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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九歌

    九歌

    “浴蘭湯兮沐芳, 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清澈的小河邊,一名女子正與三兩好友在青石板上浣洗衣物。

    清亮的歌聲繚繞不絕, 與搗衣杵打在衣物上發出的篤篤聲響相和,岸旁立著一棵霜白如雪的流蘇樹, 皓白花瓣自枝頭飄落而下, 沾在浣衣人肩頭發上,便令小橋流水的景致更顯鮮* 活, 成了臨溪城中的另一派風光。

    布衣長衫的書生于河岸上駐足而立,望著眼前畫面, 不禁有些心蕩神馳。

    “湖上女, 江南花, 無雙越女春浣紗。都說臨溪女子花容月貌,歌聲更是如天籟般遏云繞梁,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虛傳。”

    他慨嘆一番,轉頭望見近旁站了一名姿容清弱的男子,男子身披氅衣, 手提雜物,腰間系有一塊青云紋樣的令牌, 心下不由一動,上前搭話道:“這位兄臺,冒昧一問,閣下可是要前往帝臨青云山?”

    臨溪位于中州腹地, 乃是通往帝臨的必經之路, 近日有不少武林中人途徑此處。

    提著東西的人轉頭看向他, 略微笑起來,話語聲溫和。

    “正是, 不知郎君有何指教?”

    書生連忙擺了擺手,“指教不敢當,我本是長庚校學的學生,今歲剛巧滿師卒業,聽聞前些日子青冥樓廣發群英令,召集天下英豪共聚青云山征討魔教,方才見閣下腰間系著青云令,故而有此一問。”

    解釋過后,他又堆起了笑:“閣下既然身懷青云令,想來應當是哪門哪派的大俠吧?”

    男子微微笑著,“恐怕要叫郎君失望了,在下自幼體弱,從未曾習過武,更無師門。”

    書生一愣,再端量了他兩眼,遲疑道:“那兄臺定然便是哪家的世家公子?”

    然而眼前人卻又搖了搖頭,“家中尚算殷實,但稱不上世家二字,只是長姐在外略有幾分聲名。”

    聞言,書生心中已然涼了大半,只還不死心地追問:“不知閣下這青云令是從何而來?”

    身前人溫聲道:“青云令是我娘子予我之物,我此行亦是陪她前去青云山。”

    書生一時心如死灰,只勉強地扯了扯嘴角,“原來兄臺已成婚了,是在下冒昧了。”

    他千里迢迢從登臨趕來臨溪,本是想去青云山一觀各門各派共同討伐魔教的場面,從而寫成話本,賣入茶樓瓦肆,供說書人評說以流傳后世。

    畢竟當年不見經傳的文手知無涯便是以一本《江湖青云錄》聲名大噪,倘若他能將群英伐魔的過程詳細記入書中,想來定然能成為時下最為盛行的傳奇。

    只是若無青云令,他連青云山的山門都進不去,更遑論混入伐魔隊伍中。原本還以為眼前人是個什么名門正派的弟子,只要與他打好關系,說不準能讓自己跟著他蒙混過關,誰想到不過是個靠娘子的贅婿……

    正當他心煩意亂,想著是否該就此打道回府時,卻聽身前人問:“郎君想要去青云山?”

    書生一點頭,“自然。”

    他將自己此行的目的與眼前人說了,隨即面上露出一副心馳神往之色。

    “聽聞此次伐魔之舉,藥王谷的靈素神醫亦會前往參加,先前南柳有士子僅因見過神醫一面便為其作下長賦,可見該是何等驚世容顏。我若能得見靈素神醫真容,即便日后著成的話本無人問津,那也算不虛此行了。”

    聽他說罷,男子神情似乎有些玩味,他低眸瞧了一眼身側青云令,便將之取下遞了過去。

    “既然如此,那這青云令便贈與郎君罷。”

    書生一怔,霎時間欣喜若狂。

    望著眼前令牌,他強按下心中激奮,再行確認地問:“你……你真要將這青云令給我?”

    身前人點了點頭,“左右我不通武藝,拿著此物也無用,倒不如送與閣下,也算成人之美。”

    “多謝公子!”

    書生不再推辭,連忙接過了青云令,隨即拱手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是何方人氏?小生日后若飛黃騰達,定然前去回報公子恩情!”

    男子笑了笑,正待回答,卻聽流水聲響,一道清越的呼喚聲就在此時自水上響起。

    “楚二!”

    紛揚落花間,一條烏篷船于河面上緩緩行來,船身劃出一道波紋,將平靜的水面晃起陣陣漣漪。

    一名鶴立仙姿的女子戴著帷帽立于船頭,岸旁高大的流蘇樹飄下朵朵落花,素白花瓣落于女子肩側,便似在她身周下了一場細雪,令本就出塵的身影望來更顯清絕。

    一旁身著海棠色衣裙的少女沖著岸上之人招了招手,“還不快來,該走了。”

    披著氅衣的人神色柔和些許,轉頭與身旁人略一頷首。

    “在下楚流景,南柳人氏,郎君有緣再會。”

    說罷,他徐徐走下石階,行至船邊,傾身踏上了烏篷船。

    書生站在原地,望著男子乘舟離去的身影,卻似想到什么,一時凝起了眉。

    “楚流景?怎么聽著有些耳熟……”

    冥思苦想了一陣,他倏然抬起了頭,滿面不可置信神色。

    “南柳楚家!他是靈素神醫的夫君?!”

    ……

    烏篷船離岸輕晃,搖曳著于水上向前行去。

    看著剛上船的人,阮棠好奇道:“你不是上岸去買東西的么,怎么方才還跟人聊起來了?”

    楚流景笑了笑,“有位郎君向我問了些話,便隨意聊了幾句。”

    她轉頭看向身旁人,語調放輕了些,“方才見卿娘面色似乎有些差,現在可好些了?”

    帷帽掩面的女子半闔著眸,清挺的身姿倚坐在舟頭,低聲道:“無事。”

    阮棠露出關切神色:“秦姐姐莫非是不慣乘舟?”

    秦知白略微搖頭,“只是身子有些不適,過會兒便好。”

    安靜片刻,身旁傳來窸窣的響動聲,一陣清淡的甜香氣于船中彌漫開,不多時,溫柔的話語聲從旁響起。

    “我買了些梅子姜與荔枝來,卿娘若身子不適,吃些蜜餞果子或許會好些。”

    秦知白睜開眼,便見到身旁人捧著一包打開的油紙遞到了她眼前,紙中包的是方才岸上買來的荔枝與梅子姜,荔枝已然剝去了殼,晶瑩剔透的果肉水靈靈地泛著光,猶如上好的白玉,絲絲縷縷地透著清甜。

    她眸光輕晃,隔著薄紗看向身前人面容,停頓須臾,接過了遞來的果食。

    “多謝。”

    楚流景又將剩下的點心分給其余兩人,隨即轉過了身,將手探入水中,仔細清洗著手上剝荔枝時沾上的汁水。

    陳諾手中拿著點心,卻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吃起來,偏著頭看向岸上,思緒被岸邊浣衣女的歌聲吸引。

    “棠棠,她們唱的可是九歌?”

    阮棠側耳聽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唱的是云中君。”

    陳諾驚訝,“原來還能唱出來嗎?”

    阮棠嗯了一聲,邊吃著梅子姜邊慢條斯理地同她解釋:“九歌本就是民間祭祀神靈時所唱樂歌改編成的詩篇。

    “據傳許多年前乾東有一大澤,名為云夢澤,云夢澤中居住著云姓一族,族中人信仰云君,每逢年節便會唱起九歌以表企盼思念。只是云家不知為何一夕之間忽然銷聲匿跡了,自那以后傳唱九歌的人便少了些。”

    “啪”

    一顆荔枝掉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叫正在閑談的兩人看了過去。

    “秦姐姐?”

    坐于舟頭的人微低了首,遮于臉前的白紗被風輕輕吹動,隱約能見到帷帽下略有些蒼白的面容。

    阮棠攢了眉,連忙靠近前去,“秦姐姐,你可是不舒服?”

    她轉頭看了一眼,發現楚流景仍背對著幾人未曾回過身來,不禁有些著惱。

    “楚二,秦姐姐身子不適,你還在那洗什么手?”

    頓了片晌,探出手的人如夢初醒般轉回了身,目光觸及身旁人白弱的面色,慢慢回過神來。

    “……卿娘?”

    發覺秦知白神色似有些不對,楚流景伸出手去要為她把脈,而指尖不過剛搭上身前人腕間,卻見近旁光影一點點暗下,素來清冷疏離的女子未曾言語,低垂著頸項靠入了她懷中。

    阮棠愣了一會兒,神色復雜地坐回原位,一把拉住要起身過去湊熱鬧的人。

    “坐好,別亂動。”

    陳諾不解地看她:“秦神醫不是不舒服嗎?我包袱里有寨中帶來的藥,吃一粒或許就好了。”

    阮棠白她一眼,“秦姐姐自己便是大夫,還用得上你給她拿藥?”

    再瞧了對側二人一眼,她面無表情地轉開視線,話語聲似從牙縫中擠出來一般,“何況她們倆有情飲水飽,便是真有什么不舒服的,現在我看也好多了。”

    陳諾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顧及到秦知白身子,幾人決定于臨溪暫住一夜,提前在城東碼頭靠了岸。

    楚流景尋到一處安靜些的客棧,向掌柜訂了三間房,而后陪同身旁人進了客房。

    下了船后,秦知白的神色便好轉了許多,只是楚流景念及她大病初愈,仍是不叫她隨意走動,連飯食也親自為她送到了房中,叫阮棠又牙酸了好一陣。

    入了夜,窗外忽然下起了一場細雨,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窗沿上,將薄涼的水汽卷著送入房中。

    榻上人已然歇下,白日里被面紗遮掩的容顏顯露于微弱的燈火中,臉側肌膚映著明明滅滅的火光,流轉過淺淡光澤,令略有些泛白的面容更顯剔透。

    夜雨聲滴答不絕,楚流景走到窗邊關上了窗,微微搖曳的燭火逐漸穩定下來,她再望了一眼榻上人安睡的容顏,便轉身準備離開。

    而腳下還未曾踏出一步,卻被身后人出言叫了住。

    “楚流景。”

    低清的話語聲輕淺響起。

    一只手自后握上了她的腕。

    “別走。”

    第042章 共枕

    共枕

    環過手腕的力度極為輕微, 帶著淡薄涼意,恍如拂過柳梢的輕風。

    楚流景怔然少頃,轉回身去, 便撞入了那雙寂然望向她的深晦眼眸。

    往日清明的眸光似因著微弱燈火顯出一分羸憊,眼睫微微垂著, 斂去了些許難以接近的淡漠, 而眸中神色卻仍如深潭般幽邃,隨著燈火明滅, 叫她看不透徹。

    頓了一瞬,她反過手握住了秦知白的手, 將那點涼意于掌心慢慢溫熱, 在榻旁坐了下來。

    “我不走, 我只是想去大堂坐著,以免打攪卿娘歇息。”

    秦知白任她握著自己,半閉上眸,話語聲低微。

    “你今夜宿在房中吧。”

    楚流景微微一怔。

    “……卿娘的意思是?”

    “你本就有心疾,若徹夜不眠, 難免有損氣血。何況你我已成婚,孤身一人在大堂中過夜, 叫他人得知,當會引起懷疑。”

    仍是平緩無波的語調,卻叫楚流景心下微動。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身前人提及二人婚事……

    于如此境況下,就好像在提醒她, 她本就是她妻子, 因此同床共枕也是理所應當。

    墨色的眸中漫開一抹漣漪, 安靜片刻,楚流景松開了掌中握著的手, 放輕的話語一如往常般溫和。

    “那我去桌旁坐著,卿娘好生歇息便是。”

    眉目微動,那雙清冷的眸復又睜開,秦知白望她片刻,淡淡道:“過來。”

    極平淡的語氣,卻仿佛上位者降下的教諭,令人生不出半點抗拒之意。

    坐于榻旁的人再停頓片晌,便徐徐褪去穿著于外的氅衣,依著榻上人身影靠近前去,依順地躺在了她身旁。

    窗外細雨仍在絲絲縷縷地下著,于檐上敲出微弱的聲響,淡薄的冷香與常年縈繞的藥苦氣息相交融,同床而眠的一雙身影卻仍保持著不遠不近的得體距離。

    楚流景望著床頂透雕的如意云紋,呼吸緩慢,似有意克制著不叫那抹冷香于鼻息間顯得太過昭彰。

    “卿娘今日怎么了?”

    秦知白低垂著眸。

    “……想起了一些舊事。”

    回應的話語聲有一絲微不可察的輕啞,令人分不清是因為身子虛弱,抑或是其他無法言明的緣故。

    楚流景頓了一瞬,緩聲問:“是不開心的事?”

    而身旁人卻陷入了沉默。

    許久未得到回答,詢問之人似乎也并不在意。

    “若非歡愉之事,那便忘卻吧。”楚流景輕聲道,“我總不愿見卿娘不開心。”

    眼睫輕輕顫動,垂于身側的指尖一點點蜷入手心,秦知白閉上了眼,片晌,側過首望向身旁人。

    “那你呢?”

    她問。

    “你若有傷痛之事,又該如何?”

    漫長沉靜。

    淡薄的唇微微張開,卻答非所問般道:“我什么都沒有。”

    楚流景半斂了眸,似將所有火光與暗影都遮入了那雙墨色的瞳眸中。

    “我一無所有……因此想讓卿娘開心。”

    雨聲滴答落下,打濕檐上青苔,遠處河岸邊有一只蛙跳入水中,發出“撲通”的聲響,暈開無數漣漪。

    房中光影幽靜,端穩的燈燭寂寂地燃燒著,絲毫未曾受到窗外風雨侵擾。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而聽的人沒有追問,說的人也未曾解釋。

    再睜開眼,楚流景便又已是那副溫和神態,她轉首看入那雙望來的眼睛,面上露出一點笑意,溫聲道:“夜已深了,卿娘歇息吧。”

    纖長的眼睫半掩,片刻后,眸光怔然的人緩緩閉上了眼。

    燈火吹熄,房中陷入一片昏暗。

    蒙昧的暗光如流水般映在墻上,風雨交織中,一道輕喚聲低低響起。

    “楚流景。”

    “我在。”

    回應的話語聲溫柔而明晰。

    “我總是在的。”

    雨聲漸漸微弱,榻上之人呼吸慢慢變得安穩,墻上流光隨風輕微晃動,交融的體息就這般未曾分離,直至到了天明。

    翌日。

    楚流景醒來時,身旁人已然沒了蹤影。

    熟悉的冷香仍舊殘存于身側,叫她知曉昨夜一切并非幻夢,而觸手所得的涼意卻昭然告知她秦知白已離開許久。

    窗外天光大亮,遠處街市的叫賣聲喧嚷,她怔了一會兒神,慢慢坐起身,梳洗過后換了身衣裳,便推門走出了客房。

    早已過了用朝食的時辰,大堂中不見多少客人,阮棠與陳諾在客棧門外,與一名端著皮影箱的老者交談,不知聊到什么,一時興起,還買了兩支皮影人回來把玩。

    轉頭瞧見樓上走下的人,阮棠用手中的皮影朝她擺了擺手。

    “楚二,你今日怎么起得這么晚?”

    楚流景行至二人跟前,輕聲問:“阮姑娘,你可曾見到卿娘?”

    “秦姐姐一早便出去了,說是有些私事要去辦,臨走前還說你昨夜未曾歇息好,讓我們不要吵醒你,令客棧的小二也留了朝食在后廚,你醒了便可以去吃。”

    阮棠說著,語氣禁不住愈發幽怨,“當初我受傷時秦姐姐都未曾這般體貼過,你們才成婚幾日……”

    鼻子便皺了起來。

    而楚流景卻并未在意她后來的抱怨。

    “私事?”她微微攢眉,又問,“可知曉卿娘去了何處?”

    阮棠想了想,搖了搖頭,隨即看向身旁人:“秦姐姐有說過她要去何處嗎?”

    陳諾將目光從手中的皮影上移開,回憶了一會兒,搖頭道:“未曾說過,只是說要晚些時候才會回來。”

    楚流景低垂著視線,望著腕上虛虛搭下的銀鏈,微微斂了眸。

    在大堂隨意用了些朝食后,阮棠與陳諾見天色放晴,便生出了些外出閑逛的心思,前來桌邊尋她。

    “楚二,今日天色不錯,你可要與我們一同出去走走?”

    楚流景看向門外投入的光亮,思忖少時,頷首應下。

    “也好。”

    她回房加了件衣服,與客棧小二留了消息,便同阮棠二人離開了客棧。

    客棧臨河而建,較為清凈,離最近的街市有一段距離。

    三人沿河岸慢慢走著,楚流景見身旁人手中還拿著先前買的皮影,便問道:“阮姑娘喜歡皮影戲?”

    阮棠點了點頭,“蜀中雖有燈戲,但卻與皮影戲相去甚遠,更多見的還是雜耍樂舞的角抵戲,我只在少時隨師尊去蘭留時看過幾回街上賣的皮影人,因此總想著何時再去蘭留了,定要在城中瓦舍看看戲。”

    聞言,陳諾握著手中的皮影人,道:“昨日來的時候我見前邊的樓里好像也有這種小人戲,不如我們今天就去看吧?”

    阮棠精神一振,看向身旁人,“楚二,你也去嗎?”

    楚流景望了一眼遠處人潮,笑著應下:“也無不可。”

    幾人尋路旁商販問過瓦舍方位后,便朝瓦舍所在街市走了過去。

    行至長街,周遭人流明顯多了起來,不少隨身帶著刀兵的江湖人打馬自街中走過,四周茶樓食肆中亦坐滿了游人,城內巡武衛嚴陣以待,每兩刻鐘便會巡視一次,因而街上人雖多,一切卻都有條不紊。

    阮棠見著佩刀走過的巡武衛,慨嘆道:“說起來許久未曾見到燕姐姐了,也不知她如今情況如何?”

    楚流景徐徐走著,“先前卿娘與燕司事傳過一封信,她那會兒似乎已到了洛下,正在查赤潮幫之事。如今赤潮幫的易幫主與葉堂主都死于非命,想來燕司事應當也會前去青云山,阮姑娘大約幾日后便可再見到她了。”

    聞言,阮棠目光亮了起來,“那我豈不是既能見到青云君,還能與燕姐姐再見?”

    話音未散,她又似想起什么,一時耷拉了眉眼,“只可惜師姐也要來……到時候與師姐匯合,她肯定便不會再允許我像現在這般亂跑了。”

    聽著她們二人的談話,陳諾好奇道:“燕阿姐是什么人?”

    “是監察司一位很厲害的司事,先前在沅榆便是她帶人前去匪寨,救下了許多女子,還替那些女子翻案發聲,主持公道。”

    阮棠將沅榆發生的事與她大略說了一遍,陳諾聽罷,認真道:“看來是和圣女一樣的大好人。”

    “圣女?”阮棠起了興趣,“先前便聽說你們苗疆圣女姿容絕世,武功也高強,還以一己之力帶領你們寨中人恢復了苗寨興盛,可是真的?”

    陳諾一點頭,面上露出了與有榮焉的驕傲神色,少見地話密起來,與阮棠細細說起了苗疆圣女的故事。

    一行人說說笑笑地走著,在穿過兩條長街后,終于到了城中最大的勾欄瓦肆外。

    三人進了瓦肆,來到聽戲的樂樓前,門外立著的招牌上寫了今日要演的劇目,林林總總大約有十幾出。

    阮棠自上到下掃了一眼,目光落在當中一出叫《身化鶴》的皮影戲上,興味盎然道:“這出戲講的是什么?”

    許是見她穿著不凡,門外迎人的伙計走近前來,殷勤地介紹:“這出身化鶴講的是一對有青梅之誼的女子,其中一人因為人所害死于非命,另一人便窮盡一生尋仙草將她救活,最終二人皆化鶴成仙的故事。

    “此話本乃是山風大家新作,很受來客歡迎,幾位娘子可要看看?”

    聞言,阮棠神色卻顯出一絲古怪。

    山風大家?那不正是寫病弱郎中與千金小姐的那人嗎……

    這戲當真能是正經戲?

    猶豫了一會兒,她有些心虛地看向身旁二人:“……你們說看這出戲嗎?”

    楚流景不明就里,無可無不可地點頭,“皆可。”

    陳諾亦從善如流地看著她,“都聽棠棠的。”

    阮棠咳了一聲,再看向一旁伙計,便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

    “那就看這出吧,給我們買三張票。”

    “好嘞,娘子稍待。”

    票很快開好,阮棠將票給看票的人逐一驗過,便走入了樂樓。

    楚流景正要同她二人一并進去,而轉身時目光隨意一掃,卻忽然凝在了斜對側的一間青樓外。

    人來人往的樓閣前,一道孤清淡漠的身影身著霜色錦袍,在樓中花娘的帶領下進入了青樓。

    而那張清絕出塵的面容雖只是一晃而過,卻仍是叫楚流景認了出來。

    “……卿娘?”

    第043章 青樓

    青樓

    素淡身影隨引路的花娘走入青樓之中, 形形色色的酒客自她身側穿行而過,四周歌舞聲靡靡,那雙清矜薄欲的眸卻始終目不斜視, 仿佛獨立于塵世外的鶴,令行經之人不由多瞧了幾眼。

    一名酒客跌跌撞撞地自行道中走過, 絲毫未曾留意四周人, 見前方有人擋路,信手一揚, 便推搡上了一旁端著酒壺行來的侍女。

    猝不及防的力道叫侍女低呼了一聲,眼看便要摔向近旁桌椅, 卻有一只手從旁伸來, 在她身側輕扶了一把, 令她搖搖欲墜的身子霎時穩住,隨即站住了腳步。

    清和的話語聲便在此時響起。

    “姑娘無事吧?”

    心下驚魂未定,壺中的酒也已然灑了些許,侍女按捺下狂跳的心口,抬眼看去, 就望見了身旁停下的霜色身影。

    她怔了一會兒,目光微微下落, 似乎發覺了什么,而后恍然低首道:“無事,多謝公子。”

    見她并無大礙,身旁人略一頷首, 未再多言, 轉身繼續朝前行去。

    侍女望著逐漸走遠的身影, 停了片刻,向經過的花娘問:“姐姐, 方才那位公子是誰?似乎先前從未見她來過。”

    花娘抬首望了一眼,隨口道:“剛在門外聽二娘提起,好像是專程來找心月姐姐的。”

    侍女哦了一聲,再道了聲謝,便端著盤中的酒壺繼續去服侍別桌客人了。

    回想著方才那人頸間白皙光滑的肌膚,她微微走神,唇邊抿出了一點酒窩。

    是女子呀……

    果然還是女子好些。

    秦知白穿過青樓大堂,沿著迂回曲折的廊橋來到一處小樓外,樓前立著一株杏樹,樹上杏花值此春末之際已落了大半,僅剩下蒼翠繁茂的枝葉。

    遠處前堂的絲竹之聲仍隱約可聞,而小樓中卻不見任何琴音,只有一聲又一聲清脆的碰撞聲傳來,不多時,樓內忽然一陣嘩然,而后便聽得女子飛揚柔亮的笑語聲高高響起。

    “雙紅頭絕殺,給錢給錢。”

    又是一陣帶著笑意的嗔罵,領路的花娘似乎對如此情形早已見慣不怪,轉頭朝身后人道:“心月姐姐應當還在與三娘她們打骨牌,公子稍待。”

    秦知白頷首應下,“多謝。”

    花娘走入樓中替她傳報,不多會兒,便又返了回來。

    “公子,心月姐姐請您進去。”

    話落,秦知白尚未動身,便有幾名風韻各異的女子姿態裊娜地自小樓內走出。

    見到樓外身影,走出的幾人皆不約而同多端量了兩眼,其中一名花娘流光轉盼,行至秦知白身前,勾著唇角妖妖嬈嬈道:“好俊俏的郎君,頭回見你來樓中,不若與我去我院里坐坐吧,做什么要來找心月這個財迷。”

    不待秦知白回答,樓內已傳來一聲笑罵。

    “合歡,別動我的客人,回去找你的張家小郎君去,這般隨便將人勾走,當心給自己惹上麻煩。”

    被喚作合歡的花娘眉梢微挑,嗬了一聲,“還護起食來了,倒是稀奇。”

    她回眸再看向眼前人,便頗為惋惜地笑道:“此次無緣,公子下次若再來樓中,可別忘了來合歡院尋我,奴家等著你。”

    秦知白神色未變,面上不見任何嫌惡或不喜,只略一低首,便徑直走入了眼前的小樓中。

    樓里已沒了其他人,只有些吃得七零八落的果食與一張堆滿骨牌的小桌,桌后坐了一名姿態懶散的女子。

    女子容顏絕麗,風流旖旎,身子斜斜地倚在軟靠上,正清點桌上銀錢,見她進來,抬手隨意一揮,便聽得“砰”的一聲響,身后門已應聲關上。

    “樓里姑娘隨性慣了,叫秦神醫受驚了。”

    秦知白淡淡道:“無妨。”

    將銀錢都清點過,桌后人坐起了身子,隨手掃開桌上骨牌,一疊寫滿字的竹紙便被放上了桌面。

    “先前秦神醫托我查的東西,如今已有了眉目。”

    她下頜一抬,視線睇向眼前紙頁。

    “這些是易江東生前最常去的幾處地方,除卻易家與赤潮幫總舵,便是洛下城中一間沒什么人光顧的當鋪。在他死后,易行亦第一時間去了這間當鋪,若無意外,十洲記原本應當就被他藏在這當鋪之中。”

    話音方落,女子卻又將桌上的竹紙一把拂開,懶聲道:“只可惜如今易行與葉嘯海皆死在了子夜樓手中,單家的這本十洲記也不知所蹤,神醫若想再查此書去向,或許便要從子夜樓入手了。”

    望了一眼被她拂至一旁的竹紙,秦知白眸光微抬,又道:“心月姑娘可曾查到其余幾本下落?”

    女子干脆地一點頭,“倒是有些消息,只不過嘛……”

    她話音一頓,那張盡態極妍的面容露出了個笑,一只手撐在下巴上,看向身前人的眼中滿是心照不宣的神色。

    秦知白未曾言語,只從腰間取出了一塊紫檀木打制而成的小牌,淡聲道:“此乃我秦家信物,憑此牌,姑娘當可前去城中任一當鋪支取銀錢。”

    見著被放在桌上的紫檀小牌,女子頓時瞇著眸笑起來。

    “秦神醫果然爽快。”

    她將木牌收好,也就不再拖延,直截了當道:“目前已知現世的十洲記殘篇有三本:一本為圖南單家所有,二十年被赤潮幫奪去。一本藏于臨溪方家,六年前方家滅門后為柳鳴岐取走。還有一本……則是十四年前云夢澤云家丟失的那本,如今應當在六欲門手中。”

    秦知白眸光微斂,素來沉靜的眸子宛若秋霜薄雪,流露出了一絲清寒冷意。

    心月斜倚著下巴把玩著一塊骨牌,并未察覺她眼下異樣,繼續道:“說來也巧,先前秦神醫托我查十四年前曾于乾東追殺你與秦夫人之人,結果恰如秦神醫所想,正是六欲門。”

    安靜片晌,清泠的話語聲低聲道:“我知曉了,多謝心月姑娘。”

    將查來的消息都告知身前人后,心月抬了頭,望著眼前長身玉立的女子。

    “左右如今還早,秦神醫若不急著離去,可要與我玩一局骨牌?”

    然而秦知白并未應下。

    “我于博戲一道并不擅長,姑娘還是另尋他人吧。”

    見她似乎準備離開,心月卻也不在意,只慢條斯理道:“我手中還有一條消息,是關于秦神醫那位新婚夫君的。”

    正欲離開的身影忽然停了住,女子笑起來,撐在臉側的手放了下去,朝后倚了身子。

    “秦神醫只要贏我一局骨牌,我便將此消息當作彩頭送與秦神醫,不知神醫意下如何?”

    秦知白轉回身,視線微垂,落在眼前的數十張骨牌上。

    “開始罷。”

    得她應下,一向喜愛博戲的女子當即來了興致,神采奕奕地將桌上骨牌盡都背面朝上收揀碼好,語氣輕快地說起了規則。

    “既然只有你我二人,那我們便玩得簡單點,就以一對牌定勝負。

    “來者是客,秦神醫坐莊先摸,定牌后可先翻其中一張,若牌面點數不合心意,可換牌一次,其余大小規則與尋常一樣,如何?”

    秦知白未置可否,清冷的眸光望著桌上骨牌,抬指輕輕一彈,便見兩張骨牌霎時自碼好的牌堆中飛了出來,其中一張直直朝上,點數一紅二白,僅有三點。

    心月眉梢一挑,信手自牌堆中隨意摸了兩張牌,指腹一點點摸過冰涼冷硬的骨牌牌面,隨即目光陡亮,抬手將牌一翻,便見一張點數為十二的天牌扣在了二人當中。

    她神情松快,已然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卻仍笑瞇瞇地問:“秦神醫可要換牌?”

    骨牌規則中,任何對牌均大于非對牌,而眼下秦知白手中的三點在牌面點數里并不算大,即便另一張牌恰好也是三點,那也不過是雙三的牌型,何況摸出對牌的幾率本就不大。

    出乎意料,身前人只掃了一眼牌面,便淡然地抬了眸。

    “不必。”

    心月略有些訝異,卻也并不勉強,當先將自己手中另一張牌翻了過來,誰想竟又是一張天牌。

    “雙天!”

    語調陡然拔高,她一下站了起來。

    從未摸出過的牌型沒想到竟然出現在了隨意定下的一次賭局中,而此次賭局她甚至未向對方要任何彩頭,心月一時間有如百爪撓心,頓時肉痛了起來。

    再看向跟前姿容清絕的女子,她又強自按捺下心中懊惱,不斷安慰自己。

    罷了,能贏這位藥王谷神醫一回也是不可多得之事,不過是一對天牌而已,以后總還會再摸到的……

    心月含淚痛飲了一口手旁放的清茶。

    而她心下悲痛還未消散,卻見那只皓白如玉的手伸出,沒有任何停頓,徑直翻過了自己面前的另一張骨牌。

    方才勉強平復下心緒的女子倏然又睜大了雙眼。

    “怎么可能?!”

    高昂的話音穿透樓閣廊橋,如轟雷貫耳,叫橋上經過的侍女不明所以地看了過來。

    眼前桌案上,除卻一紅二白的丁三牌外,另一張正是與之相配的二四牌。

    而這兩張牌組合在一起,卻恰成了骨牌中牌型最大的至尊牌。

    心月呆怔良久,心情復雜地抬起了頭。

    “秦神醫當真只是第一次玩骨牌?”

    秦知白未曾言語,只凝了眸看著她。

    桌后女子吐了口氣,坐回到靠椅中,* 意興闌珊地開了口。

    “前些日子傳回來的消息……

    “秦神醫的這位新婚夫君,并非真正的楚家人,而是二十年前圖南城中幸存的遺孤。”

    秦知白一怔,清冷沉靜的眸中似有光影傾覆,許久,慢慢蹙起了眉。

    小樓的門被打開重又關上,身著霜色錦袍的身影緩緩自樓中走了出來。

    秦知白眸色深湛,緩步朝外走著,纖長的身姿仍舊清挺,如松下云鶴,于素色衣袍下更顯出了一分令人難以接近的淡漠疏離。

    后院清幽安靜,只能聽得不遠處假山旁傳來的潺潺流水聲,院內清池種滿了荷花,眼下花期未至,亭亭玉立的花苞將開未開,偶有一二蜻蜓立于上頭。

    她走下廊橋,轉過一道彎,方要往前院大堂而去,行至假山旁時,卻有一只手將她一把拉過,完完全全擁入了懷中。

    熟悉的藥苦氣息頃刻侵占感官,一雙墨玉般的眼眸自上而下望著她,耳旁響起的話語聲帶了些深晦不明的笑。

    “卿娘不告而別,所要辦的私事,莫非就是來這青樓中找花娘么?”

    第044章 禁錮

    禁錮

    單薄的身軀壓于秦知白身前, 一只手捉在腕上,將她逼入了近旁的角落中。

    那雙墨色的眸子雖微微彎著,眼底卻不見絲毫笑意, 只是淡無波瀾地望著她,靜得有些發沉, 似在等一個回答。

    而秦知白望著將自己困于角落的人, 眼中神色卻宛如一汪深潭,叫人始終看不透徹, 少頃,只淡聲問:“你怎在此處?”

    未曾回答的反問, 令楚流景微微瞇了眸, 面上卻仍是笑著。

    “自然是隨卿娘而來。”

    秦知白垂了視線, “我事已辦完,回去罷。”

    她轉身欲離開此處,可捉在腕上的手卻始終不曾松開,將她強留在了逼仄的假山后。

    清苦的體息近在咫尺,不遠處便是人來人往的正堂, 隱約可聽見樂曲聲和著酒客的談笑響起,偶有前來后院的侍女自近旁廊橋經過。

    握在腕上的手慢慢下落, 輕撫過秦知白指尖,雙手一點點環過了她腰后,流水聲掩蓋下角落中不為人知的響動,衣袍交疊, 咫尺相距的身影更迫近了些許。

    楚流景傾過身去, 低了首倚在身前人肩上, 放輕的語調似呢喃般透著軟。

    “卿娘為何避而不答?”

    溫熱的吐息隨柔和的話語聲灑在耳側,秦知白眼睫一顫, 淡薄的唇線抿了起來。

    “……只是來尋人。”

    一聲輕笑落下,再度響起的話語卻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尖銳意味。

    “這樓中來客,哪個不是來尋人?”

    楚流景微微抬起頭,目視著眼前人,眸中光影幽邃,緩聲道:“莫非……卿娘當真喜歡女子?”

    須臾安靜,清雅絕塵的女子緩緩抬了眸。

    “楚姑娘,你僭越了。”

    一時沉寂。

    四周只剩下潺潺的流水聲。

    望著那雙清冷沉靜的眼睛,迫于身前的人靜默片晌,慢慢退開了身子。

    逼仄的空間有了一絲松動,秦知白眼睫輕點,偏轉開視線正欲離去。

    而方走出一步,環于身后的手卻忽然扣過了她的腕,將她反拉近身前,纖長的二指劃過頸間,不輕不重地挑起了她下頜,令她被迫仰了首落入身后人懷間。

    素淡身影以一個被禁錮的姿勢重困于懷中。

    秦知白蹙起了眉。

    “楚流景。”

    她低聲喚。

    “你在做什么?”

    楚流景微微笑著,目光輕落在眼前人容顏,神色依舊柔和。

    “我與卿娘是夫妻,夫妻間本不該有欺瞞之事,卿娘曾讓我相信你,可倘若卿娘何事都不肯說,我又該如何相信卿娘?”

    秦知白任她擒著自己,深透的眸光半斂。

    “楚姑娘卻沒有任何事瞞我么?”

    身后人安靜了一會兒,微微嘆了口氣,語調輕軟地回答:“我并非有意欺瞞卿娘,只是有些事事關我身家性命,我不想牽累于你……卿娘是在因此惱我么?”

    秦知白不為所動,側了眸看她,“你說你在藥王谷中從未離開過,亦常去藏書樓看書,難道竟不知樓中齋室是何時所建?”

    楚流景似有些怔愣,隨即微微恍然,“原來是因為此事?”

    她徐徐松開了挑于下頜處的手,“我先前曾與卿娘說過,十歲那年我生了一場重病,病愈后記憶大不如前,許多事都記不得了,而齋室恰是那兩年所建,大約便是因此才記混了。”

    清弱的面容帶了一絲歉然之意,眉眼低順,瞧來十分誠摯。

    而身前人雙目凝著她,卻仿佛再看不見其他,只再次問道:“所以,你十歲前從不曾離開過藥王谷?”

    四目相對,回答的話語端穩而肯定。

    “從來不曾。”

    垂于身側的手一點點蜷起。

    許久,秦知白輕聲道:“回去罷。”

    楚流景望著她,眸中漫開一點深色,卻未再言語,慢慢松開了扣于腕上的手。

    交疊的身影分離,兩人相對無言地離開后院,往正堂而去。

    方行至通往前堂的垂花門前,卻有一名姿容妍艷的花娘拿著酒盞走過,與二人擦肩而過時,不經意撞上了楚流景身側。

    琳瑯聲響,青瓷的酒盞霎時間碎了一地。

    杯中酒液盡數傾倒,灑了楚流景滿身,素色的衣袍被酒水浸濕,馥郁酒香一時在過道中彌漫開來。

    低軟柔弱的話語聲隨之響起。

    “合歡一時手軟,未能拿住酒杯,并非有意冒犯公子,還望公子見諒。”

    楚流景看著身前洇開的水跡,微微攢了眉,而目光落在身前柔情綽態的花娘身上時,卻頓了一頓。

    “……無妨。”

    得她諒解,姿容嫵媚的女子卻并未離去,反而依近前來,冰肌玉骨的腕朝前一遞,便撫上了楚流景胸口。

    “公子衣裳濕了,如此穿著定不舒服,奴家院中有換洗的衣物,若公子不急著離去,不如與奴家去院內換身衣裳?”

    柔若無骨的手輕撫過染了水色的衣襟,恍若游動的魚,指尖一點點往上挑,便落在了未經遮擋的鎖骨間。

    楚流景微斂了眸,捉過那只撥云撩雨的手,淡淡道:“合歡姑娘不必介懷,我回去再換亦是一樣。”

    而身前人卻并未被她冷淡的言行嚇退,反而依著擒在腕上的手倚了過去,妖妖嬈嬈地笑了起來。

    “公子想必是頭回來樓中吧,竟這般客氣,不過奴家卻并非只是想為公子更衣。”

    意有所指的大膽言語令清冷寡言的人眸光輕晃,蜷起的指尖擦過了腕間銀鏈。

    而花娘卻似毫無所覺,一雙美目微橫,又望向一旁的素淡身影。

    “這位不是先前去尋心月姐姐的俊俏郎君嗎?原來竟與公子認識。

    “我打骨牌時落了一只荷包在心月姐姐樓中,方才本想去尋的,見這位郎君與心月姐姐關了門在里邊,便未多加叨擾,沒想到郎君竟然這么快就出來了”

    握在腕上的手有微不可察的停頓,楚流景眸光愈深,抬了視線看過去。

    “心月是何人?”

    倚在懷前的女子翹了唇角,不緊不慢地回答道:“是我們折桂樓的行首,姿容雙絕,才貌俱佳,一支玉笛舞更是冠絕當世,去歲可是秦灣眾多秦樓楚館中選出的百魁之首,不久前才來了我們折桂樓中。”

    “秦灣……”

    似想到什么,楚流景半垂了眸,纖密的眼睫低斂,令人一時無法看清她現下神色。

    而一直未曾出言的人卻開了口。

    “楚流景。”

    秦知白看著她,略微伸出了手。

    “同我回去。”

    纖長白皙的手停于二人當中,恍若一場邀約,腕間銀鏈微微垂落,于日光下流轉過銀白光澤。

    微抬的視線望向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楚流景停了片刻,緩緩走了過去。

    被她留于原地的女子眼中掠過一抹意味深長的神色,眼尾微微勾起,卻并未再出言挽留。

    而身前人方走出不遠,卻忽然停下腳步,再側過首看向她,話語聲便淺淡落下。

    “你與我一同回去。”

    *

    阮棠與陳諾看完皮影戲回了客棧,詢問過客棧小二,發覺另外兩人竟仍舊外出未歸。

    她攢起了眉,往客棧門外望了一眼,嘟囔道:“楚二不是說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回客棧了嗎?怎么我們戲都看完了,她竟還未回來?”

    陳諾跟著她望向遠處街市,思索了一會兒,“會不會路上遇見了什么事,所以回來遲了?”

    想到楚流景那弱不禁風的身子,阮棠眉心愈緊,當下按捺不住地握緊了軟鞭。

    “我還是去找找她吧,萬一她真出什么事了,秦姐姐還不得怨我許久。”

    陳諾點了點頭,“我和你一起。”

    打定主意,兩人往客棧外走去。

    而方靠近門邊,卻見一輛馬車自遠處駛來,徐徐停在了門外不遠處,帷幔掀起,一雙身影便先后自車中走了下來。

    望見一同回來的二人,阮棠愣了一會兒,總算松了口氣,方要開口抱怨一句,卻見身姿清弱的人停在馬車旁,并未立即離開,片刻后,便有一名風姿綽約的女子從車內款款走出,同她一并往客棧行來,

    楚流景行至客棧外,見著等在門邊的二人,喚了一聲:“阮姑娘。”

    阮棠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花枝招展的女子。

    “這位姐姐是?”

    楚流景微微笑道:“這位是折桂樓的合歡姑娘,今日我在折桂樓意外與合歡姑娘結識,頗有些一見如故,因此請她回來與我小坐片刻。”

    阮棠惑然:“折桂樓又是什么地方?”

    名為合歡的花娘挑了唇角,低低柔柔地解釋:“折桂樓便是臨溪城中最大的青樓,娘子若有意前去,合歡可為娘子介紹幾位經常侍奉女子的姐妹,定叫娘子稱心滿意。”

    聞言,阮棠面色當即紅了起來,方要擺手拒絕,卻又突然意識到什么,擰著眉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青樓?!楚二,你說你先回客棧,原來是去了青樓?”

    楚流景不置可否,只向她略一低首,“我與合歡姑娘有些話要說,便先回房了,阮姑娘,回見。”

    話音落下,一淡一濃兩道身影便一同上了二樓。

    看著消失在視線中的二人,阮棠轉回頭望向與兩人一并回來的女子,面上堆滿了憤懣神色。

    “秦姐姐!”

    客房門關閉,大堂中的聲響被隔絕于外。

    楚流景行至桌旁坐下,信手解下被酒沾濕的氅衣,淡淡道:“何事?”

    扮作花娘的女子笑而不答,斜倚著身子在她對側落了座,面上滿是玩味之色。

    “樓主就這般將屬下從樓中帶回來,莫非是想讓那靈素神醫吃醋?”

    楚流景并未搭理她,支起手撐在額前,輕輕揉著眉心。

    “下回莫要隨意出現在她眼前,否則若身份暴露,你該知曉是何后果。”

    女子略微挑眉,卻仍是漫不經意模樣。

    “樓主讓羅睺去查之事有了眉目。”

    她翹起了腳,慢條斯理道:“十四年前,靈素神醫與其母秦夫人為六欲門所追殺,領頭之人正是柳鳴岐。當時秦夫人中了蠱毒,因未能得到醫治病重而亡,靈素神醫則銷聲匿跡了幾日,后來似乎為藥王谷谷主沈槐夢所救,因此入了藥王谷。”

    “十四年前?”楚流景眼中沉下一絲冷意,“可曾查到六欲門宗門所在?”

    “尚未查到確切之處,不過應當就在沅榆一地。”

    “青冥樓如何?”

    “楚不辭好似有所察覺,此次召集群雄,連隱世已久的刀宗也收到了青云令,狂刀前幾日已離開了涿川,帶領門中弟子親自前往青云山。”

    楚流景低了眸,徐徐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六欲門仍對十洲記念念不忘,青云聚義在即,他們為奪圖眼,當會自行現身,令計都她們做好準備,十洲記圖眼不容有失。”

    對側之人眸光微挑,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樓主想要護下靈素神醫?”

    端著茶盞的人并未回答。

    撫于杯沿的指尖微動,楚流景望著盞中漣漪輕晃的茶水,低聲道:“我要你再為我查一件事。”

    短暫停頓,清明的話音緩慢響起。

    “查一查十年之前,楚流景是否離開過藥王谷……并與秦知白在谷外見過。”

    第045章 帝臨

    帝臨

    東進的馬車行經千里, 踏過一路闌珊春意,終于在夏日初至時從藥王谷趕到了帝臨。

    帝臨位于乾元大陸中部,南臨滄浪江, 北靠青云山脈,素來為天下商旅匯聚之處, 以往多朝王城皆定都于此, 因此有帝臨之名。

    時至立夏,日光愈漸明燦, 庭前屋后綠蔭更濃,不時可見身前掛著煮雞蛋的孩童在街頭追逐玩鬧, 道旁商販的小攤中也漸漸出現了鮮紅亮眼的櫻桃與赤李。

    陳諾望著街上小兒胸前懸掛的雞蛋, 奇道:“他們為什么要在身前掛雞蛋?是為了方便餓的時候吃嗎?”

    阮棠方要為她解釋, 尚未開口,卻聽一旁溫和清潤的話音已先她一步響起。

    “民間相傳立夏吃蛋養心,因此中州往南一帶素有立夏時食用水煮蛋的風俗。許多長輩為討個彩頭,會以彩色絲繩織成繩套,將煮好的雞蛋掛于自家小兒身前, 借以祈愿孩子身體康健,無病無災。陳諾姑娘若有興趣, 一會兒用飯時亦可讓店家送一碗立夏蛋來。”

    不疾不徐的語調宛如清溪涓流,有條不紊,聽來格外令人心曠神怡。

    阮棠被她搶了話,不禁面色不虞地哼了一聲, 卻到底未再說些什么。

    當日楚流景帶著青樓女子回客棧后, 她當即忿忿不平地找上了秦知白, 只以為這人竟然成婚不過兩月便開始外出尋花問柳,甚至膽大到直接將人帶了回來, 可沒想到一通打抱不平之下,當事人卻不但未曾在意,甚至還為楚流景解釋了一番,然而事后思來想去,卻總覺得那番話更像是迫于無奈下的委曲求全。

    于是阮棠心下更氣了些。

    新婚夫君帶著青樓女子回來,還當面與其進了房中,秦姐姐竟這也忍得?

    不行,看來還是得潛心修習鞭法,救秦姐姐脫離苦海!

    得了少女冷臉,楚流景也并不在意,瞧見路旁酒樓似乎還留有空位,便朝身旁人道:“眼下已臨近正午,大家一路辛勞,不若先尋個地方歇會兒罷,也恰可以用些吃食補充體力。”

    望了一眼不遠處的酒樓,秦知白未曾反對,一行四人便下了馬車走入其中。

    青云聚義的消息散開后,本就車水馬龍的帝臨城當即更擁塞了些,城中各處客棧食肆皆人滿為患,五湖四海而來的江湖人與游人商客齊聚于此,或是為了一睹彼蒼榜上武林高手風采,或是趁此機會探尋商機。如此紛攘景象,叫城中巡武衛與監察司都繃緊了弦,所幸有青冥樓從旁主持局面,才不至于讓如今形勢失控。

    幾人方走入酒樓,便見樓中掌柜趕忙迎了上來。

    “不知幾位客官可有青云令?本店為青冥樓所屬,各位若是得楚樓主相邀來此赴義,可免去一切食宿費用,可倘若并無青云令在身,只能勞煩諸位另尋他處了。”

    值此人滿為患之際,如此安排也算合情合理。

    秦知白將青云令與他過目后,掌柜便安排了人來帶她們于二樓雅間入座。

    陳諾望著窗外熙來攘往的長街,從未見過這般場面,不由驚嘆道:“人竟然這么多,比我們寨中花定情時前去搶親的人還要多些。”

    阮棠本就喜歡熱鬧,眼下見到城中景象比她所想還要繁盛許多,更是起了興致。

    “聽聞飛雪派的喬晚仙子與問水劍派的喻舟姐姐此次都來了青云山,她們二人于劍術一道一直被看作并蒂芙蓉,兩人相持許多年也未曾分出勝負,不知此次前去討伐子夜樓能否見到她們二人一同出手?”

    楚流景邊拿著水壺為身旁幾人斟茶,邊微微笑著,“喻舟姑娘去歲于池南山臨水觀潮時悟得了一式揚清劍,如今劍術已青出于藍,離登上彼蒼榜也不過一步之遙,或許此行便可見她與喬姑娘分出高下了。”

    阮棠耳朵一動,瞧了她一眼,“這你也知道?”

    楚流景好整以暇地飲了一口茶,“張月鹿所著喻舟唱晚兩月前出了續本,各大書鋪中雖賣斷了貨,但我手中恰好便有一本。”

    張月鹿乃是青冥樓門下左使,閑時喜歡寫些話本傳奇,所寫內容大多都是彼蒼榜上眾多高手之間的愛恨情仇,因其消息靈通,內容言之有物,每有新書問世總會被立刻搶購一空,因此她所著書冊可謂是千金難求。

    聽聞她曾經還寫過自家樓主楚不辭的一本個人小傳,名為《燕去不辭人》,只是此書方入各地書坊,還未來得及流通于世,便遭青冥樓收回銷毀,而張月鹿也被罰去干北苦寒之地靜心了半載。

    《喻舟唱晚》寫的便是喻舟與喬晚二人多年來的牽纏糾葛,雖然書中內容多是兩人于劍術一道相持不下的競逐,但坊間卻有不少人從刀光劍影的爭鋒中看出了些別樣情感,于是此書賣得比許多時興的演義傳奇還緊俏不少。

    聽她竟有《喻舟唱晚》的續本,阮棠當即有些按捺不住了,抓著手里的杯盞糾結了好一會兒,咳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問:“你……可曾將書帶在身上?”

    楚流景微抬了眉,不緊不慢道:“好似來前正好收入了行囊中。”

    阮棠一下伸出了手,“借我!”

    似乎意識到自己此舉太不矜持了些,她又微微收回手,補充道:“我這兩日看過便還你。”

    楚流景笑起來,“今晚安頓下來后阮姑娘來尋我取書便是。”

    阮棠一時欣喜不已,而目光在望見一旁的清冷身影時又神色一僵,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秦姐姐我對不起你……

    點好的吃食過不多久便逐一端了上來。

    由于今日是立夏,酒樓掌柜還送了她們一壺梅子酒,搭配上鹽水煮出的嫩蠶豆,意在餞春迎夏。

    楚流景喝不得酒,便只以清茶佐餐,慢條斯理地吃著蠶豆。

    五月初的蠶豆正是方采摘的時候,豆子的顏色宛如春日初生的綠芽,瞧來格外鮮嫩,烹煮時只需簡單加些鹽巴調味便已十分可口,入口脆嫩鮮甜,帶著股蠶豆特有的清香,是許多饕客閑暇時偏好的下酒菜。

    眾人吃喝閑談之時,忽然聽得門外傳來一陣吵鬧,喧鬧聲響愈近,隱約夾雜著掌柜阻攔的話語聲,而后雅間的門忽然被人抬手推開,張狂跋扈的話語聲隨之傳了進來。

    “我乃云劍山莊的少莊主,你們楚樓主見了我爹還要禮讓三分,我今日還偏看上這樓頂雅間了,我看誰敢不給我讓位?”

    錦衣玉帶的男子跨步走入房中,抬目一掃,便望見了桌旁坐著的幾道女子身影,他眼中閃過些許驚艷之色,指尖撚動,面上便又換了副溫文爾雅模樣。

    “原來是幾位姑娘。”

    他一拂衣袖,彬彬有禮地走上前,抬手一禮,“在下云劍山莊少莊主宋曉苔,冒昧打擾了幾位娘子用飯,實在抱歉,只是如今各處酒樓食肆皆人滿為患,在下不得已才尋到此處,還望諸位娘子見諒。”

    阮棠冷笑一聲,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只漫不經心地吃著蠶豆,與身旁人道:“陳諾,你可曾聽見犬吠?”

    陳諾不解其意,凝神仔細聽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棠棠,沒聽見有狗叫,方才只有旁邊這人在說話。”

    阮棠便獎賞般地將一顆蠶豆喂到她嘴邊,摸了摸她的頭,睨了一旁男子一眼。

    “只是有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在這大放厥詞,卻比犬吠還要吵鬧幾分,徒惹人生厭。”

    聽出了她指桑罵槐的言外之意,男子瞇起了眼。

    “好個伶牙利嘴的小娘子,倒不知閣下師承何人?”

    阮棠嗤笑一聲,“你是什么東西,也配問我師承?”

    一再被出言羞辱,宋曉苔面上已現了陰沉冷色,抬手按上腰間佩劍。

    “看來姑娘武功不凡,那在下便斗膽請教一番!”

    話音方落,劍鋒陡然出鞘,凜冽的寒光于半空中劃出一道銀弧,直向桌旁少女刺去。

    瞬息之間,凌厲的鞭風與雄渾劍影霎時齊齊迎擊而上,“叮”的一聲響,襲去的劍身被重劍輕巧擋下,而一條銀芒自眼角余光劃過,游龍般的軟鞭已夾帶著破風之勢倏然掃向他身前。

    宋曉苔面色一凜,劍鋒上挑,抽手回身一退,險險避開掃來的銀鞭,便見鞭風輕掠向身后,發出一聲炸響,門邊一尊一人高的青瓷花瓶瞬時應聲而裂,碎成了一地殘片。

    見她竟毫不留情,一出手便是十足十的狠招,宋曉苔心中殺意隱現,沉聲道:“好!我本只想與你單獨較量一番,是你們逼我的!”

    他轉過了頭,朝門外高喊:“季叔!”

    一陣氣勁霎時如排山倒海般自門外涌來,陳諾半瞇起眼,抬手略微掩了掩,便見一道殘影倏忽出現,以她目力無法捕捉的速度一掌打向了她胸口。

    心下一驚,她連忙揚劍一擋,堪堪截下打來的掌風,而一股澎湃內息卻猛然透過劍身灌來,叫她氣息頓亂,連連后退了幾步方才穩住身子。

    阮棠面色微變,當即靠近前去。

    “陳諾!”

    而忽然出現的長衫男子卻又已探手一掌打來。

    刀兵聲丁零作響,幾人須臾之間便已連過十數招。

    望著正與兩人纏斗的身影,楚流景微微斂了眸,眼底沉下一抹暗色。

    彼蒼榜地榜第八,斷骨手季聿風。

    他本是白越沈家門下幕客,如何會與宋曉苔在一起?

    見方才還氣勢洶洶的兩人如今已疲于招架,宋曉苔面上神色慢慢緩和下來,轉首看向桌旁坐著的素淡身影,眼中便劃過一絲貪婪之色。

    “這位姑娘……”

    話未能說完,卻聽一道清潤嗓音溫和響起。

    “宋公子雅量,方才是我兩位友人一時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冒犯公子,不若勞煩公子讓季前輩停手,莫要與小輩一般見識。”

    宋曉苔皺起眉,看著出言打斷他的男子,不耐煩道:“你是什么人?”

    楚流景溫言淺笑:“無名之輩,不值一提,我只是想提醒宋公子,青云聚義在即,還望公子莫要將事鬧大,否則此事若傳入楚樓主耳中,恐怕于令尊亦有不便。”

    宋曉苔冷眼看她,眼中神情不屑一顧。

    “你想拿青冥樓壓我?不過是教訓兩個出言張狂的女子,楚樓主又豈會因此與我云劍山莊生出齟齬?何況現在是我與這位姑娘說話,有你何事?”

    容顏清弱的人略垂了眉目,徐徐道:“公子若與他人攀談,我自無從置喙,只是卿娘是我娘子,還望宋公子自重。”

    “娘子?”

    男子瞇了眸,再端量了眼前二人幾眼,便嗤笑起來。

    “如此美人,竟然嫁給了你這么個弱不禁風的廢人,還真是暴殄天物。”

    一時沉寂。

    打斗的三人已破門而出,于房外過起了招。

    楚流景面無波瀾,方要再說些什么,卻聽身旁一直未曾言語的人開了口。

    “阿景。”

    正欲出言的人一怔。

    一只手從旁伸來,微涼觸感漫過肌膚,牽起了她的腕。

    “此處實在太吵了些,我們走罷。”

    第046章 作戲

    作戲

    清泠的話語聲微微放輕, 透了幾分以往從未有過的柔軟,宛如溪谷間暈開的霧。

    然而那雙望來的眼睛卻仍似平湖般沉靜,叫人知曉眼下的溫柔不過是顧全她體面的逢場作戲。

    楚流景眸光深透, 望她片刻,反手握過了牽來的那只手, 神色柔和地彎了眉目。

    “好, 都聽卿娘的。”

    見自己竟被眼前二人視而不見,驕橫慣了的男子不禁覺得自己落了面子, 臉上生了些薄怒。

    他冷哼一聲,“要走自然可以, 只是那兩位小娘子出言不遜在先, 若不給我賠禮道歉, 卻休想讓我放她們一馬。”

    話音略停,他又看向眼前的清瘦身影,面上劃過一絲陰冷神色。

    “除非……你代她二人向我磕頭賠罪,若叫本少莊主滿意了,倒也可以考慮網開一面, 放她們一條生路。”

    言語間帶了些譏諷意味,羞辱之意盡顯。

    風姿清弱的人眉目微動, 面上仍是不見多余情緒,只略微往后倚了身子,出口的話語不疾不徐。

    “三十五年前,云劍山莊莊主李覺前往青云山論武, 于干南一地意外收得兩弟子, 分別為大弟子宋宴清與二弟子時禮, 二人與李覺之女李扶盈于山莊內一同長成,青梅竹馬, 關系日益親近。

    “時日漸久,宋宴清對李扶盈心生愛慕,然而李扶盈崇慕之人卻是二師兄時禮,嫉妒之下,宋宴清于一次外出時向時禮下藥,將他送入一女子房中,女子父母得知后鬧上云劍山莊,李覺以時禮敗壞門風之由將他逐出師門。其后不久,李扶盈與宋宴清在李覺主持下結成連理,宋宴清因此繼承了云劍山莊莊主之位。

    “誰想十數年后,卻有一名叫時澈的小輩前來云劍山莊向莊主宋宴清討教武藝,宋宴清得知他是時禮后人,擔心當年之事暴露,假意稱病將其送走,卻令其子宋曉苔跟在時澈身后,尋到時禮下落,領人將時家上下滅了滿門。”

    楚流景微微抬了眸,唇邊挑出一點薄涼弧度。

    “宋少莊主風塵仆仆,想來此次便是方從時家回來不久罷?”

    從容不迫的話語將諱莫如深的往事徐徐道破,宋曉苔面色一變,當即持劍攻了上去。

    “你這賊子,休要在此一派胡言!”

    空中劃過一道冷光,凜然劍鋒霎時罩面而來,而坐于桌后的人望著刺來的青鋒,身姿卻仍端然不動,面上亦不見一絲驚慌。

    眼見劍尖即將刺入她胸口,卻有暗香拂過,一只皓白似月的手自旁探來,修長指骨夾住劍鋒,反手一折,輕薄的劍刃瞬時被彎折截下,無法再進半寸。

    萬萬沒想到一旁清冷少言的女子武功竟如此深厚,宋曉苔心下頓時發了狠,再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空出的手自腰間摸去,甩手便擲出了幾支梅花針。

    梅花針細如毛發,針尖于日光映照下隱隱泛著詭異的綠,顯然淬了毒。

    只是毒針尚未能逼近對側之人眼前,便聽得一道劍嘯聲頓響,夾住劍尖的手陡然松開,二指屈起一彈,冷銳的劍鋒瞬間于空中劃出一道銀弧,恰擋下射來的梅花針,回彈向持劍之人身前。

    “呃……”

    毒針透體而入,刺入了宋曉苔肩側。

    一抹血色在肩頭漫開,感受到自己視線逐漸渙散,他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幾步,提著劍扶在門邊,勉力凝聚起最后的力氣朝外喊道:“季叔!”

    季聿風回頭一望,瞥見門邊面色微青的男子,揚掌震開劈來的重劍,轉身便欲往雅間而去。

    而一條銀鞭卻卷起一道霞光倏然掃向他胸口,叫他目光微冷,側身一避,抬手抓住了打來的軟鞭。

    “夕霞派?”

    阮棠哼了一聲,冷聲道:“算你有眼力,老頭,還不快給我朋友賠禮道歉!”

    陳諾將劍撐在身側,呼吸微微發沉,面上肌膚亦隱隱泛了白,先前季聿風一掌打來時她毫無防備,雖勉強用劍擋下了大部分掌勢,可卻還是受了內傷,眼下.體內氣血翻涌,內息也瀕臨潰亂,支撐到現在已是不易。

    須發皆白的瘦高老者瞇起了眼,拉住手中軟鞭朝后一拽。

    “不知高下!”

    鞭身一緊,一股勁力頓時將阮棠拖了過去。

    她銀牙一咬,視線掃向四周,抬腳勾住近旁一根立柱,一個鷂子翻身,海棠紅的身影當即在空中晃出一片殘影,手中軟鞭纏上酒樓角柱,恰借此抵消了對側拉拽的力道。

    見此情形,季聿風卻只冷哼了一聲,單掌繞上軟鞭,凝力一震,一股內勁頃刻順著軟鞭鞭身灌了過去。

    “轟”

    粗壯結實的角柱霎時間從中斷裂,阮棠氣海震蕩,喉間旋即涌起一陣腥甜,而威勢凌人的身影卻恰在此時逼近前來,蒼老遒勁的手立成爪形,眼看便要抓向阮棠脖頸。

    陳諾雙眼陡然睜大,“棠棠!”

    一縷清風忽而拂來,季聿風一爪探去,卻被橫伸自二人當中的一只手擋了下來。

    纖長白皙的手指夾帶寸勁點上他腕間命脈,肌膚上浮起一抹瑩白玉色,恍若晶瑩剔透的琉璃玉,散發著點點涼意。

    季聿風神色一凜,翻腕擋下點來的二指,望見指上隱約可見的玉色,微微凝了眸。

    “化玉手?”

    他抬眼看向先前未曾留意的女子,沉聲道:“玉玲瓏與你是何關系?”

    秦知白神色淡淡,“素不相識。”

    “胡言亂語!”

    老者眸光一厲,抬手便要再與她動起手來,而尚未來得及出手,一道溫潤嗓音卻在此刻從旁響起。

    “還請季老前輩停手,否則宋公子若有任何閃失,只怕您也不好向宋莊主交代罷。”

    雅* 間門外,手執軟劍的人姿態從容地站在宋曉苔身后。

    已瀕臨毒發的男子跪倒在地,面上盡是痛苦之色,削薄冷銳的劍鋒架在他頸間,劍刃微微傾斜,冷光于脖頸肌膚間若隱若現,似下一刻便會將眼前人一劍封喉。

    季聿風面上神色更沉,“你敢動手?”

    楚流景眉梢微挑,神情仍是晏然自若。

    “季老前輩聲名赫赫,晚輩自不敢妄動,只是前輩傷我友人在先,眼下又要與我妻子動手,晚輩愛妻心切,倘若見妻子為前輩所傷,心急之下一個失手,也難保宋公子今日是否能安然無恙地出這臨風樓。”

    云淡風輕的話語聲落下,宋曉苔面色發青,一只手撐在地上,艱難地抬起頭。

    “季叔……”

    見他身中劇毒,出口語調虛浮無力,儼然所剩時間已不多,季聿風眼神沉冷,五指慢慢緊握,目光如炬地盯了楚流景片刻,終究緩緩收了手。

    須臾后,架在頸間的劍鋒移開,持劍之人亦退了開來。

    一陣痛意涌來,宋曉苔毒發攻心,再支撐不住,身子朝旁一斜便倒了下去。

    季聿風快步近前,自懷中拿出解藥為他服下,而后將眼前人身子扶正,雙手成掌推向他后心,內力徐徐渡入體內,將他余毒盡數逼出。

    宋曉苔眉心緊皺,一口黑血噴了出來,喉間發出幾聲不堪痛楚的低吟,面上神色卻慢慢好轉。

    楚流景未再多瞧他一眼,自二人身旁經過,便朝秦知白走去。

    下一瞬,磅礴凌厲的氣勁倏然襲來,老者五指探出,屈成鷹爪模樣,沒有絲毫遮掩,殺意凜然地直抓向她心口。

    眼角余光瞥見抓來的利爪,楚流景眸光微冷,垂于身側的指尖輕輕動了動。

    危急之間,幾道黑影突然一左一右出現,護在楚流景身前,同時攻向季聿風。

    交錯配合的幾人宛如一張網,攻勢綿綿不斷,雖并未下殺手,卻令老者一時無法突破,竟被困在了陣中。

    光影忽暗,一名身披斗篷,臉戴青云面具的玄衣人便在此時行至楚流景身前,朝她低首一禮。

    “二公子,我等奉樓主之命,前來迎您與靈素神醫上山。”

    方解了毒的男子聽得來人話語,仍撐著身子倚坐在墻邊,面色卻急遽變化。

    “二公子……靈素神醫?!你是楚家人?!”

    楚流景停了一息,方才抬起的指尖復又垂落,只拱手向身前人還以一禮,“有勞。”

    她再轉過視線,望著方才與季聿風過招的二人,來到秦知白身旁,低聲問:“阮姑娘與陳諾姑娘如何?”

    秦知白徐徐收回探脈的手,“受了些小傷,倒無大礙。”

    阮棠運氣將體內內息慢慢平復,瞥了一眼被圍于正中的老者,絲毫未曾壓低聲音地斥道:“這臭老頭,竟然喜歡干些見不得光的偷襲之舉,莫怪和那不要臉面的少莊主是一路人,果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真乃武林之恥。”

    說罷,她并未理會季聿風愈發難看的臉色,側首看向身旁人。

    “陳諾,你沒事吧?”

    陳諾壓下有些翻涌的氣血,搖了搖頭,“沒事。”

    來人亮出青冥樓身份后,季聿風便已停了手,見眼下局面不利,他目光陰沉,緩緩抬手行了個江湖禮。

    “原是楚樓主胞弟,看來誤會一場,既然楚樓主派了人來迎接公子,那老夫便帶少莊主離去了。”

    話落,阮棠與宋曉苔卻齊齊開了口。

    “季叔!此人……”

    “走什么走,誰允許你們走?!”

    楚流景與老者同時抬了手。

    季聿風望著對側之人,眼中光影莫測,朝身旁人沉聲道:“少莊主,有些事不可操之過急。”

    楚流景與之對視,亦緩聲道:“阮姑娘,來日方長,不必急于一時。”

    相持片刻,阮棠哼了一聲,到底未再說些什么。

    倚于墻邊的男子按著肩上傷處,再望了楚流景一眼,便踉蹌著站起身,與身旁老者一同離開了酒樓。

    ……

    青云山上。

    楚不辭坐鎮青冥樓中,手里拿著一疊書信,正一目十行地掃過信中內容。

    一旁姿態悠閑的女子把玩著一支竹筆,不緊不慢地向她回報:“狂刀與其門下弟子如今已至游冬,當還有兩日便可到得帝臨。云劍山莊莊主宋宴清稱病在身,僅派了其子宋曉苔來參加聚義,眼下應當已在山下。赤潮幫推舉了副堂主葉鎮山前來聚義,此人乃是葉嘯海胞弟,性子急躁,來前聲稱此次勢要誅滅子夜樓,為兩位幫主與其胞兄報仇,得了幫中不少響應。”

    楚不辭應了一聲,又問:“世家如何?”

    “世家皆無動靜,只于明面上表示支持此次伐惡之舉,不過江家雖對外聲稱家主江行舟臥病在床,但卻有人于沅榆一地見到了與他相似之人,想來江行舟應已離開了江家。”

    楚不辭若有所思,微抬了眸,“心月狐還在臨溪?”

    女子眉梢一挑,幽幽道:“她如今在折桂樓中做她的行首做得很是快活,整日不是與樓中花娘打骨牌,便是盤算著如何充盈她的金庫,只怕一時半會想不起樓中之事。”

    楚不辭放下手中書信,提筆點墨寫下回信,話語聲淡淡。

    “令她即刻趕赴沅榆,追查江行舟下落,如若怠慢,便叫畢月烏將她藏于樓中的所有銀錢充歸公庫,用以賑災濟貧。”

    聞言,女子當即眉開眼笑,“是,樓主!”

    兩人談話方止,便有一名手下自樓外快步走入。

    “樓主,樓外有人求見。”

    楚不辭眉目未抬,“何人?”

    “干南監察司總司事燕回。”

    提筆的手一頓。

    第047章 香梅

    香梅

    云海茫茫的青冥樓外, 手持橫刀的女子立于階下,身姿宛如遠處青松,端然筆挺, 面上瞧不出絲毫多余神情。

    有腳步聲自樓中傳來,手握竹筆的人行至樓外, 望見階下身影, 眼中當即掠過一絲興味,手中竹筆一轉, 便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

    “燕司事。”

    燕回抬眼看向來人,“姑娘是?”

    女子笑瞇瞇地答:“我乃樓主手下左使張月鹿, 多年前曾與燕司事有一面之緣, 只是燕司事應當已不記得了。”

    略作思忖后, 燕回卻拱手一禮,“原來是張左使,六年前臨溪滅門案,全憑張左使與楚樓主帶領樓中門人即時趕赴茶陵村,方確保了村中百姓安全, 監察司上下莫不敢忘。”

    聽她的確道出了當年之事,張月鹿不免驚訝。

    “燕司事果然好記性, 只不過茶陵村一事是樓主以一己之力誅滅了那些邪魔外道,我實在愧不敢當。”

    燕回頓了片刻,垂下手問道:“不知張左使尋我有何事?”

    張月鹿轉頭往樓中瞧了一眼,見樓里似乎還沒什么動靜, 便朝身前人笑了起來。

    “許久未曾見燕司事來尋樓主了, 還不知燕司事此次可會在青云山小住幾日?”

    不解她究竟有何用意, 燕回如實道:“青云聚義事關幾地安危,監察司亦有責參與其中, 在各門各派商討出討伐子夜樓之法前,我應當暫時不會離去。”

    聞言,張月鹿大喜,“如此甚好!那我便叫樓中門人前去為燕司事收拾住處……東西客舍如今已住了各門各派前來聚義的門人弟子,難免有些吵鬧,不若燕司事就與樓主同住于東峰青云院中吧?也清靜些。”

    燕回一怔,微微攢了眉。

    “張左使……”

    “對了!”張月鹿似想起什么,又一拍手,壓低了聲音道,“燕司事,其實最近樓主因操勞子夜樓之事,憂思煩悶,許久未曾好好用過飯了,眼下既然已至晌午,燕司事應當也還未進食,剛巧談完正事后可以與樓主一同去醴泉樓用餐,也算是為燕司事接風洗塵。”

    聽著女子滔滔不絕的話語,燕回有些頭疼。

    “張左使,其實……”

    張月鹿眨了眨眼,“燕司事可有什么忌口?我現下恰好無事,可以先去醴泉樓讓后廚備好酒菜,以便待會你與樓主好好敘舊。”

    燕回:……

    正當燕回無言以對時,卻見一名青冥樓門人從樓內走出,行至二人身旁,朝燕回一抬手。

    “燕司事,樓主有請。”

    說罷,他又面向一旁女子,傳報道:“張左使,樓主說您若再在門外信口胡言,妨礙燕司事與她商談正事,她就要同先前一般派您去干北牧羊放馬,三載不得回樓了。”

    知曉自家樓主向來言出必行,張月鹿打了個哈哈,連忙見好就收。

    “那我便不打擾燕司事與樓主了,我先告退,燕司事回見。”

    燕回松了口氣,略一低首,“回見。”

    見著女子總算離去,她正了神色,正要走入青冥樓中,卻聽身后又傳來一聲鬼鬼祟祟的提醒。

    “燕司事別忘了,醴泉樓!”

    燕回面色一僵,只作未曾聽見,在青冥樓門人的引路下,加快了腳步走入樓中。

    烏皮靴踩過花梨木地板,發出輕微聲響,于安靜的樓閣內逐漸清晰。

    衣白勝雪的女子正端坐于桌案旁執筆回信,案上博山爐中點著沉香,裊裊青煙裹挾著淡雅香氣于爐上緩緩散逸,絲絲縷縷的淡香襯著素凈身影,更顯出了幾分清微淡遠的端靜。

    燕回望著正中的素白身影,漸漸放慢了腳步,行至案前時,尚未開口,便聽那道熟悉的清越嗓音已徐徐響起。

    “沒想到燕司事今日便到了青云山,想來洛下之事應已查出了眉目?”

    燕回停了一瞬,微低了眸抬手一禮,“多謝楚樓主先前替我查圖南之事,我已尋到了當年于圖南擔任守兵的舟自橫,亦從他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

    最后一字寫完,楚不辭放下筆,抬首看向眼前與自己一案相隔的女子,清皎的面容仍是沉靜。

    “既然如此,此次燕司事特來樓內尋我,看來應與舟自橫所說之事相關?”

    燕回也不遮掩,干脆地一點頭,“據舟自橫所言,當年圖南大疫前,赤潮幫之人與柳鳴岐皆出現在了城中,且與城內一戶單姓人家有所關聯,而單家人恰是青陽氏族后人之一,手中傳有十洲記殘篇。”

    楚不辭聽她說完,問道:“燕司事想知道什么?”

    燕回目視著她,“柳鳴岐當年出現于圖南城中,應當正是為了十洲記,而六年前發生的臨溪滅門案,極有可能也與十洲記有關。我要知道,當初在茶陵村與青冥樓交手的那些人,究竟是何來路?”

    少頃安靜,身著白衣的女子眼中露出溫柔神色,出口的話語頓了一頓,方道:“燕司事果真聰慧。”

    雖只是片刻停頓,可燕回卻看得清楚,眼前人方才想要喚的分明是“阿回”。

    持刀的手無意識握緊了些,她眸光輕晃,點了一下睫,到底只作渾然不知神態。

    楚不辭微垂了眉目,回憶著當年之事,緩緩道:“臨溪滅門案發生后,當時因你……身受重傷,我未能及時令手下門人調查此事,后來再想要細查時,卻發現所有與我交手之人皆被滅了口,尸身亦遭人付之一炬,面目全非。”

    聽她所言,燕回攢起了眉。

    “在你救下茶陵村百姓后,監察司與巡武衛應當便將剩余歹人押入了臨溪大牢,又豈會有機會讓他們被人滅口?”

    楚不辭目光深湛,話語聲不疾不徐。

    “此事我也曾問過臨溪監察司之人,據他們所說,所有人被押回監察司的當夜,便遇上了一伙蒙面的黑衣人強闖監察司,不僅將當日帶回之人盡數滅口,還打傷了值班的候吏,臨走前更是放火點燃了監察司大牢,致使牢內犯人死傷無數。”

    如此答復,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并無差錯,可細思之下,卻只覺得錯漏百出。

    臨溪滅門案才發生不久,城中正是戒備森嚴之時,如何會有人不惜以身犯險,在此時強闖監察司大牢,且竟還成功了?

    除非……

    燕回眉目沉凝,眸中落下一道暗色,再忖度了少時,抬眼問道:“你與他們交手時,可曾探出什么武功路數?”

    楚不辭微微搖頭:“他們有意隱藏來路,所用多是江湖草莽慣用的招式,看不出路數。只不過在其中幾人與我近身時,我從他們身上嗅到了一味花香——曼陀羅花。”

    話音落下,燕回握緊了刀。

    “云劍山莊……”

    赤潮幫、柳鳴岐、云劍山莊……三者之間竟有二者都與沅榆之行查出的線索有所關聯,莫非杏花村一案亦與十洲記相關?

    只是先前秦知白曾與她說過,柳鳴岐早在去歲便死在了秦灣,杏花村瘟疫若也是因蠱毒而起,又會是何人下的手?目的為何?除卻單家與方家外,又有哪些人曾遭其毒手?

    一樁樁一件件陳年舊事宛如凌亂無序的線團般鋪陳在她眼前,令她似乎看到了隱于其中的開端,可卻始終無法將其拆解理清。

    思緒逐漸沉入迷霧時,一只手忽然晃入她眼中,皓白的掌心放了一粒香梅,叫她微微一怔,不禁抬起了頭。

    望去的視線正對上了眼前明湛的眼眸,楚不辭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跟前,不閃不避地看著她,清明端穩的眉目幾分柔和。

    “你想事時總愛皺著眉頭,唯有吃梅干時會放松下來。”

    燕回怔然片晌,下意識開了口:“你不是不愛吃酸么……”

    怎會隨身帶著香梅?

    話落,她卻當即反應過來,抿了一下唇角,錯開視線從她手中取過了香梅。

    “多謝楚樓主。”

    腌漬曬干的香梅含入口中,酸咸的滋味當即在唇舌間蔓延開,依稀還是舊時味道。

    楚不辭自桌上備的小木盒中再取了一粒梅子,將之隨手放入口中,頃刻漫開的酸味令她不自覺皺了皺眉,緩了一會兒,方溫聲道:“許多事無法操之過急,如今各門各派齊聚一堂,倒恰巧是個機會,想來當年之事幕后主使定不會甘心見子夜樓奪走他們千辛萬苦得來的殘篇,我們既非彀中之人,倒不如靜觀其變。”

    溫言細語的話語聲落下,燕回靜默須臾,方要出言告辭,卻瞧見身前人抬手按上眉心的動作,嘴邊的話語一時停了住。

    張月鹿所說言語雖可能添油加醋,可以她對楚不辭的了解,眼前人忙于公務時不眠不休已是常態,若無他人提醒,只怕在她走后便又會回復先前模樣。

    眸光微垂,她淡聲道:“我還未用飯,你與我一同去吧。”

    楚不辭一頓,緩緩放下手,望她一會兒,微微笑起來。

    “好。”

    眼下已過了午時,空中日光正是明燦之際,不遠處偶有青冥樓門人走過,遠遠望見樓中走出的二人,便低首一禮,未曾上前打擾。

    醴泉樓位于東西客舍之間,為青冥樓名下酒樓,平日多作宴飲之用,樓內廚子為張月鹿從南柳請來的名廚,一手燒尾宴做得冠絕南北,時有青冥樓門人在發月錢后便會前去樓中吃上一頓,以滿足口腹之欲。

    兩人一路無言地行至東客舍外,轉過拐角,卻有一雙身影映入眼簾。

    遠處銀杏樹下,身形清瘦的人低首伏于懷中人頸間,姿態極為親密,宛若鴛鴦交頸。

    望著眼前情形,楚不辭蹙起了眉。

    “阿景?”

    第048章 墜落

    墜落

    青云山高聳險峻, 峰頂直入云霄,因其上山道路陡峭險絕,許多年前青冥樓樓主尋公輸匠師及其弟子于附近幾峰間搭建了數條索橋。

    索橋以獸皮藤竹編制而成, 其下懸系著半人高的廂車,廂車并未封頂, 當中可容納二人, 上山之人進入其中便可被銜接于索橋與轎廂間的滑車送上山頂。

    離開酒樓的一行人來到上山的索橋邊,阮棠在見著眼前樸實無華的轎廂時臉都綠了。

    “我們要坐這東西上山?”

    楚流景望向青云山邊沿山搭建的棧道:“阮姑娘若不嫌麻煩, 也可沿棧道步行上山。”

    阮棠一噎,皺著鼻子哼她一聲, 到底未再說些什么。

    若放在平日, 她寧愿自己爬上山也絕不會乘這看起來不堪一擊的索橋, 然而方才她與季聿風過招時受了些內傷,雖運氣調息了一番,可到底尚未完全恢復,若真要自己爬上山,只怕上到山頂時天都黑了, 命也去了半條。

    廂車的門被打開,楚流景與秦知白當先進入了其中, 阮棠看著于山巖間逐漸遠去的二人,卻停在原地遲遲沒有動作。

    陳諾看向她,“棠棠,你害怕嗎?”

    阮棠面色發白, 還不忘嘴硬地反問:“難道你不怕嗎?”

    陳諾搖了搖頭, “以往三山十八寨還未修橋時, 通往山外的便只有一條鐵索,后來鐵索雖廢棄不用了, 但我小時候為了上山找菌子,還是時常滑鐵索出入,所以習慣了。”

    她望著穿行于幾山之間的連亙繩索,又說:“這索橋看起來挺穩當的,應該不會突然斷裂,棠棠別怕,若是掉下去了我會拉著你的。”

    被她這么一安慰,阮棠臉色更難看了。

    “真是多謝你啊……”

    再做了一會兒心理準備,她深吸了一口氣,在下一輛廂車到來時,心下一橫,便閉著眼睛抬腳走了進去。

    身子進入轎廂中的一瞬,腳下微微晃了起來,廂車慢慢上行,懸空搖晃的不安感瞬間將她神思侵占,令阮棠渾身緊繃,呼吸都停了住。

    思緒空白之時,眼前光影忽暗,一只手便在此時環過了她的肩,將她半攬著護入了懷中。

    溫暖的掌心輕輕撫摸過肩背,宛如哄慰妹妹的長姐,并不算熟稔的動作,卻叫方才緊張不安的人漸漸緩和下來。

    阮棠仍是不敢睜眼,只任身前人攬著,悶聲道:“你在做什么?”

    陳諾低頭看著半埋在懷前的人,眨了眨眼。

    “幾年前我家中養了一只羊,和其他的羊比有些膽小,每回我趕著它下山時它總是被嚇得不敢動,我就會抱著它哄一會兒,很有效。”

    阮棠一怔,當即大怒著睜開了眼,“你才是羊!”

    話落,她忽然想起來自己眼下處境,神色霎時又有些僵硬,而僵持之間,目光不經意往外探去,映入眼簾的一片蒼翠卻讓她一時頓了住。

    廂車已行至了半山腰,身旁有云霧繚繞浮動,連綿不絕的山林隨緩緩上行的索橋迎面而來,遠處依稀可見滄浪江水奔流涌過,點點船影于寬闊浩渺的江面往來交錯,宛如微末塵沙。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原來竟是這般意境。

    望見后方依偎在一處的二人,楚流景輕笑起來,看向身旁人。

    “卿娘可會畏高?”

    秦知白神色沉靜,淡淡道:“藥王谷便在化鶴山巔。”

    聞言,楚流景遺憾般嘆息:“那真是可惜。”

    滿含嘆惋的言語似乎別有他意,流露出了幾分不清不楚的挑逗意味,叫秦知白一頓,偏了眸瞧她一眼。

    而身旁人卻已低了視線向下方望去。

    愈漸厚重的云層在腳下翻涌,匯成一片望不到盡頭的茫茫云海,峰巒于層云間若隱若現,云煙觸手可及,先前所在之處已成了看不清楚的一處小點。

    楚流景略略伸出手,任清風云霧自她指尖拂過,眼尾如一彎新月,柔和的話音攜了輕淺笑意。

    “我若跳下去,卿娘會抓住我的手么?”

    秦知白一怔,微蹙起眉,“楚姑娘何意?”

    “這些日子我時常在想,那日于折桂樓中,卿娘究竟是因何而惱怒。”

    纖長的手指慢慢蜷起,仿佛手中握了一縷清風,楚流景低垂了眸。

    “是因我打擾了卿娘與樓中花娘相會,還是因為我未得卿娘允準便擅自前去尋你,又或者……

    “是因為我說卿娘喜歡女子?”

    一時靜默,秦知白眼睫微微扇動。

    “我并未惱怒,楚姑娘不必在意。”

    望她片刻,楚流景笑起來。

    “卿娘可知,你在說謊時總習慣看向別處。”

    秦知白眸光微晃,卻仍未抬起視線與她對視。

    身下廂車忽然晃動,一聲輕響,原本反扣緊閉的門被從內打開,站于門邊的人往外邁了一步。

    云霧翻涌,轎廂外一片朦朧,山間流風將氅衣吹得獵獵作響,單薄的身影似乎下一刻便會隨風隱入云中。

    青云峰頂已相距不遠,隱約可聽得盡處傳來的細微人聲,混于耳旁吹拂過的緲緲云煙。

    秦知白神色一凝,伸出手便要去拉她,卻被先一步探來的手捉住了腕。

    牽連的動作令廂車晃動得愈加劇烈,她停下腳步,擰緊了眉。

    “楚流景。”

    半立于門邊的人眉目含笑,溫聲道:“卿娘惱怒時總會露出如此神情,且喜歡喚我名字,因此卿娘現下正在生氣。”

    牽纏的一雙手腕間戴著同樣的銀鏈,鏈上懸掛的鴛鴦戲水銀牌于風中微微掀動。

    楚流景又問:“卿娘在因何生氣?”

    深湛的眸中光影暗涌,秦知白神情清冷。

    “你到底想做什么?”

    楚流景微微笑著,卻并未回答。

    “當初于六欲門寺院中時,卿娘曾問過我一個問題,你問我究竟想要什么,彼時我未曾回答,而如今我或許可以告訴卿娘。”

    略一頓,她望著眼前人,出口的語調似情人耳語般溫柔。

    “我要你。”

    秦知白一怔。

    握在腕上的手忽然松了開,立于門旁的人朝后倒了下去。

    清弱的身影在一片空蕩中朝下墜去,耳旁有風聲呼嘯而過,楚流景閉上了眼,任憑濕冷的霧氣將她包裹,仿佛這萬千青山中的一葉枯木。

    而熟悉的氣息卻穿透云層流風朝她靠近,一只手握上了她的腕,將她拉入身前,環過腰后的動作熟稔地護住了她,素淡身影抱著懷中人,腳下點過崖邊山石,幾個起躍,便上到了青云山頂。

    耳旁還歸安靜,只有遠處傳來依稀的呼喚聲,閉合的眼睫輕動,楚流景緩緩睜開了眼。

    清明的目光與她對視,片刻沉寂,抱著她的人慢慢松開了手。

    “楚姑娘自重。”

    楚流景望著那雙深晦不明的眼眸,低低笑起來,傾過身子倚入了她懷間。

    “卿娘愛我呀。”

    秦知白指尖微動,似隱忍般閉上了眼,到底未曾將她推開。

    上山的廂車接連靠邊,阮棠從車中急急地走了出來,還未到二人跟前,話音已驚疑不定地響起。

    “楚二,怎么回事,你剛剛怎么突然便從上面掉下去了?”

    楚流景略微收斂起笑意,神情溫和地轉過身去,抬手咳了幾聲。

    “無事,只是不小心推開了門,便被風刮下去了。”

    聽著她若無其事的語氣,阮棠又驚又怒:“這還沒事?你也太不小心了吧?!方才要不是秦姐姐身手快,只怕你現在尸骨都找不著了!”

    說著,她又轉過頭去,連帶著遷怒起了與自己同乘的人,“你看,我就說了這東西靠不住,你還不信。”

    陳諾看了看楚流景,確認她安然無恙,便向身旁人安撫道:“沒事就好。”

    阮棠白她一眼。

    幾人言談之間,卻有一道身影自遠處走近,素白的衣角未帶起一絲晃動,話語聲清緩。

    “阿景。”

    楚流景望向來人,眉目依順地低垂下眸,溫聲輕喚:“阿姐。”

    聽得她的稱呼,阮棠雙眼登時睜大,看著眼前欺霜傲雪的白色身影,一時有些不敢確定。

    “青云君?”

    楚不辭略一低首,“阮棠姑娘,陳諾姑娘。”

    聽眼前人清楚叫出了她們二人名姓,阮棠頓時大驚,“你怎么知道……”

    話未曾說完,她卻立即反應過來。

    青冥樓素來以情報第一聞名于江湖,無論何時何地發生之事,只要事發時附近并非空無一人,此事便極有可能被記入青冥樓卷宗中。也因此青冥樓設立的彼蒼榜受武林眾人認可,所有習武之人皆以登上彼蒼榜為榮。

    想來這些日子她們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里,因此知道個名姓也就不足為奇了。

    阮棠早在無數江湖傳奇中聽聞過青云君的事跡,眼下忽然得見真人,心下反倒緊張起來。

    她有些局促地晃開視線,目光忽然瞧見隨后跟來的熟悉身影,雙眼霎時一亮,當即招了手喚道:“燕姐姐!”

    燕回走近前來,與幾人一一打過招呼,視線自一旁的二人身上晃過,便如無其事地收了回來。

    “沅榆一別,已有一月未見,不知你們近來可好?”

    阮棠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皺著鼻子快言快語道:“我們這一路上發生可多事了,三言兩語都說不清楚。”

    說著,她一把拉過了身旁人,“這是苗寨的陳諾,與我在東汜時認識的,先前還和我們一同去了藥王谷。”

    燕回看向眼前的苗疆女子,“陳諾姑娘。”

    陳諾似想起什么,恍然道:“你是棠棠說很厲害的那位燕阿姐。”

    燕回微微一怔,淺笑起來,“阮姑娘過譽了,我愧不敢當。”

    見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談,阮棠頗有些按捺不住。

    “我們都許久未見了,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細說吧,我有許多事想和燕姐姐說呢!”

    聞言,燕回望了一眼身旁人,與她短暫對視,便頷首應下

    “我正要與楚樓主前去醴泉樓用些吃食,幾位可要與我同去?”

    “正好先前用飯時被人掃了興致,都未曾吃飽。”阮棠拉過陳諾的手,“走,陳諾,帶你去吃好吃的。”

    兩人三言兩語定好了行程,正要招呼其余幾人一同往醴泉樓而去,卻聽一旁身姿端挺的白衣女子道:“我與阿景有些事要談,幾位姑娘先去,我們隨后便來。”

    阮棠看了看她們,也未曾多想,心下反而松了口氣,于是神色輕快地看向秦知白。

    “秦姐姐,我們走。”

    孤清素淡的女子眸光慢慢變得沉靜,于原地停了片刻,朝楚不辭略一低首,便轉身同阮棠幾人離開了此處。

    松快輕揚的談笑聲隨四人走遠的身影漸漸淡去。

    楚不辭望著身前許久未見的妹妹,目光中瞧不出一絲異樣,只溫聲問:“聽樓中人說云劍山莊的人與你們在山下起了爭執,你沒事罷?”

    楚流景笑著搖了搖頭,“有卿娘在,阿姐又及時派了人來,豈會有什么事。”

    楚不辭安靜一時,緩聲道:“你似乎很信任秦姑娘。”

    容顏溫潤的人抿起了唇角,瞧來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我與卿娘本就是夫妻,又受她照顧良多,自是與他人有所不同。”

    “夫妻?”

    楚不辭眸光深透。

    “我方才見你和秦姑娘抱在一起。

    “你與她……如今是何關系?”

    第049章 云夢

    云夢

    聽得身前人問話, 楚流景神色未變,眉眼間仍是溫和模樣。

    “阿姐想要問的是什么?

    “倘若只是字面之意,我與卿娘已成婚, 自然是婚配關系。”

    略一頓,她又道:“而阿姐若是想問我與卿娘如今是何情意……阿姐暫可放心, 卿娘對我不過憐弱而已, 全然別無他意。”

    清潤的話音平靜落下,而其中的言外之意卻讓楚不辭攢起了眉。

    “秦姑娘可知曉此事?”

    楚流景略抬了視線, 漫無目的地看向遠處云海。

    “或許知曉,或許不知, 不過卻也無關緊要, 總歸我只是將死之人, 已無幾年好活,若能與卿娘如現今一般度過余下三載,那便已經足夠。”

    望著眼前人別無所求的坦然之態,楚不辭心緒交雜,一時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她們二人雖為姐妹, 可到底對對方都了解得太少了些。這些年來,她忙于青冥樓之事, 無法常回楚家或去藥王谷探望,而楚流景養病于藥王谷,回楚家后也是深居簡出不常露面,兩人之間的維系竟只有樓中門人不時傳來的一二書信。

    她能從那些只言詞組中得知妹妹一日三餐用得如何, 病情可有好轉, 最近做了些什么, 可除此之外的諸多情感到底空缺未表,仿佛隔霧看花, 于是她們只能像兩個親近些的陌生人,維持著不遠不近的姐妹關系。

    是她身為長姐失責在前,因此也無法再在此時端出長輩姿態對妹妹有所苛責。

    何況情之一字本就難解,她自己尚且難以理清,又有何資格再要求從未嘗過情愛的妹妹三思而后行。

    短暫靜默,她緩緩道:“你對秦姑娘……是何時開始的?”

    楚流景怔了一怔,垂著眸笑起來。

    “阿姐要這般問我,我卻也無從回答,畢竟許多心意變動總不會有一個確切的時間。只是若定要有一個答案的話……大約是在我發覺卿娘待我有所不同時罷。”

    言辭溫緩而篤摯,如一泓清泉,叫楚不辭微微嘆息。

    “如此看來,當初我那一問倒是多余了。”

    還在南柳時,她曾問楚流景如此草率成婚,倘若日后再遇見心儀之人又該如何。

    沒想到如今陰差陽錯,心儀之人竟恰* 好便是枕邊人,只可惜這婚事卻并非真成婚,到底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楚流景溫言淺笑:“阿姐關心我,我曉得的。”

    再望她一陣,楚不辭眉目漸漸松緩,轉了話鋒道:“其實你的病癥也并非完全無藥可醫。”

    楚流景微頓,似有些不解地看向她:“阿姐何意?”

    “你既知曉十洲記傳聞,當也聽說過十洲記中記載的醉夢草。”

    楚不辭神情重歸端穩,徐徐道:“醉夢草為世間難得的療傷圣藥,有洗經伐髓、祛病延年之效,病入膏肓之人服下此草亦能起死回生,若能尋得醉夢草,或許可將你心疾治愈。”

    聽她說罷,楚流景不禁面露驚訝:“原來傳聞竟然屬實,世上真有如此仙藥?”

    楚不辭低眸頷首:“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查二十年前的一樁舊事,此事牽涉多地滅門慘案,背后關系錯綜復雜,查到后來發現,這些案子正與十洲記相關,而醉夢草便曾在其中一地出現過。”

    安靜少頃,身旁人問:“何地?”

    楚不辭道:“傳聞中隱于乾東萬湖之中的上古大澤——云夢澤。”

    她望著日出方向,眸光沉靜,素凈的衣角被山間清風吹得微微飄揚。

    “當年青陽氏族一統天下后,族人大致分為六脈,其中有一支遷于乾東,安居云夢澤,因崇敬云君,時日漸久,便與云君一般改稱云姓。

    “云家人擅御百獸,曾在亂戰之中救下過青陽帝性命,彼時青陽帝為還此情,賜了云家先祖一株仙草,正是醉夢草。醉夢草世間罕見,長于云夢澤底,云家舉族遷至云夢澤,便是為了守護此草。”

    話落,許久未得到回應,楚不辭轉回視線,卻發覺妹妹目光微微低垂,凝定于一處,似乎有些失神。

    “阿景?”

    楚流景眼睫輕輕動了動,再抬起頭,又已是若無其事模樣。

    “方才想到了些別的事,一時有些走神。”

    她看著長姐,溫聲道:“我來帝臨途中曾聽阮姑娘提起過云家之事,阿姐既然查到了醉夢草在云夢澤中,是否便知曉了云家所在?”

    片刻沉寂,楚不辭緩緩搖頭。

    “云家如今或許已不存于世了。”

    她回想著手下人于乾東傳回的書信,清越的話語聲顯出一絲沉肅。

    “十四年前,乾東多地突現江豚齊聚,其中多數身受重傷,幾乎轉日便死在了岸邊。如此情形引得幾地漁民惶然,上報于當地水部監丞,可因并未查到具體原因,最終不了了之,此事也未曾引起廣泛注意。

    “云家人與川澤萬靈共居,常御江豚驅捕魚群,救助落水之人,附近水域不少漁民曾見過云夢澤深處有人御使江豚逐于水面,而在此之后,云夢澤江豚幾近絕跡,云家人也再未出現于人前。”

    楚流景半斂了眸,目光不知落于何處,片晌后,方低聲道:“阿姐是說,十四年前云家便遭人滅族了?”

    楚不辭未曾搖頭,也并未確認。

    “此事尚未定論,只是我翻閱了樓中卷宗記載,的確發現十四年前乾東曾有幾股江湖勢力出現,時間與江豚喪生之事十分相近,且此事牽涉之人與二十年前的另一樁案子亦有所關聯。不過個中情況復雜,其間真相還待逐步細查。”

    說罷,她見妹妹似有些疲倦,便又放緩了語調。

    “總之你安心調養身體,不必擔憂其他,醉夢草的下落我會尋人去查。等手頭之事忙完了,我便回南柳陪你一段時日,你不是曾在信中說想要看雪嗎?到時候我同你一起去干北觀雪,迦蓮山萬山載雪之景冠絕天下,想來你若見到了一定會喜歡。”

    姿容清弱的人緩緩抬起頭,望著眼前人關切神色,唇邊似露出了一抹淺淡笑意。

    “好,多謝阿姐。”

    兩人談完私事,楚不辭又將妹妹送到了醴泉樓外。

    “你與友人相聚,我若在場難免有些拘束,我便不上去了,你替我向阿回道聲歉,我改日再陪她小坐。這些日子你若要尋我便來青冥樓,有任何需求可同客舍仆役說,他們會立即為你送去。”

    “我知曉了,多謝阿姐。”

    再溫言囑咐了幾句,楚不辭便返回了青冥樓。

    醴泉樓內侍人早已得了吩咐,見楚流景走入樓中,當即迎了上來。

    “二公子,您幾位友人正在樓頂雅間,請隨我來。”

    楚流景道了聲謝,便同侍者一道往樓上走去。

    眼下已非用餐時間,樓中客人寥寥,僅有幾名不知哪門哪派的弟子在大堂中閑坐飲酒,對飲姿態豪氣干云,頗有些不醉不罷休的氣勢,談笑聲幾可直上云霄。

    遠處還有一名姿態隨性的女子正坐于角落自斟自飲,似是飲至興起了,拿過桌上竹筷便開始擊節而歌,嗓音清婉慵懶,唱的似乎是干北某地的戲曲小調,如此閑逸之態,叫楚流景不免多看了一眼。

    來到頂樓雅間外,楚流景方推門進去,便被正對著門口的少女一眼抓了個正著。

    “楚二,你怎么才來?我們都聊了好一陣了。”

    見她獨自一人進來,阮棠望了望她身后,“青云君沒與你一同上來么?”

    楚流景搖了搖頭,又看向桌旁另一女子,“燕司事,阿姐說她還有些事要忙,先回青冥樓了,讓我代她向你道聲歉,她改日再陪你小坐。”

    視線于空蕩的門外停留片刻,燕回目光斂回近前,平靜道:“不必,她忙她的便是。”

    聽得二人對話,阮棠好奇地撐著下巴看向燕回。

    “燕姐姐從前竟然和青云君認識嗎?”

    而且關系好似比尋常友人還要近些。

    楚流景于桌旁落了座,望了對側之人一眼,代她回答道:“阿姐與燕司事少時便是好友,兩人還曾一同習武,交情自然匪淺。許多年前阿姐同燕司事連破干南幾樁大案,救下了不少被略賣的孩童,更曾查出監察司積壓許久的陳案真兇,因而兩人深得百姓景仰,還有南柳雙俠之名。”

    聞言,阮棠頓時一拍桌子,面上滿是欣喜。

    “我只知燕姐姐在監察司屢破奇案,因此被稱作浩然刀,卻不知原來南柳雙俠竟然就是燕姐姐與青云君?”

    想她少時沒少去茶樓聽南柳雙俠的話本子,只覺得如此伸張正義,為民請命之舉實乃武林中人應行之事,還想著與師姐也組個什么蜀中雙俠或者夕霞雙嬌之流的稱號外出行俠仗義,只可惜每每提及此事,師姐總會讓她好好練功,攪得她意興闌珊,后來也就不提了。

    自旁人口中再聽得自己昔年舊事,燕回頓了一會兒,方道:“舊日之事,不足掛齒。”

    阮棠乍然見到少時崇慕之人,不免來了興致,還要再問些當年細節,卻被一旁人忽然出言打斷。

    “聽聞青云山醴泉樓除卻嚴大廚的燒尾宴聞名天下外,更讓人難以忘懷的卻是這樓中美酒。我們小別重逢,經此一次后或許便要各奔東西,不知何時才能再聚,不如便趁此機會對飲一番,也算不負如此良辰。”

    聽她如此言語,阮棠一時忘了自己方才要說的話,只驚訝道:“楚二,你要飲酒?”

    楚流景望了一眼身旁人,微微笑起來。

    “今日既是立夏,飲酒餞春也是一樁美事,我小酌一些,相信卿娘不會怪我。”

    一直未曾出言的人神色微頓,眉心幾不可察地輕蹙了一下,視線朝身側掠了一眼,而后低斂下眸,到底沒有開口。

    交代之下,樓中堂倌很快便將酒送了過來。

    楚流景為自己斟了一杯,舉杯看向眼前眾人,眉眼含笑。

    “我自幼沒有什么朋友,以往多是與清風明月為伍,山林野獸相伴,這些日子能與諸位同行,我很歡喜,希望以后還有再聚之日。”

    說罷,她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姿態很是瀟灑。

    看著她這般豪邁的飲法,阮棠驚訝不已。

    “可以啊,楚二,真看不出來你以前從未飲過酒。若不是你身子不便,我倒真想帶你去我們夕霞派嘗嘗我親手釀的桃花釀,你酒量這般好,想來……”

    話還未說完,卻聽“咚”的一聲響,方才義氣豪飲的人手中酒杯已掉在了桌上。

    秦知白抬手接住歪著身子醉倒的人,面無波瀾地站起身。

    “我先帶她回去。”

    阮棠:……

    第050章 醉酒

    醉酒

    往日總是舉止得體的人此刻幾乎不省人事地靠在秦知白肩上, 一張白弱的面容漸漸泛了淺淡緋色,眉目困倦地半垂著,襯著依偎進身旁人懷中的動作, 看起來竟有些說不出的乖巧。

    明明前一刻還在言笑晏晏地說著祝酒辭,沒想到說醉就醉, 虧她還夸她酒量好。

    阮棠這輩子沒這么無言過。

    她深吸一口氣, 放下了舉起的酒杯,“秦姐姐, 你一個人能將楚二送回去嗎?不若還是讓青冥樓的人幫忙吧?”

    桌椅聲輕響,燕回站起了身, “我隨秦姑娘一同送楚公子回去罷。”

    畢竟她知曉楚流景是名女子, 總歸比其他人要方便些, 何況先前在杏花村時秦知白與她還有些事未曾談完,恰好可以借此機會繼續先前未完的談話。

    她繞過餐桌來到二人跟前,伸手欲要扶楚流景一把,而手還未能靠近,卻見醉意醺然的人忽然緩慢睜開了眼。

    那雙惺忪的眼眸有些遲鈍地看了她一陣, 隨即閉上眼倚回了秦知白身邊,似乎不想被她打攪, 還偏過頭將臉埋進了身前人頸間,滿面盡是抗拒模樣。

    燕回:……

    秦知白頓了一瞬,盡量忽視頸側若隱若現灑下的溫熱吐息,輕聲道:“不勞燕司事了, 我扶著她便可。”

    阮棠本有些詫異, 似乎沒想到燕回會提出送楚流景回房, 只是眼下見到楚流景酒醉后大相徑庭的舉止,不由得撲哧一聲笑起來。

    楚二這般黏人模樣, 真比她見過的許多閨閣女子還要嬌俏幾分,若是她醒過來后知曉自己曾做出如此舉動,只怕該要羞憤而亡了吧。

    真沒想到秦姐姐竟然喜歡這般男子。

    笑過之后,她擦去了眼角溢出的一點淚,“楚二看來是醉得狠了,不如我也一起送她回客舍吧,免得她在路上又鬧出什么事,秦姐姐一人照顧不來。”

    燕回收回手,搖了搖頭,“不必,飯菜才上不久,你與陳諾姑娘吃完再走便是,楚公子應當是不喜有人碰她,我跟在秦姑娘身旁,若有什么事可以搭把手。”

    一心吃飯的人突然聽她們提及自己,抬起頭眨了眨眼,咽下了嘴里的菜。

    “什么?要送楚阿哥回去?那讓我來吧,我一個人就可以。”

    說著,她站起身便要朝楚流景走去,還沒走出一步,卻被身旁人一把按了回去。

    阮棠白她一眼。

    “沒你事,你好好吃飯。”

    與二人告別后,秦知白便攬著楚流景出了醴泉樓。

    懷中人醉后除了黏人些倒沒有其他惡習,既不吵鬧也不亂動,低斂的眉目安靜地閉合著,在喚她時甚至還會低低軟軟地應一聲,渾似只乖順聽話的家寵。

    燕回看著兩人好似十分習以為常的親密姿態,若有所思道:“楚公子看來很依賴秦姑娘。”

    秦知白低首瞧了身前人一眼,目光在她泛紅的眼尾短暫停留,而后收回了視線,清湛的眸光似仍平靜如常。

    “大約只是更習慣我在她身旁。”

    燕回望了一眼她懷中人,低聲道:“雖然我與楚公子相處時間不長,但以我這些日子對她的了解來看,楚公子應當并非會輕易習慣他人接近之人。”

    越是表現得溫和有禮的人防備心便可能越強。

    楚流景自幼體弱,又幾乎沒有友人相伴,獨自一人于藥王谷中長居十余載,若換作尋常人,只怕會養成孤僻寡合的性子,可她不僅能夠與人談笑,且舉止得體,脾性十分穩定,如此表現,更像是于他人面前特意顯露出的溫柔偽裝。

    而眼下醉酒,她終于無法再做到對所有人都面面俱到,于是這份獨屬一人的親近依賴方才更加真切。

    秦知白眼睫輕點,攬于懷中人身側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緊了半分,安靜片刻,卻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燕司事方才可是有話想與我說?”

    見她有意回避,燕回也并未再談論下去,轉了話鋒道:“秦姑娘可還記得,先前你我二人前往杏花村時,你曾說你去歲在秦灣見到了柳鳴岐的尸身?”

    秦知白略一頷首。

    燕回問:“當時除你以外,附近可還有其他人?”

    “彼時天色已暗,停云渡口已無他人,我到渡口時,唯有一名戴著面具的白發女子從船上走下。”

    白發女子?

    燕回思忖少頃,“秦姑娘在見到柳鳴岐尸身時,可曾看出他大約死了多久?”

    “膚色紅潤,軀體溫熱未僵,當死去不超過一刻。”

    燕回若有所思,“如此說來,那名白發女子便極有可能是最后與柳鳴岐接觸之人?”

    略作忖度,她又問:“此人年歲幾何?有何特殊之處?”

    秦知白道:“她雖滿頭白發,可看起來應當不過桃李之年,身量與我相仿,從我身旁走過時,身上有一味十分淡的龍腦香。”

    “龍腦香?”燕回摩挲了一下指尖,“發現柳鳴岐尸身后,秦姑娘可曾上報秦灣監察司?”

    秦知白神色淡淡。

    “不必我報,監察司之人只在我之后便趕到了渡口,似乎早已知曉柳鳴岐會死在該處。”

    一時沉寂。

    前行的腳步停下,二人已行至東客舍外。

    客舍仆役好似早便接到楚流景醉酒的消息,已候在了大門外。

    燕回靜默片晌,緩緩斂去眼底沉凝之色,抬手向身前人一禮。

    “我知曉了,多謝秦姑娘告知。”

    秦知白略一低首,攬著身前人正要走入東客舍中,而方走出不遠,卻聽身后人凝練的話語聲再度響起。

    “秦姑娘當時為何會去停云渡口?”

    清挺的身姿微頓,秦知白略偏過眸。

    “會見故人。”

    說罷,她與燕回再一頷首,隨即未再停留,徑直往客舍內行去。

    客舍仆役將二人帶至一處較為清幽的院落外,替秦知白推開了門。

    “房中已打掃干凈,備好了熱茶熱水,秦神醫若有何需求搖門外傳聲鈴便是,小人聽到鈴聲便會即刻趕來。”

    “多謝。”

    仆役低首離開,為二人帶上了房門,吱呀聲輕響,明燦的日光隨之被隔絕在了房門外。

    秦知白半攬著楚流景到床榻旁,扶她慢慢坐下,目光落在她因靠著自己而略有些發皺的外裳上,開口喚了一聲。

    “楚流景。”

    眼睫輕顫,倚著身子靠在榻邊的人朦朧睜開了眼,一雙墨色的眸子染了薄薄水光,隱約映出她的面容,便彎了眼尾輕軟地應了一聲。

    “卿娘。”

    見她似乎想坐直身子,秦知白捉住了她的手,不叫她亂動。

    “莫動,我替你將衣裳脫了。”

    楚流景微微偏了頭,緩慢地眨了一下眼,仿佛好一會兒才明白身前人在說什么,笑笑著嗯了一聲,便低著頭倚入了秦知白懷間。

    清瘦的身軀宛如一頁薄紙,半傾著靠近前,幾乎叫人感受不出什么重量,低垂的額抵在她肩側,形容依順,只將手微垂著環過她腰間,便當真沒有再動。

    秦知白頓了片刻,任她靠著自己,伸手解開楚流景腰側系帶,二指牽著一側衣襟,一點點拉開,將懷中人身上穿的外裳徐徐脫了下來。

    沒了外裳遮掩,單薄的身子更顯出一分弱不勝衣的清癯,原本溫熱的體膚似乎因著醉酒而變得灼燙,倚在那襲松霜綠的衣裙前,便令素淡的冷香仿佛也沾染上了那抹藥苦氣息。

    懷中熱度太過明晰,已叫人難以忽視,秦知白眸光輕晃,欲要起身將身前人扶回榻上,而環于腰間的手卻攔下了她的動作。

    身前微動,醉酒的人抬起了頭,浸染了酒意的眸子惺忪迷離地望著她,宛如蒙了一層潤澤的水霧,眉梢眼尾緋色更甚,在那張尋常無奇的面容上,竟叫人瞧出了幾分勾魂奪魄的艷。

    安靜許久,秦知白輕聲道:“你躺好,我去為你拿帕子擦臉。”

    楚流景并未回答,望她一會兒,卻忽然收緊了手,指尖攀上脊骨,仰過身子朝后倒去,便令身前擁著的人隨她一同倒入了柔軟的衾被中。

    光影紛亂,氣息交錯相融,秘而不宣的曖昧于此刻悄然瘋長。

    猝不及防的舉動叫本就咫尺相距的兩人緊貼在了一處,濟楚的衣裙被擁得微微凌亂,耳后發絲散落,寡淡疏離的氣韻似乎蕩然無存。

    秦知白伏倒在她身上,腰身被楚流景完完全全擁入懷中,鼻間吐息清晰可聞,額頭輕抵,貼近的雙唇幾乎只有一線之隔。

    一片沉寂,心口的跳動聲分外清晰。

    深透的瞳眸斂了水色望著眼前人,楚流景話語聲呢喃。

    “卿娘……”

    秦知白指尖蜷起,似隱忍般閉上了眼,眼睫微微顫動。

    “……你在做什么?松手。”

    躺于身下的人抿了唇,似有些不愿意。

    “卿娘今日分明才喚了我阿景,為何現下又如此冷淡。”

    秦知白任她抱著自己,閉著眸低聲道:“只是權宜之計,我以為你應當明白。”

    楚流景醉眸微醺地望著她,攬于腰后的手一點點收緊。

    “只是為了全我們的夫妻名分么?”

    略微停頓,染了醉意的嗓音透了一絲輕弱的啞。

    “既是如此……卿娘為何不再徹底一些,將這夫妻之名坐實?”

    “楚流景。”

    清泠的話音打斷了身下人話語,秦知白唇線緊抿,蜷起的指節隱隱泛了白。

    “你莫要當真惹我生氣。”

    靜默片晌,楚流景緩緩松開了手。

    “我不敢……”

    她彎了眼尾,似乎輕輕笑了笑。

    “我如何敢惹卿娘生氣。”

    秦知白指尖微動,卻未再言語,緩慢睜開眼,并不看她,低斂著眸從榻上站起了身。

    糾纏的身影分散,灼燙的體溫重又變得清冷。

    素淡身影自榻旁走開,卻并未立即離去。水聲輕響,纖白的手將一塊帕子浸入熱水中,拿出仔細擰干,置于榻旁小桌上,而后再為榻上人倒了一杯熱茶,方不言不語地推門離開了客舍。

    輕微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而倚于榻上的人卻毫無所覺般閉上了眼。

    門外鈴聲輕響,似有風拂過,榻旁的茶水晃出一圈漣漪,房中隱約多了一絲陌生氣息。

    身形清弱的人慢慢睜開眼,面上仍有些微醉意,而墨色的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你飲酒了?”來人問。

    隨性的尾音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隱約流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興味。

    楚流景抬手按上眉心,“只一杯而已。”

    來人抱著臂叩了叩手,“我當初選你,便是因為你多謀善斷,克己慎行,從不碰酒色之物,可如今竟破了多年慣例。”

    略一頓,她話音深沉幾分:“莫非你當真動心了?”

    楚流景微垂著眸,停下了按揉眉心的動作,神色仍是淡然平靜。

    “無失豈有得?卿娘自來聰慧,我若不動心,她又如何能信賴于我?”

    來人眉梢一挑,鼻息間溢出一點輕笑。

    “如此說來,你覺得她亦對你動情?”

    坐于榻上的人停頓一瞬,話語聲放低了些。

    “或許不是我,而是楚流景……她大約從前便曾見過楚流景。”

    來人眸光微動,若有所思道:“那你該如何?你畢竟并非楚流景。”

    片刻靜默,易容改面的人緩慢抬起頭,話音幾許輕啞,墨色的瞳眸中一片暗沉。

    “既然楚流景已死,我如何不能是她?”

    房中一片沉寂,閉合的門窗擋下了燦亮日光,明明暗暗的光影落在門邊人臉側,令那雙幽深莫測的眸更加難以看清。

    許久,來人轉過了身。

    “無論你想怎么做,時間不多了,莫要在她身上耽擱太久。”

    楚流景未置可否。

    房門被拉開一道縫隙,有些微日光自門縫中灑落。

    正欲離開的人微側過眸。

    “此次青云聚義該是如何結果,你應當知曉,莫要讓我失望。”

    話音落下,日光再度隔絕,門外隱約有鈴聲輕響,房中重歸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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