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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吊橋

    吊橋

    青云聚義在即, 這幾日來青云山上愈加熱鬧,不時可見各門各派弟子出入于東西客舍間,此起彼伏的問候聲響遍了客舍每一處角落。

    醴泉樓每日賓客盈門, 樓中燈火幾乎徹夜不熄,偶有些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輩飲至興起, 與多年老友相約于崖邊止戈臺比武論劍, 便會引來一眾門人弟子競相圍觀,將這伐惡之行仿佛變作了以武會友的止戈大會。

    阮棠與陳諾坐在高處的一塊山巖邊, 手里拿著一支炸了毛的狗尾草,毛茸茸的草尖點(diǎn)過止戈臺上的身影, 清亮的話語聲便快言快語地響了起來。

    “見著臺上那個拿青竹棒的老叫花子了嗎?他是丐幫如今的九袋長老趙無敬, 與他論武的則是彼蒼榜地榜排名第五的酒肉和尚不悟僧人。

    “趙無敬這人平生最愛做的便是飲酒, 曾與不悟為了酒仙釀的一壇凡塵醉而大打出手,兩天兩夜都未能分出勝負(fù),等兩人力竭暫歇時才發(fā)現(xiàn)那壇凡塵醉早被山間的猴子偷喝沒了,經(jīng)此一事后這二人反倒成了知己。我懷疑他此次會代幫主任遙前來參加青云聚義就是為了這醴泉樓中的美酒。”

    陳諾以往甚少接觸這些江湖傳聞,此刻聽她侃侃而談, 不由奇道:“和尚也能喝酒?”

    阮棠把玩著手里的狗尾草,懶洋洋道:“這有什么稀奇的, 武林中人本就桀驁不羈,不受尋常規(guī)矩拘束,這些聲名赫赫的高手更是與常人不同,性情古怪的比比皆是。

    “就比如那刀宗的掌門狂刀, 十四年前因為練刀成癡走火入魔, 一刀將自己左臂砍了下來, 他妻子便是為了上前救他,反而不幸喪命于他刀下, 自那以后他便有些神志不清,隱于宗門之中未再出現(xiàn)于人前,卻沒想到此次居然應(yīng)了青云君邀約,也要前來青云山。”

    說著,她用手肘碰了碰身旁人,很是嚴(yán)肅地提醒道:“到時候你可得離他遠(yuǎn)點(diǎn),他武功高強(qiáng),即便斷了一臂現(xiàn)在也仍是彼蒼榜天榜第十的高手,他若發(fā)起瘋來我可護(hù)不下你。”

    陳諾愣了一會兒,不免笑起來,“棠棠放心,我跑得很快的。”

    阮棠瞥她一眼,“你再快還能快過他的刀氣?總之莫要靠近這些人,否則真出事了,便是秦姐姐也救不回你來。”

    陳諾點(diǎn)了點(diǎn)頭,“知道了棠棠。”

    見她頗為乖順的樣子,阮棠滿意地倚著身子晃了晃腳,手中狗尾草一搖,便又點(diǎn)著止戈臺下圍觀的那些人一一介紹起來。

    陳諾不常離開苗寨,對于這些江湖中人耳熟能詳?shù)拿謳缀趼勊绰劊巯侣犐砼匀藢⒛切┙䝼髌嬷鹨徽f來,一時神色很是認(rèn)真,身姿筆挺地端坐著,看起來就如同得夫子授業(yè)的學(xué)生,叫阮棠見著不禁有些想笑。

    少女說了好一會兒,頗有些口干舌燥,拿出水袋正欲喝一口水潤潤嗓子,卻聽身旁人忽然疑惑道:“棠棠,那是誰,為什么好像一直看著我們?”

    近日青云山上來人繁多,魚龍混雜,難免有三教九流之輩混入了前來聚義的門派當(dāng)中。

    阮棠眉目一凝,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正要發(fā)惱,而目光剛與望來的身影相接,嘴里的水便險些噴了出來。

    師姐!?

    她咳了幾聲,勉強(qiáng)將氣喘勻,連忙擰好水袋拍進(jìn)陳諾懷里。

    “呆子,那是我?guī)熃悖 ?br />
    蜀中離帝臨算不上近,沒想到師姐她們竟然來得這般快。

    阮棠輕身一躍,從山巖上跳了下來,海棠色的衣裙一晃,便一下?lián)淙肓肆周魄鐟阎小?br />
    “師姐,好久沒見,我都想你了!”

    乍然被撲了個滿懷,林芷晴本欲怪責(zé)的話語便再說不出口,只看著眼前撒嬌賣乖的少女,伸手點(diǎn)了一下她的額頭。

    “口不對心,我看你在外玩得樂不思蜀,恐怕早便忘了有我這個師姐,現(xiàn)下心里小心思一團(tuán),指不定在念叨我怎會來得這樣快罷?”

    阮棠自小被林芷晴看著長大,自然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只是眼下正是需要裝乖賣傻的時候,因此即便被說中了心思,也無論如何都不能點(diǎn)頭承認(rèn)。

    她抱著身前人的手晃了晃,“怎么會呢,我從小便沒有離開過師姐這般久,即便真喜歡外出游玩,心里也總是念著師姐的。昨日吃軟棗糕時我還在想師姐若是在便好了,師姐做的軟棗糕可比這些酒樓食肆的好吃多了。”

    這話說得倒是真心實意,林芷晴笑著搖了搖頭,到底未再說她什么。

    “你呀,只有吃的時候會想起師姐。這些日子出門在外,可曾給秦姑娘她們添麻煩?”

    阮棠皺了皺鼻子,“我又不是三歲小兒,怎會給秦姐姐添麻煩。”

    她轉(zhuǎn)頭看向隨后跟來的身影,松開林芷晴的手一把拉過了身后人。

    “這是我在東汜結(jié)識的朋友陳諾,三山十八寨的人,雖然并非哪門哪派的弟子,但劍術(shù)還挺厲害的。”

    林芷晴看著被她拉近身前的女子,目光自兩人牽連的雙手微微掃過,恭而有禮地一抬手。

    “陳諾姑娘。”

    阮棠又朝身旁人道:“陳諾,這是我?guī)熃懔周魄纾蚁惹巴阏f過的,派中上下便是師姐與我最為親近。”

    陳諾恍然地一點(diǎn)頭,朝身前女子行了個苗族禮,“林阿姐,常聽棠棠提起你。”

    “棠棠?”林芷晴看了自家?guī)熋靡谎邸?br />
    阮棠咳了一聲,松開了陳諾的手,解釋道:“苗疆人天性熱情,她對誰都是這般叫的。”

    說罷,她眼疾手快地攔下身旁人欲要張口的舉動,連忙換了話題:“師姐,你今次怎么來得這樣快,其他師姐妹呢?”

    看出了她那點(diǎn)小心思,林芷晴倒也未曾追問。

    “你二師姐她們也已到了,如今正在客舍中暫作休整,我有些事要尋燕姑娘,你可知她現(xiàn)下在何處?”

    “燕姐姐?”阮棠想了想,“這幾日她好似宿在東峰別院中,師姐我?guī)闳グ伞!?br />
    話音落下,止戈臺上傳來一聲震響,比武的二人似乎動了真格,氣勁如山呼海嘯般炸開,引得臺下眾人驚呼陣陣。

    見著身旁人似被臺上兩人的比試吸引,阮棠湊近她耳旁道:“你就在這待著吧,莫要隨意走動,我與師姐辦完事便回來找你。”

    苗疆女子眨了眨眼,應(yīng)了一聲,便與她們二人揮手告別。

    阮棠隨師姐離開青云山前山,往東峰青云別院而去。

    行至人煙稀少處,她問道:“師姐,你這般急著找燕姐姐是有什么事?”

    林芷晴道:“你可還記得在沅榆時曾想要刺殺客棧中那名小姑娘而與我交手的黑衣人?”

    阮棠神色一正,點(diǎn)頭道:“自然記得,那人向你下毒還傷了你左臂,只可惜跑得太快,未能抓著她,師姐的傷現(xiàn)下可好了?”

    “只是皮外傷而已,早便好了。”林芷晴笑了笑,接著道,“當(dāng)時我認(rèn)出了他所用心法為赤潮幫的焚息決,本想與燕姑娘說,只是尚未來得及說出口,便因毒發(fā)而昏了過去。”

    “又是赤潮幫?”阮棠皺起了眉,“師姐便是想同燕姐姐說這件事么?”

    林芷晴搖了搖頭,神色沉肅幾許。

    “彼時我因中毒而頭腦昏沉,未能立即反應(yīng)過來,事后回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那人雖用的是赤潮幫的內(nèi)功,但穿的卻是一雙官靴。”

    官靴?

    阮棠眉目一凝,似想起什么,“這么說來,楚二也曾同我說過,她說我離開客棧后阿夕門外值守的候吏便因有其他公事先后被調(diào)了開,時機(jī)太過湊巧,令她有些生疑。莫非其實那試圖行刺的黑衣人正是公門中人,所以才能在我離開后將人調(diào)開?”

    林芷晴微微嘆息:“我本也有此疑問,只是事后詢問簡總兵卻得知那兩名候吏早便接到了返回監(jiān)察司的調(diào)令,并非是有人突然下令,只不過本該輪換的另外二人在來時途中遇上醉漢生事而有所耽擱,這才造成了兩班值守間的一段空檔。”

    聞言,阮棠眉心更緊,一時茫然若迷。

    “難道當(dāng)真只是湊巧?”

    見她冥思苦想的模樣,林芷晴不免笑起來。

    “你也不必太過為此勞神,我來青云山正是為了與燕姑娘說此事,相信有她在,要查出個中究竟應(yīng)當(dāng)比我們快些。”

    聽師姐這般勸慰,少女眉目微松,頗以為然地一點(diǎn)頭。

    “這倒是,畢竟燕姐姐可是當(dāng)年名震干南的南柳雙俠,這世上豈會有她破不了的案子。”

    說著,她又有些興起* ,將前兩日在飯桌上聽來的故事盡都給林芷晴講了一遍,而后面上露出了惋惜神色。

    “可惜當(dāng)初她與青云君行俠仗義時都未曾留名,無人知曉她們二人便是南柳雙俠,否則我若早知此事,當(dāng)時桃花谷一行我定要跟去。”

    嘆惋的話音落下,身旁人卻并未在意她其后補(bǔ)充的言語,一雙眉蹙了起來。

    “你竟在外飲酒?”

    阮棠一怔,連忙擺手解釋:“我可沒有飲酒,當(dāng)時桌上所有人里只有楚二喝了一杯,她喝完那杯酒便醉倒了,似乎還因此病了一場,這幾日都在客舍中未曾露面,我今晨還去探望了她。”

    聽她如此說,林芷晴面色稍霽,便又借此機(jī)會叮囑道:“飲酒傷身,我知你喜歡小酌一二,但如今既有楚公子的前車之鑒,往后還是少喝一些。”

    阮棠撇了撇嘴,瞧見身旁人覷來的視線,耷拉著眉眼應(yīng)了一聲。

    “知道了師姐。”

    兩人又行了一陣,周遭已再見不到他人身影,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懸于兩山之間的吊橋。

    青云山連綿不絕,為中州最大山脈,青冥樓所在兩峰僅為整條山脈中最高的兩座主峰,兩峰之間亦有索橋相連。

    因有楚流景墜山之事在前,阮棠心有余悸,說什么都不愿再搭乘索橋,于是便繞了路取后山吊橋前往東峰。

    她行至吊橋前,見著被山風(fēng)吹拂得微微晃動的橋面,一時心下又有些發(fā)虛,下意識往橋下望了一眼,視線在掃向下方深谷時,卻“咦”了一聲。

    橋中央的吊索旁,似乎有一件衣袍被掛在了下方,每有風(fēng)自谷中拂過,便被吹起一頁衣角,仿佛懸于橋下的一具人影,連帶著整座吊橋也開始左右搖晃。

    阮棠攢著眉瞧了一陣,心下總覺不對,朝一旁開闊處走了幾步,待行至斜對著吊橋的一處山崖邊時,再仔細(xì)看去,面色卻陡然一變。

    吊橋下方,一名錦袍玉帶的男子雙眼圓睜地被綁于空中。

    男子渾身上下滿是劍傷,面色慘白,僵硬蜷起的手中似乎拿著一張玄色柬帖。

    此人她雖只見過一面,但卻并不陌生,正是三日前于帝臨城酒樓中與她們交手之人。

    云劍山莊少莊主——宋曉苔。

    第052章 償命

    償命

    冷風(fēng)自山谷間不斷吹過, 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低嘯聲,滿是劍傷的人被拉回崖上,身軀已然僵硬冰冷得沒有一絲生機(jī)。

    燕回蹲下身仔細(xì)端量過宋曉苔的尸身, 目光端凝,眉心微微攢起。

    眼前人渾身上下有二十一處劍傷, 傷口痕跡集中于身前左半側(cè), 手如握劍般蜷起,而腰間佩劍卻不知所蹤, 身上衣袍除了劍痕以外沒有過多的褶皺,瞧不出掙扎痕跡, 嘴角似帶笑般微微上揚(yáng), 口鼻間隱約有細(xì)微酒氣。

    沉靜的視線自宋曉苔周身掃過, 最終落在他嘴邊。

    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燕回從腰間蹀躞帶上取下一把小刀,將一張薄紙墊在宋曉苔嘴下,刀刃輕輕刮過嘴上肌膚,便見紙上落下了一層暗黃色粉末, 其中還夾雜了些許青色細(xì)屑。

    低首聞了聞紙上粉末,她眸中落下一絲深色, 隨即起身望向身旁二人。

    “你們發(fā)現(xiàn)他時可曾見到他人蹤影?”

    阮棠搖了搖頭,“這一路上除了我與師姐外便再沒見過其他人。”

    在發(fā)現(xiàn)宋曉苔尸身后,她便第一時間尋到燕回將她帶來了此處,在此期間, 林芷晴一直守在吊橋旁未曾離開, 直到她二人到來。

    沒想到前幾日還口出狂言的人如今便已成了一具死尸, 阮棠雖看他不快,到底也有些唏噓。

    傷人者人恒傷之, 這世上莫非真有因果報應(yīng)?

    聽她說罷,燕回點(diǎn)了點(diǎn)頭,倒也并不意外。

    畢竟多數(shù)人要前往東峰都會選擇搭乘較近的索橋,此處吊橋偏遠(yuǎn),本就人跡罕至,再加上青云聚義在即,眾人都在前山聚集,更不會有人從此經(jīng)過。

    思忖片刻,她轉(zhuǎn)首與一旁候著的青冥樓門人道:“勞煩幾位派些人去崖下搜尋,看看是否能找到宋曉苔的佩劍。”

    幾人低首應(yīng)下,轉(zhuǎn)身帶著樓內(nèi)門人往崖下而去。

    林芷晴望著宋曉苔手中握著的玄色柬帖,凝眉道:“宋公子莫非是被子夜樓所殺?”

    出乎意料,燕回未下定論。

    “雖有子夜帖在,可宋曉苔應(yīng)當(dāng)并非死于他人之手。”

    阮棠一怔,似乎有些不解,而不待細(xì)問,卻聽一陣腳步聲極快靠近,一名青冥樓門人于燕回身前低首一禮。

    “燕司事,前山發(fā)生騷動,樓主請您現(xiàn)在過去。”

    *

    嘈雜聲響,青冥樓外人頭攢動,一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站在階下,目光如炬地望向樓中,沉凝的嗓音宛如洪鐘般響徹內(nèi)外。

    “楚不辭,少莊主死在青云山上,你今日無論如何都要給云劍山莊一個交代,否則老夫與宋莊主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樓內(nèi)未曾傳來回應(yīng),僅有數(shù)十名身披黑白雙色斗篷的青冥樓護(hù)衛(wèi)于門外持劍以待,原本在止戈臺旁觀看論武的各門派弟子此刻聽得老者話語,皆不由一時嘩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聽聞宋莊主因病在身,此次未能趕來帝臨,便派了宋少莊主來,沒想到宋少莊主竟然死了?”

    “討伐子夜樓在即,竟出了這檔子事,恐怕云劍山莊不會善了。”

    “云劍山莊身為四大派之一,若與青冥樓發(fā)生齟齬,武林豈非要再起波瀾?”

    眾人議論紛紛中,便見青冥樓左使張月鹿自樓內(nèi)走出,手中握著一只從不離身的竹筆,不緊不慢地拾級而下。

    “季老前輩消息果真靈通,宋公子之死樓主也不過方才知曉,季老前輩如今就已帶著莊中弟子前來討要說法了,看來是有備而來。”

    季聿風(fēng)冷哼一聲,“少莊主一夜未歸,我本就同云劍山莊弟子在四處尋找他下落,方才見你們青冥樓的人鬼鬼祟祟去了后山,山莊弟子跟去一看才得知少莊主被害,若非如此,我看你們青冥樓只怕還想瞞下少莊主死訊!”

    “被害?”張月鹿手中竹筆一轉(zhuǎn),“季老前輩如此篤定宋公子是為人所害,莫非心里已有了懷疑之人?”

    季聿風(fēng)雙眼幽邃,視線鋒銳如刀,直直睇向張月鹿身后。

    “正是你們青冥樓樓主楚不辭!”

    此言一出,滿堂再次喧騰。

    先前與不悟僧人于止戈臺上論武的乞兒趙無敬打了個酒嗝,醉醺醺地抬手扶在季聿風(fēng)肩上,拖著語調(diào)慢悠悠道:“老季,你也知道這楚樓主是個什么性子,無緣無故的,她害宋家那小子做什么?”

    顧及到趙無敬是丐幫長老,又在彼蒼榜上壓自己一頭,季聿風(fēng)到底未將他拂開,只沉聲道:“楚不辭與少莊主自是無冤無仇,可她的胞弟,楚家那位才歸家的二公子,卻是前兩日方在山下威脅過宋少莊主。”

    話音落下,人群中忽而響起了一個清亮的話語聲。

    “你這人怎么顛倒黑白?”

    眾人齊齊望去,發(fā)覺出言之人竟是一名穿著苗族衣飾的女子,女子身后背著一柄重劍,一雙眉皺了起來,認(rèn)真道:“當(dāng)時我們本來正在吃飯,是你們突然闖進(jìn)來想要占我們的位置,不但出手打傷了我和棠棠,還想偷襲楚阿哥。”

    認(rèn)出了她正是與自己交手的那名苗疆女子,季聿風(fēng)微微瞇了眸,抬手一拂衣袖。

    “你是什么人,也敢在此大放厥詞!”

    袖風(fēng)一掃,一道氣勁霎時自他掌中打出,陳諾眉目一凝,正要抽劍抵擋,卻有一陣清風(fēng)夾帶著淺淡冷香,不偏不倚地自她后方掠向打來的氣勁。

    兩股內(nèi)息陡然相撞,于人群中掀起一陣朦朧塵煙,眾人抬手揮散眼前浮塵時,便聽得一道溫潤嗓音就在此刻不疾不徐響起。

    “季老前輩此言差矣,陳諾姑娘心性赤誠,從來不知撒謊二字,又何談大放厥詞。”

    煙塵散盡,一雙身影自松風(fēng)朗日間徐徐走來。

    望見戴著帷帽的那道清冷身影,圍于青冥樓外的一眾人登時精神一振。

    “靈素神醫(yī)!”

    “是秦神醫(yī)來了。”

    “神醫(yī)身旁那位莫非就是她的新婚夫君?”

    “傳聞秦家家主為保秦家無恙,選擇與楚家聯(lián)姻,看來果真如此。”

    窸窸窣窣的私語聲絮絮落下。

    楚流景神色從容,與秦知白一同于流言細(xì)語中走過,停在了苗疆女子身前。

    “陳諾姑娘沒事吧?”

    陳諾搖了搖頭,“沒事。”

    季聿風(fēng)到底不敢在大庭廣眾下直接對她下死手,方才的一擊也只是警告而已,因此未曾造成什么損傷。

    楚流景再看向不遠(yuǎn)處的老者,端然問道:“季老前輩說宋公子是我阿姐所殺,不知可有證據(jù)?”

    季聿風(fēng)目光沉冷地看著她,“三日前你于帝臨城酒樓中捏造是非侮辱宋莊主,少莊主對此一直耿耿于懷,昨日與我飲酒時便說要再尋你論個清楚,后來卻不知所蹤。不是你們楚家人干的又有何人?”

    楚流景眉梢微抬,不緊不慢道:“宋公子昨日的確曾來找我,只不過這幾日我因病臥床,并未與他相見,自然不可能是我動的手。何況酒樓那日所談之事,相信季老前輩比我更清楚其中究竟,若真要?dú)⑷藴缈冢峙滤喂硬鸥胱瞿莻滅口的人罷。”

    “一派胡言!”季聿風(fēng)冷聲打斷她的話,“你說你臥病在床未曾離開客舍,可有人能為你作證?”

    趙無敬“欸”了一聲,往后倚了身子坐倒在石階上。

    “這小子不是與藥王谷的小神醫(yī)成婚了嘛,她二人自是宿在一處的,她可曾離開過,問她身旁那位不就知道了。”

    身姿清弱的人微微一頓,卻道:“我這幾日病重,擔(dān)心娘子為我所累,因而未曾與她同住。”

    聞言,圍觀眾人對視一眼,面上都露出了些微妙神色。

    聽聞靈素神醫(yī)與新婚夫君毫無感情,不過因形勢所逼被迫成婚,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似乎早已料到如此結(jié)果,季聿風(fēng)冷笑一聲。

    “那便是無人能為你作證了!”

    前兩日他收到消息,得知眼前人似乎與妻子生了嫌隙,未再居于一處,宋曉苔覺得這正是個機(jī)會,想要尋機(jī)把她誘至偏僻處,威逼她將宋家之事咽進(jìn)肚子里,可誰想威逼不成反倒丟了性命,因此在得知宋曉苔死時,他第一時間便想到是眼前人所做。

    楚流景抬了眉目,輕嘆一聲,“我雖無法證明我未曾離開過客舍,但季老前輩又為何覺得我有理由殺宋公子?”

    季聿風(fēng)瞇起了眸,“你心知肚明。”

    見兩人之間愈發(fā)劍拔弩張,旁觀的他派弟子有意緩和氣氛,出言道:“楚二公子看起來似乎不通武藝,應(yīng)當(dāng)無法殺死宋公子吧?”

    季聿風(fēng)道:“此人雖不通武藝,但她畢竟是楚不辭的胞弟,即便少莊主不是她親手所害,那也極有可能是楚不辭或楚不辭派人所為。”

    說罷,他一掃袍袖,轉(zhuǎn)身看向青冥樓外一眾護(hù)衛(wèi)。

    “我雖并非云劍山莊之人,但到底受宋莊主所托護(hù)衛(wèi)少莊主,今日青冥樓若查不出殺害少莊主之人,那我便要此人為少莊主償命!”

    沉渾的話音鏗然落下,云劍山莊一眾門人弟子當(dāng)即齊聲響應(yīng)。

    “交出兇手!為少莊主償命!”

    “交出兇手!為少莊主償命!”

    ……

    群情激昂下,一名云劍山莊的弟子拔出腰間劍便朝楚流景刺去。

    寒光于眾人眼前一閃,泛著冷意的劍鋒眼看就要刺入楚流景胸口,而電光火石間,卻有兩道氣勁同時自不同方位襲來。

    松霜綠的身影抬指彈開劍鋒,已攬過身旁人將她護(hù)至了身后,一點(diǎn)墨珠如流星追月般悄無聲息地自青冥樓內(nèi)飛出,甫一觸及持劍之人身軀,便令他霎時如遭重?fù)舭泔w了出去。

    轟然聲響,素白衣角微晃,風(fēng)姿卓絕的白衣女子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青云山上,禁止生事。”

    與此同時,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傳來,持刀而來的人行步如風(fēng),凝然沉穩(wěn)的話音如敲金擊玉般響起。

    “宋少莊主并非為楚樓主所殺,而是死于自己劍下。”

    第053章 目的

    目的

    出人意料的話語聲叫在場眾人皆吃了一驚,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名勁裝佩刀的女子身后跟著二三青冥樓門人自后山方向走來,與之一同的還有兩名夕霞派弟子。

    混于人群中的其他夕霞派門人見到趕來的二人, 不禁都有些訝異。

    “芷晴師姐和小師妹?”

    季聿風(fēng)望著階上長身玉立的素白身影,終究有所顧忌, 只沉著眸光睇向一旁突然出現(xiàn)的帶刀女子。

    “你是何人?在此胡言亂語!”

    持刀的手一偏, 一塊刻著獬豸圖騰的監(jiān)察司牙牌被出示于眾人眼前,燕回目光沉靜, 公服下的身姿端挺如松。

    “干南監(jiān)察司總司事燕回。”

    聽她爆出身份,人群中當(dāng)即響起一片恍然聲。

    燕回浩然刀之名由來已久, 她雖身為公門中人, 但卻從不徇私枉法, 更曾不惜得罪世家而為百姓翻案平冤,因此素來深受百姓愛戴,即便是這些不拘世家掌控的武林人士也都對她高看一眼。

    季聿風(fēng)面色微變,寂然少頃,卻仍立于原地未退一步。

    “監(jiān)察司?我們江湖中人辦事, 與監(jiān)察司何干?”

    燕回收回手中腰牌,面上神情端然未改。

    “天下從事者, 不可以無法儀,青云山亦非法外之處。若有案情不明時,我監(jiān)察司自有澄察明辨之責(zé)。”

    季聿風(fēng)雙眸斂起,話音如從齒縫間擠出來一般壓沉了些。

    “我乃沈家家主門下幕客, 勸你莫要多管閑事。”

    不待燕回回答, 身著海棠色衣裙的少女輕嗤一聲。

    “方才還說江湖中人辦事, 監(jiān)察司莫管,眼下卻又拿沈家出來說事, 我看你個老頭分明就是不想讓燕姐姐查出真相,也不知到底是何居心。”

    她先前為季聿風(fēng)所傷,本就看他不順眼,如今又遇他多番阻撓,少不了要譏諷兩句。

    “你!”

    得她羞辱,老者正要發(fā)難,卻聽一道話語聲響起,立于階上的白衣女子開了口。

    “燕司事既有此一言,相信定然并非無中生有,季老前輩若也想查明真兇,何不先聽燕司事講明緣由?”

    青冥樓到底于江湖之中威望甚高,眼下楚不辭出言,當(dāng)即便有幾派隨之附和,躺在石階上的老乞兒趙無敬也打著酒嗝道:“老季,你既然要說是楚樓主殺了宋家小子,總得擺出證據(jù),眼下你若沒有證據(jù),那便換監(jiān)察司的小丫頭來,看看她能說出個什么子丑寅卯,倘若她所說并無道理,你再向她問罪也不遲不是?”

    多方門派齊齊應(yīng)聲,季聿風(fēng)攥緊了手,神色陰晴不定,片刻后,方才冷哼一聲。

    “我倒要聽聽她有什么高論。”

    場間情形總算安穩(wěn)下來,燕回望了一眼階上之人,隨即轉(zhuǎn)過身,朝身后站著的青冥樓門人略一低首。

    “勞煩將宋少莊主的尸身抬上來。”

    不多時,兩名青冥樓門人以杠架將尸體抬到了眾人當(dāng)中。

    遍體鱗傷的慘狀映入眼簾,昨日還衣冠楚楚的山莊少主如今卻成了一具僵硬蒼白的死尸,與云劍山莊略有往來的幾派門人見到宋曉苔這般慘死模樣,皆不由竊竊私語起來。

    季聿風(fēng)只瞧了一眼架上尸身,便冷笑道:“少莊主渾身上下受傷無數(shù),頸間還有縊痕,你竟說他是死于自己劍下?真是可笑。”

    燕回卻未急躁。

    “季老前輩并非云劍山莊之人,或許對云劍山莊所習(xí)劍法了解不深,宋少莊主若如晚輩所說乃是自傷,身上劍傷應(yīng)當(dāng)便為云劍山莊的破云劍法造成,而想要查證此事也不難,只需尋一位莊中弟子過目,想來一看便知。”

    聞言,云劍山莊一眾門人皆遲疑著互視了一眼。

    離燕回最近的山莊弟子正對上她雙眼,欲要偏開視線,而往旁一掃,卻發(fā)現(xiàn)眼下四周眾人都瞧著他,似在催促他上前,無奈之下,只好頂著季聿風(fēng)沉冷的目光走近前去,硬著頭皮觀察起來。

    “劍痕輕而薄,邊沿有如柳葉翻卷,看起來好像的確是破云劍法……只是這些劍招排列總覺有些怪異,似乎與我平日打出招式有所不同。”

    話落,他聽得老者輕哼了一聲,面色一僵,連忙低首退了回去。

    燕回點(diǎn)了點(diǎn)頭,未再繼續(xù)追問,似乎有他這番話便已足夠。

    她回過身,以刀柄虛指上宋曉苔身前幾處傷痕,話音不疾不徐。

    “諸位可見,宋少莊主周身共有二十一處劍傷,且所有傷處皆在身前,多集中于左半側(cè)。想來是因為他平日慣用右手持劍,劍落時劍尖當(dāng)先接觸身體,傷痕便會不自覺偏向左側(cè)。”

    聽她所說,阮棠思忖片刻,恍然道:“自傷的人無法傷及身后,因此身后定然不會有傷,而他人動手則不會顧及那么多,這姓宋的身上劍傷都在身前,所以他身上傷勢極有可能都是自己造成的?”

    燕回神情微緩,頷首應(yīng)聲。

    “阮姑娘所說不錯。方才那位云劍山莊的小兄弟之所以會覺得宋少莊主身上劍招怪異,便是因為自傷者傷及自身時多處傷痕總會重疊于一處,且傷口排列較為齊整。

    “除此之外,宋少莊主身上衣物不見任何掙扎痕跡,倘若當(dāng)真與人交手造成如此傷狀,又怎會未能留下一絲還手跡象?”

    在場眾人一時沉寂,皆若有所思地望著尸體各處傷痕,有云劍山莊弟子仍舊生疑,高聲問道:“那少莊主頸間縊痕又該作何解釋?”

    燕回望向身旁的兩名女子。

    “最先發(fā)現(xiàn)宋少莊主尸身的乃是夕霞派的芷晴姑娘與阮姑娘,阮姑娘見到尸體時,宋少莊主正被吊橋邊斷開的吊索懸在了橋下。我趕到橋邊查驗后發(fā)現(xiàn),橋上吊索有多處被砍斷痕跡,而所有斷裂之處皆與宋少莊主身上劍傷一致,想來極有可能是他用劍時無意所致。

    “我已托青冥樓前去崖下尋找宋少莊主佩劍,只要尋得佩劍,將劍刃與他身上傷處及吊索斷痕逐一比對,便可知其究竟。”

    聽她說罷,季聿風(fēng)仍是冷眼看著她。

    “依你所言,少莊主是自己將自己砍傷,而后又不小心墜于橋下被吊索懸住,因此才意外身亡?”

    燕回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

    “的確是自傷后墜下吊橋而亡,可卻并非意外身亡。”

    “故弄玄虛!”季聿風(fēng)冷聲道,“少莊主又非癡傻之人,豈會往自己身上砍了數(shù)十劍還毫無所覺,我看你簡直是一派胡言!”

    得了老者駁斥,燕回卻并不慌張,只從懷中取出了一張包好的薄紙,隨即行至秦知白身前,將之打開遞給了她。

    “這紙中之物乃是我于宋少莊主嘴邊尋得,有勞秦姑娘替我看看這些粉末究竟是何物。”

    戴著帷帽的女子接過了她手中薄紙,將紙上粉末拈于指尖略微端詳,而后給出了答案。

    “曼陀羅花及火麻子。”

    燕回又問:“還不知這二者若一同服下有何作用?”

    秦知白清泠的話語聲淡淡響起。

    “曼陀羅花為致幻之物,與火麻子及熱酒調(diào)服,可叫人不覺傷痛。”

    話音落下,滿場一時嘩然。

    阮棠嘖了一聲,斜睨向不遠(yuǎn)處的老者,“我沒記錯的話,曼陀羅花不正是你們云劍山莊的東西?我看你們分明是賊喊捉賊,竟還想倒打一耙。”

    “你這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在此胡言亂語,我今日定要你好看!”

    季聿風(fēng)面露狠色,抬掌便要朝她拍去,而夕霞派的一眾弟子當(dāng)即護(hù)在了自家?guī)熋蒙砬啊?br />
    林芷晴手執(zhí)軟鞭站于眾師姐妹之前,目光望著眼前老者,神情不卑不亢。

    “小師妹乃掌門座下關(guān)門弟子,素來最得掌門寵愛,她若有分毫損傷,我等定然難辭其咎,還望季前輩三思。”

    季聿風(fēng)屈掌成爪,緊盯著幾人身后的少女未曾言語,夕霞派一眾人亦站于其間毫不相讓。

    雙方僵持之時,那道端穩(wěn)凝然的話語聲卻再度響起。

    “諸位且慢,宋少莊主之死與楚樓主無關(guān),亦非季老前輩所為。”

    趙無敬聽他們牽扯來牽扯去,酒都醒了大半,眼下見燕回還有話要說,不禁道:“你這小丫頭,還怪會賣關(guān)子,既然不是他們倆動的手,那還能有誰?”

    燕回不語,只從懷中拿出了一物。

    通體玄色的柬帖顯露于眾人眼前,當(dāng)中以朱砂筆寫下的“誅”字于日光下分外刺目,叫在場所有人皆大吃一驚。

    “子夜樓!”

    燕回略一頷首,“不錯,在發(fā)現(xiàn)宋少莊主的尸身時,他手中便握著這張子夜帖。”

    “少莊主竟然是子夜樓所害?”

    得知此消息,云劍山莊一干門人盡都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而一旁的老者卻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微閃爍,緩緩放下了手。

    燕回眉目沉凝,忖度道:“子夜樓一貫喜歡一擊斃命,此次竟然用了如此迂回方式,不知究竟有何目的。”

    這才是她在查過宋曉苔尸身后最為不解之處。

    子夜樓素來習(xí)慣在殺人之后留下一張誅伐帖,自詡誅邪伐惡,以殺還殺。而在此之前,曾被子夜樓所殺且收到子夜帖的幾派弟子經(jīng)查證竟然皆與當(dāng)年幾地的滅門案有關(guān)。

    如今宋曉苔手中出現(xiàn)子夜帖,恰與先前楚不辭所說相應(yīng)證,六年前的臨溪滅門案便極可能有云劍山莊參與。

    可子夜樓是如何得知此事,又為何如此在意當(dāng)年之事?以曼陀羅花毒殺宋曉苔,是否別有他意?

    正在燕回攢眉思索間,其他門派已有按捺不住之人高聲喧嚷起來。

    “管他究竟有何目的!既然我們此次本就是要討伐子夜樓,如今正好將宋少莊主的仇一并報了,我倒要看看這子夜樓究竟有何本事,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壓到我們頭上!”

    此言一出,附和者眾,棲松寺的常慧大師念了一聲佛號,望向階上未語的白衣女子。

    “楚樓主,既然此番你將我等眾人集聚于此,想來應(yīng)已查到了子夜樓所在?”

    楚不辭略一低首。

    “的確略有眉目。”

    “不知是何處?”

    清湛的視線望向階下眾人,楚不辭徐徐道:“正是二十年前曾被江家主下令以火焚之的干南鬼城——圖南。”

    第054章 塵封

    塵封

    一輛馬車行駛于沅榆山道間, 颯沓的馬蹄宛如流星趕月,掀起薄薄塵煙,最終停在了一處幽僻的寺廟外。

    平日香客如流的寺廟如今空無一人, 一名面留山羊須、身著鴉青長袍的中年男子自馬車中走下,行過山門佛殿, 直往里側(cè)藏經(jīng)閣而去。

    藏經(jīng)閣后方林草掩映, 一條碎石鋪就的小徑隱于其間,男子沿著小徑朝里走, 再行出數(shù)十步,便隱約有嘩啦的流水聲自深處傳來, 空氣中也如下過雨般漫了些許潮氣。

    一汪幽潭座落于山林之中, 潭后崖壁險絕, 湍急澎湃的飛瀑于崖上奔流而下,濺起白泠泠的水花。

    瀑流奔涌間,依稀有一處山洞于水簾后若隱若現(xiàn),偶有披著麻衣的僧人乘舟至瀑布下,只一個眨眼, 身影便消失在了流水后,再不見影蹤。

    男子行至幽潭邊, 很快有候在一旁的僧人為他送上了蓑衣與斗笠。

    他披好蓑衣,朝身旁人問:“你們大尊使可在?”

    僧人低首回答:“大尊使帶著座下弟子前去中州了,大約還要一段時日才會回來。”

    微微瞇了眼,男子未再言語, 乘上潭邊停靠的竹筏便朝瀑布而去。

    寬廣幽暗的山洞深處, 一座青石修鑿的祭壇矗立其中, 祭壇上擺著一尊四耳六眼的六欲尊神神像,四周云幡垂立, 香燭青煙繚繞不散,正中則放了一口寒氣四溢的冰棺。

    冰棺晶瑩剔透,重逾千斤,隔著厚重冰層隱約可以見到被存放于其中的身影。

    那是一名女子的尸身。

    女子身量頎長,容顏絕麗,一頭潑墨般的青絲垂直腰間,周身肌骨瑩潤,鴉羽般的雙睫安靜地閉合著,煙眉淡淡,宛如水墨丹青中走出的仙子,無一處不完滿。

    而此刻卻被封存在了這凝固的時光中。

    棺前戴著鬼煞面具的男子手里拿了一只暗紅色的八角竹筒,他一面端量著竹筒中的動靜,一面有些急躁地低聲私語。

    “怪哉,明明老五死的那幾日子蠱異常興奮,為何現(xiàn)下又沒了反應(yīng)。”

    一名守在祭壇外的僧人快步走近,向他低聲稟報:“六尊使,江家主來了。”

    話音尚未散去,腳步聲隨之響起,烏皮靴踩過山巖開鑿的地面,發(fā)出沉緩聲響,于空闊的山洞中格外明晰。

    江行舟來到祭壇內(nèi),望向冰棺前站著的男子,話語聲低沉。

    “子夜樓又將易行殺了,還奪走了單家的十洲記,你們六欲門如今已折損了兩員大將,便還未想出回?fù)糁ǎ俊?br />
    被喚作六尊使的男子抬起頭,垂下了拿著蠱筒的手。

    “大哥本也想除掉易行,再嫁禍于子夜樓,令江湖各派與子夜樓互相爭斗,只是沒想到他們先一步下了手。不過左右青冥樓已召集各派要討伐子夜樓了,想來子夜樓覆滅也只在旦夕之間,江家主不必急于一時。”

    “蠢貨。”江行舟斥了一聲,“子夜樓敢如此明目張膽行事,只怕不只是為了十洲記。這段時日他們一直糾纏于當(dāng)年之事相關(guān)幾派,早已引起了楚不辭察覺,倘若再讓他們追查下去,當(dāng)初我替你們瞞下的那些臟事轉(zhuǎn)眼便要人盡皆知,屆時激起民憤,莫非你以為你們還能藏在這山中不問世事?”

    六尊使遲疑了片刻,放低姿態(tài)道:“江家主有何高見?”

    江行舟負(fù)手于身后,目光似鷹隼般透了絲冷銳。

    “子夜樓既然喜歡大動干戈,那便幫他們添一把火。

    “你們大尊使先前不是想禍水東引,嫁禍子夜樓?如今中州各派齊聚,倒恰好是個機(jī)會。只需趁各派未及防備時,殺幾個與當(dāng)年之事無關(guān)之人,讓他們以為是子夜樓所為,如此一來,既可分散青冥樓注意,又能叫子夜樓按捺不住,釣出他們行跡。”

    六尊使略作思忖,卻仍有些顧慮。

    “可若如此做,各大派實力被削弱,想要討伐子夜樓豈不更難上加難?”

    江行舟睇他一眼,“我本也未打算叫子夜樓就此覆滅。”

    負(fù)于身后的手摩挲過玉扳指,他慢條斯理道:“青冥樓主持江湖之事已久,武林中儼然已是以其為首,此次青云聚義倘若青冥樓不僅未能成事,反而叫各大派損失慘重,你說往后楚不辭又該如何服眾?”

    聞言,六尊使恍然:“原來江家主想要一石二鳥。”

    “若不是如今二十八家實力大不如前,有幾家更早已習(xí)慣了偏安一隅,我又何必如此費(fèi)盡心思,只為了對付區(qū)區(qū)一個青冥樓。”

    江行舟冷哼一聲,視線朝旁一掃,落在眼前人身后冰棺上,略微停頓,眼中劃過一絲異色。

    “六欲傀儡究竟何時才能煉成?”

    聽他詢問,六尊使面上露出了些許難色。

    “若無藥童在……只怕難以煉成六欲傀儡。”

    瞧出了江行舟神色不悅,他又連忙補(bǔ)充:“但只要尋到藥童,將她體內(nèi)命蠱取出,往后便可煉出不計其數(shù)的傀儡,相信定然不會叫江家主失望。”

    袖風(fēng)一掃,江行舟眸光冷厲,面現(xiàn)薄怒。

    “當(dāng)年為了誅滅云家,損失了多少巡武衛(wèi)?好不容易抓回云家姐妹,離煉成六欲傀儡本只有一步之遙,結(jié)果竟因你們一時之失,白白浪費(fèi)了四年時間!如今藥童下落不明,究竟是生是死尚不可知,又該上何處尋她?”

    沉冷的話語聲落下,戴著面具的男子額上當(dāng)即沁出了一層冷汗。

    “江家主放心,藥童如今還活著。”六尊使忙出言解釋,“藥童體內(nèi)命蠱與我手中蠱蟲乃是子母蠱,一月前子蠱突然出現(xiàn)異動,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發(fā)覺了母蠱蹤跡,只不過我尚未來得及查出母蠱方位異動便又消失了。

    “我方才思來想去,覺得如此怪異情況,大約是有人用什么法子壓制了藥童體內(nèi)蠱蟲,讓她能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但只要她再次驚動命蠱,我定然能夠查出藥童下落,還望江家主再寬限一些時間。”

    略顯倉促的言語回蕩在山洞之中,與遠(yuǎn)處傳來的流水聲交錯,令眼下氣氛更顯出幾分沉寂。

    江行舟斜睨向他,盯了眼前人好一會兒,面上怒意方散去些許。

    “好,我便再給你們一次機(jī)會。”

    他微微斂了眸,漫不經(jīng)心道:“你們不是想要知道第四本十洲記在何處嗎?”

    六尊使一愣,眼中霎時泛起精光,壓下心中迫切,拱手道:* “還請江家主明示。”

    身穿鴉青色錦袍的中年男子眸光深沉,摩挲著指上的玉扳指,緩緩道:“當(dāng)年圖南焚城前,有三人逃出了城中,他們之中有人身上藏著一本十洲記,我已查到了其間一人下落。”

    略一頓,他道:“此人六年前曾于沅榆出現(xiàn),而后再未露面,如今應(yīng)當(dāng)正在郊北桃花谷中。”

    ……

    青云山客舍中,楚流景隨阮棠幾人回到房內(nèi),剛關(guān)上房門,少女怒氣沖沖的話音便響了起來。

    “剛剛那群人簡直不可理喻,竟要為了誘子夜樓出現(xiàn),想以秦姐姐作餌,他們也配稱名門正派?!”

    方才在楚不辭道出子夜樓藏身之處后,原本叫囂著要剿滅子夜樓的一眾人便都沉默起來,更有出身干南的幾派露出了遲疑之色,聲稱圖南曾經(jīng)一夜之間死愈千人,為不詳之地,不可貿(mào)然前往。

    此言一出,當(dāng)即得到不少人應(yīng)和,眾人議論紛紛間,有人便趁機(jī)提出以十洲記誘子夜樓出現(xiàn)。

    易行幾人身死后,十洲記為子夜樓所奪的消息忽然不脛而走,此事引得江湖動蕩,不少人認(rèn)為子夜樓掀起腥風(fēng)血雨便是為了尋得十洲記中秘寶,原本尋無所獲的各大門派重又蠢蠢欲動起來,本就被認(rèn)定為青陽氏后人的秦家更是令人矚目。

    聽得阮棠忿忿不平的話語,楚流景低聲道:“此次前來聚義之人,恐怕討伐子夜樓是假,想要一奪十洲記才是真。”

    她望了一眼身旁人,神情又溫和幾分,“不過幸好有阿姐在,不會叫如此之事發(fā)生,阮姑娘不必?fù)?dān)憂。”

    “我自然知道青云君含仁懷義,絕不會允許他們做出此事,只是看他們瞧秦姐姐的眼神,總像不懷好意一般,難免叫人有些不快。”

    阮棠咕噥了一聲,似想起什么,又疑惑道:“對了,我一直有些奇怪,既然青云君與燕姐姐曾是故交,為何在此之前卻未曾見她們有什么來往?即便方才在青冥樓外,她二人也好似并不熟識,除卻公事之外便再沒什么交集,莫非她們倆有什么矛盾?”

    楚流景搖了搖頭,“我只知阿姐與燕司事已有多年未見,但究竟是何緣由,卻不甚明了。”

    阮棠看向秦知白,“秦姐姐?”

    方從外回來,秦知白頭上帷帽仍舊未摘,素白的輕紗遮在她臉前,叫人瞧不清她面容,只能聽得那道清溪般泠然的話語聲自面紗下傳出。

    “大約是因為六年前的臨溪滅門案。”

    “臨溪滅門案?”阮棠攢眉想了一會兒,詫異道,“那不正是青云君以一敵百,救下茶陵村百姓之事嗎?”

    秦知白略一頷首。

    “我雖未參與此事,但曾聽師尊提起過幾句。

    “當(dāng)年中州有一樂師,名為柳鳴岐,殺人無數(shù),卻屢屢逃過追捕,被各地監(jiān)察司視為眼中之釘。

    “彼時燕司事仍在帝臨監(jiān)察司當(dāng)差,得知柳鳴岐于臨溪出現(xiàn),與楚樓主說過后,便孤身一人去了臨溪,不想正撞上他帶人屠殺方家之事,與他動起了手。

    “方家上下一十二口盡被殺害,唯獨(dú)長女方疏雨似早有預(yù)料,提前逃往了臨溪以南一處名為茶陵村的村莊,而柳鳴岐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分派了一眾手下追去茶陵村,并以村中百姓性命要挾,威逼方疏雨露面。

    “楚樓主自帝臨趕來,得知燕司事有難,而茶陵村百姓亦身陷水火,兩難之下,終究選擇了先去解茶陵村百姓之危。

    “然而因監(jiān)察司與巡武衛(wèi)遲遲未到,待她殺盡村中歹人趕去方家時,卻只見到燕司事命若懸絲躺在血泊之中,柳鳴岐不知所蹤。”

    不疾不徐的話語落下,房中一時沉寂。

    阮棠怔然許久,伸手揉了揉眉心,神情復(fù)雜地抬起了頭。

    “原來是這樣……”

    生死關(guān)頭,雖知友人身陷險境,卻仍選擇了先去救下更多的百姓,對于如此抉擇,所有人自然都無法苛責(zé),只是總歸會有些嘆息。

    她自問如若是她,或許無法做到舍棄親近之人,而去救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但大約也正是因此,這世上只會有一個青云君,也只有如此端直之人能做這青冥樓樓主。

    總算知曉了當(dāng)年之事的內(nèi)情,阮棠卻頗有些意興闌珊,再與楚流景囑咐了幾句,讓她注意身子,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客舍。

    輕微的腳步聲遠(yuǎn)去,房中重歸安靜。

    相對而立的一雙身影站于窗邊,窗外薄暮冥冥,晚霞攜著夕陽落在二人身側(cè),將素淡的身影染上了幾分濃墨重彩的明麗。

    楚流景望著眼前仍未摘下帷帽的人,方要說些什么,卻聽身前人先她一步開了口。

    “昨日夜里我曾來客舍尋你,發(fā)現(xiàn)你并不在房內(nèi),你去了何處?”

    第055章 得寸

    得寸

    身姿清弱的人怔然少頃, 視線似有一瞬間的飄忽,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笑起來。

    “原來卿娘昨夜來尋過我?”

    她低下眸想了想,溫聲道:“昨夜入睡前我突然想起白日托膳堂熬的藥忘了服, 因此前去膳堂服藥了,大約正是這時候外出, 才恰與卿娘錯過了。”

    柔和的話語聲溫緩, 乍然聽來似乎并無差錯。

    而秦知白神色未動,掩于面紗下的眸光仍是清明。

    “我來尋你, 便是因為你遲遲未去取藥,膳堂托我前來為你送藥。”

    楚流景一頓。

    清泠的話音卻仍在繼續(xù)。

    “我先前看宋曉苔尸身, 發(fā)現(xiàn)他手腳微微彎曲, 四肢難以移動, 身體雖仍僵硬,肌膚卻已開始松弛,當(dāng)已死去超過六個時辰。”

    而眼前人離開客舍的時間正與宋曉苔死亡時間相合。

    靜默片晌,楚流景緩緩抬了眸。

    “莫非卿娘也以為宋少莊主是被我所殺?”

    秦知白只看著她:“你說過你不會再有事瞞我。”

    楚流景抿了一下唇角,清揚(yáng)的眉目微微垂落, 似乎輕嘆了口氣。

    “我本不想這么早便與你說的……”

    微垂的視線望了一眼眼前人垂于身前的手,卻到底未曾去牽, 只轉(zhuǎn)過了身。

    “勞煩卿娘隨我來。”

    推門聲輕響,單薄的身影已走出房外。

    望著等在門外的人,秦知白停了一瞬,輕薄的面紗輕輕拂動, 腳步隨之跟了上去。

    眼下已是日暮, 青云山一片昏黃, 柔和的余暉半灑于天際,將層云勾勒出道道金邊, 遠(yuǎn)處落霞正濃。

    因有子夜樓殺害宋曉苔之事在前,各派弟子都生了警惕,被自家?guī)熃銕熜侄喾诓豢呻S意外出,以免夜里不察遭人毒手,于是白日還熱鬧吵嚷的醴泉樓總算安靜下來,通往青云山各處的道路不見什么人影,瞧來反倒清靜了不少。

    楚流景帶著秦知白往東峰走去,行至索橋時見到了正在布置手下巡衛(wèi)各處的張月鹿,于是向她招呼了一聲。

    “張左使。”

    “二公子。”張月鹿回過身,見她二人此時前去東峰,卻好似并不意外,“要帶秦神醫(yī)去曙月崖么?”

    楚流景笑答:“是。”

    張月鹿著手下人讓開道路,溫言囑咐道:“山上夜里清寒,兩位注意身子,還莫要待得太晚。”

    楚流景低首道謝:“多謝張左使。”

    乘上通往東峰的索橋,橋邊一眾人的身影在漸行漸遠(yuǎn)的轎廂下慢慢變得渺小。

    楚流景安靜地站在廂車中,清透的眸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天邊彤云緩慢流轉(zhuǎn),明暗交錯的霞光一點(diǎn)點(diǎn)被夜色覆蓋,星子寥落,已有一輪淡月于暮色中初現(xiàn)輪廓。

    東峰比之西峰要高上些許,為青云山脈最高峰,站在山邊眺望,便可將周遭群山盡收眼底,頭頂天幕澄凈,沒有一絲浮云,令人仿佛一伸手便能觸到天上星月,

    兩人在暮色將盡時來到曙月崖邊,銀鉤般的彎月懸于眼前,身后山巖上有一澗溪泉自高處淌下,匯成碧藍(lán)湖澤,宛如天山之水。

    披著氅衣的人立于云霧靄靄的山崖旁,側(cè)首朝身旁人望了一眼,墨色的瞳眸映了落霞月色,將那片望不見底的沉淵暈上柔和色彩,眼尾也彎出了些許弧度。

    秦知白看著她,眼中似有一瞬失神,而楚流景便在此時回過眸去,二指靠近嘴邊,吹起一聲清哨。

    嘹亮的哨聲穿透云霄,于附近幾山間蕩起陣陣回響。

    須臾后,數(shù)道鶴鳴似作出回應(yīng)般驀然響起,羽翼潔白的鶴破云而來,攜帶起薄霧清風(fēng)飛至二人上方,空中忽然下起了一場雪。

    瑩白的梔子花一片又一片自天空灑下,落在二人肩頭發(fā)梢,林木叢草間皆覆上了一層霜雪般的花色,幽淡花香霎時間充溢四周。

    最后一絲余暉落入山后,天暗了下來。

    秦知白怔然之間,卻聽身旁又響起一道笛聲,昏暗的夜色中忽而亮起了點(diǎn)點(diǎn)星光,流螢自林葉間飛舞而起,似為笛聲所吸引,熠熠著匯聚于二人身旁。

    翠綠的螢光明滅閃爍,宛如天上星河落于人間,手執(zhí)玉笛的人于月色流螢下望向她,眉目微彎,恰如眼下良夜,帶出幾許溫柔。

    直至最后一片花瓣落下,笛聲漸漸停息,楚流景抬手撫過停于身旁的云鶴,向它道了一聲謝,柔和含笑的話語聲隨之輕輕響起。

    “在藥王谷時,我見卿娘獨(dú)居鶴園,應(yīng)當(dāng)喜歡幽靜之處,因此尋到了這處地方。”

    她微偏過眸,視線掠過四周瑩白,拈起肩上沾上的一片落花。

    “青云山高,不宜花草生長,所見多為松柏,如今正是梔子開時,我便托卿娘的鶴為我銜來了這些花。”

    說著,她笑了一下,“所幸它竟愿意聽我的話,不辭辛勞地下山尋花,當(dāng)真為我準(zhǔn)備好了這場花雨。”

    一旁的云鶴好似聽懂了她的話,仰首清嘯了一聲,令握著玉笛的人笑意愈深,再伸手摸了摸它的鶴羽。

    安靜許久,秦知白眼睫輕輕顫動,出口的話語聲似將散未散的霧般透了一絲飄渺。

    “……它自然會聽你的話。”

    楚流景微微偏頭,似有些不解地眨了一下眼。

    而身前人卻已斂下了所有異樣,只抬眸看著她,輕聲問:“你這幾日……便是在準(zhǔn)備這些?”

    楚流景垂眸笑了笑,望向不遠(yuǎn)處的碧湖,言語中還有些嘆惋之意。

    “本還想再折些蓮燈,待夜深時放于湖上,屆時滿湖燈火與天上星河相映,想來應(yīng)當(dāng)會好看。”

    只可惜尚未來得及做好所有準(zhǔn)備,便不得不提前揭露了一切。

    秦知白眸光微晃,一貫清冷的話音終究冰消雪融般放輕了些。

    “……你不必如此。”

    楚流景未曾言語,目光落在身前人臉前,短暫停頓,修長皓白的手伸出,指尖探入那片朦朧中,便輕輕挑起了垂于帷帽前的薄紗。

    眉目微動,秦知白望著伸來的那只手,終究未曾抽身退避,只停在原地,任她拂開了掩于臉前的面紗。

    銀白月色自二人身側(cè)灑下,半落于帷帽遮掩下的女子臉邊,柔和銀輝融入山澗清泉,便仿佛一溪流雪,而皓玉般的容顏卻似比這溪雪良夜還清皎幾分。

    楚流景看著重新顯露于眼前的面容,慢慢嘆出一口氣,傾過身去靠在了她肩前。

    “那日我酒后逾矩,冒犯了卿娘,是我的錯……

    “卿娘莫要再生我氣了,我不想見你不開心。”

    秦知白看著靠在身前的身影,頓了一息,微垂了眼簾。

    “我不生氣。”

    肩上倚著的人輕動了動,似喟嘆般笑了一下。

    “那我便希望卿娘某日會因我而著惱罷。”

    秦知白點(diǎn)了一下睫,未曾應(yīng)答,低垂的視線落在她手中玉笛上。

    “你方才吹的那支曲子……是何處學(xué)來的?”

    楚流景神色微頓,抬起了頭,若無其事地笑著:“先前在臨溪時聽河邊浣紗的娘子唱過幾遍,便記下了,卿娘喜歡?”

    清湛的眸光凝她片刻,身前人卻未置可否,只伸手替她將略微松散的衣襟攏緊了些。

    “夜深了,崖邊風(fēng)大,回去罷。”

    楚流景怔了一瞬,柔了眼梢笑起來,應(yīng)了一聲“好”,便同眼前人一并往客舍返回。

    走在路上,她望了望秦知白神色,手中握著的玉笛在掌心繞了一圈,溫溫吞吞道:“其實我不喜歡暗處,少時夜里就寢還總要點(diǎn)著燈才能睡著,這幾日卿娘不在,我總有些不安心,時常后半夜才能勉強(qiáng)入眠。”

    輕輕軟軟的話語落下,雖未曾說完,而言外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秦知白目視著前方,并未看她,清和的話語聲仍是輕緩。

    “今夜我待你睡下再離開。”

    眉梢略略揚(yáng)起,安靜片刻,楚流景又說:“其實上回卿娘與我同榻那夜我便睡得很好。”

    一時沉寂。

    “楚流景。”秦知白喚她。

    “嗯?”

    “莫要得寸進(jìn)尺。”

    “……喔。”

    略顯惋惜的神色落入那雙明湛的眼眸中,素來疏淡的人微微垂了睫,眼底眸光終究柔和下來。

    輕言細(xì)語的交談聲漸遠(yuǎn),并肩而行的一雙身影于夜色中融為一片,鳴蟲低寂,流螢明明滅滅地飛舞于花葉間,曙月崖邊重歸幽靜。

    翌日。

    楚流景晨起,便收到了青冥樓門人傳來的口信。

    楚不辭派手下人將各派弟子重新召集于青冥樓外,說有要事商談。

    前日宋曉苔死后,季聿風(fēng)便帶著云劍山莊門人離開了青云山,稱要將此事回報云劍山莊莊主宋宴清,并帶宋曉苔的尸身回空桑下葬。

    干南幾派在知曉子夜樓或許藏身圖南后,也以不便前往為由,退出了此次聚義。

    于是如今仍舊留于青云山的主要門派除了和青冥樓關(guān)系交好的飛雪派、夕霞派、問水劍派,與四大派之中剩下的另外三派之外,便只剩了些無門無派的游俠散人。

    眼下眾人齊聚于青冥樓外,見楚不辭還未露面,身為四派之一的天衍門門主蕭霄便當(dāng)先開了口。

    “既要前去討伐子夜樓,做什么還在這磨蹭來磨蹭去,白白浪費(fèi)時間給他們防備的機(jī)會不成?”

    飛雪派的喬晚仙子看了他一眼,冰清玉潤的面上卻沒給什么好顏色。

    “蕭門主既這般急切,何不先領(lǐng)著門中弟子前去圖南打個頭陣?”

    四大派并非武林中威望最高的幾派,而是身后得世家支持,以世家名義協(xié)助青冥樓管理江湖之事的四大宗門,因此在其余門派眼中向來褒貶不一,有人諂媚畏懼,便有人鄙薄輕視。

    而飛雪派屹立于干北百年,自非卑躬屈節(jié)之輩,喬晚身為飛雪派大師姐,亦有與之一辯的資格。

    蕭霄被落了面子,心下著惱,當(dāng)即便要駁斥回去,只是尚未開口,就聽林芷晴道;“蕭門主不必操之過急,如今狂刀前輩與赤潮幫的葉堂主都仍未趕到,自然不可貿(mào)然行動,討伐子夜樓之事該如何安排,相信楚樓主心中自有計較。”

    夕霞派雖立派不過數(shù)十年,但掌門關(guān)山明月到底威名尚在,如今林芷晴有意幫喬晚說話,蕭霄掂量了一番,到底只能選擇吃了這個啞巴虧。

    場間氣氛劍拔弩張之時,長階上卻傳來輕響,欺霜傲雪的素白身影出現(xiàn)于眾人眼前,手中拿著一紙書信。

    “今晨收到消息,赤潮幫的葉副堂主與刀宗掌門狂刀在來帝臨的途中被子夜樓截走,如今生死未卜。”

    第056章 默契

    默契

    此言一出, 滿堂皆驚,三派掌門對視一眼,面上皆掠過了一絲諱莫如深的異色。

    林芷晴凝眉忖度道:“子夜樓從來殺人不留活口, 怎會突然選擇大費(fèi)周章將人劫走,難道是見我們遲遲按兵不動, 想要將我們引去圖南?”

    楚不辭略一頷首, “芷晴姑娘所說不錯,葉副堂主及狂刀前輩失蹤后, 二人派中弟子在他們房內(nèi)見到了子夜樓留下的柬帖,帖上分別寫了‘圖南’及‘云夢澤’二地。”

    “云夢澤?”阮棠面露驚訝, “那不是傳聞中云家隱居之處?”

    位于乾東的上古大澤如今竟與子夜樓扯上了關(guān)系, 如此出人意料之事, 當(dāng)即引得眾人議論起來。

    素白面紗輕晃,戴著帷帽的人神情怔然,垂于身側(cè)的手無意識收緊,指尖隱隱泛了白。

    楚流景察覺到身旁人異樣,眉心微攢, 放低了聲音喚她。

    “卿娘?”

    安靜片刻,秦知白緩緩松開了攥緊的手。

    “……無事。”

    議論紛紛間, 高昂的話語聲響起,蕭霄望著階上女子,言語中多有質(zhì)疑。

    “狂刀乃是天榜第十的高手,能夠?qū)⑺僮? 這子夜樓中難不成有實力遠(yuǎn)超天榜之人?”

    楚不辭并未當(dāng)即回應(yīng), 拿著書信的手似隨意一抬, 輕薄的竹紙便自長階上飄蕩而下,不偏不倚地正落入了蕭霄手中。

    “此乃狂刀前輩消失前留下的親筆信, 他并非為子夜樓強(qiáng)行擄走,而是主動離開。”

    聞言,眾人一時嘩然。

    蕭霄看過信中內(nèi)容,將信紙往旁一遞,到底未再說些什么,不悟僧人接過他手中書信掃了一眼,抬首問:“那我們該如何行動?究竟是去圖南救葉鎮(zhèn)山,還是前去云夢澤尋狂刀?”

    同為天衍門的逍遙書生陳君牧搖了搖手中折扇,拖長語調(diào)欸了一聲,“狂刀既是自行離開,還尋他作甚,依小生看,既然這子夜樓都已囂張至此,敢主動報上家門,那我們自要前去圖南會他一會,看看他們究竟有幾斤幾兩。”

    話落,四大派弟子隨聲附和,儼然已是蓄勢待發(fā)模樣,而人群當(dāng)中卻有另一道話音響起。

    “子夜樓如此有恃無恐,難免令人生疑,如若就這般貿(mào)然前去,只怕正中他們下懷,還需三思而后行。”

    出言之人一襲薄墨色輕衫,腰懸長劍,額前系了一條玉色發(fā)帶,眉目間英氣灑落,卻又不掩其姣麗容顏,正是問水劍派喻舟。

    逍遙書生望她一眼,搖著扇子笑起來,“喻女俠此言差矣,我等來此不就是為了共同商議除魔之法,又如何算是貿(mào)然前去呢?”

    不待喻舟回答,不遠(yuǎn)處容顏冷艷的女子已哼了一聲。

    “我們?nèi)缃駥ψ右箻堑准?xì)一概未知,如何算不上貿(mào)然?你們天衍門三番五次急著前去圖南,我看除魔是假,想要爭奪十洲記才是真罷?”

    聽她如此直言不諱,逍遙書生面色微變,勉強(qiáng)維持著那副風(fēng)度翩翩的姿態(tài)。

    “喬晚仙子說笑了,我等名門正派,前來青云聚義自是為了除魔衛(wèi)道,又豈會是為了爭奪什么十洲記。”

    似乎沒想到喬晚會為自己說話,喻舟略微訝異,望向?qū)?cè)之人,朝她略一低首以示謝意。

    而冷若冰霜的女子卻看也不看她,偏開了眼只作未見。

    待眾人爭論暫歇,楚不辭方端然沉穩(wěn)地開了口。

    “圖南自然要去,但正如喻姑娘所說,不可未做準(zhǔn)備便草率前往,因此我邀諸位來此,也是為了將如今查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她望著眼前眾人,清明的話語聲不疾不徐:“自子夜樓于江湖中現(xiàn)世以來,犯下惡行已達(dá)一十八起,經(jīng)樓中暗探查明,除卻樓主從未露面以外,子夜樓當(dāng)有四名堂主及七名執(zhí)事,分別被冠以七政四余代稱。

    “其中七名執(zhí)事負(fù)責(zé)樓中大小事務(wù),通常隱于樓內(nèi)不出,而四名堂主各有所長,武功皆在尋常江湖人之上,平日慣以玄衣鬼面示人,子夜樓一切刺殺行動便是此四人所為。”

    聽她這般說,阮棠似想到什么,恍然抬首道:“我曾在東汜前往藥王谷的途中遭一伙僧人迷暈,醒后與一女子交過手,那人便身穿玄衣臉戴鬼面,走前還留下了一張子夜帖,想來應(yīng)當(dāng)就是子夜樓的某位堂主。”

    說著,她又露出了疑惑神色,“可是此人并未向我們下手,反而將迷暈我們的那伙僧人全殺了,這又是為何?”

    楚不辭眸光沉靜,“子夜樓行事并非毫無根據(jù),反而十分有條理,正如他們每次殺人后都會留下誅伐帖,而被殺者之間又的確有所關(guān)聯(lián),或許子夜樓當(dāng)真覺得自己是在誅邪伐惡,而非濫殺無辜。”

    不悟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照楚樓主這么說,難不成子夜樓不僅并非大奸大惡之輩,反而還是除邪懲惡的江湖義士?”

    蕭霄重重地哼了一聲,“楚樓主這般說,可是忘了被殺之人除卻江湖中人以外,還有許多監(jiān)察司及巡武衛(wèi)的差人?”

    楚不辭看他一眼,卻也不曾回駁。

    “如今事情尚未查明,要下定論還為之過早,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前去圖南救出葉副堂主。”

    喻舟問道:“不知楚樓主有何計劃?”

    “圖南已荒廢多年,如今城中情形復(fù)雜不明,不宜貿(mào)然進(jìn)入。我托江家主傳來了當(dāng)年輿圖,發(fā)覺子夜樓極有可能藏身于圖南城北的一處險峰上,此峰西隔六出江,東臨立馬崖,地勢險要,唯有一條年久失修的棧道能上峰頂。”

    楚不辭微抬起手,手下門人便將臨摹好的輿圖分發(fā)給了階下眾人。

    “不過登峰之法我已心中有數(shù),屆時我與樓中門人先行登峰,諸位跟隨于我之后便是。”

    聽她已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不悟僧人一合掌,“楚樓主大義。”

    棲松寺的常慧大師念了一聲佛號,面露慈悲之色。

    “狂刀施主便就此放任不管了嗎?”

    楚不辭道:“狂刀前輩我會派右使畢月烏攜手下門人去尋,只是云夢澤到底地域廣闊,要尋一人恐怕不易……”

    話音未完,便聽人群之中響起一道清泠的話語聲。

    “我亦同去。”

    ……

    聚集的人群散去,各派弟子皆返回客舍開始收拾行囊準(zhǔn)備啟程前往圖南,楚流景看向身旁人,正要說些什么,卻聽長姐忽然喚了她一聲。

    “阿景,你隨我來一下。”

    望了一眼已轉(zhuǎn)身走入青冥樓內(nèi)的身影,楚流景頓了片刻,朝秦知白輕聲道:“我去同阿姐說些話。”

    秦知白看著她,似想說些什么,而淡薄的唇略微張開,終究只道了一聲:“好。”

    與秦知白分開,楚流景走入青冥樓內(nèi),便見到楚不辭身姿清挺地站于廳堂正中,儼然正在等著她。

    待她靠近,衣裙素白的女子開了口:“你可是想與秦姑娘一同去云夢澤?”

    楚流景并未否認(rèn),“阿姐知曉,我的身子離不開卿娘。”

    “若只是因為病癥,我可尋藥王谷的曲姑娘前來為你施針,確保你這一段時日無虞。”

    楚流景沉默不語。

    如此沉默已然表明了其外之意,楚不辭眉心微攢,眸光清肅幾分。

    “此去山高水遠(yuǎn),子夜樓行事亦詭秘莫測。你若留在青云山,我尚可護(hù)得住你,但只要離開帝臨范圍,我卻無法確保你與秦姑娘的安危。”

    略一頓,她聲音放輕了些:“就如同你在沅榆時,我即便知曉你身陷險境,想要救你也是鞭長莫及……我到底不能令樓中門人時刻護(hù)著你。”

    聽出了她話語中的愧歉意味,楚流景微微笑起來。

    “我知曉,阿姐身為青冥樓樓主,自該以天下百姓為先,不可能時時都派人護(hù)在我身旁。我亦知曉此行多有危險,狂刀被子夜樓引去云夢澤,極可能是另一個圈套,可正是因此,我更要陪在卿娘身邊。”

    清潤的話音溫和得好似沒有一絲脾氣,而其中心意卻如高山磐石般堅定不移。

    楚不辭望她許久,輕嘆了口氣。

    “秦姑娘不會想要你跟著她。”

    楚流景唇角抿起,微垂的視線落在腰間玉牌上,眼中笑意更溫軟幾分。

    “卿娘雖心思縝密、慮無不周,可最大的弱點(diǎn)便是心軟,她素來抵不過我纏著她。”

    方才秦知白看著她時她便已然猜到她想要說些什么,只是想來秦知白也知曉她一貫堅持己見,即便勸她莫要跟去也于事無補(bǔ),因此最終才什么都不曾說。

    如此緘默,卻仿佛未曾言明的一點(diǎn)默契,讓她禁不住略微彎了眉眼。

    柔和的笑意落入眼中,楚不辭不言語,轉(zhuǎn)身自書案上放著的木盒中取了兩顆香梅來。

    “你若執(zhí)意要去,我自然不會強(qiáng)留你,畢月烏乃青冥樓四使中武功最為高強(qiáng)之人,這一路有她與秦姑娘在,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太大危險,只是……”

    停頓少頃,她搖了搖頭,“帝臨離云夢澤較近,你們輕車簡從,應(yīng)當(dāng)不出五日便可到云夢澤外,然而云夢澤為上百湖泊相連而成,要在其中找到狂刀卻是不易,何況狂刀此人神智不清,動用內(nèi)力時極可能走火入魔,你們還當(dāng)以自身安危為重。”

    楚流景依順地頷首,“我知曉了,阿姐。”

    見她模樣乖巧,楚不辭遞了一顆香梅給她,“剛巧只剩下兩顆了,你我一人一顆吃完,我好著人再備一些。”

    楚流景怔了一下,笑著接過梅子含入了口中,而酸澀的滋味剛于舌尖漫開,她面上笑意便凝滯了一瞬。

    “……好酸。”

    楚不辭瞧她一眼,“酸么?我覺得正好。”

    她將剩余一顆的香梅隨意放入口中,眉心當(dāng)即微不可察地皺了一皺,隨即又若無其事地舒展開。

    “我要為圖南之行做些準(zhǔn)備,你先回去罷。”

    楚流景酸得眉目擰成了一團(tuán),聽她如此說,含著口中的梅子不敢多吸氣。

    “好,那我先回去收拾行李……阿姐這一路也多加保重,我們自云夢澤尋到狂刀前輩后便轉(zhuǎn)去圖南找你們。”

    再相互囑咐了幾句,身姿清弱的人便轉(zhuǎn)身離開了青冥樓正廳。

    張月鹿恰巧自樓外行來,與她擦肩而過,向她招呼了一聲便來到了楚不辭身邊。

    待楚流景走遠(yuǎn),她低聲道:“樓主,乾東及蘭留的門人傳信回來了。”

    楚不辭慢慢含著香梅,神色逐漸回復(fù)沉靜。

    “如何?”

    “恰如心月狐所說,十四年前,秦神醫(yī)及秦夫人到往乾東后,所去之處正是云夢澤。”

    短暫停頓,張月鹿微微抬了眸。

    “且就在秦神醫(yī)去后不久,云家上下盡數(shù)遭人殺害,無一活口。”

    第057章 祈愿

    祈愿

    夏風(fēng)起時, 青云山上那一襲白衣下了山,隨之而去的還有五湖四海的劍影刀光。當(dāng)揚(yáng)槍佩劍的一眾江湖俠客接連打馬出了帝臨,中州百姓方知曉這武林大約真要起波瀾了。

    未曾被留意的角落, 與眾人分道而行的幾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中州。

    因著事況情急,楚流景此行未再乘車, 而是與其余人一般駕馬而行。只是她到底體弱, 不便長時間騎馬,因此大多時候仍是秦知白馭馬帶著她, 她只需安然自若地靠在自家娘子懷里。

    隨著暑意愈盛,白日里陽光越發(fā)熾烈起來, 已有初蟬躁動地伏于枝頭鳴叫, 與馬蹄踏過時發(fā)出的踢踏聲相應(yīng)和, 天地一片透白。

    楚流景半倚在身后人懷中,身姿慵懶地放了軟,一雙眼睛被日光晃得微微瞇著,似一只犯懶的貍奴。

    她氣血有虧,既受不得寒, 也禁不住熱,以往夏時總會躲在陰涼處避而不出, 甚少如眼下一般曝曬于烈日下,因此難免顯得有些不大精神。

    所幸身后人肌骨瑩潤,總是若玉一般泛著淺淡涼意,加之令人心安的那抹幽微冷香, 于此烈日當(dāng)空時, 懷間方寸便成了最好的消暑之處。

    白弱的指尖微抬, 勾上了秦知白牽韁的手,令正在駕馬的人一頓, 低了眸看向身前人。

    “累了?”

    “嗯……”楚流景懶懶地應(yīng)著,似撒嬌一般,“確有些累,只不過有卿娘在,便也還能忍得。”

    她像撫摸珍寶一般把玩著秦知白的腕,指尖從腕間凸起處一點(diǎn)點(diǎn)向前,撫至指骨末端,輕輕一攏,便將整只皓白如玉的手覆于掌中。

    楚流景揚(yáng)起了頭,視線探入帷帽下微微晃動的輕紗,落在那張皓玉皎月般的面容上,眼尾彎出了一點(diǎn)弧度。

    “卿娘的身子好似總是這般涼,摸著倒很舒服。”

    撩撥般帶起的癢意于腕上蔓延,秦知白馭馬的動作有一瞬的停滯,唇線輕抿,略帶怪責(zé)的話語聲低低響起。

    “莫要胡鬧。”

    楚流景勾了唇笑起來,卻仍未松開覆于掌心的那只手。

    “無妨,他們看不見。”

    她們位于隊伍最前,楚流景又倚在秦知白懷中被她擋著,只要其余人不突然加快馬速近前,便瞧不見她們眼下的舉動。

    不過四下到底沒有任何遮掩,畢月烏及青冥樓門人又武功不俗,倘若二人動作一大,依舊很容易被察覺異樣。

    聽出了身前人言語中的調(diào)笑之意,秦知白微斂了眸,垂了視線睇她一眼。

    “楚流景。”

    欸,又生氣了。

    撥云撩雨的人微微嘆氣,很是不情愿地松開了手。

    卿娘真是太正經(jīng)了些。

    眼下日光雖還烈著,但到底早過了晌午時分,空氣已不似先前那般悶熱。

    遠(yuǎn)處有一汪大湖,清波粼粼的湖上停駐著不少鷺鳥,偶有微風(fēng)拂過,吹來湖上水汽,便叫人覺出幾分涼爽,連道旁的鳴蟬似也安靜了不少。

    楚流景略微坐直身子,抬眼望見目之所及處* 的湖泊,又笑起來。

    “今夜許是來不及進(jìn)城了,卿娘夜里想吃什么?不如就在前邊的湖旁扎營,我為卿娘烤些魚吃罷?”

    秦知白神色微動,不知想到什么,應(yīng)答的話語便放柔了些。

    “好。”

    得她應(yīng)答,楚流景轉(zhuǎn)首與畢月烏說過,一眾人再行了一個多時辰,終于在暮色將晚時到達(dá)了湖旁。

    余暉陌陌,殘陽半灑于湖中,燦然光影隨微微起伏的湖水晃開一片躍動般的金光。近水的岸邊有一大片蘆葦蕩,柔軟的蘆花似輕云般微微飄揚(yáng),馬蹄聲踏過,便驚起一片飛雁,滿目盡是旖旎風(fēng)光。

    眾人于一棵相思樹下停馬扎營,楚流景下了馬,在樹旁隨手撿了一根枝條,以長線系了一小塊炊餅在上頭,便去湖邊尋了個視野開闊的位置開始靜坐垂釣。

    雁鳴聲聲,暖黃的斜暉自半空灑落,姿容清弱的人略倚著身子靠在一塊巨石旁,面容逆于光中,暈開了一抹朦朧柔和的暖色,將本就白皙的肌膚映得幾分透明,宛如鏡花水月的虛影,好似一碰就要散了。

    秦知白回過首,便望見如此景象,素來清冷沉靜的眼底有如驚濤涌起,驀然漫開了一陣波瀾。

    松霜綠的衣裙一晃,她快步朝湖旁走去,輕擺的面紗透出幾分倉促,于垂釣之人身影將近時伸出了手,以挽留的姿態(tài)探向了那片將散未散的光。

    “嘩啦”

    平靜的湖面掀起一陣水花,一尾個頭不大的白魚被長線提著破水而出,楚流景眉梢微挑,似是不大滿意,方要將魚扔回湖中,便感到腕間一緊,一只手自身后探來,緊緊握住了她的腕。

    “卿娘?”

    她聞出了來人身上熟悉的體息,驚訝地回過頭去,便望見了身后人凝矚不轉(zhuǎn)向她看來的目光。

    日落光影昏蒙,粼粼波光映入到來人眼中,帷帽前的輕紗已然被風(fēng)吹起,而那雙清湛明透的眸卻似蒙上了一層薄霧,其中隱著她無法看透分明的晦澀哀傷。

    楚流景攢起了眉,反手牽過握在腕上的手,“怎么了?可是藥王谷中出了什么事?”

    安靜許久,秦知白低垂下眸,緩緩斂去眼中朦朧霧色,搖了搖頭。

    “……無事。”

    再望了她一會兒,確認(rèn)眼前人并無異樣,楚流景便也不再追問,柔了神色笑起來。

    “卿娘眼下如若無事,不如留在我身旁陪我釣會兒魚罷。”

    秦知白任她牽著自己,未曾言語,卻依著楚流景身旁坐了下來。

    微風(fēng)拂過蘆葦蕩,將柔白的蘆花吹得輕輕晃動,相依的一雙身影被余暉融入同一片倒影中。

    楚流景提起魚竿,正要將方才上鉤的魚扔回湖里,而半空中卻忽然傳來一聲清唳,潔白無瑕的云鶴翩躚著落在二人身旁,朝她張了張羽翼,修長的脖頸往魚竿處偏了偏,仿佛在提醒她什么。

    自那雙烏黑的眼中看出了一絲期待,楚流景好笑地挑了眉。

    “你要?那便給你吧。”

    魚竿一揚(yáng),鉤在線上的魚當(dāng)即朝一旁甩了出去,早已等在岸邊的云鶴仰首張喙,傾著身子一夾,便正正好好地將甩來的白魚銜在了嘴中。

    見它吃得很是歡快,楚流景不免笑起來,又為它釣了幾條小魚,便被身旁人輕輕勾著小指攔了住。

    “莫要喂它這么多,往后它習(xí)慣了有人喂食,便不會再自行出去覓食了。”

    楚流景微微一頓,低眸看著勾在小指處的指尖,唇邊挑出一點(diǎn)弧度。

    “卿娘既然發(fā)話了,自然都依卿娘的,只是它到底是卿娘的鶴,我即便無意偏寵,又如何能不愛屋及烏。”

    秦知白眸光微晃,松開了勾在她指邊的手,話語聲低清。

    “胡鬧。”

    卻到底聽不出什么嗔怪之意。

    楚流景眼中笑意愈深。

    天色漸晚,待垂釣的人收了竿滿載而歸回到扎營處,青煙裊裊散開,篝火已升了起來。

    楚流景留了兩條稍大些的魚,便將其他的都放回了湖中。

    打理干凈的魚被灑上鹽巴香藥,以細(xì)枝串起,橫于火上炙烤,不多時,便有陣陣香氣于夜空中散逸,方才還鮮活水靈的魚儼然已烤出了金黃的色澤,偶有油脂自魚身滴入火中,便發(fā)出滋滋的聲響,令本就撲鼻的焦香更濃郁幾分。

    畢月烏將手下門人安排于各處守夜,回來望見火旁烤魚的身影,不免有些訝異。

    “原來二公子還擅長烹調(diào)之事?”

    楚流景微微笑著,將烤好的魚取下,邊仔細(xì)地挑出其中魚刺,邊溫言細(xì)語地回答道:“少時閑來無事,常去水邊垂釣,偶爾饞了便會烤些魚吃,算不上善于烹調(diào)。”

    纖白的手握著木筷細(xì)細(xì)地剔除肉中所有小刺,直至整條魚只剩下焦香雪白的魚肉,她便將剔好刺的魚盛于洗凈的葉片中,遞到了秦知白跟前。

    “可惜這湖并非蓮湖,沒有漁父三鮮可作配料,否則若以蓮、藕、菱吊出湯汁,再用來蒸熟魚肉,如此花香入饌,想來卿娘會更喜歡。”

    溫柔含笑的話語聲帶了些許遺憾之意,秦知白望著眼前仔細(xì)剔好的魚肉,眸中似有水波漾開,片刻后,方輕聲道:“如此已很好。”

    楚流景輕笑起來,“往后如有機(jī)會再給卿娘做。”

    望著二人言笑晏晏的模樣,畢月烏悄然離開篝火邊,眼觀鼻鼻觀心地回到先前位置,開始同手下門人一起巡夜。

    兩人用過晚餐,楚流景在樹下尋了個位置坐下,連日縱馬趕路的行程令本就孱弱的身子愈發(fā)羸憊,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便感到一抹熟悉的冷香貼近額前。

    “身子不舒服?”

    按在額前的指尖微微停頓,她望見秦知白輕蹙著眉站在身旁,伸手似要探上她的腕,便彎了眼尾,倚著探來的手順勢倒入了她懷中。

    “只是有些累……”楚流景半閉上眼懶聲道,“但有卿娘在便不覺得了。”

    秦知白一頓,攬過她的身子慢慢坐了下來,任她靠在了自己身前。

    “你不該隨我來的。”

    閉上的眼微微睜了開,楚流景望著近在咫尺的面容,墨色的眸中眼波流轉(zhuǎn),頗有些許喟嘆意味。

    “卿娘莫不是嫌我累贅了?”

    秦知白低眸瞧她一眼,話語中幾分輕嗔,“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楚流景便又笑起來,纖弱的身子倚在她懷中,似一只柔軟的家貓。

    “可始終是我離不開卿娘。”

    攬于身側(cè)的手微微收緊,秦知白低垂了睫,未曾言語。

    早已習(xí)慣了身旁人緘默不語,楚流景抬首望著樹蔭外的漫天星辰,指尖慢慢撫摸過腰間懸掛的玉佩。

    “還有一月便到端午,到時大約正在前往圖南的途中,卿娘可有什么想做的?”

    秦知白眸光微動,視線落在她手中玉佩下系的五色繩上,靜默須臾,緩緩道:“聽聞云夢澤中有一處離島,島上有一棵已逾百年的相思樹,每逢年節(jié)時,生活于云夢澤中之人便會前去相思樹下結(jié)繩祈愿,以求諸事順?biāo)臁!?br />
    撫于玉上的手忽而停頓,楚流景半斂了眸,臉側(cè)火光明滅,落入那雙墨玉般的眼眸中,叫人一時無法看清她眼中神情。

    少頃,燃燒的火堆發(fā)出嗶啵的一聲輕響,她緩緩松開手,面上似仍在笑著。

    “卿娘想要結(jié)繩祈愿?”

    秦知白望著她,許久,輕應(yīng)了一聲。

    倚于懷前的人坐起了身,眉眼間神色仍是柔和。

    “若只是結(jié)繩祈愿,眼下亦可做。”

    她回首看向身后的樹,笑道:“恰好此樹正是相思樹。”

    夜幕低垂,月已高懸空中,瑩白月色自重疊的樹影中灑落,影影綽綽地映在樹下的二人周身,仿佛散開了一地星辰。

    楚流景手中拿了兩條紅繩,遞了一條予身旁人,“所幸行李中竟真帶了紅繩,否則恐怕只能將綁衣裳的系帶裁開了。”

    紅色的絲繩自掌心垂落,宛如傳聞中月下老人用以牽系姻緣的紅線,秦知白接過她手中紅繩,望向眼前高大蒼茂的相思樹,話語聲輕若呢喃。

    “結(jié)繩于枝頭,便當(dāng)真能夠得償所愿么?”

    楚流景微垂了眸。

    “或許吧。”

    素淡的身影立于樹下,手中握著紅繩,慢慢閉上了眼。

    片刻后,她復(fù)又睜開眼,抬手將掌心的紅繩系于樹梢,望著眼前隨風(fēng)飄動的兩條絲繩,眸光有些微失神。

    楚流景看著她,“卿娘許了什么愿?”

    秦知白未答,“說出來便不靈了。”

    楚流景有些訝異,“我以為卿娘是不信神佛的。”

    纖長的眼睫低垂,秦知白微微閉了閉眼。

    “若這世間真有神佛……讓我信誰都可以。”

    楚流景一怔,似覺出些許不對,還待再問,卻有一陣清風(fēng)拂過,遠(yuǎn)處巡夜的青冥樓門人喊了起來。

    “什么人?!”

    湖上水波忽蕩,十?dāng)?shù)黑影如輕燕般點(diǎn)水而來。

    戴著面具的白發(fā)女子出現(xiàn)于月色之下,望著樹下并肩而立的一雙身影,微微勾起了唇。

    “又見面了,秦姑娘。”

    第058章 舍命

    舍命

    笑意深長的話語聲落下, 又有兩名身著玄色窄袖勁裝,臉戴面具的女子一左一右跟隨其后露面。

    三人宛如黑夜中顯現(xiàn)的暗影,行止之間寂然無聲, 氣息沉斂,令周遭拂動的微風(fēng)也靜了下來, 顯然武功不俗。

    畢月烏持刀立于前方, 望著自夜色下走出的身影,視線掃過幾人手中兵器, 目光便沉了幾分。

    “是子夜樓。”

    子夜樓四堂主中,計都擅使細(xì)劍, 其形如刺, 處處皆為鋒刃, 出鞘必見血方歸,而月孛常用雙頭槍,槍身以暗扣銜接,可一分為二,出招令人防不勝防。

    眼前左右二人所用武器恰為劍與雙頭槍, 想來正是計都與月孛兩位堂主,而位于二人當(dāng)中的白發(fā)女子雖未持刀兵, 可姿態(tài)漫不經(jīng)意,儼然為眾人之首。

    秦知白凝著正前方的白發(fā)女子,眸中落下一抹深色。

    “子夜樓?”

    畢月烏低應(yīng)一聲:“此白發(fā)玄衣之人應(yīng)當(dāng)便是子夜樓樓主。”

    向來從不露面的子夜樓樓主竟帶著手下兩名堂主出現(xiàn)在了此處,莫非她們的目標(biāo)其實是狂刀?

    可如此一來, 圖南豈非空虛無人?她們便不怕回防不及, 被樓主帶著各派門人攻入子夜樓?

    仿佛并不在意一眾青冥樓門人嚴(yán)陣以待的模樣, 白發(fā)女子施施然朝前走了幾步,露于面具外的雙眼望著秦知白未曾移開, 眼尾如狐般勾起,似含了脈脈情意。

    “難得再見,本該與秦姑娘好好敘敘舊,只是奈何眼下閑雜人太多,到底不夠自在,看來只能下回另尋機(jī)會再與姑娘私會了。”

    墨色的眸微微瞇起,楚流景上前一步,目視著不遠(yuǎn)處的女子,話語聲不咸不淡。

    “子夜樓樓主深夜來此,不知究竟有何目的?”

    白發(fā)女子偏了眼望向她,見她有意將秦知白擋在身后,唇角挑起的弧度便更深了一分。

    “這位便是秦姑娘的夫君罷?雖身子弱了些,可瞧著倒是一表人才,在如此境況下竟還有心護(hù)著秦姑娘,莫怪能得姑娘青睞。”

    秦知白神色未動,只伸手握上了身旁人的腕,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秦姑娘果然聰慧。”

    女子眉梢揚(yáng)起,一雙眸子似漾了盈盈秋水,轉(zhuǎn)盼流光。

    “我仰慕秦姑娘已久,此行特地帶人前來,自然是為了秦姑娘……”

    望出的視線朝旁微瞥,掃見一旁人眼中警告般的冷意,她面上歡愉之色當(dāng)即更濃了些。

    “手中的十洲記。”

    秦知白眸光淺淡,神情仍是瞧不出喜怒。

    “我手中并無十洲記。”

    女子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笑道:“我自然愿意相信姑娘,只是來都來了,若就這般打道回府,手下人難免有所怨言。不如秦姑娘先隨我回子夜樓,待我向四位堂主證明過秦姑娘身上的確沒有十洲記,我再放姑娘離去。”

    松霜綠的衣角輕晃,一柄清寒軟劍顯現(xiàn)于月色下,秦知白微抬了眸。

    “我另有他事要辦,恕難從命。”

    須臾靜默,女子輕嘆一聲。

    “如此,看來只能得罪了。”

    話音落下的一剎,刀劍出鞘聲頓響,十?dāng)?shù)黑影當(dāng)即手執(zhí)刀兵攻了上去。

    刀光劍影四溢,兵戈碰撞發(fā)出的金石之聲霎時間響徹湖畔,秦知白看向身旁人,松開了握著她的手,清絕的眉目間透了絲沉凝。

    “你跟著畢右使,莫要離我太近,無論發(fā)生何事都不可離開畢右使身側(cè)。”

    楚流景看著她,沉默片晌,方低了聲音緩緩應(yīng)下。

    “我知曉了,卿娘當(dāng)心。”

    一道冷光破月而至,冷銳的細(xì)劍越過前方一眾青冥樓門人,直向二人所在之處襲來。

    秦知白眸光微斂,抬手將身旁人推開,薄軟的劍鋒一晃,便擋下了執(zhí)劍刺來的玄色身影。

    泠泠的劍光頓時如細(xì)雨一般灑下,令持劍的二人被包裹在了劍雨當(dāng)中。

    畢月烏將退至身旁的人護(hù)在身后,望著眼前戰(zhàn)局,自懷中拿出了一支穿云箭。

    “二公子莫慌,附近幾地皆有樓中門人,最近一處門人趕來應(yīng)當(dāng)只需半個時辰。”

    握箭的手抬起便要放箭,而箭矢尚未發(fā)出,卻有一點(diǎn)寒芒夾帶著破風(fēng)之勢驀然朝她面門點(diǎn)來。

    “當(dāng)”

    橫起的刀身穩(wěn)穩(wěn)截住了點(diǎn)來的槍尖,畢月烏眸光挑向持槍之人,手中直刀一斜,反手將槍尖壓于刀下,反著月光的刀鋒當(dāng)即順著槍身掃了過去。

    刀刃極快劃過槍身,霎時于夜色中濺開一片燦然星火,持槍之人仰身一避,槍尖頂于地面穩(wěn)住身姿,抬腳踢去,恰將半空劈下的直刀踢了開來。

    二人身形變換,刀槍瞬息之間連過數(shù)招。

    槍風(fēng)又一次自下掃來,畢月烏輕身躍起,手中直刀如劈山破浪般猛然朝身前人上方劈下,沉渾的刀氣如有實質(zhì),令持槍之人不得不抽身退避。

    趁此間隙,她手中穿云箭倏然朝空中一甩,鳴鏑聲頓響,夜空中亮起一片刺目白光,巨大的響動令子夜樓門人動作微頓,手下攻勢轉(zhuǎn)瞬更猛烈了幾分。

    秦知白與執(zhí)劍的玄衣女子再過了數(shù)招,便發(fā)覺了些許異樣。

    身前人招式雖凌厲迅疾,可每招每式都留有余地,似乎并無殺意,只是想將她留于此處。

    后方戴著面具的白發(fā)女子始終未曾出手,只是站于原地望著眼下局勢,眼中神色饒有興味,令人無法猜透她心下用意。

    手持細(xì)劍之人望了一眼漸斜的月色,提腕點(diǎn)劍刺出一招,偏首朝身后人提醒般喚道:“樓主。”

    白發(fā)女子勾了唇角,腳下終于踏出一步。

    風(fēng)聲忽響,一條白綾自夜色中飛出,如長蛇般卷向持劍的素淡身影。

    秦知白側(cè)身一避,揚(yáng)劍要將揮來的白綾斬斷,而劍鋒方靠近白綾方寸,卻見柔軟的綾羅蜿蜒著纏繞上了劍身,與軟劍成相持之勢,一排泛著冷光的細(xì)鉤隨之映入眼簾。

    下一瞬,星火四濺,一股內(nèi)力順著綾羅驟然襲來,細(xì)小的銀鉤宛如蠆尾利刺,瞬時成了鋒銳無比的暗器,折過劍身便刺向秦知白面門。

    持劍的玄衣女子似有些吃驚,微皺起眉頓了一瞬,卻仍是抬劍跟上一擊。

    細(xì)密的寒光一時自四面八方涌來,將松霜綠的身影籠在了其中。

    瞧見秦知白身陷險境,畢月烏眉目一凝,揮刀掃開攔來的槍尖便要上前相助。

    而她尚未走出一步,卻聽得一旁忽而傳來兩道破風(fēng)聲,原本挺直的長槍被分作了兩截,雙槍如鐵尺般交叉刺來,迎著她抬起的刀鋒將她手中直刀死死別在了原地。

    眼見白綾與細(xì)劍同時襲來,皓白的腕一動,一陣劍影驀然散開,秦知白身形飄渺,腳下步法幾變,清挺的身姿宛如月下云鶴,劍氣縱橫間,晃出萬千清光,竟將所有招式盡都接了下來。

    見得身前人脫出包圍,白發(fā)女子仍舊未露半點(diǎn)急色,手中白綾一揮,卻換了方向,直朝樹下的清弱身影卷去。

    秦知白神色一變,轉(zhuǎn)身便要往楚流景身旁護(hù)去,而她方錯開視線,白發(fā)女子卻勾了唇角,手下白綾一轉(zhuǎn),一支銀簪般的暗器倏然隱于其后朝她擲去。

    察覺到身側(cè)襲來的殺意,秦知白蹙眉回身抬劍,堪堪擋下變幻莫測的白綾,而寒光微閃,隱于白綾后的暗器就此再無遮擋地射向她身前。

    光影忽暗,利刃破體的輕響聲傳來,一道身影擋在了她眼前,腥甜的血?dú)庵饾u散逸,慢慢掩蓋住了那抹熟悉的藥苦氣息。

    持劍的手有一瞬遲滯,秦知白神情凝定,怔然地望著眼前身影,伸手要將身前人拉過,而指尖尚未觸及到她體膚,大片月光卻重又灑了下來。

    白發(fā)女子將楚流景攬入懷中,橫劍于她頸間,妖妖嬈嬈地笑了起來。

    “楚公子果真愛極了夫人,竟能夠不惜性命舍身相救,既然秦姑娘執(zhí)意不從,那我只能邀楚公子回子夜樓小坐片刻了。”

    話落,她收回白綾,腳下一點(diǎn),便挾持著身前人朝湖中掠去。

    秦知白腳步倉促,提劍便要追上前去,而一柄細(xì)劍卻在此刻從旁伸出,將她留于原地攔了下來。

    清凜的眸中宛如薄冰封凍,一陣劍氣猛然爆開,寒如霜雪的劍意霎時席卷四周,玄衣女子面色微變,催動內(nèi)息灌入劍中亦一劍斬了下來。

    “轟”

    兩道劍氣齊齊相撞,震耳欲聾的爆鳴聲炸響,氣浪霎時如排山倒海般掀開。

    玄衣女子疾退幾步,咽下喉間腥甜,趁劍氣尚未消散之際,甩手?jǐn)S出一枚彈丸模樣的暗器,轉(zhuǎn)身離開了湖邊。

    暗器觸地即炸,滾滾濃煙當(dāng)即模糊了所有視野。

    待煙霧散去,湖上人已不見影蹤,唯有水面波濤晃動,清冷的月光灑于孤立的人周身,徒留形單影只。

    計都運(yùn)起輕功,尋到先前約定的匯合之處,方見得立于林中的二人身影,還未等靠近,便有一陣氣勁倏然轟散,一道影子瞬間如斷了線的紙鳶般飛了出去,掀起薄薄塵煙。

    紫炁口吐鮮血倒在樹下,臉前面具已摔了下來,體內(nèi)打入的氣勁令她內(nèi)息紊亂,經(jīng)脈間有如利劍刮過,面色一片蒼白。

    一只白弱纖長的手便在此時伸了過來,冰涼的指尖捏過她下頜,迫得她抬起了首。

    楚流景雙眸暗紅,銀白的發(fā)絲于夜風(fēng)中微微拂動,低了視線居高臨下地望著眼前人。

    “誰準(zhǔn)你動她?”

    染著血色的唇角勾起,紫炁咳了幾聲,低低地笑了起來。

    “若非如此,樓主又該如何將秦姑娘甩開?”

    楚流景眸光漠然。

    “我的事我自會想辦法。”

    紫炁任她捏著自己,柔媚的面上毫無血色,而她卻似一無所覺。

    “主人不希望您在她身上浪費(fèi)太多時間。”

    楚流景微斂了眸,低了首將她拉近眼前,墨色的瞳眸恍若極地沉淵,一字一句道:“別忘了,現(xiàn)在我才是你主人。”

    望著那張冰冷漠然的面容,紫炁唇邊笑意愈深,還要說些什么,卻有一陣氣血上涌,令她急促地咳了起來。

    再看她一眼,楚流景松開了手,淡無波瀾地轉(zhuǎn)身離去。

    “將她交予七政,按樓中規(guī)矩發(fā)落。”

    方帶著門人歸來的月孛望著樹下身影,頓了一瞬,低首應(yīng)下。

    “是。”

    腳步聲漸遠(yuǎn),單薄清弱的身影隱入深林當(dāng)中,月光灑落林間湖畔。

    夜色低寂。

    第059章 離島

    離島

    自帝臨南下已有七日, 前往圖南伐魔的一眾人日夜兼程,總算出了中州地界。

    四大派掌門以方便統(tǒng)御為由,帶著派中弟子脫離了大隊, 相約于圖南城外匯聚。不悟僧人則與老乞兒趙無敬奔著南邊將出窖的榴花酒先行,一出帝臨便沒了蹤影。

    伐魔的隊伍除了夕霞、問水等派以外, 便只剩了些小門小派的游俠散人。

    眼見入夜, 一行人于郊外扎營露宿,楚不辭與燕回坐在遠(yuǎn)處的篝火邊, 眼前是一張攤開的輿圖。

    “子夜樓人數(shù)并不多,不過四位堂主與子夜樓樓主武功究竟如何卻尚不明晰, 屆時我與樓中門人先行, 若有何陷阱也好盡早做出防備, 勞煩燕司事帶著芷晴姑娘等人殿后,切不可讓四派之人離開視線范圍。”

    聽出她話中之意,燕回側(cè)首看她。

    “你對四派中人有所顧慮?”

    楚不辭神色沉靜,“四大派受世家扶持之始,便是為了制衡青冥樓, 宋曉苔死于青云山那日,季聿風(fēng)當(dāng)即便帶了人前來發(fā)難, 他自然不是為了替云劍山莊主持公道,恐怕只是想借此機(jī)會削弱青冥樓于各派之中的聲勢。”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邀四大派一同前去圖南?”

    “任其藏于暗處不如將其放于眼前,何況宋曉苔之死我亦心存疑慮。”楚不辭看向身旁人, “你可還記得他嘴邊的曼陀羅花毒?”

    燕回略一頷首, “先前在沅榆時, 芷晴姑娘曾與一黑衣人交手,那人手中亦有此毒。”

    “不錯, 可曼陀羅花早已被各地明令禁止,唯云劍山莊與藥王谷仍有種植,子夜樓刻意以此毒殺害宋曉苔,似乎不只是為了不叫他人察覺,而是在向世人傳達(dá)什么消息。”

    楚不辭話音低穩(wěn),眸中映了灼灼火光,瞧來分外清明。

    “我令樓中門人查探了云劍山莊這些年來的動向,發(fā)覺他們每隔兩月便會有一支隊伍南下前往沅榆,且隊中人盡為山莊內(nèi)門弟子,明面上稱是運(yùn)送草藥,可路政司處卻并無他們?nèi)氤堑挠涊d。”

    燕回若有所思:“曼陀羅花?”

    “正是。”

    楚不辭微斂了視線,徐徐道:“據(jù)干南門人來報,沅榆山野間興起了一派新教,此教聲稱供奉六欲尊神,前往參拜施財之人便可得賜見欲香,而此香正是由曼陀羅花制成。”

    六欲尊神?

    燕回眸光微動,“莫非是六欲門?”

    她垂了眉目,回憶著先前翻閱過的卷宗,“我在查圖南一案時曾留意過當(dāng)年沅榆周邊各派勢力,發(fā)覺六欲門便是在圖南大疫后突然聲名鵲起,派中六使聲稱有起死回生之術(shù),并以此于干南招攬了不少教眾,而在十余年前卻不知為何忽然銷聲匿跡,沒想到如今再度現(xiàn)世,竟與云劍山莊有所牽連。”

    “不僅是圖南大疫。”楚不辭道,“十四年前乾東之亂,六年前的臨溪滅門案,亦與六欲門脫不開干系。”

    清越的話音停了片刻,方緩緩道:“據(jù)暗使心月狐回報,柳鳴岐正是六欲門六使之一。”

    燕回一怔,“柳鳴岐竟是六欲門之人?”

    她眉心微攢,腦海中極快地拼湊起所有蛛絲馬跡。

    “六欲門在圖南之事后一夕鵲起,而柳鳴岐前往圖南所為的是單家手中十洲記,莫非當(dāng)年他從十洲記中得到了什么,才叫六欲門能夠憑此發(fā)跡?”

    楚不辭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亦有此猜測,只不過六欲門隱藏甚深,如今尚未尋到其宗門所在,調(diào)查起來不免要多費(fèi)些功夫。”

    燕回目光清斂,指尖摩挲過腰間橫刀,話語聲低緩。

    “從赤潮幫幫主易江東,到云劍山莊少莊主宋曉苔,再至六欲門……子夜樓似乎一直在引導(dǎo)著我們查當(dāng)年之事,所殺之人也多為牽涉其中的幾派弟子,難道他們的目的并非奪得十洲記,而是為了揭開當(dāng)年之事的真相,抑或想要復(fù)仇?”

    楚不辭安靜一時,未置可否。

    “倘若只是想引我們將當(dāng)年之事大白于天下,那自然好說,可若他們亦想要十洲記,恐怕下一步便是向我或秦姑娘下手。”

    燕回看著她,似有些不明所以,“為何是你?”

    楚不辭抬了眸,清湛的視線籠著眼前人,少頃,話語聲如喟嘆般放輕了些。

    “阿回,第四本十洲記……正在楚家。”

    燕回怔然片晌。

    “什么?”

    颯沓的馬蹄聲響起,夜色之中,一匹毛色蒼青的駿馬忽然由遠(yuǎn)及近奔來,周遭閑談小憩的他派弟子望見馬鞍處黑白雙色的太極陰陽圖,皆發(fā)出了驚訝的私語聲。

    “青云駒?”

    青云駒為青冥樓使者所馭寶駒,若非彼蒼榜換榜或傳送重大消息通常不會出現(xiàn)于人前。

    披著斗篷的青冥樓使者自馬上翻身而下,快步行至楚不辭跟前,低首稟報:“樓主,畢右使來信,日前子夜樓樓主帶著手下兩位堂主出現(xiàn)在乾東與她們交手,二公子被劫,如今下落不明。”

    燕回神色一凝,蹙著眉看向身旁人,“南下之事我可代你一行,你帶人先去尋楚二公子吧。”

    靜默須臾,楚不辭卻搖了搖頭。

    “不。

    “飛隼傳信于心月狐,令她帶領(lǐng)沅榆所有門人趕赴圖南,探明城中情形。”

    她站起了身,轉(zhuǎn)首望向各派弟子,素白的衣角微微晃動,在夜色中宛如皓月霜雪,瞧來分外明晰。

    “眼下子夜樓樓內(nèi)空虛,所有門派休整一夜,明日天一亮便啟程,途中不再耽擱,務(wù)必十日內(nèi)隨我趕至圖南。”

    ……

    *

    云夢澤水域浩蕩,位于乾東多地交界之處,湖群星羅棋布,常有漁民于湖上泛舟捕魚,水邊大大小小匯聚著諸多漁村。

    天還未亮,穿戴齊整的少女便將做好的朝食放在母親床榻邊,背著麻繩編織的漁網(wǎng)及各樣漁具,悄無聲息地推門離了家。

    少女頭上戴著鮮花簪成的花圈,發(fā)間插象牙筷,一襲短衫干凈利落,是云夢澤水邊常見的漁女形象。

    有晨起倒水的婦人見她出門,招呼道:“采薇,這般早便出水捕魚呀?”

    喬采薇應(yīng)了一聲,拉了一把有些下沉的漁網(wǎng),笑著回答:“再有幾日鎮(zhèn)上便要趕集了,我想著趁這些天天氣好,多捕些魚回來曬著,到時候一并賣了,也好給阿娘再備幾貼藥。”

    “多有孝心的丫頭,可惜你爹去得早,你娘又?jǐn)偵线@怪病……倒是苦了你了。”

    婦人嘆息一聲,望著遠(yuǎn)處波光粼粼的湖面,似想起什么,又叮囑道:“聽你大眼哥說離島那一代最近有土龍出沒,你要出水的話可別往那邊走,當(dāng)心下網(wǎng)的時候被土龍咬了,村里那走方郎中可救不回來。”

    “我知道了,謝謝阿嬸。”

    與婦人告別,少女便拖著漁網(wǎng)駕輕就熟地上了船。

    村中漁船皆停在村東的船埠邊,眼下時辰尚早,許多船還未出水,便只有她一人搖著有些老舊的漁船離了岸。

    今日天色晴好,晨光透亮地灑在水面,泛起清泠泠的光。

    喬采薇哼著九歌,將船停在湖中央,抓著漁網(wǎng)的一側(cè)抬手一揚(yáng),一張漂亮的網(wǎng)花便于半空甩開,輕飄飄地下入了水中。

    她自小便跟著父親出水捕魚,一手撒網(wǎng)趕魚的功夫不比村中的老漁民差,只是大多漁船都是二人一同合作,她少了個人撐船,只能自己拉完網(wǎng)后再換去別的地方,因此難免費(fèi)的時間多些,每日總要比別人多捕上幾個時辰才能堪堪帶回足夠的漁獲。

    劃著船拍打了一陣水面,估摸著魚都趕進(jìn)了漁網(wǎng),喬采薇拽著漁網(wǎng)末端的長繩一提,一陣水花四散,便見得十?dāng)?shù)條銀亮的白魚被裹在網(wǎng)中,隨之一同提上了船。

    將網(wǎng)里的魚解下扔進(jìn)簍中,她撐上船槳正要換處地方,而一抬眼,卻見到不遠(yuǎn)處一尾江豚躍出水面,濺起一片雪白浪花,而后悠悠蕩蕩游向了遠(yuǎn)方。

    “江豚?”

    喬采薇神色一振,搖著漁船便往江豚出現(xiàn)的方向追了上去。

    自父親去后,她已十余年未再于云夢澤中見過江豚。漁民間盛傳,江豚為云君于民間的化身,若在云夢澤中得見江豚躍水,將捕來的漁獲喂與它,便能得云君祝愿,實現(xiàn)心中愿望。

    少女盡全力劃著船追向湖上那一尾靈動的影子,波瀾于水面層層蕩開,翻攪起無數(shù)漣漪,而游于水中的身影卻仍是越來越遠(yuǎn)。

    再撐著船向前行了一陣,轉(zhuǎn)過一處水灣,湖中游動的江豚卻不見了蹤影。

    喬采薇慢慢停了船,直起身朝前望去,方才發(fā)覺不遠(yuǎn)處已是云夢澤深處的離島。

    島上相思樹巋巍直立,滿樹紅繩隨風(fēng)飄蕩,蒼茂粗壯的枝干雖有火燒跡象,卻已然長出了嫩芽新葉,依稀仍是舊年模樣。

    想起來前阿嬸說此處有土龍出沒,喬采薇猶豫了一陣,正要撐船離開,卻發(fā)現(xiàn)近旁的水面微微晃動,隱約有一尾魚影從水下浮現(xiàn)。

    “江豚!”

    她面上露出喜色,從魚簍中拿出白魚便要投入水中,而手方伸了出去,卻見一雙棕黃的豎瞳浮出水面。

    下一瞬,一陣腥臭味散開,一條一人高的土龍自水下一躍而出,張著血盆大口便朝她咬來。

    少女渾身僵硬,目光怔愣地望著揚(yáng)身撲來的惡獸,一時躲閃不及。

    糟了,她若喪命于此,阿娘該怎么辦……

    腥臭味愈近,眼看尖牙利齒就要咬上她手臂,一道微不可察的破風(fēng)聲卻自惡獸后方響起。

    “噗”的一聲,一粒石子穿透了土龍整個頭顱,撲來的巨影僵滯了片刻,便重新摔入水中,緩慢沉下湖底。

    片刻安靜,低懶清和的話語聲如碎玉流風(fēng)般響起。

    “小姑娘,此處危險,你早些離去罷。”

    喬采薇怔然許久,緩慢抬起了頭,順著聲來之處望去,便見* 到了坐于枝頭的那道身影。

    第060章 云君

    云君

    金透的晨曦自東面灑落, 宛如絲絲縷縷的細(xì)雨,落在高懸出的枝葉間,勾勒出了一個淡墨琉璃般的輪廓。

    那是一名白發(fā)玄衣的女子。

    她臉前戴著一塊如妖似煞的半臉面具, 身姿隨意地斜倚于枝頭,銀白的發(fā)未經(jīng)束挽, 慵懶地自肩頭垂落, 宛如天山霜雪,令人望而生寒, 而那張微垂的容顏卻非同凡塵般絕艷,僅驚鴻一瞥, 已叫人惘然失神。

    少女怔怔地望著枝頭倚坐的身影, 無意識地呢喃出了聲。

    “云君……”

    云君竟然真的顯靈了!

    一陣欣喜涌上心頭, 喬采薇回過神來,當(dāng)即向著樹上顯靈的仙君跪拜了下去。

    “云君,求您保佑,讓我阿娘的病早些好起來吧。”

    女子詫然片晌,唇邊溢出一點(diǎn)輕笑, 似乎頗覺有趣地抬了眸。

    “小姑娘,你認(rèn)錯了, 我只是個尋常人,并非云君。”

    湖面波光清透,倒映出樹上高懸的身影,一條紅線自女子腕間垂落, 與滿樹結(jié)繩一般隨風(fēng)飄動, 更似凡塵之外的神明化身于此。

    喬采薇猶疑不止。

    不是云君?

    “嘩啦”

    離島旁的水面涌起一陣?yán)嘶? 身形頎長的江豚從水中一躍而出,如同嬉戲玩鬧般騰空翻滾, 而后接連朝樹上的人噴出幾串水花。

    水花噴濺至半空,散出的霧氣于晨光下泛起絢爛色彩,倚于樹梢的人眉目柔和些許,嗔了一聲“頑皮”,卻彈指射出一道氣勁至水上,將掀起的水浪碎成了一片朦朧水霧。

    晨曦朝霞間就此映出了一條飛虹,濕蒙蒙的霧氣自空中灑下,模糊了水天界限,令人宛如置身云中。

    本就活潑的江豚躍出水面,親昵地發(fā)出了聲聲鳴叫。

    喬采薇心中猶疑頓時一掃而空,神情誠摯地跪于船上,低首朝樹上身影幾番叩拜。

    無論云君究竟是因何不承認(rèn)身份,只要自己誠心為阿娘祈福,總有一日能夠打動仙君,令她降下福澤的吧。

    少女這般想著。

    水霧漸漸散去,白發(fā)玄衣的人望著船上少女,似嘆了口氣,腕間系著的紅線微微飄動,抬手一拂,一股真氣便托在了少女額前,令她再無法躬身叩首。

    “你若想你阿娘痊愈,便去云夢澤西邊的官道處等著,約莫兩日,當(dāng)會有一名腰懸藥囊的女子經(jīng)過,她能治好你阿娘。”

    喬采薇心下一喜,感念仙君指出明路,低首便要再拜,卻發(fā)現(xiàn)身前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她扶了住,令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彎下腰去。

    嘗試了一番后,她后知后覺地醒悟過來,于是挺直了脊背,神態(tài)虔誠地望向樹上之人。

    “多謝云君!待阿娘身子好了,我定然前來放魚還愿。”

    白發(fā)女子闔了眸,似妖似仙的面容半隱于晨光中,袖風(fēng)微掃。

    “回去罷。”

    一陣清風(fēng)忽起,不知從何而來的風(fēng)卷著水汽將停在湖中的小舟徐徐吹動,不過轉(zhuǎn)瞬,離島邊的漁船便被吹至了百丈開外,待四周風(fēng)浪平息,島上身影已然遙不可見。

    望著已相去甚遠(yuǎn)的相思樹,少女恍然回神,再低首拜了一拜,便面露喜色,撐著船轉(zhuǎn)身回了漁村。

    朝陽漸漸升起,金燦的日光灑于湖面,滿目浮光躍金。

    一滴水自樹梢滴落,墜入湖中,將湖面上倒映出的樹影晃成圈圈漣漪。

    空氣中忽然傳來了一陣若有似無的凜冽威勢。

    浮光之中,隱約有一葉竹筏自遠(yuǎn)處的水面朝離島靠近。

    竹筏無風(fēng)自動,一名背著單刀的獨(dú)臂男子站在筏上,滄桑沉郁的雙目遙望著島上相思樹,視線似已穿透千山萬水,鎖住了相距迢迢的那道身影。

    一陣歌聲便在此時響起,低懶的樂音宛如輕聲哼唱,卻字字清晰地傳入了男子耳中。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他神色微微恍惚,似想起什么舊事,花白的須發(fā)輕顫了顫,再重新凝聚起目光,便腳下一踏,魁偉的身軀點(diǎn)水而過,瞬息之間便已來到了離島上。

    “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歌聲恰在此時停息,男子抬首望著樹上身影,開口問:“你是何人?是你將我引來此處?”

    紅線輕輕拂動,倚于枝頭的人慢慢睜開了眼,墨色的瞳眸睨向樹下之人,話語聲漫不經(jīng)心地放了低。

    “狂刀,不過十四年未見,你便已記不得我了么?”

    男子些微遲疑,“我們見過?”

    聽他這般問,楚流景笑了起來,眼尾微微勾著,眸中卻仍是一片望不見底的深暗。

    “倒也是,當(dāng)年你殺我時我不過方才六歲,你的刀那般快,想來未曾看清我面容便已將我斃命,又如何會記得我的模樣。”

    狂刀瞳孔一縮,似有模糊不清的畫面伴隨著火光涌入腦海,令他指尖微動了動。

    “你……你是云家人?”

    “云家人……”

    楚流景低喃般念了一遍,面上似有片刻失神,隨即又一點(diǎn)點(diǎn)化為沉寂。

    “這世上僅剩我一人,又何來云家?”

    狂刀沉默片晌,緩聲道:“你想要報仇?”

    樹上之人只低垂了眸,神色淡無波瀾。

    “殺人者人恒殺之。”

    狂刀不語,緩緩拔出了身后的刀,略微佝僂的身軀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挺直,仿佛立于清風(fēng)之中的一柄利刃。

    “你可以殺我,但我不能死。”

    楚流景斂了睫,唇邊勾出一點(diǎn)弧度,卻透出一絲譏諷意味。

    “不錯,你還想救活你妻子,否則又如何會赴約來此。”

    狂刀看著她,并未反駁。

    “你說你有醉夢草,醉夢草在何處?”

    戴著面具的人似在笑著,不答反問:“你可知你十四年前為何找不到醉夢草?”

    銀白的發(fā)絲自肩頭滑落,她抬指點(diǎn)上了自己心口,墨玉般的眸中漸漸浮現(xiàn)出一抹暗紅。

    “因為醉夢草早已被我服下,我便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味藥。”

    一陣氣勁驟然爆開,掀天揭地般的氣浪霎時將立于樹下的男子淹沒。

    玄色身影匿于風(fēng)浪之中,夾帶著渾厚內(nèi)息的掌風(fēng)倏然一掌拍去,而微涼的指尖尚未觸及男子身軀,卻碰上了更加冰冷的刀身。

    “轟”

    衣袍被流風(fēng)掀起,隔著單刀的兩股內(nèi)力猛然相撞,令數(shù)丈外的湖水炸起了一片白浪。

    狂刀身為彼蒼榜天榜第十的高手,內(nèi)力自是深厚精純,而如此硬碰硬之下,他卻竟然未占到多少上風(fēng),甚至隱隱有被身前人壓制之意。

    鋒銳冷硬的單刀一橫,一道刀氣揮出,楚流景翻身一避,便見狂刀持刀躍起,反過日光的刀鋒自上而下斬來,已然封住了她去路。

    “錚”

    寒光忽現(xiàn),一聲劍嘯乍然響徹云夢澤畔。

    薄如蟬翼的劍鋒劃過玄鐵鑄就的刀身,濺落一串星火,清挺的身影輕身一點(diǎn),轉(zhuǎn)瞬便已脫開了刀光所在。

    楚流景長身立于樹梢,手中劍鋒微微傾斜,劍身仍似流水般般輕輕晃動,隱約倒映出了腕間飄拂的紅線。

    她的劍一直藏于腰間,直至今日方才出鞘。

    望著立于枝頭的那道身影,狂刀單手握著刀,腳下一踏,便已飛身而上,直向樹上之人襲去。

    柔韌的樹枝被向下壓彎,兩人于樹上過起了招,刀光劍影閃爍連連,凌厲的刀氣恍如山呼海嘯,卻被萬千劍光逐一化去。

    兩道身影倏忽聚,倏忽散,交鋒之間快無影蹤,高大蒼茂的相思樹被抖落紛繁枝葉,劍鋒挑起墜下的樹枝,揚(yáng)劍一甩,斷枝便如細(xì)密箭雨,紛紛射向狂刀周身。

    一道內(nèi)息便在此時自獨(dú)臂之人體內(nèi)涌出,外放的內(nèi)力鼓得衣袍獵獵作響,宛如一層無形的屏障,盡數(shù)擋下了射來的箭雨。

    狂刀雙目赤紅,獨(dú)臂提刀一送,沉渾厚重的刀鋒頓時猶如山岳傾倒般壓過軟劍,于半空中炸開了一片磅礴氣浪。

    玄色的衣角一晃,楚流景翻身朝后倒下,劍尖抵于地面,彎出一道銀弧,而后倏然一蕩,浩蕩劍氣便如銀龍般劃出,轟然襲向持刀劈來的身影。

    可握著刀的人卻不閃不避,只是舉刀直直向前。

    狂刀之所以稱為狂刀,不僅是因為他的刀狂,更是因為他的人比他的刀還要狂。

    揚(yáng)起的刀鋒看似毫無變化地一刀劈下,卻有淡青色氣勁形如實質(zhì)般于刀前隨之凝聚。

    一聲震響,洶涌的真氣頃刻如巨浪般迸開,輕而易舉地湮滅了蕩來的劍氣,刀鋒再向前去,凜冽的刀光儼然蓋過了空中朝陽,如劈山破浪般斬向執(zhí)劍的玄色身影。

    楚流景望著迎面而來的刀光,卻立于原地未動,慢慢閉上了眼。

    湖面起了一陣微風(fēng),風(fēng)拂過枝頭草葉,逐漸變得越來越大,呼嘯的狂風(fēng)卷起一片水霧,仿佛憑空灑下一陣細(xì)雨,綿綿蒙蒙的雨霧籠罩二人周身,將頭頂日光也盡數(shù)遮蔽。

    皓白的腕微微一動,寒光似驚鴻般蕩起,化作萬千劍影,虛實難辨的劍光便在此刻于雨霧中驀然揮出,直籠向持刀襲來的獨(dú)臂男子。

    劍光與刀氣交錯的那一剎,一陣寒氣倏然散開,漫天細(xì)雨霎時間凝結(jié)成了一片青白色霜霧,片片霜雪自空中飄蕩而下,落于狂刀身側(cè),驟然化作利刃,濺起一片金石相擊的火光。

    梨花先雪。

    楚流景睜開眼,手中劍鋒一蕩,欺身踏入那片霜雪中,長嘯的劍吟聲驟然與刀鋒相接。

    “嘭——”

    湖面上炸開一片細(xì)浪,轟然暴裂的氣勁掀起滾滾塵霧,整座離島晃動不止,令遠(yuǎn)處漁村的百姓皆驚疑不定地看向聲來之處。

    塵霧尚未散盡,兩道身影卻已破霧而出。

    粗獷魁梧的男子身上已是傷痕累累,淋漓鮮血自周身劍痕緩緩淌下,將那張略顯滄桑的面容盡都染上殷紅血色,與赤紅的雙目一襯,宛如煉獄中走出的惡鬼,更顯出了幾分神智不清的癡狂。

    刀氣已然更厲,而攜霜裹霧的劍影卻也愈發(fā)明銳。

    二人點(diǎn)水掠于湖上,刀劍相交連過數(shù)十招,楚流景低劍回身一掃,一串水花霎時于劍尖凝成冰晶,似急風(fēng)驟雨般遽然射向狂刀面門。

    一道刀氣就此斬下,凜然氣勁劈碎了擊來的冰晶,狂刀雙眼通紅,不管不顧地迎著劍光直取持劍之人心口,錯亂模糊的話語聲狀如癲狂。

    “醉夢草!將醉夢草給我!”

    單薄的身影被沉渾刀勢壓得向后疾退,楚流景眸中暗紅愈深,腳下踏上離島的一瞬,丹田內(nèi)力頃刻盡數(shù)涌入劍中。

    錚鳴聲頓響,一道劍光劃破云霄。

    云夢澤中波濤翻涌,掀起一片巨浪,將整座離島都沒于一片水霧之中。

    待風(fēng)浪平息,水霧漸漸散去,交戰(zhàn)的兩道身影背對而立,持刀的獨(dú)臂男子望著漫無邊際的云夢澤湖水,頓了片刻,手中單刀“當(dāng)啷”掉落在地。

    “滴答”

    相思樹上的水珠滴落湖中,令仍未平復(fù)的水面再度晃開一圈漣漪。

    銀白的發(fā)絲微微拂動,玄色身影立于原地,清弱的身姿逆于光中,仿佛下一瞬便要如這湖中倒影一般輕觸即散。

    一道悶聲響起,狂刀倒了下去。

    “醉夢草……”

    倒在地上的人雙目失神地望向天際,汩汩鮮血自嘴邊涌出,而他卻似渾然不覺,只是呢喃著握向了刀。

    “蓁蓁還在等著我……”

    楚流景緩慢轉(zhuǎn)過身,身姿輕頓,腳步有微不可察的虛浮。

    她持劍行至狂刀身旁,抬手便要將他了結(jié),而劍鋒尚未刺入體膚,卻有一陣清風(fēng)忽而掠過,幽微冷香自身后縈來。

    一柄清寒冷銳的軟劍架在了她頸間。

    “她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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