火微晃, 覆近前來的身影半掩去眼前光亮,楚流景望著逐漸靠近的面容,心口輕輕一跳, 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空白。

    那張愈漸熟悉的容顏染了微薄火光,一點點放大于眼前, 心下似有什么情緒不受控地推擠碰撞, 連同有序的心跳也失去穩(wěn)定,引出些許令她不安的躁動。

    可她卻仿佛忘記了退避, 只是怔然地停在原地。

    直至覆來的身軀即將觸及體膚,卻有一抹幽綠晃入眼角, 鼻端隱約嗅到了一絲混著花香的香燭味。

    香燭味?

    恍惚的目光微微下落, 正對上了凝著她的那雙眼睛。

    而往日淡無波瀾的眼眸如今卻似深湖一般透著詭異的綠, 玉骨冰肌的容顏亦蒼白得過了頭,那雙冰冷的手纏上她腰身,眼中綠意便更深一分,如同朱砂般紅艷的唇向她貼近,帶著些許倉促便要朝她吻來。

    不對……

    秦知白絕不會做出如此舉動!

    楚流景將身前人推開, 驀然朝后退了一步。

    一點寒意逼近,泛著冷光的劍鋒倏然劃過, 斬落了身前人的頭顱。

    紙頁墜落的輕擦聲響起,眼前如同打破了一面幻鏡,原本分外刺目的火光慢慢變得柔和,躁動不安的心跳逐漸平息, 視線凝定, 思緒也如云消霧散般重歸清明。

    熟悉的冷香忽而明晰, 一道素淡身影越過火光幻象,手執(zhí)利劍再度出現(xiàn)于她身前。

    微帶涼意的手牽過她的腕, 略作診斷,落下的話語聲帶了幾分沉凝。

    “紙人周身染有曼陀羅花粉,你如今已中幻毒,毒性雖還不深,只是再走下去容易生出幻象。”

    手中劍鋒反過周遭火光,秦知白眸光清明,“此處密道循環(huán)往復(fù),當(dāng)中亦布滿幻術(shù),進入密道之人極易于不察間陷入催眠,若無人喚醒,便會被藏于暗處的紙人所害。”

    楚流景漸漸回過神,發(fā)覺自己仍在先前走過的拐角處,地上躺著一具被劈作兩半的紙人,紙人頭顱與之前所見有些不同,那雙未畫瞳仁的眼眸不再是空洞的一片白,取而代之的是兩顆色澤幽綠的孔雀石。

    想到剛剛于幻象中發(fā)生的事,她有些遲緩地開了口,“方才它……”

    似忽然意識到什么,出口的話語倏然止住。

    秦知白見她神色,已然知曉了什么,微微蹙了眉。

    “你方才已陷入了幻象?”

    楚流景眸光微晃,片晌,輕應(yīng)了一聲。

    深湛的眸中掠過一絲異色,秦知白望她片刻,徐徐道:“六欲皆為所念之人具象,你見到了什么人?”

    低斂的眼睫輕點,楚流景抿了一下唇。

    “……阿姐。”她緩慢回答。

    清弱的面容映著近旁火光,仿佛籠上了一層明明滅滅的面具。

    身形單薄的人再抬起頭,面上又已回復(fù)了以往的溫靜,“我見到它化作了我阿姐模樣,似乎想接近我。”

    未得應(yīng)答。

    楚流景抬眼看去,卻見眼前人松開了手,微偏的面容隱于光中,令人瞧不清她現(xiàn)下神色。

    片刻后,一粒藥丸遞到了她眼前。

    “舌下含服,可暫緩曼陀羅花毒。”

    話語聲清清泠泠,似乎一如尋常,而過分疏離的舉止,又令人覺出了幾分冷淡。

    望著伸于眼前的手,楚流景頓了一頓,抬手取過指間拈著的藥丸,將之含入了口中。

    兩人再往前行去,先后順序已然調(diào)換了一番。秦知白落后一步身位,以便身前人時刻都能在她目之所及范圍。

    微側(cè)的視線落在身后人手中劍上,楚流景似隨口道:“先前似乎從未見過卿娘用劍。”

    秦知白神色淡淡,“卷中劍,藏于針囊,平日多用不上。”

    楚流景有些驚訝,“針囊中竟能藏下一柄劍?”

    “此劍為巧匠公輸寅后人所制,藏于卷中時僅為劍柄模樣,取出后按下柄上機關(guān),劍鋒便會自內(nèi)顯現(xiàn)。”

    楚流景恍然,“原來如此,這般巧奪天工之物,確有公輸大師遺風(fēng)。”

    再行出一段距離,漫無邊際的甬道忽然出現(xiàn)了一處岔路,楚流景停下腳步,正待詢問身后人意見,卻見左側(cè)道路盡頭有一道身影一閃而過,下一瞬,密道中的燈火驟然熄滅。

    眼前視野被突然而來的漆黑吞沒,一片死寂間,一只手自身后探來,輕輕牽住了她的手。

    清緩而令人心安的話語聲在耳畔響起:“牽著我,莫要理會其他響動。”

    手上覆來的觸感微涼而柔軟,令人回憶起曾于耳側(cè)留下的那點溫潤痕跡,楚流景指尖輕動,任她牽著自己,若無其事地壓低了聲音:“右邊?”

    方才道路盡頭的影子雖只是短暫地出現(xiàn)了一瞬,可她卻看得明晰,那道身影手執(zhí)軟鞭,穿著一襲海棠色衣裙,分明正是阮棠。

    可阮棠性情直率,若乍然置身于這般詭異之處定不會一聲不吭便徑自離開,且此處幻境重重,所見未必為真,反倒更有可能是引她們?nèi)刖值幕孟蟆?br />
    未曾思考太久,秦知白給出了回答。

    “左側(cè)。”

    楚流景有些訝異,略一思忖后卻也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除卻初時試探外,寺中人遲遲未再主動出手,眼下阮棠忽然出現(xiàn)于此處,說明幕后之人耐心已不多,而她們?nèi)粝胍凭郑羁旆椒ū闶翘矫魉麄円鈭D,并主動入局,與之正面相抗。

    既有所圖,便不會是死局,只是如此行事,勢必要以身犯險,后果亦難以預(yù)料。

    想明一切,楚流景卻微微笑了起來,回手反握住身旁人覆來的手。

    “那便有勞卿娘了。”

    如此答復(fù),分明是全然信任之態(tài)。

    秦知白身姿微頓,卻并未言語,執(zhí)劍的手再收緊一分,牽著她往左側(cè)徐徐行去。

    前行的通道逐漸變得寬闊,已可供兩人并肩而行,輕微的腳步聲于黑暗中顯得分外清晰。走出數(shù)十步,二人已至方才身影消失之處,正前方似有一處入口,其中隱隱有香燭味傳來。

    “等等。”

    腳步忽而停頓,楚流景轉(zhuǎn)過頭去,方要詢問,卻有一條薄軟的錦布蒙上了她雙眼。

    “以防萬一。”

    楚流景眨了眨眼,便隨身旁人走入了前方密室中。

    一派死寂,除卻走入密室中的二人腳下發(fā)出的輕響,周遭一片暗沉,沒有一絲動靜。

    忽然間,身后傳來石門合上的悶響,一道沙啞的話語聲隨之響起,聲音似從四面八方傳來,令人一時無法辨認方位。

    “靈素神醫(yī),久仰大名,沒想到如此荒山野嶺能等來閣下光臨,實在是令小寺蓬蓽生輝。”

    秦知白神色淡淡,“東汜往化鶴山而行,雖取道大青鎮(zhèn)路途最近,可此路荒涼偏僻,極易遇上山匪,尋常商隊尚不敢走此捷徑,那兩名駕車的車夫經(jīng)驗老到,卻偏選此道而行,足見本就是刻意帶我們來此,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

    一聲長笑響起,隱于暗處的男子拍了拍手,贊道:“不愧是秦家小姐,心思果然縝密非常,而明知前有險境卻仍要以身犯險,這份膽識更是令人敬佩,莫怪秦家家主會將十洲記傳于你手中。”

    話音一頓,男子語氣更低沉幾分,“秦神醫(yī)既已至此,想來應(yīng)當(dāng)十分在意兩位友人安危,不若我們做個交易,你將十洲記交予我,我可以任你們幾人平安離去。”

    持劍之人不為所動,回答的話語言簡意賅。

    “醫(yī)者只掌生死,不做交易。”

    男子嘆息一聲,“如此,便只能得罪了。”

    話音落下,黑暗中忽然響起一陣沙沙聲,兩道勁風(fēng)驟然襲來,一前一后同時攻向秦知白所在方位。

    劍嘯聲頓響,寒涼的劍鋒旋身掃去,一道劍氣宛如星流霆擊,倏然與擊來的兵刃相交,便聽“當(dāng)啷”兩聲響,同時而至的兩把刀兵竟應(yīng)聲斷裂。

    可四周響起的沙沙聲仍未停息。

    楚流景被護在身后,眼前仍是一片昏黑,僅能依據(jù)身側(cè)傳來的響動判斷如今處境。

    周遭散布的腳步聲十分輕微,移動之間有如紙頁拖過地面,與先前所見紙人發(fā)出的動靜相似,應(yīng)當(dāng)也是為人所操控的傀儡。

    兵刃交戰(zhàn)聲繁密,眼下位于密室中的紙人當(dāng)有十名以上,不遠處似布置了什么機關(guān),不時有刀兵撞上機關(guān)邊沿,便會發(fā)出陣陣清脆的敲擊聲。

    仔細聆聽之下,楚流景忽而于一片紛雜中捕捉到了一道極細微的滴水聲,聲音規(guī)律而緩慢,卻在她留意之后逐漸變得鮮明。

    ……有水聲?

    一個又一個紙人前赴后繼持刀攻來,劍影起落,密室中不時響起陣陣碎紙聲。

    眼看原本四散分布的紙人所剩無幾,而正中二人毫發(fā)無傷,忽然有一陣破風(fēng)聲自兩人身后飛來,冷銳的箭矢似流星飛電,夾雜著一股刺鼻氣味,直射向秦知白身旁之人。

    劍鋒一蕩,正將射來的箭矢斷為兩截,而鋒刃與箭矢擦過的瞬間,卻于半空中濺開一串燦然星火。

    楚流景面色一變,倏然將身旁人拉入懷中。

    “卿娘小心!”

    “轟——”

    一陣火光驟然爆開,熯天熾地的烈焰有如狂龍卷起,頃刻便將正中的二人齊齊沒入火海之中。

    第030章 幻境

    幻境

    幽暗的囚室中, 穿著海棠色衣裙的少女昏迷不醒地被綁于一處立柱旁。

    一只老鼠自墻邊遛過,在少女身旁停了一停,細長的鼠尾掃過少女雙手, 令昏迷之人下意識動了動,當(dāng)即發(fā)出一聲吱叫, 一溜煙鉆入了角落的鼠洞中。

    低垂的眼睫輕輕掀動, 原本閉合的雙眼緩緩睜了開。

    入目是一片昏蒙不清的暗色,周遭影影綽綽地站了數(shù)十身影, 阮棠擰著眉心緩了一會兒,下意識動了動身子, 卻發(fā)覺身前被一條麻繩緊緊綁縛住, 身后位置似乎還綁了一人。

    望著眼前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繩子, 她忽然清醒過來,回憶起意識模糊前嗅到的那抹香氣,心下倏然升起一絲惱怒。

    什么人,竟敢向她下藥!

    抬眸看向站在不遠處的人影,她冷聲道:“你們是什么人, 將我們綁來此處究竟有何目的?”

    一片沉寂,黑影并未給予任何回應(yīng), 只是立于原處一動不動。

    阮棠蹙了眉,目光往四下一掃,發(fā)覺身后也站了一人。

    這群人站著卻不說話,究竟是有什么毛病?

    心下一通腹誹, 她不耐煩地扭頭看過去。

    “喂!你們……”

    才出口的話語聲倏然中斷, 阮棠雙眼大睜, 兩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身后人衣袖,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壓下了呼之欲出的驚叫聲。

    微弱光線下, 一張慘白的臉孔映入眼中,輕若無物的身子似被什么輕輕推動,發(fā)出簌簌聲響,令那雙直勾勾看向她的畫眼更顯陰森。

    知曉周遭的數(shù)十黑影都是紙人后,阮棠心中不免有些發(fā)涼,攥著身后人的手不自覺用勁,便聽得耳旁傳來一聲輕哼,須臾后,一個綿軟的聲音在昏暗中輕輕響起。

    “棠棠?”

    “陳諾?!”

    乍然聽得熟識之人的聲音,少女頓時心下大定,眼里都不禁泛了些淚光。

    聽出了她話語中的異樣,陳諾頓時清醒過來,努力轉(zhuǎn)過頭去看向她。

    “棠棠,你怎么了?”

    阮棠吸了吸鼻子,盡量裝出若無其事模樣,“你說怎么了,我們都被綁在這了,還不快想想怎么出去。”

    陳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處境,方才后知后覺地應(yīng)了一聲,“哦。”

    下一瞬,她雙手緊握成拳,周身線條如硬石般繃起,略一使勁,便聽“嘣”的一聲響,綁于身前的麻繩驀然從中斷裂。

    阮棠:……

    陳諾站起身,走到少女身前拉過她的手,“走吧,棠棠。”

    斷繩自身前滑落,阮棠任她將自己拉起,心情復(fù)雜地看著她,“你……力氣還挺大。”

    陳諾點了點頭:“娜嵐阿姐也是這么說的,還說力氣用不好容易傷著人,所以常常讓我為她砍柴挑水,磨練體力。”

    阮棠深吸了一口氣,抑制不住面上忿忿之色:“往后少與這人來往。”

    陳諾不解,“為什么?”

    “她在占你便宜!”

    官話學(xué)得不好的女子神色仍是疑惑,“什么是占便宜?”

    “占便宜就是……”阮棠凝眉想了想措辭,“就是我讓你去花費力氣做一些讓我得利的事,可對你來說并無益處。”

    聞言,陳諾彎了眉眼,“如果是棠棠的話,占我便宜也沒關(guān)系。”

    少女一時語塞,耳尖又開始隱隱發(fā)熱,她捂著泛紅的耳朵瞧了一眼身前人,小聲嘟囔:“誰要占你便宜……”

    說罷,又放下手提高了語調(diào),“總之不能讓別人占你便宜!”

    陳諾依順地點頭,“知道了,棠棠。”

    經(jīng)這一打岔,先前的一點驚懼也已然消散殆盡,阮棠轉(zhuǎn)開了頭,看著四周陰森可怖的紙人,下意識要去摸腰間的霞明鞭,卻摸了個空。

    “我的軟鞭沒了。”

    陳諾四下看了看,“我的劍好像還在房中。”

    阮棠攢著眉,避開周遭紙人走到門邊,伸手推了推門,發(fā)覺紋絲未動,門外沒有絲毫聲響,僅有些微火光自上方的窗口中淺淺透入。

    她轉(zhuǎn)過了身,看向身后人,“陳諾,若沒有武器,你能將這扇門打開嗎?”

    陳諾看了看眼前厚重的木門,“我可以試試。”

    阮棠又道:“但你不能傷了自己。”

    陳諾笑起來,“放心吧,棠棠。”

    她走到緊閉的門前,面上神情正色幾分,提氣運功,將周身力氣凝于掌中,隨即猛然一掌拍下。

    “砰”

    木門應(yīng)聲碎裂,炸開一片碎屑,頂端不斷有塵灰簌簌掉落,門外火光再無遮掩地照了進來,令昏暗的囚室頓時明亮了許多。

    阮棠揮了揮手,將眼前浮塵揮散,隨即仔細打量了陳諾一番,確認她并未受傷,才神色警惕地朝門外探去。

    囚室外是一條燈火通明的廊道,四下空無一人,盡頭的岔路口亦站著一名紙人,只是沒了昏暗環(huán)境的渲染,毫無攻擊性的紙人也就不再似先前可怖。

    “這么大的動靜竟然都無人察覺?”阮棠思索片刻,回過了身,“我們既然被抓來此處,秦姐姐和楚二也一定有危險,我們?nèi)フ宜齻儭!?br />
    “好。”陳諾從地上撿起一根門身裂成的木棒,便隨阮棠走出了囚室。

    兩人順著岔路的方向往外走,方靠近盡頭擺放的紙人,陳諾便一棍將紙人砸倒在了地上。

    阮棠莫名地看向她:“你打它做什么?”

    陳諾眨了眨眼,“你不是害怕嗎?”

    阮棠一憋,微紅著臉怒道:“你才害怕呢!”

    “可是我剛才……”

    “閉嘴,不準說話!”

    “哦。”

    兩人一邊小聲交談著一邊繼續(xù)朝前行去,未曾留意之處,倒在地上的紙人輕晃了晃,面上兩顆幽綠的孔雀石掉了下去。

    前行的步伐輕快流暢,沒有絲毫停頓,陳諾跟著身旁人再拐過幾處岔路,驚訝地贊嘆:“棠棠原來認識路嗎?”

    阮棠漫不經(jīng)心道:“我隨便走的。”

    見到身旁人怔愣的神色,她理直氣壯地一挑眉,“怎么了?我運氣一向很好。”

    話落,不等陳諾說什么,阮棠目光一亮。

    “你看,我就說了我運氣很好吧。”

    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陳諾便見到前方有一處隱于石壁后的密室,密室門此刻大開著,其中重重疊疊地堆著無數(shù)尚未彩繪扎制的紙人,一旁的石椅上放了一條軟鞭與一把重劍,赫然正是她們二人的武器。

    沒想到竟意外尋到了自己的劍,陳諾當(dāng)即夸贊:“棠棠好厲害。”

    兩人快步走入密室,方準備拿上武器離開,卻聽得甬道中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來人腳步紛雜,應(yīng)當(dāng)不止一人。

    阮棠神色微變,望了一眼四周紙人,急中生智下,拉著陳諾的手鉆進了重疊的紙人堆中。

    二人方在角落里藏好,便有兩名穿著僧袍的男子自甬道外走入,來人似乎按下了某處機關(guān),地面發(fā)出輕微的震動聲,密室的門隨之緩緩合上。

    “五尊使似乎已困住了那二人,待將十洲記拿到手,靈素神醫(yī)的身子便可奉于大尊使,用以做一名新的六欲傀儡了。”

    聽他們提及秦知白,阮棠神色一正,對陳諾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凝神細聽起二人談話來。

    “新的六欲傀儡?祭壇中的那具傀儡莫非要作廢了嗎?”

    先前的僧人在中央的木桌旁坐下,隨手拿起一頂紙人頭顱,以桌上備好的彩墨開始在紙人臉上勾畫,不緊不慢道:“云家那女人的尸身已在祭壇中放了十四載,沒有藥童在,這些年一直未能將她煉成六欲傀儡,倒不如換個新鮮些的軀殼。”

    聞言,另一人似有些不解:“可沒有藥童,又該如何煉六欲傀儡?”

    “待得到十洲記,還用得著擔(dān)心無法讓藥童現(xiàn)身嗎?畢竟他的時間也不多了。”

    安靜片刻,另一人道:“說得也是,那看來靈素神醫(yī)今天無論如何都走不出此處了。可她身旁那人好似是楚不辭的胞弟,他又該如何處置?”

    桌旁人冷哼一聲,“還能如何?自然是殺了了事。”

    “我們當(dāng)真要得罪青冥樓?”

    “若真能尋到十洲記中秘寶,整個天下都是我六欲門的,區(qū)區(qū)一個青冥樓又算什么?”

    “如此看來,五尊使* 令他們在密室中布下龍火油應(yīng)當(dāng)也是如此打算。屆時龍火油一燃,靈素神醫(yī)倒還好說,那姓楚的定然是逃不出密室了。”

    聽得他們談話,阮棠攥緊了手,心下一時有些焦急。

    秦姐姐與楚二如今都身處險境,甚至極有可能落入了別人的圈套,將要葬身火海,她該做些什么才能讓她們化險為夷?

    正當(dāng)她眉頭緊皺,細細思索時,肩上忽然傳來一點重量,頸間肌膚微微發(fā)癢,似有人用一根蘆葦輕輕掃過了她的脖頸。

    阮棠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去,正要怒視身旁人一眼,而望去的視線卻正與一只站在她肩上的老鼠大眼瞪小眼。

    “啊!”

    “轟——”

    驚叫聲與遠處傳來的爆裂聲同時響起。

    坐于桌旁的兩名僧人霎時看了過去。

    “什么人?!”

    *

    爆燃的烈焰于瞬間席卷而來,目之所及之處盡數(shù)被火光吞沒。

    楚流景一把拉過身旁人,要將她護在身下,而方靠近前去,卻感到腰身反被懷中人攬過,折過火光的劍鋒于烈火中有如驚鴻蕩起,劃出一道劍氣,劍氣所至之處,四周霎時間散開了一片青白色霜霧。

    位于火海正中的二人被霜霧包裹,仿佛凝成了一層屏障,寒霜遇火升騰,化作陣陣水霧,朦朧不清的水霧于密室中彌漫開來,在寒氣加持下,生生將周遭烈焰壓了下去。

    隱于暗處的男子見此情形,似乎有些驚訝。

    “清秋劍?”

    岑家清秋劍,清寒透骨,可凝氣成霜,五十余年前岑家二小姐岑朝夕便是憑此劍法擊敗絕影十三槍,奪得了彼蒼榜榜首。

    “不愧為靈素神醫(yī),于此絕境之中竟還能施展出如此劍法。”男子慨然贊嘆,出口的話語仍舊語帶笑意,“只可惜你雖武功高強,不受幻術(shù)所擾,可你身旁人卻毫無內(nèi)力,如今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

    秦知白微蹙了眉,垂眸望向懷中人,素來沉靜的眸中漫開了一絲漣漪。

    熾熱的烈火于四周熊熊燃燒,將紙人周身染上的曼陀羅花毒全數(shù)烘入了空氣中。

    楚流景面色蒼白,額前沁出細密汗珠,雙眼視線為錦布所遮,無法視物,而她卻好似透過眼前黑暗見到了一片漫無邊際的火海。

    屋舍燃燒的噼啪聲作響,空氣被烈火燒成扭曲的一片白。

    刀光四起,被鮮血染紅的湖澤中倒映出漫天火光,望不清面容的人猙獰地嘶吼著,耳旁隱約傳來女子的喊叫聲。

    “阿錦……”

    “阿錦!”

    “走……別回頭。”

    見她力不能支模樣,男子大笑起來,“六欲以色/欲為先,你這位新婚夫君方才便已為色/欲所迷,眼下幻毒加劇,六欲迷心,只怕很快便要被困于無間幻境,再不能醒了。”

    一劍將襲來的最后兩名紙人斬為兩半,秦知白扶著懷中人盤膝而坐,抬手點上她胸口幾處大穴,隨即自腰間取出金針,于四面火海中開始為眼前人施針。

    修長的二指拈起數(shù)根金針,腕間輕動,手中金針已刺入楚流景穴位,秦知白伸手牽過她的腕,指尖凝起一縷真氣,以金針點上腕脈位置,溫和連綿的內(nèi)力便自針尖隨之徐徐渡入身前人體內(nèi)。

    留意到她動作,男子頗有些驚訝,“你竟不惜損耗真元也要在此時施展太素心經(jīng)?”

    未得回應(yīng)。

    施術(shù)者心神凝于眼前一人,仿佛再無法聽見其他響動。

    周遭火光漸弱,空氣中的花香依稀被水霧化開,面色蒼白的人眼前錦布已然掉落,清弱的面容似陷入夢魘,浮起一絲痛楚的緋色。

    一聲輕笑傳來,密室中忽然響起一陣詭異的樂曲聲。

    下一瞬,閉合的雙眼驀然睜了開,墨色的瞳眸中飄起一抹暗紅,楚流景雙眸凝定,抬手倏然扼上了身前之人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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