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面具
面具
楚流景微微一頓, 漠然冰冷的神情如遇春風拂過,一點點冰消雪融。
太過熟稔的氣息叫她無需回身便已知曉身后站著的是何人,低垂的眼睫輕輕掀動, 眼尾便帶出了溫軟柔和的弧度。
“沒想到秦姑娘來得這般快。”
持劍的人似乎并不在意頸側貼著的劍鋒,了無懼意地轉過了身。
被面具所遮掩的容顏映入眼簾, 蒼白得略顯病態的肌膚上, 一雙眸色暗紅的眼睛纖悉無遺地映出了秦知白的面容。
秦知白目光清冷,一貫整潔濟楚的衣裙因著連日奔波而染上了些許風塵, 而她卻似毫無所覺,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人, 相同的話語再一次毫無波瀾地響起。
“她在何處?”
戴著面具的人并未言語, 視線落在她略有些發皺的衣襟前, 指尖輕動了動,卻到底不曾動作。
“秦姑娘問的是楚公子?”
她似是笑著,眼角的一粒淚痣隨微彎的眉眼輕輕起伏。
“楚公子此刻自是在子夜樓做客,還望秦姑娘不必擔憂!
架在頸間的劍仍未移開,秦知白淡聲道:“帶我去尋她!
“秦姑娘若愿往子夜樓一行, 我自是不勝歡迎,只是眼下……”白發玄衣的人瞥了一眼地上重傷不起的獨臂男子, “還需待我將眼前之事了結!
秦知白早已認出倒在地上的人便是狂刀,而目光自狂刀鮮血淋漓的臉側掠過,卻未曾驚起半點漣漪。
纖長的二指點上楚流景身前,一股特異的真氣霎時鎖住了她胸口幾處大穴, 將她體內內息盡都禁錮于一處。
秦知白收了劍, 低眸看著地上男子, 抬指落于他腕間,卻并非為他診脈醫治。
一道氣勁倏然自她指間打入狂刀體內, 原本神智不清的人身子一挺,額角青筋暴起,目眥盡裂般漲紅了眼,一口血猝然噴了出來。
秦知白收回手,神色淡淡地站起了身。
“他還不能死。”
望著地上武功盡廢的人,楚流景不免怔然。
她竟將狂刀的經脈全都斷了?
視線緩緩上移,再落于身前人臉側,那雙幽邃的眸中便洇開了一抹深色。
卿娘啊卿娘……你究竟想做什么?
秦知白回過眸,不期然對上了那道深晦不明的視線,便不自覺地蹙了一下眉。
“你體內大穴已被我封住,若三日不解穴,丹田處真氣自會令你爆體而亡。現下,帶我去尋她!
楚流景斂去眼底深色,微微勾了唇角,回答的話語聲輕柔低軟。
“那還望秦姑娘手下留情。”
空中響起熟悉的鶴鳴聲,一條漁船在云鶴的帶領下來到離島。
漁夫打扮的男子自船上走下,見著狂刀渾身是血的模樣,驚了一跳,卻還是壓著惴惴不安的神色走到秦知白身前。
“神醫,我來了!
秦知白睇了一眼地上昏迷過去的人,“勞煩你將此人帶回村中,每日給他喂些食水吊著命即可,我很快便會回來!
男子依言照做,躬下身去將狂刀拖至船尾,隨即問道:“是把他帶去村東的那間老房子嗎?”
秦知白略一頷首,“是,有勞你了!
漁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神醫說笑了,這些粗活不過是順手之事而已,當年我家丫頭便是您醫好的,能為您幫上忙我已經很高興了,又哪里稱得上勞煩!
楚流景聽著二人的交談,若有所思地垂了眸。
卿娘現下似乎并不想將狂刀交給青冥樓,亦未打算任他就此死去,看來狂刀對她來說還有些其他的作用。
而自她二人成婚以來,她便從未見眼前人與秦家有過任何聯系,帶走狂刀如此隱秘之事,通常來說應當交給更加信得過的人,可卿娘身為秦家小姐,身旁卻從不見半個秦家侍從。
莫非于她來說,秦家甚至不如這般萍水相逢的外人能夠信賴?
待秦知白將一切都交代過后,漁夫便撐著船離開了離島。
云鶴自半空翩然而下,頗有些親昵地要落在楚流景身旁,戴著面具的人眼皮一跳,不動聲色地朝秦知白身側走了兩步,一柄青鋒當即抵上了她心口。
感受到身前冷銳凜冽的寒意,楚流景低眸瞧了一眼,便笑起來。
“秦姑娘已然將我內力鎖住,莫非還是不放心么?”
秦知白舉劍以對,望去的目光清冷。
“未得我允準,莫要亂動。”
被劍所指的女子低了眉目,依順地應答:“我的性命都在秦姑娘手上,自然都聽秦姑娘的。”
二人上了另一葉小舟,行船之人似乎口不能言,只在兩人登船時做了個手勢,便安靜地搖著船槳往岸邊而去。
秦知白持劍立于船頭,對側便是倚身而坐的白發女子。
戴著面具的人微低了首,銀白的發絲自耳畔滑落,半掩于臉側,玄色的衣袍間隱隱散逸著一抹清涼苦寒的龍腦香,遮蓋了大部分氣息,然而隱于其間的細微血氣卻仍是叫人知曉她此刻受了傷,宛如困于淺灘的游龍。
似是察覺到眼前人在注視自己,那雙半闔的眸微微睜開,眼尾便又勾出了些許弧度。
“秦姑娘在看我?”
秦知白并未轉開視線,清泠的話語聲聽不出喜怒。
“你為何要殺狂刀?”
倚于船邊的人似覺得有趣,抬了眉梢,“殺便殺了,我這般邪魔外道,殺人莫非還要什么理由么?”
秦知白神色未變,“赤潮幫、六欲門、云劍山莊……乃至狂刀,子夜樓所殺之人皆與當年之事相關。你到底知道什么?”
楚流景看著她,“秦姑娘又知道些什么?”
見秦知白不答,她又道:“若我不曾看錯,秦姑娘方才的點穴手法應當是抱樸觀不傳的朝元點穴手。秦姑娘雖師承沈谷主,可武功路數卻與藥王谷毫無關聯,莫非……
“姑娘已經習得了十洲記中所記載的萬化歸一?”
從寺院密室中隔開烈焰的清秋劍,到與季聿風交手時使出的化玉手,再至方才封她穴道所用的朝元點穴手。
眼前人似乎通曉各門各派諸多武學,而內功心法卻始終如一,如此神乎其神的絕技,當只有傳聞中僅憑通曉招式便能夠效仿天下武藝的失傳心法——萬化歸一方可達到。
而據她所知,萬化歸一應當記于從未現世的第五本十洲記殘篇中。
也就是說,卿娘手中當不止有一本十洲記。
楚流景凝矚不轉地望著眼前人,眼中眸光愈深。
倘若卿娘一直在尋另外幾本十洲記殘篇,難道與她成婚,也只是為了得到十洲記?
如此猜測浮現于腦海,令她心下生了些微不可察的躁意。
秦知白未置可否,只抬首看著空中盤旋不止的鶴影,神色略顯沉凝。
“云鶴留于云夢澤不去,她應當就在云夢澤中,你究竟將她帶到了何處?”
戴著面具的人倚著身子未曾看她,話語聲幾分懶散。
“姑娘對楚公子可當真情深意重,倘若我說楚公子已經死了呢?”
秦知白微斂了眸,“她現下無事!
低著頭的人略一頓,偏了視線看向她,暗紅的眼中似笑非笑。
“姑娘便這般篤定?”
冷光一晃,泛著寒意的劍鋒再度點上了她喉間,秦知白目光沉然地看著她。
“她若有事,你亦難活。”
白發女子垂眸看著頸間的劍,似想要笑,身子微頓,卻低了眉目咳嗽起來。
急促而猛烈的低咳令那張皓玉般的容顏透了些異樣的緋色,掩于衣袍下的脊背微微弓起,肩側銀發輕顫,遮在臉前的面具下隱隱散開些許腥甜氣息,仿佛將碎未碎的琉璃玉,下一瞬便要化作齏粉隨風逝去。
秦知白望她片刻,放下了劍,伸手探上身前人腕脈,果不其然發現她如今身受內傷,雖貌似無事,卻早已是強弩之末。
狂刀到底是彼蒼榜天榜排名第十的高手,武林之中能夠打敗他的本就寥寥無幾,眼前人能在他走火入魔的情形下擊敗他已是不易,又豈可能毫發無損。
未免女子傷重昏迷,秦知白走近前去,方要為她以真氣治療一二,而手不過剛剛抬起,卻見容顏白弱的人忽而傾近前來,微帶涼意的手握住了她的腕。
“為何一定要是楚流景?你們成婚不過兩月,莫非秦姑娘當真心悅于她?”
濃郁的苦寒香氣霎時充盈周身,秦知白蹙起了眉,甩開她的手,面上已有不悅之意。
“與你無干。”
握在腕間的手被甩開,撞上船舷,發出一聲輕響。
戴著面具的女子低垂了睫,身姿定于原地,眼中神色叫人看不透徹。
良久,她又咳了幾聲,眼睫輕點了點,方呼吸輕弱地抬起了眸。
“我的命如今已在秦姑娘手中,自然不敢讓楚公子出事。”
她身子半伏著依在秦知白腳邊,散在肩頭的白發早已有些凌亂,下頜微微抬著,露出纖白的頸項,眉梢眼角彎出輕淺弧度,仿佛仰望向神祇的信徒。
這般任人妄為的臣服姿態,卻叫秦知白不經意想到了另一個人。
腦海中的身影一晃而過,令她眉心愈緊,握劍的手無意識收攏了些。
“咚”
前行的小舟不知撞上了什么,船身微微搖晃,碰撞的悶響使舟上二人回過了神。
楚流景抬眼望向前方,卻發現云夢澤中不知何時起了一場大霧,渺渺茫茫的霧氣將四周一切盡都掩蓋,空中日光暗淡,唯有水浪拍岸的泠泠聲依稀傳來。
湖面水波輕晃,撐船的船夫忽而面色驚慌地指向了前方,一陣帶著腐朽氣味的冷風拂過,凝滯不動的霧氣被微微吹散,一艘龐大而老舊的商船就從云霧深處悄無聲息地朝幾人駛來。
第062章 鬼船
鬼船
商船無風自動, 船上空無一人,船舷四周已然布滿了水草,破舊的風帆高處有一根紅繩隱隱飄動, 儼然是廢棄多年的模樣。
云夢澤雖水域浩蕩,但畢竟是內陸湖, 來往的船只大多只是借附近河道經過, 并不會行至湖澤深處。
而眼前的航船出現得莫名,船上情況更是古怪詭異, 不似尋常運貨經商的商船,反倒讓人不禁想到傳聞中的鬼船。
船夫轉過了頭, 極快地朝船上二人比了幾個手勢, 撐著船槳調轉方向往他處而去。
小舟到底靈活許多, 不過幾息之間,便已甩開了駛來的商船。
楚流景站起了身,望著四周繚繞不散的濃霧,眸中掠過一抹幽邃暗色,視線再往旁略掃, 落至身旁人臉側,掩于面具下的唇角卻挑了起來。
“聽聞水上遇害之人多會化為怨靈, 徘徊于鬼船中無法.輪回,直至尋到替死者方可投胎轉世。方才那船如此陰森詭異,說不準便是亡靈怨氣所化的鬼船,想要將我們困于其中, 秦姑娘可會害怕?”
秦知白未曾看她, 面上神色仍是沉靜, 目光凝著不遠處若隱若現的島嶼,手中劍鋒微微傾斜。
“船一直未曾駛出過離島, 霧不過是障眼法,此處被人設下了迷魂陣!
自她們乘舟離開島邊當已有一刻,而眼下不過調轉船頭行進了數丈遠,卻又回到了離島邊,足見從一開始她們便已入了陣。
楚流景自也發現了此事,她徐徐垂了手,負手于身后,玄色的衣角在水霧中隨風飄動,神態幾分漫不經意。
“云夢澤水域方圓千里,想要將整片湖澤布下陣法絕非人能所及之事,想來布陣者當是為你我而來,這陣法亦不過周邊方寸。”
她淺笑起來,回眸看向身旁人,白弱的面容竟顯出了幾分勾魂攝魄的艷。
“秦姑娘聰慧過人,當已想出了破陣之法。”
秦知白輕瞥她一眼,并未言語,只自腰間佩囊中取出了一枚墜著細羽的銀鈴。
銀鈴一晃,空靈的清響當即穿透云霧,直達九天之外。
一聲鶴唳便似應和般響起,輕盈的鶴影破霧而來,于半空盤旋片刻,隨即似指引般朝一處緩慢飛去。
人可為霧所迷,而高飛之鶴卻不受蒙蔽。
秦知白令船夫跟上云鶴,方要將羽鈴收起,卻聽身側女子安靜少頃,輕弱的話音似低喃般緩緩道:“這便是藥王谷的喚鶴鈴?倒與我……曾在某處見過的傳音鈴有些相似。”
素淡的身姿微頓,秦知白倏然回過了頭,那雙清明沉靜的眸如有波瀾掀起,一瞬不瞬地凝著眼前人。
“你在何處見過?”
一時靜默,戴著面具的女子略抬了首,眉眼微微勾著,面上仍是懶怠模樣。
“大約是在這云夢澤附近某處村中吧,畢竟出水之人多會隨身攜一枚鈴鐺以互辨方位,也并非稀奇之事,秦姑娘為何這般在意?”
掀起的漣漪似沒入霧中,一點點化作沉寂。
秦知白目光垂落,望著手中羽鈴,合攏的掌心將銀鈴握住,轉開了視線未曾回應。
船夫搖著船跟在云鶴身后,水面劃開一條波紋,朦朧的霧氣被前行的船身撥散,繚繞著向后拂去。
迷魂陣不過是依靠地勢或環境亂人感知的尋常陣法,當有明確方向時,此陣自然不攻自破。
眼看周遭霧色越來越淡,遠處已有鳥鳴聲隱約可聞,船夫心下總算安心些許,撐著船槳的手放松了些,下意識回頭一望,面上當即又露出了駭然之色。
寬闊溟濛的湖面上,本該已被甩遠的商船再度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了眾人身后,高大的船身比之先前離得更近了些,船上破敗一覽無余,被霧所籠罩的船艙深處似有看不清形跡的暗影晃動,令人乍然瞧來不免毛骨悚然。
楚流景看著重又露面的商船,雙眼微微瞇了起來,方要同身旁人說些什么,而船尾上層模糊出現的一道身影,卻叫她面色陡然一變。
幽暗的艉樓外,一名青絲垂腰的女子于茫茫霧靄中一晃而過,清皎的背影落了薄薄淡光,宛如隱入云中的一抹素月,腰間隱有鈴聲輕響。
怎會……
楚流景無意識攥緊了手,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震詫。
怎會在此處……
她眸光愈紅,凝起內息便要沖破穴道往商船而去,而一柄青鋒卻在此時橫上了她頸間,失了平日冷靜的話音略顯倉促地響起。
“你同我上船。”
楚流景微微一怔,轉過頭去,便見到身旁人亦有些失態地望著船上,似乎并未察覺她眼下異樣。
她緩緩松開手,目光些許怔然。
莫非卿娘也見到了?
可是……究竟為何……
不等她回應,秦知白已按住了她的肩,腳下一點,二人便輕身躍起,飛上了商船船頭。
船夫未想到她二人會突然離開,揚著手揮舞了幾下,卻有一陣拂來的清風吹動船身,令整條小舟不受控制地飄向了遠處。
立于船頭的一雙身影被云霧緩慢遮蔽,清泠的話語聲透霧傳來。
“不必回頭,云鶴會帶著你離開此處。”
船夫睜大了眼,又招了招手,卻只能看著商船越來越遠,直至隱沒于霧靄中,全然消失不見。
秦知白轉過身,眼前是一片殘缺破舊的甲板與桅桿。
她回想著方才見到的那道瘦小身影,唇線抿了起來,須臾后,閉了閉眼,慢慢垂下了手中的劍。
“是幻術!
楚流景怔愣片晌,意會過來她話中之意,再望向空蕩破敗的艉樓,面上便散開一抹微不可察的惘然。
原來竟是幻術么……
目光略微偏轉,落至身旁人臉側,她指尖輕動了動,眸中隨之涌起了一抹晦澀的薄霧。
若只是幻術,什么樣的幻象能叫卿娘失態至此?
又是什么人,會讓她明知是幻術還是未及思索便踏入了此處?
秦知白抬起眸,面上已回復了往常平靜,她淡淡地看了一眼身側女子,便執劍當先朝前行去。
“跟著我。”
楚流景在原地停了一會兒,望著逐漸走遠的身影,動身緩緩跟了上去。
商船大體分為兩層,中央甲板處設有通往船艙的艙口,尾部艉樓內有上下四間軒房,其中以木板隔開,通常供商隊于船上居住生活所用。
兩人自船首甲板走下,行至主帆旁時,卻見綁在桅桿上方的紅繩忽而被風吹落,悠悠蕩蕩地于空中飄浮而下。
一陣輕靈的鈴聲便在此時響起,艉樓的軒房中亮起了一抹微弱的火光,原本緊閉的格窗似被風微微吹開,流瀉出內里光景,一張清弱病白的面容就在窗后顯露,于霧氣火光之中朝二人看來。
秦知白腳步一頓,望著軒房內的身影,持劍的手略微收緊。
楚流景……
察覺到身旁人停下了腳步,楚流景轉過了頭,見她目光筆直地看著前方,神情似有些許失神,順著她視線望去,卻只見到一扇半開的窗,并未發現什么異常。
“秦姑娘?”她喚了一聲。
下一瞬,一道劍光倏然亮起,凌厲的劍氣如驚鴻般蕩去,瞬間破開了半掩的格窗。
門窗四分五裂,飛濺開一片塵屑,原本隱于窗后的身影霎時隨亮起的火光一同消散。
宛如鏡花水月,幻夢一場。
楚流景怔了一怔,意識到什么,攢了眉看向她:“幻象?”
秦知白微垂著眸走上前,神色淺淡:“是六欲門。”
碎得一地狼* 藉的廢墟內,一張鑲嵌著孔雀石雙目的紙人赫然倒在其中。
楚流景行至艉樓前,看著被劍氣劈為兩半的紙人,微微斂起了眸。
“竟能不依靠毒物,僅憑陣法便施展幻術迷惑人心,看來來者并非常人!
秦知白掃了一眼地上殘渣,目無波瀾地拾級而上,朝艉樓頂層走去。
“六欲門掌門曾往西域番僧門下修習幻術,其一葉障目之術與金蟬脫殼的內功都為西域絕學。他此番露面,大約是因我而來。”
艉樓頂端有一處兩尺見寬的入口,通往尾部船艙,堪堪能容一人進入。
楚流景跟隨她來到頂層,腰間撕裂的傷痛令她頓了一瞬,而后又若無其事地輕笑起來。
“那看來我反倒要多謝他將我們困于此處,否則又如何能有現下這般與秦姑娘獨處的機會!
略顯輕挑的話語透了一絲散漫,抬起的手不動聲色地按上腰側,便將隱約有些不穩的氣息遮掩了過去。
幾日前她本就為了替秦知白擋下紫炁的暗器而腰腹受了傷,先前與狂刀交手又中了他的刀氣,眼下還能形如無事地行動也不過強撐而已。
倘若卿娘察覺,大約會為她醫治一二,只是她卻不想叫身旁人此時因她而浪費真氣。
壓下胸口翻涌的氣血,楚流景再抬起頭,還未看清眼前情形,卻見一只手伸了過來,纖長的二指于她身前一點,一縷真氣已緩緩輸入了她體內。
以內力略微將她經脈疏通后,秦知白收回手,神色淡淡地轉開了視線。
“若要操控傀儡施展幻術,幕后之人定然無法走遠,現下應當就躲在船上某處。”
楚流景望她片刻,眼尾彎出的弧度慢慢變得柔和。
“秦姑娘想要如何做?”
秦知白立于高處,俯視著眼前商船,目光中一片清明。
“他既已布下幻境引我來此,自會主動前來尋我。”
因此,她只需要等。
一陣冷風吹過,又一道鈴音于船艙深處響起。
眼前濃霧略略散去,光影微暗,身披氅衣的女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二人身側,軟了身子便朝秦知白懷前倚去。
“卿娘。”
楚流景瞇起了眸。
第063章 幻象
幻象
熟悉的輕柔話音落在耳畔, 隨身影靠近的是與往日身側如出一轍的藥苦氣息,秦知白看著那張愈發明晰的面容,神色凝定, 執劍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一頓。
而下一刻,一只手卻捉過她的腕將她一把拉入了懷中, 毫無遮掩的殺意伴隨著出鞘的劍光驟然暴起, 削薄如霜的劍刃劃開一片霧色,直刺向突然出現的暗影。
冷風拂過, 繚繞的霧氣忽而變得濃密,劍鋒刺入霧中, 卻落了個空, 待水霧散去些許, 方才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眼前只剩下一片衣角緩緩飄落于地。
反著冷光的軟劍如流水般輕晃于霧中,楚流景自上而下望向懷中人,眸子微微斂著,話語聲聽不出喜怒。
“秦姑娘明知此乃幻象, 為何不出劍?”
秦知白蹙著眉掙開了她的手,淡聲道:“既然你亦能看見, 那她便并非幻象!
看著掙脫開自己的身影,楚流景緩緩垂下了手。
“并非幻象又如何?姑娘當知曉楚公子眼下不在此處,莫非只是一張與她相似的臉便足以令秦姑娘下不了手?若是如此,你我又該如何離開此船?”
接連出口的話語顯出了一分冷硬, 而回應的語調仍是涼如薄冰。
“與你無干!
秦知白轉過了身, 垂眸看著通往尾部船艙的入口, “鈴音是自下方傳來,布陣者當就藏于船艙之中!
說罷, 她未曾停頓,松霜綠的衣裙一晃,便已下往了船艙中。
楚流景握緊了劍,心下躁意沒來由的更盛了些,暗紅的眸睇了一眼地上衣布,劍鋒一偏,砍落的衣角已裂成了數片碎布。
“跑得倒是不慢!
若非她內息被鎖,方才那一劍便該叫此人身首異處。
望著消失于艙口的身影,楚流景閉了閉眼,按捺下心中略有些躁動的心緒,腳下一點,便隨之躍了下去。
穿著氅衣的女子行過道道隔門,回到暗艙內,看向手握降魔杵、一副僧人打扮的男子,搖了搖頭。
“秦知白心性清凈,要為她施下迷心術本就并非易事,何況那子夜樓樓主不知為何一眼便看破了我的偽裝,我不過剛剛露面,她便一劍刺了過來,所幸她似乎未曾動用內力,否則恐怕我已喪命于她劍下。”
“未曾動用內力?”僧人握著手中降魔杵,若有所思地撚動著杵上纏繞的一條佛珠,“秦知白與她看起來不似同路人,這子夜樓樓主如今大約也是受制于人,如此……倒不如先換個人下手!
他拿起了一旁放著的法鈴,慢條斯理地閉上眼,“將她二人分開,誘子夜樓樓主進入幻陣,待她陷入六欲幻象,再尋機將秦知白引來此處,我自有方法令她開口!
女子略微思索,點頭應下,“我知道了,大哥!
隨即轉身離去。
老舊的木板發出吱呀的輕響,楚流景二人走入船艙中,迎面而來的便是混合了潮濕水汽的腥腐氣息,彌漫不散的濃霧本就將日光遮掩得模糊不清,窄小的艙口隔絕了大部分光亮,更是令四周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秦知白拿出火折子,借微弱的火光執劍朝前走去。
前方為裝貨的數間貨艙,下以木板隔開,底部是填了鎮石與沙土的密閉艙室,只是因著年久失修,本該密不透風的隔板已有多處破損,幽微的火光隱約透入了下方隔艙。
船艙逼仄,二人一前一后行過幾處艙室,低矮的甲板幾乎將將自頭頂掠過。
一道鈴聲忽響,似從四面八方傳來,原本洞開的隔門驀然間“砰”的一聲齊齊關上,將前后而行的兩人恰隔在了門的兩端。
楚流景早有預料,一劍劈開了門板,而本該一門之隔的另一道身影卻并未出現在門外,眼前是一片昏蒙不明的幽暗。
耳邊隱有細微的窸窣聲,似紙頁拖過地面發出的輕響,黑暗之中,貼于船艙上方的黑影動了動,一張蒼白的畫臉慢慢抬起,悄無聲息地貼上了她頸后。
秦知白轉身揮劍破開隔門,眼前卻仍是空無一人。
甲板處殘破的洞口透入了微薄淡光,落在她身側,將挺秀的身姿映出了隱約倒影。
她望著暗影幢幢的船艙深處,清明的眸中仍是沉靜。
這艘船上已被布下了另一種幻陣,入陣之人難以分辨虛實,只怕不知不覺間便會為幻象所迷,若要脫離此陣,當需尋得陣眼將其破除,而布陣者應當正是陣眼。
六欲門既費盡心思引她入陣,想來便是不敢與她正面交鋒,若想破陣,唯有陷入幻境中,方有機會見到幕后之人。
“鈴鈴”
鈴聲再度響起,卻顯得清晰了許多。
一抹淺淡的藥苦氣味自身后靠近,輕喚聲傳來,地面濺落的火光中映出了第二道身影。
“卿娘!
執劍的手微微一頓,秦知白轉過身去,看著眼前人。
“你怎會在此處?”
……
楚流景立于原地,眼前是漫無邊際的黑暗,玄色的衣袍融入四周昏黑,令她仿佛幽冥中走出的暗影,滿頭白發更顯妖異。
懸于上方的紙人一點點朝她靠近,手中短劍舉起,眼看便要割向她脖頸,而一道劍光卻倏然晃過,冷銳的劍鋒毫不留情地斬破了紙人身軀,將身側艙壁猛然破開一處孔洞。
殘破的紙人掉落于地,短劍發出丁零輕響。
楚流景頭也未抬,視線好似絲毫未受影響,抬腳越過地上紙人,直直地朝船艙深處行去。
再進入下一間艙室,她持劍便要擊破隔門,而一點火光卻自門上破損的裂縫中投入,熟悉的身影正在門外不遠處,身旁還跟著另一人。
楚流景一怔,看著秦知白身側的女子,暗紅的眸中掠過一絲冷意。
竟一而再地化作她的模樣接近卿娘,果真自尋死路。
手中軟劍驟然揮出,“轟”的一聲震響,眼前門板霎時化作了一片碎木。
而本該在門外的二人不知何時走向了遠處,姿容清弱的女子似聽到了身后響動,回頭望了她一眼,卻微微笑了起來。
下一刻,前方二人停下了腳步,女子轉過身,伸手攬上秦知白腰間,將她拉入懷中,那雙漆黑的眸子勾著笑意直視向楚流景,略微低下頭,便吻上了身前人唇邊。
心跳似有一瞬停滯。
楚流景雙目陡紅,經脈中如有烈焰涌起,驟然沖破被封的穴道。
玄色身影一閃,已然出現在了女子身后,灌入內勁的劍光一劍斬下,眼前人頃刻碎成了一地殘片。
破風聲響起,一道冷光驀然從旁刺來,直取向她心口,楚流景遲滯了一息,反手斬斷襲來的劍鋒,冷銳的劍刃劃過身旁人脖頸,一聲刺破紙頁的輕響,地上又多出了一具殘破的紙人。
望著倒在眼前的兩具紙人,她緊握著劍,胸口處心跳分外明晰。
楚流景抬起頭,周遭艙壁上嵌滿了大大小小的銅鏡,她望著鏡中映出的無數身影,眸中似燃起了一把暗火,倉促響起的喊聲劃破眼下沉寂。
“秦姑娘!”
無人應答。
高喊聲隱沒于船艙深處,晃開隱約回響。
方才幻象中見到的畫面反復回蕩于腦海,仿佛愈發熾烈的火焰,將心跳灼燒得滾燙而發痛。
她微微喘息著,任憑傷處滲出的鮮血染透了玄色衣袍,藏于眼底的偏執再不受控地蔓延開來。
“卿娘!”
片刻安靜。
一道腳步聲輕落,身后傳來清泠的話語聲。
“我在此處!
楚流景回過首,便見到了持劍站于身后不遠處的女子,而不待她呼吸平穩一分,卻見身后人眸光清冷地凝著她,話音聽不出喜怒。
“你喚我什么?”
第064章 妄念
妄念
落在耳畔的話語淡然平靜, 似乎沒有半分多余情緒,而其中潛藏的他意卻叫楚流景神色有一瞬僵滯,薄唇微抿, 視線似退避般偏了開來。
“……秦姑娘!
“撒謊!
眼前人目光冷了一分,手中劍鋒略微傾斜, 便似鏡面一般映出了那張被面具遮掩的容顏。
“你如何會喚我小字?”
楚流景垂著下頜, 慢慢壓下紊亂的呼吸,心口處跳動仍如先前般劇烈, 仿佛藏了一絲躁動不安的惶然。
“只是曾聽楚公子這般喚過姑娘,因此……”
話未說完, 微漠的嗓音已打斷了她的言語。
“既然敢喚我小字, 為何不敢承認?”
楚流景一頓, 持劍的手慢慢收緊,暗紅的眸中涌動著幾分遮掩回避的惶懼,話音有細微輕啞。
“秦姑娘要我承認什么?”
涼如薄冰的冷眸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話語宛如敲金擊玉般一字一句落下。
“承認你就是楚流景。”
一時沉寂。
戴著面具的人僵在原地。
半晌,方氣息低弱地開了口。
“……秦姑娘說笑了!
腳步聲響起, 松霜綠的衣擺微微晃動,不遠處站著的女子已握著劍一步步朝她走近。
“若你不是她, 先前那人化作楚流景的模樣接近我時你為何那般惱怒?若你不是她,你我素不相識為何要對我如此依順?若你不是她,楚流景分明就在云夢澤為何你卻遲遲不說她的下落?”
接二連三的問話伴隨著逐漸靠近的身影令氣息紊亂的人無意識朝后退了一步,腳下似踩上了一處雜物, 叫她身子一個踉蹌, 便倒在了后方堆疊的絲絹綢布中。
風姿清絕的身影立于眼前, 清寒劍鋒隨之點上了她喉間。
“你明知我最憎有人欺我瞞我,為何還要將我蒙在鼓中?”
楚流景雙手緊握, 指節隱隱泛了白,腰側傷處傳來撕裂般的疼痛,而她卻已然無暇顧及。
望來的目光那般冰冷,仿佛要將她穿透,眼底潛藏的失望與漠然一寸寸地刺入她的骨血,令她渾身血液好似都在此刻凝住。
“卿娘……”她呼吸微顫,低喃著喚。
劍尖緩慢上移,劃過她下頜邊,略一用力,鋒刃便挑開了掩于臉前的面具,將那張蒼白冶艷的容顏暴露于眼前昏暗中。
“楚流景!
眼前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皓玉霜雪般的面容一如往常清冷,淡得看不出半點波瀾。
“你身為子夜樓樓主,這般隱藏身份跟在我身旁,究竟想要什么?”
抵于下頜處的劍鋒迫得她仰起了首,楚流景雙目恍惚失神,輕輕喘息著,銀白的發絲自耳后滑落,遮于臉側,將本就病白的肌膚更襯得如琉璃般剔透。
未得她回答,身前女子不疾不徐地一一猜測。
“是想要十洲記,還是想借我掩蓋你的身份,又或者……
“是想要我?”
呼吸一滯,暗紅的眸倏然凝定。
身前人似乎輕笑起來。
“原來你想要我!
冰涼的劍尖一點點掠過頸項肌膚,向衣襟處探去,危險與曖昧交織的癢意令倒在綢布中的人輕輕顫抖起來。
楚流景氣息愈發凌亂,喉中似有腥甜上涌,又被她壓抑著強自咽下。
“卿娘……”
劍光一晃,劃破了她腰間玉帶,玄色的衣袍隨之松散垂落,露出內里斑斑血色。
癢意慢條斯理地向下蔓延,落至腰側,劍身毫無預兆地貼上腰間傷處,令她面色一白,霎時弓著脊背蜷了起來。
“疼嗎?”
楚流景大口喘息著,腦海中似有紛亂無序的白光交雜著閃爍,意識漸漸渙散,額上已然沁出了一層薄汗。
她勉力抬了眼,望著面前身影,緩慢搖了搖頭。
點上腰側的劍當即再重了一分。
“嗯……”
鉆心的劇痛令傷痛未愈的人低哼了一聲,支在身側的手終究再強撐不住,支離破碎般跌落下去。
“說了不許欺瞞于我,為何還要撒謊?”
皓白的發略顯凌亂地散落于身后,楚流景仰躺在絲絹之中,雙眼似已失了焦點,頓了少頃,卻仍是遲緩地搖了搖頭。
微涼的觸感便覆上了她已有些失力的手。
馥郁的冷香混合著湖水濕涼的氣息絲絲縷縷地將她浸透,身前人不知何時收了劍,傾身半伏于她眼前,覆于身側的手捉著她的腕將她牽過,指尖被牽引著展開,便落在了那瓣淡薄柔軟的唇上。
唇齒間吐出的氣息灑在指腹,似熱霧般纏繞上她指骨,近在咫尺的容顏籠了微薄淡光,宛如隱于云后的月,朦朧得讓人難以看清她眼中神色。
“方才在幻象中見他人與我親近,是何感受?”
楚流景眸光恍惚,視線遲滯地落在那張熟稔于心的面容上。
“什么……”
四面八方的銅鏡映出她的身影,鏡面重重疊疊地反著幽暗冷光。
松霜綠的衣裙被抬手解開,冷香愈近,隔著指尖的唇已貼上了她唇邊。
“不是想要我?為何還不動手?”
……
幽寂無聲的暗艙內,穿著僧袍的男子盤腿坐于蒲團中,視線望著艙壁上藏于鏡后的窺孔,狹長的眼尾露出了一點陰冷笑意。
“子夜樓樓主?我看也不過爾爾。”
銅鏡的另一側,白發玄衣的女子單膝跪于地上,手中軟劍垂落身側,發紅的雙目一片無神,腳邊是兩具被劍氣攪碎的紙人殘軀。
此次他離開沅榆,本只是想趁各大派與子夜樓交手時尋機奪回單家的十洲記,沒想到方至中州,便意外得知秦知白要前往云夢澤,如今不僅將秦知白引入了幻境,還把這子夜樓樓主也困入了陣中。
只要不出意外,他便能一舉得到兩本十洲記,屆時利用十洲記誘出藥童,將六欲傀儡煉成,各大世家只怕求于他還來不及,又何必再像現今這般遮遮掩掩藏于山中。
男子撚動著佛珠,慈眉善目的面容顯出了一分饜足的快意。
一陣腳步聲便在此時響起,扮作楚流景模樣的女子自船艙外走入。
“大哥,我將秦知白帶來了!
眼中精光一閃,男子抬起了頭。
“竟然這般快?”
女子側身一讓,一道素淡清雋的身影隨之進入了艙室中。
“秦知白好似對我扮成的楚流景深信不疑,此次沒有那子夜樓樓主從旁作祟,我未花多少功夫就對她成功施下了迷心術!
僧人看著眼前眸光低斂的女子,見她形容順從,似乎的確已被迷了心神,不由大笑起來。
“好!秦知白中了迷心術,子夜樓樓主又被困于幻陣中,真是天助我六欲門。
“三娘,此次辛苦你了,待我得到青陽秘寶,其中錢財定少不了你那份!
“那便多謝大哥了!鄙碇┮碌呐拥肋^謝,看了一眼身側眉眼低垂的人,低首道,“大哥,既然秦知白已帶到,那我便先上去了,迷魂陣恐怕將要失效,為防萬一,需留人在上頭探探風,若是青冥樓的人來了,也好早做防備。”
僧人未曾多想,頷首應下,“好,你去吧!
女子轉身離開了暗艙。
待腳步聲漸遠,穿著僧袍的男子拿過一旁花紋繁復的法鈴,起身行至秦知白跟前。
金屬鈴舌一晃,艙室內當即響起了飄渺幽遠的銅鈴聲。
他盯著眼前女子,放低的聲音似催眠般緩緩問:“秦知白,十洲記圖眼如今是否在你身上?”
余音散盡,未得回應。
身前人只是微垂著眸,神色沒有一絲變動。
僧人皺起眉,看了一眼手中法鈴,不知為何鈴聲未曾起效,略微思索后,再搖了一次鈴。
“丁零”
鈴聲方響,詢問的話語尚未來得及出口,一柄輕薄冷銳的劍鋒已橫在了他頸間。
本該被幻術所迷的人抬了首,清明的眸光淡無波瀾地看著他,其中沒有一絲失神之意。
握著法鈴的手微微收緊,僧人瞇起了眼。
“你并未中迷心術?”
秦知白未曾應答,清冷的眸定定地凝著他,話語聲低清。
“十四年前,你們屠戮云家之后,將云昭姐妹帶去了何處?”
僧人眼中劃過一絲深色,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殺了。”
劍鋒一偏,男子頸間倏然多了一道血痕,粘稠的血液順著脖頸緩慢流下,漸漸染紅了法衣衣襟。
秦知白微斂起眸,再問:“云昭現在何處?”
片晌沉寂,僧人偏過了頭,慈佛般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漫不經心道:“聽聞秦神醫這些年一直在尋云家人下落,看來你已知曉,當初云家人覆滅,皆是因你而起。
“她們本是出于好心才救下你,沒想到卻因此惹來殺身之禍。你說,云錦若知曉此事,可會來尋你報仇?”
話音落下,持劍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
一道冷光驟然暴起,男子眼神陡厲,手握降魔杵反手便是一刺。
秦知白側身避開刺來的杵尖,劍鋒一挑,劃出的劍光宛如流星趕月,倏然襲向身前人心口。
“嗤”
裂帛聲響起,鋒銳的劍尖霎時將僧袍穿了個透,衣袍掉落于地,而本該身穿僧袍的男子卻不知所蹤,唯余下淡淡香燭味縈繞于艙室中。
秦知白收劍回身,目視著周遭昏暗,眸光仍是沉靜。
“丁零——”
法鈴聲忽然接連作響,繚繞的聲響似穿透了整艘商船,于黑暗中不斷回蕩。
位于幻陣中的身影驀然抬起了頭,暗紅的雙眸看向身側艙壁,手中劍鋒一蕩,瞬時朝秦知白攻了過去。
第065章 糾纏
糾纏
“轟”
磅礴凌厲的氣勁頃刻如轟雷掣電般擊破艙壁, 白發玄衣的女子破霧而出,手中軟劍似流光閃爍,驟然襲向立于黑暗中的那道身影。
劍影相交, 昏朦光線中濺開一片燦亮星火,暴起的劍氣猶如長虹貫日, 霎時將四周雜物化作了一片飛屑。
秦知白向后一掠, 避開了殘余的劍氣,視線瞥見一旁深鑿出的道道劍痕, 面上神色不免沉凝些許。
軟劍劍身通常剛性不足,常人難以蓄勢拼力, 多以出其不意的劍招變化打人一個措手不及, 可眼前人內力已然深不可測, 竟將內息貫通了整柄軟劍,令信手揮出的一招一式皆成了殺招,叫人無法輕易正面相抗。
望著那雙恍若浮動著血光的暗紅瞳眸,秦知白腕間微動,左手指間已拈上了一枚金針。
六欲門當是用某種術法將眼前人困在了幻境中, 再以鈴聲作餌,激發她心中殺欲。
若如此打下去, 她們只會兩敗俱傷,反叫六欲門漁翁得利,為今之計,只有將身前人從幻境中喚醒, 方可破眼下困局。
尚未尋到機會近身施針, 劍風已然再起, 泠泠的冷光便似萬千細雨,再度朝她迎面襲來。
秦知白揚劍掃去, 意圖截下攻來之勢,而柔韌削薄的劍鋒只輕輕一晃,便抖出了一個細微的弧度,似銀蛇般蜿蜒著攀上了她的劍身。
她微蹙起眉,舉劍一震,以內力震開纏上的軟劍,抽身欲要避開劍鋒范圍。
卻見身前人借力回劍一彈,彎折的劍身劃出一道銀弧,纏繞上她腰間,便如一條軟索,將她禁錮著強留在了原地。
楚流景眸光暗沉,望著被劍鋒囚禁于懷前方寸的身影,微垂了視線,抬手緩緩向秦知白唇上撫去。
幻境中的畫面與眼前容顏交疊,愈發明晰的冷香此刻仿佛成了另一種致幻毒物,令她再難分清虛實,眼底藏匿的占有偏執終究再無遮掩地顯露于人前。
望見伸手撫來的指尖,秦知白神色微冷,手中劍鋒一蕩,溢滿水汽的船艙中霎時散開了一片青白色霜霧。
凜然劍光裹挾著寒霜倏然朝楚流景面門刺來,她側首一避,抬指彈開挑來的劍鋒,目力捕捉到藏于霜霧中的細小冷光,收劍回身一掃,便聽得一聲輕吟響起,一枚金針當即刺入了一旁艙壁中。
松霜綠的衣角晃動,脫了軟劍禁錮的身影瞬時離開了眼前艙室。
望著逐漸遠去的女子,楚流景微微偏了頭,腳下一點,一道劍氣驟然揮出,毫不留情地直朝秦知白去路襲去。
察覺到身后洶涌而來的氣勁,秦知白凝眉偏身避讓,轟然一聲震響,厚重的甲板當即被破開一處孔洞,反過淡光的軟劍如流水般點來,于塵屑彌漫中掀起蕭颯冷風。
“!
雙劍驀然相接,碰撞發出的聲響丁零不絕,宛如清泉擊石,于幽靜的船艙中顯得格外空靈。
二人轉瞬已過十數招,玄色身影步步緊逼,以攻代守,絲毫未曾在意身周傷勢,細密的劍影恍若銀色囚籠,一點點逼近求而未得的那道身影。
秦知白神情清冷,反手挑開迫近的劍鋒,視線掃見上方透入的微薄淡光,在身前人再度執劍刺來時,提氣踩上劍身,借力一躍,便自甲板破開的孔洞中翩然躍出。
周遭霧色已然淡去許多,遠處湖面隱約晃動著幾點船影,而甲板上仍是空無一人,六欲門之人不知躲去了何處。
不待她站穩身形,一點寒芒轉瞬即至,縈繞不去的苦寒氣息緊隨其后跟了上來。
劍光交鋒未止,秦知白輕身點上甲板中央佇立的桅桿,且戰且退,至最高處時,縱身便要躍下桅桿。
而一道劍氣卻在此刻自身后驟然斬下,封住了她去路,戴著面具的人倏忽靠近,手中劍橫上她頸間,抬手捉住了她的腕,將她反身拉入懷前。
“你要去何處?”
寒涼冷銳的鋒刃緊貼于頸側肌膚,秦知白仰起了首,清挺的身姿宛如一張拉開的弓,被身后人牢牢困于懷中。
她蹙著眉,側眸看向身后女子,素來沉著的話音透了一絲冷意。
“放手!
楚流景低垂了下頜,銀白的發絲與懷中人青絲交錯垂落,暗紅的眸微微瞇起,似饜足的狐一般輕靠在她肩上,話語聲些許執著。
“不要!
頸間跳動的脈搏透過輕薄的劍刃隱隱傳入掌中,熟悉的冷香縈入鼻息,她回想著先前曖昧旖旎的畫面,目光再望向眼前玉雪般白皙的頸膚,語氣便帶了一絲不解。
“方才不是讓我……為何現下又要逃開?”
明明吻她的是她,一定要問明心意的也是她,為何如今又做出這副冷淡疏離的模樣?
卿娘總是這般叫人捉摸不透……
一雙身影立于桅桿頂端,緊密貼近的形影籠于霧中,乍然望去仿佛一對癡纏眷侶。
腕上纏繞的紅繩隨風輕輕飄動,隱約繞過另一人指間,便好似月下老人系下的紅線,將糾纏難分的二人綁在了一處。
秦知白眉心緊蹙,不知她此言何意,握劍的手收緊一分,正待尋機挑開橫于頸上的劍鋒,卻聽一道破風聲響起,暗處忽而射出了一枚箭矢,呼嘯的利箭破開淡薄云霧,直朝秦知白身前射去。
楚流景眸光微冷,劍鋒倏然一蕩,射來的箭矢當即被軟劍掃了回去,猛然扎入了艉樓格窗前。
一枚金針便在此刻刺入她穴道間,細微的刺痛伴隨著一縷內息穿透經脈,腦海中似有屏障碎裂,一幕幕虛實難分的畫面頃刻間分崩離析,眼前唯余下一片朦朧不清的淡白。
短暫僵滯后,玄色的身影輕晃著朝后倒去,于高處直直墜落。
流風自身側呼嘯而過,吹拂得衣袍獵獵作響,楚流景意識模糊地微睜著眼,指尖虛虛張開,似想要抓住什么,卻終究握了個空。
遠處有人高喊著點水而來,身軀即將墜地時,一只手攬在她腰間將她一把拉了過,淺淡的冷香輕觸即離,耳旁又傳來兵戈交戰的丁零聲。
法鈴聲再度響起,手持刀兵的紙人于暗處躍出,向甲板上的那道身影齊齊圍了上去。
“樓主!”
計都輕身躍上商船,一劍逼退秦知白,自她手中奪過了楚流景,隨即于樓中門人的掩護下帶著身前人往備好的竹筏上撤離。
刀劍相交的錚鳴聲漸漸遠去,楚流景眉目微動,勉力凝聚起模糊的意識看向眼前身影。
“……計都?”
“屬下在。”
早已發覺身前人氣息不濟,計都伸手探過她的脈,察覺到脈搏間傳來的跳動微弱而紊亂,不由皺起了眉,神色沉肅道:“樓主似乎受了重傷,可需與主人傳信,讓她前來為您診治?”
楚流景頓了片刻,緩慢搖了搖頭,話音低弱地輕聲問:“卿娘呢?”
計都微微一怔,如實答道:“秦姑娘仍在船上,六欲門之人似乎想將她帶走,方才與她交起了手!
楚流景氣息微滯,弓著脊背猛烈咳嗽起來,待喘息稍平,她撐過身子緩緩站起了身。
“送我回去。”
計都不贊同地皺著眉,“樓主不可,六欲門所乘商船底艙中布下了硝石與猛火油,恐怕他們早已做好了打算,若抓不到秦姑娘就要將她斃命于此,此時回去太過危險,還望樓主三思!
楚流景恍若未聞,抬手摘下面具,朝身前人伸出了手。
“封脈針。”
“樓主。”計都眉心緊皺。
楚流景并未言語,只抬眸輕睇她一眼。
一時靜默,一枚細如毛發的銀針放入了她掌中,竹筏調轉過方向,于湖面上劃開一道波紋,便朝先前駛離的商船回返而去。
楚流景低垂了視線,竭力壓下胸口翻涌的氣血,握劍的手隱隱發顫。
六欲門幻陣對心神干擾極大,她與狂刀交手本就受了內傷,后又為幻術所擾,此時已是精疲力竭,無法再自行散去內力,不得不借助封脈針恢復原樣。
卿娘……
她抬首望向遠處商船,甲板上與紙人交戰的身影依稀可見,泠泠劍光閃過,周遭圍攏的紙人儼然被劍氣擊破,不過片刻,仍立于船上的便只剩了那襲松霜綠的衣裙。
而下一瞬——
“轟”
一道刺目的火光猛然炸開,熱浪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將尚未靠近的竹筏掀得朝后一晃。
楚流景神色陡變,顧不上體內傷勢,腳下一點,便朝被烈焰吞沒的商船飛去。
入目皆是熾灼的烈火,她立于桅桿頂端望臺,面色蒼白地望向腳下火海。
“卿娘!”
爆燃聲接連響起,湮沒了她的喊叫,老舊的商船早已不堪重負,于火光中分崩瓦解。
湖面上波浪不止,飄蕩起片片船身殘骸,楚流景心下倉皇,呼喊著秦知白的名姓便躍入了下方火海。
熏天的煙氣將眼前一切燎得迷蒙不清,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刺鼻氣味。
她頂著滾燙的熱浪尋到秦知白方才所在之處,放眼一望,卻只見到一枚熟悉的香囊落在甲板上,香囊上所繡的青蓮紋樣已被烈焰燒得不甚模糊,其旁還有一片松霜綠的衣角,被火舌卷著慢慢燒盡。
楚流景心神震蕩,喉間一甜,便有一縷鮮血自唇邊溢出。
“卿娘!”
一聲鳴叫響起。
江豚從水中躍出,徘徊于不遠處的湖面不去,似提醒般朝她接連噴出了幾道水花。
楚流景神色一振,輕身幾點,落于江豚背脊,一眼望見水中下沉的素淡身影,抬手解下身上外裳,縱身一躍,便跳入了湖中。
第066章 交疊
交疊
水浪翻涌不止, 隔開了湖面上熾盛的火光。
影影綽綽的光焰透入水下,將略顯幽暗的湖底染上了幾分赤色,楚流景撥開四周飄浮的殘骸余燼, 目光捕捉到被水流裹挾著下沉的身* 影,身形一動, 便屏息游了過去。
耳旁盡是涌動的水聲, 仿佛蒙了一層無形的薄膜,令入耳的一切聲響都顯得朦朧不明。
秦知白面色蒼白, 雙眼虛虛睜著,淋漓鮮血自肩頭沁出, 絲絲縷縷地融于水中, 宛如纏繞的紅線, 將松霜綠的衣裙浸了個透。
她五指微蜷,持劍的手垂落于身側,孤清寡淡的身軀此刻好似一葉孤舟,被流水推擠著微微晃動,飄搖無依地于湖中不斷下落。
火光與水浪交雜, 支離破碎的泡沫自眼前掠過,四周一片沉寂, 只有心跳一息一息地愈顯低弱。
仿佛又將她拉回了十四年前的那個水底。
一股又一股流水侵入口鼻,令微薄的氣息一點點消耗殆盡,腕間滑落的銀鏈依稀映入眼中,蜷起的指尖輕動了動, 腦海中便又浮現出那張模糊不清的面容。
阿錦……
“……卿娘!”
一聲隱約迷離的呼喊響起, 仿若跨越了十四年的光景, 透過重重浪潮傳入她耳中。
水面掀動,一道身影躍入水中, 清弱的身軀籠著明燦日光,破開眼前沉寂,逆著流水與烈焰朝她不斷靠近。
秦知白目光恍惚,望著于光影浪潮中游來的人,神情似有一瞬凝定。
纖長的眼睫輕輕顫動,她緩緩闔了眸,泛白的唇邊抿出了一個似悲似喜的弧度。
本不該出現于此的人竟入目而來,便恍若一場幻夢。
記憶深處的幼小身影與眼前畫面交疊,如同將昔年舊事于此刻再一次重現。
漫長歲月中尋而未得的一次次失之交臂似乎都在如今得以挽回,猜測得到確定,心口的跳動便因此漸漸分明。
秦知白慢慢伸出手,眼中映出不斷變得清晰的身影,指尖在觸及那道單薄軀體時,便低首朝她擁了過去。
青絲在水中輕輕拂動,宛若交纏般攀上了來人的脖頸,楚流景乍然被環住,心口微微一跳,怔然著低下頭,卻瞧見了身前人蒼白得幾近透明的面容。
平日清冷疏離的女子此刻安靜地伏在她懷前,頸項微垂,雙睫低低地闔著,淡薄的唇幾無血色,隱忍般抿成了一條線,流露出了幾分與往常截然不同的脆弱模樣。
似曾相識的蒼白神色浮現于腦海,回憶起溫泉水浴與臨溪泛舟時的零散畫面,楚流景擰起了眉,攬緊她的腰身便帶她往湖面游去。
難道卿娘畏水?
相依的一雙身影于幽深的湖底朝水面緩慢靠近,商船仍在熊熊燃燒,底艙不時爆開的一二烈焰將洶涌的水流攪得更加湍急。
楚流景勉力穩住身子,將秦知白護在懷中,空余的手撥開身旁流水,一點一點朝上方晃動的光影接近。
封脈針在入水的那一刻便刺入了腕脈,沒了內息的支持,她游動得愈發吃力,腰腹處鮮明的疼痛將意識徐徐抽離,眼前畫面逐漸模糊,口中屏住的氣息也已然所剩無幾。
又一聲炸響,爆燃的熱浪將向上游動的二人掀了出去。
湍急的流水于湖下形成了一道漩渦,將四周飄浮的殘骸卷入其中,碎木如銳刃一般掠過身側,偶爾劃上肌膚,便自其上留下一道血痕。
楚流景面色微白,神思愈發渺茫,緊咬的舌尖已然透出了些許血氣。
腰間收緊,倚于懷中的人緩慢抬起了手,指尖一寸寸攀過她脊背,蜷著身子緊抱住她身軀,略微低首,便以保護的姿態將她完完全全裹入了懷中。
交纏的二人于晃動的湖水中依偎于一處,周遭光影暝晦,所有殘骸就如此被那道素淡身影擋在了身后。
一條影子便在此時于遠處游來,極快地貼近了二人身側,江豚低著身子將楚流景負在背后,半托半頂地推著她朝水上游去。
湖水快速地繞過身側,仿佛水中藏匿的一陣風,影影綽綽的光斑自渺茫的視線中掠過,眼前光線驀然亮起。
“嘩啦”
入耳的聲音倏忽變得清晰,四面八方涌入的空氣將愈漸朦朧的思緒略微回復清明。
楚流景猛地吸進一口氣,蒼白的面容泛起一抹病態的緋色,弓著身子急促地咳嗽起來。
銀白的發絲已然變回了平日模樣,此刻濕漉漉地散在肩頭,單薄的中衣緊緊貼在身周,鮮紅血色將腰間衣料浸透,于一片素白中顯得格外明晰。
江豚將二人推回到離島邊,便潛回了水中去尋是否有其他落水的身影。
待咳嗽稍停,楚流景喘息著低了頭,看著懷中人白弱清皎的容顏,壓抑著錯落的呼吸低聲喚她。
“卿娘……卿娘?”
沾了水色的眼睫微顫了顫,秦知白緩緩睜開眼,略顯羸憊的雙眸映出眼前人面容,短暫安靜,低清的話語聲便似呢喃般輕輕響起。
“……楚流景!
懸空的心似在此時忽然落下,楚流景閉上了眼,秘而不宣的心緒終究未再回避遮掩,雙手環過秦知白腰間,略一用力,便將她緊緊擁入了懷中。
“是我!
放輕的嗓音些微發啞。
“我來遲了。”
起伏的心跳透過胸腔,一下又一下響在耳側。
秦知白任她抱著自己,呼吸輕灑,低垂的眸光似籠著云霧。
“沒有!
她緩慢抬起手,輕攬上眼前人身后。
“你從未來遲!
一如十四年前的初遇,每當自己沉入幽暗而不見天日的夢魘中時好似總會有她出現,于是一切的錯過都顯得不再重要。
總歸她還是找到她了……
這便已經足夠。
纖白的雙手輕柔地攬上肩側,宛如溫柔的回應,楚流景一頓,被湖水浸得泛白的肌膚略微發涼,便令頸側灑落的氣息顯出了幾分灼燙。
卿娘……
指尖忽然觸到一點黏膩,溫熱的液體順著肩后滑落,染上了她的手心。
懷中氣息逐漸低弱,楚流景怔然抬起手,看著指間觸目驚心的大片血色,面色一變。
“卿娘?
“卿娘!”
……
秦知白再醒來時,天光仍舊明亮,眼前是一間陌生的小屋,窗外爐灶中似乎在熬著藥,湯藥沸滾發出“咕嘟”的聲響,水汽絲絲縷縷地自半開的窗縫中透入,滿屋盡是藥苦氣味。
她低垂下眸,發覺自己身上已換上了一套新的衣裳,肩后傷處也被妥善處理過,已然不似先前那般疼痛,榻旁椅子上搭了一件氅衣,衣襟處微微發皺,顯然是有人日夜看護留下。
屋外依稀傳來腳步聲,兩道身影停在院中不遠處,零碎的話語透過門窗隱約響起。
“秦娘子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昨夜已不再發熱,脈象也穩妥許多,應當今日便能醒轉,多謝老夫人關心!
“那便好,楚郎君對娘子倒真是上心。恰好我家丫頭今日要去鎮上趕集,村里不似鎮上藥材齊備,郎君若缺些什么便同她說,讓她順道給你帶回來!
“好,我知曉了,謝過老夫人。”
話音落下,年邁的婦人撐著拐杖漸漸離去。
楚流景目送著婦人走遠,行至爐灶旁看了看藥,見熬得差不多了,尋了塊布將砂鍋端起放至一旁,隨即轉過身走入了屋中。
屋內光影和暖,濛濛水霧將日光暈上了細雨般的輪廓。
她放輕腳步悄聲走進里間,正欲同先前一般去探榻上人的情況,而方掀起門簾,抬眼一望,卻不期然對上了一雙看向她的眼睛。
本該沉睡未醒的人此刻側了眸靜靜地看著她,皓玉素雪般的容顏籠了微薄淡光,眉目沉靜,似雪后初晴的一簇棠梨。
而那雙淡薄的唇微張,便落下一聲輕喚。
“楚流景!
呼吸有瞬間凝定。
楚流景立在原地,怔了好一會兒,才似大夢初醒般快步走上前去。
“卿娘。”
她在榻旁坐下,伸手要去握秦知白的手,而指尖尚未觸及體膚,卻又似想起什么,驀然停了住。
眼睫輕點,她緩緩收回手,輕聲道:“你醒了。湯藥已熬好了,待涼一涼我便端來喂你服下,現下你感覺如何?”
視線落在蜷起收回的指尖,秦知白停了一息,抬了眸看著她。
“無礙!
病白的面容仍有些許疲憊,她望向一旁投入的日光,話語聲輕弱。
“我睡了多久?”
“三日!背骶拔⒋沽私蓿爱斎漳銈鼗杳裕绾笱鞑恢,幸得過往的漁民相助,才尋到了大夫將你的血暫時止住!
那日眼前人忽然不省人事倒在她懷中,鮮血落了她滿手,才叫她發現她肩后有一處深可見骨的創口。
一塊寸許長的斷劍殘片扎入了她左肩肩后,劍鋒只露出了小半截在外,幾乎將整個身軀穿透。
似是知曉她在想什么,秦知白伸出了手。
“并非是湖中受的傷,莫要多想!
這話倒并不全是安慰。
商船起火的一瞬,她雖以清秋劍擋下了火勢,可爆燃的熱浪仍是將船上雜物炸了開,那枚斷劍便是因此刺入了她體內。
微帶涼意的觸感輕落在指間,似無意般勾住了蜷起的指骨,楚流景指尖一顫,下意識要收回手,卻被合攏的掌心握了住。
秦知白緩緩坐起了身,仿佛并未留意她眼下神色,墨緞般流瀉的青絲倦懶地散在肩頭。
須臾后,緩聲道:“為何還不動?”
楚流景怔怔地抬起頭,面上神情些許遲滯,腦海中一片空白。
……什么?
那雙清透的眸子便輕輕朝她睇來。
秦知白望著她,眸中光影和軟,出口的話音低清,透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淺淡嗔意。
“不是要喂我服藥么?”
第067章 吃醋
吃醋
日光透窗而入, 映下斑駁淡影。
望來的視線籠了柔和光暈,仍如以往一般明凈,卻又攜了幾分無法言明的溫柔繾綣。
恍如春山秋水, 叫發怔的人呼吸都凝了一瞬。
意識已然清醒,而幻境中所經歷的幻象卻仿佛仍在眼前, 那些曖昧纏綿的舉動于腦海中反復回蕩, 令心口跳動愈顯昭彰。
少頃安靜,楚流景驀然站起身, 停了一會兒,轉身朝外而去。
“……我去拿藥!
衣角晃動, 外出的腳步走得匆促, 再不似平日從容自若。
望著離開的背影, 秦知白徐徐收回手,須臾,唇邊勾出了一點細微的弧度。
楚流景回到爐灶旁,爐火仍舊細細地燃著,一旁放的藥鍋已然不似先前那般滾燙。
一窗之隔的女子倚在榻上, 綽約身姿于窗上投下朦朧輪廓,恍似一幅疏淡飄渺的畫卷。
她看了一會兒窗上的剪影, 視線落在仍殘留著微涼觸感的指骨間,眼中光影微微暗下,片刻后,方拿過一只空碗盛起了藥。
湯藥倒入碗中發出泠泠的水聲, 低清的話音便隨之自窗內響起。
“你是如何離開子夜樓的?”
楚流景頓了一下, 將倒盡的砂鍋放回一旁桌上。
“倒并非我主動離開, 而是她們忽然將我放了,好似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要動身趕去圖南。我出來后發現此處是云夢澤,乘舟想要離去,卻不想恰見到卿娘落水,因此才入了水想要尋你,結果……反倒給卿娘添麻煩了。”
末尾的話語放輕了些,隱約顯出了些許自責之意
房中人靜默少時,再出口的話語聲便帶了幾分嗔怪。
“同你說了莫要多想,你的事于我來說并非麻煩!
楚流景眼睫輕點,端著藥碗返回屋內,形容依順地行至榻旁坐下。
“好,我知曉了。”
她舀起一勺湯藥,放到唇旁試了試溫度,隨即遞到秦知白嘴邊,眉眼間神色柔軟。
“已不燙了,卿娘喝罷!
瓷白的湯匙擦過唇瓣,邊沿落了淺淡痕跡。
秦知白看著那抹并不分明的淡色,抬眸睨了身前人一眼,卻到底未曾說什么,玉雪般的頸項微垂,便依著她喂來的姿勢將湯藥慢慢喝下。
淡薄的唇染了水色,與勺上痕跡一點點交疊,恍若另一種無需言明的放縱。
捏著湯匙的手微微收緊,楚流景眸光愈深,眼底好似洇開一抹濃墨,許久,方克制下漫溢而出的心緒,輕聲道:“我本以為卿娘還要一些時日才能趕到云夢澤,沒想到竟來得這樣快!
秦知白眉目淡淡,“是我將你丟了,自該前來尋你!
那般平靜淡然的語氣,好似說的是世上最為理所應當之事。
楚流景卻微微斂了眸:“卿娘總是對任何人都這般體貼么?”
秦知白頓了一頓,抬了視線看她。
“又在胡言什么?”
自覺失言的人抿了一下唇,似遮掩般垂了眼睫,“沒有。”
待碗中湯藥喝盡,楚流景將藥碗放至一旁,用帕子替眼前人擦去了唇上沾染的微薄水色。
秦知白目光落在她腕間,望著那串與自己手上一般無二的銀鏈,腦海中卻忽然晃過了浮光掠影般的模糊畫面。
光影朦朧的水下,伸手攬向她的人面色蒼白,腕間似有一條紅線隨水拂動,于幽暗的湖水中瞧來不甚明晰。
她輕蹙起眉,“你……”
楚流景抬了眼,“怎么了?”
發覺眼前人神色有些異樣,她凝起眉目:“卿娘可是哪處不舒服?”
秦知白唇線微抿,搖了搖頭,“無事。”
楚流景仍未放松,伸手要摸上她腕脈,卻聽身前人道:“前幾日在子夜樓,她們待你如何?”
略一停,又說:“那子夜樓樓主可曾對你做什么?”
楚流景:……
見她突然沉默,秦知白擰起了眉,素來沉靜的眸子此刻宛如凝了薄冰,顯出了一絲不悅。
“她動你了?”
楚流景回過神來,連忙搖頭。
“沒有。”
她咳了一聲,“子夜樓之人雖行事乖張了些,但卻并非好虐嗜殺之人,卿娘不必擔心!
秦知白不語,再望了她一陣,方緩緩道:“往后還是離她們遠些,尤其是那白發女子!
“……喔!
楚流景懨懨地應了一聲,見身前人習以為常地伸出手,似想要探她的脈,心下一凝,不動聲色地退開了身子。
“卿娘病體尚未痊愈,還是再歇會兒罷。對門的劉娘子今日似乎要去鎮上趕集,我去托她替我買些蓮藕與菱角,再釣些魚回來,先前答應過要為卿娘做這道菜的,待夜里燉了,正好給你補補身子。”
秦知白不置可否,視線清清泠泠地籠著她。
“過來。”
停了一瞬,楚流景眸光微晃,卻也未再避讓,順從地靠近前去。
一只手便在此刻伸來,纖長的指骨擦過她頸間,落在了她衣襟前。
略有些松散的衣襟被仔細撫平理好,秦知白收回手,溫聲道:“去罷,早些回來!
楚流景怔了片晌,神情溫軟幾分,扶著她重新躺下。
“好,待卿娘睡醒我便回來了!
再替榻上人將衾被蓋好,她便拿著藥碗轉身離開了小屋。
聽著漸漸走遠的腳步聲,秦知白略抬起手,望了一眼腕上的銀鏈,慢慢闔上了眸。
大約是看錯了罷……
今日天氣晴好,空中萬里無云,云夢澤中飄蕩著點點船影,不時能聽得遠處水上傳來的悠揚歌聲。
楚流景前去對門人家托了采買食材之事,再借了一支魚竿,便神色散漫地往湖邊走去。
兩人如今所在之處是云夢澤下澤的一處漁村,村中人家不過一二十戶,但十分熱情好客,她來此不過短短幾日,便已與村中多數人相熟,附近幾家更是知曉她有位病重在床的娘子,憐恤她體弱不便,時常來為她送些日常用物。
路上與村中幾人打過招呼,楚流景來到一處陰涼些的樹蔭下,方將魚竿甩開,便聽得一陣腳步聲靠近。
打扮成行腳商人模樣的羅睺走到她身旁,看了看她手中的魚竿,好意道:“樓主在做什么,可要屬下幫忙?”
坐于樹下垂釣的女子一只手撐著下頜,目光盯著湖面,漫不經心道:“我在揣摩上意!
羅睺:……
羅睺:“?”
“羅睺。”楚流景喚她。
“屬下在。”
“你說究竟是楚流景好看還是我好看?”
羅睺一愣,看了一眼身前人易容改面后的皮囊,如實回答:“自然是樓主!
“那卿娘為何這般在意楚流景,反而將我視為洪水猛獸?”
羅睺有些為難地搔了搔首,委婉道:“大約是因為秦姑娘和您不熟吧……”
聞言,姿容清弱的人攢起了眉,面色不豫。
“她與楚流景就很熟么?明明各方消息皆表明楚流景從未離開過藥王谷,她們以前當不曾見過。何況就算她們以往當真有過交集,什么樣的交集,值得她這般念念不忘?”
見著自家樓主怏怏不悅的模樣,四余之中最為圓滑世故的屬下遷思回慮之后,安慰道:“樓主,感情之事,總是沒什么道理的。左右如今在秦姑娘身邊的都是您,您又何必與一個已死之人較勁呢。”
楚流景沉默片晌,冷笑一聲。
“可是再有三年,我也不過是個已死之人。”
而這三年里,她卻只能頂著楚流景的面貌同卿娘出入,無論她做了什么,卿娘心中記著的只會是與她毫不相干的另一人,得到的千般溫柔也不過是因為借了這副皮囊的光罷了。
可她偏偏無法舍棄偷來的這點光。
望著近旁水面上倒映出的面容,楚流景心下躁意已然噴薄欲出,手中魚竿遲遲沒有動靜,她一轉頭,怒視向身旁人。
“誰讓你過來,把我的魚都驚走了!
羅睺:……
自家樓主生起氣來也總是沒什么道理的。
楚流景將魚竿一收,冷聲道:“去給我買條魚來,我夜里要給卿娘做蓮房魚包!
羅睺:“……喔!
……
又過了兩日,秦知白身子逐漸好轉,總算不必再日日躺在榻上,可以偶爾出門走一走。
只是楚流景對她看護得緊,總不叫她走動太久,往往出門不過片刻便催著她回去,即便平日用飯,也總要為她端到床前,若是回絕,便會擺出一副幽怨喟嘆的模樣,令她無法再說什么。
又一次被拉著衣袖不讓外出,秦知白按捺下一口氣,偏眸看向身旁人,話語聲些許清冷。
“楚流景。”
楚流景眨了眨眼,“卿娘!
秦知白神色未動,淡聲道:“我是醫者,我知曉自己如今狀況,究竟能做些什么我心中亦有評判,你不必如此緊張。”
身前人靜默一時,放低了話語輕聲道:“卿娘可是嫌我管得多了?”
那張清弱的面容略略垂著,薄唇微抿,瞧來幾分哀憐。
“也是,總是這般黏著卿娘,難免會惹卿娘厭煩……
“卿娘不必管我了,若要出去便去罷,留我一人在家中便好,左右此處民風淳樸,總不會再有第二個子夜樓來將我綁走。”
說著,她勉為其難扯出一個笑,轉身便要離開,卻被伸來的手捉了住。
“莫要胡鬧。”
秦知白牽著她的手,眉心微微蹙著,語調卻放輕了些。
“你與我一同去便是。”
被她拉著的人回過了頭,神情似有些意動,卻仍不免猶豫。
“我總是這般跟著卿娘,卿娘不會嫌我煩么?”
秦知白看她一眼,眸光仍是清冷,語氣卻透了一絲無奈的怪責之意。
“我從未厭煩過你,往后莫要想這些無關緊要之事!
“……喔!
楚流景任她牽著自己,依順地低著頭,亦步亦趨地隨她往外行去。
片刻后,那雙薄軟的唇微微抿起,唇邊挑出了一點微不可察的弧度。
第068章 安康
安康
眼下臨近端午, 各村都在準備龍舟競渡一事,云夢澤自古便有賽龍舟的習俗,不少將要參與龍舟賽的船夫坐在家門外雕刻龍頭, 見著相諧而行的一雙身影走過,便都笑著抬頭打了招呼。
秦知白傷愈不久, 先前鮮少露面, 又生了副清靜淡薄的疏冷模樣,大多人只是遠遠地看她一眼便轉開了目光, 似乎不好意思與她攀談,于是全憑楚流景代為回應。
有蹣跚學步的孩童踉踉蹌蹌地走近, 一個不當心撲在秦知白身前, 被她伸手扶了住。
“無事吧?”
年歲尚小的女孩眨巴著眼睛看著她, 舉起手,嘴邊抿出了一個酒窩。
“姐姐,花!
沾了泥污的手中抓著一小把花,花是鄉野間隨處可見的雀舌草,素白點點的一簇, 與女孩稚嫩的臉龐相襯,瞧來生機盎然。
秦知白頓了片刻, 彎腰接過她手中的花,話語聲輕柔幾分。
“多謝!
瞧見小女孩開心地走遠,楚流景輕嘆口氣。
“卿娘總是這般惹人喜愛,連未及總角的小兒都要送花與你, 莫怪天下人皆為你我成婚感到惋惜!
畢竟皓月皚雪, 如何能為一人私有?
秦知白睇她一眼, 握著手中的花,前行的腳步仍是不疾不徐。
“我以往倒曾遇見過另一女郎, 年歲不過六七,便說往后及笄了要與我結為連理,只是彼時她卻連束花都未送與我,后來也好似已忘了此事,遲遲未來尋我!
“六七歲便這般輕。俊背骶皵起了眉,似想到什么,又問,“那時卿娘年歲幾何?”
秦知白神色淡淡,“比她長兩歲。”
聽她語氣熟稔,又對此事記得頗為清楚,心胸本就不開闊的人此刻倒真有些吃味了。
垂于身側的手覆了上去,交握著扣過了身旁人五指,楚流景指尖微微收起,便似一尾細羽,在秦知白手心輕輕勾了勾。
“卿娘似乎有些惋惜,莫非仍在等著那位女郎前來尋你?”
秦知白身姿一頓,蜷起手按住了她的動作。
“出門在外,莫要胡鬧!
放低的話語透出些許警示意味,好似霜雪將傾的前兆,而耳際漫開的一抹淡粉卻顯得太過明晰,叫慣來喜歡得寸進尺的人更加肆無忌憚了些。
楚流景任她按著自己,偏了頭去貼近她耳側,垂落的青絲交纏廝磨,便顯出了另一種曖昧旖旎。
“不在外便可胡鬧了么?”
秦知白抿了唇,抬眸看她,“楚流景!
被喚的人溫聲應下,仍是那般依順服從的模樣,而面上卻不見什么懼色。
“我喜歡卿娘喚我阿景。”
秦知白眸光微晃,輕斥一聲。
“莫要得寸進尺!
楚流景微微嘆息,松開了扣著她的手。
“卿娘不喜歡,我自然不敢勉強卿娘,只是我總是未得到甜頭便要被冠上得寸進尺的名頭,難免有些委屈。”
秦知白不語,片刻后,方斂著睫轉開了視線。
“今夜允你來我房中歇息!
楚流景一怔,目光亮了起來。
“卿娘說的可是真的?”
秦知白瞧她一眼,語調略帶嗔意。
“也免得總有人每日在我睡下后走進走出,實在擾人得緊。”
自昏迷醒后的第一夜她便發覺了,眼前人總會在她睡下后來探看她一陣,確認她傷勢是否好轉。偶爾夜里因疼痛驚醒,便能見到榻旁人握著她的手靠在枕側淺眠,似顧忌著不想叫她發現,天明后卻又沒了蹤影,只留下枕邊淡淡的藥苦氣息。
這般秘而不宣的關懷,總歸叫她于心不忍。
楚流景停頓片晌,哂然道:“原來卿娘已知曉了!
隨即又有些愧歉之意,“可是我吵著卿娘歇息了?”
“未曾。”秦知白握著手中的花,話語聲稍稍放輕,“有些事雖不曾言明,可你總是比你所想更重要些。我曾說過,你我之間并非任何交易,你不必對我萬般小心,我也不想見你因我傷及自己……無論如何,我總不會當真生你的氣!
一時安靜。
低垂的眼睫微微掀動,楚流景笑著抬了眸。
“我知曉了!
又行了一段路,兩人已出了漁村,前邊是處繁鬧熙攘的集市,附近幾村的人皆在此處賣些日常用物,此起彼伏的叫賣與還價聲遠遠傳來,聽來很是熱鬧。
楚流景走在秦知白身側,稍稍攏著她,不叫旁人碰到她傷處,視線掠過四周攤販,便似隨意般問道:“卿娘今日想去何處?”
秦知白神色端穩,“我先前曾托一位漁人幫我看管一物,如今已過了許多日,該去尋他拿回那物!
楚流景眸光微閃,佯作不知情模樣,“那人亦在云夢澤中?”
秦知白略一頷首,“離此處不遠,過了集市再經過一處水田便可到他所在村落!
楚流景若有所思,笑著看她:“卿娘似乎對云夢澤并不陌生?”
一貫沉穩的人頓了一瞬,微垂著眸緩聲道:“我有一位故人曾住在此處,后來她雖離開了,可我若是得空還是會來此看看!
故人?
楚流景還待再問,卻聽得斜對側傳來“叮!钡那脫袈,一名戴著斗笠的女子正敲打著鐵錘,在吆喝著換賣擔中的飴糖。
她望了女子一眼,便溫聲與身旁人道:“有兌糖客,我去買些糖來,卿娘且尋個安靜的地方等著我,那處孩童多,莫讓他們撞著你了!
秦知白點了點頭,“去罷,莫要買太多,天熱了糖容易化。”
“好!
將秦知白送到一處清靜些的樹蔭下,楚流景便來到了那賣飴糖的女子跟前。
“勞煩娘子給我敲些糖,我買與我夫人,不必太多,夠兩人吃便可。”
羅睺眼角抽了抽,只覺得牙都快酸倒了,頓了一會兒,方維持著溫和殷勤的神色笑著應下。
“好嘞,公子稍待,我先為這幾位小郎君敲糖,很快便好!
她拿起小錘敲下幾塊飴糖,打發了面前圍攏的一圈孩童,隨即放慢了動作,壓低聲音道:“樓主,干南傳來消息,楚不辭帶著各派弟子已到了沅榆,當不出兩日便可到達圖南,云劍山莊莊主宋宴清得知宋曉苔之死,亦親自帶了莊中弟子南下,此行似乎還有世家之人參與其中。
楚流景神情寡淡地應了一聲,好似對此并不在意,只問:“畢月烏如今在何處?”
“畢月烏及青冥樓門人眼下已到云夢澤,只是尚未尋至此處,可要在他們趕來前將狂刀殺了?”
楚流景不置可否,“卿娘既然將狂刀藏在了另一處漁村中,想來應當并未打算把他交予青冥樓,既然如此,倒不必急于一時,我也想看看卿娘究竟要做什么!
說罷,她又問:“對了,這幾日可曾尋到六欲門之人蹤跡?”
羅睺微微搖頭,“他們似有人接應,一出云夢澤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計都如今仍在追查那二人下落,當還要一段時日!
楚流景眸光清冽,沉聲道:“尋到后將他們手腳筋挑斷,留一條命,帶來我面前,我要親自審問!
商船上發生之事到底讓她耿耿于懷,六欲門與她本就有血海深仇,此次竟還敢用幻術戲耍于她,她自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知曉自家樓主向來有仇必報,羅睺干脆應下。
“是!
四周人來人往,秦知白又就在不遠處等著,到底不便談得太久。
羅睺敲了些飴糖用油紙包好,方遞給身前人,卻聽她問:“紫炁現今如何?”
她怔了一怔,如實道:“主人知曉她對秦姑娘下手一事,本也有些不悅,只是聽說樓主已處罰過她,便未再追究。如今月孛陪在她身旁,她雖受了些傷,但未傷及筋骨,休養一段時日應當便能好轉。”
楚流景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臨走之前,微側了眸道:“將我從藥王谷帶來的藥拿去給她用,莫要讓她身上留傷,以免日后行事不便!
羅睺微微笑起來,低首應下。
“是,多謝樓主。”
與二人一街相隔的梧桐樹下,秦知白候在蔭蔽處,身前是一處賣雜貨的小攤鋪。
攤鋪為一行商所擺,其上擺了各色披帛,鄉間少見的樣式引來不少女子流連,熙來攘往的人潮將不遠處買糖的身影半掩了住。
近旁河道邊有一處碼頭,南來北往的船只在此停靠,便會將他處買來的貨物在集市中擺賣一二。
許久未等到楚流景歸來,秦知白抬眼望去,卻發覺對側的身影不知何時消失在了人群中,原本戴著斗笠叫賣飴糖的女子也不見了蹤影,一旁的攤販已將攤子又鋪開了些,填上了多出來的空缺。
她蹙起眉,往四下掃了一眼,未在人影中尋到那張熟悉的面容,一貫平穩的心緒微沉,身姿方動,便聽一道溫軟的輕喚聲于身側響起。
“卿娘!
一陣風拂來,將攤上懸掛的披帛吹得輕輕飄蕩,仿若隔了一層朦朧不清的霧。
一只手便透霧而來,輕輕捉過了她的腕。
五色絲線織就的彩繩系上了她腕間,容顏溫柔的女子拂開帛紗,自萬千人潮中行至她眼前。
“端午將至,方才見附近攤上有賣五色繩,便去買了一條來。”
楚流景系好五色繩,抬起眸,眉眼間流溢著柔和神色,輕聲笑道:“希望卿娘諸事順遂、安康長樂,往后無病無災!
良久靜默。
素來沉穩自* 持的人神情怔然,望著腕間絲繩,眸光似有一瞬失神。
那般惘然恍惚的模樣,便仿佛透過眼前光景看到了久遠而相似的從前,于是輕而易舉就將一切云淡風輕的表象盡都打碎。
察覺到一絲異樣,楚流景攢起了眉,方要出言詢問。
而眼前光影卻忽然暗下,腰間微緊,身前人已傾過身來將她緊緊抱了住。
“阿景。”
輕喚聲呢喃般落下。
秦知白倚在她身前,雙眸微微闔著,眼睫輕顫。
“世間萬般于我來說都不重要……
“我只愿你長樂安康,再無災病!
第069章 胡言
胡言
楚流景怔然立在原地, 靜默良久,雙手緩緩環過懷中人身后,卻終究未曾說出什么話來。
她的身子有多羸劣不堪, 她們二人對此都再清楚不過。
體內的命蠱雖汲取了她的元氣,卻也勉強維系著她的性命, 她到底在十四年前就該是個已死之人, 如今仍能貌似尋常地存活于世,也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
安康這般祝詞對常人來說雖則平淡無奇, 可于她而言卻已然渺茫難及,只是忽然聽得在意之人這般祈愿, 她還是難免生出了些奢盼的心思。
倘若一切順利, 她當真了卻前塵往事, 破解了如今死局……
是否有朝一日她便不必顧忌那三載之約,能夠與世間其他眷侶一般,同卿娘長相廝守,白首與共?
即便要戴著這層面具,她總歸能陪在她身側。
如此或已足夠……
眸光低斂, 楚流景閉了閉眼,隨即慢慢松開了手。
“方才去買糖時, 那娘子說她今日家中有些喜事,急于返家,便將剩下的所有飴糖都送我了!
她微微笑著,拆開手中油紙, 自買來的飴糖中拈起一小塊, 喂到了眼前人嘴邊。
“當年我被送入藥王谷, 沈谷主曾說我心脈瘀阻,天生體弱, 或許活不過三載。然而三載之后又三載,我到底活到了今日,想來還是有些福氣在身的,因此卿娘不必擔憂。
“我既曾在成婚時與卿娘許下了白首之約,定然不敢相負,畢竟還有許多得寸進尺之事未做,我又如何舍得就此離去!
惝恍憮然的心緒到底在這般溫言軟語的話語聲中逐漸消弭。
秦知白眸光微垂,望著修長二指間拈著的糖塊,未曾言語,低首將那塊飴糖含入了口中。
濃郁的甜香氣在唇齒間一點點化開,她看了一眼腕間五色繩,轉開了視線。
“什么得寸進尺之事……又在胡言些什么?”
楚流景牽過了她的手,眉眼間仍漾著輕淺笑意,瞧來很是溫和柔順模樣。
“以往的得寸進尺是喚卿娘小字,如今的得寸進尺是與卿娘同榻而眠,那今后自該再親近些!
秦知白一頓。
“楚流景!
楚流景眨了眨眼,“卿娘方才還喚我阿景的。”
被牽在手中的指節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掙脫她的手心。
“你今夜還是回自己房中睡罷。”
楚流景當即將她握得更緊了些,薄唇微抿,目光哀憐地看著她。
“卿娘是江湖人,總不好做些出爾反爾之事吧……”
姿容清冷的人看都未曾看她,只是眸光淡然地朝前走著,神情無動于衷。
“我不過是個醫者,算不上江湖人,楚姑娘不必以江湖之禮壓我,便當我先前那些話都未曾說過罷!
都喊楚姑娘了……
發覺大事不妙,楚流景連忙開始軟聲哄慰自家娘子。
“卿娘……”
……
輕言細語地哄逗了一路,終于在到下一片漁村時令身旁人面上的霜雪消融了些。
趁秦知白神色略微和緩,楚流景伸出手,將路上采來的一束花遞到了她眼前。
“我六七歲時雖未曾與卿娘相識,可往后總會記著給你送花的,卿娘莫惱我了!
看著面前斑斕錦簇的花束,秦知白微微一怔,意識到她說的是自己先前與她提及的幼時之事,沉靜的眸中便漫開一點漣漪。
這人……
倒總愛吃些沒來由的醋。
安靜片刻,她接過了花,抬眸看著眼前人。
“往后不可胡言。”
“自然都聽卿娘的!背骶耙理樀貞,又舉起了手中的糖,“卿娘還要糖么?”
秦知白搖了搖頭,“糖食之物,多吃易患牙疾!
她望了一眼還剩下的一大包飴糖,“這樣多糖,該吃到何時去?”
楚流景拈了一塊送入自己口中,含著糖慢慢道:“卿娘最近正在服藥,合該多吃些糖壓壓藥味,至于多出的飴糖,分與村中小兒便好,今日那小女郎既然贈了卿娘一束花,我便回她一包糖,想來她該十分高興!
聽她如此提議,秦知白也并未否決,“你倒想得周到!
再行了一陣,兩人拐過一處石墻,面前不遠處便出現了一間青磚黛瓦的老舊房屋。
一名女子恰好提著竹籃自門庭內走出,抬眼望見到來的二人,當即目光一亮。
“秦神醫!”
她幾步上前,按捺著激奮的心緒歡聲道:“阿爹說您應當不出幾日便會回長蕩村來,因此這些日子都是我代他來老房子中送食水,就想著若您回來了還能見您一面,幸好給我等著了。”
快言快語地說了一通,女子似乎才注意到一旁跟隨而來的人,略微收斂了些情緒,好奇道:“這位是?”
楚流景眉目微抬,方要開口,卻聽身旁人已溫聲回答。
“是我夫君!
怔了片刻,她唇邊挑出一點弧度,仍維持著那副溫和有禮的模樣,含笑道:“我姓楚,今次只是陪同卿娘來此,姑娘有禮!
女子愣了好一會兒,似有些不可置信。
原來神醫已成婚了?
莫怪此次她會讓人與她同來,明明以往都是獨自一人來的……
心下莫名有些黯然,女子看向一旁溫潤謙和的人,勉強笑了笑。
“楚公子好!
秦知白未曾留意她神色,視線掃向院內,眸光幾許清冷。
“東西仍在房中么?”
女子反應過來,當即點頭應答:“就在左側耳房內放著,送回來后便未曾動過,神醫放心。”
秦知白略一頷首,“有勞你了!
“神醫言重了,我的命本就是您救回來的,這些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再道了一聲謝,秦知白便與眼前人拜別,同楚流景一道朝院內而去。
望著一同走入院中的一雙身影,女子提著竹籃在原地又站了許久,方低垂下眉眼,有些沮喪地轉身離去。
進了院中,秦知白看了一眼內側耳房,朝身旁人道:“你且在此待我片刻,我去去就來。”
楚流景溫聲應下:“卿娘慢慢來便是,我正好在這院內四處看看!
秦知白輕應一聲,將手中花遞還給她,讓她暫時代為保管。
“耳房中多是雜物,容易染上塵灰,你先替我拿著,若有什么事便喚我!
楚流景笑著接過花,“好。”
說罷,秦知白轉身行至內院,回頭看了一眼已抱著花走向他處的身影,確認她已遠去,方推開門進入房中。
光線幽暗的耳房內,須發花白的斷臂男子佝僂著身子倚坐在墻邊,先前魁偉的身軀略顯消瘦,雙目無神地凹陷著,身上所沾的斑斑血跡已凝固干涸,與漂浮的塵灰融為一片,瞧來蒼老了不少。
抬手將房門關上,秦知白望了一眼角落倚坐的男子,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淡聲喚道:“狂刀!
仿佛凝固的雕像重又活了過來,狂刀緩慢抬起頭,對上那雙清泠寡淡的眸子,好一會兒,方沒什么變動地又垂下頭去。
“你也來了。”
察覺到他話語中所用字眼,秦知白微斂了眸。
“你先前還見過何人?”
狂刀低垂著頭,似乎無意與她多談。
“既然廢了我武功,為何不直接將我殺了?”
“你的死于我無用。”秦知白目光淺淡,“即便如今將你殺了,昔年之事亦不會有如何改變。何況,最該殺你的人不是我。”
面容潦倒的男子動也未動,視線放空地望著眼前一地塵灰,并未在意身前人所說話語。
“殺了我吧。”他重復念著。
秦知白目無波瀾地睨著他,淡淡道:“我要你辦一件事,事成后你自然會死,亦會知曉當年害死李二娘的真兇!
木然的神情似有片刻凝滯,狂刀倏然抬起頭。
“……你說什么?”
他雙目圓睜,眼中布滿了血絲,嗓音啞得宛如僵銹的鐵刃。
“你說蓁蓁是被他人所害?!”
而孤清淡漠的女子卻未再與他多言,只抬手一掃,將一紙信箋擲到他眼前。
“青冥樓門人如今應已至云夢澤,你去尋他們,讓他們將你送至圖南,其余之事,信中自會告知你如何做!
信箋飄搖而下,恰落入狂刀手中,他抓著信,卻并未去看信中內容,跌跌撞撞地起身要去攔身前人,卻連一片衣角都未曾碰到便又跌了回去。
“蓁蓁究竟是如何死的?你告訴我!”
秦知白恍若未聞,未再多看他一眼,轉過了身,“期限兩月,兩月內你若無法將信中之物交予我,我自會前去取你性命!
話音落下,她抬了眸徑直離去,將身后男子留在了塵埃之中。
“秦知白!秦知白!”
房門關上,嘶吼般的喊叫聲被隔在了門中。
秦知白走出耳房,神色寡淡地朝前行去,方轉過拐角,卻不防見到了立于墻下的那道身影,身姿一頓,眸中隱下了一絲晦澀情緒。
“你怎在此處?”
容顏清弱的人看著她,片晌,一如往常般笑起來。
“外邊不知發生了何事,傳來了吵鬧聲,似乎人數不少,我擔心生出禍端,因此想來尋卿娘去看看。”
說著,她又抬首望向秦知白身后,面上露出了些惑然神色,“方才我好似聽見有人在喚你?莫非這宅院中還有他人?”
秦知白神色未動,話語聲和緩幾分。
“是院中下人,正在打掃耳房,許是還有些雜事想要問我,無妨,先出去看看罷。”
楚流景恍然,依順地點了點頭,便與她一同轉身朝外走去。
一望無際的水田邊,一群身穿官服手握刀兵的官差正與幾名村人高聲爭執,一名農人打扮的老者面色漲紅,手中拿著一張契紙似要上前理論,卻被為首的官差一把奪過了契紙,將他推入了一旁水田中。
望見如此情形,頭簪花圈的少女皺緊了眉,握著手中魚竿便要沖上前去,卻被身旁男子勸阻著拽住了手。
“采薇,不可,他們可是官差,咱們如何開罪得起。”
少女擰著眉看向身旁人,方要開口,視線卻似望見了什么,神色微怔,隨即目光陡然亮起。
“云君!”
第070章 和殊
和殊
楚流景與秦知白走出院門外, 順著吵嚷傳來的方向看去,便正撞見了官差推搡老者的場面。
如今正是夏稅征收時,各地田間多見稅吏往來, 皆是為了上門催稅。
云夢澤田水豐沃,素來為乾東幾家重視之處, 往年若有田戶未曾前去交稅亦會得人上門催收, 只是如此帶著一眾官差前來,與村人鬧得大動干戈的卻不多見。
大略聽得幾人言語, 楚流景眸光微深,方要同身旁人說些什么, 卻有一道清亮的喊叫聲忽而響起。
“云君!”
人群外有一名少女轉過了身, 似看著她二人方向, 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楚流景微微一怔,待看清少女容貌,心下不禁咯噔一聲。
此人正是當日在離島邊險些為土龍咬傷而被她所救下那人。
彼時她亦將她當作了云君,甚至向她幾番頂禮叩拜,希望她保佑娘親病愈, 沒想到眼下竟在這村中再次相遇,還被一眼認出來了。
一貫心思縝密的人喉間有些發緊。
如今自己早已不是當時模樣, 應當無法被輕易看破偽裝,這少女是如何認出她來的?
楚流景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卻不露聲色,頓了一會兒, 她轉首看向身旁人, 溫言低聲道:“好似只是尋常催稅之事, 我去看看便是,卿娘身子未好, 還是回院內歇息吧。”
秦知白不語,望著已向兩人跑來的少女,瞥了她一眼。
“是你相熟之人?”
楚流景眼皮一跳,滿面嚴肅地搖頭,“怎會是我熟識之人,我也不過是初次來云夢澤!
“是么?”秦知白神色淡淡。
察覺出了一絲涼意,楚流景暗道不妙,只能裝出若無其事模樣,看向走近的身影,上前一步。
“你……”
話還未出口,卻見少女直直從她身旁經過,走到了秦知白跟前。
“你就是云君說的那名神醫?”
楚流景:……
秦知白亦頓了片刻。
“云君?”
喬采薇連連點頭,目光殷切地看著她,“云君說了,前兩日當會有一名腰懸藥囊的女子自西邊官道經過,姐姐可是從西邊來的?”
秦知白眸光微動,并未直接回答,只問:“不知姑娘所說的云君是何人?”
喬采薇道:“云君是我們云夢澤家家供奉的神靈,前幾日我出水捕魚,至離島時恰遇見她顯靈,便求她治好我娘親的病,她說過兩日會有一名戴著藥囊的女子從云夢澤西邊經過,讓我去官道上等著,可是我等了好幾日都未曾等到,沒想到今日竟然在村中見到了!
秦知白略作思忖,又問:“此人是何模樣?”
少女未及細思便很快回答:“黑衣白發,臉上戴著一塊面具,雖看不清面容,但應當生的極美,法力也很是高強,只隨手一揮就將我送回岸邊了!
清明的眸子微微斂起,秦知白心中已有了計較。
竟是她?
楚流景咳了一聲,得知少女并非認出自己,神色松緩了些許。
“你說你尋神醫,是想治你娘親的。俊
喬采薇點了點頭,“十余年前我阿爹去后,阿娘便開始變得有些神智不清,起初我們還以為她是因為阿爹的死太過悲傷所致,可她的表現卻很是怪異,不僅極為畏光,且不愿外出,整日只是躲在房中翻來覆去地念叨著同樣的話,請了大夫和道士來治病驅邪也無用!
“畏光?”秦知白眉目微凝,似想到了什么,“你母親在何處?”
喬采薇精神一振,知曉她是想去看看阿娘的病情,當即按捺著激切的心緒道:“就在這村中,離此不遠,我帶您去!
說罷,她轉身就要領著云君派來的神醫前去家中,可抬眼一看,見到田邊吵嚷的人群似乎鬧得更厲害了些,不禁皺起了眉,朝身后兩人道:“神醫稍待,我一會兒便帶您去我家中!
話音未落,少女已急匆匆地返回了人群中。
人群擁簇的水田邊,農人打扮的老者滿身泥污地伏倒在田埂上,一旁是被壓倒的數叢秧苗。
一名容顏婉麗的年輕女子蹲下身扶著老者,怒氣沖沖地看向對側幾名官差,“你們怎能隨意打人。俊
手持刀兵的稅吏睨著她,慢條斯理道:“阻礙辦差,未將他抓去監察司已是網開一面,你們這些村夫俗子莫要不知好歹。”
頭簪花圈的少女沖進眾人間,一面同女子一道扶起老者,一面毫不畏懼地瞪著面前一眾官差。
“張伯已說得明明白白,今歲的夏稅早已往戶稅監納過,稅帖也給你們看過,你們為何還這般咄咄逼人,甚至強搶佃契?”
稅吏手握契紙,冷哼一聲:“本官說過了,此人所交田稅遠遠不足,如今又不愿補足余稅,自該收回他的佃契。”
張伯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按著胸口喘了一會兒,緩緩道:“以往夏稅從來都是每畝年納一斗,家中若無男丁便可減免半分,如何今歲便要年納三斗?”
稅吏不耐煩道:“你說的那是褚家稅賦,可如今長蕩村以南已歸于沈家管轄,自然也該按沈家稅賦來算。何況此處田地均為最為肥沃的天字地,收你每畝三斗已算仁慈,竟還這般得寸進尺!
“可……”老者面露難色,“我前些日子生了場病,余糧早被拿去換藥了,如今一時間實在湊不齊如此多田稅,還請官爺再寬限幾日吧,待湊夠糧了我定然前去將余稅補上!
稅吏看他一眼,視線落到一旁女子身上,皮笑肉不笑道:“要寬限也可以,只是有旁的條件!
老者當即心生希冀:“官爺請講!
身穿官服的男子慢悠悠道:“聽聞你孫女歌喉了得,唱起曲來很是動聽,前些日子白越郡的鄭公子途經此處,無意間聽得她的歌聲,一時驚為天籟,因此一直想讓你孫女過鄭府再唱一曲。倘若她愿隨我去鄭府,專為鄭公子獻上幾曲,只要鄭公子滿意了,這余稅便允你遲個兩月再補!
聽完他所言,老者面色一變,頓時抓緊了孫女的手,一言不發地把她護在身后。
瞥見他如此動作,稅吏陰下了目光,“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收好契紙,似無意再與眼前人糾纏,抬手一揮,“我們走!
眼看幾人轉身便要離去,喬采薇一咬牙,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衣袖。
“你們不能走!將張伯的佃契還來!”
腳步頓停,稅吏看向扯住袖口的那只手,眼中掠過一絲寒意,抽出了刀。
“找死!
冷光閃過,森寒冷銳的刀鋒眼看便要斬向少女手臂,而一粒石子卻驀然自遠處飛來,當啷正中刀身,稅吏頓覺虎口一麻,手中刀應聲飛了出去,直插入一旁水田中。
一眾官差頓時大駭,轉首看向石子射來之處,色厲內荏地大喊:“田曹司辦差,爾等何人?!”
喬采薇本已屏息閉上了眼,卻遲遲未曾等到刀鋒落下,聽得如此問話,當即睜眼看去,面上頓時漫開了一抹喜色。
果然不愧是云君派來的神醫,竟也有這般法力!
一雙身影不疾不徐地于遠處走近,楚流景微微笑著,從容不迫道:“這位大人說如今長蕩村歸于沈家管轄,不知如此變動,可有執戶司下發的公文?”
被打飛了刀的稅吏握著撕裂的虎口,心下驚疑不定,望了一會兒突然出現的二人,勉強維持著神色沉聲道:“公文自然有,只不過此事也是前幾日方才擬定,尚未來得及公之于眾,待過些日子自會張貼于各處鄉里!
楚流景若有所思地點頭,便道:“那大人又何必急于一時,左右夏稅直至八月方才納畢,不若待公文公諸于世后再來催收余稅,相信屆時各位鄉民定能理解大人,沈家主也應當不會怪責于你!
稅吏面色難看,看著眼前瞧來弱不禁風的男子,慢慢松開了手。
“我若偏要此時征稅又如何?田曹司乃是六部之一,莫非你們想要與世家作對?”
楚流景神色未變,悠悠道:“大人言重了,我不過一介庶民,又如何敢與世家相對,只是大人如此急于征稅奪契,難免引人生疑。”
話音微停,她抬眸睨向眼前人,墨色的瞳眸宛如極地沉淵,望得人寒冽徹骨。
“莫非其實征稅是假,諸位假借執戶司名義,想要強搶民女霸占田產才是真?”
“你!”稅吏神色陡變,一把拔出了身旁人的刀,“休要在此信口胡言!”
一眾村人聽得二人對話,登時一陣嘩然。
被奪了佃契的老者此時恍然醒過神來,白須幾顫,怒目指向幾名官差。
“原來你們竟是想打阿沅的主意,真是人面獸心,我定要將此事告上洛下監察司,讓褚家主為我做主!”
稅吏握緊了刀,目光陰沉,一時未曾言語。
方才將他刀打飛的那枚石子實在內力驚人,這二人中定然有一人是絕頂高手,他們開罪不起,如今既然事情敗露,倒不如趁尚未鬧大早些離去,也免得好處未曾討到,反倒將自己給搭進去了。
思及此,他與身旁幾人交換了個眼神,便松了口。
“莫要聽信此人胡言,假傳公文可是死罪,區區幾畝地也值得我如此以身犯險?我也不過是想成人之美?丛卩嵐拥姆萆,今次便再寬限你一段時日,夏稅納畢前,莫忘了將余稅補足!
說罷,他同身旁幾人便要離去,還未走出一步,卻又被少女拽住了官服。
“佃契拿來!”
稅吏忍下怒意,自懷中拿出佃契,正要遞給少女,卻聽身后突然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
“慢著!
眾人齊齊望去,便見一名虎背熊腰,手持鐵錘的壯漢自遠處徐徐走來,待行至幾人跟前,便沉聲道:“不過催個稅,怎如此磨蹭,在八仙樓等了你們許久還未來,還要我親自來找你們!
瞧見此人到來,幾名官差頓時神色一振。
“豹三哥!”
楚流景望著一身鐵匠打扮的男子,微微瞇了眸。
此人氣息沉渾,目光明銳有力,當是個練家子。
若放在平時,這般不入流的貨色,身旁人幾招便可叫他再起不得。
只是卿娘到底傷勢未愈,她不舍得叫她再動內力,而若是令羅睺等人出手,又容易惹來懷疑,倒有些不好辦。
被喚作豹三哥的男子看著他們,“鄭公子讓你們辦的事可曾辦妥?”
為首的稅吏瞥了楚流景一眼,低聲道:“這兩個點子有些扎手,事情本快完了,被她二人一攪和,便出了差錯!
壯漢抬眼看向對側二人,握住了手中鐵錘。
“不中用的東西,都給我閃開!
一聲令下,幾名官差似乎知曉要發生什么,當即都避了開來。
楚流景眸光微斂,正要上前一步,卻被身旁人握住了手。
“不必。”
話音落下,鐵錘高高舉起,夾帶著破風之勢便朝二人砸來。
一片驚叫中,卻見一道暗影倏忽閃過,帶起一絲涼意。
下一瞬,手握鐵錘的壯漢身子僵滯,目光緩慢下落,隨即轟然倒了下去,喉間一道血痕。
劍鋒滴下一絲血色,頭戴抹額的女子行至秦知白身前,朝她單膝跪下。
“小姐,和殊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