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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妖仙

    妖仙

    纖長白弱的三指此刻宛如利爪一般毫不留情地扼在秦知白頸側, 令她被迫抬了下頜,瑩潤白皙的頸項盡數掌于他人手中,似挺秀待擷的清蓮, 仿佛下一刻便會被輕而易舉折于此處。

    “哦?有趣,實在是有趣。”

    男子大笑起來。

    “明明是從未習武之人, 心中最深欲望竟是殺欲。秦知白, 將要被自己枕邊人殺死的滋味如何?”

    命在旦夕的人眉眼間晃過一絲痛楚,而施針的手卻仍未松開。

    那張清絕容顏宛如晶瑩剔透的白玉, 此刻因著窒息而浮了淺淡潮紅,清湛的雙眸落了近處火光, 明明滅滅地映出眼前人冰冷漠然的神色。

    她并未躲開探來的手, 只是任憑自己的命脈被楚流景握在手中, 凝于指尖的內力緩緩散去,抬手再于身前人要穴一點,本就泛白的面容當即更脆弱一分。

    撫于胸口處的指尖慢慢垂落,低微的話語聲如呢喃般輕輕落下。

    “楚流景。”

    陷于幻境中的人神色一怔,腦海內似有一層無形的薄膜碎裂, 面上漠然之色逐漸褪去,眼前回復一片清明。

    近旁光影忽暗, 搖搖欲墜的身影倒了下去,熟悉的冷香霎時充盈周身。

    楚流景指尖輕動,望著倒在懷里的人,眸中暗紅愈深, 幽府處如有烈焰涌起, 倏然破開了被封住的經脈。

    一道寒光便在此刻襲來, 高處躍下的紙人手握大刀,直直朝地面二人砍去, 而刀鋒尚未逼近兩人身前,卻有一陣氣勁猛然爆開,似怒濤席卷,瞬間將周遭一切夷為平地。

    原本已有些衰頹的火勢驟然升騰而起,位于火光中央的人緩緩站起身,懷抱著昏迷之人,一步步走向密室盡頭的一面銅鏡,銀白的發微微拂動,雙眸暗紅,恍如浴火而生的神祇。

    隱于暗處的男子見到逐漸靠近的身影,本還漫不經心的神色頓時變得不可置信,眼中漫開了歇斯底里的躁意。

    “不可能!你分明沒有武功,怎可能強破開我布下的無間幻境!”

    身影停于鏡前,蒼白的手伸出,似只輕輕一點,銅鏡鏡面便驀然爆開,碎成一地殘片,隨之露出了藏于鏡后的人。

    戴著鬼煞面具的男子面容凝固,視線落在眼前人發上,目光觸及那頭霜雪般的白發后,眼中遽然亮起了一抹震驚,隨即又化為狂喜。

    “你……是你!”

    話未能說完,一道碎帛聲響起,冰冷的指尖破體而入,頃刻間濺出一片血光。

    方才亮起的眼神霎時凝于一處,男子視線緩緩下移,望著眼前人手中仍在跳動的心,嘴唇微微囁嚅,隨即再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楚流景神色微漠,將手中臟器隨手扔入了身后火海中,而后將懷中人輕輕放至安全之處,轉身拾起她所用利劍,抬手推開了藏于隱蔽處的暗門。

    守在門外的僧人聽得門內傳來響動,轉頭看向來人。

    “五尊使……”

    冷光倏然閃過,出口的話音還未消散,門外幾人已圓睜著雙目倒在了地上。

    恰從遠處走來的人望見如此情形,神色一驚,當即拔出了武器,高聲喊叫起來。

    “快來人!五尊使出事了!”

    話音落下,四面八方一時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十數名身著僧袍之人手持兵刃自不同方向涌來,喊殺聲響徹整個密道。

    楚流景眸光微斂,手中劍鋒一蕩,紛揚的劍光頓時如細雪般灑下,周遭襲來之人尚未來得及近身,一道森冷劍氣已轉瞬破體而出。

    不過片刻,方才喧雜擾攘的密道便化作了一片死寂,清癯的身影獨立于遍地尸身之中,素白氅衣濺了道道血色,一眼望去,便似煉獄中爬出來的羅剎惡鬼。

    劍鋒微微傾斜,血水順著冷銳的劍身一滴滴垂落,楚流景返回密室之中,將劍收起,再望向閉目未醒的女子,少頃,徐徐伸出了略有些蒼白的手。

    手指輕撫上光滑纖細的頸項,一點點滑落,直至停于側邊刺眼的紅痕處,指尖似蜻蜓點水般輕輕撫摸著那處痕跡,不過短暫停留,已然能清晰感受到肌膚下跳動的脈搏。

    低垂的眼睫將眸中神色半掩,身形清瘦的人微低著頭,話語聲輕弱。

    “為何……”

    為何不顧生死也要將她救下?

    為何耗費真元也要替她除毒?

    不是從未見過么?

    難道當真只是因為她是楚流景?

    可倘若……

    指尖微頓,楚流景緩緩收回了手,解下渾身是血的氅衣,將身前人打橫抱起。

    秦知白依舊昏迷未醒,一雙眸靜靜閉合著,平日略顯清冷的面容此刻輕靠在她身前,松霜綠的衣裙仍如先前清整,周身未沾上一絲血跡。

    身形單薄的人抱著懷中女子越過滿地橫尸,自密道中徐徐走過,重回到了幽寂無人的寺院。

    眼下仍是深夜,空中星月高懸,銀白的月色落在白發素衣的人身側,為本就絕艷的容顏渡了淡淡華光,更似月下走出的妖仙。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身披斗篷的女子自檐上躍下,攜數名手下趕至楚流景身前,單膝跪了下去。

    “樓主,羅睺來遲。”

    楚流景望著懷中人睡顏,話語聲淡淡,“寺中人我已殺了,當還有幾名漏網之魚,你帶人將他們清掃干凈,于顯眼處留下子夜帖。”

    女子一怔,抬眼見到她回復原樣的容貌,頓時知曉發生了什么,一時唉聲嘆氣起來。

    “哎呀,樓主,主人已一再吩咐過您不可輕易沖破封禁動用內力,否則體內命蠱經受波動,只怕是會折損壽數啊。”

    楚流景神色未變,“本就只有三載好活,又何談壽數二字。”

    女子不贊同地看她一眼,“話雖如此,可樓主心愿未了,若只差一步便行滿功成,豈不可惜?”

    沉默片晌,略有些低啞的話語聲輕聲應下:“知道了。”

    談話點到即止,羅睺轉頭看向身后手下,“你們去料理剩余之人,務必清掃干凈,若遇見夕霞派的小丫頭不必盡全力,過幾招便撤退。”

    “是。”

    一聲令下,一眾身影立時散入了夜色之中。

    羅睺行至楚流景身前,手中拿了一根細如毛發的銀針,“靈素神醫恐怕很快便會醒轉,不得已只能用封脈針,樓主,得罪了。”

    楚流景未曾言語,將懷中人輕靠于身旁槐樹下,抬手露出了左手腕脈。

    銀光一閃,銀針轉瞬全根沒入了手腕當中,皓白的發絲宛如冰消雪融,一點點褪回烏黑模樣,片刻之后,方才的滿頭白發便已變作了潑墨般的青絲。

    望著眼前人尚未易容的面貌,羅睺自懷中拿出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

    “易容蠱暫時失效,應當還需兩個時辰方可恢復正常,還請樓主暫且戴上易/容面具。”

    楚流景伸手戴上面具,出塵絕艷的面容當即被掩于面具之下,儼然又變回了平日平平無奇的楚家二公子。

    她望了一眼倚在樹下的人,低聲道:“秦知白明知此處是陷阱,卻仍要以身犯險,應當是有所目的,令七政查一查六欲門以往與她有何關聯。”

    “是,樓主。”

    丁零聲響,佛堂中隱約傳來兵刃相交聲,少女清越的話音自密道內響起,響動愈發靠近,應當很快便要打上來。

    楚流景拔出了劍,將劍上血拂去,抬眸看向身前女子。

    “下手別太輕,否則容易露出破綻。”

    羅睺點了點頭,“放心吧樓主,我省得的。”

    呼嘯的軟鞭將刺來的劍鋒一鞭挑開,重劍隨之自旁沉沉砸下,阮棠與陳諾再同忽然出現的幾名黑衣人過了數招,便見為首之人受鞭風所傷,喊了一聲撤,玄衣覆面的幾人齊齊轉身撤離了密道。

    沒想到交手之人突然離開,阮棠攢起了眉,“怎么忽然便走了?”

    陳諾卻看向了入口處,“外邊好像有聲音。”

    阮棠凝神靜聽片刻,忽然聽得一道熟悉的悶哼聲,倏然抬起了頭。

    “是楚二!”

    兩人快步走出佛堂,抬眼一望,便見一名身披斗篷臉戴面具的女子一劍刺入了楚流景身前。

    阮棠眉目沉凝,腳下一點,輕身躍至二人當中,揚鞭一揮將女子再度刺來的劍鋒掃開。

    “楚二,你沒事吧!”

    楚流景疾退幾步,伸手捂住鮮血淋漓的傷處,泛白的面容毫無血色,緩慢地搖了搖頭,“無礙。”

    陳諾加入戰局,與阮棠一同與女子交起了手,眼見自身寡不敵眾,女子揚劍一掃,手中忽然擲出一枚形如彈丸的暗器,暗器觸地即破,從中冒出滾滾濃煙,灰白的煙霧一時將眾人視線掩蓋,待煙霧散盡,眼前已然不見他人身影。

    再朝四處看了看,確認方才那人已離開,阮棠轉回身看向楚流景,上前扶住了她。

    “你怎么樣?”

    楚流景低咳幾聲,望了一眼腰腹處的傷勢,“無妨,并未傷至要害。”

    她又回眸看向身后,眼睫低斂著垂落,微微喘息著道:“勞煩阮姑娘看看卿娘情況如何,我方才受人控制陷入幻象,不小心傷了她。”

    才發覺槐樹下還有一人,阮棠將楚流景交給陳諾,急忙走到秦知白身前,略微探了探脈,方松了口氣。

    “你放心吧,秦姐姐沒事,只是受外力所傷加上真元有虧才陷入昏迷,我為她輸些內力,應該很快便會醒過來。”

    “如此……便有勞阮姑娘了。”

    低弱的話音落下,體力不支的人身子一斜,霎時暈了過去。

    漫長的黑暗。

    當楚流景再次醒來時,眼前已然是一片光亮。

    日光自窗外投入,明燦的光線晃得她微微瞇起了眼,周遭清肅整潔,不遠處的桌上擺著一方香爐,眼下顯然還身處寺院的寮房中。

    待思緒略微清醒,她方要撐著身子坐起身,卻感到腰腹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熟悉的淡香傳來,一只手扶于她身側,按下了她起身的動作。

    楚流景轉過頭,便對上了那雙清溪般深湛的眸。

    秦知白看她片刻,收回了手,淡淡道:“將衣裳脫了。”

    第032章 上藥

    上藥

    楚流景一怔, 望見她手旁放著一支藥瓶與一碗熬好的湯藥,當即明了過來。

    “傷處在身前,我自行換藥便可, 不勞煩卿娘了。”

    她昨夜忽然暈倒,眼下臉前尚還戴著易/容面具, 若只是短暫相處還好, 而換藥這般近身接觸之事,只怕會叫眼前人看出端倪。

    說罷, 她抬手要去拿一旁的藥瓶,而伸手時卻無意牽動傷處, 本就尚未愈合的傷口再度裂開, 從中滲出斑斑血色, 令她呼吸微微一滯,隱忍地蹙了眉低咳起來。

    帶著些許怪責之意的清冷話音便在此時響起。

    “莫動。”

    秦知白扶過她的身子,為她點穴止血,隨即自盤中拿過一條白布,蒙上了自己眼前。

    “將衣裳脫了。”

    再度落下的話語斷然, 已然沒有了轉寰的余地,楚流景看著她被遮于布后的雙眼, 眸光微微晃動,靜默須臾,輕聲道:“那便勞煩卿娘了。”

    衣物交錯的摩擦聲輕響,纖長白弱的手垂于身側, 指骨勾上腰旁的系帶緩緩拉開, 衣襟松散, 便有皓白肌膚自逐漸垂落的中衣內隱現。

    寬松的中衣虛虛搭在肩頭,身前風光半掩, 露出一截清瘦孱弱的腰身,腰腹左側傷處隱隱有鮮血滲出,將先前灑上的藥粉全數浸沒,與白皙得幾近透明的肌膚一襯,更顯刺眼,宛如一塊將碎未碎的軟玉,叫人不忍觸碰。

    微帶涼意的指尖輕撫上過分敏感的腰身,令倚于榻上的人幾乎下意識僵硬了身子。

    而蒙著眼的人卻似毫無所覺,那雙清明的眼眸被白布遮住,反倒更顯出了一絲端方意味,仿佛只是確認過大致方位,便從旁取來裝著傷藥的瓷瓶,靠近了榻上人身前。

    “傷口仍未愈合,上藥時或許有些疼。”

    望著那張仍如平日般沉靜的面容,楚流景慢慢放松下來,略垂著首,有些輕弱地開了口。

    “無妨,我自小便因體弱時常受些傷,還算忍得疼,卿娘無需顧及我。”

    拿著藥瓶的手微微一頓,秦知白抬了眸。

    “不必忍著,疼便告訴我。”

    放低的話語聲輕緩,如同春日融化的溪雪。

    分明臉前為白布所遮,叫人無法看清掩于其后的雙眼,可楚流景卻好似見到了隔著錦布望來的視線,怔然少頃,微閉著眸輕輕笑了起來。

    “好。”

    瓶口的布塞被取下,藥粉一點點灑上傷處,將傷口的血色慢慢覆蓋。

    上藥的人指尖輕點,柔緩而細致地為劍鋒所傷之處敷上傷藥,動作十分準確,絲毫瞧不出視線如今有所遮蔽。

    直至傷處重新灑上了藥,秦知白將藥瓶放回一旁,卻聽身前人忽然喚了一聲。

    “卿娘。”

    她抬首望去,“疼?”

    楚流景搖了搖頭,“卿娘身為藥王谷傳人,素來醫術高明、心仁好善,也因此被世人稱作仁醫。只是我一直想知曉……”

    話音一頓,她凝矚不轉地看著眼前人,“卿娘對任何傷者都是這般溫柔體貼么?”

    短暫安靜,秦知白卻并未回答,只從盤中取過用以包扎傷處的細布。

    “傷口有些深,每日需換兩次藥,稍后將湯藥喝過,再躺下休息片刻,待身子好些了我們再上路。”

    見她避而不答,楚流景微微瞇了眸,不顧腰間傷勢,俯過身去,勾手拉過了秦知白衣襟。

    “卿娘為何不答?”

    指尖勾過交領,令未曾防備的人略朝前傾過了身,風姿清整的女子任她將自己拉近前去,外裳微微凌亂,而面上神色卻仍是端靜。

    “楚姑娘為何有此一問?”

    “楚姑娘?”楚流景眸光微斂,挑著唇笑了起來,“我以為我對卿娘而言有所不同。”

    垂著眸的人神色淡淡,“你我既有約定在前,自與他人有所不同。”

    “約定么?”楚流景若有所思。

    片晌靜默,見她再無動靜,秦知白方要坐起身繼續為她包扎傷處,卻感到身前人忽而靠近,熟悉的藥苦氣息環于周身,蒙于眼前的白布忽然一緊,而后散開,原本綁好的錦布自臉前掉落,玉骨冰肌般的身軀隨之再無遮掩地落入眼中。

    清弱的容顏與她咫尺相距,吐息輕淺,素白的中衣寬松地籠于上身,身前衣襟交錯半掩,隱約能見到那截軟玉般的腰身。

    秦知白一怔,蹙著眉閉上了眼,白皙的頸膚隱隱漫開了一抹緋色,話語聲清冷。

    “楚流景。”

    楚流景好整以暇地笑著,“我在。”

    “莫要胡鬧。”

    解開蒙眼布的人略一挑眉,索性松了力道,全然倚入身前人懷中,“我與卿娘同為女子,又已夫妻相稱多時,偶爾坦誠相見也是理所應當,何況眼下不過是應卿娘所言解開了中衣上藥,卿娘何故氣惱?”

    感受到懷前透來的溫熱觸感,秦知白眉心愈緊,垂于身側的手已然蜷起,指節隱隱泛了白。

    “你明知你我并非夫妻。”

    楚流景雙眸半閉,于她身前尋了個舒服的位置靠著,眉梢眼角彎出一點弧度,似一只從容不迫的狐貍。

    “行了交拜禮,又飲了合巹酒,即便只是假成婚,與真夫妻也相去不遠,卿娘以為如何?”

    沉默良久,闔著眸的人眼睫輕顫,抬起頭,放輕的話音似喟嘆般開了口。

    “你究竟想要什么?”

    “這卻是我要問的話。”

    楚流景睜開了眼,望她片刻,捉過拿著細布的那只手,壓著她的身子將她反按于榻上,居高臨下地望著身下人,眸中光影幽邃。

    “卿娘究竟想要什么?”

    指尖輕動,秦知白緩緩睜開了眼,清明的目光交錯,其中蒙了一層令人難以辨明的深晦情緒。

    而尚未等到回答,卻有一道倉促的腳步聲傳來,海棠色衣裙的少女手中拿著一張玄色柬帖,匆匆忙忙地推開了門。

    “秦姐姐,出事了!我剛剛發現……”

    話語未完,她倏然住了口,望著眼前曖昧旖旎的畫面,瞠目結舌半晌,紅著臉退出了門外。

    “你們……你們繼續!”

    房門關上的一剎,被按在身下的女子已然脫開束縛重新站起了身。

    秦知白低垂了眸,將略有些凌亂的衣裳徐徐整理妥帖,清凜的眸子微抬,淡無波瀾地瞧著榻上人。

    “看來楚姑娘傷得的確不重,那包扎之事便勞煩楚姑娘自行解決,我先出去了。”

    說罷,她將細布留在放藥的托盤中,未再多發一言,徑直推開門走出了寮房。

    望著消失于門外的身影,楚流景垂首低咳了幾聲,見到腰間傷處隱約又有些開裂的跡象,卻微微勾了唇。

    素來冷淡的人竟也著惱了……看來方才舉止當真有些過火。

    不過偶爾逗弄一番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娘子感覺卻也不壞。

    抬手將覆于面上的易/容面具揭下,楚流景望了一眼桌上銅鏡中倒映出的面容,隨即以火折子焚去面具,拿過傷藥為自己重新上起了藥。

    再過了一日,待楚流景傷勢略微好轉,一行人便繼續踏上了前往藥王谷的路程。

    原本駕馬的車夫不知所蹤,四人用不上兩輛馬車,阮棠便將另一匹馬的挽具解了,自行騎馬,讓陳諾暫且充當車夫。

    終于不用再整日呆在狹窄沉悶的馬車中,少女心情很好地坐在馬上,邊駕馬前行邊與其余幾人閑談,隨即似想起什么,從懷中拿出了昨日在佛堂內發現的柬帖。

    “這張帖子便是傳聞中的子夜帖?”

    柬帖通體玄色,四周并無花紋,當中以朱砂筆寫了一個“誅”,左下角落有子夜二字。

    楚流景倚在窗邊,手中端著一杯清茶,徐徐道:“子夜樓行事乖張,下手從來斬草除根,且慣于在事后留下一張誅伐帖,以示誅邪伐惡之意。”

    阮棠若有所思:“也就是說,前日夜里忽然出現的那群人是子夜樓的人,也是他們將那寺中的僧人全都殺了?”

    “或許。”

    “可他們為何要殺那些僧人?”阮棠神色不解,“他們又是如何知曉這些人便是該殺之人?”

    楚流景搖了搖頭,“這卻不知了。”

    凝眉思索了一陣卻無果,阮棠再把玩了一會兒手中的子夜帖,隨即略帶贊許地看向窗旁身影。

    “楚二,你雖并非江湖中人,懂的倒挺多的。”

    楚流景微微笑著,“先前聽阿姐說過幾句,便記下了。”

    聞言,阮棠艷羨地皺起了鼻子,“我也想聽青云君講江湖傳聞。”

    駕車的女子眨了眨眼,“我可以聽了之后給棠棠講。”

    阮棠斜眼看向她,哼笑一聲,“你連官話都說不好,怎么給我講?”

    陳諾邊留意著前方道路邊看著她,面上神色認真:“棠棠教我就好了,我會好好學的。”

    少女眉梢一挑,“教你可以,那你可得稱我一聲夫子。”

    性情篤摯的女子十分從善如流地喚了一聲:“棠棠夫子。”

    阮棠攢了眉,“什么棠棠夫子,要叫阮夫子!”

    陳諾惑然,“有什么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棠棠夫子聽起來便不像正經稱呼,哪有阮夫子來的威風?”

    “可是我想叫你棠棠。”

    “為何一定要叫我棠棠?”

    “因為喜歡你。”

    “……陳諾!”

    “嗯?”

    ……

    吵吵嚷嚷的話語聲于幽靜的山野中飄搖回蕩,車輪嘈嘈滾動,馬車于官道上徐徐前行,彎曲的車轍逐漸駛入了遠處的群山中。

    一行四人又走了三日,終于在第三日的晌午進入了化鶴山的范圍。

    化鶴山林木豐茂,層巒聳翠,山中藏有許多奇珍異獸,傳聞數千年前曾有仙人于山頂問道,終在悟道成功時化鶴歸去,故而令此山留下了化鶴之名。

    山間道路復雜,并無行車之處,眾人將馬放歸山林,棄車步行,朝前走了一陣,陳諾忽而望見不遠處的岔道口立著一座石碑,近前細看,發覺石碑上刻的是尋常學子用以啟蒙的詩文,不禁“咦”了一聲。

    “這石碑我們寨外也有,我幼時習文識字就是通過碑上詩文學的,還以為是寨中人刻的。”

    阮棠看著眼前石碑,一貫爛漫的神情端肅了幾分。

    “這叫無涯碑,乃是五十年前楚家大娘子楚月靈親手所刻。

    “楚大娘子才高行潔,有圣人之心,年輕時便于大江南北開設了諸多女子學堂,叫天下女子皆可登學修業,其后又花費數十載時光,在乾元大陸各鄉各鎮刻下了開蒙授業的無涯碑,便是想要讓天下人都能識文斷字,不必受外物桎梏。

    “也因此,世間女子,皆自稱楚大娘子門生。”

    話音落下,陳諾面上已是一派欽敬神色,她雙手抱拳,鄭重其事地向身前石碑行了三禮,隨即看向身旁人,問道:“那我也是楚娘子的學生嗎?”

    阮棠笑起來,“自然。”

    陳諾便也彎了眉眼,“真好,我有夫子了。”

    面上的笑意霎時凝固,阮棠哼了一聲,“你先前不是還喚我夫子么?”

    女子一眨眼,“棠棠夫子與楚娘子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陳諾想了想,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便只搖了搖頭,“總之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

    翻來覆去的詢問聲經久不息,一雙身影吵吵鬧鬧地于山徑間逐漸走遠,楚流景望了一眼路旁年深月久的石碑,躬身行了一禮,而后轉過了身,同等在近旁的人繼續朝前行去。

    待到日暮時,一眾人終于到了藥王谷外,入谷處立著一只羽翼全白的鶴,聲聲鶴唳于空中傳來,似在特意迎接遠道而來的歸人。

    阮棠方要尋人遞上拜帖,卻見一道身影自谷中行來,停在眾人不遠處,溫柔的輕喚聲徐徐響起。

    “知白。”

    第033章 入谷

    入谷

    柔和的余暉灑落, 身著天青色羅衫的女子站在云鶴旁,清麗明皎的面容帶了些微笑意,望著谷外眾人。

    “昨日見云鶴回谷, 我便知曉你們今日應當會到,因而前來谷外迎你。”

    秦知白見到來人, 略低首喚了一聲:“師姐。”

    女子走近前來, 熟稔地扶過她的肩,看向她身旁人, “秦灣一別已有一載,聽聞你不久前成婚了, 這位應當便是楚二公子吧?”

    察覺到眼前人眸中饒有興致的探究之意, 楚流景神色不動, 溫和地抬手行禮。

    “晚輩楚流景,拜見前輩。”

    “倒也不必稱我前輩,我未比知白長上幾歲,感覺都要將我喚老了。”女子笑著還以一禮,“藥王谷曲塵霏。你既是知白夫君, 又曾在谷中長住,同知白一般喚我師姐便好。”

    說罷, 她又望向其余二人,“這二位應當便是夕霞派的阮姑娘與苗寨的陳諾姑娘罷?”

    聽她報出自己名姓,陳諾驚訝地睜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阮棠用手肘戳了她一下, 無言道:“這還用問, 當然是秦姐姐提前傳信回谷說的。”

    再回過頭, 她便端端正正地行了個江湖禮,“夕霞派阮棠, 見過曲姐姐。”

    陳諾有樣學樣,亦隨她一抱拳,“三山十八寨陳諾,見過曲阿姐。”

    曲塵霏笑起來,“倒是兩個有趣的孩子。”

    她轉過身走回云鶴旁,將一支青白色花枝別于鶴腳邊,隨即輕撫了撫它的身子,便見原本長身玉立的鶴鳥翎羽一展,翩然而起,徐徐飛入了山谷中。

    曲塵霏柔聲道:“一路奔波辛苦,諸位應當都累了吧,我已令谷中備下了餐食,用過飯后便可歇息了。”

    聽她所言,阮棠倒也不見外,邊隨女子往谷中走去,邊按了按自己的腰,“確實累了,化鶴山的路著實太難行了些,藥王谷的人每次出谷都這般困難嗎?”

    曲塵霏笑著解釋:“谷中弟子除了我與知白外,若無特殊情況,通常不得出谷,而谷外人若非持有藥王金針也進不得谷,因此進山的路便未曾特意修整過,讓阮姑娘受累了。”

    聞言,陳諾有所不解:“可是習醫之人不是應該救死扶傷嗎?你們既不出谷,也不讓谷外人進來,又該怎么救死扶傷?”

    如此言語多少有些冒犯之意,阮棠連忙低斥了一聲,“陳諾!”

    “無妨。”曲塵霏一擺手,不疾不徐道,“師祖尚在時,藥王谷本無避世之意,只是二十年前那樁事后,谷中門人損失慘重,師尊為讓藥王谷上下休養生息,便開始避世不出,亦除卻青冥樓外不與其他門派來往。”

    楚流景眸光微動,“二十年前?曲師姐指的是圖南大疫?”

    “正是。”容顏溫靜的女子眉目間落下一絲沉肅神色,“當年圖南突發時疫,江師姑領谷中弟子前往圖南救災,誰料至圖南不久,前去的弟子便盡數染病而亡,而師姑亦病逝在了圖南城中,只于臨終前留下了一道遺囑。”

    阮棠心生好奇:“什* 么遺囑?”

    曲塵霏略一頓,搖了搖頭,“當時我尚且年幼,仍在秋梧苑修習醫經,因此所知不多,只知師姑的尸身是由師尊接回谷的,最終葬在了后山當歸峰。”

    幾人談話間,眼前出現了一片郁郁蔥蔥的花海。

    各色繁花錯落地交映于四周,幾乎令人一眼望不到盡頭,遠處一條溪澗自高處蜿蜒而下,濺起泠泠的流水聲,幾只皮毛雪白的鹿正在溪邊飲水,聽得幾人響動,皆揚著頭好奇地望了過來。

    阮棠頭一回見到白如霜雪的鹿,不禁嘆為觀止:“先前聽人說化鶴山中珍禽異獸繁多,我本還以為是夸大之詞,沒想到果然名不虛傳。”

    話落,前方忽然傳來了一陣輕盈的踢踏聲,幾名年歲不大的少女乘著鹿自遠處而來,行至幾人身前便躍下了鹿身,一疊聲地喊著師尊圍上了曲塵霏身邊。

    “師尊。”

    “師尊!”

    一名年約七八歲的女童牽上了曲塵霏的衣角,脆生生道:“師尊,齋中飯菜已備好了,余姨聽說秦師姑已經入谷,如今已將菜都端上桌了,讓她們早些過去。”

    曲塵霏半蹲下身,神色溫柔地摸了摸少女的頭,而后看向眼前幾人,“有勞你們特來告知,我知曉了,你們先回去用飯吧,吃過飯后早些去秋梧苑修習晚課。”

    “是,師尊。”

    見著幾人騎上鹿,曲塵霏站起了身,又向抱著女童的少女提醒道:“朱砂,看好你師妹,別讓她摔著了。”

    眉間點了一粒朱砂痔的少女回過頭,擺了擺手,“知道了,師尊。”

    話音尚未消散,幾人已乘著鹿翩然遠去。

    望著一眾少女似林中仙靈一般忽然出現,又忽然離去,阮棠頗為艷羨地看了一會兒,隨即有些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我們不過剛剛入谷,她們怎么知曉我們來了?”

    楚流景笑道:“先前曲師姐令云鶴往谷中寄的是當歸花,意為歸人到來,因此我們入谷之事現下谷中上下應當都知道了。”

    阮棠恍然,面上欣羨之意更濃了些。

    “果然不愧為藥王谷,前有云鶴傳書,方才又見到了以鹿代步,真如人間仙境一般,比蜀中有趣多了。”

    陳諾卻有些驚訝,“曲阿姐年歲看著與娜嵐阿姐一般大,沒想到竟然已經有這么多徒弟了,真是叫人佩服。”

    曲塵霏笑著搖頭:“倒并非我厲害,論醫術武功,我恐怕都不及知白。這些孩子其實是化鶴山間揀回的棄嬰,于谷內長大,開蒙后便分了谷中弟子做她們的師尊,名字亦是以藥草之名代稱,也被視作藥王谷之人。”

    聞言,阮棠卻有些不解:“化鶴山偏遠難行,山中如何會有如此多棄嬰?”

    秦知白神色淡淡,“化鶴山附近有幾處村鎮,村中人知曉山內常有谷中弟子出入采藥,便會將家中女嬰棄至我等途徑之處,以期望能被揀回谷中。”

    “竟是刻意為之?!”阮棠眉心攢起,不自覺握緊了軟鞭,“倘若有嬰孩并未被發現呢?莫非便任其自生自滅,活活餓死在這山林間?”

    曲塵霏眸光垂落,輕聲道:“所幸這些年山中棄嬰已少許多,她們在谷中過得也尚算快意,只要往后平安順遂,從前之事便也不重要了。”

    輕言細語的交談間,最后一抹余暉隱入山后,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眾人走過花海溪澗,行出林徑幽潭,終于在穿行過一片湖上水榭后來到了藥王谷弟子平日起居食宿的鏡流齋。

    齋中已點起了燈,柔和的燈火與谷內谷內隨處可見的流螢相映成趣,令四下景致更顯清幽。

    見得幾人到來,一名盤發短衫的婦人放下手中活計,將熱著的菜都端了出來。

    “你們可算到了,飯菜都快涼了,我又熱了一遭,行李便讓南燭她們先放到東院吧,快來用飯。”

    曲塵霏笑著低首,“有勞余姨了。”

    “什么勞不勞的,知白難得回來,你們師姐妹如今都在谷中,便好好敘敘舊,我先去了。”

    說罷,婦人招呼了幾名眼下正空閑的門人,將楚流景幾人的行李送去了東院寢舍。

    望著婦人走遠的身影,曲塵霏道:“方才那位是余姨,負責谷中飲食,自我入谷起她便已在藥王谷中,雖并非門人弟子,卻與谷中上下甚為親近。”

    介紹過后,她看向了楚流景二人,“師尊得知你們回來,已提前出關了,如今正在槐安居中等你們,你們用過飯后若有空便去見她罷。”

    楚流景點了點頭,“我知曉了,多謝曲師姐。”

    見她似乎要走,阮棠問道:“曲姐姐不與我們一同吃些么?”

    曲塵霏笑著:“我早已用過了,你們吃就好,前些日子有批才入谷的藥材尚未清點,我先去忙,這幾日若有事來甘堂尋我便可。”

    與曲塵霏拜別,幾人在餐桌旁落了座,陳諾看著桌上琳瑯滿目的吃食,腹中早已饑腸轆轆,端過碗便一心一意用起了飯。

    藥王谷中花草蓊郁,藥材比之別處格外多些,因而吃食中也時常能見到花藥的影子,菜色風味清鮮,淡而不薄,與南柳以藥入饌的飲食有異曲同工之妙。

    阮棠邊喝著碗中的甘草薏仁粥,邊抬了頭去看對側的人。

    “楚二,你這些年不是一直在藥王谷么,為何曲姐姐與方才那些人看起來好似都不認識你?”

    楚流景咽下口中的芙蓉餅,飲了一口花茶凈口,溫聲解釋:“我身份特異,并非藥王谷之人,這幾年來一直居于后山別院中,除卻沈谷主外甚少見其他人,平日亦只偶爾前去藏書樓借些書看,因此我與曲師姐從未見過。”

    “原來如此。那你這么多年一直是一人獨處,連個與你說話的人都沒有,豈不很無趣?”阮棠憐憫道。

    楚流景笑著垂了眸,“起初或許有些,后來習慣了也就不覺得了。”

    碗筷聲丁零輕響,一番感嘆后,幾人說說笑笑地又聊起了旁的事情。

    未曾留意之處,性情寡淡的人并未言語,沉靜的眸光于楚流景臉側停了片刻,隨即淡淡地收了回去。

    用過飯,陳諾與阮棠當先回了東院歇息,楚流景便同秦知白前往沈槐夢所在的槐安居。

    自前兩日寺院寮房中上藥之事后,二人便未再單獨相處過,而從鏡流齋到槐安居恰有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眼下不得不一路同行,對外夫妻相稱的兩人舉止卻頗為疏離。

    昏黃的燈火灑在碎石鋪就的小徑上,近旁的花叢中閃爍著點點流螢,一雙身影一前一后于夜色中徐徐前行,經過一處清池時,走在后方的人腳下忽然一滑。

    碎石掉落的輕擦聲傳來,秦知白下意識轉過身,伸手握住身后人的腕,將她拉近了身前。

    熟悉的清苦氣息重新撲入懷中,而被牽著手的人卻并未退開腳步,那雙墨玉般的眼眸靜靜望著她,眼尾彎出一點笑意,低軟的話語聲隨之輕輕響起。

    “卿娘還在惱我么?”

    第034章 槐安

    槐安

    四周蟲鳴清幽, 依稀能聽到遠處潺潺的流水聲,月光灑在相依的一雙人周身,將影子投入近旁的池水, 再被風拂成連綿不止的波紋。

    望見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秦知白明了過來方才不過是眼前人刻意為之的動作, 眸中光影愈淡, 松開了牽著的手。

    “楚姑娘何必玩鬧。”

    楚流景任她松開了手,并未糾纏, 只是不閃不避地目視著眼前人。

    “我無意玩鬧,也并非在說笑, 只是想知曉卿娘究竟是因何而氣惱?”

    似知道秦知白不會回答, 她未曾停頓, 接著道:“倘若是因我前幾日的逾矩行徑惹卿娘不快,我愿向卿娘道歉,往后亦不會再行如此越禮之舉,甚或我可以同以往一般稱卿娘為秦姑娘。”

    眼下月白風清,鳴蟲寂寂地低叫著, 晚風輕拂過她的臉側,將一縷發絲吹得微微撩動。

    “今夜月色明潔, 藥王谷的景致實在很好,卿娘許久未回來過了,所以……”

    姿容清弱的人嘆息般笑著,“我不想見卿娘不開心。”

    低柔的話語聲恍如掠過柳梢的春風, 未曾驚起波瀾, 卻令枝上眠了一冬的薄雪緩慢消融。

    秦知白靜默須臾, 轉過了身朝前行去,淡聲道:“我并未氣惱。”

    略一頓, 又說:“起碼現下沒有。”

    楚流景便笑了起來,跟在她身后,“如此,我很歡喜。”

    秦知白并未言語,微垂的眼睫輕輕扇動,掩去了其中多余的神情。

    一雙身影徐徐向前行進,楚流景望著遠處山月,似隨意問道:“卿娘是何時入藥王谷的?”

    “八歲時。”

    “我記得卿娘長我兩歲,那卿娘入谷時我應當方才六歲。”楚流景頗有些惋惜地嘆道,“可惜我與卿娘無緣早些相識,否則那幾年若有卿娘相伴,想來也不會那般無趣。”

    秦知白微微停頓,側眸看向她,“你說你兩歲時便被送入谷中,從來不曾離開過藥王谷?”

    楚流景有些驚訝,笑道:“自然,我那時尚且年幼,且隔三差五便要生一場小病,縱是想要離開也有心無力,卿娘為何有此一問?”

    聽她此言,素來波瀾不驚的女子攢起了眉,似是下意識開了口。

    “你身后……”

    話還未說完,卻忽然沒了后文。

    楚流景看著她,“什么?”

    沉默片晌,秦知白眸光輕晃,低斂著收回了視線。

    “無事。”

    靜默之間,兩人又行了一陣,前方逐漸出現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澤,湖澤正中有一座小島,島上立了一棵蒼茂古樸的槐樹。

    槐樹約有八九人高,樹冠寬大平展,橫伸的枝葉幾乎遮了半座島,樹下是一處竹木搭建的小屋,瞧來幽靜寧謐。

    月色自蒼翠的槐葉間流瀉而下,于一片昏暗中映了點點銀輝,碎玉般的光影隨枝葉輕晃,一名姿態隨性的女子正倚于樹下,手握一支竹竿,就在如此松風水月中懶坐垂釣。

    女子穿著一襲淺云色織錦長裙,雙眸半閉,一頭青絲以木簪隨意挽起,纖長的雙腿虛虛搭著,腳下未著靴履,右腳腳踝處系了一串精巧的銀鈴,有風經過,銀鈴便會發出輕靈的聲響,在夜色中聽來格外明晰。

    似是知曉她們到來,女子未曾睜眼,抬手輕輕一拂,便見島旁停靠的一艘小舟被忽然卷起的風吹到了岸邊。

    楚流景與秦知白乘舟行至湖中,下了舟走到女子身旁。

    “師尊。”

    “沈谷主。”

    “嘩啦——”

    湖面上忽而濺起一陣水花,女子睜開眼,握著竿的手向上一提,便見一尾活蹦亂跳的花鱸自水中一躍而起,正正好好地落在了一旁放的竹簍中。

    帶了些嗔怪之意的話音便不緊不慢地響起。

    “聲音這么大,將我的魚驚走了該如何是好?”

    楚流景微微笑起來,“谷主日日垂釣,在這水月湖中已然釣了十數載魚,湖中魚即便再是精明,又如何能自谷主手下逃脫。”

    沈槐夢睨她一眼,鼻間哼出一個音節,“什么十數載魚,說得我年紀有多大似的。”

    她收起竿,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向竹屋,話語聲低懶。

    “聽知白說,你這些日子身子有些不適,她想到了其他方法為你醫治心疾?”

    秦知白略微低首,“弟子不敢妄談醫治,只是或許可延緩心脈衰絕之癥。”

    沈槐夢將魚竿放回屋前,似想到什么,轉頭朝身后二人眨了眨眼。

    “其實我也想到了一樣方法,說不準還真能治好你這毛病。”

    楚流景一怔,與秦知白對視一眼,“晚輩愿聞其詳。”

    沈槐夢悠悠道:“聽聞流吹樓有一本雙修心法,只需二人于陰陽交合時同練此法,日久天長,便可脫胎換骨、延年益壽。

    “你們正好如今也已成婚,我看練此心法真是再合適不過,恰好那流吹樓樓主蘇翎欠我一份恩情,不若你們即刻啟程前去白越,我修書一封與蘇樓主,令她將心法傳授于你二人?”

    楚流景面色愈發僵硬,瞧了一眼身旁人,低咳一聲。

    “谷主,我與卿娘都是女子。”

    沈槐夢一挑眉梢,“女子又如何?那書中又未曾寫明只有男女才可同練。”

    秦知白抬了眸,神色淡淡地看著眼前人,“師尊,莫要說笑。”

    見著自己弟子清清冷冷的目光,沈槐夢嘆了口氣,“你這丫頭,自小便過分正經,從來也不見你多笑笑,所有弟子間就你敢以這般語氣同我說話,真不知究竟誰才是師尊。”

    一番慨嘆后,她正色幾分。

    “你信中所說我都看過了,于湯泉中水浴加快氣血行進,再輔以太素心經施針調養,的確能暫緩心疾病癥。只是你可曾想過,她如今心脈本就衰弱,又該如何在長時間水浴行氣后再受金針刺穴?”

    似早已料到她有此一問,秦知白神色未變,“倘若二者同時進行呢?”

    沈槐夢一頓,面色一時古怪起來,看了看一旁的人,又看了看自己弟子。

    “你要與她一同水浴?”

    “若師尊愿意,由師尊施針亦無不可。”

    “咳咳咳……”

    沈槐夢被嗆得一時咳嗽起來,待咳嗽稍平,方訕訕道:“你這丫頭……這不是挺會說笑的。”

    再看向楚流景,她語氣便冷硬了一分,“將手拿來。”

    楚流景依言將手伸了過去,沈槐夢略一探脈,點了點頭。

    “如今脈象尚算穩妥,若能在一個時辰內施針完畢應當不會有問題。”

    說罷,她又望向秦知白,“你也將手拿來。”

    秦知白停頓片刻,將手遞了過去。

    沈槐夢指尖方搭上腕脈,眉心便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片晌,她收回手,朝楚流景道:“你先回去,我有些事要單獨與知白說。”

    望了一眼那只纖白清弱的腕,楚流景低下眸,抬手一禮。

    “晚輩告退。”

    見著那道清瘦的身影乘舟離去,沈槐夢神色沉凝地轉回了視線。

    “你會想到以太素心經緩解心疾,可是之前便已對她施過此術?”

    身前人并未隱瞞,“是。”

    沈槐夢哼了一聲,“我就知道,她如今脈象雖依然虛弱,卻比之先前穩定許多,定然是你以金針引氣入穴替她穩固了脈象。

    “你對她倒是毫無保留,可太素心經本就是以命續命的法子,長此以往下去,她的命或許是保住了,只怕到時你卻該真元耗盡,成了廢人。”

    秦知白神色平靜,眸光似秋月寒江,沒有一絲波瀾。

    “救死扶傷本是醫者分內之事。”

    沈槐夢攢了眉,揚指一彈,近旁石燈中霎時間燃起了微弱燈火,她行至桌邊坐下,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沒好氣地飲了一口茶。

    “我傳你太素心經是為了讓你救這病秧子的么?你身為藥王谷傳人,又是秦家小姐,你的性命難道不比她的重要?如此做當真值得?”

    素淡身影長身玉立,回答的話語聲仍是淡然無波。

    “師祖曾說命無貴賤,活人之心不可無,自私之心不可有。良醫處世,不計名利,若心下權衡,起了比較之意,又何談醫之一字。”

    端著茶盞的手有須臾停頓,桌旁人未曾言語,慵懶閑雅的面容隱于火光中,叫人瞧不清她現下神色。

    許久,低微的話音方緩緩落下。

    “你與她……都比我適合做這藥王谷谷主。”

    秦知白眸光微動,抬起的視線越過湖澤林木,望向了后山方向的當歸峰。

    銀鈴聲丁零輕響,沈槐夢放下手中杯盞,重又看向身旁弟子。

    “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不會過多干涉,鶴園后方便有一處湯泉,你二人做好準備后便傳書與我,我會親自前去為你掠陣。”

    “多謝師尊。”

    談話告終,沈槐夢望了一眼頭上月色。

    “天色已晚,你回去吧,我也該歇息了,走前替我將簍中的魚放了。”

    得她送客,秦知白卻并未立即離開。

    “師尊,弟子還有一事不明。”

    “何事?”

    “楚姑娘并非藥王谷之人,為何會在谷中長居十數載?”

    沈槐夢抬手扶于額前,緩聲道:“受人所托。”

    “這些年,她從未離開過谷中嗎?”

    “從來不曾。”

    安靜少頃,秦知白低垂了眸。

    “我知曉了,弟子告退。”

    松霜綠的身影于月色下漸行漸遠,“嘩啦”聲輕響,魚尾在水面上翻起一朵浪花,重獲自由的魚影徘徊一陣,再度沒入深處的湖水中。

    沈槐夢站起了身,目視著遠山影影綽綽的輪廓,話語聲呢喃。

    “命無貴賤么……”

    清風拂過,燈火彈指消散,女子轉身走入竹屋,輕靈的鈴音隨步伐起落,逐漸隱沒在昏暗之中。

    第035章 一諾

    一諾

    第二日清晨, 阮棠是被院中傳來的練劍聲吵醒的。

    她壓著一肚子起床氣睡眼惺忪地打開房門,就見到握著重劍的人轉頭看向她,目光在觸及她的一瞬, 面上便掛上了那副純粹明燦的笑。

    “棠棠,你醒了?”

    晨光落在蜜色的肌膚上, 流轉過琥珀一般的淡淡華光, 那雙澄澈的眼眸彎成了月牙形狀,盛著和軟的光望著她。

    阮棠忽然也就沒那么生氣了。

    “是被你吵醒了, 怎么這么早便練劍?”

    聞言,陳諾露出懊惱神色, 當即便要收起劍。

    “因為這幾日都在路上, 沒能好好練劍, 所以我才想著今天早起練一會兒,沒想到吵著你了。”

    眼看方才意氣風發的人頓時蔫兒了下來,阮棠倒有些微微心軟,出言叫住了她,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抬手挽起了發。

    “算了, 我也許久未練鞭了,那便同你一塊練會兒吧。”

    陳諾眨了眨眼, 便又笑起來。

    “棠棠真好。”

    阮棠松展開眉目,輕哼了一聲,拿過軟鞭走到她身旁,尚未開始習練, 卻一眼瞧見了眼前人掌中的傷, 不禁蹙起了眉。

    “呆子, 你手上怎么傷了?”

    聞言,陳諾看了看自己握劍的手, 有一條細微的傷痕自虎口處裂開,微微滲了血色,卻并無什么痛意。

    “大約是方才練劍時不小心震裂的,習武之人難免受些傷,不打緊。”

    阮棠面色不虞地斥她一句:“笨!你不會戴手衣么?”

    “手衣?”陳諾惑然地看她。

    阮棠白她一眼,一把拉過她的手往屋中走去,自包袱中尋到傷藥為她仔細上過藥,隨即將一副薄軟而結實的手衣扔到她身前。

    “往后練劍戴上這個。”

    陳諾看著眼前天蠶絲制成的手衣,再見著少女光滑細膩的雙手,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棠棠以往練鞭的時候都會戴嗎?”

    阮棠理所應當地點頭,“自然,我阿娘說了,自己的身子要自己保護好。”

    “你師尊難道不會訓斥你么?”

    “為何要訓斥我?”阮棠瞧她一眼,邊為自己戴上另一副手衣,邊不緊不慢道,“掌門先前見到了還夸我聰慧,說她當年怎么沒想出如此方法,這兩副手衣也是她贈我的。”

    待到兩只手都被罩得嚴嚴實實,她不再磨蹭,起身拉著身前人朝外走去。

    “好了,快練劍吧,練過后便去廚院用朝食,我都餓了。”

    陳諾依順地應聲,任她拉過自己,一雙身影牽連著朝外行去,于勃勃光景中一同練起了武。

    日漸高升,微薄的曦光逐漸變得熱烈,天空一片明凈,遠處林間不時傳來晨鳥的啼鳴聲。

    楚流景穿戴齊整,推開門往西面廚院而去。

    回了藥王谷后,秦知白與她便不必再同居一室,她與阮棠二人暫住于鏡流齋中,而秦知白則如以往一般回了鶴園。

    方行出東院院門,楚流景便見一道身影迎面走來。

    清雅溫柔的女子手中拿著一包藥材,見到她身影,笑著停下了腳步。

    “楚公子。”

    楚流景亦溫聲輕喚:“曲師姐。”

    “楚公子是去廚院么?”

    “正是,不知曲師姐前來東院所為何事?”

    曲塵霏望了一眼手中藥材,“幾日前收到關山掌門傳書,托師尊準備了一味藥,說會令派中弟子來取,因此我來為阮姑娘送藥。”

    楚流景點了點頭,“先前我也聽阮姑娘提及過此事,只是不知是什么藥,蜀中藥坊無從售賣,竟要關山掌門親自著人來取?”

    “曼陀羅花。”

    “曼陀羅花?”楚流景有些驚訝,“曼陀羅花不是致幻催眠的毒物么?”

    曲塵霏笑道:“世間百草,本就益害相成,曼陀羅花雖是致幻之毒,卻也可在刮骨療傷時作鎮痛之用,與火麻子熱酒調服,更可叫人刀槍入體亦不覺傷痛。因此,究竟是藥是毒,全憑用藥者心中一念。”

    楚流景若有所思,“原來如此,受教了。”

    腳步聲輕響,身后忽然傳來一道清亮的呼喊聲。

    “楚二,曲姐姐?”

    阮棠同陳諾走近前來,輕快地與二人打過招呼,而后看向楚流景,“我們方才晨練完,正說尋你一同去廚院吃朝食呢。”

    楚流景如今是男子打扮,因而與她們并不在一處寢舍同住,只是相距卻也不遠。

    一眼瞧見曲塵霏手中的藥包,阮棠會意過來:“曲姐姐是來為我送藥嗎?”

    曲塵霏應聲頷首,淺笑著遞過了藥,“我正要去尋阮姑娘,如今倒是恰巧。”

    阮棠道了一聲謝,又望向眼前女子,“曲姐姐吃過飯了嗎?可要與我們同去?”

    “已用過了,多謝阮姑娘掛心。”

    一行人一同朝外走去,曲塵霏看向身旁人,溫言道:“師尊已令云鶴傳書與我們說過了,鶴園后方湯泉都已清理完畢,知白今夜應當會在鶴園等楚公子。”

    聽到湯泉二字,阮棠面上裝得一本正經,卻一下豎起了耳朵。

    楚流景微微一頓,眸中似有光影輕漾,靜默片晌,方輕聲道:“我知曉了,多謝曲師姐告知。”

    行至廚院外,曲塵霏正要與三人告別,卻被穿著苗疆衣飾的女子出言叫了住。

    “曲阿姐。”

    曲塵霏略有些訝然,“陳諾姑娘還有事嗎?”

    陳諾神情認真地看著她,“我這次來藥王谷,其實是為了找一位醫仙阿姐,先前我們家曾經欠過她一筆藥錢,我是來還藥錢的。”

    聽她所言,曲塵霏并未一笑置之,亦神色鄭重地溫言詢問:“陳諾姑娘可知這位前輩的名字叫什么?”

    陳諾搖了搖頭,“醫仙阿姐沒有留下名字,但是臨走前留了一樣藥材給我大母,說是要尋她的話前去藥王谷,把藥材給谷中人看,你們就知道她是誰了。”

    說著,她自懷中珍而重之地拿出了一小塊花布包裹的藥材,妥善疊起的花布被徐徐打開,便見布中包著的赫然是一片白芷。

    曲塵霏一怔,眉眼間漫開一抹復雜神色。

    “師祖……”

    她輕嘆一聲,收斂起心下情緒,低聲道:“多謝陳諾姑娘千里迢迢前來送還藥錢,但師祖她……已于十四年前壽終正寢了。”

    陳諾怔然片晌,眉梢微微垂落,似茫然了一會兒,方有些遲滯地問:“那……曲阿姐可知道醫仙阿姐葬在了哪里?我想為她上一柱香。”

    曲塵霏抬了首,視線望向西面日落之處。

    “后山當歸峰,藥王谷之人皆葬于此處。”

    用過早飯后,楚流景與阮棠陪同陳諾去了當歸峰。

    當歸峰地處藥王谷最高處,三面臨崖,抬眼望去便可見到茫茫云海,而四周卻綠意如春,不時有云鶴展翅飛過,宛如云上仙境,令人置身其中便覺心境安寧。

    陳諾按曲塵霏所說尋到了醫仙的墳塋,走近前去,卻發現墓前放了一支梨花。

    梨花花枝鮮嫩,素白的花瓣上沾了點點清露,顯然在此放的時間并不久。

    阮棠驚訝:“有人來過?”

    楚流景望著那支梨花,輕聲道:“前兩日正好是白前輩的忌日,大約是有什么人前來祭拜過吧。”

    陳諾不言不語,拿出自鏡流齋中借來的香燭,點燃插在香爐中,隨即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摸出一包油紙與一錠碎銀,一并擺在了墓前。

    “醫仙阿姐,多謝你當年救我大母,藥錢我替大母帶來了,只是還的晚了十四年,也不知道你會不會怪我。”

    她跪在墓前,認認真真地絮叨著,“不過為了賠罪我還帶了我最喜歡的龍須酥,雖然剩的不多了,但已經是我最后的積蓄買的了,等回東汜掙了銀錢,我再買一包新的來,希望你來世順遂,日日都能吃上龍須酥。”

    聽著她前頭的話,阮棠本還神色沉肅地跟著閉目悼念,而聽到后來,卻不禁無言地睜開了眼。

    “呆子,哪有你這么祭悼亡人的?”

    陳諾惑然地看向她,“怎么了棠棠?”

    “日日都能吃上龍須酥……”阮棠重復了一遍她的話,語氣愈發無力,“你便不能換個更好的祝愿嗎?”

    陳諾不解:“可是龍須酥對我來說已經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了。”

    “但你是你,醫仙是醫仙。”阮棠攢著眉思索了一會兒如何跟她解釋,看著那雙清澈單純的眸子,索性隨口編了個理由,“萬一白前輩不喜歡吃糖食呢?”

    陳諾愣了一愣,恍然大悟,“棠棠說得對!”

    她又轉回頭去看著墓碑,“希望醫仙阿姐來世順遂,日日都能吃上龍須酥與酒蒸雞……還有鮮蝦蹄子膾!”

    那張明媚帶笑的面容等待夸贊般地看向阮棠,“這回對了吧?”

    阮棠:……

    ……

    入夜。

    夜色已深,鶴園中一片寧靜,月光灑在庭下休憩的云鶴周身,將本就潔白的翎羽染上淺淡銀輝,被風一拂,恍若泠泠流水。

    清風明月下,有人提著一盞燈自遠處徐徐走近,清弱挺秀的身姿穿過竹林小徑,來到鶴園后方的湯泉,于朦朧淡霧中尋到那道長身玉立的身影,前行的腳步便在泉邊停了住。

    “卿娘。”

    秦知白轉過身,望向來人,神色一如尋常沉靜,

    “服藥了么?”

    水浴行氣到底對心脈有所負擔,來前沈槐夢便著人送了溫中平氣的湯藥,而楚流景聽她如此問,卻搖了搖頭。

    “未曾。”

    秦知白只是看著她,并未言語。

    湯泉邊霧氣繚繞,濕熱的水汽將夜色氤氳成一片淡白,往日常著松霜綠外裳的人今日換了一襲素白衣裙,清冷的容顏染了薄薄霧色,眸光水潤,似也顯得柔和幾分。

    楚流景望著眼前人,徐徐道:“我今日來此,并非是為了讓卿娘替我醫治心疾,而是有些話想與卿娘說。”

    秦知白眸光微動,卻仍未出言,只是安靜地聽她說下去。

    “昨日沈谷主為卿娘診脈時雖未說什么,卻特意令我離去,盡管我無意探知谷主與卿娘所說為何,但略作思忖,卻覺得應當與我有關。”

    楚流景微低了眸,話語聲似涓流潺潺。

    “在沅榆時我便有所疑問,卿娘雖醫術高超,可百花丸到底為劇毒之物,若只是尋常施針當無法將毒除盡,除非……施展了藥王谷絕學,太素心經。

    “我到底在谷中居住了十數載,對太素心經也略有耳聞。誠然我與卿娘成婚便是為了殘喘續命,卿娘亦曾說我與他人不同是因著你我約定,可我卻不愿見卿娘困于一諾,反傷了自己。”

    她再看向身前人,眉目柔和,眼角勾出一點弧度,微微笑了起來。

    “卿娘既得沈谷主傳授太素心經,想來往后極有可能便是下一任藥王谷谷主,秦家雖已門庭衰落,可有卿娘在,應當亦有興滅繼絕的一日。

    “卿娘如此前程萬里之人,如何能為了我而傷了自己?

    “醫者不醫一意孤行之人,此病我不愿治了,所以,卿娘請回吧。”

    漫長沉寂。

    月色落于霧氣彌漫的清泉中,被微風揉成一汪碎玉。

    素白的衣角輕輕晃動,秦知白抬了眸,走近她身前。

    “我不同意。”

    話落,她伸手環過楚流景腰間,微微一動,兩人一同倒入了近旁的湯泉中。

    第036章 烙印

    烙印

    “嘩啦”

    霧氣忽而四散, 夜空中濺開一片水花。

    突如其來的墜落感叫楚流景一怔,幾乎是下意識地環過了秦知白腰身,清弱的身子朝后墜去, 雙手收緊,便以一個半保護的姿態將身前人攬入了懷中。

    水流被推至岸邊又拍打回來, 平靜的水面泛起道道漣漪, 將粼粼波光碎成了朦朧泡沫。

    輕淺的冷香被暖霧氤氳得愈發馥郁,吐息輕落在耳旁, 楚流景仰身倒于水中,溫熱的流水將本就單薄的衣裳浸透, 令緊貼在懷前的溫度更顯明晰。

    “滴答”

    水光濺落, 伏于上身的人指尖輕動了動。

    月色自散開的霧氣中灑下, 流轉過淺淡華光,清冷疏離的容顏暈了薄薄水色,褪去幾分淡漠,仿佛一塊浸了水的軟玉,溫潤沉靜地散發著迷離光澤。

    視線交錯, 纖長的眼睫輕輕扇動,一滴水自睫上滴落, 順著臉側滑下,落在了身下人唇邊。

    清湛的眸光微晃,秦知白緩緩坐起身,低垂下眸望了一眼仍舊攬于腰間的手, 清泠的話音便于一片靜默中響起。

    “松開。”

    楚流景如夢初醒般回過神, 松開了環于腰間的手, 而* 視線在觸及眼前人略有些發白的面容時,卻蹙起了眉。

    “卿娘……”

    可秦知白并未給她說話的機會。

    “轉過身去。”

    微微一頓, 楚流景順從地轉過了身,而一貫沉穩的思緒此刻卻似這滿池清泉一般,蒙了一層水霧,晃得朦朧不清。

    她在生氣?

    可她是因何而生氣?

    難道是因為自己方才的話?

    可是……究竟為何?

    疑問未能得到解答,熟悉的體息已靠近了身后。

    “你未曾服藥,我需暫時鎖住你心口幾處要穴,水浴施針時行氣過快,或許會有些疼,若難忍時便與我說。”

    清微的話語聲落入耳中,意識到她要將自己穴道鎖住,楚流景蹙著眉便要轉過身。

    “卿娘……”

    “莫動。”

    微涼的二指點上她身后,楚流景霎時動彈不得。

    腰間微癢,一雙手便在此時自她腰后環過,徐徐解開了她身前系帶。

    楚流景心口一跳,曾在幻象中遮掩塵封的畫面再度浮現于腦海,纖密的眼睫微微顫動,薄唇緊抿,心下已然轉過了千般思緒。

    秦知白雖鎖了她的穴道,可卻并未動用內力將她點暈。

    她固然可以強行沖破被封的經脈從而解開穴道,可如此一來她的身份定然會暴露,且極有可能傷及身前人。

    ……她總歸不想傷了她。

    腰間系帶散開,濕透的衣裳一點點自身上褪下,瘦削白皙的肩于衣襟下隱現,指尖所過之處,恍如于平湖中晃開絲絲漣漪,帶起淺淡緋色。

    直到衣裳半退至肩下,身后人卻慢慢停住了動作。

    月色流照下,一道陳年的傷痕顯露于右側肩后,細長淡痕橫亙于凸起的琵琶骨,似折過羽翼的鶴,在清弱的肌膚上尤為顯眼。

    片刻停頓,再度響起的話語聲仿佛輕緩了一分。

    “莫要想無關緊要之事,疼便與我說。”

    似有紛繁心緒交雜,最終化為一片凝定,被禁錮的人雙睫輕點,妥協般散去一切防備,低斂著垂下了眸,于冷香霧色中緩緩閉上了眼。

    細微刺痛傳來,金針帶著涼意刺入體膚,令雙目閉合的人眉目輕動了動。

    不多時,心口處如有暗火燃起,愈漸灼熱的溫度一點點蔓延過奇經八脈,丹田氣血翻涌,不時有腥甜氣息涌至喉間,整具身軀仿佛都燒灼起來。

    身下湯泉水不斷散發著恒定的熱意,肌膚肉眼可見地漫起了一抹霞色,楚流景眉心愈緊,頸間暗青色的血管隱隱跳動,唇線抿得泛了白,可卻始終未曾發出過半點聲響。

    一股內息徐徐渡入體內,似清溪冷泉般逐漸緩和經脈中的灼熱,而內息行至心脈處時,閉上的雙眼卻驀然睜了開,隱約有一點暗紅自墨色的眸中若隱若現,卻又被她強自壓了回去。

    似察覺到她氣息有些不穩,秦知白攢了眉,抬指在她肩后一點。

    一陣水花頓時四散濺開,楚流景被點于肩后的勁力一動,身子調轉,已然與身后人相對而坐,原本半褪至肩下的中衣一時向下滑落,清弱的身軀頓時裸/露于月色之中,再沒了其他遮掩。

    和暖的霧氣涌動于二人之間,似一層曖昧朦朧的輕紗,泠泠水光自肩頭滑落,如漫過一塊易碎的玉,轉瞬又沒入身下湯泉當中。

    秦知白閉著雙眼,伸手牽過了那雙浸于水中的手,十指輕撫著貼合而上,四掌相對,更加純粹的內息便隨之涌入身前人體內。

    溫和中正的內力如春風化雨,將一切痛楚躁動都一一消融。

    素淡的身影伴隨月光水色映入眼中,楚流景望著那雙閉上的眼睛,眸中似有光影翻涌,須臾后,終究與萬千心緒壓入心底,化作滿目沉靜。

    波光粼粼晃動,濕熱的水霧籠于相對而坐的二人周身,水面投下的倒影界限愈發模糊,依稀瞧來仿佛融為了一處。

    內息游走過周天經脈,最終于心口處緩慢散去。

    施針行氣完畢,秦知白伸手解開身前人穴道,本就泛白的面容似一張薄紙,更顯出一分蒼白脆弱,單薄的身子輕晃,已有些搖搖欲墜之態,而一只手卻從旁伸來,環過她的身軀,以極為熟稔的姿態將她完完全全攬入了懷中。

    “嘩”

    水霧上涌,清蓮般挺秀的身影自水中走出。

    空余的手取過岸邊備好的衣物隨意籠于身上,楚流景懷抱起身前人,離開湯泉,任憑青絲濕潤地散于肩頭,自月色流螢中一步步往鶴園走去。

    輕微的腳步聲于一片幽靜中響起,令庭下休憩的鶴微微掀動了羽翼。

    楚流景推開房門,將秦知白送回房中,伸出的手欲要為她脫去濕透的外裳時,卻被懷中人抬手握住了腕。

    “楚流景。”

    被喚的人低下眸,望著那雙虛弱地半睜著的眼睛,輕應一聲。

    “我在。”

    漫長靜默,低如呢喃的詢問聲再度響起。

    “……是你嗎?”

    姿容孱弱的人安靜片刻,閉了閉眼。

    “是我。”

    握在腕上的手緩緩垂落。

    月光灑在清幽的鶴園中,如一溪薄雪,流瀉下星星點點的銀輝。

    許久,進入房內的身影獨自一人從房中走出,沿來時道路徐徐返回,直至回到鏡流齋,將自己關入房中。

    楚流景停在桌前,桌上有一面銅鏡,微弱的光線朦朧不清地映出她的身影。

    修長的手解開系帶,緩慢脫去身上潮潤的衣物,清瘦的鎖骨下方,儼然有一處痕跡淺淡的烙印,仿佛多年前刻下的印記,經歲月蹉跎,只留下斑駁淡痕。

    望著鏡中倒影,抬起的指尖輕輕撫摸過身前傷疤,短暫停頓,楚流景閉上了眼,未再多看鏡面一眼,只放縱般朝榻上倒了下去。

    *

    洛下,滄浪江。

    夜幕低垂,平日喧囂吵嚷的碼頭如今寂然無聲。

    遠處偶有更夫的梆子聲噠噠敲響,燕回手握橫刀,于幽寂的夜色中行至一處舟身老舊的商船邊,尋到了正在船中飲酒的老者。

    老者衣衫破舊,須發凌亂,手中拿著一只酒葫蘆,渾身上下滿是酒氣,而腰間卻橫了一把短刀,空出的手看似隨意地垂于身側,卻始終未曾離開刀身方寸。

    望了他一陣,燕回走入船中。

    “你就是舟自橫?”

    惺忪迷離的雙眼醉意熏然地睜開,老者昏昏沉沉地看她一眼,打著酒嗝笑了一下。

    “姑娘……找錯人了吧。”

    他歪著身子偏過了頭,“老朽叫李渡,不認識什么舟自橫。”

    聽他所言,燕回卻仿佛無動于衷,面上神色仍舊沉著,一雙眸子緊鎖著眼前人,低凝的話語聲不疾不徐。

    “二十年前,你曾在圖南擔任守兵,城中守兵李無期與你是表親關系。疫病爆發前日,你本該留于城中看守城門,但因你家中母親重病,你與李無期私下調換了輪值,待你母親病好,準備返回值守時,你卻收到表兄來信,得知城中生了瘟疫,圖南城已城門緊閉。”

    一片死寂。

    空氣似被無形的屏障凝結,氣氛沉悶,黑暗中隱約漫開了一陣殺意。

    抬起的刀鞘按住了老者摸上腰間的手,燕回目光沉靜,緩聲道:“我無意打擾老先生安寧,只是當年有些事已無人知曉,知曉之人卻刻意模糊了細節,今日特意來訪,不過希望先生為我解惑。”

    摸上刀柄的手停頓片晌,再度垂落下去,老者閉上了眼,聲音似有些疲憊。

    “我就知道……躲了二十年,該來的還是要來。”

    他將手中酒葫蘆放下,低聲道:“趁我還有些時間,你有什么要問的便問吧。”

    得他允準,燕回也不多加磨蹭,開門見山道:“圖南一疫生得蹊蹺,先生當年既曾于城中值守,又與表兄有書信聯絡,可曾于疫病爆發前后發覺有何異樣?”

    舟自橫微微睜開眼,重坐起身子,點了點頭。

    “其實在瘟疫發生之前,城中曾來了一批江湖人,當時臨近重午,我們生怕城中生出動亂,因此對那群江湖人格外關注,發現他們皆戴笠披蓑,身后背著長刀,一口官話帶著些洛下口音,像是水上來的朋友。”

    水上?

    燕回眸光微斂,低聲問:“赤潮幫?”

    老者低應一聲,“只是他們領頭之人卻與其他人全然不同,那人身形高瘦,隨身總帶著一只皮鼓,身上也未佩刀兵,看穿著打扮,倒像是一名樂師。”

    燕回一怔,眉心攢了起來。

    如此描述令她不得不想到了一人,此人便是六年前曾在中州犯下大案的兇犯,亦是與她有斷腕之仇的歹人——柳鳴岐。

    沒想到他竟也牽扯到了此事當中?

    若柳鳴岐與圖南一疫有所關聯,那六年前的臨溪滅門案是否也別有隱情?

    并不知曉她心中所想,老者仍在緩緩講述:“這群人入城后便住進了一處客棧,一直未曾離開,我們見他們并未生事,于是放松了些警惕,卻不想正是在此之后,疫病忽然爆發,表兄信中與我說,瘟疫是從城北單家開始蔓延,而最后一名見過單家人的,正是那名帶著皮鼓的樂師。”

    話音落下,燕回面色愈發沉凝,思忖片刻,追問道:“疫病發生后,他們去了何處?”

    舟自橫搖了搖頭,“瘟疫起的突然,且來勢洶洶,不過兩三日,城中大半人便都染病不起,不少值守的弟兄也患了疫病,我們自顧尚且不暇,又如何顧得上再去留意那些人的動靜。”

    見此路不通,燕回便換了個問法:“當時是何人下令焚城的?”

    老者猶豫了一瞬,壓低聲音道:“江家家主,江行舟。”

    “先生可知焚城前有幾人離開了圖南?”

    “這卻不知了,城中人員名錄都歸執戶司掌管,焚城后的尸骨數量雖由城中守兵清點……可他們卻在事后被盡數問斬,因此,此事應當只有江家主知曉。”

    話音一頓,他又道:“不過聽表兄說,當時為了不叫城中人擅自逃離,他們奉江家主的命令,在所有圖南百姓身前都燙下了烙印。”

    烙印?

    燕回凝了眉,正在回想長纓寨中的阿纓身上可曾有烙鐵留下的印記,而一陣極細微的破風聲卻在此時自身后傳來,倏然朝倚在船中的老者心口/射去。

    “叮”

    抬起的橫刀驟然擋下自后射來的暗器,燕回眸光一凜,面色冷然地朝暗器發來之處望去。

    “什么人?!”

    第037章 送藥

    送藥

    一道黑影自碼頭上堆放的貨物后一閃而過, 船艙右壁處多了一枚形狀特異的金錢鏢。

    燕回目視著黑影離開的方向,卻并未追出去。

    來人目標顯然正是她身后之人,若此刻她冒然追上前去, 想要一探究竟,恐怕反而正中了對方下懷。

    確認四周再無動靜, 燕回看向扎入船身中的金錢鏢。

    鏢身形似銅幣, 上刻赤色水波紋,正與沅榆客棧中刺殺阿夕之人所用暗器一致。

    又是赤潮幫。

    看來赤潮幫已知曉她查到了此處。

    可她今夜來此之事除了身旁幾人應當無人知曉, 舟自橫既然能在赤潮幫眼皮底下相安無事地瞞過十余年,想來身份應當并未暴露, 反倒正是她的到來令舟自橫陷入了險境。

    ——她身旁有內鬼。

    沉肅的眸中落下一絲冷意, 燕回轉回視線看向身后人。

    “此地恐怕已不安全, 老先生可有其他藏身之處?”

    舟自橫已然握緊了腰間的刀,聽她如此問,神色卻并不顯得太過慌張。

    “我在城西以我表侄的名目買了一處宅子,那處宅子地段幽僻,應當無人知曉。”

    打定主意, 兩人離開商船,尋到一處隱蔽處換了身衣裳, 而后于夜色掩映下取小道往城西而去。

    燕回邊留意著四周響動,邊向身旁人問:“先生明知當年之事與赤潮幫有所關聯,為何卻仍來了洛下?”

    老者嘆出一口氣,“表兄之死到底和我脫不開干系, 倘若當日我沒有與他調換值守, 或許他如今仍還活著, 而死的便是我。我既然知曉當年一事另有隱情,總想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些什么, 因此我便來了洛下暗中調查赤潮幫與當年之事。”

    說罷,他望著燕回手中的刀,低聲道:“姑娘身手了得,所用武器我若沒看錯應當是監察司佩制的克己刀。當年我雖隸屬巡武衛麾下,可最敬佩的卻是監察司的刑簡司事,還師從刑司事學過兩式圓月刀法。

    “如今既有他人找上門來,大約我茍且偷生換來的這十數年閑暇也快到頭了,那我愿將我這些年查得的一切盡數告知姑娘,倘若姑娘日后能夠因此查出真相,那老朽即便是死也瞑目了。”

    如此鄭重話語,儼然已有交代后事之意。

    燕回腳步一頓,形容肅然地朝老者一抱拳,“多謝老先生信任。”

    舟自橫擺了擺手,面上雖仍有幾分醉意,眼神卻已然一片清明。

    “在當年之事發生后,我為表兄之死消沉許久,幾乎整日以酒度日。后來母親病重而亡,我于母親墓前長跪三日,終于清醒過來,決定為當年死于城中的圖南百姓求個公道,于是隱姓埋名來了洛下,以半數積蓄買下了一條貨船,開始運貨載客維持生計。

    “起初我只想著如何打探消息,屢次前去赤潮幫地盤附近盤桓,被發覺后遭他們打斷了一條腿,后來我學聰明了,以打通商路為由,與赤潮幫堂主葉嘯海打了幾次交道,閑時請他及幫中弟子一同去酒肆飲酒,酒后夸口時,我才意外從他口中得知……”

    老者朝四周望了一眼,蒼老的話語聲壓得極低:“這十數年來,赤潮幫幫主易江東一直在尋找剩余的十洲記,而當年圖南發生之事,也正與十洲記相關。”

    燕回眸光一動,敏銳地捕捉到了老者話中細節。

    “剩余的十洲記?先生此言何意?”

    舟自橫低了眉目,緩緩道:“想來姑娘大概也聽說過十洲記傳聞。世人皆傳十洲記真跡藏于蘭留秦家,此話雖然不假,但秦家所有的,應當是十洲記圖眼。

    “完整的十洲記早在青陽氏族尚在時便分為了五份殘篇,分別存于當初最有名望的五家之中,而圖南單家便是其中一族。”

    “圖眼?”燕回攢起了眉,“依老先生所言,當年瘟疫竟是因十洲記而起?”

    舟自橫點了點頭,“葉嘯海說那領頭的樂師精通催眠,且極擅蠱術,想來最初的疫病源頭應當是中蠱身亡的單家人,后來蠱蟲擴散,染病之人愈多,才成了真正無法控制的瘟疫。”

    燕回凝神思忖片刻,心下卻仍有些疑點未解:“他們既已知曉單家手中藏有十洲記殘篇,當可直接逼單家交出此物,抑或殺人奪書,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引發城中疫病?”

    老者嘆了口氣,“此事我也一直茫然不解。當年整座圖南城幾乎未過半月就成了一座遍地橫尸的鬼城,起初表兄還能與我通信,說藥王谷的神醫受江家主所托帶著門人弟子去了圖南救災,應當要不了多久城中情況便會好起來,然而在此之后我再與表兄傳信,卻未能等到任何回音,直到江家主下令焚城,我才知曉表兄在回信后不久便死在了疫病之中。”

    沉默少頃,燕回問道:“葉嘯海可曾說過其余殘篇在何人手中?”

    老者搖了搖頭,“這卻未曾聽他提起過,大多時候他都并未主動談及十洲記之事,直到有一回酒喝多了,他聽到隔壁桌有位公子說自己見過十洲記真跡,被他嗤笑了一番,這才與我說漏了嘴。”

    行進之間,兩人再次拐過一條小巷,出了巷口,眼前赫然便是一處宅院。

    燕回望著身前老者,自懷中取出監察司腰牌。

    “當年之事我一定會盡我所能查出真相,還圖南百姓一個公道,還望在真相大白前,老先生務必保重好自己。若日后先生再想起其他線索,可用此腰牌前去監察司寄信,便說將信寄與名叫燕回之人。”

    聞言,老者微微吃驚,“原來姑娘便是浩然刀?我果然未曾信錯人!”

    他伸手接過腰牌,雙手抱拳,端正地行了個武揖禮。

    “此事牽涉繁多,還望燕司事一路小心。”

    “多謝老先生。”

    燕回還以一禮,未再多言,轉身走入了來時的暗夜中。

    *

    又過了兩日,谷雨時節將至,藥王谷中春雨綿綿,接連下了幾日細雨。

    天色終于放晴,阮棠趁著天氣晴好,本想著趁離開之前與陳諾在谷中四處逛逛,然而行至鶴園外,卻忽然發覺秦知白已經幾日未曾露面,鶴園中亦房門緊閉。

    惑然之下,她尋到曲塵霏一問,方知這位醫術高絕的靈素神醫幾日前便病了,算了算日子,恰與楚流景同她湯泉赴約的時間相差一日。

    阮棠心情復雜地回到鏡流齋,見導致秦知白病倒的罪魁禍首仍在齋中拿著果子喂鶴,不禁氣不打一處來,氣勢洶洶地握著軟鞭走上前去。

    “楚二,秦姐姐都病了,你怎么一點都不著急,還有心情在這喂鶴?”

    太過高昂的話音將云鶴驚走,楚流景轉首望向來人,神色有些訝異,“阮姑娘?”

    往日單薄清弱的人如今看起來似乎精神了許多,眉目清揚溫潤,孱弱的面容也多了一絲血色,身上雖還披著一件防寒的氅衣,而行止之間卻端穩有力了不少。

    眼見她身子好轉,但秦知白卻一病不起,阮棠不禁攢起了眉。

    “前兩日在湯泉……你怎么也不多為秦姐姐考慮考慮,我知你身子不好,但也不是沒有其他的方法調養,如今都在藥王谷了,又何必急于一時,如此一來讓秦姐姐病倒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以為她知曉了秦知白為自己施針一事,楚流景頓了片刻,輕聲道:“阮姑娘說的是,此次的確是我未能顧及卿娘身子。”

    在溫泉中泡久了本就容易受涼,施展太素心經又耗費了不少真元,后來雖及時為她更換了衣物,可到底還是未曾顧慮周全,早知便該預先熬一碗驅寒的湯藥,在施過針后便喂她服下。

    聽她親口承認,阮棠面色更復雜了些,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便徑自嘟囔起來。

    “真看不出來……這人瞧著文文弱弱的,怎么竟會修習這般邪術,上次在寺院中便發現她熱衷于此道,沒想到……”

    一番不清不楚的話語,叫陳諾聽得云里霧里,終究沒忍住開了口。

    “棠棠,你們在說什么?”

    阮棠與楚流景看著她,同時回答。

    “當然是楚二采陰補陽之事!”

    “是卿娘前兩日為我施針著涼之事。”

    阮棠一愣。

    “施針???”

    楚流景:……

    阮棠仍舊將信將疑:“施針做什么要去湯泉?”

    楚流景深吸一口氣,勉強保持著平靜神色,將治療心疾之事從頭到尾與她說了一遍。

    這才知曉自己原來錯怪了她,阮棠一時有些臉熱,抬手咳了一聲,若無其事道:“原來是施針,你怎么不早說。”

    目光飄忽著朝旁一晃,又說:“對了,我方才路過甘堂,見到曲姐姐正在為秦姐姐熬藥,現下應當已經熬好了,你若沒什么事,不如將藥給秦姐姐送過去吧。”

    身形清瘦的人點了點頭,“多謝阮姑娘告知,那我先去了。”

    望著楚流景走遠,阮棠終于維持不住方才的鎮定神態,一只手遮在眼前,整張臉紅了個透。

    什么采陰補陽!

    怎么會覺得是采陰補陽!

    一定是那本《病弱郎中與千金小姐二三事》害的!

    她恨話本!

    少女咬住了唇,回想著方才對話,滿面欲哭無淚。

    正當她兀自掩面懊惱時,陳諾眨了眨眼,湊近她身旁。

    “棠棠,采陰補陽是什么?”

    阮棠:……

    阮棠大怒:“閉嘴!不準再提這件事!”

    ……

    楚流景行至甘堂,神色已然恢復往常平靜,曲塵霏見她到來,笑著將剛剛盛出的湯藥遞給她。

    “今日的藥也熬好了,這幾日辛苦楚公子照顧知白了。”

    楚流景接過藥碗,輕聲道∶“卿娘本就是因我才染了風寒,我與她既已成婚,照顧她也是理所應當,又何談辛苦二字。”

    “話雖如此,但這幾日楚公子每日天不亮便來甘堂熬藥,卻每每在知白睡下后方才將藥送去,如此不求回報之舉,我想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不求回報么?

    楚流景眼睫輕點,向身前女子再一低首,“多謝曲師姐。”

    清弱挺秀的身影行過竹林小徑,端著熬好的湯藥來到鶴園,庭中云鶴似乎早已與她相熟,未曾被她到來的腳步驚動,只望她一眼,便繼續閑庭信步地吃起野果。

    楚流景走到木屋外,聽了一會兒房中動靜,確認房中人尚未醒轉,方悄聲推開房門,緩緩走了進去。

    熹微日光自窗外灑入,風搖翠竹,晃動的竹影被日光投于桌上,與擺放的筆墨相襯,恍如一幅光影淺淡的水墨畫。

    清肅整潔的房中漾著淡淡的藥苦氣息,屋內一片沉靜,唯有窗外不時響起細微的落葉聲。

    楚流景走到榻旁,將藥放至桌上,目光微微低垂,落在近旁人臉前,一時未再移開。

    榻上之人仍在安睡,一雙眼眸靜靜地閉合著,平日清冷疏離的面容因著染病顯出了一分孱弱的蒼白,淡薄的唇也失了些血色,腕間所戴的銀鏈虛虛地垂落著,肌骨更顯剔透,仿佛春來前一碰便碎的薄冰,卻令人更想要握在掌中。

    視線于腕上的銀鏈停留片刻,楚流景緩慢伸出了手,纖長的手指掠過眼前人眉眼,似要撫摸上額前,而指尖尚未觸碰到肌膚,卻忽然停了住。

    目光交錯,榻上之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那雙清明沉靜的眼眸正靜靜地看著她,眼中不見絲毫倦意。

    第038章 迫問

    迫問

    幽微的冷香與藥苦氣息交融, 光影微弱,房中靜得能聽到輕淺的呼吸聲。

    楚流景望著那雙看向她的眼睛,清湛的眸中只是安靜地映出她的面容, 視線半落在探至額前的手上,卻沒有任何厭憎或退避之意。

    那般淡無波瀾的縱容。

    就好像……她此刻行徑繼續下去, 身前人亦不會出言拒絕。

    而指尖輕動了動, 卻終究蜷起收了回去。

    “我來……”

    榻旁人開了口,嗓音卻有些未曾預料的低啞。

    略一頓, 她方才繼續道:“為卿娘送藥。”

    片刻安靜,秦知白徐徐坐起了身。

    清挺的身姿半倚, 眼睫低垂, 潑墨般的青絲自肩上流瀉而下, 與皓白肌膚相襯,便顯出了一分無知無覺的柔弱。

    墨色的瞳眸于頸間肌膚凝了片刻,楚流景錯開視線,將桌上藥碗端過,手背貼近碗邊試了試溫度, 確認湯藥已不再滾燙,方將漾著輕微熱汽的藥碗遞到榻上人眼前。

    而身前人望了一眼她手中湯藥, 卻并未伸手去接,沉靜的眸光微抬,只輕輕看她一眼,便叫端著碗的人頓了一頓, 于榻旁緩緩坐了下來。

    放于一旁的湯匙被拿起, 匙底輕碰過碗沿, 發出一聲細弱的清響。

    楚流景傾過身去,自碗中舀起一勺湯藥, 短暫停頓,便將之喂到了身前人嘴邊。

    “或許還有些燙,卿娘當心些。”

    秦知白略低了首,就著她喂來的藥慢慢喝下。

    苦澀的藥材氣味于房中蔓延開,恍如喂藥之人周身縈繞的體息,那雙纖長的眼睫沾了碗上飄起的水汽,便透了些許濕意,潤澤地泛著淺淡的光,仿佛將清冷的眉目也柔和幾分。

    湯匙碰過藥碗的丁零聲與細微的輕咽交錯響起,于安靜的房內聽來尤為明晰。

    碗中湯藥一點點變少,最終只剩了些碗底殘渣,楚流景將碗放下,視線觸及眼前人染了薄薄水色的唇,眸中便似洇開一抹濃墨,深晦不明地泛了些沉。

    近旁光影暗下,薄軟的巾帕覆上了秦知白雙唇,掩于帕下的指腹透著溫軟觸感,緩慢而細致地擦試過唇上水跡,殘余下些許不明顯的溫度。

    眸光輕晃,秦知白抬眼望向她,卻并未出言阻攔。

    待唇上水色盡都擦拭干凈,楚流景方才徐徐收回手,看著手中繡了云鶴圖紋的帕子,眼尾帶出一點笑。

    “這塊巾帕,還是卿娘在前往東汜的途中給我的。”

    巾帕干凈整潔,除卻方才留下的水痕外沒有其他痕跡,顯然被保管得十分妥善。

    “我自幼……沒什么其他朋友,除我阿姐外,好像便只有卿娘對我這般體貼。”

    榻上之人眉目微動,不知想到什么,一貫沉靜的雙眸低低垂落,似掩去了一絲失神。

    楚流景并未察覺,只低垂了視線,話語聲仍舊不疾不徐。

    “方才取藥時,曲師姐說我日日照顧卿娘卻不叫你知道,是不求回報,可與卿娘相比,我又如何算得上不求回報?”

    秦知白眼睫輕點,終于開了口,低清的話音緩慢,聽來仍有幾分虛弱。

    “醫者分內之事,楚姑娘……”

    話未能說完,卻被一聲呵氣般嘆出的輕笑打斷。

    “這世上哪有什么分內之事,若卿娘身為醫者便要不求回報地以命換命,那天下傷病者何其多,莫非卿娘也要如此一個個救過去么?”

    素來溫和的語氣此刻顯得有些不同尋常的尖銳,秦知白安靜片晌,望著近在咫尺的身影,緩聲道:“楚姑娘究竟想說什么?”

    楚流景抬了眸,“阿姐待我好,是因她將我視作楚家人看待,沈谷主醫治我,是因她受大娘子所托。”

    少頃停頓,她看向身前人,伸出手去,輕輕將秦知白耳畔滑落的一縷發絲挽起。

    “我只想知道,卿娘待我這般與眾不同,究竟是因我楚二公子的身份,還是……因為我是楚流景?”

    指尖輕擦過臉側,將二人間的距離再度拉近,言談間灑落的呼吸似已清晰可聞,而那雙墨玉般深透的眼睛卻不似平日沉靜,恍如望不見底的沉淵,其中隱約藏了洶涌暗潮。

    秦知白眸光端穩,任她指尖落于耳畔,不閃不避地迎著身前人望來的視線。

    “楚流景。”

    她喚道。

    “我要你相信我。”

    窗外微風拂過,將一片樹葉自枝頭吹落,竹影輕搖,庭中響起云鶴展翅的羽翼聲。

    怔然片晌,楚流景慢慢笑起來,撫于耳側的手向下垂落,半攬過秦知白腰身,隨即就依著這般姿勢傾過身去,全然倚入了身前人懷中。

    “我自然相信卿娘。”

    低懶的話語聲因被身軀遮掩而顯得有些沉悶。

    秦知白身姿微頓,吐息間帶出的熱意透過單薄衣物傳至體膚,垂于身側的手輕輕動了動,卻到底未曾動作,只是任憑身前人低了首半伏在她懷中。

    熟悉的冷香將所有感官完全浸染,再不似往常疏離淺淡,楚流景閉著眸靠了一會兒,終究顧及到秦知白如今病體未愈,睜開眼緩緩坐起了身。

    似想到什么,她忽然笑起來,自懷前取出一包糖食,小心拆開,而后拈起其中一塊遞到眼前人嘴邊。

    “湯藥酸苦,我從鏡流齋帶了些糖來,卿娘吃一塊吧。”

    秦知白輕輕抿唇,望著她手中的桂花糖,抬手要將糖取過,卻見遞至眼前的手朝后略微一避,便讓她落了個空。

    容顏清弱的女子仍在笑著,眼尾彎出一點弧度,面上神色依舊是溫潤模樣。

    “糖食粘手,未免臟了卿娘的手,我拿著便好。”

    清湛的眸光微斂,秦知白瞧她一眼,微垂頸項,姿態淡然地自她手中咬過了糖。

    溫熱的呼吸于指尖輕拂而過,恍如撩過心上的細羽,楚流景微微一頓,方要松開手,卻感到一點柔軟觸感輕輕掠過指腹,而后在她尚未反應之際便已從容離開。

    須臾靜默,平穩的話語聲淡淡響起。

    “多謝楚姑娘。”

    糖食的甜香夾雜著淺淡的桂花香氣縈入鼻端,楚流景稍稍恍神,再望向眼前人,目光便在那瓣淡薄瑩潤的唇上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瞬。

    “……卿娘客氣。”

    她站起了身,取過一旁的空藥碗,“卿娘身子未好,再歇息一會兒吧,我今夜再來看你。”

    說罷,不等身前人回應,拿著藥碗的人已然轉過身離開了房中。

    “吱呀”聲輕響,房門隨之關閉。

    秦知白望著消失在門外的身影,口中桂花香漫過舌尖,視線收回近前,片晌,唇邊勾出了一點極細微的弧度。

    藥王谷東側,槐安居。

    平靜的湖水輕晃,一葉小舟自岸邊駛出,緩緩行至湖心小島。

    曲塵霏從舟上走下,來到正在雕刻皮影人的女子身旁,抬手端正地行了一禮,溫聲道:“師尊,前些日子送入谷的藥材都清點過了,無一缺漏。青云山楚樓主寄了信來,詢問楚公子如* 今情況,我已如實告知,并向楚公子轉達了此事。”

    纖白的手握著斜口刀,平穩而仔細地在打磨過的皮革上留下一道道刻痕,沈槐夢聽著弟子回報,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又問:“你師妹現下情況如何?”

    曲塵霏微微笑著,“這幾日楚公子日日陪伴在師妹身側,悉心照料為她熬藥,如今師妹已好許多了,應當再有兩日便能恢復如常。”

    “日日陪伴?”沈槐夢動作微頓,意味深長地一挑眉,“她們二人倒當真是夫妻情深。”

    曲塵霏笑道:“師妹雖還是同以往一般不喜言談,可卻看得出對楚公子極為掛懷,少時她生病后總是不愿見任何人,只會獨自一人待在鶴園中,沒想到如今楚公子卻成了特例。原本我聽說師妹忽然許配他人,還擔心她是受家中所迫不得已為之,現下見她并非勉強,也總算可以放心了。”

    聽著她溫言細語的念叨,沈槐夢懶哼一聲,“你不過長你師妹六載,做什么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當心老得比我還要快。”

    曲塵霏不禁莞爾:“自我入谷以來,便從未見師尊容顏更變,若非自幼跟在師尊身邊,只怕會以為師尊不過是妙齡之年的少女,又哪里談得上老字?”

    “你這張嘴倒是甜,然而除了已故之人與傀儡木雕,這世上又豈會有人當真不老?”

    話落,沈槐夢停了動作,望著手中雕刻成型的皮影人,朝身旁人問:“雕得像么?”

    曲塵霏看向她手中皮影:淺云色的月紋長裙,發以簪束,腳腕處有一串銀鈴模樣雕花。雖未刻面容,卻仍能一眼看出所雕的正是她自己。

    端量了一陣,曲塵霏道:“師尊雕刻了十數年皮影人,手藝自然精妙絕倫,只是這皮影人姿態高昂,意氣風發,頗有些少年人之態,應當并非師尊如今年歲。”

    沈槐夢瞧她一眼,卻并未否認。

    “的確刻的是我少時模樣,你這丫頭眼光倒是毒辣,只是你方才還說我與從前并無不同,現下卻說這皮影人有少年之態,言下之意可是說我如今已暮氣沉沉,不過徒留了副年輕皮囊?”

    見她裝出一副嗔怒神色,曲塵霏卻并未驚慌,只笑道:“師尊如今到底是一谷之主,又豈能再如年少時那般輕狂。”

    略微一頓,沈槐夢半垂了眸。

    “你說的卻也不錯。”

    她收撿起桌上的皮影人,再抬首看向身旁弟子,又已是平日模樣。

    “過幾日我要出谷,谷中之事便交由你打理,若有人尋我便說我在閉關。”

    “是,師尊。”

    談話告終,沈槐夢拿著刻好的皮影人要返回竹屋中,卻見身旁人仍未離去,于是停了腳步。

    “還有事?”

    曲塵霏看著她,面上神色逐漸變得沉靜,片刻后,方緩聲道:“弟子其實一直有一事想要詢問師尊。”

    鼻間哼出一個音節,沈槐夢眉梢微揚,似乎覺得有趣。

    “你們師姐妹最近問題倒都挺多的,說罷。”

    靜默少頃,曲塵霏道:“當年江師姑臨終前于圖南城中交托給了師尊一名稚子,我想知道……

    “那名稚子,是否便是楚二公子?”

    第039章 試探

    試探

    踏上階的身影有一瞬停頓, 湖面上泛起漣漪,清風卷著濕涼水汽而來,將腳踝處懸系的銀鈴吹得丁零作響。

    捏著皮影人的指尖輕輕動了動, 沈槐夢偏過了眸。

    “此事你是從何處得知的?”

    曲塵霏微垂下頭,低聲道:“當年師尊自圖南歸來后, 與師祖在房中談話, 我本想去向師尊詢問課業之事,卻不想于房外無意間聽得了此事。”

    沈槐夢雙手垂落, 話語聲低微,“此事距今已快二十年, 你倒當真能藏話, 這些年來竟都未曾向我提起過。”

    “當年年幼, 其實并未聽懂師尊與師祖話中之意,直到師妹與楚公子成婚,得知楚公子便是于谷中養病十數載卻從未露面之人,弟子才又想起了當年那番話。”

    微風漸止,輕靈的銀鈴聲慢慢停息, 沈槐夢負手于身后,神色淡淡。

    “不錯, 楚流景便是江霽月當初自圖南城救下的一名遺孤,只不過她托付的卻不是我,而是當時的青冥樓樓主,亦是楚大娘子的至交好友, 因此她才會去了楚家。”

    曲塵霏微怔:“可是當初不是師尊將江師姑的尸身帶回谷中的嗎?”

    “我到圖南時已經太晚, 未曾見到她最后一面, 她的尸身亦是林樓主轉交于我的。”

    沈槐夢眸光平靜,淡聲道:“圖南之事到底有些蹊蹺, 楚流景身世不便暴露,因此楚家一直對外宣稱她是楚家人,只是當初那場疫病危害深遠,楚流景自幼便體弱多病,兩歲時一場大病更是讓她險些夭折,為免再生意外,楚家才將她送來了藥王谷。”

    “原來如此……”曲塵霏神情有些復雜,“那師妹與楚公子成婚之事,也是師尊為了保護楚公子身份有意為之嗎?”

    “她們?”沈槐夢眸中落下一絲耐人尋味神色,“你師妹是何性子你不知道么?婚姻大事,秦家家主尚不可逼迫于她,我又如何能做得了她的主。”

    聞言,曲塵霏似乎松了口氣,“師妹自多年前離谷后便一直在各處行醫,從未回過秦家,亦甚少回谷,我有時總覺得她像是在找什么人,只是今歲卻忽然成親了,叫我不免有些意外,因此才想到來問師尊。”

    “尋人?”沈槐夢若有所思。

    再瞧了一眼手中皮影,她道:“知白雖天性聰穎,卻總愛將事藏在心里,師門之中便只有你與她關系最親,這幾日我不在,你與她多聊聊吧,也免得她總悶著自己。”

    “是,師尊。”

    到來人乘扁舟離去,漣漪漸漸息止,水月湖又回復一片平靜。

    經過幾日調理,秦知白身子好轉,總算走出鶴園,如常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阮棠于鏡流齋外見到她時,她正與楚流景在溪邊喂鹿。

    梨花樹下,皮毛雪白的靈鹿姿態優雅地吃著喂來的野果,一雙身影于溪澗旁并肩而立,不時交首說些什么。

    有溪水自高處流下,在石上濺起泠泠水花,化成一道虹霞,絢爛的霞光分付于溪邊喂鹿的二人身側,便叫孤清寡淡的身影瞧來也鮮明幾分,與身旁人溫柔神色更顯相襯。

    望著如此神仙眷侶的畫面,阮棠不由駐了足,心下有些難以言明的復雜。

    “楚二看著……和秦姐姐還挺配的嘛。”

    起先她聽說秦知白嫁與了一名弱不禁風的世家公子,還為秦知白很是忿忿不平了一番,只以為她是被家中逼迫才作此決定,想著鞭法大成之后將她從楚家解救出來。

    而如今與兩人相處了一段時日,才發現這位楚二公子雖然的確身子弱了些,但為人處事卻周到得體,且博聞強識,看過不少書,竟還精通奇門遁甲,實在是令她頗為意外。

    最重要的是……

    阮棠看著楚流景為秦知白拂去肩頭沾上的落花,而一貫疏離的人卻并未躲開,不禁皺起了鼻子。

    秦姐姐自己卻也是喜歡的嘛。

    撇了撇嘴,她朝溪邊二人走了過去。

    “秦姐姐!”

    秦知白與楚流景聞聲轉過了身,看著走來的少女,略一頷首,“阮姑娘。”

    “你的病總算好了。”阮棠飛揚起了眉目,“這幾日你病了,楚二又整日都在照顧你,都沒人能與我說說話,實在是有些無趣。”

    秦知白眸光微動,瞧了一眼身旁人,話音和緩幾分,“有勞阮姑娘掛心。”

    見她孤身一人前來,楚流景有些訝然:“怎么不見陳諾姑娘?”

    阮棠“哦”了一聲,“她在藏書樓背書呢。”

    “背書?”

    阮棠點了點頭,皺著眉道:“先前她不是說要我教她官話么,這幾日空閑時我便在教她九歌,誰知她背了后邊就把前邊的忘了,已經三日了,連東皇篇都還未曾背下來,因此我讓她在藏書樓中背書,今日不將東皇篇背熟便不準吃飯。”

    聞言,楚流景似乎已經想到了苗疆女子耷拉著眉目的沮喪模樣,不免失笑。

    “陳諾姑娘官話還未能說得流暢,便要讓她背九歌,實在是有些難為她了。”

    少女很是理直氣壯,“我少時也是這般過來的,才沒有特意難為她,既然要我做夫子,那自然是嚴師出高徒,我可不會心軟。”

    瞧她振振有詞的模樣,楚流景唇邊勾出一點笑意,煞有介事地點頭。

    “阮夫子說的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既然阮夫子是嚴師,那不如便先餓陳諾姑娘三日,然后令她抄一百遍詩書,直到她將九歌背得滾瓜爛熟了,再允許她用飯。”

    “啊……”

    聽她竟比自己還要狠心許多,阮棠一時有些遲疑,眼前已然浮現出了陳諾那雙小狗一樣的琥珀色眼睛,方才還說不會軟的心霎時間動搖起來。

    咬著唇糾結了一會兒,她咳了一聲,正要尋個話題將這番話岔過去,抬眼卻瞥見身前人唇邊似有若無的笑意,當即反應過來。

    “好啊楚二,你居然打趣我!”

    阮棠惱羞成怒,抓著軟鞭看向秦知白,“秦姐姐你也不管管她!”

    秦知白神色未變,看著身旁人,依言道:“莫要玩鬧。”

    清泠的話語聲好似一如尋常,而那雙沉靜的眸中卻宛如冰消雪融,不見半點怪責之意。

    楚流景眸光溫軟幾分,依順地笑起來:“好,自然都聽卿娘的。”

    阮棠成功地更加氣惱了。

    正在幾人說笑之時,額間點著朱砂痣的少女騎著鹿奔了過來。

    “秦師姑,師尊說尋您有事,如今正在秋梧院等您。”

    秦知白頷首應下,“好,我知曉了,多謝。”

    她回眸看向楚流景,“我去秋梧院一趟,這幾日師尊閉關了,師姐應當是有些谷中的事要與我說。”

    楚流景點了點頭,“那我正好與阮姑娘去藏書樓找陳諾姑娘,一會兒若沒其他事了,便去秋梧院尋你。”

    “好。”

    兩人分道而行,楚流景與阮棠往藏書樓走去。

    海棠色衣裙的少女攢著眉上下打量她幾眼,語氣不痛快道:“你和秦姐姐先前不是還一副你們不熟的樣子嗎,怎么如今忽然便親近起來了?”

    楚流景微微笑著,“阮姑娘說笑了,我與卿娘本就是夫妻,親近一些不是理所應當么?”

    阮棠輕嗤一聲,“那你們這親近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

    明明之前還生分得好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這才幾日,突然便形影不離了起來,都讓她快懷疑是不是楚二給秦姐姐下什么藥了。

    心中腹誹了一番,阮棠漫無目的地看著遠處山色,似忽然想到什么,又看向身旁人。

    “對了楚二,你聽過十洲記的傳聞沒有?”

    形容溫潤的人神色微微一頓,轉過了頭看她:“聽阿姐說起過,怎么了?”

    阮棠隨意道:“我聽別人說十洲記就在秦姐姐手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楚流景溫聲道:“我未曾與卿娘談起過此事,因此我也不知。”

    “傳聞十洲記中記載了青陽氏族留下的秘寶,除卻金銀財寶與武功秘籍外,還有一味生死人、肉白骨的仙藥,常人食之甚至可得長生。”

    阮棠壓低了聲音,高深莫測道,“你說秦姐姐生得這般好看,又醫術高絕,會不會就是吃了仙藥的人,其實早已活了上百年,只不過不能讓我們知道,因此平日才總是這般冷淡疏離。”

    楚流景微微失笑,搖了搖頭,“阮姑娘還是少看些傳奇話本罷。”

    見她毫不捧場,阮棠沒勁地哼了一聲,“你這人真是無趣。”

    言談之間,兩人已然到了藏書樓外。

    藏書樓位于藥王谷后山,與秋梧院離得不遠,但中間隔了一條長廊水榭,因此周遭十分清幽僻靜。

    兩人走入藏書樓,便見到身著黛色苗衣的女子正垂頭喪氣地盤腿坐在書架旁,手中拿著一本九歌,滿臉皆是愁容。

    聽得腳步聲響起,拿著書的人望向樓外,見到迎面走來的二人,頓時目光一亮,彎著眉目便跑了上去。

    “棠棠!”

    被那雙日光一般明燦的眼睛望住,阮棠幾乎下意識便要應聲,卻又忽然想起自己此行來的目的,嘴邊話語頓止,抬手咳了一聲。

    “書背得如何了?”

    陳諾一頓,抿起了唇。

    “大約……背下來了?”

    語氣很是飄忽,顯然并沒有太多信心。

    阮棠將信將疑地瞧她一眼,板著神色道:“背來我聽聽。”

    陳諾咽了咽喉頭,“真的要背嗎?”

    阮棠白她一眼,“自然是真的!”

    見著眼前人神色嚴肅,絲毫沒有轉圜的余地,陳諾抿著嘴攥緊了手中的書,磕磕巴巴地開始背誦。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瑱,繆鏘鳴兮琳瑯。”

    不過才背了兩句,語調便已然無法連貫,話語聲也越來越低。

    阮棠深吸一口氣,氣勢洶洶地叫停了她:“是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我都教了你這么多遍,你怎么還是背錯?”

    女子一時有些發蔫兒,額前梳起的發絲都耷拉了下來,悶聲道:“這些字都太難記了,又沒有什么道理,我就是記不住。”

    “怎么沒有道理?”

    阮棠張口便要訓斥她,一抬眼卻望見了身前人灰心喪氣的眼神,手中的書被她攥在手里,已然翻得皺皺巴巴,額邊也沁了一層薄汗,顯然先前已經耗費了許多心神。

    心中似有什么輕輕碰了碰,一點點軟了下來,方才掀起的惱意也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阮棠握著手中軟鞭,抿了一下唇,面上仍裝出氣惱的樣子,卻放輕了語調。

    “……算了,我再好好與你解釋一遍,你認真聽,不準走神。”

    陳諾一愣,松了口氣,連忙點了點頭,“好的,棠棠夫子。”

    低軟的話語聲響起,海棠色的身影與黛衣女子靠在一處,細細碎碎地講起了手中詩書。

    望著二人認真研讀的模樣,楚流景微微笑起來,轉身看向身后樓梯,未曾打擾她們,沿著樓梯走上了藏書樓二樓。

    二樓放的多是醫術相關的醫書典籍,最里側有一間供人靜心修習的齋室。

    楚流景信步朝前走著,行至齋室外,隨意往里一望,卻意外見到其中有一名正在看書的少女。

    藏書樓本就幽僻,大多弟子都是前來借書后帶回秋梧院研習,甚少有人會留在樓中齋室看書,因此當初秦知白為了安靜才會常來此處練功。

    楚流景多瞧了一眼,便見齋室中的少女抬起了頭,與她兩兩對望,片刻后,嗓音清脆地開了口。

    “你是秦師姑的夫君。”

    聽她說出了自己的身份,楚流景有些訝異:“你認得我?”

    少女搖頭,“我不認識你,但總有一天我要打敗你。”

    “打敗我?”楚流景微微挑眉,頗覺有趣地笑起來,“你為何要打敗我?”

    “因為我喜歡秦師姑,師尊說秦師姑是谷里醫術最厲害的人,打敗你,我就可以和秦師姑在一起,向她學習醫術。”

    楚流景一頓,神色不免有些古怪,“此事你師尊知道么?”

    少女面色一僵,方才一往無前的氣勢頓時弱了下去。

    “師尊……師尊那般溫柔,知道后也定然不會怪我的。”

    說著,她又垂了頭嘟囔起來:“誰讓秦師姑從來不收弟子,我從小便像師姑一般日夜苦讀,所有師姐妹中只有我每年考校都是優等,就連師尊也說我與師姑少時有幾分相似,可她就是不愿收我為徒……”

    聽她所言,楚流景一時恍然。

    莫怪她方才見這少女第一面時覺得有些眼熟,原來她為了效仿秦知白,就連穿著都與秦知白極為相像,一身松霜綠的衣裙,腰間還佩了一只藥囊,乍一看去,的的確確就像秦知白少時模樣。

    楚流景笑道:“所以你留在齋中看書也是為了效仿卿娘?”

    少女抬起頭,卻似沒聽懂她所說話語,疑惑道:“什么?”

    楚流景道:“卿娘少時為了僻靜也常來此處看書練功,你如此仰慕她,莫非不知道么?”

    少女眉心攢起,面上露出了一副不明所以的神色。

    “齋室八年前方才建好,當時秦師姑已經離谷了,又怎么可能會在齋室中練功?”

    楚流景一怔。

    第040章 子夜

    子夜

    香火鼎盛的寺廟中, 十數名衣裝樸素的香客正在佛殿內上香叩拜。

    殿上座落著三尊佛像,左側為掌管輪回的地藏菩薩,右側則是統領幽冥百鬼的東岳大帝, 而正中的佛像有四耳六眼,禪定的雙手拈了一朵曼陀羅花, 面上四眼皆為孔雀石鑲嵌而成, 雖形貌莊嚴,卻總透著股無法言明的邪氣, 令人一時不敢多看。

    寺廟雖地處幽僻山間,前來焚香禮拜的人卻不知凡幾, 后院禪堂外站著兩名穿著素白麻衣的僧人, 僧人臉前戴著白紙畫制的鬼煞面具, 瞧來詭異可怖,可往來香客卻好似習以為常,面上仍是一片崇敬狂熱。

    一名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匆匆來到禪堂外,未修邊幅的面容顯出幾分頹靡,眼中神采恍惚, 仿佛渴水而不得的旅人,直直就要往禪堂內沖, 卻被門外的僧人攔了下來。

    “我要見住持,讓我見住持!”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著。

    為首的僧人行了個合掌禮,嘆息道:“李主戶,您本月未曾供施浄財, 按理說是無法得見住持的。”

    “浄財……”男子恍恍惚惚地低下頭, 慌忙取下了隨身錢袋, 將袋中銀錢全數倒在手上,隨即遞到僧人跟前, “便只有這些了。”

    僧人看著他手中碎銀,露出了為難神色,“若只有這些,恐怕遠遠不夠,李主戶還是下月再來吧。”

    見僧人下了逐客令,男子當即焦躁起來,“不行!我要見主持!”

    他被按住了雙臂,身子便不斷往前擠著,雙目一片赤紅。

    “無我住持,求求您!求您再賜我一支見欲香吧!我下月一定將所有浄財都補上!”

    喧鬧的叫喊聲令前殿香客張望著看了過來,僧人正要令兩旁弟子將他架走,卻聽禪堂中響起一聲佛號,安詳平和的話語聲自內緩緩傳來。

    “清凈,讓李施主進來吧。”

    “是。”

    僧人一低頭,轉身讓人放開了男子,“李主戶,住持有請。”

    男子精神一振,連忙理了理有些發皺的衣袍,推開禪堂的門走了進去。

    禪堂中安寧凈潔,角落桌案上點著一支香,裊裊青煙夾帶著淺淡花香,令人聞之便莫名心靜,而神思卻更覺恍惚。

    慈眉善目的住持坐在禪堂正中,身旁站著衣缽侍者,他抬首看著門外走進的男子,令兩側蒲團上打坐的弟子都退了出去,溫和道:“李施主,許久未見。”

    男子快步近前,幾乎是膝行著跪了下去,通紅的雙眼中滿是渴求。

    “無我大師,見欲香……求您再賜我一支見欲香!”

    望著他如此模樣,住持念了一聲佛號,不疾不徐道:“李施主,見欲是為斷欲,六欲尊使掌人間一切欲望,以圣花開靈,著我等制成見欲香,本是為了絕七情六欲,渡人世苦厄。李施主已然見過心底欲望,又何必執迷不醒呢?”

    男子抬起了頭,面色因著迫切而隱隱發紅,連話語聲都哆嗦起來。

    “只要再有一次……我再見梅娘一次,定然便散財斷欲,將所有家產都供施于六欲尊使。大師,就求您幫幫我吧!”

    一聲輕嘆落下,僧人不再言語,望了一眼身旁的衣缽侍者,侍者轉身行至多寶格前,自屜中取出了一支細長的線香,將之遞給座前男子。

    男子眼中霎時亮起光彩,匆忙接過線香,連連叩謝:“多謝大師!我下月定然前來布施還愿!”

    說罷,男子如獲珍寶般將線香藏入懷中,步履蹣跚地離開了禪堂。

    房門重又關閉,禪堂內回復一片幽暗沉寂。

    衣缽侍者走到角落桌案前,拿過一旁放置的絞刀熄滅了點燃的線香,隨即回身向住持稟報:“大尊使,見欲香已所剩不多,作坊中的曼陀羅花似乎也余下無幾,還有不少布施浄財的信士仍在等著您贈香點化,您看……”

    僧人雙眼半閉,做禪定姿態,面上神色仍是平和無波。

    “云劍山莊還未曾將花送來嗎?”

    “宋莊主說近來子夜樓動作繁多,各門各派如今都風聲鶴唳,青冥樓更是時刻盯著江湖動向,為避風頭,恐怕暫時無法將花送來。”

    “子夜樓?”禪定的人微微睜開了眼,“各大派皆向青冥樓傳書,想要讓楚不辭發群英令共同伐魔,她如今竟還未曾回應嗎?”

    侍者躬下了身子,低聲道:“這也正是宋莊主在意之事,楚不辭不僅未曾應下各派伐魔之請,且似乎已經留意起了赤潮幫與刀宗,近來洛下與涿川兩地皆出現了青冥樓門人蹤跡,宋莊主擔心她或許已經查到了點什么。”

    住持眼中掠過一絲深色,緩聲道:“按兵不動,那便推她一把。

    “赤潮幫到底暴露得太多了,易江東去歲為子夜樓所殺,只怕已經引起了楚不辭注意,若再讓她查下去,只會牽扯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煩。當斷則斷,易行既然離開了洛下,眼下倒正是個機會。”

    侍者一怔,似乎有些不確定:“大尊使的意思是?”

    僧人神色不動,慢條斯理道:“易行任赤潮幫幫主不過一載,若再死于子夜樓手中,赤潮幫必定大亂,屆時再讓幾派聯手施壓,我卻不信青冥樓還能按捺得住。”

    言下之意,便是要著人除去易行,嫁禍至子夜樓頭上,反逼楚不辭向子夜樓出手。

    聽罷,侍者卻仍有些遲疑,“可是單家的十洲記殘篇還在易行手中,若就這般將他殺了,又該去何處尋十洲記下落?”

    僧人眉目微抬,那張溫和仁慈的面容泛起微笑,瞧來便似佛陀般慈悲。

    “你以為十洲記殘篇當真還在易行手中?易江東死后,葉嘯海早便蠢蠢欲動,易行不過是被他扶上幫主之位的傀儡,只怕從圖南得到的十洲記早已被葉嘯海盯上了,只要尋到葉嘯海,自然便知曉十洲記下落。”

    聞言,侍者恍然,隨后似意料到什么,神情不禁有些激奮。

    “依大尊使所言,若從赤潮幫手中得到單家的十洲記殘篇,我六欲門豈不就有三份殘篇在手?離尋到青陽秘寶便只有一步之遙了!”

    僧人漫不經心地闔了眼。

    “只可惜老五不爭氣,未能從秦知白手中得到十洲記圖眼,反倒丟了性命。沒有圖眼,便是湊齊了所有十洲記也無用,我的六欲傀儡……”

    話音一頓,他又問:“可曾尋到藥童下落?”

    “還未曾。”侍者道,“自十年前藥童被人救走后,六尊使便一直想以子母蠱尋到他所在之處,只是子母蠱不知為何始終沒有反應,就好像此人人間蒸發了一般,實在蹊蹺。”

    僧人冷哼一聲,“當年老二也愛用蠱,結果不僅引發了圖南大疫,還叫江家抓著了把柄,六年前更是險些被監察司擒住,躲躲藏藏數年,到底還是死在了子夜樓手中。老六這般執迷不悟,只怕遲早要赴老二后塵。”

    知曉眼前人素來不喜巫蠱之術,侍者連忙道:“大尊使息怒,六尊使也只是想早日尋到藥童,助大尊使煉成六欲傀儡。藥童銷聲匿跡如此久,所剩時間應當也不多了,只要我們拿到十洲記,他為了活命,想來不必我們去找,也自會送上門來。”

    僧人不語,面上神色卻稍微緩和了些,安靜片刻,他道:“易行之事,傳信老三去辦,讓他下手干凈些,別讓人看出破綻。”

    “是,大尊使。”

    侍者一聲應下,轉身便要離開禪堂,而守在門外的僧人卻忽然未經通傳便推開門,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大尊使,大事不好了!”

    座上之人皺了皺眉,沉聲道:“何事?”

    “三尊使來信,易行與葉嘯海被殺了,十洲記不知所蹤,二人被害之處皆留下了子夜帖!”

    *

    于藥王谷停留了將近十日,阮棠收到師姐林芷晴催她回派的傳書,看著已在行囊中放了許久的藥,終于無法以其他借口再拖延下去,準備收拾行李啟程返回夕霞派。

    見得她收整好了行囊,楚流景訝然道:“阮姑娘要回蜀中了?”

    阮棠懨懨地一點頭,“來前師姐再三囑咐過我取了藥便回派,如今已是拖延了許久,若再不回去,恐怕師姐當真要告訴師尊了。”

    楚流景了然地頷首,“阮姑娘離派已久,未免芷晴姑娘擔心,的確該回去一趟。”

    阮棠嘆了口氣,又問:“你與秦姐姐呢?還要在藥王谷中多留一段時日么?”

    楚流景微微一頓,“……或許吧,若無其他事情,大約會等沈谷主閉關出來我們再返回南柳。”

    “真羨慕你們可以想去何處便去何處,”阮棠無精打采地嘟囔道,“就連陳諾這呆子也無拘無束,不像我成天都要被師姐像孩童一般管著,明明我今歲也及笄了……”

    楚流景笑了笑,聽她提起陳諾,便問:“阮姑娘要走之事,陳諾姑娘知道了么?”

    阮棠一咬唇,神色低落地搖了搖頭,“還未來得及與她說。”

    自從她那日在藏書樓中陪陳諾背了大半日詩書后,本就誠摯認真的女子便整日都泡在了藏書樓中,背書的速度相較先前可謂突飛猛進,不過兩日就已背到了少司命篇。

    知曉她二人雖相識時間不長,感情卻已十分深厚,楚流景溫聲道:“既要離開,便與陳諾姑娘好好道一聲別罷,陳諾姑娘想來也會思念阮姑娘的。”

    話音落下,便聽得身后響起了一道有些急促的話語聲。

    “棠棠要走?要走去哪里?”

    陳諾手中拿著詩書匆匆走近,一雙細秀的眉攢了起來,一向不太利落的官話都流暢了不少。

    見她手中還拿著書,想來是方從藏書樓過來,阮棠心下微微動了動,語調不自覺放輕了些,嗔道:“當然是回門派了,呆子。”

    陳諾抿緊了唇,悶悶道:“一定要回去嗎?”

    阮棠無奈:“當然,否則師尊要怪罪起我來,你替我受罰么?”

    見眼前人張口便要應下,她連忙搶先道:“替我受罰也沒用,我總歸是要回去好好練功的,只有學會所有鞭法,徹底出師了,師尊才會放我行走江湖,師姐也不會再日日念叨我。”

    聞言,陳諾咽下了將要出口的話,望著眼前那張明媚耀眼的面容,低聲道:“那我往后還能再見到你嗎?”

    見二人依依不舍的模樣,楚流景笑起來:“東汜距蜀中不遠,陳諾姑娘若想見阮姑娘,只需租一匹快馬,三日便能到得蜀中了。”

    阮棠一怔,目光當即亮了起來,連連點頭。

    “就是!我雖然不能離派,但你可以來找我!等你到了蜀中,報上本姑娘大名,保管沒有任何人敢欺負你,到時我便帶你去吃你最愛的龍須酥與酒蒸雞,定然讓你一次吃個夠!”

    聽罷,陳諾也揚起了眉目,興高采烈道:“那我和棠棠一起回去吧!”

    話剛出口,她卻好似想起了什么,方才振奮起來的精神又慢慢蔫兒了下去。

    “不行……我還欠著阿姐的銀錢沒還,得先回客棧幫幾日忙,再攢些銀錢才能去找你。”

    看她蔫頭搭腦的樣子,阮棠撲哧笑起來,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軟著聲音哄道:“好了,你乖乖在東汜替掌柜娘子幫忙,等我回去應付過我師姐與師尊了,便傳書給你,到時你再來尋我,可好?”

    感受到下頜傳來的柔軟觸感,陳諾愣了一會兒,隨即又高興起來,用力地一點頭。

    “嗯!”

    三人說笑了一陣,離別之情總算淡了些許。

    陳諾收拾好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幫阮棠拎著包袱便要同她一起出谷,楚流景眼下無事,便打算將她們送到谷外。

    而幾人方走出鏡流齋,卻聽得天邊傳來一聲清唳,一只云鶴劃過層云,清絕素淡的身影手中拿著一紙柬帖,于鶴影清風中徐徐走近。

    “青冥樓來信,楚樓主廣發群英令,邀各門各派齊聚青云山,共同征討子夜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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