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煢煢
煢煢
“……”
陰雨未散, 檐上隱約傳來雨水落下的沙沙聲,相擁的身影牽纏于無人知曉的角落,凝定的氣息與交融的倒影隱藏在了昏蒙不明的細雨中。
秦知白微揚起首, 隱忍地擁過了眼前人身軀,銳利的齒尖廝磨著咬過皓白肌膚, 于頸脈處反復舔舐, 微帶癢意的痛感便交織著性命受脅迫的不適,仿佛下一刻便將有血色涌現(xiàn)于此。
楚流景低垂著頭, 銀白的發(fā)散落于她懷中,殷紅的瞳眸映著隱約暗光, 恍若流動的鮮血, 眼底戾氣于此刻顯露無疑, 儼然瀕臨失控的邊緣。
她不斷收緊手,壓抑的喘息聲愈漸明晰,禁錮于眼前的身影毫無抵抗地任她妄為,猶如最溫順的獵物,潛藏的欲望便被不斷放大, 幾乎將所有理智抹滅殆盡。
心口的躁動將欲噴薄之際,一只手環(huán)過了她脖頸, 收攏的動作將她輕輕往頸間貼近,呼吸落下,清緩而平靜的話語聲便于耳旁輕聲響起。
“咬下去,阿錦。”
思緒于瞬間分崩離析, 抵于肌膚間的唇齒錯開頸脈狠狠咬入了貪求已久的軀體。
鮮紅的血色頃刻漫過肩側, 染濕衣襟, 秦知白一動未動,只微垂了睫, 闔眸將身前人全然攬入懷中。
漸漸泛白的面容令染紅的唇齒襯得愈發(fā)妖異,血氣彌漫之下,疼痛忽而抽離,束縛于身后的雙手將她打橫抱起,眼前光線微暗,她便被轉身擁入了房內(nèi)。
“嘩啦”
放于桌上的雜物被盡數(shù)掃落于地,抱起的身軀抵上桌案,發(fā)出了一聲不輕不重的聲響。
秦知白輕蹙了眉,身子被緊縛著朝后微微仰起,覆來的身影再度咬上頸骨,留下一處又一處印記,絲絲縷縷蔓延的痛意便叫她無意識地勾過了手,眼尾落了些許羸弱的緋色。
“阿錦,阿錦……”
楚流景眉目冰冷,單手扣在了身下人腰后,感受到指間傳來細微的顫抖,她含咬過秦知白耳邊,一字一句落下的話音透了幾分狠戾。
“不要命了嗎?方才那般情況竟也敢讓我咬下去?”
殷紅的雙瞳消退些許,險些失控的狂亂只剩下猶如寒冰一般的怒意。
秦知白唇線緊抿,雙睫已然沾了些許不堪刺激的潮潤,低首于身前人肩側咬了下去,聽得耳旁溢出的輕哼,方冷聲道:“不叫你咬下去,難不成要看著你在我眼前走火入魔喪失神志?”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以自己的血作藥引,為的便是在眼前人將欲失控時能夠以血換得她片刻清明。
那些無意間透露的話語,步步試探的親近,都讓她清楚知曉心上人如今記憶儼然殘缺未全。
因而她亦回歸過往,扮演著她記憶里那個疏離冷淡的枕邊人,然而愛意卻未曾與記憶一同缺失,總是判斷縝密的思緒便也與現(xiàn)實生了差池,直至落于紙上的字句鋪陳于眼前,她才知曉一切總比她想的還要痛楚幾分。
“寧愿將自己藏起來,獨自熬過命蠱發(fā)作也要演一出戲瞞著我。無論痛成何等模樣,即便目不能視也不愿直接與我說……這世上莫非只有你一人會擔心心愛之人?”
落下的話語聲透著冰冷,叫后怕慍惱的人一時陷入沉默。
秦知白微抬了眸,眼尾仍殘余著些許淡粉,染著微潤潮意的雙眸看向眼前人,話音如許平靜。
“讓你咬下去,是為了叫你知曉,倘若我們遲遲尋不到青陽秘寶,還有我可以做你的藥。”
她便是她如今的藥,也是掌控著她清醒與癲狂唯一的引路人。
楚流景靜默良久,低下首去,慢慢吻上了仍未凝結的血痕。
柔軟的舌尖輕輕舔舐著傷處,將余留的血色盡數(shù)含入口中,濕熱的觸感令抵于桌旁的身軀微微繃緊,氣息輕顫,開口的話音便恍若隔了一層朦朧的霧。
“我忘了許多事情,也不知自己還有多少時日……阿姐她們早已離我而去,沈谷主當年救我好似也另有隱情,這世上已經(jīng)再無人知曉我究竟是何人……
“我便只有你了,卿娘。”
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所以不會再讓唯一的愛人替她做出犧牲。
倘若這世上當真有人需要為她的性命付出一切,那這個人,只能是她自己。
染了零星血色的衣裙散落,系于腕間的銀鏈被放至一旁,淺淡的藥苦氣息與冷香沒于一處,濕意蔓延,壓抑的喘息便與呢喃一同浸沒在了未散的風雨中。
秦知白蹙著眉揚起了首,身子被緊緊攬入懷中,清弱的身軀仍抵在桌案上,彎出了一條反弓的弧度,扶于桌邊的指骨一點點收緊,眉梢眼角流瀉著脆弱的霞紅。
落下的吻那般深重,似貪戀而不舍地描摹過每一處肌膚,撫過腰間的雙手重又* 戴上了手衣,皮革冰涼的觸感停于末端,便叫本就敏感的身軀無法克制地輕輕顫栗。
楚流景吻上她唇邊,手下似掬了一捧水,鼻息間盡是氤氳的冷香,尚未全然冷卻的躁意又開始隱隱作祟,令落下的動作也透了幾分暴烈。
氣息凌亂,細碎的輕喘沒入細雨中,從未有過的浪潮將人吞沒,抬起的手虛虛地勾上她衣角,望來的目光濕潤而透著乞憐。
“阿錦……慢些,我受不住。”
楚流景輕輕吻過她眼尾,將溢出的水光溫柔地一點點舔去,伸出了手拾起一旁解下的衣帶,蒙上自己眼前,出口的話語聲便輕柔地響在她耳邊。
“卿娘知曉,我聽不見。”
話音落下的一瞬,難以抑制的聲響散入昏暗中,勾于衣角的指尖失力地垂落下去,呼吸輕促,愈近深秋的空氣也漸漸發(fā)了燙。
風聲仍未停息,吹得老舊的窗扉微微搖晃,朦朧不清的光影于墻上映出一汪泡沫,牽纏于一處的身影也從桌旁回了榻上。
又一片秋葉落下,于檐上擦出細微聲響,盈滿的積水將欲墜下時,楚流景吻上了秦知白耳際。
“我心悅你,卿卿。”
“嘀嗒”
積水墜下,濺開一片水花,水面漾起圈圈漣漪,待潮氣散去,一場連綿不止的風雨終于停息。
安靜的客房內(nèi),躺于榻上的人早已陷入了沉眠,不堪疲累的身軀被換上了新的衣裝,闔上的眼睫仍殘留了些許水色,昭示著方才經(jīng)久不息的一場情.潮。
楚流景坐在榻旁,為心上人妥帖地系好衣帶,頸側傷處亦被敷上了傷藥,叫人已然瞧不出潛藏于衣襟下的斑駁紅痕。
她行至桌前,將解下的一雙銀鏈緩緩拿起,指尖摩挲過其上雕刻的圖紋,隨即轉身抱起榻上人,身姿極穩(wěn)地走出了客房。
跨院馬槽邊,一名換了常服的侍衛(wèi)正收整著車馬,見楚流景到來,她抬手一禮,話音簡潔地出言解釋:“我是陸司隸手下從事,車夫已被帶回云中問話,陸司隸令我護送二位繼續(xù)前行。”
楚流景點了點頭,抱著懷中人小心上了馬車,將一枚摻了不覺眠的香囊放至她身旁,再眸光眷戀地望她片刻,方收手下了車。
“有勞姑娘替我將姐姐送回云中。”
侍衛(wèi)一怔,“回云中?”
“是。”
侍衛(wèi)略有些遲疑,“可我所得命令是護送二位繼續(xù)北上。”
楚流景不疾不徐,“車內(nèi)之人是陸司隸的表姐,她如今受了些傷,不宜再隨我一同趕路,你只要將她平安送回云中,陸司隸定不會怪你。”
忖度片刻,侍衛(wèi)又問:“那姑娘要往何處去?”
楚流景微微笑著,“我有些事未完,若能回來便會去云中見她,還望她醒后姑娘替我向她轉達一聲,就說……是我食言,讓她不必再來尋我。”
聽她這般說,侍衛(wèi)也不再多言,將駕車的馬重新牽好,便坐上車前預備駕馬離開。
楚流景回到大堂,一直守在原地的玄豹睜著幽綠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她走近前去,伸出的爪子便扒上了她腳邊,靠近前來的身軀輕輕蹭著她的手,喉間發(fā)出嗚咽的低鳴聲。
“我要走了,霏霏。”她蹲下身,指尖輕柔地揉過玄豹耳朵,“這一路辛苦你了。你本該于山林間逍遙自在,卻隨我東奔西走吃了不少苦頭,早知今日,或許當初你會更愿意隨柳依依離去,只是事到如今,我還有最后一件事想要托你。”
玄豹輕叫一聲,似聽懂了她的話,有些戀戀不舍地蹭入她懷里,柔軟的尾巴卷上了她腕間,濕漉漉的鼻尖抵進她手心。
地面的積水倒映著空中層云,遠處夕陽漸斜,楚流景望著腳邊云水,輕聲說:“倘若我能活下來,你可愿隨我一同回云夢澤看看?云夢澤島嶼廣闊,禽鳥眾多,你與江豚都愛玩鬧,或許你會喜歡那里。”
話音一頓,“而倘若我回不來……”她道,“你便回漠北尋柳依依罷。”
“嗚……”
衣角輕晃,清癯而挺拔的身影站起了身,驛館外響起馬車遠去的嘈嘈聲,楚流景再望了一眼消失于轉角的車馬,輕拍了拍玄豹的身子。
“護好她。”
“嗷嗚——”
悲戚的長嘯落下,玄豹轉身奔向了馬車,迅捷的身姿幾個起縱,再回頭望她一眼,便消失在了雨后未干的來路中。
楚流景收拾好行李,戴上帷帽,騎上了侍衛(wèi)留下的另一匹馬,便打馬朝驛館外而去。
蒼松驛距北戈不過數(shù)十里,昔年洛奚將軍便是在此率領一眾將士驅逐了鬼戎人。她已知曉她們要去的地方便是迦蓮山,迦蓮山位于漠北深處,經(jīng)此前往不周城,再穿過荒無人煙的茫茫大漠,便可見到一望無際的雪峰。
或許她運氣極好,當真能登上天山,尋得青陽秘寶,又或許天意注定,來不及到達迦蓮山她便會死在廣袤荒涼的大漠中。總歸如今牽掛之人盡去,她已再無退路可留戀,于是一切未知的前路都已顯得不足為懼,這世上終究只剩下她。
馬蹄踢踏前行,昏黃的殘陽將單薄的身姿拉出了極長的倒影。
一聲嘶鳴響起,駕馬獨行的人停在了道路中,十數(shù)身影手持刀兵合圍而來,為首之人笑著搖了搖手中折扇。
“好久不見,楚兄。”
他目光微挑,耐人尋味地望著楚流景,手中折扇一合,含笑的話語聲低沉幾分。
“——又或者,我該稱你,司危樓主?”
第162章 陰陽
陰陽
意味深長的話語落下, 楚流景微斂了眸,望著眼前坐于轎上的男子,牽韁的手慢慢松了開來。
“溫迎。”
來人玉帶輕衫, 手持一把銀鉸川扇,扇柄墜了一塊漆黑如墨的玄鳳玉飾, 正是曾于蘭留邀她前往青樓赴宴的秦家表公子, 溫迎。
溫迎揚眉笑著,面上神色仍是不疾不徐, 握在手中的折扇輕輕一轉,便笑道:“司危樓主果然機敏過人, 莫怪能叫子夜樓一夕聲震江湖, 當初是我眼拙, 竟相對而坐都未能瞧出司危樓主身份,幸好此次恰巧在云中撞見了知白,才叫我有幸與司危樓主于此再次相逢。”
幾日前,他收到秦家鴆衛(wèi)的消息,得知有人前往梅園, 且此人疑似他那位數(shù)月前便銷聲匿跡的表妹秦知白。他著人打探了一番,果然在城南的一處宅院中見到了秦知白的身影, 而陪同在自己表妹身旁的,竟還有那位正被各司各部滿天下搜捕的子夜樓樓主。
不必想太多,他很快便理清了個中情形,莫怪從未有人見過司危的真面目, 莫怪當時派去捉拿她二人的人都被無從抵抗地殺了個干凈, 青冥樓樓主的胞妹竟然便是威震武林的魔教魔頭,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楚二公子,從一開始, 她們二人的婚約便是早有預謀。
見他提及秦知白,楚流景眸光微冷,坐于馬上的身姿仍是紋絲未動,以一條黑巾蒙上了身下馬雙眼前,緩緩道:“不想死便讓開。”
溫迎輕笑起來,手中折扇陡然一開,銀白的扇面反射出泠泠日色,叫人一時瞧不清其他方位。
“果不愧為司危樓主,如此膽魄當真叫人欽佩,只是我這幾日觀察了許久,并未在司危樓主身旁見到子夜樓之人蹤跡,恐怕傳聞中的七政四余未曾跟在閣下身旁罷?”
句末的尾音略微壓低,藏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危險意味。
話音未散,一道身影驟然自楚流景后方持刀飛身而來,于暗處潛藏了許久的秦家鴆衛(wèi)手握利刃,直直刺向馬上之人后心,眼看便要一擊得手,而一抹銀光卻倏然繞過刀鋒卷上他脖頸,令揮刀的動作霎時停了下來。
“哧”
殷紅的鮮血噴濺而出,恍若一場驟雨,淋漓灑落在了倒映著重云的積水中,漸漸洇開的血色混著殘陽將整片天空盡都染紅。
“怎會……”
溫迎大吃一驚,握著折扇的手一時收了緊,望出的視線緊盯著馬上滴血未沾的玄色身影,目光陰晴不定。
經(jīng)他這幾日探明,眼前人分明已是耳不能聞,他特意著人埋伏在后方,意圖以其他方式瞞過她感官,便是為了趁其不備一擊斃命,卻沒想到仍是在方出手時便被輕易識破……
難道她武功竟已深不可測到如此境地?
一聲悶響,后方偷襲的身軀倒入了泥水里。
楚流景端坐馬上,薄削如霜的劍鋒微微傾斜,鋒刃上未染一滴鮮血,唯有半抹殘陽,恍若將欲燒起的一片烈火。
“——就憑你?”
溫迎瞇起了眸,眼中再沒了方才的閑適之色,銀光閃爍的折扇慢慢合上,扇骨叩上轎旁。
“都給我上!”
瞬息之間,十數(shù)名秦家鴆衛(wèi)欺身而上。
位于最前的二人飛身躍起,執(zhí)刀分從左右劈去,夾帶著流風的刀勢齊齊逼向當中。
楚流景腳下一點,自馬上凌空高高躍起,輕靈的身姿猶如蒼鷹高懸,避開了揮來的鋒刃,單腳踩過交錯于一處的雙刀,借力一遞,挑出的劍鋒便刺入了正面襲來的第三人喉間。
血色四濺,玄色的衣角一晃,她一腳踢上已被一劍封喉的人胸口,反身執(zhí)劍揮出一道劍氣,凌厲的氣勁霎時穿透了左右攻來的二人后心,悶哼聲四起,執(zhí)劍的身影已然重又落回馬上。
眼見家中侍從竟如此不堪一擊,溫迎面上神色愈發(fā)難看,緊握的折扇再度叩上扶手,剩余鴆衛(wèi)當即前赴后繼地攻上前去,與馬上之人戰(zhàn)在了一處。
刀光劍影四溢,時時響起的劍鳴聲仿佛成了一道催命符,快至無形的軟劍猶如飛花流霰,帶起一陣冷風,劍光所至之處便有血雨灑落,叫陰雨初歇的驛館前再度掀起了長雨闌風。
楚流景手下出招既快且狠,劍劍皆落于要害之處,四面八方合圍而來的鴆衛(wèi)未能摸得她半片衣角,便被快無影蹤的軟劍一劍斃命,單薄的輕紗微微搖曳,轉瞬之間,四周已成了一片煉獄。
嘶鳴聲響起,被蒙住了雙眼的駿馬未曾受劍光驚擾,只有些焦躁地揚首長鳴,玄衣覆面的身影持劍立于馬上,衣角于風中獵獵翻動,恍若陰陽交界處浴血而生的神祇。
溫迎面色微微發(fā)白,倚于轎上的身子早已不知不覺坐了直,一點銀光于彈指之間在他眼前驟然逼近,他雙目陡睜,反身朝后避去,驚慌失措的話語聲略有些嘶啞地大喊:“你們二人還不出手!”
“叮”
鐵爪模樣的奇兵格下了刺來的軟劍,一名方士打扮的男子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于溫迎身前。
男子頭戴斗笠,雙手纏繞著密密麻麻的銅錢,臉前蒙了一片白紙,身子一動,原本一片空白的紙上便出現(xiàn)了一張筆墨畫成的詭異笑臉。
遞出的軟劍與溫迎只方寸之差,而劍鋒卻被男子手背延伸出的鐵爪死死鎖在二指當中,倏忽間,一道一模一樣的影子乍然浮現(xiàn)于楚流景身后,泛著寒光的利爪猛然抓向她心口。
“轟”
一陣氣勁于頃刻間驟然爆開,掀起滾滾塵土,將三人身影盡數(shù)沒入其中。
待塵煙散盡,纏斗于一處的三人已再次分列兩旁,輕紗掩面的身影立于暮景殘光中,所戴帷帽應聲而裂,一縷白發(fā)亦隨之緩緩飄落,顯露出了白紗下的那張妖異容顏。
方士模樣的男子站在溫迎身前,面上白紙仍是一副笑臉,出口的話音透了幾分喑啞,恍若焚成枯枝的朽木斷裂發(fā)出的破碎聲。
“溫公子莫急,我們兄弟二人也不過是想要摸清司危樓主的招式而已。”
他身后憑空出現(xiàn)了另一道身影,身形裝扮毫無二致的另一人面上遮著一副哭臉。
“司危樓主雖然武功不凡,但看來應當受了重傷,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想來她比溫公子還要心急些許。”
楚流景未曾言語,暗紅的雙眸毫無情緒地望著眼前出現(xiàn)的二人,未曾持劍的左手垂于一旁,手上滴下了粘稠血液,方才強行反身打出的掌心已然被鐵爪穿透,她卻好似一無所覺。
“陰陽道人。”
陰陽道人為一對雙生子,二人出身西南,本是蜀中虞家手下兩名吞口暗衛(wèi),因多年前心起邪念,意圖盜走虞家內(nèi)功反中了布下的龍火油陷阱而被燒得面目全非,兩人被虞家家主逐出家門,其后卻意外練就了一門神鬼莫測的化功心法,并憑此心法戰(zhàn)勝了無數(shù)武林高手,因此于彼蒼榜上亦有一席之名。
若放在從前,如此藏頭露尾的鼠輩自然難以近她身旁,可如今五感漸失,他們二人卻恰恰克制了她眼下破綻——她覺察不出這二人身法落點。
溫迎所料不錯,她耳不能聞,能知曉后方伏擊靠的便是瞬息之間的內(nèi)力波動。
可吞口暗衛(wèi)身形迅疾,最擅長的便是匿蹤偷襲,所習內(nèi)功更是能將內(nèi)息藏而不露,無影無形,于她而言便是與無法判斷的鬼魅交手。
何況……
一滴血于指尖滴落,順著衣角緩緩染紅了碎裂在地的面紗。
她如今的確已到力竭之時。
見方才還勢不可當?shù)娜私K究落了下風,溫迎放下心來,抬手拂去被劍氣斬落的一縷發(fā)絲,目光冷峭一分。
“世主有令,留她一條命在,挑斷她手腳筋,將她帶去帝臨。”
“遵命。”
話音未落,面覆哭臉紙面的道人已然出現(xiàn)在了楚流景身后,手背包裹的鐵爪倏然抓向她頸間,斜挑而上的軟劍當即隔開了爪刃,而另一只鐵爪卻又已探至她身前。
兵戈碰撞之聲丁零作響,讓人瞧不清形跡的三人再次戰(zhàn)于一處。
陰陽道人步法飄忽,猶如鬼魅,從不以正面應敵,招招皆出在楚流景目不可視的死角,一擊不成便立刻抽身而退,猶如狡猾詭譎的毒蟲。
而楚流景化劍為雨,劍勢連綿不絕,劍風所至之處夾帶著磅礴內(nèi)力,叫人難以近其方寸,輕而易舉便擋下了襲來的一招一式,仿佛身前二人無法對她造成半分威脅。
數(shù)十招過,纏斗的二人似被壓制得無法還手,自始至終未能摸得半片衣角,而接連探出的鐵爪卻仍是不見絲毫焦躁,只是忽隱忽現(xiàn)地不斷伺機出招。
遠處殘照徐徐沒入山后,紛紛揚揚的劍雨也逐漸顯露了一絲力不能支的衰竭。
須臾后,一絲破綻出現(xiàn)于三人之間。
笑面道人身形一閃,倏然現(xiàn)身于楚流景正前,曲掌成爪弓步躍進,矮身直抓向眼前人胸口。
楚流景輕身躍起,往后退避半步,隨即崩劍一點,薄軟的劍身彎成一道銀弧,劍尖自上而下刺向笑面道人后頸,卻不想劍身彎至極點,竟無法再近半寸。
“噌”
本該抓向胸口的鐵爪變招朝上而去,猛然穿透了持劍的腕骨,清癯的身影微微一滯,另一道影子卻乍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冰冷的鐵爪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身軀。
“哧”
一時寂靜。
透體而入的鐵爪再度于她體內(nèi)抽出。
楚流景身子一顫,面色愈漸蒼白,反身一掌拍去,哭面道人當即翻掌以對,帶著笑的話音中流露了幾分陰狠意味。
“子夜樓樓主?今日我便要化了你這一身功力,看你再如何口出狂言!”
雙掌相對的一剎,一陣氣勁于二人周身轟然炸開。
哭面道人目光狠戾,眼中透著一抹癲狂笑意,運起心法便要化去身前人內(nèi)功,而心法堪堪運轉,一股吸力卻于相接的掌心驟然涌出,不知何來的詭異力量猶如深不可測的漩渦,將他灌入的內(nèi)力瞬間汲取殆盡,令他面色一變,欲要抽身退避卻已無法動彈半分。
“大哥……救我!”
眼見二弟情況有異,笑面道人欺身便要上前,而一陣狂暴的內(nèi)息卻倏忽于身前人體內(nèi)爆開,洶涌澎湃的氣浪霎時將周遭幾人俱都掀飛出去,令坐于轎上的人也滾到了一旁。
待氣浪平息,笑面道人撐著身子于地上爬起,卻見哭面道人猶如爛泥般砸在地上,面上薄紙已然碎成灰燼,七竅中盡是淋漓鮮血,圓睜的雙目殘留著無法抹滅的惶然懼意。
“她是……怪物……”
“二弟!”
笑面道人大喊一聲,跌跌撞撞地便要跑去兄弟身旁,一抹暗色卻于此刻落入眼角,噗哧一聲輕響,跳動的臟器已于他心口墜落到了滿地泥濘當中。
溫迎渾身僵硬,蒼白著臉看著最后一人也倒在了那襲玄衣身前,跌落于泥水中的身軀朝后挪動了寸許,正欲轉身逃走,卻聽當啷一聲響,軟劍掉落在地,銀白的發(fā)絲輕輕飄揚,渾身浴血的人無聲倒了下去。
怔了一瞬,溫迎心下一喜,見不遠處的人果真已是力不能支,他起身拾過折扇,自腰間拔出了一把短匕,一步步走近楚流景身前,確認她再無還手之力,抬刀便要挑去她手筋。
“嗖”
一枚箭矢自后而來,猶如流星趕月,驀然穿透了他后心,箭鏃扎入地里,尾部雕刻的蒼鷹圖紋隨顫動的箭羽微微搖晃,仿佛展翅欲飛。
下一刻,握著短匕的身軀倒了下去,一眾飛騎自遠處縱馬而來,停在了遍地橫尸之前。
為首之人翻身下馬,抱起楚流景,喂她服下了一粒藥丸,清雅的身姿略微直起,隨即落下了一句話。
“將她帶回漠北。”
“是,大娘子。”
馬蹄聲響,縱馬而來的人再度朝來路返回,最后一抹殘陽也隱入天際,夜幕降臨,天地一片沉寂。
第163章 斜陽
斜陽
“天山月, 照邊城,長風送雪別舊人。江家有女辭春去,獨留青冢對孤燈……”
草木繁盛的綠洲中, 正在湖畔放牧的孩童唱著歌謠倚于楊樹旁,清冽明透的雪水于她腳下蜿蜒而過, 發(fā)出泠泠的擊石聲, 成群的牛羊于不遠處低頭啃食著草葉,風中隱約傳來羌笛悠揚的曲調(diào)。
噠噠的馬蹄聲作響, 一名女子自大漠中打馬歸來,穿著裘皮短襖的少女正藏在馬廄邊躲懶, 女子見她抱著初生的小駱駝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毛的模樣, 便笑起來。
“阿也, 你又躲在此處偷懶,便不怕少當家知曉了拿你是問?”
被稱作阿也的少女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望了一眼遠處的氈帳,確認那道陰魂不散的身影今日尚未有時間前來折騰她,便又闔上了眸, 語調(diào)提不起一絲精神。
“我這幾日不是忙著熬藥便是整夜在氈帳中守著情況,都快兩三日沒睡上一個好覺了, 少當家若當真想那女子活下來,便該放我一馬,否則我若一個沒撐住與那女子一同去了,可再沒有其他人來供她折騰了。”
女子翻身下了馬, 將馬牽回馬廄, 一邊卸下馬背上綁的褡褳一邊問:“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竟傷得那樣重, 連你都束手無策,少當家對她似乎也著緊得很, 瞧來不像是什么尋常友人。”
阿也哼了一聲,“內(nèi)傷外傷俱全,除了是愛惹麻煩的江湖人還能是什么人?若非大娘子親自托我前去救她,我才不會對這般不看重身子的人多瞧一眼。”
說著,她又怏怏不樂地嘟囔起來:“自林娘子回來后,大娘子都許多年未曾離開漠北了,今次竟為了這么個江湖人去了一趟長巖關,連我的生辰都未能顧上……”
女子笑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發(fā),“好了,你若當真倦乏便去我氈帳中歇幾個時辰,少當家若問起來我便說你外出采藥去了,養(yǎng)足精神夜里也好前去接著守夜。”
少女被摸得瞇起了眼,方才心下的那點埋怨霎時消散一空,依著眼前人的手蹭了蹭,便將懷里的小駱駝放回了圈中。
“還是楊姐姐好,那我去了。”
“去罷。”
穿著短襖的少女漸漸走遠,遠處另一道身影穿過錯落分布的氈帳,走入了內(nèi)側最為安靜的帳篷中。
半圓的床榻上,昏迷多日的人仍未醒轉,四周掛著的帷幔隔絕了大部分光亮,唯有穹頂處的天窗隱約透入些許天光。
楚流景躺于榻上,蒼白的容顏儼然已無一絲血色,一只手輕輕撫上她額前,落下的觸感帶著淺淡蘭香,溫柔的動作叫她眉心輕動了動,一雙眼緩緩睜開,囈語般的話音便于寂靜的氈房中幽微灑落。
“阿姐……”
撫于額上的手略微抽離,清和的話語聲隨之響起。
“你醒了。”
眼前是一片猶如虛無的黑暗,朦朧聲響似隔著一層薄膜隱約傳入耳中。
楚流景睜著暗淡的雙眼安靜了一會兒,循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望向榻旁。
“……你是何人?”
出口的嗓音輕啞而微弱,猶如流沙滑落,透著些許不堪風折的衰頹。
“我們未曾見過,但你大約聽說過我。”
榻旁人遞了一杯水到她嘴邊,徐徐道:“你身受重傷,心脈衰竭,壽數(shù)或已不過月余,我著族中大夫為你針砭通穴,勉強保下了你的性命,只是你幽府之中似有他物,已將你真元汲取一空,若無法尋得克制之法,你便當命不久矣。”
沉默片晌,楚流景依著身旁人遞來的水喝了一口,微涼的清水將干澀的嗓子潤澤些許,氈房外隱約傳來羌笛吹奏的蒼涼樂音。
她又問:“我在何處?”
“漠北,斜陽洲。”
“……漠北沙匪?”楚流景眼睫微動。
許多年前,漠北深處曾有一伙沙匪盤踞不去,因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叫周邊百姓及過往商隊苦不堪言,世家屢次剿匪而不得,直至一名女子孤身一人闖入沙匪據(jù)地,將所有匪徒剿滅一空,此處方又重歸寧靜,而女子便帶著救出的數(shù)十苦役在此安營扎寨,并于此練就了后世赫赫有名的漠北十八騎。
此人便是斜陽洲最初的當家——漠北孤雁沈郁華,亦是其后聲震武林的彼蒼榜榜首,玉面青衣的母親。
“你是……玉面青衣?”
片刻沉寂。
榻旁人很輕地笑了一聲,清和端穩(wěn)的語調(diào)無意識放輕些許,溫柔得宛如拂過柳梢的霧。
“她是我家中人。”
盛了清水的杯盞放回桌上,發(fā)出一聲輕響,女子抬了首。
“我名楚月靈,棲州南柳人氏,不辭為我后輩,你如今既是流景,大約要稱我一聲大母。”
怔然一瞬,楚流景摸索著便欲起身。
“楚大娘子……”
伸來的手扶住了她,按下了她將欲起身的動作,姿容溫雅的女子長身玉立,肩上華發(fā)仍舊難掩其松風鶴立般的林下風致。
“我知你眼下當有諸多疑問,你如今境況也遠重于這般微不足道的繁文縟節(jié),我會將你帶回漠北便是我已知曉一切,你不必擔憂,在此我會盡我所能護你周全。”
楚流景沉默片晌,卻仍抬了眼看向身旁人。
“為何?”她問,“您既已知曉我并非楚流景,為何還要救我?”
楚月靈神色未變,腰間佩戴著一枚蘭倚翠竹紋樣的老舊香囊,香囊因著太過久遠而失了所有香氣,其上針法并不高明,瞧來繡工粗淺,卻被她珍而重之,妥善保管了數(shù)十載歲月。
“當年我與此君仍在南柳時,除卻圖南帶回的那名孩子外,還收養(yǎng)過另一名遺孤。”
楚流景眉目微動,心下霎時浮現(xiàn)出了一個名字。
“楚不辭?”
楚月靈并未否認,“不辭是她自己選的名字,而流景,卻是我私心許下的一份祝愿。”
流景內(nèi)照,引曜日月。
曾歷經(jīng)黑暗的人,來路亦可明齊日月。
“我希望她脫離過往,往后再不受舊夢桎梏,你若愿意,你自然也可以是流景。”
說罷,她又道:“何況,我與云昭姑娘曾有一面之緣。”
“阿姐……”
病骨支離的人怔愣良久,低斂的眼睫輕輕掀動。
“可楚流景或是因我而死。”
榻旁人并未回答。
門簾被掀起,氈賬外傳來匆匆靠近的腳步聲,先前遙遠的羌笛曲調(diào)更加清晰了些許。
“你時日無多,這兩日你先調(diào)養(yǎng)好身子,迦蓮山苦寒,我會著人備好行囊馬匹,待你身子好轉些許,便讓她們與你一同進山。”
清雅的身影就此離去,微風吹過帷幔,玉飾聲響,猶如赤日般明麗的女子卻大步于氈賬外跨了進來。
一息沉寂。
楚流景回過了神,眼前仍是一片晦暗無明的虛無,鼻間嗅得若隱若現(xiàn)的香藥氣味,她大約猜到了來人身份,便輕聲開了口:“柳依依?”
停于門邊的人未曾應答,安靜須臾,一步步緩慢地走近了床榻旁。
“……為什么?”
為什么會身受重傷,為什么會落得如此模樣?為什么自始至終不曾與她寄過半封書信?
為什么明明分別不過數(shù)月,再見時卻已是茍延殘喘?
柳依依深吸了一口氣,望著榻上人瘦削病白的面容,總是意氣飛揚的眼尾隱隱泛了一抹紅,抬手握緊了腰上彎刀,咬牙道:“我現(xiàn)在后悔了,當初我便該直接將你綁回漠北,倘若那時我?guī)汶x開中原,遠離那些是非,大約你如今也不會落得這般境地。”
“我離不開。”楚流景道。
銀白的發(fā)絲掩住了她半邊側臉,將幾近透明的肌膚襯得愈發(fā)蒼白,她平靜地望著已看不見的上方,回應的話語聲仍是無波無瀾。
“你既已知曉我身份,應當也明白我有我應行之事,世間事總是不盡遂人愿,即便當初我真隨你來了漠北,或許也會有旁的變故,何況……”
她頓了一頓,“我已有心愛之人,我總該與她同在一處。”
聽她所言,柳依依冷哼一聲,“那她現(xiàn)在何處?”
楚流景沉默少頃,“是我食言。”
懶得與她再就此談論下去,柳依依轉了話鋒。
“霏霏呢?”
“與她在一起。”
本就搖搖欲墜的醋缸霎時翻了一地。
“這白眼豹,倒是聽你的話。”
柳依依心下酸澀,頗為不快地嘟囔著,“明明它是我送與你的……”
楚流景并未言語,遠處的羌笛聲已然停息,有牧童呼喊著喚起了放牧的牛羊,她靜聽了一會兒,忽而道:“你能帶我出去看看嗎?”
……
門簾被掀開,單薄的身影在身旁人的攙扶下走出了氈賬外,迎面灑來了和暖的日光,微風拂過,溪水流經(jīng)的聲響與草茵柔軟的觸感一同交織于腦海。
柳依依帶著身旁人,小心地避開四下雜物,隨她一同行至了一處較高的草坡上,望著眼前已生活了十數(shù)年的綠洲,語調(diào)放輕些許。
“你如今雙目不便,想要看什么便告訴我,我說與你聽。”
楚流景慢慢于草上坐下,指尖輕撫過已有些泛黃的草葉,身后未愈的傷仍牽扯著隱隱作痛,而她卻恍若不覺,只偏首望向風來的方向,輕聲問:“迦蓮山如今有雪嗎?”
柳依依應了一聲,“迦蓮山上積雪終年不化,一年四時都是白雪皚皚的模樣,每年春來山腳的雪便會漸漸消融,積聚成溪流,沿著山谷縫隙匯入大漠低谷,不周湖與斜陽洲的南風湖便都是雪水匯聚而成。”
楚流景閉上了眼,身側吹過的風中夾雜著雪水融化的清冷氣味,她輕輕嗅著似有些不同的氣息,指尖已浸染了涼意,清癯的身軀包裹于厚重裘衣之中,眼尾忽而微微彎了起來。
“我還未見過雪。”她道,“許多年前,卿娘曾與我講過北地的飛雪,我那時很想親自來看一看,可我當時太小,還無法走得太遠。后來我大了,卻已忘了年少所想,所幸如今仍有機會,總歸能摸一摸迦蓮山上的雪。”
柳依依心下一慟,鼻子漸漸發(fā)了酸,喉間凝滯著積蓄起的重重澀苦,她咽了又咽,方若無其事般吐了口氣。
“待你身子養(yǎng)好,你還有很長時間可以看雪,漠北經(jīng)常下雪,每年過了霜降便會有一場小雪,到時我可以帶你去沙角山看看,那里景致很好,你也可以帶上秦姑娘,傳聞有情人一同賞冬日的第一場雪,便能得天神庇佑,往后可以白首偕老,相伴百年。”
楚流景怔了一會兒,垂眸笑起來,指尖摸向已沒了銀鏈遮掩的腕間,伸出了手。
“好,一言為定。”
柳依依抬手與她擊掌為盟。
“一言為定。”
二人再坐了一會兒,柳依依記掛著她的身子,不叫她再看得太久,催促著便要帶她往氈帳返回,而一聲鷹唳劃過天際,遠處隨之響起了蒼涼的鐘聲與銀鈴。
楚流景偏首聽了一陣,神色微動。
“引魂鈴送行,是報喪的書信?”
柳依依攢起了眉,正欲將她送回氈帳后便前去尋人問一問,還未來得及回應,卻見楚月靈自鈴聲響起處行來,將手中一紙書信遞與了楚流景。
“苗寨來信,容久圣女于前日逝世了。”
第164章 春秋
春秋
回到氈帳, 楚流景依著地面鋪就的彩繪絨毯坐在了擺著紙筆的桌案旁。
她托柳依依為她取來行李,從中找出了一疊書信,叫身* 旁人為她辨認出了其間寫有今歲日期的一封, 隨即將方才自草地間折來的一枝格桑花一同裝入了信中。
望著她如此舉動,柳依依不解:“你在做什么?”
楚流景封上信箋。
“魚傳尺素, 聊慰故人。”
仍在苗寨時, 她曾答應過容久,在她逝世后, 她會以容久的名義于每個時令末尾寄一封書信回到苗寨,送至桑措手中。
信是早便寫好的, 共有四十封, 字里行間不過閑話家常, 卻為已故之人精心編織下虛構出的四十個春秋。
自今秋始,至十年后春,如同一場為期十年的夢,亦是她為所愛之人留在這世間最后的下落。
她曾問過容久:“為何是十年?”
那名容顏溫柔的苗疆圣女笑著站在余暉暮色中。
“因為我的私心只允許我占有她十載歲月。”
她說:“桑措其實很聰明,我這般行事大約只能瞞過她頭兩年時間, 我希望她能永遠記著我,可我又不愿她往后都沉溺于我虛構的這場夢中, 因此我給自己十年的期限。
“十年后,她應當已知曉我早已不在人世,屆時一切都已成過往,我想她忘了我。”
或許如此言語叫她為之動容, 或許同為將死之人總有些物傷其類的心緒, 她應下了她這個請求, 卻不曾想到她竟當真未能走過今歲的這個深秋。
聽楚流景說罷,柳依依擰起了眉, 望著眼前發(fā)如霜雪的人,目光篤定,一字一句道:“若是我心愛之人,即便我死也定要她永遠都記著我。”
楚流景笑了笑,“因此你不是她,她也不會是你。”
“那你呢?”柳依依又問,“你也想讓秦姑娘忘了你嗎?”
拿著書信的手一頓,楚流景將信放入了信函當中,氈賬外傳來引魂鈴的清響,她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我不知曉。”
她的確無從知曉。
與溫迎的那一戰(zhàn)雖讓她身受重傷,可或許是命蠱再度失控反而沖破了混沌的心神,蘇醒之后她便發(fā)現(xiàn)她恢復了所有記憶。
那些模糊不清的過往樁樁件件重歸于腦海,早已明晰的愛意纖悉無遺地告知她一切并非一廂情愿,她曾失去過許多,卻從未得到過什么,如今知曉原來滿腔心事皆已得償所愿,這般僅有的完滿便終歸讓她有些舍不得。
見得眼前人緘默失神的模樣,柳依依看她一陣,拉過了她的手。
“你同我去個地方。”
眼下暮色漸晚,正是斜陽洲最幽麗的時刻,暮山紫的晚霞鋪滿整片天空,南風湖上波光粼粼,有解下了輕甲的十八騎女子正于湖畔擦拭著愛馬。
馴養(yǎng)的蒼鷹自上空劃過,偶爾發(fā)出一兩聲清亮的啼鳴,柳依依拉著身后人的手,將她帶至了斜陽沉沒的地方,眼前是一片郁郁蔥蔥的白楊林,遠處依稀可見蒼涼廣袤的萬里朔漠。
“前邊是萬里坡,原本只是一片荒地,族中每有一人故去,我們便會在此處栽下一棵白楊,如今數(shù)十年過去,這兒雖還稱不上草木成林,卻也比往昔蓊郁了許多。”
柳依依說著,轉首極認真地看向身旁人。
“我有一位很敬仰的前輩,她曾說過她最為欣賞大漠的瑰麗壯闊,倘她百年后,她便會選擇與風沙蓬草同葬在這萬里流沙中,但她還說過,未到最后之時,總該為了心中所愿再試一試。
“我們還有機會不是么?”
一時沉寂。
楚流景靜默未語,身前衣角輕晃,耳旁可聽得北風吹過枝葉發(fā)出的簌簌聲響,后方傳來笙歌陣陣,輕快的歡笑聲于氈帳間響起,裊裊炊煙并入了遠處霞光。
許久,她抬首笑了起來。
“是,還有機會。”
柳依依吐出一口氣,“我已聽大娘子說過了,待你身子再好些,一切準備妥當,我會親自帶著十八騎護送你前往天山,不管傳聞中的青陽秘寶究竟在何處,我總會陪著你找到的。”
楚流景笑著看她,“多謝你。”
被道了謝的人稀奇地瞧她一眼,“以往可沒見你這般懂禮數(shù)。”
說罷,珠玉的琳瑯聲響,一支水囊交到了楚流景手中。
“為了慶賀你我今又重逢,今日我便與你共飲一番!”
柳依依撥開另一支盛酒的竹筒,看著身旁人怔然模樣,又道:“放心罷,你那里邊裝的是水,我可不敢讓你飲酒,否則你若有個什么三長兩短,那位神醫(yī)姑娘還不得跨越千山萬水來漠北取我性命?”
楚流景笑起來,摸索著擰開了水囊上的封口,抬手與身前人舉杯相碰,暗淡的雙眼便落了漫天暮色,恍若天上云錦。
“愿歲并謝,與長友兮。”
柳依依眸光燦亮,擲地有聲道:“故人相與,千里自同風!”
獸皮制成的水囊與竹筒輕碰,二人揚首同飲,清冽甘甜的酒液入喉,遠處傳來胡笳渾厚的曲調(diào)。
許是當下景致叫人舒懷,許是酒意上涌讓人起興,柳依依一口飲罷,拔出腰間彎刀,明麗如火的絳衣一晃,她便手握彎刀信手舞起了刀。
“人生百歲,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
颯颯的破風聲穿林過耳,與意氣飛揚的語調(diào)一并高歌于長空。
楚流景展眉一笑,擊節(jié)而歌,便與她一同高唱起來。
“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載之中,寧無些個煩惱。”
“仔細思量,好追歡及早。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摧倒。”
“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來、有酒如澠,結千秋歌笑。”
銀光一挑,鑲金綴玉的彎刀斬破長風,竹筒中酒水澆于刀上,烈酒洗刀,銳利的刀身便泛起了泠泠清光。
柳依依反手將彎刀收歸刀鞘,回眸看向身后人,眉眼間俱是飛揚神采,再沒了先前的悵然酸楚。
“從未聽過你唱曲,沒想到唱起來倒還挺好聽的。”
楚流景微微一笑,“自是不及柳少當家悅耳。”
聽她打趣自己,柳依依睨她一眼,望著天際將盡的余暉,便伸出了手。
“太陽將落山了,夜里風寒,我們回去罷。”
楚流景頷首應下,正欲與她一同返回氈帳,卻聽得萬里坡的另一端傳來一陣鈴聲,聲音不似先前的引魂鈴那般蒼涼,當啷渾厚,更像駱駝所系的駝鈴。
“什么聲音?”她問。
柳依依并未回首,只扶過了她的身子,似對如此鈴音早已習以為常。
“是大娘子,每日日落時她都會來萬里坡看看,如此這般已經(jīng)十余載了。”
聽著風中傳來的駝鈴聲,楚流景似透過眼前黑暗見到了立于黃昏中的那道身影,再朝萬里坡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她便任憑身旁人扶著自己,回首朝氈帳而去。
兩人沿著來路回到部族中,方進入氈房,便聽得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打著哈欠響起。
“做什么去了,病怏怏的一個人還到處亂跑,害我在此等了許久,見你們遲遲不回來,還以為這人已經(jīng)下葬了。”
“胡說什么!”柳依依大怒,“你下葬了她都不會下葬!”
少女渾不在意地抬起眼皮,“是是是,少當家說得是極,最好早早將我葬了,選處好山好水的地方,也免得我日日在族中白受折磨,到了還落不著一聲好。”
柳依依冷哼一聲,不再搭理她,將楚流景帶至榻旁,沒好氣道:“這是游也,族中的大夫,雖然脾性不討人喜歡,但醫(yī)術尚算過得去,暫且讓她為你看看。”
楚流景不以為意,坐于榻上伸出了手,手后蔓延的蠱印于燈火下更顯妖異,她微垂著眸,溫聲道:“有勞游大夫。”
游也走近前去,在柳依依余怒未消的視線中抬指搭上了眼前人的腕,略作診斷,便漫不經(jīng)心地收回手,自針囊中取出了幾枚銀針。
“還是老樣子,活不過月余,若尋不到方法壓制體內(nèi)的蠱蟲,便是醫(yī)仙轉世也救不了她。”
銀針刺入穴位,十分熟稔的施針方式叫楚流景怔了一怔。
“不知游大夫的醫(yī)術師從何人?”
“身子不好,眼光倒不錯。”游也瞥她一眼,悠悠道,“濟世圣手江霽月。”
楚流景若有所思地抬了眸,“聽游大夫的聲音應當未到雙十年紀,可江圣手二十年前便逝世了,不知游大夫是從何修習醫(yī)術的?”
柳依依撇了撇嘴,先一步答道:“許多年前不周城內(nèi)生了一場怪癥,城中百姓一夜之間忽然神魂不屬,時常對著空氣喚已故之人的名姓,且愈漸嗜睡,最終長眠于榻,病死于睡夢中。
“后來江圣手游歷至此,聽聞此事后,登上迦蓮山尋到了治病藥草,游也的母親便是被江圣手醫(yī)好的,江圣手見族中無人通曉醫(yī)術,便留下了一本自撰的醫(yī)書,以供后人從中查閱治病之法,游也亦是從書中習得的施針術法。”
聽她說罷來龍去脈,楚流景眉目微凝,“那些百姓莫非中的是夢蝶花花毒?”
柳依依一怔,很是驚訝地看著她:“你怎么知曉?據(jù)游姨所說,江圣手診斷他們中的的確是夢蝶花毒。”
“我曾在蘭留見識過此花花毒,中毒者初時只是昏沉嗜睡,其后便會愈發(fā)體虛,終日為幻夢所擾,最終心神衰竭,病死夢中。”
楚流景斂了眸,回憶起蘭留發(fā)生之事,面上神色愈發(fā)沉凝,垂于身側的手亦不知不覺收了緊。
不周城地處邊塞,百姓人數(shù)雖不多,可一夕中毒也絕非意外所致。
夢蝶花毒與六欲門所制的見欲香何其相似,倘若當年不周城百姓中毒是有人刻意為之,那么此人與六欲門背后之人或許便為同一人,她想要尋得一種方法控制天下百姓,而秦溯也不過是她苦心經(jīng)營中的一環(huán),這場棋局早在二十年前的圖南大疫之前便已布下了。
究竟是何人……
微弱的氣息漸漸凌亂,幽府處蠱蟲劇烈地躁動起來。
察覺到手下人脈搏愈發(fā)紊亂,游也皺了眉,總是無精打采的一雙眼睜了開,手執(zhí)銀針快速地封上楚流景經(jīng)脈,再一點她身前穴道,方冷聲道:“我就說我最討厭醫(yī)治江湖人,尤其是命在旦夕還滿腦子打打殺殺的江湖人。”
楚流景面色微白,弓著身子不斷咳嗽起來,幽府處的躁動在經(jīng)脈被封鎖后慢慢平復下去,她輕輕喘息片刻,抬指擦去了唇角鮮血。
“多謝游大夫。”
望著她手上沾染的血色,柳依依心都提了起來,正欲為她再倒一杯清水來,卻見一名飛騎自氈賬外走入,拱手道:“少當家,飛隼傳來消息,迦蓮山風雪已弱,三日后便是登山的最好時機。”
聽她說罷,柳依依再望了一眼身前人,抬手按上腰間彎刀,當機立斷地下了令。
“好,令十八騎備好行囊,近日不再外出習練,三日后,我們啟程登山!”
“是。”
第165章 過客
過客
三日轉瞬即過。
寒露當日的清晨, 柳依依整裝待發(fā),換上了進山時所著的裘衣貂帽,再與族中人告別, 便帶著十八騎同楚流景一并奔向了遠處的大漠雪峰。
迦蓮山位于漠北深處,與鬼戎接壤, 山脈橫跨東西多地, 自斜陽洲至最近一處余脈的山麓約有數(shù)百里。
楚流景視物不便,索性便用一條白布將雙眼蒙了起來, 單薄的身軀掩在了裘領鶴氅之下,駕馬的動作卻仍是從容自如, 叫人瞧不出她與常人有絲毫差別。
一行二十人出了斜陽洲, 原本綠意蔥蘢的湖泊草木眨眼變作了望不到頭的流沙朔漠, 馬蹄踏過較為平整的沙地發(fā)出沉悶聲響,蒼鷹于上空高飛引路,奔騰的駿馬帶起獵獵塵煙,踏入大漠腹地的十八名飛騎便似一支一往無前的利箭。
柳依依將紅巾蒙于臉前,轉首看向身側人, “病秧子,你要尋的那東西可知位于迦蓮山何處?”
楚流景搖了搖頭, “十洲記尚缺一篇,結合其余四篇只知所在之處當于迦蓮山上,要知曉究竟位置,唯有尋得剩余的殘篇, 可這最后一本殘篇如今應當在青云君手中, 且……”
所有殘篇需有圖眼方可推出其暗藏方位, 而當世唯一見過圖眼之人如今并不在她身旁。
聽她這般說,柳依依攢起了眉, 望著天邊猶如銀白玉帶的雪山,高喊道:“迦蓮山長至北戎,廣約數(shù)千里,若無具體方位,我們該上何處去尋?”
楚流景早有預料,因而未曾慌張。
“十洲記傳聞皆起于漠北,當年有人在一處綠洲中拾得記載了青陽秘寶的古瓷殘片,十洲記之名方才廣為人知。
“這兩日大娘子已尋人替我打聽過,當初拾得古瓷殘片之處正是匯入不周湖的一處支流,倘若殘片是因積雪融化而被雪水沖刷至大漠,那么順著水流溯洄而上,或許便可知曉埋藏了青陽秘寶的大致方位。”
柳依依眼神一亮,幾番思忖,覺得此方法的確有些許可行之處。
“如此說來,這卻好辦許多,我漠北沙匪于此處生活了數(shù)十載,大漠之中每條暗流每處沙丘都已了然于心。匯入不周湖的幾處積流皆出自正北方向的狼荒草原,狼荒距此不過三百里,想來日落前我們便可到得地方。”
聽她如此躊躇滿志,楚流景笑了笑。
“只是我既能想到如此方法,對十洲記趨之若鶩的其他江湖人大約也早已試過,然而青陽秘寶至今未曾現(xiàn)世,恐怕前路仍有其他波折,屆時,一切便要勞煩柳少當家了。”
柳依依眉梢微揚,一抬下頜,傲然道:“既然你都這么說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便是。船到橋頭自然直,我有些預感,此次迦蓮山之行,你定能平安歸來。”
楚流景笑起來,“借你吉言。”
奔馳的駿馬穿行過廣闊沙海,留下蜿蜒痕跡,一眾人策馬疾行,兩個時辰后,腳下黃沙便漸漸變換為了蒼涼廣袤的戈壁。
顧及楚流景的身子,柳依依并未急著趕路,帶著眾人尋了處避光的地方,便停下馬,于礫石荒漠之中駐步暫歇起來。
楚流景倚在一處背陰的巖壁旁,四周佇立著一座座奇形怪狀的巖土山丘,北風刮過,可聽得宛如泣音一般的尖嘯嗚咽聲,她怔神聽了許久,低咳幾聲。
“是何聲響?”
“是白龍堆。”
柳依依自馬旁走近,將一只擰開的水囊遞到了她手中,“大漠之中有許多干涸的河床,被風沙日夜侵蝕,化作了一處處凹凸不平的巖土堆。這聲響便是風吹過白龍堆時發(fā)出的嘯鳴,但亦有人說,這是長埋于大漠之中的亡魂留下的悔恨悲聲。”
干澀的雙唇在飲過水后慢慢回復瑩潤,楚流景放下水囊,抬首聆聽著不絕如縷的尖利風聲,任憑風中裹挾的細小沙礫劃過臉側,被風吹起的白發(fā)便似皎潔無暇的大漠銀輝。
“悔恨龍城?”
柳依依飲了一口水,“的確與悔恨龍城有些相像,但此處未設陣法,因此也不會叫人迷失于龍城中。”
漠北以南有一處白龍堆密布的巖城,被稱作悔恨龍城。兩百年前,率領七曜軍一統(tǒng)天下的洛奚將軍為護心愛之人不受他人打攪,曾在龍城中設下陣法。
走入龍城之人,會回想起畢生悔恨之事,并為此沉溺其中。直至玉面青衣與裴家前任家主裴清祀一同闖過龍城后,龍城中陣法才被徹底破除,如今該處亦已受漠北沙匪嚴加看管,免叫迷途之人誤入陣中。
拖沓的腳步聲靠近,作為隨行大夫的游也無精打采地行至二人身前,她隨意瞧了一眼楚流景狀況,再為她問了問脈,確認眼前人暫無大礙,便收回手打了個哈欠。
“雖有些體虛,但暫時死不了,沒旁的事我便去歇著了,少當家回見。”
見她這般敷衍懶散的樣子,柳依依額角青筋暴起,正待出言斥她兩句,卻聽身旁人當先開了口。
“游大夫請留步。”
游也停下腳步,回頭覷她一眼,“何事?”
楚流景端坐于巖壁旁,微垂著首,裹于氅衣之下的身姿未動,徐徐道:“小針之要,易陳而難入。這幾日得游大夫施針醫(yī)治,我已感體內(nèi)傷病好轉許多,游大夫針術守神而察機,已為醫(yī)中妙手,只是這太素心經(jīng)易學卻難精,只得其形,終究還是浮光掠影。”
游也怔了一怔,乍然回身,原本懶怠的神色一時端凝了幾分。
“你竟知曉太素心經(jīng)?”
楚流景不答反問:“太素心經(jīng)當為藥王谷谷主所習針法,當年江圣手故去時尚未得醫(yī)仙傳授,游大夫若只是依據(jù)江圣手所傳醫(yī)書修習,當無法習得此針術。
“除非這些年來,還有另一人在教你醫(yī)術?”
片刻沉寂。
游也望她一陣,面上神情略有遲疑,一雙眉緊緊擰著,沉默了好一會兒,似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行至楚流景身旁坐下,低聲道:“我可以告訴你我的醫(yī)術是從何處學的,只是你也要告訴我——你為何會識得太素心經(jīng)?”
楚流景笑了笑:“曾見我家中人施展過,故而識得。”
“你家中人?”游也茫然皺眉。
柳依依抱著臂倚在一旁,涼涼道:“讓你平時多出去走走,你偏不聽。你一心想要勝過的靈素神醫(yī)早已成婚,這病秧子的家中人,自然便是藥王谷冠絕天下的那位神醫(yī),秦知白。”
游也:……
怔然愣神了好半晌,游也吐出一口氣。
“原來是她……莫怪你敢說我只得其形。”
她耷拉起了眉目,一副意興索然的模樣,掀起眼皮瞧了身旁人一眼,便道:“愿賭服輸,雖然我曾答應過那人不與外人說她來過漠北之事,但既然你與秦知白本是一家人,那便也算不上外人了。”
楚流景抬手一禮,“多謝游大夫。”
游也一擺手,“其實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她望著遠處的白龍堆,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
“那時候我不過八歲,還不似如今這般疏懶,時常瞞著阿娘駕馬往大漠中跑。便是那一年的端午前日,我往沙角山游玩時,于山上最高處,見到了那名戴著面具、時時握著一只皮影人的女子……”
……
日漸西斜,橙紅的余暉不再似白日炎熱,銀白的沙海反射出耀目的光,天邊雀鳥幾點,一座座連綿起伏的沙丘恍若大漠中永不干涸的波濤。
沙角山下,駕馬而來的少女將馬停在了一旁。
她手中握著一卷醫(yī)書,沿著背陰的方向駕輕就熟地朝上攀爬,將爬至頂端,前方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銀鈴聲,少女愣了一愣,再翻過眼前的小沙坡,便見得一名戴著面具的女子正坐于本屬于自己的位置上,手中是一只尚未雕刻成型的皮影人。
“你是什么人?”她走到女子面前脆聲問。
女子似早已知曉她的到來,并未回首看她,慵懶隨性的身姿略微舒展,腳上銀鈴便隨之發(fā)出輕靈聲響。
“過路人。”
聽她這般不詳不盡的回答,少女皺起了眉,“可你占了我的地方。”
“你的地方?”女子鼻息間透出一點輕笑,轉首看向她,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醫(yī)書上,略一停頓,話語聲便顯出了幾分復雜,“……你手中的書是從何而來?”
少女看了一眼手中醫(yī)書,“江圣手留下的醫(yī)書,我阿娘讓我得空便看看,如今我已背下半本了。”
安靜少頃,女子輕輕摩挲過手中皮影。
“原來是你們。”
少女奇道:“你認得我?”
“我不認得你,但我許多年前曾見過你家中人。”
女子極目遠眺,遙望著遠處終年不化的迦蓮山,映著殘陽的面容顯出些許寂寥。
片晌,她回過頭,笑笑著道:“小姑娘,江霽月醫(yī)術遠不如我,你既然對醫(yī)術感興趣,從今日開始,可要跟隨我習醫(yī)?”
……
“后來我回家中問過阿娘,得知當初江圣手到往漠北時并非孤身一人,她身旁還跟著一名與她年歲相仿的女子,被她稱作師妹。那女子性情乖張,同她似乎行事不合,常與她針鋒相對,得知此事,我便知曉我在沙角山上遇見的大約就是江圣手的那名師妹。”
聽游也說罷,楚流景若有所思地抬了首。
“也便是從那一年,你開始跟隨她習醫(yī)?”
游也撇了撇嘴,不情愿地一點頭,“她雖脾性張狂,可醫(yī)術的確出神入化,我與她從不師徒相稱,因而也算不得她的弟子,只是每年的五月初五前后,她都會來一趟漠北,也是這段時日我會前去沙角山尋她,與她學幾日醫(yī)術。”
“五月初五……”楚流景呢喃片刻,又問,“你可知她來漠北所為何事?”
游也搖了搖頭,“我對她行事作為不感興趣,她也從不與我多說半個字,只是每次要離開漠北時,她身上都會帶著一支木瓊花,木瓊花唯有極寒之地長有,一生只開一次,她既能采得此花,大約便是登上了迦蓮山罷。”
聽她所言,楚流景微斂了眸。
迦蓮山……
兩人話音方落,便聽得一道鷹啼響起,矯健的蒼鷹于半空俯沖而下,停在了十八騎之人護臂上方。
一名飛騎行至柳依依跟前,與她低語了幾句,方才還神色輕松的女子當即凝了眉目,轉首看向身旁人。
“迦蓮山上氣候瞬息萬變,三日后或許將有一場暴雪,我們須得在暴雪到來之前撤回山下,再休息一刻,我們便要繼續(xù)趕路,你身子可還撐得住?”
楚流景回過神,略一頷首,略微泛白的唇輕輕勾起,色若皎月。
“便是撐不住也總該撐住,否則豈非功虧一簣?”
柳依依嗔她一眼,“撐不住便與我說,不然你若中途出了差錯,那才真是功虧一簣。”
再休整了片刻,一行人便收拾好食水,打馬繼續(xù)往迦蓮山而行。
馬蹄聲陣陣,掀起的塵煙于龍城之中逐漸遙遠。
半個時辰后,又一道身影縱馬于遠處而來,毛發(fā)漆黑的玄豹嗅了嗅巖壁旁留下的氣味,嗚咽一聲,便領著身后人朝龍城之后的狼荒草原奔去。
第166章 狼荒
狼荒
暮色將盡時分, 楚流景一行人終于踏上了狼荒草原。
狼荒草原位于迦蓮山山腳,方圓百里俱無人煙,抬目便可望見高聳巍峨的雪山, 四周綠意林草遍布,充斥著雪水味道的空氣也比大漠中要寒涼幾分。
柳依依順著一條溪流再往前行了一段, 行至一處森林邊便勒馬喚人在此處扎下了營, 熾烈的篝火很快在夜幕中升騰而起,她摘下了掩面的紅巾, 于火邊坐下。
“這條溪往前便是落日河谷,匯入不周湖的暗流皆出自于此, 如今天色已暗, 今夜我們暫且在此扎營一晚, 待明日太陽出來便啟程,山上不比山下,你定要多穿一些。”
楚流景咳了幾聲,整日的奔波令她面色愈發(fā)蒼白,被風吹干的唇也幾乎沒了血色, 病骨支離的身軀微微弓著,話語聲亦透了幾分羸憊。
“……從此處上山大約需要多久?”
柳依依攢起眉, 有些擔憂地望她一眼,將溪中打來的水放至火上燒著。
“若是天氣好的話,大約一日便可登頂,只是你身子不便, 我們又帶了不少東西, 因而中途須得尋個山洞歇上一晚, 最遲后日晌午也就到了。”
柴火燃燒發(fā)出輕微的嗶啵聲,火焰愈發(fā)旺盛, 暖融的光驅散了秋夜里徹骨的寒冷。
楚流景微微蜷起指骨,包裹于手衣下的指尖在火光中慢慢恢復了知覺,逐漸沸騰的熱水飄散出氤氳水汽,她再咳了一聲,便抬首看向對側人。
“你先前說三日后將有暴雪,若后日方可登頂,你們帶上我定然來不及撤回草原。我想在登上頂峰后你們便先返回山下,我一人尋處洞穴暫避,待風雪過去,你再同她們上山來原處尋我,屆時也有時間仔細探尋秘寶下落。”
聽她這般說,柳依依眉心皺得更緊了些。
“你本就身子弱,又目不能視,我怎可能將你一人留在山上?”
楚流景搖了搖頭,“我少時曾有一段時日與現(xiàn)下一般雙目不便,能否視物于我來說其實并無太大區(qū)別,何況短短兩日恐怕難以尋得青陽秘寶,而我已至力竭,若與你們一同返回山下,或許再無力氣能夠登上山去。”
“不行,就算你能上天入地都不行。”
柳依依斷然否決了如此提議。
“我十八騎之人絕不會將老弱病殘獨自留在危險之處,你若無法下山,我們與你一同留在山上便是,我們此行同來本就是為了確保你安全,倘若危急之時便將你一人拋下,我又有何顏面再率領十八騎姐妹?”
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竟被列為老弱病殘之流,楚流景怔了一會兒,禁不住垂眸笑起來。
不待她再出言,一只灌滿了熱水的水囊被遞到她手中,柳依依往火中又添了一塊木柴,隨意拍了拍手,便下了定論。
“我既然答應了與你來此,便不可能做出將你舍下之事,你莫要再想些獨自一人逞能的念頭。夜里涼,你早些進賬中歇息,養(yǎng)足精神明日好繼續(xù)趕路,否則若中途你力不能支暈了過去,我們便不得不提前撤回山下了。”
“知曉了,柳少當家。”楚流景笑笑著應下,便起身走入了搭好的幄帳中。
夜色愈發(fā)幽靜,四周偶爾響起低寂的蟲鳴,泠泠的溪水自不遠處蜿蜒而過,幾名飛騎分散于周遭守夜,腳踩過草葉發(fā)出的沙沙聲叫入夜的草原更顯靜謐。
楚流景躺在帳中,耳旁是隔絕于外的北風,林中依稀傳來三兩聲鸮啼,她聽著這般松風流泉,腦海中卻下意識浮現(xiàn)出了那個多日未見的身影。
卿娘到云中了嗎?
她現(xiàn)下在做什么呢?
見到自己這般離她而去,她可會失望至極,往后都不愿再與自己有任何牽扯了呢?
晚風呼嘯著刮過,隔著幄帳與朦朧不清的耳朵只剩了些微哀鳴,躺在帳中的人微側著首,明明暗暗的火光落于眉間發(fā)上,令蒼白的面容也映了幾分和暖溫柔的光暈。
還有兩月便將到新歲,千里外的不周城中想來已開始準備年節(jié)。
她與卿娘成婚便是在正月,彼時她心中無情,卿娘于她亦無意,二人簡單置辦了婚典,于黃昏暮色中拜過天地,共飲禮酒,虛情假意地扮著一對恩愛夫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假戲真做,她竟會當真愛上了蓄意接近的那名女子。
楚流景輕撫過空蕩的手腕,近旁篝火又響起一聲木柴燃燒的爆裂聲,恍若除夜時響至天明的爆竹,叫她不覺又怔然出了神。
要到年節(jié)了,每年正月前日云夢澤中都會放水燈,傳聞相愛之人于歲末同放水燈可得云君庇佑。
倘若此行自己能夠活著回來……她還愿意同她一起去放燈嗎?
縹緲的思緒沉入夜里,躍動升騰的火焰舔舐著夜色,將無從得知的問詢也燒成灰燼。
一聲狼嚎忽而響起,于寂靜的夜中顯得格外尖利,接二連三的嘯聲在草原的另一端發(fā)出應和,叫柳依依凝了眉目,抬手握上了腰間彎刀。
“草原上狼群不少,都警醒些,將馬全數(shù)綁上護腿,若有任何異樣便吹響骨哨。”
“是。”
聽得外邊響動,楚流景掀開帷幔,側首望了一眼聲響傳來的方向。
“可是有危險?”
見她尚未入睡,柳依依放緩了語調(diào),安慰道:“狼荒草原本就野獸眾多,如今將要入冬,這些狼或許是在圍獵捕食,也不必太過緊張。”
楚流景微蹙了眉,心下不知為何總有些莫名而來的不安,方才此起彼伏的嚎叫如今已不可聞,再聽了一陣遠處吹來的風聲,她方放下帷幔,握著已有些褪色的五色繩慢慢閉上了眼。
翌日。
卯時過半,天色已蒙蒙發(fā)亮,朝暉于草原的盡頭徐徐升起。十八騎熄了火堆,將帳篷拆下收好,一行人重又整裝待發(fā),預備往迦蓮山上行進。
游也打著哈欠照例來為楚流景問脈,昨夜的狼群叫她提心吊膽了一夜未曾睡好,發(fā)覺身前人亦有些疲倦,想來夜里睡得并不安穩(wěn),她拿出銀針為楚流景施過了針,嘟囔一聲。
“還說是江湖人,被幾匹狼嚇成這般模樣,與我又有什么差別。”
聽著這般不冷不熱的話語,楚流景并未解釋,只道了一聲謝,便往開闊處上馬準備出發(fā)。
因著昨夜狼群襲擾,所有馬匹皆綁上了尖刺護腿。
眾人駕馬往落日河谷的方向進發(fā),由于前兩日方落過雪,河谷上方皆被積雪掩蓋,松軟的覆雪極易引發(fā)大雪崩塌,因此她們須得沿著兩側谷坡繞道而行,待穿過河谷,再棄馬朝山上攀登。
馬匹奔馳于寬闊的曠野,后方初升的日光尚未能追上衣角掠過的風,待眾人行入一處窄道,變故陡生,馴養(yǎng)的蒼鷹于上空發(fā)出警示,兩側森林中隨之響起了發(fā)號施令的狼嚎聲。
“有狼,列陣!* ”
一聲令下,十八名飛騎變換陣型,宛如箭鏃模樣,已于左右兩側列好了鋒矢陣。
數(shù)十頭狼自林中奔出,殺氣騰騰地朝一行人疾追而來,弦無虛發(fā)的箭矢威嚇般地射向了為首的群狼,幾聲哀嚎響起,中箭的狼翻滾著落在了后方,而剩余野狼卻未被嚇退,越過受傷的同伴,便前赴后繼地又撲了上來。
再射退一頭狼,為首的飛騎朝身后人高喊:“少當家,不太對勁,這些狼有不少受了傷,恐怕正是昨夜捕食的那群狼。”
柳依依握著刀,目光如炬地盯著緊追不舍的群狼,腥臊的氣息于身后逼近,她一刀砍落斜后方撲來的狼,望著刀上沾染的血光。
“尋常狼群至多不過十幾匹,眼下竟有數(shù)十之多,追來的狼似乎并非出自同一族群,難道它們昨夜一同圍獵時受了重創(chuàng)?”
狼群極少向有攻擊性的群居獵物主動進攻,為保有生存力量,在受傷后更不會緊追不放,除非族群中首領被獵物所傷,為向傷人者復仇,它們方才會不死不休地纏上傷了頭狼的罪魁禍首。
血光四濺的腥風卷著咆哮聲于身側刮過,游也本就畏懼猛獸,此刻更是白了面色藏在眾人當中。
又一頭狼在她不遠處被一箭射落,她攥緊了馬韁,瞥見狼身上多處血口,驀然道:“這些狼身上有咬痕,瞧來應當是虎豹所為,莫非昨夜與它們相斗的是神女所養(yǎng)靈獸?”
迦蓮山素有神女傳說,這些年來入山之人偶爾能在山中見到形如虎豹的白色猛獸,山中迷失之人時常醒后便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送回了山下,唯有一人聲稱昏迷前見到了白衣白發(fā)的神女與靈獸同處一處,自此迦蓮山便又被稱作天山,為漠北百姓心中神女眷顧之處。
奔馳的馬匹被狼群驅趕著往前疾行,柳依依顧不上思索游也所說的靈獸,望著前方目之所及的寂靜河谷,面色霎時一變。
“不好,它們在趕我們?nèi)牒庸龋 ?br />
眼見河谷近在眼前,十八騎當即加劇了攻擊,意圖朝兩側突圍出去,而幾只狼卻在此時踩著同伴的尸骨趁亂鉆入陣中,虎視眈眈地猛撲向了被護在當中的單薄身影。
“呃……”
一聲悶哼與嘶鳴聲同時響起,楚流景腰間劍方才出鞘,近旁人卻已然縱馬擋上了她身側。
“游也!”柳依依驚急地高喊一聲。
數(shù)枚箭矢轉瞬即至,射中了鉆入陣中的幾匹猛獸。
游也面色慘白,手臂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尖銳的利齒咬穿臂骨,帶出模糊血肉,身下馬受痛驚慌,再不受控制地沖出陣型,朝河谷中瘋狂奔去。
馬蹄踏上河谷,震動的聲響帶起簌簌落雪。
一聲破碎聲傳來,半空忽而掀起滾滾塵煙,鋪天蓋地的粉雪似一場塵霾般自上空轟然砸下。
游也閉上了眼,正欲垂下手松開馬韁,而一道身影卻輕身而至,拽過她的手,將她猛地拋了出去,恍惚的目光只來得及望去一眼,玄色的鶴氅便轉瞬被大雪全然覆蓋。
“病秧子!”
惶然的叫喊響徹天際。
無人察覺之處,一道身影于雪中輕身飛去,伸出的手擁過了將被霜雪掩埋的身軀,大雪傾落,天地間只剩了一片蒼茫皓白。
第167章 別走
別走
萬籟俱寂, 四周闃無人聲。
楚流景于一片寂然昏沉中醒來,耳旁是一成不變的混沌虛無。
沒有風,沒有光, 沒有任何可供辨認的響動,仿佛落入了時間的夾縫, 唯獨一點溫暖環(huán)于她身側, 將她拉出了眼前不知死生的溟濛。
眼睫輕動了動,她緩慢抬起首, 泛白的唇微微張開,喉間溢出一道微弱沙啞的輕喚聲。
“柳依依……”
攬著她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頓, 一只水囊遞到她嘴邊, 仍帶著些許余溫的清水隨托過她頸后的手慢慢喂入唇齒。
楚流景飲下了水, 朦朧的意識也逐漸清醒幾分。
“你不是柳依依?”
身后人應當是名女子,環(huán)過她頸后的手如薄冰般透著些許寒涼,周身縈繞著濃郁的藥草氣味,所穿衣裝并不厚重,唯一一襲裘氅被解下蓋在了她的身上。
片晌沉寂, 抱著她的女子未曾開口應答,伸出了手輕輕握過她的腕, 指尖落于掌心,微涼的觸感隔著手衣一筆一劃寫下了一句話。
“我是附近的采藥人,入山采藥時見你被壓在雪下,便將你帶來了附近的一處洞穴。”
細微的癢意輕劃過肌膚, 如此似曾相識的舉動, 叫楚流景恍神一瞬。
“……你口不能言?”
“是。”女子寫下, “我生來失語,無法與人交談。”
楚流景收攏了手, 撐著身子自她懷中坐了起來,身上的落雪似已被清理過,再不似昏迷前那般寒冽刺骨,她拿起裘氅遞還給身后人,弓著身子咳了幾聲,便輕聲開了口。
“多謝姑娘相救,如此救命之恩理應舍身圖報,只是與我一同前來的友人大約仍在原處尋我,如今我須得前去與她們匯合,待此行事了,我定會前來還報姑娘恩情。”
仍無回應,耳旁只有山洞中回蕩的渺渺余音。
過了片刻,女子再度握過了她的手,纖長的指骨被一一展開,于手心又落下如同細雨一般的微涼痕跡。
“先前積雪崩塌,整片河谷皆已被落雪堵死,你若要尋她們,只能繞過這片山麓,而最近一處山谷在百余里外,徒步而行大約需要五日。”
“五日?”
楚流景怔然原地,胸口氣息忽而一緊,喉間溢出些許甜腥氣,叫她唇色愈白,又弓著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的時間不多了。
柳依依她們應當無事,在見到她被雪掩埋后,定會留在原處尋她下落。
如今既已到了山下,不如便由她一人前行,終歸是她自身之事,能叫她們免受牽連也總該覺得幾分慶幸。
許是因著受了寒,楚流景咳得愈發(fā)厲害,嗓子似被斷弦磨過般細密地泛著癢,掩在嘴前的掌心也儼然染上了些許濕漉的血氣。
一只手探上她腕間,似想要為她診脈,而指尖方觸及腕脈卻又松了開,沉默少頃,最終只將一粒藥放至她手中。
“我隨身帶了藥,你服一粒。”
楚流景頓了一會兒,握著手中藥丸,輕輕喘息著合攏了掌心。
“多謝。”
就著剩余的溫水將藥服下,一點苦澀在口中化開。
洞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極細微的腳步聲,聲響幾乎輕不可聞,伴隨著撒嬌一般的嗚咽,由遠及近朝兩人而來,而尚未奔至近前,卻似被身旁人攔了下來。
“有野獸?”楚流景問。
女子停了片刻,“是我家中豢養(yǎng)的獵犬,我心上人擔心我獨自一人入山有些危險,便讓它陪在我身旁。”
“原來姑娘已成婚了?”
“是。”
楚流景放下水囊,慢慢站起了身,“迦蓮山寒冷,這兩日或許將有大雪,姑娘既有牽掛之人,還是早些回家去罷。”
一息沉默,女子問:“你呢?”
楚流景再咳了一聲,笑著道:“我有應行之事,不得不往山上走一趟,若運氣好的話,大約幾日后便可返回山下答謝姑娘恩情,若運氣不好生了差錯……我會留下書信讓友人前去尋姑娘下落。”
女子不語,握著她的手卻也未曾松開。
楚流景遲疑片刻,正想要將手抽離,而肌膚微癢,再次寫下的話語卻讓她霎時頓了住。
“你在尋青陽氏留下的秘寶?”
她怔然抬首,還未來得及應答,卻感受到手心又落下了一段話。
“我居于此處,知曉些旁人所不知的消息,你若想要尋青陽秘寶,我可以帶你前去,只要事成后你應我一個要求。”
緘默良久,楚流景指尖微微蜷起,片晌,仍是未曾應下身旁人所提條件。
“多謝姑娘好意,可天山難行,姑娘還是不必擔此風險。無論成敗與否,你的要求我都會應你,如今我要走了,姑娘有緣再見。”
衣角輕晃,單薄的身影轉身正欲離去,而握在手后的指骨卻驀然收緊,身后人緊抓著她的手,將她強留在了原地。
“姑娘……”
楚流景回過首,還欲出言勸阻,卻感到握著自己的手愈發(fā)收攏。
須臾后,劃過掌心的字句再拼湊出了一句話。
“我有我牽掛之人,莫非你卻沒有么?”
一時沉寂。
楚流景眼睫輕點,覆于雙眼前的白布早已不知落到了何處,那雙暗淡的瞳眸映著洞外微光,便似落了一場茫茫大雪。
“我有。”
她輕聲道。
“我很想她,也希望自己還能有機會回去見她,只是這終究是我一人之事,若因我而再累及他人性命……這不公平。”
阿姐、云卻、卿娘、游也……
已有太多人為了她而受傷甚或舍棄性命,如今的每一時每一刻仿佛都在提醒著她那些曾擋在身前的傷痛與鮮血。
如今云消雨散,她無法再改變過往,但總不該再有人因她而牽連受累,何況眼下命途將盡。
楚流景垂下了眸,將握在自己腕上的手徐徐抽離,緊握的指尖慢慢分開,她正欲轉身離去,而濃郁的藥草氣息卻驀然靠近,下一瞬,羸弱的身軀倒在了她的懷前。
“姑娘?”
她皺起眉,察覺到不對,回身攬過了懷中人,伸手要探上她腕脈,指尖撫過左臂,卻摸到了一處被包扎過的濡濕痕跡。
楚流景一怔,抬手聞了聞手上沾染的黏膩液體,腥甜的血氣在藥苦氣味的遮蓋下已不明晰,而方才觸及的大片傷勢卻仍是叫她眉心愈緊。
“你受傷了?”
女子倒在她懷中,貼于頸間的肌膚已然發(fā)了燙,氣息逐漸幽微,略有些發(fā)顫的指尖劃過她手心。
“無事……我已上過藥了,只要睡一覺便好……”
停了一會兒,她又寫下了兩個字,落下的字跡因著失力的動作變得模糊不清,只能將遲緩的筆劃隱約連起,依稀寫的是“別走”。
楚流景怔然立于原處,懷前落下的呼吸似燒起的火,將冰涼的空氣也染上了熾灼的溫度。
直至最后一筆寫盡,劃過掌心的手再無力氣地垂落下去,耳旁已寂無聲息,陷入昏迷的人全然靠在她懷中,再沒了任何響動。
“姑娘?姑娘!”
……
不知過了多久,陷入沉眠的人于昏迷中醒轉。
近旁篝火未熄,眼前是蓋得嚴實的外衣,身下被鋪上了用以隔絕寒溫的裘氅,負傷未愈的玄豹伏于她身旁,起伏的呼吸間夾雜著一兩聲幾不可聞的輕鼾。
柴火嗶啵,洞外已見暮色,溫吞的火焰發(fā)出暖熱的光,照亮了整片山洞,而本該留在洞中的身影卻不見了影蹤,唯剩下身前殘余著她體息的外裳。
“阿錦……”
方才蘇醒的人面色蒼白,顧不上手上傷勢,起身惶然追出洞外,沉滯的腳步方踩上地上積雪,卻有一襲玄衣驀然躍入眼中。
天地皓白,單薄的身影獨立于茫茫暮色中,銀白的發(fā)一如漫山霜雪,纖塵不染,而她就那般站在雪中,恍似從未離開。
似聽得身后聲響,楚流景回過了首,昳麗的眉目露出溫柔笑意,朝來人一步步走近。
“你醒了。”
她身子還未站定,身前人卻已然抓過了她,握于腕間的指骨似帶著微微的顫抖,幾番凝定,冰涼的指尖方緩緩在她手中寫下了一句話。
“你莫要隨便離開。”
眼睫輕動,楚流景反握過她的手,搖了搖頭。
“我不離開。”她道,“我只是在想,你若帶著我,該要多久才能到得峰頂。”
發(fā)覺身前人似怔了住,她笑起來,“你先前不是說要與我一同去尋青陽氏留下的秘寶么?我如今發(fā)現(xiàn)我的確離不開你,不知你還愿不愿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帶著我同上迦蓮山,讓我能夠再見我心上人一面?”
彎起的眼尾映了落日余暉,似將盡的燈火,卻輕而易舉將所有霜雪化解消融。
長久靜默,停于眼前的女子一動未動,手中再沒了任何回音,許久,落于掌心的字跡才慢慢給出回應。
“好。”
她寫道。
“我答應你,你會見到她的。”
楚流景垂眸笑著,鴉羽般的雙睫微微發(fā)顫,片刻后,她將泛涼的手握入了自己掌中。
“將入夜了,你溫度才退下些許,回洞中歇著吧。你家中獵犬打了些野兔回來,我已處理好了,待烤過后你吃一些,權當墊墊肚子。”
身前人收攏了手,任她牽著自己,正待與她一同返回洞中,而洞口不遠處一塊矮小的石碑卻映入眼簾,叫她一時停住了腳步。
“等等。”
她拉住了楚流景,讓她于原地等著自己,轉身行至石碑前,撥開了碑上堆積的落雪。
雪屑簌簌掉落,漸漸露出其下被遮掩的原貌,一行刻字隨之映入眼簾,字跡稚嫩娟秀,赫然寫的是:
——“圖南楚流景之墓”。
第168章 牽掛
牽掛
楚流景留在原處等了一會兒, 遲遲未聽得身前人動靜,離開的腳步停在前方幾丈外不曾走遠,而除卻初時的短暫聲響, 其后便是一陣怪異的沉寂。
夕陽漸斜,過分漫長的靜默讓她覺察出些許異樣。
楚流景攢起眉, 正要走近前去, 卻感到腕間微緊,淺淡的氣息重又靠近, 離去的人回身牽過了她的手,在她手中寫下:
“此處有塊石碑, 瞧來大約是孩童所刻, 其上寫著圖南楚流景之墓幾字, 距今當已有一段年月。”
“……圖南楚流景?”停于原地的人微微一怔。
她自然知曉這碑上所刻的楚流景并非是她,也知曉真正的楚流景早該在十余年前便已死于非命。
依沈槐夢所說,在楚家將楚流景送入藥王谷不久,她便往她體內(nèi)下了一種無藥可解的劇毒,親眼看著她死在了自己面前。
原因無他, 只因為楚流景是江霽月在這世上救下的最后一人,而她畢生最恨之人正是江霽月。
世人只知濟世圣手與當今的藥王谷谷主是同年同月同日入谷的師姐妹, 卻幾無人知曉她們二人爭鋒相對到了何等境地。
江霽月天賦極高,初入谷時便曾以一己之力解開醫(yī)仙白芷調(diào)配的忘情毒藥,谷中上下都將她視作醫(yī)仙手下最為出色的弟子,而同樣天資出眾卻處處差她一步的小師妹沈槐夢便成為了日月之下無人關注的螢火蠟炬。
為證明自己不差, 沈槐夢與江霽月下了無數(shù)戰(zhàn)書。
她知曉江霽月長于辟毒時疫, 便往來看病的江湖人身上屢下自己調(diào)配的種種毒藥。
二人一者下毒一者解毒, 你來我往交手數(shù)十回,沈槐夢輸多贏少, 還曾因此被醫(yī)仙罰入水月湖思過,唯有最后一次大獲全勝,只是在那之后不久,圖南便傳來了藥王谷弟子覆滅的消息。
所厭之人就此不存于世,心中恨意大概也并不會因而消減。
只是楚流景既被殺死在藥王谷,如何千里之外的迦蓮山上又會出現(xiàn)刻有她名姓的石碑?
游也曾說沈槐夢每歲皆會到往漠北,所去之處極可能正是迦蓮山,莫非這石碑便與沈槐夢有所關聯(lián)?而她當年殺死楚流景其實另有他意?
陷入恍惚之人怔然立于雪中,纖長的眼睫凝了薄薄的一層霜,令皓白的肌膚更顯出一分剔透。
握于腕上的手便輕輕牽過了她,將冰冷的指骨全然覆入掌中,點于手心的指尖幾番勾挑,落下了一句話。
“山中寒涼,先回洞中再想其他。”
楚流景醒過神,依從地隨著身旁人一同回了山洞中,先前點燃的火堆已近熄滅,她往火中又投了幾塊柴禾,便坐在一旁,解下有些潮潤的外裳烤起了火。
“姑娘見到的那塊石碑,除卻方才所說幾字外,可還有其他?”
“未曾得見。”握著她的人寫道,“碑下亦無墓葬,似只是隨手所刻,當已于雪下埋了多年,或是因著昨日的雪流沙方才重見天日。”
楚流景不覺怔神,“尋常碑文當有生卒年月與籍貫名姓,此碑卻無任何訊息……立碑之人難道真只是信手為之?”
可沈槐夢曾出現(xiàn)于此,便代表碑上刻字絕非巧合而已。
立碑之人究竟是何人,與真正的楚流景又有何關聯(lián)?
沈槐夢當初將她自六欲門手下救出,并讓她接近楚家,當真只是為了得到江霽月留下的十洲記么?
思緒雜亂無章,恍若尋不到開端與結尾的一團亂麻。
許是在雪中待得太久,她面色比先前又白了一分,周身肌骨被寒意浸透,眉眼間的薄霜經(jīng)火一烘化作了細密水珠,心念急轉之下,單薄的身軀不受控地咳嗽起來,幾欲撕裂的咳喘聲響徹洞中,叫一旁趴著的玄豹都有些急切地站起了身。
一只手撫上她后背,擰開的水囊隨之遞到了她嘴邊,所剩不多的清水喂入她口中,待氣息稍緩,落下的字跡便帶了些許怪責意味。
“莫要想得太多,許多事總會水落石出,如今當以身子為重,否則若是出了差錯……你牽掛之人又該如何自處?”
末尾一句的落筆頓了一瞬,似一開始想寫的是“我”,在察覺之后方改作了“你”。
楚流景眼睫輕動,眼尾彎出了一點弧度,垂眸輕輕笑著,依順地點了點頭。
“是,你說得不錯,我總該想著她的。”
撫于身后的手停了一停,似想要收回去,卻被她反扣過了腕。
戴著手衣的指尖一寸寸撫摸過肌膚與腕骨,停于包扎好的傷口邊沿,鼻尖仿佛還能嗅到先前的腥甜血氣,清弱的容顏便浮現(xiàn)出了些許憐惜神色。
“傷處可好些了?”
靜默片許,被拉至身前的人慢慢寫下:“只是皮外傷而已。”
楚流景微攢了眉,“只是皮外傷么?”
輕緩的語調(diào)加重些許,語氣中顯然流露出了一絲不贊同的意味。
短暫安靜,身前人掙脫了她的束縛,咫尺相距的身軀退開了些,字跡幾分淡漠。
“你我相識不久,如此未免太過放肆。”
楚流景怔了一會兒,低首輕輕笑了起來,任憑近前人退開,取過一旁處理好的野兔放于火上,話語聲不緊不慢。
“也并非對任何人都這般放肆。”
對側人未語,只一言不發(fā)地坐回了先前位置。
嗅到烤肉香氣,玄豹有些按捺不住地圍著火堆轉起了圈,楚流景聽得聲響,取下一塊兔肉正要喂它,卻聽對側喚了一聲,原本興沖沖便要撲上前來的玄豹當即停下腳步,悶悶地回身趴去了女子腳下。
愣了少頃,楚流景慢吞吞道:“你家中獵犬……倒很是聽話。”
形容清冷的人不言不語,神色淡淡地寫下:“也并非什么人的話都聽。”
楚流景:……
被噎了一道,楚流景眨了眨眼,失笑地低下頭去,到底未再說話。
入夜,二人早早便于洞中歇下。
寒涼的氣溫比之先前更透骨幾分,許是連日奔波加上白日里受了些寒,傷勢未愈的人夜里又發(fā)起了熱。
披著裘氅的身軀微微蜷縮著,額前沁出了一層細密冷汗,往日皓白的肌膚亦浮了一抹病弱的潮紅,纖長的雙睫虛虛垂落,卻自始至終未發(fā)出過半點響動。
意識愈漸昏蒙,望出的視線也漸漸分不清虛實幻夢。
模糊間,她恍惚見到有人朝她走近,朦朧的容顏放大于眼前,鼻息間盡是熟悉的藥苦味道。
一雙手擁過了她,未再掩飾地將她全然抱入懷中,包裹于手衣下的指尖輕輕抬起了她的下頜,低首吻上唇邊,溫柔的話語聲便于耳旁輕輕落下。
“卿娘,張嘴。”
似知曉眼前人從不會害自己,似放縱般任憑這場夢就如此延續(xù)下去,秦知白眼睫輕動,微微張開了嘴,苦澀的藥草汁液便伴著些許不明顯的腥甜喂入了她口中,將泛白的唇也涂抹上了一抹明艷顏色。
氣息交融,喂入口中的藥草被全數(shù)咽下,楚流景慢慢抬起了首,重又穿戴好手衣,確認懷中人傷病未曾惡化,方轉首喚了一聲。
“霏霏。”
“嗷嗚”
玄豹低叫一聲,垂著尾巴終于走近了她身前,毛絨絨的身軀蹭上她懷里,似擔心吵醒秦知白,只撒了會嬌便乖順地伏在了她手下。
楚流景輕輕撫摸過它的毛發(fā),指尖摸索著往下,停在了包著細布的后肢之前,短暫靜默,方低聲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將她護得很好,是我不該離開你們,我欠你一份情,往后如有機會我會盡力回報。”
玄豹似懂非懂,舔了舔她的手,濕漉漉的鼻尖蹭上了她掌心。
在卿娘于她懷中倒下之后,她便發(fā)現(xiàn)這名將她從雪中救出的采藥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妻子。
她帶著霏霏就這般循著她的氣息追來了漠北,那些一廂情愿的離開保護,竟反而成為了將她推入險境的根由。
那日夜里,她所聽見的狼群圍獵的正是眼前的一人一獸。
郊狼最擅于圍捕襲擊落單之人,茫茫荒原中,孤身獨行的身影便成了猛獸眼中最好的獵物。
她不知她們是如何沖破包圍,又是如何斬殺頭狼的。
她只知倘若棋差一著,她便可能再見不到這世上唯一等待著她的心上人。
擁著身前人的雙手收攏了些,似有所覺察,躺于懷前的人無意識握住了她。
“阿錦……”
宛如夢囈的話語聲呢喃著響起。
楚流景輕應一聲,將蓋在身前的裘氅再裹緊了些,低首輕輕吻上她眉眼。
“我在,我總會在你身旁陪著你。”
呼吸愈緩,意識昏蒙的人漸漸陷入了沉睡。
火光輕輕搖曳,玄豹安靜地趴在她們身旁,相擁的身影躲藏于山中一隅,天地一片沉寂。
……
翌日晨。
天光尚未全亮,一陣警示般的低吼打破寂靜,將洞中二人于昏沉的睡夢間擾醒。
光影分隔間,玄豹立于洞外,齜牙咧嘴地朝某處方向露出了利齒,身子微微低伏,儼然一副將欲暴起的戒備模樣。
秦知白睜開眼,望了一眼不遠處倚著石壁醒轉的身影,昨夜所見恍似只是一場夢境,身前并未留下半分熟悉的氣息。
“發(fā)生了何事?”楚流景站起了身。
衣物的摩擦聲輕響,一只手點上她掌心,“你在此處莫動,我出去看看。”
她想了想,并未出言反對,只叮囑了一聲:“小心。”
秦知白將氅衣為她披好,拔出了劍,隨即轉身朝洞外而去。
幽暗褪去,刺目的光映入眼中,入目是皚皚白雪,遠處朝陽尚未升起,天邊仍是一片昏蒙不清的暗色。
玄豹一陣陣低吼著,渾身毛發(fā)都豎了起來,一雙幽綠的獸眸緊緊盯著山上高處。
積霜堆雪的山崖間,一只形如虎豹的銀白猛獸正立于崖上。
它雙目金黃,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洞外之人,口中叼著一支骨笛,骨笛下墜一條玄鳥流蘇,儼然正是青陽氏族徽記。
第169章 落雪
落雪
旭日于天邊漸漸升起, 一縷朝暉劃破天際。
相對而望的兩道獸影分站于光與影的兩端,低沉的吼聲猶如警示與宣告,震得崖上的雪簌簌掉落, 空氣中也充斥著劍拔弩張的危險氣息。
立于高處的猛獸低首朝下瞥了一眼,叼著骨笛轉身便要離去, 視而不見的模樣激起了玄豹的怒意, 揚首高嘯一聲,輕身躍起, 矯健的身姿幾個起伏便踩著陡峭的崖壁攀了上去。
吼叫聲驟響,兩獸相遇, 一黑一白霎時于雪峰之中廝打到了一起。
楚流景從洞中走出, 咳了一聲, 聽得上方動靜,面上不由露出些許意外神色。
“是野獸?”
秦知白拉過了她,將她護在自己身后,望著崖上纏斗于一處的獸影,寫道:“文題白身, 形貌如豹,極似書中所載孟極, 只是它口中銜著一支骨笛,瞧來大約是青陽氏族之物。”
“青陽秘寶?”
楚流景凝了眉目,側耳聽了一會兒高處聲響,思忖少時, 屈指于嘴邊吹了幾聲哨。
清亮的哨聲穿透云霄, 交織成了一段特異的曲調(diào), 叫原本張牙舞爪撕咬在一起的兩獸一時停了動作。
玄豹喘著粗氣,眼中俱是斗紅了眼的兇狠, 身子倒仰著被壓在身下,爪子死死地抱著對方脖頸。
聽得熟悉的哨聲,它扭頭瞧了一眼洞口外的二人身影,雙目赤紅地任憑曲調(diào)再響了一陣,方不情不愿地收起了利爪。
負傷的后肢一腳蹬開壓在自己上方的身軀,它警告般地再吼了一聲,見對側猛獸未曾動作,這才縱身一躍,悶悶不樂地回到了楚流景身邊。
任憑對手離去,皮毛雪白的異獸揚首高嘯了一聲,方才叼在口中的骨笛早已在廝打時不知甩到了何處,它也未曾在意,金黃的獸眸再瞧了一眼哨聲傳來的方向,便轉過身施施然朝山上而去。
“應聲而不從,此獸當已有主。”
楚流景垂下手,再咳了一聲,指尖似因著寒冷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先前我聽與我同行的友人曾說,天山上有神女,其旁跟隨著一形如虎豹的白色異獸,與卿……姑娘方才的描述聽來極為相似,或許說的正是此獸。”
秦知白蹲下了身,本正在檢查玄豹身上傷處,動作忽而一頓,抬首看向身前人,而那張清弱病白的面容卻并未流露出任何異樣,只將一支骨笛遞到了她眼前,出口的言語仍是若無其事。
“此獸既能拾得骨笛,極有可能到往過秘寶所在之處,我們不若跟著它的蹤跡上山,或許能尋得些許線索。”
一時靜默,落于掌心的應答只有一個“好”,蹲于地上的人起身返回洞中收拾起了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
往日威風凜凜的玄豹難得一見地落了下風,如今正徑自生悶氣,抬起了爪子抓弄著身旁人的衣角,楚流景也未曾阻攔,任它玩鬧夠了,方與洞中出來的人一同朝山上行去。
天色已然大亮,漫山遍野皆是望不到盡頭的積雪,兩點身影于這般漫無邊際的銀白間緩緩行進,踩出的腳印蜿蜒渺小,天地間仿佛只剩了她們二人而已。
迦蓮山罕有人至,越往高處山勢越是陡峭。千年前此處甚至有天火傳說,猶如鐵水的萬丈火焰沖天而起,燃盡了周遭一切草木,落下的飛灰歷經(jīng)數(shù)月未散,最終方化作了如今白雪皚皚的迦蓮山。
楚流景走在雪上,靴履被積雪漫過,聽著腳踩在雪中發(fā)出的咯吱聲,忽而笑道:“以往總聽人說北地天寒,卻從未親身到往過,如今到得此處,方知曉何謂‘大寒豈可無杯酒’……若眼下當真有酒暖暖身子便好了。”
走在身側的人一路未言,聽她所說便頓了一瞬,扶于身旁的手握過了她的指骨,似確認過溫度,隨即于掌心寫道:“冷么?”
楚流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卻也不是冷,大約只是想飲些酒罷了。”
她目視著前方,雙眸中仍是一片暗淡無明的黑暗,而眼前卻似浮現(xiàn)出了云夢澤的云與水,鴉羽般的雙睫微微合攏,眉目間便露出了一點溫軟笑意。
“許多年前,我阿姐曾為我在相思樹下埋過一壇酒。她說我愛雪,往后要與我同來迦蓮山上看雪,山上清寒,我可以飲些酒暖暖身子,屆時我定然已及笄了,這壇酒便算她贈我的及笄之禮。”
靜默須臾,落在掌心的字句又緩緩問道:“那壇酒……如今可還在?”
楚流景笑著低首,“在的。當初那樣大一場火,我還以為一切都化為了灰燼,可相思樹與樹下的酒皆毫發(fā)無損,便連那時結繩祈愿系上的那條紅線也與往昔毫無二致。”
前去尋狂刀復仇時,她便獨自挖開了埋下的那壇酒,取走了綁于酒上的紅線,將酒又原封未動地放回了原處。
多年過去,草木又生新葉,云夢澤再沒了那場大火留下的痕跡,唯獨當年與她一同在樹下祈愿的人皆已留在了往昔,樹上懸掛的心愿也盡數(shù)成了灰燼。
似是因著走得太久,又似是寒意將人的思緒都被凍結,楚流景再咳了幾聲,唇上染上了一抹薄霜般的青白顏色,掩于身側的指尖也再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著,氣息略微凝滯,恍惚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停了好一會兒,方彎著眼尾又笑起來。
“先前在苗寨時,曾有人說我很有福氣……我大約的確運氣很好,因此才能遇見阿姐,遇見你。”
玄豹在前方領路,幾個起躍便輕巧翻上了險峻的高處。
一片積雪簌簌滑落,楚流景推著身前人避開了落下的碎雪,而傾倒的身軀跌入秦知白懷中,卻再也未能與她分離。
“帶我上山吧……”她呢喃般輕聲道* ,“我想看看……迦蓮山的雪……”
“……阿錦?
“阿錦!”
秦知白面色蒼白,緊緊擁住了倒在懷前的身軀,伸手把上了她腕脈,眼中神色便隨著指尖觸及的脈搏一點一點分崩離析。
楚流景虛虛睜著眼,終究聽到了耳旁熟悉的聲音,眼睫微微顫動著,似想要笑一下,而逐漸流失的意識卻讓她再做不到任何事情。
攬于身前的人低垂了首,將她擁在懷里,慢慢褪去了她用以遮掩的手衣,掌心未曾愈合的血肉隨之清晰落入眼底。
一時沉寂,落下的話語聲輕啞。
“你早便認出我來了……是不是?”
身前人未能回應,耳旁只有愈漸微弱的呼吸,玄豹跳回了近旁,喉間發(fā)出一聲聲焦急的嗚咽,崖上的雪落至眉間發(fā)上,便漸漸染白了滿頭青絲。
“你先前曾說,你只有我了,讓我不要離開你身旁……如今我也有話要與你說。”
秦知白跪在雪中,脊背微微彎折,雙手懷抱著心上人,任憑一滴淚墜入了雪里。
“無論發(fā)生什么……別再將我推開。”
雪仍在下落,北風呼嘯著吹散了所有云煙。
單薄的身影背過了身后人走在迦蓮山上,遠處日升了又落,月色與日色交替著流轉過兩人周身。
第二日的黃昏,天空中下起了細碎的薄雪。
冰涼的觸感擦過臉側,于眼角化為點點水珠,半昏半醒的人恍惚睜開了眼,指尖輕動了動,堆積的落雪于眉眼間簌簌墜下,低弱的話語聲便從唇邊溢出。
“下雪了……”
“是……下雪了。”
“……若能親眼看一看便好了……”
片刻安靜,背著她的人輕輕應聲:“我講給你聽。”
遲緩的話語聲響起,混雜于漫天風雪中,徐徐前行的身影留下一處又一處或深或淺的足跡,微彎的身軀覆滿霜雪,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在腳下深雪中。
可她未曾倒下,就這般一步步走向了遠處山巔。
輕緩的言語講著長風飛雪,講天山月明,講天邊將盡的落日,講頭頂飛過的孤鷹。
直至雪不知何時停了,松霜綠的身影輕晃著跪倒在了一望無際的山頂,身后人仍被她小心護在厚重的裘氅間,一輪明月清寂地高懸于空中,滿目盡是望不到盡頭的萬山霜雪。
雪峰連綿起伏,恍若蟄伏于夜色下的龍脊,千年不化的積雪流轉過清冷輝色,泛起點點銀光,亙古不變的光芒竟生生壓過了空中明月,仿佛落于人間的辰星。
倒在星月間的人緩緩伸出手,將身后人攬入了懷中,遙遠的不周城內(nèi)燃起了火樹銀花,慶賀著入冬的第一個節(jié)氣。
秦知白緩慢地將銀鏈重又戴回了楚流景腕間,擁緊了她,低首吻上懷中人眼睫,話語聲輕顫著落下。
“阿錦……生辰吉樂。”
話音消散,已至力竭的人擁著懷中身軀慢慢闔上了眼。
寂然的身影相依于雪峰月色下,輕微的腳步聲走近,皮毛雪白的異獸停在了二人身前。
第170章 十年
十年
凝滯而恒久不變的黑暗, 一道身影被禁錮于其間角落。四周寂然無聲,猶如光影初現(xiàn)之前的混沌,她就這般靜靜地跪在那里, 仿佛陷入了時間的縫隙。
“嗤”
一點火光亮起,驅散了近旁昏黑, 沉眠許久的人緩慢睜開眼, 便聽得一聲柔和的輕喚。
“阿錦。”
眼前是燒起的火堆,戴著白鵠羽飾的女子正立于樹下朝她招手, 高大茂盛的相思樹隨風輕輕搖晃著枝葉,水花卷動著拍打上岸邊, 身下猶如鏡面一般泛開點點漣漪。
是誰……
她坐在火邊, 恍惚望著樹下人埋下了一壇酒, 滿樹祈愿繩倒映于云水中,一條長命縷隨之系上了她腕間,合著落下的話語聲溫柔。
“望阿錦無病無災,得云君庇佑,往后余生安康順遂。”
“……阿姐?”
“嘀嗒”
一滴水自枝頭墜落, 濺起渺小水花,將平靜的黑暗晃開一圈波瀾。
遠處忽而傳來了熱鬧而幽遠的奏樂聲, 穿紅著綠的新人騎著高頭大馬自長橋上打馬而過,眼前光亮愈盛,原本冷寂的周遭慢慢響起了鼎沸人聲,她就此置身于人群中央, 身上換作了成親時所著的喜服。
“一拜天地——”
身軀不受控地彎下, 耳旁傳來嘈雜的歡笑聲, 四周圍繞著影影綽綽的虛影,一副面具戴在她臉前, 遮擋下了所有無法觸及的黑暗與冰冷。
“二拜高堂——”
禮生高亢的嗓音回蕩于重重幽影間,視線晃動著掠過火光燭影,再轉過身,一襲青衣映入眼簾。
“新人對拜——”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身穿婚服的愛人與自己拜過天地,相攜的同心結將二人緊密牽連,她抬起手,欲要抓住近前身影,而指尖尚未觸碰到那張面容,眼前卻又化為了一片空寂。
卿娘……
“卿娘!”
倉皇的喊聲劃破虛境,一望無際的黑暗中下起了雪。
雪于空中一點點飄落,瞧不清方向的前路堆積起了厚重霜雪,披著滿身風雪的身軀跪倒在雪中,似將被落雪湮沒,一貫挺直的脊背微微彎折,恍若寄托于神佛垂憐的信徒。
“無論發(fā)生什么……別再將我推開。”
“卿娘!”
一聲輕響,囚于腕間的鎖鏈應聲而裂。
跪在黑暗中的人掙脫了束縛,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一步步走近了月色下的那道身影,腳步漸漸變快,掠過了無數(shù)早已模糊不清的歲月,清弱的身軀在即將踏入那片月色時,一點流螢卻飄搖過眼前,叫她慢慢停了住。
風聲漸弱,后方飛舞起點點螢火。
高大的相思樹仍屹立于原處,茂密的枝葉掩去了所有風雪,云卻抱著劍,與云稚站在樹下笑望向她,遠處流螢塢的棠梨正值花期,朵朵白花飄揚而下,與腳下落雪恍惚融為了一片。
卻姐姐……
一聲清啼響起,威風凜凜的海東青盤旋著停在了她的腳邊。
云昭笑著走近了她身旁,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發(fā),清透的雙眸流轉過眷戀神色,恍似做著最后的訣別。
“回去吧,阿錦。”
“阿姐……”蒼白的眼尾一點點泛紅,她搖了搖頭,固執(zhí)地拉住眼前人的手,近似祈求般開口,“別離開我。”
自過去走來的人未曾應答,只是眸光溫靜地望著她,直至四周風雪將盡,遠處依稀傳來悠遠的鈴音,她再回頭望了一眼,被緊握的手方慢慢抽離,將她驀然推離了自己身邊。
“喜樂安康,阿錦。”
……
“阿姐!”
楚流景猛然醒轉,伸出的手抓向了身前虛空。
四周已不見風雪與流螢,故去多年的身影也隨蘇醒的夢魘全數(shù)消散殆盡,她就那般坐在那里,任憑落下的淚打濕了衣襟,倉皇睜開的雙目仍是一片晦暗,落空的指尖一點點低垂,終究什么都沒能抓住。
“云姑娘。”
一道話語聲響起,不遠處有人朝她走近。
走近的人停在榻旁,似觀察了一會兒她的情況,確認她已無性命之憂,方道:“姑娘心脈衰竭,又于雪中停留了多日,如今大病初醒,還需多加歇息,可要我為姑娘盛碗粥來?”
靜了片刻,楚流景閉了閉眼,抬指擦去了眼角的淚,暗淡的雙眸看向榻旁女子的方向,緩緩問:“你是何人?卿娘在何處?”
“秦神醫(yī)尚未蘇醒,主人已為她療過傷,眼下她并無大礙,只是真元耗盡需要多休養(yǎng)一陣,云姑娘不必擔憂。”
四周溫度和暖,一墻之隔的窗外隱約傳來呼嘯的風聲,遠處暴風雪已至,咆哮的北風將天地刮得一片迷蒙,而萬山之中的這處木屋卻全然無事,宛如隔絕于世外的秘境桃源。
楚流景微微收緊手,又問:“不知貴主人是何人?”
女子端了一盞溫水至她手邊,“主人說待您見到她自然便知曉了。”
靜默少頃,楚流景接過了水,“多謝。”
見她并無異樣,女子再囑咐了一聲,將帶來的湯藥放至桌上,隨即轉身出了房中。
聽得腳步聲遠去,離去的人關上了房門,楚流景再靜坐一時,方撐著身子下了榻,將手中茶盞放至一旁,赤裸著雙足緩緩走向門外風雪中。
房門打開,冷風卷著飛雪迎面而來,猶如利刃般的寒風貼著肌骨一寸寸刮過,未著靴履的雙腳踩過雪地,摸索著走向了風雪之中的另一處小屋。
耳旁風聲長嘯,席卷而來的狂風將衣袍吹得獵獵翻涌。
柳依依曾說過迦蓮山將有暴雪,山間雨雪至多維持數(shù)日,如今風雪未散,她眼下應當仍在迦蓮山中。迦蓮山人跡罕至,常人斷不敢于此時進山,將她救下之人看來是長居于此,而以她這幾日所見,居于山中的人應當唯有一人。
“噌”
一點輕吟響起,微不可察的吟嘯隱于漫天風雪中朝她逼近。
楚流景側身一避,驟然拔出腰間佩劍,輕薄的軟劍斜挑上前,欲要擋下襲來的鋒刃,而刺來的風聲卻猶如驚鴻,只輕輕一蕩,便繞開了她的遮擋,自劍身側旁直取命門。
雪如飛沙,紛紛揚揚落了她滿身,浪濤般的風聲掩蓋了大多聲響,叫她不得不抽身疾退,可一招未停,一招又至。
紛繁的劍招宛如自四面八方同時襲來,與漫天飛雪竟渾然一體難分。
她聽不出方位,亦無法判斷劍鋒落點,掃來的風聲輕而易舉便拆了她的劍招,仿佛看破了她一招一式,而每每下一式便可取她性命時,卻又變換方式逼迫她再次出招。
——來人并非想要取她性命,而是在喂招。
泠然的劍光翩然不止,于大雪中接連過了數(shù)十招,直至楚流景體力不支,腳下步法亦有些遲滯不穩(wěn),落向她心口的劍鋒方回鋒一挑,于風雪中劃出了一道長痕。
梨花先雪。
空氣似于瞬間凝結,空中飄落的雪花也于此刻懸而未動,光與影滯留在原處,宛如將時光都凍結,她就如此被重重皓白包裹,仿佛漫山霜雪盡都傾覆。
“轟——”
凝結的雪花轟然爆開,漫起一陣塵煙,金石相擊的丁零聲不絕于耳,一道銀光劃過,銀白的軟劍于雪霧中倏然飛出,劍身輕晃著插入了一旁山石。
待塵煙散盡,楚流景立于原處,嘴角緩緩溢出一縷鮮血,而積壓許久的內(nèi)傷竟蕩然一空,叫她氣息亦平緩幾分。
“裴前輩。”她喚了一聲,躬身抬手,朝來人深深一禮。
茫茫落雪間,一襲白衣于雪中徐徐走出,銀白的異獸跟在她身旁,雪花飛揚著自她身周繞過,她手執(zhí)一柄暗青色軟劍,眉間一點素白,宛如月下云間走出的天人,只靜靜地站在那里,便叫漫天風雪皆為她繞行。
聽得腳步聲走近,楚流景抬起了頭。
“十年未見,沒想到前輩便是這山中異獸的主人。”
十年前,她方被救至藥王谷,因受困于地牢間太久,雙目無法如常視物,沈槐夢初作診斷后,給了她一條白布,令她以布遮眼,以防被日光傷了雙眼。
便是彼時,她遇見了前來祭拜故友的女子,嫌少有人踏足的當歸峰留下了一朵梨花,女子望她許久,緩緩開了口。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她道。
“我教你一式劍法如何?”
她并不知曉來人是誰,亦從未問過她的身份,只是彼時復仇心切,她需要足夠強大的能力,因此她應下了女子,與她學了那式“梨花先雪”。
后來她逐步接管子夜樓,慢慢認識了各處江湖勢力,從蛛絲馬跡間后知后覺知曉,那位與她有一劍之師的前輩竟是夕曲裴家家主,曾與前任彼蒼榜榜首齊名的裴家一點雪,裴清祀。
然而其后裴家家主便換作了裴少微,傳聞中的一點雪不知所蹤,她從此未再聽過她的下落,直至今日于此再見。
聽得她的話語,裴清祀停了一瞬,轉首望向迦蓮山外,似透過長風飛雪,望見了數(shù)百里外的大漠綠洲。
“原來又已過了十年。”
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
她的發(fā)已盡白,便與這落雪的顏色全然一樣,唯獨一襲白衣仍如當初,佩于身側的惜取劍亦別無二致,恰似百折而不摧的青竹。
楚流景咳了一聲,行至山石邊拔下劍,將軟劍收歸于鞘,正欲與身前人再詢問一番,卻聽一陣腳步聲響起,一名侍女自不遠處行來,待行至二人身前,便稟報道:“小姐,秦神醫(yī)醒了。”
楚流景神色一振,一時再顧不上其他,與裴清祀低首一禮,便匆匆落下一句話。
“多謝前輩相救,卿娘既已醒轉,我先去看一看她。”
她擦去嘴角鮮血,轉身便要離去,而還未走出太遠,卻聽得身后又響起淺淡的話語聲。
“你若是為青陽秘寶而來,我或可與你指一條路。
“有一人想要見你,她已在此等了你十八年。”
第171章 迦蓮
迦蓮
秦知白醒來時, 身旁只有一名侍女,窗外是無盡的飛雪,明明暗暗的火光照出她蒼白的面容, 與眼底倉皇失神的悲切。
她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又回到了十四年前分別的那個夜晚,瘦小的身影于她眼前跑入了遠處火光,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 直到烈焰與黑暗齊齊將曾將她救下的那道身軀吞噬,如同泣血般的呼喊才破開了整片夢境。
“阿錦……”
發(fā)覺她醒轉, 侍女放下正在整理的醫(yī)藥,轉身走近前, 恰聽得了她所喚名姓。
“秦神醫(yī), 云姑娘方才已醒, 如今正與主人在外商談要事,待一切談完便會前來與您相見,您不必擔心……”
話音未完,屋外傳來一聲錚然劍鳴,秦知白眸光惶然, 緊握的指骨已然泛了白,再顧不上侍女所說言語, 掀開衾被下了榻,匆促朝屋外風雪而去。
“秦神醫(yī)……秦神醫(yī)!”
房門被拉開,凜冽的寒風霎時席卷而來。
天地一片昏蒙,恍惚又回到了當年濃煙滾滾的那個暗夜, 而一道身影卻自大雪中逆風行來, 似跨越了經(jīng)年的光景, 單薄的身軀還堆著未拂去的落雪,就這般行色匆匆地來到了她的身前。
“卿娘。”
輕喚的話語聲未散, 一雙手已然緊緊擁過了她。
秦知白埋在她頸間,收緊的指節(jié)仍透著恓惶未定的蒼白,低垂的雙睫微顫,仍未走出昔年舊夢的話語聲如囈語般呢喃落下。
“別走……”
已過去十四年,而那些未及挽留的分別仍舊日復一日地固守著她的夢魘。
世人皆道靈素神醫(yī)蕭然物外,不似凡塵之人,唯有每個夜里受困于舊事的磋磨與數(shù)年間了無音訊的找尋揭示了她的另一面。
越不問將來,越困于過往。
得而復失方知曉她也未能走出當年的那場火光。
楚流景怔然原處,心口似被一把手狠狠揉過,翻滾出無數(shù)酸楚難當?shù)幕诤夼c痛疚。
她伸手攬過懷中人身軀,指尖只觸到單薄的里衣,于是將秦知白小心抱起,一步步送她回到風雪無法觸及的房內(nèi)。
“我不走。”她道,“我就在這里。”
侍女安靜地退出門外,房中只剩了相擁于一處的兩道身影。
楚流景將懷前人輕輕放回榻上,為她蓋上了衾被,握于腕間的手一直不曾放開,她便也任她牽著,單手解開了被雪水浸濕的外衣,隨即躺上床榻將心上人全然擁入懷里。
“我陪著卿娘,卿娘再歇一會兒吧。”
望出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跟隨著她,直到她靠近前來,擁過了自己,眼底迷離惝恍的不安方漸漸散盡。
秦知白點了一下睫,雙手被人攏入懷中,肌膚一點點回復著和暖的溫度。
安靜許久,她搖了搖頭,半闔著眸倚在身前人肩側,輕聲道:“我做了一個夢。”
楚流景環(huán)著她,仍沾染著寒意的身軀仔細地隔著些許距離。
“是不好的夢么?”
“……是。”
“若是不好的夢,便忘卻吧。”她微垂著首,輕輕笑道,“我總不愿見卿娘不開心。”
似曾相識的對答,叫秦知白恍神一瞬,仿佛又回到了她們同榻而眠的第一個夜晚,她抬起首,望見眼前人唇邊未曾擦凈的血跡,神色便又一變。
“受傷了?”
被捂在懷前的手當即探向了腕脈,楚流景笑起來,輕握過診于腕間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
“無妨,是裴前輩為我打了一道護體真氣。”
“裴前輩?”秦知白微微一頓,“一點雪?”
“是她。”
楚流景將醒后發(fā)生之事事無巨細地與身前人說了一遍,停了一會兒,落下的話語聲便放輕了些。
“裴前輩說有一人想要見我,她已在此等了我十八年,青陽秘寶的下落或只有她知曉……待雪停后,我便可前去與她相見。”
……
這場談話后,二人便在這處山間小屋暫居了下來,一面調(diào)養(yǎng)著身子,一面等著這場風雪停歇的那一日。
迦蓮山與世隔絕,山外之事皆無法驚擾山間。再無從得知江湖之事,楚流景便也放下了所有雜念,整日除卻施針用藥,便是撫琴弄墨,間或親近親近自家娘子,每日過得倒比先前快活許多。
是日,楚流景托裴家侍女拿來了筆墨,一時來了興致,便坐在秦知白懷前提筆作起了畫。
她雖并非真正的楚家之后,但一手丹青卻也精妙絕倫,暗淡的雙眼分明無法視物,可落筆卻從無遲疑,當真心下自有溝壑。
最后一筆落下,楚流景放下了筆,回首倚入身后人懷間,笑問道:“我厲害么?”
望著眼前行云流水的畫作,秦知白溫聲應答:“很厲害。”
燈火昏黃,照亮了紙上筆墨,素白的羅紋紙上畫著山水小舟,遠處層林盡染,幾名女子正于舟上垂釣飲酒,其間二人身旁臥著一只玄豹,儼然畫的正是她們與兩三故友。
得了妻子夸贊,楚流景笑起來,綴著淚痣的眼尾微微彎著,似一只饜足的狐。
待笑罷,她拉過身后人的手,將筆放入秦知白手中。
“畫既已成,不如卿娘為我題一幅字罷。”
秦知白半攬著她,倒也不曾推拒,卻并未接過遞來的筆,只將筆交還至身前人手中,纖長的指骨握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寫下:
“但愿長年,故人相與,春朝秋夕。”
落下的字句浮現(xiàn)于腦海,楚流景怔了一會兒,慢慢笑起來,面上神情和軟幾分。
“好字。”
秦知白瞧她一眼,“看不見卻也說好么?”
放下筆的人回身擁過心上人,眉梢眼角俱是慵懶笑意,懶洋洋道:“卿娘的字自然是好字,待回去后我便將這畫裝裱起來,令各大書肆拓上幾千份,掛于鋪中,叫那些酸儒文人好好看看何等字畫才叫仙跡。”
這般理所應當?shù)难哉Z令秦知白搖了搖頭,眸中落了些許溫軟神色,語氣輕嗔。
“又在胡言。”
屋外忽而傳來一聲怒吼聲,震得檐上雪簌簌掉落,而后便是一陣難分難舍的廝打咆哮。
楚流景微微抬眉,聽了一會兒房外響動,面上露出些許無奈之色,輕笑道:“看來霏霏又與裴前輩的靈獸打起來了。”
自來了此處后,這般情形便幾乎每日都要上演一回。
玄豹性情高傲,初次交手落了下風之事一直叫它耿耿于懷,于是每每得空時,它總要尋個機會與孟極打上一陣,直至落敗而返,便又休養(yǎng)生息再尋下一次機會。
今日無風,雪下得也比先前小了許多,楚流景無意干擾兩獸之間的爭斗,便也未曾阻止,只回眸握過了秦知白的手。
“今日雪小了些,我還從未塑過雪獅子,不若卿娘陪我一同去堆個雪獅子吧。”
“好。”
秦知白為她披上狐裘,又戴上了一頂貂絨制成的暖帽,直將整個人都包裹成了毛絨絨的一團,方才放她出了房門,二人一同走入了門外落雪中。
落花般的素雪飄零而下,紛紛揚揚,遮蓋了漫山草木,將所見之處皆染成了一片清凈無瑕的銀白。
兩獸間的爭斗已近尾聲,玄豹又落了下風,被孟極按在身下,喉間低吼不止,滿眼盡是不服輸?shù)膼琅瓚崙俊?br />
楚流景來到空地間,將左近的雪推到了一處,從未塑過雪獅叫她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略一思量后,她打了個響指,轉首喚了一聲:“霏霏。”
被按在爪下的玄豹低叫一聲,又將身前異獸一腳蹬了開,轉身臨走前趁著孟極不備對著它尾巴狠咬了一口,隨即幾步跳開,獨留下被偷襲的靈獸轉著圈抓過自己的獸尾,惱怒的吼叫聲響徹天際。
小勝一回,總算找回了些面子的玄豹揚著下巴很是得意地來到了楚流景身前。
它正要與二人再撒個嬌,卻聽得一聲“別動”,隨即還未反應過來,一捧雪便澆到了它頭上,蒙蒙落雪撒下,四面八方堆來的積雪霎時將它渾身埋了個透。
楚流景蹲在玄豹身旁,將雪盡都拍在它身上,連同細長的尾巴也拿雪蓋了起來,只剩了一張臉顯露在外。
一尊雪塑漸漸成型,她又再三囑咐霏霏莫動,而后將整個“雪獅”再加固了一番,這才揚著眉梢轉首看向身后。
“像不像?”
她抬了首,一雙眸子笑盈盈地透著亮,頭上戴的暖帽已在忙碌中歪到了一旁,散落了些許白發(fā),而那張攝人心魄的容顏卻更顯出幾分昳麗,便如冰雕玉琢的神像。
秦知白望著她,映著落雪的眸中凝了幾分笑,伸手替她將暖帽重又戴好,看向滿目可憐向她求救的玄豹,便俯下身去與她一同塑起了雪獅。
“如此,便像了。”
松軟的積雪被團成一個雪球,塞到了玄豹爪下,一動不敢動的玄豹僵硬著身子坐在原地,右爪下踩著一團雪球,遠遠望去渾似府邸外看家護院的石獅像。
楚流景摸到霏霏爪下的雪球,登時忍俊不禁地笑起來,如此毫不掩飾的笑意叫玄豹很是不滿,揚首嗷嗚了一聲,便抖著身子將渾身積雪甩了出去。
散落的飛雪甩了二人滿身,令一貫清整的人眉間發(fā)上亦落了雪色。
楚流景拍了拍衣裝,大多細雪皆被披在身后的裘氅擋下,她伸手撫向身旁人,替她拂去了肩上落雪,指尖觸及略有些泛涼的肌膚,便溫聲道:“卿娘去換身衣裳吧,以免著涼了。”
知她還想再玩一會兒,秦知白也未曾催促,應了一聲,便道:“莫要貪玩,再過片刻便回房來。”
“好。”
聽著身旁人腳步離去,楚流景笑著回過身,抬手接過空中飄落的素雪,還欲往斷崖邊行去,卻聽得高處傳來劍嘯風吟。
高崖上,衣白勝雪的女子正憑風練劍。
她發(fā)如霜雪,手中青劍遲遲隱而不動,一雙眼閉目未睜,身周威勢卻有如重溟九天,待一劍落下,掠過的劍氣竟叫漫天飛雪都凝滯著停了一瞬。
楚流景聽著如此劍風聲,在女子收劍正待離去時,高聲叫住了她。
“裴前輩,晚輩有一事求教。”
發(fā)覺腳步停下,她躬身拱手道:“聽聞前輩曾以布遮眼,居于深山中數(shù)載,只為求練一劍。還不知前輩目不可視,又受他人蒙蔽時,該如何出劍?”
流風輕拂,回答的話語聲淡而明晰。
“洞若觀火,憑一葉自可知秋。”
楚流景若有所思,停了片刻,又問:“力所不及之時又該如何?”
“大成若缺,大直若屈,藏巧于拙,用晦而明。”
怔愣片晌,楚流景恍然一禮。
“多謝前輩指點。”
……
又過了兩日,這場堪稱漫長的風雪終于停息。
楚流景穿戴好衣裝,與秦知白一同拜別了裴清祀,在靈獸的帶領下離開了這幾日暫居的小屋,翻越過腳下山峰,終于于殘陽將落之時來到了另一處冰原。
一名身穿裘皮短襖,手中握著一支木瓊花的女子便等在那里。
似知曉她們會來,女子笑著轉過了身。
“你們來了,我等你們很久了。”
楚流景聽著陌生的話音,抬手朝她行了一禮。
“我與姑娘應當素不相識,不知姑娘是?”
“我叫迦蓮。”
女子輕聲笑答,清弱的容顏映了斑駁余暉,恍若天地間最后一抹煙景。
“許多年前,也有人為我取名流景。”
第172章 圣人
圣人
片刻沉寂, 楚流景緩慢回過神,一雙眉微微蹙了起來,遮于暖帽下的面容露出了驚詫神色。
“你是……楚流景?”
靜立于殘陽中的人未曾應答, 只是微微笑著,如不周湖般澄凈的眸光安然看著她, 話語聲平和。
“我更希望別人稱我迦蓮。”
如此回答, 已是不言自明。
想起山腳洞穴外見到的石碑,想起裴清祀先前所說話語, 楚流景眉心愈緊,心下一時竟不知是何思緒, 凝著些許薄霜的眼睫輕點, 方緩緩開口。
“你竟在此居住了一十八年?”
北風輕輕吹拂著, 將女子手中花葉吹得略微搖晃。
名為迦蓮的女子站在這處與她同名的雪峰間,望著遠處霞光,任憑流云被風推擠著略過她身側,染了霧氣的眉眼仍是溫靜。
“或許不足一十八年整,又或許早已不止十八年……那時我還太小, 尚無法記下所有事情,只是自我有記憶起, 這山中的木瓊花當已開過十七回。”
木瓊花生于高山,一年長成,一生只開一次,花落便將全株凋作塵泥。
楚流景緘默片晌, 低聲問:“是沈谷主將你送來此處的?”
迦蓮不曾回答, 只再望了一眼天邊將盡的余暉, 轉過了身。
“你們隨我來。”
輕微的腳步聲逐漸走遠,楚流景頓了一瞬, 尚未能將眼下心緒全然理清,拉于腕間的手卻向下交握著全然扣入了她指間。
秦知白輕輕牽著她,抬起了手撫過她眼睫,拭去了凝結的霜雪,指尖再挽起垂落的發(fā),將略有些松散的氅衣掩好,清凈的眸光攏著身前人眉眼,溫緩的話語聲便如細雪般落下。
“我們走罷。”
少頃,楚流景笑起來。
“好。”
相伴的二人跟在身后隨迦蓮徐徐走向了遠處冰雪。
夕陽漸斜,昏黃的余暉為整座雪峰鍍上了一層金邊,眾人踩過積雪,于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銀白間走入了一處洞穴。
洞穴全然被冰覆蓋,厚重的冰層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片晶瑩剔透的藍,冰中儼然還能見到雪水流經(jīng)的痕跡,偶有花草與蟲魚被封于其中,便似窺見了多年以前凝固于此的時間。
秦知白牽著身旁人,小心護著她,一步步走過腳下冰川,仿佛踏入了無邊的深淵。
前行的道路愈漸狹窄,深處隱有回蕩的水聲,她望著前方身影,問道:“迦蓮姑娘這些年一直生活在此處么?”
走在前的人笑了笑,溫聲回答:“大多時候都在山上,偶爾貪玩了會跑去山腳看一看。
“只是她不愿我被外人發(fā)現(xiàn),因而我只能在秋冬兩季下山,那時候進山的人少,我便可以在草原上玩一會兒,有時還能望見商隊自遠處走過,烏泱泱長龍似的一條,運氣好的話,能撿到些他們落下的東西,我這塊鏡子便是許多年前撿來的。”
說著,她拿起了腰間懸系的一面長柄鏡。
長柄鏡僅有巴掌大小,瞧來玲瓏精致,鏡身貼了一層薄銀,銀片內(nèi)刻著浮雕式的花鳥瑞獸,整塊鏡子被愛護得極好,鏡面時時保持著干凈通透,只是歷經(jīng)歲月侵蝕,邊緣的花紋已有些模糊不清,便如大漠中風雨剝蝕的龍城。
秦知白未曾言語,眸中洇開了一點漣漪,見身前人將鏡子小心地收回,靜默少時,方又開了口。
“近狼荒草原那處山麓有一處山洞,洞外石碑上刻著圖南楚流景之墓幾字,不知可是姑娘所刻?”
迦蓮怔了一會兒,訝然地回過頭:“你們見到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徐朝前走著。
“那應當是我六歲時刻的,那年重午她來尋我,與我說了許多話,便是那時我方才知曉我姓甚名誰,來自何處。她說從此后我可以是任何人,卻不能再是楚流景,因此我偷偷跟在她身后,在她離去后于山腳刻下了那塊碑,并為自己改名叫了迦蓮。”
她無法再是楚流景,無法再離開迦蓮山,于是從那一日起,她情愿自己只是迦蓮。
腳步踩過冰面,發(fā)出沉悶的回響,一直未曾出言的人忽而道:“你從未想過離開迦蓮山么?”
前行的身影頓了一瞬,迦蓮笑著輕聲答:“曾經(jīng)想過……只是如今或許已離不開了。”
為何?
楚流景想問。
她還想問為何沈槐夢要大費周章將她安置來此,只是還未及開口,身前人已轉了話鋒。
“我雖從未離開過迦蓮山,卻也自他人口中聽聞過秦姑娘的醫(yī)術。”
迦蓮信步朝前走著,前方隱約透出些許微光,腳下冰層不知何時漸漸變作了茵綠的苔* 土,她停在光闖來的入口,緩緩開了口。
“秦姑娘認為,這世間真有起死回生之法么?”
狹道至此而終,前方一片豁然開朗。
眼前是一處天坑,其間一半綠草如茵,一半冰厚三尺。
如今夕陽已落,明月爬上高空,流水般的銀輝恰從坑頂灑落,便叫滿目景致皆染上了一層薄紗似的銀白,而一名女子正沉睡于這厚重冰冷的寒冰之中。
“……江師姑?”秦知白蹙眉開了口。
江師姑?
楚流景凝了眉目,“江霽月?”
月色緩緩推移,淡白的光穿透了凝結千年的冰霜,冰與月的交界,一具沉眠了二十載的身軀正靜立于不遠處的冰柱當中。
冰中人闔眸而立,頸間仍殘留著昔年自刎時留下的劍傷,歷經(jīng)數(shù)十載的容顏絲毫未曾改變,腰間還別著一支木瓊花,仿佛下一刻便會睜開雙眼,笑說一切不過是她的一場玩笑,然而一旁開敗十數(shù)回的花草卻早已昭示分明。
迦蓮望著冰內(nèi)的身影,落下的話音輕了些許。
“自我記事起,除卻每歲重午以外,剩余的日日夜夜,便只有滿山冰雪和這冰中的人與我相伴。
“她將我?guī)泶颂帲闶菫榱俗屛遗阒鶅?nèi)的人,這樣若有朝一日她醒來了,見到我在,她起碼不會感到孤單。”
在迦蓮山上的二十載歲月里,沈槐夢雖甚少與她見面,但每回來時都會與她說許多話。
有時講山外發(fā)生的事,有時講藥王谷里的樁樁件件,但說來說去,最終總會落回江霽月身上。
她說江霽月實在不是個稱職的師姐。
世人都道濟世圣手待人溫柔,有圣人之心,但只有她知曉她其實十分愛玩。
她們初入谷時,她本沒有那么討厭自己的這位師姐,然而每次年末考校,她以微末之差奪得第二,江霽月總會一邊逗弄般地喚她胥娘,一邊將考校第一所得的獎賞放至她眼前,那雙流光輕漾的眸子笑意盈盈地望著她。
“胥娘怎又差一些?當真不要師姐私下教教你么?”
胥娘是她的小字,唯少時母親會這般喚她。
見著這般明目張膽的挑釁,本就性情高傲的少女自然記掛卻也厭上了自己的這名師姐。
知曉江霽月擅長辟毒時疫,她便往她手下病人藥中下些自己調(diào)配的毒藥。
二人一者下毒一者解毒,如此離經(jīng)叛道的行徑暫時未被他人察覺。
她本以為江霽月該將此事呈報谷主,卻沒想到她竟就如此陪著她鬧。
直至最后一回,她將毒下在了自己身上,毒發(fā)得極快,幾乎轉瞬便讓她再無多余氣力,看著她嘴邊溢出的毒血,當時已有聲名的濟世圣手竟一時亂了方寸,攬著她的身子就這般輸在了她手中,而這卻是她第一次勝她。
獲勝的彩頭是一條銀鈴,為江霽月第一年年末考校時得到的獎賞,她說賭注未曾備好,便將這串銀鈴先押在她手上,待此行圖南事了,她再為她帶一份大禮。
可是后來……
……
沈槐夢還說過許多,而這其間最多的卻是“她是個好人”。
好人不該就這么死去,好人不該被自己所救的百姓一步步逼向死局。
江霽月終究錯了,這世間眾生本就相差懸殊,她殺該殺之人,救該救之人,讓不該塵封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也要讓未曾踐諾的人如約回到她身旁。
長久靜默,凝聚的雪水于頂部滴落,發(fā)出嘀嗒一聲輕響。
“原來如此……”
楚流景微微闔了眸,數(shù)年來的疑慮于腦海中一掠而過,她終于尋到了答案,也終于明白了沈槐夢為何會救下她。
或許傳聞不錯,沈槐夢當真不喜江霽月,可那么多年的相處,她到底也未曾想過見她就這么死去,于是她想到了江霽月為之身故的十洲記。
她想要讓她死而復生。
楚流景是江霽月留在這世上最后的托付,因此她不愿讓她涉險,而她需要有一個人進入楚家,吸引所有藏在暗處的兇險惡意,這個人當與她利益一致,于是她尋到了她。
救她是為了培養(yǎng)一把可供驅使的劍,讓她扮作楚流景是為了能夠瞞下迦蓮叫她以身試險,從沒有什么公義情感,自始至終她在她眼里不過是一枚棋子,她認為世間之人皆分高下,而她便是其中可以舍棄的一方,僅此而已。
“阿錦。”
輕緩的話音落下,握于手上的指骨微微收緊。
感受到身旁人眼下心緒,楚流景慢慢笑起來,反手扣過秦知白手心,話語聲幾分溫靜。
“她終歸救了我,無論出于何種原因,我未曾死在十年前的圖南地牢中,如今還能與卿娘相見,我總該感謝她的。”
笑著說罷,她回首望向迦蓮,披著裘氅的身姿宛如清蓮,于月色下更顯瀟灑放逸。
“你之所以要見我,便是為了與我說此事么?”
迦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其實我有一事相求。”
她握著手中木瓊花,微微低了首,望出的視線恍似落入了虛空,語調(diào)略帶躊躇。
“幾年前,我與楚大娘子曾見過面,我托她為我打探過當年之事,得知當初我家中逃出圖南之人除我以外,應當還有我的一名長姐。
“長姐天生異相,雙目重瞳,因此少時極少離開家中。倘若她當初未曾死在逃亡的途中,如今當已與我一般大,我想求你替我尋她的下落。”
重瞳?
楚流景驚詫地握緊了秦知白的手,二人腦海中皆浮現(xiàn)了一個名字。
“阿纓?”
“阿纓?”迦蓮看向她們。
楚流景將年初在沅榆桃花谷中發(fā)生之事與她說了一遍,再比對過二者相似之處,隨即確認了阿纓身份。
“果然是她。”
莫怪她初入長纓寨時阿纓會抓著她的手與她那般親近。
想來彼時她扮作楚流景,眉眼間總與她家中人有幾分相似,阿纓雖神志不清,對此卻格外敏銳,因而將她誤當做了真正的楚流景,在發(fā)覺認錯之后便又將她放了開。
“原來你們已見過了……”迦蓮聽她所說,面上露出了一絲希冀,“她如今過得可好?”
楚流景停頓片刻,搖了搖頭,“先前長纓寨被毀,阿纓為人擄掠,不知所蹤,如今監(jiān)察司與青冥樓仍在尋她下落,若有消息,我會托人傳信與你。”
靜了一會兒,迦蓮行至她身前,朝她深深揖了一禮。
“多謝兩位,如此恩情,我無以為報。”
再直起身,她望著眼前單薄病弱的人,眸中神色沉靜了幾分。
“我知你們是為青陽秘寶而來,而我恰知曉最后一卷十洲記的下落。”
“十洲記?”楚流景怔了一怔,“莫非不在楚家么?”
迦蓮搖了搖頭。
“最后一卷十洲記其實從來不在楚家,而在我身上。”
略一停頓,她道:“我便是最后一卷十洲記。”
第173章 蓮子
蓮子
年節(jié)前的最后一段時日, 熱鬧繁盛的帝臨城中比往常還要喧闐幾分。
長街兩旁擺滿了販賣時下蔬果的小攤,各州來的商旅于街道間牽馬穿行而過,長者帶著家中小兒置辦起過年所用的新衣飲食, 道路之中車載馬駝,家家戶戶儲備著一冬食用的各色果蔬, 將寬闊的躍馬巷圍了個水泄不通。
一輛馬車便于這般熙攘的人潮中徐徐行過, 御車的駿馬所戴當盧間刻著洛下褚家特有的魚鳧圖騰。
在經(jīng)過一處賣蔬菜的小攤時,駕馬的侍從忽而停下了馬車, 一名侍女自車內(nèi)走下,來到攤鋪前, 望了一眼攤上的新鮮蓮蓬, 自腰間取下了荷包。
“蓮蓬如何賣?”
“一朵三文。”
攤販頭也未抬地回了價, 在發(fā)覺來人身份后,怔了一怔,連忙改了口。
“娘子既是褚家之人,這蓮蓬盡管拿去便是,左右不值幾個錢。我家中便是洛下的, 先前家中父母患了怪癥,全靠褚老太太施藥救治, 又哪能再收褚家的錢。”
說著,她將攤上幾朵蓮蓬用油紙盡都裝好便要遞給眼前侍女。
侍女接過蓮蓬,卻仍是從荷包中取出相應的銅幣一字排開,又拿了一小塊銀錁子放至攤上。
“一毫一厘皆取之不易, 既是買賣交易, 自該付足相應的價錢。將過年了, 眼下時局動蕩,早些返鄉(xiāng)陪陪家中人吧。”
話落, 她轉身回了馬車,身影很快隱沒于略微掀動的帷幔之后,隨行駛的車馬漸漸消失在車水馬龍之中。
馬車內(nèi),侍女將買來的蓮蓬遞給了身前老者。
“家主,蓮蓬買來了。”
鶴骨松姿的老婦人睜開眼,望著眼前遞來的蓮蓬,伸手取了一支,自其中剝出了一顆蓮子。
“已入冬了,沒想到還能見到新鮮的蓮蓬。”
她將蓮子放入口中,細細地嚼了一會兒,蒼老的面容仍是未見太大變動。
“可惜終究過了時節(jié),即便是新采下的,到底也不如先前脆嫩了。”
侍女笑著,低首剝起了剩余的蓮蓬。
“蓮子芯苦,奴婢為您將蓮芯都剝了吧。”
褚云琛恍神了一瞬,目光望著侍女手中潔白的蓮子,面上竟鮮見地露出了一絲悲涼神色,片刻后,方緩緩道:“是啊……蓮子芯苦。”
她闔上了眼,再睜開,眸中神情便又平靜無波。
“一會兒到地方后,替我將那孩子帶來。”
侍女怔了一會兒,點頭應下。
“是。”
馬車行至一間寺廟外,自寺后的一處小道悄然入了廟中。
如今臨近正月,寺廟前正在向城中百姓布施佛粥,一眾善男信女滿面虔誠地于殿內(nèi)進貢香火,寺中監(jiān)院匆匆趕到禪房,便朝到來的老婦人行了一禮。
“褚居士。”
褚云琛回以佛家禮,溫聲問道:“近來城中情況如何?”
監(jiān)院笑答:“蒙居士掛心,先前城中怪癥盡已治愈,百姓知曉是居士布下的湯藥,皆感念居士心善,前來還愿的施主也多了許多,還為居士在寺中正殿供奉了一塊長生祿位。”
褚云琛笑了笑,略一頷首,“有勞諸位高僧了。”
“居士言重。”
再寒暄了幾句,監(jiān)院合掌退出了禪房。
一名腰懸判官筆的男子自門外走進,身后跟著一道身影,跟隨之人一張臉被帷帽遮擋得嚴嚴實實,只隱約露出了脖頸間些許被火燒傷的痕跡,正是遭六欲門擄走后久未再出現(xiàn)的阿纓。
“世主,那傻女來了。”
他將身后人一把拉過,粗暴的動作叫遮在臉前的白紗略微掀了起來,望出的視線瞥見帷帽下觸目驚心的面容,不由心生厭惡地退開了些。
阿纓踉蹌了一下,瑟縮著收回了手,轉首望見不遠處的老者,驚惶的神色方緩和幾分。
“阿姥。”
她有些委屈地喚了一聲,走近老婦人身旁,輕輕拉住了她的衣袖,目光小心而又畏懼地瞧了一眼先前的男子。
“他……兇。”
褚云琛面容和藹,任她拉著自己,抬手替她將帷帽摘下,輕撫了撫她的背。
“嚇著你了?我會著人罰他,莫要害怕。”
輕柔的動作叫仍有些怖畏的人很快放松下來,一雙眸子水潤地透著亮,用力地應了一聲,重瞳一掃,再低首望見一旁小桌上剝好的蓮子,傷痕遍布的面上便露出了些歡喜神色。
“蓮蓬。”
褚云琛望了一眼,替她將剩余的蓮蓬拿過,仔細地剝出了其中蓮子。
“阿姥方才在街市上買的,吃吧。”
阿纓接過蓮子,開心地吃起來。
立于一旁的男子等了許久,小心地開了口。
“世主。”
褚云琛并未看他,只專心為身前人剝著蓮子。
“何事?”
男子面露忐忑,猶豫許久,方低聲道:“最近青冥樓似乎查到了我的下落,對我一直緊追不放,我逃至登臨時被幾名農(nóng)戶察覺,未免暴露行蹤便將他們殺了,結果不想驚動了監(jiān)察司……還望世主見諒。”
褚云琛神色未變,抬眸瞧他一眼,將剝好的蓮子盡數(shù)放至阿纓手中,方淡淡道:“斬草除根,你干得不錯。善后之事我會著人去辦,你不必擔憂。”
聞言,男子大喜,當即跪地低首一禮。
“多謝世主!”
到來的身影離去,褚云琛回過了頭,望著正如小鼠一般嚼著蓮子的女子,語氣溫和些許。
“苦嗎?”
阿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從手中挑出了最為飽滿的一顆蓮子,癡笑著遞給眼前老婦。
“阿姥,吃。”
褚云琛頓了一會兒,伸手接過遞來的蓮子放入口中。
微苦的滋味在味蕾間蔓延,她低垂了首,指尖慢慢撚動著隨身攜帶的鳳眼菩提,神色幾分飄忽,安靜許久,呢喃般的話語聲才緩緩說出口。
“我曾有個女兒……她與你很像,也喜歡吃蓮子,她還小時我若得空便會抱著她給她剝新下的蓮子。
“蓮子芯未去,她分明覺得苦,卻因我說蓮芯多食有益便忍著不說,就如同她死時那般……七竅都已流血了,卻還安慰我說她不痛,又怎么會不痛……”
握著鳳眼菩提的手愈發(fā)收緊,指節(jié)已隱隱泛了白,便如將欲崩裂的枯木。
至親的死不過是殺雞儆猴,令初露鋒芒的她學會了藏鋒斂銳,亦明白若想要達成心中愿景只有將天下握在手中。
“你會恨我嗎?你該恨我罷。”
她忽然握緊了阿纓的手,突如其來的動作叫正在吃蓮子的人驚了一跳,茫然地看著她,卻只對上了一雙似悲似狂的眼眸。
“我的既安若能活著,也該到成家的年紀了。”
褚云琛目光恍惚,仿佛又見到了逝世已久的獨女,蒼老的雙手微微顫動。
“若她不想,也不必成家,五湖四海皆可去得,王侯將相也皆可做得。若她能活著……”
猶如泣血般的話語停在了最后。
邊原自禪房外走入,望著房中有些失態(tài)的老者,吃了一驚。
“世主?”
安靜片刻,褚云琛閉上眼,松開了緊握著阿纓的手,抬指緩緩擦去眼角的淚,輕聲道:“帶她下去。”
“是。”
邊原上前牽過阿纓的手,正要將她帶走,卻聽身后人又開了口。
“往后莫要喚她傻女。”褚云琛望著手中菩提,“便叫她……安兒吧。”
邊原怔了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屬下知曉。”
她拉著停在原地的女子,哄勸道:“安兒小姐,天色已晚,與我先下去休息吧。”
阿纓抿起了嘴,有些擔憂地回頭望著身后人。
“阿姥。”
褚云琛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無事,隨即又道:“四尊使辦事不力,又驚了安兒,給他些盤纏,送他返鄉(xiāng),往后不必再回來了。”
邊原神色微頓,抬手握上了腰間長劍,低首應下。
“是。”
待二人離去,一名侍從匆匆趕來稟報。
“家主,漠北傳來消息,秦家主已趕去迦蓮山了。”
褚云琛負手于身后,帝青色的織金長衫映著些微燭火,恍如殿上神佛,眉梢眼角皆透著幾分不容侵犯的淡漠。
“癡纏于情愛,終究難堪大任,枉費我當初助她坐穩(wěn)秦家家主之位。”
她聽著寺院中傳來的撞鐘聲,眉目平靜地下了令。
“燕回今已到得臨溪,著人看好她,楚不辭近日便當趕到,此次不可再失手。”
“是。”
*
迦蓮山上,穿著裘皮短襖的女子帶著楚流景二人走出了天坑。
銀白的雪反射著月光,吹拂的風已磨平了來時足跡,四周一片寂靜,唯有腳步踩在積雪上發(fā)出的咯吱聲,楚流景跟隨身旁人朝前走著,凝眉問:“迦蓮姑娘方才所說何意?”
最后一卷十洲記為何不在楚家,為何她會說自己便是江圣手當初留下的十洲記?
走在前的人還未回應,秦知白已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內(nèi)力?”
“正是。”
迦蓮停下了腳步,轉首望著身后二人,明秀的臉上沒有絲毫變動,恍似在講述他人事跡。
“當年江圣手身陷火海,世家之人驚慌之下四散奔逃,彌留之際她為我體內(nèi)打入了一道內(nèi)力,這道內(nèi)力便是十洲記中所載的明夷心法,亦是這股內(nèi)力護住了我的心脈,叫我能在濃煙烈火之中支撐到林樓主出現(xiàn)。”
落下的言語輕描淡寫,而寥寥幾句中卻道出了昔年險境。
楚流景凝定片晌,緩緩道:“原是此意。”
莫怪楚不辭自始至終都不曾交出十洲記,莫怪楚家要把楚流景送入藥王谷而不將她接回南柳。
江霽月死于一念貪欲,自不愿讓十洲記現(xiàn)世再引人爭奪,藥王谷便是一處最好的避世之地,送楚流景入谷,除卻為了替她調(diào)養(yǎng)身子,便是為避人耳目,不叫人再將當年之事牽扯于此。
迦蓮微垂了眸,自懷中拿出一張寫有字的絹帛,將之遞給了身前人。
“我以內(nèi)息運行方式反推出了心法,這便是最后一卷十洲記,你們要找的秘寶應當正藏于其中。”
秦知白接過絹帛,看過其上文字,目光停留于其間一句,微蹙了眉。
“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竟是此處?”
楚流景轉過了頭,“何處?”
秦知白頓了一瞬,未曾回答,只道:“離此不遠,若即刻前行,約兩個時辰后可到得該處。”
聽她所言,竟是要趁夜趕去秘寶所在之處。
楚流景雖覺意外,卻也并未追問下去,只回過首,映著夜色的眸子極認真地望向身前人。
“你當真不與我們一同離開迦蓮山嗎?”
迦蓮靜了一會兒,抬眼望向遠處天際,目之所及的天地盡頭,千萬年不變的黃沙朔漠于月色下泛起霜雪一般的華光。
少頃,她笑了笑,將握在手中的花枝遞給了身前人,輕聲道:“我已離不開迦蓮山了,你替我將這支木瓊花帶走吧。”
楚流景沉默未語,接過了花,將之小心別在了香囊間,而后鄭重抬首。
“我會盡力代你尋到阿纓,若還有何事情,你可托裴前輩告知于我。”
“多謝。”
三人拜別,相攜的一雙身影就此走入了遠處夜色。
望著二人離去,迦蓮沿來路回到霜雪遍布的天山中。
不多時,幾道身影出現(xiàn)在了三人分別之處,常年坐于四輪車上的人在身旁人攙扶下緩慢行至月色灑落的山峰。
望著地上留下的腳印,她慢慢笑起來,已再無法視物的左眼勾出一點弧度,話語聲溫柔。
“我終于找到了……青陽秘寶。”
一旁二人抬著一口冰棺,棺中存放著久不見天日的遺體,蒼白的手撫摸過棺中女子臉側,替她拭去了眼尾的一點雪水。
指尖離去,落下的言語便隨風散入了茫茫夜幕中。
“容與,你再等等,我們就要到了。”
第174章 大夢
大夢
夜色清寂, 月光如冰刀般刻過峭拔的雪峰。
楚流景與秦知白穿行于萬山之間,一步步翻越過從未有人踏足的絕境。
玄豹在前方領路,孟極在將她們帶至迦蓮跟前后便不知去了何處, 頭頂便是觸手可及的星辰,身側流風攜云而過, 吹起的細雪將灰沉的夜幕蒙上了星星點點的淡白。
“卿娘。”
楚流景喚了一聲。
秦知白輕聲應答, 偏首看向她,便見腰間別著木瓊花的人牽著她的手, 一雙眸子微微垂著,恍似望進了茫茫虛空。
“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法么?”
前行的腳步微頓, 秦知白未及回答, 楚流景又抬起了首, 銀白的發(fā)于暖帽間垂落,仿佛迦蓮山上千年未變的霜雪月色。
“先前仍在子夜樓時,沈谷主曾問過我,若我得到醉生花,會以它換阿姐復蘇, 還是用來維系我的性命?
“……我不知曉。”
鴉羽般的眼睫輕輕掀動,她佇立于厚重積雪中。
“若是阿姐的話, 她定然毫不猶豫便會選擇先救我罷……可倘若我醒來,這世上卻只剩了我一人,所親所愛之人盡已逝去,故鄉(xiāng)早已在昔年大火后成了一片廢墟, 我又該如何?”
不甚了了。
片刻沉寂, 秦知白開了口。
“你為何想要讓云昭姑娘活過來?”
楚流景微微一怔, 似不明白她為何會這般問,方要回應, 卻聽秦知白又道:“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你自己?”
將欲出口的話就如此停在了嘴邊,楚流景立于原地,刺骨的寒風將她耳際吹得冰冷生疼,而她卻恍若不覺,只是怔然地望著身前人方向。
……什么?
秦知白靜靜地望著她。
“秦溯想要讓母親活過來,師尊不愿看江師姑就這般死去,她們十數(shù)年如一日地尋醉夢草,難道當真是因為逝去之人會因此欣悅嗎?”
為了彌補自己的悔恨而機關算盡。
為了見到當年未能踐行約定的人而費盡心思。
都只是為了全自己的憾恨方才做出的行徑。
自己與她們又有何不同?
楚流景神情惝恍,眉目微微垂落,浸沒于寒溫中的面容顯出幾分蒼白,令單薄的身軀更顯孱弱。
一只手便探近前來,輕輕替她將遮風的暖帽戴好,指尖撫過冰涼的耳際,和暖的溫度便與響起的話音一同落在了耳邊。
“出于醫(yī)者之責,我告訴你,以我所習醫(yī)術而言,這世上從沒有任何起死回生之法,所有傳聞都不過是相傳之人心中所求寄托。”
短暫停頓,她又道:“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你能活著……就當是為了我。”
相對而立的身影咫尺相距,身后明月高懸,萬古不變的雪與月一同落在她們腳下,拉長的倒影便在這片淡白間融為一體,仿佛永遠都不會分離。
楚流景安靜片刻,忽而猛烈咳嗽起來,清癯的脊背緊繃著弓起。
急促而劇烈的喘息叫秦知白面色一變,伸手便要把上她的脈,而方探上脈搏的手卻被輕扣著握入掌中,披著銀白月色的身軀隨之倚入了她懷前。
“迦蓮山的北邊是鬼戎……聽聞鬼戎最北端有一處人煙稀少的村落,那里常年不見日光,日復一日都是黑夜,每過大半年才能等到太陽再次升起,因此每到日出時,村中為數(shù)不多的人都會等在日出之處見證新的開始。”
仍有些輕喘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說著,天邊夜幕淡光隱現(xiàn),藍灰的天色慢慢蒙上了一層暗白,幾粒星子隱沒于將欲破曉的晨光間。
“還有兩月便到新歲,每歲除夜時云夢澤百姓都會前往水邊放燈祈福,萬燈逐流的景致很好看……待我們下山后,日出與燈火,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
一息靜默,秦知白垂下了首,松霜綠的衣裙與懷中人氅衣交疊,相依的身影長久未變。
“好。”她輕聲應答,溫熱的體息合著淺淡冷香,遮蓋了所有嚴寒風雪,“那你要快些好起來。”
楚流景笑著,回答的話語宛如呢喃。
“我會好起來的。”
她們繼續(xù)往前,穿過冰川裂巖,一步步走入了人跡罕至的山巔。
腳下冰雪漸漸褪去,零星散落的綠意破開了素白積雪,更遠處是覆著一層薄霜的苔原。
楚流景與秦知白站在狹長而峭拔的高處,耳旁是碎石滑落的簌簌聲響,濃郁刺鼻的氣息氤氳繚繞,目之所及處荒蕪一片。
“我們到了。”秦知白停下了腳步。
楚流景微攢起眉,嗅著空氣中令人不適的氣味,嗓子發(fā)澀地咳了幾聲。
“……硫磺的味道?”
“是。”
秦知白取出一枚香囊佩上她身前,以巾帕將她口鼻掩好,隨即側過了眸,俯瞰向腳下沉眠未醒的炎火。
“這便是青陽秘寶所在,亦是迦蓮山最高峰,千年前天火噴涌之處。”
“天火……”
楚流景眉心緊蹙,思忖少頃,病弱的面容似因著稀薄的空氣一點點變得蒼白。
“青陽帝逝去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依垣北府志記載,最近一次天火爆發(fā)正是一千年前,那豈非……”
秦知白低垂了睫,“若此處真埋藏著青陽秘寶,青陽帝所留下的所有寶物,應早在一千年前便已化作飛灰了。”
良久靜默。
楚流景立于萬山之巔,身側流風卷過,繚繞的霧氣蒸騰而起,腳下隱隱傳來低沉而經(jīng)久不息的轟鳴。
世上從來沒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草。
五脈守護多年的青陽秘寶也早在千年前便已化成了一片灰燼。
致使江湖各派爭搶廝殺,一城百姓為之殞命的傳聞竟都不過是大夢一場。
如今黃粱夢醒,方知何為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楚流景沉默許久,緩緩問:“在得到明夷心法時,你便知曉了?”
初登于天,后入于地,明入地中,方成地火明夷。
這便是她在見到最后一卷十洲記時避而不答的原因。
秦知白未曾否認,慢慢睜開了眼。
“青陽帝一生征戰(zhàn)無數(shù),終于暮年時問鼎中州。時九州六部初定,青陽帝生了退位之心,便將帝位傳予王女,與帝后一同退隱至迦蓮山,青陽秘寶亦因此埋藏迦蓮山上,直至其與妻逝世,秘寶所在便再無人知。”
昔年之事隨著十洲記的完整漸漸拼湊在了一起,楚流景聽著耳邊的轟鳴,泛白的唇角輕抿,片刻后,竟慢慢笑了起來。
“如此也好。”她道,“青陽秘寶既不復存在,總歸不會再有人為此斷送性命。”
“阿錦。”
秦知白拉過了她的手,清凈的眸子定定地望著眼前人,徐徐道:“當初前往苗寨,伏瀾祭司曾與我說,你體內(nèi)早已被人種下了生死蠱,你身亡命殞之時,種蠱之人將會代你而死。”
“生死蠱?”楚流景怔然一瞬,忽而想起夜襲監(jiān)察司之時身前人曾問過的話語,神色微變,眉心不由擰了起來。
……紫炁?
知她已猜到了種蠱之人是誰,秦知白也無意遮掩。
“只是生死蠱需取心頭血入蠱方可以命替命,若如你所說,紫炁姑娘僅取了你腕間血入蠱,恐怕生死蠱難起作用,因此,我想你喝下這瓶藥。”
衣物摩擦聲輕響,掌心微涼,一支瓷瓶被交到了楚流景手上。
摸著手心的藥瓶,楚流景緘默片許,緩緩揭開瓶上封口,些許血氣便夾雜著藥苦氣息自瓶中微微散逸。
她垂下了手,暗淡的雙眸望向心上人所在方向。
“卿娘曾說,若尋不到青陽秘寶,你可以做我的藥。”
話音一頓,她笑起來,“可我不需要什么藥,你便是你,從來不歸任何人所有,亦不該為我而死。”
握在手中的青瓷瓶被驀然拋出,發(fā)出了一聲清嘯,晶瑩的瓶身折過細碎的光,宛如劃過夜幕的流星,與霧靄流云交錯,便墜入了望不見盡頭的深淵。
秦知白立于原地,望著消失于茫茫濃霧中的蠱引,一貫清凈的雙眸微微失神,眼睫輕顫著闔上,清雋的眉眼便流露出了一絲悲涼的惘然意味。
楚流景笑著,摸索著握過了她的手。
“既已來了,我們下去看看吧。”
秦知白緘默未言,牽著她同她一步步朝下方而去。
腳下碎石滾落,刺鼻的氣味隨前行的道路變得愈發(fā)濃烈,四周已無其他色彩,暗沉發(fā)灰的碎屑與坑洼不平的熔巖交織起伏,宛若人間煉獄。
約莫行了半個時辰,她們來到了谷底的一處湖邊。
湖深而廣,岸旁堆積著風蝕水浸形成的層巖,湖水呈詭譎的碧藍色,其上冒著蒙蒙霧氣,于此群山間猶如萬山之眼,亙古如斯地注視著漫天星月,一如千年之前。
硫磺的氣味比之先前更甚,秦知白攔下了身旁人,取出一枚銅幣擲向湖中。
一聲輕響,銅幣落入水里,須臾后,便見一縷青煙升起,銅幣遇水竟慢慢腐蝕溶解,最終只剩了些微殘漬沉入水底。
秦知白凝了眉,“此湖湖水有異,萬物觸之即融,莫要隨意涉水。”
聽她所言,楚流景反倒起了興味。
“聽聞‘玉山之北有水,其力不能勝芥,故名弱水’,此水雖非不能負芥,卻遠比弱水玄妙,只可惜我眼下目不能視,無法瞧見如此奇景,好在還有卿娘代我一觀。”
話音未落,便聽遠處傳來了有些急躁的低吼。
玄豹立于湖畔的一處斷崖下,兩只前爪不斷抓撓著身前的巖壁,崖上似有什么引起了它的注意,不同尋常的動靜叫楚流景望了過去,喚了一聲。
“霏霏?”
得了呼喚,玄豹嗚咽一聲,身形如風地跑回二人跟前,示意般輕咬著拽了拽她的衣角。
楚流景若有所思,抬起了頭:“霏霏應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們過去看看吧。”
兩人來到玄豹方才所在之處,周遭霧氣漸弱,冷硬的碎巖漸漸覆上了一層薄雪,巖壁間隱有些許青綠苔蘚。
似聞到了什么氣味,秦知白眸光一動,攬過身旁人腰間輕身一點,躍上斷崖,一點瑩白便隨之映入眼簾。
“……醉生花?”
霧色消散,月光灑落群山。
山崖之上,一株通體皓白的奇花立于冰與火的交界,花枝隨風而動,宛如長久不化的霜雪,空氣中隱隱飄散開令人陶然欲醉的異香,便如一場真假難辨的幻夢。
一塊刻了字的殘碑正坐落于不遠處的山石間。
“醉生花色白若雪,長于極寒之地,妻獨愛此花,余在此栽醉生花,望有* 朝一日終成花海,能博愛妻一笑。”
碑尾并無落款,字跡模糊不清,似已歷經(jīng)多年。
“果真是醉生花……阿錦。”
聽得身旁人似喜似悲的言語,楚流景怔然許久,尚未能回過神來,一點冷光卻于暗處驟然逼近。
“叮”
她猛然抬袖一掃,彈出的指風與暗器鏗然相對,將射來的飛針打入了一旁崖壁間。
腳步聲響,數(shù)道身影隨之出現(xiàn)于眼前。
為首之人身形蹣跚,望著二人身后的月下奇花,病白的面容流露出了幾分癡色,語氣宛如夢囈。
“終于找到了,醉生花……”
秦知白目視著來人,慢慢握上了劍,一雙眸子微微斂起,猶如薄冰般的話音一字一句道出了來人名姓。
“秦溯。”
第175章 醉夢
醉夢
秦溯站在高處, 身旁是一具晶瑩剔透的冰棺,久未站立的雙腿早已羸弱衰頹,幾乎無法再自行動作, 曾被挖去的左眼也失了神采,宛如滿地冷硬而毫無生氣的碎石。
“卿兒, 過來。”
她溫聲喚著, 終究未再隱藏自己的身份,平日綰起的青絲微微散落, 身上亦換上了當年墨川初遇時未能穿上的那襲衣裙,蒼白瘦削的面容笑得溫柔。
“我們尋到了醉生花, 你母親很快便要醒來了, 我們一起回家去, 我已令府中備好喜宴,待我與容與重新拜過堂,我們往后便再也不分開。”
秦知白眉目清冷,持劍護于楚流景身前,削薄的劍鋒折過泠泠月色, 便似流泉之中一汪碎冰。
“母親早已逝去多年,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秦溯仍是溫和, “當年之事是我之過,只是如今終歸有了轉圜的余地,只要有醉生花,再取藥童的血作藥引, 容與很快便能醒過來, 你也不必再為此事與秦家生分了關系。”
秦知白眸光微冷, 執(zhí)劍的手再緊了一分。
“你休想再傷她分毫。”
劍拔弩張的氛圍叫玄豹低吼一聲,似應和般露出了尖銳的利齒, 幽綠的獸眸虎視眈眈地盯著忽然出現(xiàn)的幾名生人,矯健的身子微微低伏,儼然已是蓄勢待發(fā)時刻準備暴起攻襲。
秦溯不置可否,抬起了手一揮,一名輕紗玉帶的女子霎時出現(xiàn)在二人身側,掌中飛針隱現(xiàn),一旁微伏著身子的玄豹當即悶聲栽倒過去。
秦溯淡淡道:“莫要傷了卿兒,否則容與會不高興。”
“知道了,秦家主。”女子笑盈盈地應著,纖柔的腰身與雙臂皆裸露在外,一雙皓白的腕子戴了一對金臂釧,略微動作,腕間纏臂金便碰撞出丁零聲響,“靈素神醫(yī)仙姿玉貌,奴家又如何舍得傷了她。”
聽得臂釧發(fā)出的響動,楚流景微斂了眸,側耳確認過身旁幾人方位,心下當即有了定論。
“劍門四鬼?”
劍門四鬼為蜀中人氏,本常年活躍于蜀中及東汜一帶,數(shù)年前因冒犯夕霞派掌門關山明月而遭重創(chuàng),后逃往劍門道,機緣巧合下習得玉蟬心法,漸于劍門道上扎下根來,如今已是一方獨霸,于武林之中聲名不小,彼蒼榜上亦位列第六。
見楚流景將身份道破,猶如舞姬的女子輕笑起來,一雙美目流光轉盼地瞧著她,出口的話音低柔嫵媚。
“早便聽聞子夜樓樓主武功高強,沒想到竟生得如此貌美,眼下這般弱不禁風的模樣更是叫奴家心生憐惜,不若與奴家一同回劍門道,免在此地飽受風雪,奴家以陰補陰的功夫不比靈素神醫(yī)的醫(yī)術差,若真將司危樓主的身子補好,你我豈不兩全其美?”
含情脈脈的話語落下,楚流景仍是不為所動,俯身確認霏霏只是陷入了昏迷,便拔出了劍,色淡如水地預備應戰(zhàn)迎敵。
一旁手握殺豬刀的壯漢嗤笑一聲,不緊不慢道:“鳳娘,你那勾人的法子看來對司危樓主不起效,要知道子夜樓中那位紫炁堂主便是以魅人出眾,四弟當初險些便栽在了她手上,你莫不是覺得自己比子夜樓四余還要勝上一分?”
被稱作鳳娘的女子不言語,眼利如刀地一眼剜了過去。
另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便嘿嘿笑了一聲,盯著秦知白的視線戀戀不舍地轉了開來,垂于身側的右手分明斷了半截手掌。
“司危樓主手下四余個個武功不俗,怎么如今不見她們護在左右?一年前,貴樓月孛堂主曾斷我半掌,如此重情,我可記得清清楚楚,還待今日尋機還報呢。”
楚流景瞇了瞇眸,憶起去歲曾派紫炁與月孛同往西南探查刑簡蹤跡,當時月孛的確回報曾在劍門道附近與人交手,只是聽聞是有人對紫炁見色起意,她便也未曾依例責罰,卻沒想到交手之人原來正是劍門四鬼中的探花鬼——花上飛。
“廢話少說。”
聽幾人一番言語,四人之中站在最前的女子呵斥了一聲,一雙鷹隼般的眸子緊盯著眼前二人,落下的話語聲斷然果決。
“鳳娘,你既對司危有興趣,她便交予你,司危如今身受重傷,想來以你一人之力當可壓制住她,秦神醫(yī)內(nèi)力深厚,我們?nèi)撕狭ニ蝗耍賾?zhàn)速決,莫要叫秦家主等得太久。”
“是!”
話音一落,四道各不相同的勁風霎時自四面八方一同打向眼前二人。
秦知白執(zhí)劍以待,已凝聚內(nèi)力準備迎戰(zhàn)其余三人。
卻不想一道細若毛發(fā)的銀絲如活物般纏上了她劍身,本該攻向楚流景的妖嬈女子笑吟吟地將她強留在了原地,而另外三人竟不約而同一齊打向她身后,狠戾兇橫的出招顯然便是要將楚流景置于死地。
聲東擊西……
“阿錦!”
殺氣騰騰的氣勁迎面打來,楚流景揚劍一揮,手中劍鋒與劈來的殺豬刀鏗然相撞,震開一片殘影,她借力打力反身撩向后方刺來的短匕,將花上飛逼得朝后一退,隨即空余的左手一掌拍向身側女子,一股內(nèi)息轟然爆開,同時攻來的三人竟被她就這么硬生生擋了下來。
秦知白點腕絞劍,繞開了攀纏于劍身的纏魂絲,回身便要前去拆開三人合圍,誰料本已收回的細絲竟再度裹了上來,緊緊纏上她腰際,窈窕的身影不知何時靠近前來,含笑的話語聲便吐氣如蘭地落在了她耳邊。
“秦神醫(yī)與奴家交手時竟還有閑情關心他人,可真叫奴家傷心。”
秦知白眸光微冷,提氣執(zhí)劍上挑,冷若冰霜的內(nèi)息順著劍鋒驟然涌出,震得鳳娘抽身退避,而手中纏魂絲卻仍是緊鎖未放。
“故人心易變,我這纏魂絲名為故人心,便是因為它變幻莫測,尋常人難以掙脫其控制。”
鳳娘吃了些內(nèi)勁,氣息已有些阻滯不順,可面上卻仍是笑得妖妖嬈嬈。
“正邪有別,秦神醫(yī)這般受正道推崇,總不好與魔教之人扯上關系。
“司危樓主生得亦妖亦仙,倒頗合奴家胃口,也不知嘗起來滋味如何,不若秦神醫(yī)好生與秦家主返回蘭留,將司危樓主留與奴家身邊,奴家保管能叫她不愿離開奴家半步,如此也算為武林同道出一份力,秦神醫(yī)以為如何?”
調(diào)笑的余音未散,一陣劍嘯便如鶴唳般陡然破開了昏沉的夜幕。
秦知白欺身上前,手握軟劍沿著纏魂絲朝前劈去,兵刃之間擦出一陣凜然火光,殺氣猶如附骨之疽般頃刻蔓延,從未有過的寒涼冷意迫得鳳娘不得不收線閃躲,而冷冽的寒光已然直抵她眼前。
“叮”
鳳娘揚臂一擋,腕間金釧正正好好擋下了刺來的一擊,而劍氣的余威卻依舊叫她身子滯了一滯,她面色略微發(fā)白,手下已有了些不濟之意。
“大姐!”
一聲高喚,叫正與另外二人圍擊的女子分神望去了一眼,險些便中了一記掌風,抬腕卸力后輕身朝后一掠,方堪堪避開打來的氣勁。
她故意說那些話聲東擊西,便是想在最短時間內(nèi)捉拿司危,以免橫生意外。
不曾想三人合力圍攻竟未能拿下眼前負傷在身的人,為今之計,只有合四人之力全力以對,否則恐怕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們所有人都要折戟在此。
遷思回慮之下,女子運功提氣,抬手灑出數(shù)枚暗器逼退楚流景與秦知白,隨即高喝一聲:“結陣!”
幾人聞聲而退,呈合圍之勢將楚流景二人圍在了當中,一股內(nèi)力同時自四人掌間凌空傳開,原本北風凜冽的山巔霎時便猶如被無形的屏障包圍,叫楚流景凝眉停了下來。
“卿娘當心。”
劍門四鬼之所以能登上彼蒼榜第六,憑的并非是他四人各自的功夫,而是四人合而為一時那份令人防不勝防的變化。
傳聞玉蟬心法乃是武林泰斗明心師太于數(shù)十年前觀摩止戈大會后自創(chuàng)而成的一門神奇功法。
此心法可融匯眾人所長,將幾人功法合而為一,令內(nèi)息循環(huán)往復、連綿不絕,便猶如玉蟬羽化重生,將一人功力成倍施展發(fā)揮。
花上飛身形靈巧,極擅輕功,棲枝鳳招式鬼魅,叫人難以防備,屠老三身堅如鐵,一身外家功夫幾乎刀槍不入,過江雁內(nèi)功渾厚,一手分筋錯骨的截脈掌更是聞名已久。
如此各不相同的四人功法合一,便是創(chuàng)造了幾乎毫無弱點的四名武林高手。
楚流景與秦知白肩背相抵,手中青鋒寒光輝映,白發(fā)與青絲于風中交錯到了一起,映著殘月與朝暉,便仿佛分隔于日夜的一雙倒影。
一息沉寂,一道掌勢猛然破空而來,沉渾的掌風如山岳將傾般狠狠打向楚流景身側。
楚流景側身一避,閃著寒光的殺豬刀便如早有準備般自斜后方近身劈來。
聽得身后聲響,她一個蘇秦背劍防下了屠老三的招式,而重若千鈞的勁力卻透劍而來,震得她腕間一麻,眼前倏忽逼近的短匕眼看便是無暇顧及。
千鈞一發(fā)之際,削薄如柳的劍鋒橫斬逼退了刺來的短匕,松雪般的冷香晃過身側,浮著點點玉色的一掌便陡然拍出,令一旁逼近的嫵媚女子停步避了一避。
“截脈掌?”未曾想眼前人竟用出了自家大姐的成名招式,棲枝鳳不由有些吃驚。
過江雁凝眸望了二人一陣,想起了十洲記中所載可效仿天下武學的萬化歸一,為免再生波折,她未曾停息地再度攻去,手中掌風便如山呼海嘯,拍出一掌的同時朝其余三人高聲下令:“莫要留手,速戰(zhàn)速決!”
此言一出,本就聲勢洶洶的攻勢霎時間鋪天蓋地砸向中央二人。
楚流景接連應戰(zhàn),四周打來的招式綿綿不絕,令她唇色愈白,攻守之間漸漸有些氣力不濟。
劍門四鬼本就出手刁鉆,如今有了玉蟬心法的加持,幾人功力猛漲,便仿佛四道鬼影,變幻莫測的招式叫人防不勝防,內(nèi)力更是突飛猛進。
楚流景氣息沉滯,本就未愈的傷勢早已隱隱作痛,雙目無法視物,讓她只能依憑模糊的聽力與氣勁判斷攻勢方位。
又一記刀鋒斬來,她堪堪仰身避過,肩頭一縷發(fā)絲卻被刀氣斬落,聽著身后傳來的錚然劍鳴,她閉了閉眼,耳旁浮現(xiàn)出裴清祀曾與她說過的話,漸露疲態(tài)的腳步便慢慢停了下來。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
屠老三揮刀而上,一刀將護在眼前人身旁的身影以蠻力隔了開來,眼角余光瞥見白發(fā)玄衣的女子似已有了不支之意,眼里精光陡亮,提刀的手橫起一攔,便令眼中獵物如羔羊般落入了他的圈套。
有破綻!
他弓步躍進,脫開了其余幾人攻勢直取向前,虎虎生風的刀勢將楚流景逼得一退再退,刀身震開軟劍,森冷的鋒刃便猛然刺向心口方寸。
嘯聲錚鳴,四周風雪似也安靜下來。
閃著寒光的刀鋒便如疾矢般直直揮去,眼見刀尖將要刺入血肉,而持刀之人卻驀然停于原地,手中刀鋒與心口僅隔一線,再無法前進半步。
“嗤”
一聲輕響,漫天鮮血霎時如細雨般灑了下來,
被屠老三朝上震開的軟劍如銀蛇般纏過了他頸間,只輕輕一帶,瞧來剛健粗壯的軀體便倏然尸首分離,徒留下持刀的身軀還僵硬地位于原處。
“老三!”
不可置信的喊叫響起,過江雁怒不可遏,手下拳掌愈發(fā)狠戾暴虐,早忘了秦溯所說的不可傷人之言。
秦知白沉然應對,一招一式仍是不疾不徐,只是腕間緩緩淌落的鮮血暴露了她的舊傷未愈,執(zhí)劍的手亦有著微不可察的顫抖,卻自始至終未曾發(fā)出半聲不濟。
“去死!”
過江雁怒喝一聲,陡然打出的一掌夾雜了十成十的功力,見著秦知白踉蹌著一頓,臉色也發(fā)了白,她當即翻掌而上,雙掌裹挾著勁風直朝身前人胸口拍去。
“轟”
轟出的掌力未曾打在秦知白身上,被一雙清癯蒼白的手接了下來。
楚流景擋在身前,挺立的身姿宛如一朵墨蓮,渾身衣袍被氣勁掀得獵獵翻涌,方才濺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眉梢眼角,便仿佛弒鬼的妖仙。
磅礴的內(nèi)息驟然相撞,過江雁面色一變,一張臉漸漸變得青白扭曲,牙關緊咬,出口的話語也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了顫。
“她在……吸我內(nèi)力……”
棲枝鳳被氣浪震飛,扶著巖壁爬起后跌跌撞撞地再度朝她走去。
四鬼之中本就屬她與花上飛武功最低,先前吃了秦知白些許劍氣,她已是氣海阻滯,其后雖有玉蟬心法加持,可楚流景二人功力亦是不低,多番交鋒之下,她已成強弩之末,但見到過江雁命在旦夕,卻仍是未曾退避地沖了上去。
“大姐!我來助你!”
橫掌一推,棲枝鳳將所有內(nèi)力斷然傳入過江雁體內(nèi)以之與楚流景相抗。
花上飛爬起身來,望見屠老三已是身首異處,過江雁也儼然力不能支,一時生了些退怯之心。
他轉身欲要逃走,卻似忽然想到什么,回首瞥見不遠處獨立風中的醉生花,目光微微閃爍,腳下一點,輕身上前便要摘花遁走,而伸出的手還未觸及花枝,一枚短矢卻猝然貫穿了他后心。
“呃……”
身形矮小的男子動作停滯,緩慢回過頭,凝定的雙目望著身后方向,片刻后,便再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栽倒的身軀沿著崖壁滾落,墜入湖中,湖面立時冒出一團白煙,衣裳與血肉漸漸在煙霧中消融化去,唯余下隱約白骨。
腳步聲靠近,蹣跚的身影抱著懷中人一步步走向醉生花,拉長的倒影沒過花影,指尖輕折,色白若雪的奇花便被她握在了手中。
“我終于得到了……醉生花,是我的了。”
秦溯抱著懷中遺體跪在雪里,被折下的花靜靜地躺在她掌心,猶如夢囈的話語透出了無盡癡念。
突如其來的變故叫場間交鋒的兩方皆心下巨變,眼見花上飛尸骨無存,過江雁殺紅了眼,毫不保留地將丹田內(nèi)力全數(shù)灌入,一股掀天揭地的氣勁便于二人間驟然爆開。
“轟隆”
地動山搖,沉寂了千年的湖水也翻涌起重重波濤。
雪霧如飛花般散落,凹陷的山塹被破出了一處豁口,過江雁與棲枝鳳遭氣浪掀飛,身軀猛砸在破裂的巖壁邊,已再無一戰(zhàn)之力,楚流景半跪于地,口中鮮血如注,搖搖欲墜的身軀被秦知白半攬于懷中,一滴又一滴血隨環(huán)著她的雙手流淌,直將衣裳慢慢浸透。
秦溯輕晃著支起身子,一步步行至二人身前,緩緩拉開了護在楚流景身側的雙手,隨即抽刀一割,淋漓血色頃刻自蒼白的掌間滴落,盡數(shù)染上了素白的花朵。
她拿起花,放入自己口中,將花瓣慢慢嚼碎,俯下身一點點喂入了蘇容與口內(nèi)。
唇邊觸及的肌膚冰冷,一如這十四年來的每個日夜。
染了血色的醉生花被全然喂與了已故之人,秦溯抬起頭,望著懷中人的目光溫柔如許,似祈愿多年的信眾,只待施恩于她的神祇降臨。
而眼前唯有長久靜默。
風慢慢停息,天邊已有朝暉漸漸升起,空中星月已然淡不可見,她跪在最后的一點黑暗中,撫摸著懷中一成未變的冰冷軀體,神色漸漸分崩離析。
“為何……為何容與還未醒來?”
秦知白緩緩抬起頭,懷抱著心上人身子,蒼白如紙的容顏映了點點鮮血,意識已盡消散崩離。
“這世上……本就沒有死而復生之法。”
“不可能!”
秦溯斷然否認,失去光彩的左眼仿佛流露了一絲惶遽凄楚,喃喃重復的話語聲宛若乞求,滿面歇斯底里。
“醉生花與夢死草合而為一,能叫死者蘇生。一定是血……一定是血不夠!”
她拿過短刀,還要再取楚流景體內(nèi)血肉,而一卷畫卻被輕聲擲在了她腳下,揭開一角的卷軸隱約可見到畫中筆墨。
“……這是母親最后留下之物。”
一瞬停頓,秦溯緩慢伸出手,拿起了滾落至腳邊的畫卷。
卷軸徐徐打開,一道坐于椅上的身影映入眼簾,周遭是一望無際的蘆花,椅上之人孑然獨坐花海中,一雙眼睛卻未施筆墨。
秦溯凝定原地,握著畫卷的手微微顫抖,卷尾一行小字昭然于天光下,字跡凄惶頓挫,寫的是:“不可方思”。
“不可方思……不可方思……”
她大笑起來,身子止不住輕輕發(fā)顫,混了血色的淚水接連自眼角滑落,那些分不清虛實真假的幻夢便再度浮現(xiàn)于腦海中。
“容與……容與!”
秦溯拋下畫卷,跌跌撞撞地抱起蘇容與的尸首,走向了遠處濃霧。
沉眠的炎火與灰燼蟄伏于地底間,她仿佛毫無所覺,向前一步,一雙身影便就此墜入無盡的虛空,未再留下半點痕跡。
流風自墜落的身軀旁涌過,她恍惚又見到了人潮中將她接住的身影。
“風急雨驟,姑娘早些回家罷。”
她緊握住將欲離去之人的腕,抬起了首,顏色迥異的雙眸一瞬不瞬望著身前人,笑著開了口。
“我叫秦溯,溯洄從之的溯。敢問姑娘名姓?”
……
畫卷微微滾動,落在了相擁的二人身邊,邊沿處紙頁染上了星星點點的血淚,而方才握著畫卷的人卻已再無影蹤。
秦知白微垂了眸,只是擁著懷中人不曾動作,以往纖塵不染的衣著被血水浸濕,指尖仍徐徐向下滴著鮮血。
醉生花沒了,唯一可用來救人的蠱引也被拋入了崖下,她已經(jīng)再沒有辦法……
愈漸模糊的視線隨下降的體溫慢慢變得昏蒙,她緊擁著身前人,飄離的神思仿佛一點點被水浸沒。
“秦姑娘……秦姑娘?”
朦朧不清的呼喊響起,將瀕臨昏迷的人自黑暗深處喚醒。
秦知白虛虛睜開眼,便見到眼前依稀站了十數(shù)道身影。
皮毛雪白的異獸位于不遠處,身前是焦急不已的女子,冒著風雪攀山而來的游也與漠北十八騎正在一旁,柳依依滿目血絲地盯著昏迷不醒的人,語調(diào)略微發(fā)啞。
“病秧子怎么樣?”
一向不緊不慢的少女面色沉凝,把于腕間的手停頓許久,方緩慢搖了搖頭。
“她身受重傷,筋脈盡斷,唯有心脈被一道真氣勉強護住……已是命不久矣。”
片刻安靜,柳依依眼角泛了紅,還待不顧手下人勸阻再為楚流景輸入內(nèi)力,卻聽話音輕響,身前人呢喃般開了口。
“……醉生花。”
幾不可聞的話語聲落入耳中,柳依依怔了一怔。
“什么?”
青絲染血的人再度陷入沉寂,幾乎叫人以為她已不省人事時,又輕聲開了口。
“醉生花……”
“醉生花?”柳依依反應過來,忙站起身,似想到了什么,有些不確定地回首望向身后,“你說的,是那些花么?”
天光流瀉,旭日沖破夜幕。
被氣勁破開的洞口,一朵又一朵白花簇立其中,飄搖的花枝隨風而動,便似茫茫花海,于千年枯榮中繁盛至今,一如前人所愿。
第176章 過去
過去
臨溪治下的茶陵村內(nèi), 往日晨起勞作的村民皆不見影蹤。
十數(shù)行蹤詭秘的僧人出入村中,似在看押著什么人,村北地窖外時時有人把守, 微不可察的肅殺之氣彌漫于村中各處。
燕回孤身坐在地窖中,手腳皆被鐵鏈所縛, 一旁是呈于盤中的飯碗, 碗中飯菜被摻了軟骨散,瞧來已吃去大半。
一名著僧袍的男子自遠處行來, 前來替換地窖外守了一整夜的弟兄。
通宵把守的僧人舒展了一番身子,將鎖著地窖的鑰匙遞了過去, 一手扶著脖頸打了個哈欠, 一面寒暄道:“今日怎來的這樣早, 離換人應當還有一個時辰吧?”
來人提了提手中食籃,有些無精打采地瞥了一眼后方地窖。
“飯食已做好了,我來給里頭那位送飯,索性便不走了,也免得待會還得再跑一趟。”
未曾瞧出他眼下異樣, 僧人隨口道:“聽聞消失許久的二尊使回來了,可是真的?”
前來換人的男子面色微變, 當即回首瞧了一眼,確認過左近并無他人,再出口的聲音壓得極低,似怕被他人聽見。
“別提了, 二尊使確是回來了, 只是不知為何斷了一只手, 脾氣也比以往暴戾了許多。昨日兩名弟兄前去抓人回來,好似是說錯了什么話, 當下便被二尊使扔去了萬蠱坑喂蠱……那慘叫聲響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消,聽得我一夜都不曾睡著。”
聞言,問起的僧人咋了咋舌,禁不住擼了一把胳膊。
“竟這般可怖,莫不是和近日裴家之事有關?”
月前江行舟于干南逝世,死訊不脛而走,裴家家主裴少微及關山家主關山南燭亦受了不輕的傷。
裴少微醒轉不久,便以悼唁江行舟為由去了青都,裴家候吏亦大批進駐江家治下,明面上是協(xié)助江家追查殺害江行舟之人,而明眼人皆知此不過另有圖謀。
來人搖了搖頭,似不想對此過多置喙,只道:“有世主在,這些事也輪不上我們操心,只要將后山山洞里那些村民看好便是。那位新來的邊原大人說,楚不辭近日或將出現(xiàn),屆時她若將地窖里這位救走,就只有拿那些村民來逼她就范了,咱們這邊可不能出了差錯。”
再隨意閑談了幾句,兩人便分了開。
男子走近地窖旁,俯下身拉開了半掩的入口,沿著木梯下至地窖底部,朝里頭喊了一聲:“吃飯了。”
褚云琛雖將燕回關押在此,卻自始至終未對她動過任何重刑,看守眾人知曉她們二人曾是師徒,也不敢隨意得罪,生怕日后兩人若言歸于好,遭殃的恐怕還是自己。
喊出的話語未得回應,被鐵鏈鎖著的人只如平日一般閉著眼緘默不語。
不知她是沉睡未醒還是無意理會自己,男子望了一眼前夜送來的飯菜,確認碗中有被動過的痕跡,便將手中食籃放在了一旁,走近前去欲收撿起用過的碗筷。
盛著碗碟的托盤被放在里側,與鎖于墻邊的人只相隔了半尺距離。
他行至透不進光的角落,矮下身端起托盤,隨即轉身正要離去,抬起的視線卻瞥見一旁干草下被倒出的飯菜,一時愣了一愣。
“怎么……”
鎖鏈聲頓響,冰冷而堅硬的鐵索自后方纏上了他脖頸。
反被禁錮的人雙目陡睜,額角漲紅著暴起一條青筋,抬手欲要掰開絞上頸間的鎖鏈,而橫過鎖鏈的雙手卻斷然果決,很快便叫他沒了聲息。
“嘭”
再無動作的身軀僵硬著倒下,一只手向下伸去,自他腰間拿過了解開鐵索的鑰匙。
燕回面色蒼白,雙眸卻仍是清明,以鑰匙將手腳上綁縛的鎖鏈一一卸去,而后拾起腳下人隨身所帶短匕,抬眼看向了上方未曾合上的入口。
今已是她被送來茶陵村的第三日,自她離開沅榆,這一路上便一直被人嚴加看守。
她尋不到脫身的時機,便只能暫時蟄伏,每日假作逆來順受,一邊養(yǎng)精蓄銳,一邊自六欲門人之人口中探悉近日發(fā)生之事。
她聽得江行舟已死,聽得青冥樓腹背受制,聽得裴少微意圖吞并江家,也聽得……
嫌犯楚不辭傷人出逃,如今正被三司海捕緝拿。
她大約知曉楚不辭為何會離開監(jiān)察司,也知曉褚云琛將她關在此處,為的便是誘脫逃之人上鉤。
六欲門既已得到消息,恐怕楚不辭近日曾出現(xiàn)在臨溪,她若能在最短時間逃出茶陵村,前去與青冥樓報信,或許能趕在楚不辭入彀之前阻止她以身犯險。
只是……
地窖里發(fā)出一聲異響,叫潛藏于暗處的兩名六欲門門人走了出來。
“六子?”
走在前頭的人喊了一聲,有些警覺地朝地窖靠近,而探出的頭方一向下看去,一道冷光便驟然劃開了他脖頸。
噴涌而出的鮮血染紅地面,叫隨后跟來的人面色一變,伸手摸向了刀,慌忙要抽刀應對,眼前一暗,倏忽逼近的短匕已橫上了他頸間。
“茶陵村村民在后山何處?”
“我……我不知曉,我也是近日才來,還未曾到過關那些人的地方。”男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完,似怕被滅口,緊接著又道,“但我聽二尊使說過……那些村民,大約是被關在那頭的茶山上。”
他邊說著,邊轉過身似要指出后山方位。
而回頭的剎那,握刀的手卻忽然暴起,出鞘的刀鋒猛地砸向握著短匕的那只手。
然而刀身僅僅撞上匕首,發(fā)出鏗然一聲金鳴,當先刺入的鋒刃便已濺出一抹鮮紅,叫持刀之人戛然停頓,手中的刀亦“當啷”落了下去。
燕回松開了手,任憑眼前人滑落在地,被濺了零星血色的身軀輕輕喘著,垂于身側的手亦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了顫。
她這兩日雖未曾進食,可到底先前被喂下過不少軟骨散,眼下渾身氣力不過恢復了五六成,方才那一擊幾乎已是耗盡了她所有力氣,所幸她一直有所防備。
將地上兩具尸首一并扔入地窖,燕回拿過了刀,抬手擦去臉側血跡,便回身朝后方茶山方向行去。
茶陵村依山而建,村中百姓多以種植茶樹為生,每歲春秋皆為下新茶的時候,采來的新茶經(jīng)過處理再賣向其他幾地,是全村人賴以為生的根源。
今已是初冬,山上茶樹方下過一季新葉,眼下瞧來不免有些肅殺。
燕回沿著山道而行,不消多時便見到了把守于山間的守衛(wèi)。
守衛(wèi)相隔丈許,分布于林中四處,所穿不再是六欲門之人慣常穿的僧衣,臉上皆戴著用以掩蓋容貌的鐵面,與山下看守顯然并非同一批人。
觀察過幾名看守的站位,燕回若有所思地凝了眸。
“巡武衛(wèi)?”
眼前一眾人雖只不過穿著尋常百姓所著的粗布麻衣,可行止之間分明為府衙中人慣有動作,若貿(mào)然靠近恐怕極易被察覺,還需引開一批人方有機會救出被困的百姓。
望了一眼最近處的身影,她握著刀悄然隱入了林中。
蟲鳴幽寂,把守了一夜的人困倦不已,布滿血絲的一雙眼睛有氣無力地睜著,身子半靠在樹干旁,儼然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嗒”
輕微的響動叫幾欲睡著的人略略驚醒,手下意識握上了刀,望出的視線卻在掃見不遠處掉落的錢袋時停了一停。
他回首瞧了一眼身后,見其他人未曾留意,悄悄走近前去,正欲將地上掉落的錢袋收入懷中,而身子方低下去,一道勁力卻驀然砍上頸后,彎下的身軀當即栽入草中,悶聲不響的舉動未曾引起任何人注意。
片刻后,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響起。
一道身影自林中走出,匆匆朝里側行去,在行至把守眾多的洞口外時被攔了下來。
“站住!”
位于最前的看守望著來人,一雙虎目炯然凌厲,沉聲喝問:“如此倉皇急躁,你是哪位大人手下的?”
來人低了身子,話音幾分倉促:“卑職是邊原大人新調(diào)來的,山下來報說燕回跑了,請求我等增援。”
“什么!?燕回跑了?”男子心下一驚,一時遷思回慮,“難道是楚不辭來了?”
略一忖度,他轉首望向身后,“你們幾個,跟我下山前去追捕楚不辭,其余幾人留下看好這些村民,* 若發(fā)覺有他人靠近格殺勿論。”
“是!”
一行人正要離去,卻聽身后傳來一道詢問。
“發(fā)生了何事?”
腳步聲走近,一身勁裝打扮的女子來到眾人跟前。
為首之人回頭見是她,當即變了臉色,很是恭敬地朝她一拱手,稟報道:“回邊原大人,山下來報說燕回跑了,小人認為大約是楚不辭帶人來救,因此現(xiàn)下正準備領兵前去追拿兩人。”
邊原眼中劃過一絲異色,卻未置可否,幽深莫測的視線朝旁掠去,便望向了一旁前來報信的人。
“你,抬起頭來。”
燕回站在原地,垂于身側的手微不可察地按上了腰間。
半年前,她與邊原曾在辟疫鎮(zhèn)交過手,彼時邊原殺了送葬的人,被她與阮棠幾人捉拿在場,其后卻依憑幻術逃脫,她深知此人詭詐狡黠,難保不會被她瞧出破綻。
頓了一頓,她緩緩抬起頭,掩于面具下的雙目與身前人目光交錯,握上刀柄的手一點點收緊,藏于其中的刀鋒已是時刻準備出鞘。
然而看向她的視線卻只隨意瞧了一眼,便目無波瀾地移了開。
邊原回眸睇向一旁幾人,淡淡道:“楚不辭既已救走燕回,短時間內(nèi)當不會再回此處,所有人前去追查她二人蹤跡,留兩名看守便是,萬不可讓她們逃出茶陵村,否則一切唯你是問。”
“是!”
得了嚴令,一行人當即火速朝山下趕去。
邊原也未再逗留,只將燕回與另一巡武衛(wèi)留下看守村中百姓。
見得他人離去,燕回反手打暈了看守的另一人,隨即轉身進入洞中,抬手揭下臉前面具,略顯羸憊的眸子清明沉靜地望向洞中眾人。
“我是干南監(jiān)察司總司事燕回,你們隨我走,我?guī)銈冸x開此處。”
“監(jiān)察司……是監(jiān)察司的大人來了,我們有救了!”
洞中放著幾處囚籠,籠內(nèi)零零散散囚禁了二十余人,其中大多為老弱婦孺,眾人或坐或靠,皆瑟縮著擁成了一團,眼下見燕回出現(xiàn),驚懼的眼中方冒出了劫后余生的淚意。
燕回走上前,一刀劈開了關押著眾人的囚籠,伸手扶過兩名蹣跚不穩(wěn)的老者,沉聲道:“賊人極可能去而復返,還請諸位隨我快快離去。”
聽她此言,一行人趕忙你拉我扶地一一逃出了木籠,被如牲畜一般在籠中關了數(shù)日,年歲大的人已連腰都快直不起來。
燕回看著眾人接連逃出洞外,卻發(fā)覺還有一道身影留在籠內(nèi)不曾出來,她走近前,見得留下的是一名女童,從身型來看不過八九歲大,一只手抓著籠子,低著頭怯生生地不肯往外走。
望了一眼洞外,燕回半蹲下身,輕聲問:“你是誰家的孩子,為何不與他們一塊兒走?”
女童瞧了她一眼,卻抿著嘴不曾說話,一旁方脫困老婦人望見,不由嘆息一聲,按著腰道:“這女娃是幾日前跑來我們村的,看來是與她爹娘走丟了,和誰都不愿說話。我看她孤苦,便留她在我家中住了一夜,誰想這回被一道抓了進來,也是可憐。”
燕回靜默片刻,朝女童伸出了手,眸中光影清凈,再落下的話語聲極輕。
“你可愿同我走?我會將你送去安全之處。”
伸出的手懸于半空,日光自身后投入,她便逆著光守在黑暗中,片晌,幼小的手遲疑著交到了她掌中。
望著女童走出囚籠,燕回拉著她的手,兩人迅速出了山洞。
山下隱隱傳來嘈雜的聲響,方才被引開的巡武衛(wèi)似乎已經(jīng)走遠。
她望著下山的道路,卻轉身走向了另一處山路,一面護著身旁女童不叫她被樹枝劃傷,一面觀察著四周動靜,朝身后眾人叮囑道:“他們?nèi)栽诖逯兴褜ぃ覀儸F(xiàn)如今不可回村,不如兵分兩路,經(jīng)盤龍山左右繞行,往帝臨方向去。”
盤龍山山勢錯綜復雜,若不出動大批兵力,絕無可能在山中尋到區(qū)區(qū)十數(shù)人。
聽得她提議,村中百姓卻有些遲疑,猶豫著望向山下房屋,前行的腳步漸漸停了下來。
“這位大人……”
話還未說完,一陣腳步聲卻在此時響起。
幾名蒙面帶刀的巡武衛(wèi)趕來,恰撞見準備逃離的一眾人,當下拔出了刀,大喊道:“這些人逃了,快來人!”
驚懼的叫聲霎時響徹山林,茶陵村百姓四散奔逃,唯恐再落入身后人手里。
紛亂之中,一名老者被枯枝絆了一跤,年邁的身軀摔在地上,一道刀光便自后方砍來,眼見便要落在她身上。
“叮”
橫出的刀身一截,燕回仰身護在老者身前,手中刀鋒穩(wěn)穩(wěn)架住了揮來的利刃,額角隱有汗珠滾落,話語聲一字一句道:“快走。”
她唇色已然泛白,手下動作卻仍是果決,確認身后老者離去,方抬腕一掃,將砍來的刀鋒生生格了回去。
驚叫聲接連響起,已有幾名村民落入了巡武衛(wèi)手中。
獨自迎戰(zhàn)的身影愈漸踉蹌,腳下步伐亦虛浮不穩(wěn),紛繁細密的刀光交織成了一座銀色囚籠,將她困在其中,圍上她身旁的巡武衛(wèi)慢慢增多,已是令她無路可退。
又一刀劈來,燕回虎口頓麻,握在手中的刀被猛然挑飛。
她望著迎面斬來的冷光,眼睫輕點了點,立于原地靜靜地看著刀鋒落下,而一道劍氣卻如白虹貫日,驟然將擋于眼前的一切盡數(shù)蕩平。
“阿回!”
熟悉的呼喚聲響起,風塵仆仆的身影自日光明燦處而來。
素白的衣袍被風吹起一角,散開了淺淡的白檀香氣,眼前光影微暗,自過去趕來的人已將她緊緊擁入了懷前。
“我來遲了。”
第177章 白衣
白衣
日光透過那襲白衣, 如細雨般影影綽綽地吻在眼前,燕回被擁在懷里,便仿佛又看到了當年樹下相依的身影, 與滿樹金黃卻未凋零的銀杏葉。
胸腔的跳動隨呼吸微微起伏著,她輕輕閉上了眼, 短暫而安靜地任身前人擁著自己, 輕聲響起的話音便如喟嘆般落在耳邊。
“……你為何會來此?”
楚不辭略微松開手,望向她的目光極靜, 宛如拾回了失而復得的寶物,從來處變不驚的神情透了惝恍, 眼底亦斂著些許仍未平息的漣漪。
“茶陵村村民盡數(shù)關押在此, 我知曉你若脫身定會先來救人。”
靜了一靜, 燕回低首抵上了她肩前。
“是……你知曉的。”
她知曉她會來救人,她亦知曉她不可能放任百姓被困于此。
時過境遷,她們早已在不同的道路上走得越來越遠,只是回首望去,方才發(fā)覺原來她們一直攜手并肩, 一如十三年前。
追來的幾名巡武衛(wèi)盡被斃命,不少茶陵村百姓驚慌之下走散, 眼下不知跑去了哪里,余下的多是些腿腳不便的老者孩童。
方才跟在燕回身旁的女童似是受了驚,緊緊抓著她的衣角不肯松手,幼小的身軀亦止不住顫栗, 尤其在楚不辭靠近時尤為明顯。
望著瑟縮著身子將臉埋在自己身前的瘦小身影, 燕回搖了搖頭。
“許是被你方才以劍傷人驚著了, 倒無大礙,過幾日便好。”
楚不辭望了女童一眼, 也知曉自己對看護孩子向來不如眼前人熟悉,于是收起了劍,盡量不離兩人太近。二人再檢查過一行人傷勢,確認眾人并無大礙,便帶著剩余村民,繼續(xù)朝前行去。
前行的腳步踩過林中落葉,發(fā)出簌簌聲響,燕回牽著身旁女童,與楚不辭簡單說過了先前情形。
“山下盡是六欲門之人,方才我將看守村民的人引走,他們應當很快便會發(fā)現(xiàn)地窖中的尸體,因而我想帶著茶陵村之人繞山而行,以免再遇上六欲門或巡武衛(wèi)的追兵。”
楚不辭看著她,“你想將他們送去臨溪?”
燕回搖了搖頭,“帝臨。”
她目視著前方,緩緩道:“六年前臨溪滅門案后,關入監(jiān)察司獄的案犯全數(shù)被滅了口,臨溪大約早已落入了老師掌控,帝臨總有青冥樓在,應當還護得住這些百姓。”
聽她提及褚云琛,楚不辭頓了片刻,望出的目光透了幾分再未掩藏的憐惜。
“這段時日……你還好嗎?”
燕回靜默一時,雙睫微微垂落。
“我與她畢竟曾有師徒之誼,她將我軟禁于此,也不過是為了引你出現(xiàn),因此并未當真對我下手。”
出口的話語平靜,而楚不辭卻仍是聽出了其下微不可察的澀然。
她們相識十數(shù)年,她自然知曉褚云琛在眼前人心里究竟是何意蘊。
她于她有栽培之恩,有識人之明,帶她認清了天下之大,民生多艱,如今名滿天下的浩然刀正是被她一手教養(yǎng)而成。
可就是這般亦師亦母、得萬人稱頌的圣人,卻成了一切罪惡的起因。
她該如何?
楚不辭指尖微動,輕喚了一聲。
“阿回……”
一道話語聲卻在此時響起,打斷了方欲出口的言語。
“你是青云君?”
走在二人前頭的一名少女回過了頭,似是聽得了兩人對話,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緊盯著楚不辭,因著關押多日而蒙了一層灰的臉上亦透了幾分欣喜。
楚不辭微微一怔,細看之后卻又露出了訝然之色。
“你是六年前那名孩子?”
六年前,茶陵村被六欲門之人圍襲,是她親身前去解了茶陵村百姓之危,叫村中眾人不至于遭柳鳴岐毒手。
見她竟還認得自己,少女不禁歡喜不已,“六年前我與阿娘被抓,是你將我們從惡人手中救出來的,我……”
話還未說完,前方忽然響起一道尖叫聲,聲響自東南的一處山谷傳來,聽來是方才跑散的茶陵村村民之一。
楚不辭眸光微凝,飛身趕至驚聲響起之處,便見兩名茶陵村百姓被刀劍脅迫,一旁是十數(shù)監(jiān)察司候吏,為首之人膀大腰圓,所穿乃為審刑院公服。
望著那張并不陌生的臉,楚不辭握過了劍。
“薛顯山。”
話語聲落下,為首的男子轉過了頭,睇出的視線瞧見不遠處出現(xiàn)的素白身影,他眼中劃過一道精光,松開了逼問眼前村民的手,高聲喝問。
“大膽嫌犯楚不辭,我乃審刑院允判薛顯山,你涉嫌殺害四派掌門,今又潛逃至此,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腳步聲響起,燕回帶著眾人趕來,大略掃了一眼眼前情形,她道:“茶陵村百姓遭賊人所擄,青云君本是為救人而來,薛允判若為捉拿楚不辭,還請寬限幾日,待安置好茶陵村百姓,我自會親自將她送往監(jiān)察司。”
她眼下未著公服,薛顯山并未認出她身份,只冷哼一聲。
“你是何人,官府辦案與你何干?”
燕回眸光清凈,不疾不徐:“我乃干南監(jiān)察司總司事燕回,沅榆時曾與薛允判手下趙行野院事共事。”
薛顯山面色微動,似是想到了什么,瞇著眸瞧了她一陣,再出口的話語聲卻仍是強硬。
“楚不辭殺害四派掌門,傷人越獄證據(jù)確鑿,燕司事,莫非你想助紂為虐?”
燕回不卑不亢,“楚不辭一案另有隱情,傷人越獄亦非她所愿,待將這些百姓送去安全之處,我自會把她重新交予三司審判,只是如今未到時候,還望薛允判見諒。”
“放肆!”薛顯山高喝一聲,“監(jiān)察司早已查明,你與楚不辭私交甚密,楚不辭脫逃一案與你脫不開干系,依律你二人當一同回監(jiān)察司問罪,還不快快束手就擒,本官自會將一眾百姓送去帝臨府衙。”
楚不辭眸光微抬,清整的身姿立于眾人最前,話語聲淡然落下。
“茶陵村屬臨溪治下,薛允判為何認為帝臨才是安全之處?莫非薛允判早已知曉,臨溪府衙已是他人權柄,又或者,薛允判便是幕后之人派來的爪牙?”
“一派胡言!”薛顯山震怒,視線掃向后方一眾村民,冷聲道,“我等為監(jiān)察司之人,聽聞茶陵村遭賊人搶掠,特前來救人,爾等快與我速速離去,莫要耽擱監(jiān)察司捉拿逃犯,否則一律從重發(fā)落!”
聽得是監(jiān)察司之人,身上所穿也確為監(jiān)察司公服,本就擔驚受怕的一眾百姓當即不敢怠慢,正要朝薛顯山走去,卻被身前抬起的一柄長劍攔了下來。
“不可,他們?nèi)羰乔皝砭热耍斉c山下之人正在交手,如何會這般快便追上我們,只怕是另有圖謀。”
前行的步子就此停了下來,一眾村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相信何人。
一名不良于行的中年男子望著橫在眼前的劍,與身旁人低聲咕噥。
“我先前去臨溪賣茶,的確見城中布告上貼滿了抓捕這女子的告示,上面寫她在南邊殺了四個人。我看她出手狠絕,方才殺那些人時眼睛都不眨,說不準真是什么殺人兇犯,還是同府衙的大人走要安全些。”
“你胡說!”先前認出楚不辭的少女高聲駁斥,一雙眼睛瞪得滾圓,憤憤道,“青云君六年前便曾救過我們村子,我都記得的,怎么可能是兇犯!”
被一名尚未及笄的孩童當面反駁,男子一時掛不住面子,訕訕地轉開了頭。
幾名年長些的老者卻似仿佛想起了當年之事,面上不禁露出喜色,當下對楚不辭更信賴了些,如此情形叫薛顯山不禁目露冷光。
“楚不辭殺人逃獄,今又脅迫茶陵村村民為質,保護百姓,將楚不辭就地處決,若有他人阻攔,格殺勿論!”
“是!”
一聲令下,交鋒一觸即發(fā),隨之響起的兵戈交戰(zhàn)聲霎時充斥整片山谷,令方才脫險的一眾村民不免驚叫著亂了陣腳。
楚不辭立于原處,手中不識君尚未出鞘,銀白的劍鞘信手擋下四周刀光,便叫十余候吏無法越其半步。
世人皆知青云君武功極高,可卻無人知曉她的劍術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世間能勝她者早已為一方宗師,而與她交手者往往見不到她手中劍出鞘。
望著眼前游刃有余的身影,薛顯山瞇了瞇眼,陰冷的目光睇向后方村民,便負手朝燕回悄然靠近。
刀光劍影紛繁,茶陵村百姓已成驚弓之鳥,燕回一面安撫著身旁眾人,一面緊盯著場間局勢,正無暇他顧時,一點冷光卻破風而來,毫不留情地直射向她心口。
“阿回!”楚不辭高喊一聲,眼中神色急變。
橫起的刀鋒一掃,險之又險地打落了射來的暗器,燕回持刀而立,握著刀的手已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而驀然亮起的刀光卻叫身旁眾人一驚,一時惶叫著散了開來,原本被她牽在手中的女童亦受驚般朝前方跑去,正與舉刀近前的薛顯山撞到了一處。
“噌”
銀白的劍鋒就此斷然出鞘。
楚不辭劍若流光,于空中劃開一道殘影,凌然的劍氣驟然逼退四周圍襲。
她伸手將女童護于身后,欲把她送去安全之處,卻不想一路沉默寡言的女童抬起了頭,嘴角扯出一絲詭秘的笑,一枚閃著幽綠暗光的銀針便自她掌間猛然射出,于瞬息之間穿透了那襲白衣。
“青云君,世主令我向你問好。”
素白的身影踉蹌著一頓,反手一劍刺穿了身前人心口,化作女童的刺客帶著笑意倒了下去。
一片死寂。
一道惶遽的驚叫聲乍然響起。
“她殺了那女娃!
“她果然是兇犯!”
第178章 清白
清白
驚惶畏懼的情緒如潮水般散開, 本以為可以信賴的人竟就在眼前殺死了手無寸鐵的孩童,茶陵百姓驚駭不已,連連朝后退去, 而燕回卻逆著人潮走近,三兩步?jīng)_去了那襲白衣身旁。
先前便曾出言嘀咕的男子見此情形, 當下來了精神, 一面忌憚地瞟著楚不辭手中長劍,一面很是義憤填膺地高聲質疑。
“我早便說了這女人不是什么好人, 沒想到竟對孩子都下得去手,當真是滅絕人性!”
他望了一眼擁在楚不辭身旁的那道身影, 又哼了一聲。
“我看那自稱什么總司事的女子也很是可疑, 府衙的大人都說了她與那殺人兇犯脫不開干系, 她二人定然是一伙的,只怕先前將我們從籠子里救出來也不過是為了利用我們。”
“你在胡說!”一旁的少女上前幾步,一張臉因著氣惱漲得通紅,“青云君是救了我們?nèi)宓拇蠛萌耍趺纯赡苁菤⑷藘捶福 ?br />
被她氣勢洶洶的模樣惹得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男子反應過來,當即覺得有些落了面子, 一把將眼前少女推了開,色厲內(nèi)荏道:“你個小娃娃你懂什么?!那你說她為什么殺了那女娃?”
少女被推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在了地上,近旁的老婦人連忙將她扶了住, 而她卻仍是執(zhí)拗的昂著頭, 一雙眼睛通紅地瞪著眼前男子。
“你就是胡說!青云君不可能是兇犯!”
不止不休的爭執(zhí)將有些愣神的人擾醒, 薛顯山瞥了一眼地上的尸身,掩去了眼中驚訝, 瞇著眸望向不遠處的兩名女子,當下擺出了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沉著臉色開口。
“兇犯楚不辭,竟敢當眾殺人,簡直罪無可恕!爾等若不想死便快過來,監(jiān)察司方可護你們周全,若是再拖延下去,你們便有同流合污之嫌,本官只能將你們與這兇犯一同論罪了!”
聽得此言,茶陵村百姓一時亂了陣腳,為首的男子也顧不上爭執(zhí)了,點頭哈腰地連喊了幾聲息怒,隨即轉首望向身后眾人。
“還不快和我一同過去,你們要給這女人陪葬嗎?!”
懾于薛顯山的官威,本就有所猶疑的一眾人霎時不敢再耽擱,拉著身旁的老者孩童便要往對側走,而還未走出幾步,染著鮮血的長劍卻再度抬起,將他們攔在了劍后。
“不可……”
楚不辭立于山谷正中,仍舊臨危不亂的面容微不可察的泛了白,素白的衣角被風吹得獵獵翻涌。
“那女童不過是圈套,一切都是因我而來,你們?nèi)羧ケ闶钦邢聭眩f不可輕舉妄動。”
日光自她身后灑落,她便似一把染著光的利劍,將一切晦暗污濁都擋在了身前,而被她護于身后的人卻啐了一口,一瘸一拐地繞開伸出的劍,鄙夷地回頭看她一眼。
“果真喪心病狂,將人殺了竟還要潑臟水,實在無恥!”
話音還未落下,楚不辭面色一變,持劍便朝男子身前刺來。
迅疾的破風聲叫男子臉色煞白,慌忙朝后疾退幾步,本就不便走動的腿腳一個不慎被絆了一跤,身子重重跌在地上,眼看便要被劍鋒刺穿心口。
而“當”的一聲響,身后探出的刀鋒卻擋下了刺來的劍光。
他雙腿發(fā)軟,連滾帶爬地爬去了薛顯山身后,見著一眾監(jiān)察司候吏一齊逼退了攻來的身影,方哆嗦著站起身來,面上滿是劫后余生的驚悸與慶幸。
“好歹毒的女子,竟想當著監(jiān)察司大人的面殺我!幸好……”
話還未說完,出鞘的刀刃已干脆利落地穿透了他的身軀。
男子神色一滯,視線緩慢下移,不可置信地望向了眼前遞來的刀鋒。
薛顯山面不改色,直截了當?shù)爻槌隽说叮螒{仍帶著溫度的鮮血濺上臉側,出口的話語聲不冷不熱。
“她并非要殺你,而是要救你。”
再無聲息的身軀悶聲倒了下去。
薛顯山回過身,示意手下人將已來不及逃跑的幾名茶陵村村民綁至一旁,抬手擦去刀尖上沾染的血色。
“楚不辭傷人越獄,潛逃至茶陵村,因被茶陵村百姓發(fā)覺行蹤,狠心殘殺全村上下數(shù)十人,本官為求自保,只得將她就地誅殺,同行之人意圖反抗,亦被一同剿滅于此。”
慢條斯理的話語落下,已然敲定了其后將流傳開的前因后果。
楚不辭握著不識君,身后只剩下了幾名未曾來得及離開的老者孩童,漸入肺腑的劇毒已叫她氣息開始衰竭,而她仍自巋然不動,端挺的身姿依舊宛如巍巍高峰。
褚云琛當真算無遺策,燕回被帶走時留下的那封信便是她的陽謀。
她料到了她會來茶陵村尋人,更料到了她二人定不會拋下受困于此的百姓而不顧,因而她設下了一枚暗子,這枚暗子不只是為了向她下手,更是為了引起茶陵村百姓對她的猜疑。
瞬息發(fā)生之事無法叫其他人看清其中真相,而一直望著她的人卻未曾忽略她出劍時幾不可察的遲滯。
燕回抓過了她的手,指尖透過脈搏清晰感知到了愈漸衰弱的跳動。
她無意識抿緊了唇,抬掌便要將尚未恢復完全的內(nèi)息盡都渡入身前人體內(nèi),略微匆促的動作儼然已失去了平日的冷靜沉著,而內(nèi)息堪堪催動,慣于握劍的指骨卻輕輕捉過了她的手。
“你聽我說,阿回。”
楚不辭望著她,清明的眸子宛如平湖般沉靜。
“我們還有機會,薛顯山不過是畏懼我,想利用那些村民逼我就范。只要我尋機出手,你便有機會帶他們逃離此處,你們一路往西北去,繞過盤龍山后朝帝臨方向走,張月鹿帶著青冥樓門人正在帝臨,她會在那處等著你。”
一言一行儼然將一切都已安排穩(wěn)妥,而以往行事果決的人卻一言不發(fā)地陷入了沉默。
身后是驚懼的嗚咽聲,不遠處流淌的鮮血還殘余著滾燙的溫度,她望著對側不斷哀求討?zhàn)埖陌傩眨劢掭p輕顫動了一下,再抬起首,出口的話音便帶了幾分無法言明的晦澀。
“你呢?你又該如何?”
楚不辭緘默片晌,慢慢松開了手,抬目望向前方狼顧虎視的身影,話語聲如敲冰碎玉。
“伏清白以死直,固前圣之所厚。”
她回過眸,抬指擦去了身前人眼角沾上的一點血色,將那枚綴著銀杏玉飾的劍穗交還到燕回手中,再珍而重之地望了她一眼,唇邊方露出了一點笑。
“抱歉,青云山之時是我失約,若還有機會……你可愿與我再共進一次晚膳?”
望來的目光那般輕柔,叫燕回收緊了手,呼吸微微凝定,早已看不出往昔傷痕的手腕似也開始隱隱作痛。
可還未能等到回答,后方卻依稀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
薛顯山望向遠處,本還有些戒懼的神色當即放松下來,沉冷的目光斜睨向中央二人,冷笑道:“楚不辭,我的人已往此處趕來,你以為你二人今日真能逃脫?還不束手就擒,我還能留你一條全尸。”
他瞥了一眼身旁,以刀架上了腳邊的老婦人頸側,逼迫的話語聲幾分陰冷。
“你們?nèi)舨幌胨溃徒谐晦o棄劍投降,否則我便一個個殺光你們。”
“呸!”從未聽信過他的少女當先啐了一聲,自后方幾步走近楚不辭身旁,蒙著塵灰的面上盡是憤恨,“他本就想害死青云君后殺了我們所有人,又怎可能放人!”
嗚咽與畏懼的哀求響成一片,一旁受刀兵挾制的老婦人卻嘆了一聲。
她看了一眼不遠處曾被自己收留的女童尸身,蒼老的雙眼緩緩望向了村子的方向,因著年邁而干枯瘦弱的身軀微微佝僂,少頃靜默,她閉上了眼。
“是我們一意孤行,反而拖累了青云君和燕大人,這大約便是我們茶陵村的命吧。”
冰冷的刀鋒懸在她頭上,可她卻未曾喊出一句祈求楚不辭施救的討?zhàn)埪暋?br />
如此沉默而毫無畏怯的平靜叫薛顯山瞇了瞇眼,手下刀鋒微微抬起,冷聲道:“想死?那我便成全你。”
他舉刀便要砍下身前人的頭顱,而少女撕心裂肺的吼叫聲卻與一道劍鳴一同響起。
“阿婆——”
“叮”
銀白的劍鋒如流光般閃過,一劍便斬斷了揮出的刀刃。
如此難以防備的出手叫周遭候吏愣了一愣,當下?lián)屔锨叭ィ翱熬认铝穗U些亡于劍下的男子。
而持劍攻來的人卻似驚鴻掠影,叫人摸不到半片衣角,一道劍氣驟然斬落,掀起的氣浪令圍襲而上的數(shù)名候吏霎時口吐鮮血飛了出去。
楚不辭身子微滯,先前被她以內(nèi)力鎖住的毒素隨翻涌的內(nèi)息迅速蔓延至奇筋八脈。
她一劍劈開綁縛住茶陵村百姓的繩索,反身攔下了后方刺來的刀兵,素白的衣角已然沾上點點血跡,而落下的話音卻仍舊透著令人心安的沉穩(wěn)。
“跟著燕司事走,她會帶你們?nèi)グ踩帯!?br />
乍然得了生機,一眾村民當即在燕回的幫助下你攙我扶地朝山谷的另一側逃離。
山下返回的追兵已然趕到,銀劍白袍的身影孤身一人立于前方,宛若萬馬千軍。
她再回頭看了一眼,對上了那雙從以往便一直看向她的眼睛,泛白的唇輕輕動了動,似落下了一句話,隨后手中劍舉起,轟然爆開的劍勢便如山呼海嘯般轉瞬淹沒了逼仄的山谷。
這一劍叫天地震動,風云變色。
兩百年前洛奚將軍曾以這一劍力擋百萬師,五十年前亦有人憑這一劍奪得了彼蒼榜榜首。
這是一式不折不扣的殺伐之劍。
而它如今面對的卻是本該護佑天下百姓的官兵。
風浪咆哮,腳下地動山搖,崩塌滾落的山石頃刻將后路埋沒,隨之一同掩埋的還有數(shù)十追兵與從未退開一步的那襲白衣。
燕回抱著一名孩童不斷向前跑,抬起的手臂盡力護住了懷中小兒的身子。
她的臉側被枯枝劃破,額角亦宛如落淚般流下鮮血,可她卻似感受不到任何知覺,只是不斷前行,直至身后的崩塌再看不見分毫痕跡。
轟鳴聲漸止,傾塌的山石驚起了無數(shù)飛鳥,就在一行人將要跑出山谷時,前方卻出現(xiàn)了數(shù)十身影。
“大人,是燕回!她們果然逃了!”
身穿巡武衛(wèi)輕甲的幾人拔出了刀,虎視眈眈地盯上了最前的女子。
“幸虧世主讓我們在此設伏,不然就真被這群人跑出去了。”
前行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燕回停在了原地。
她放下手中毫發(fā)無傷的女孩,再度拔出了血色未干的橫刀,懸于腰間的劍穗隨風輕輕擺動,她閉了閉眼,隨即持刀攻入了圍襲而來的巡武衛(wèi)之間。
刀兵相接的剎那,幾道破風聲驟響。
數(shù)枚箭矢如流星趕月般疾射而來,驟然射倒了后方一片身影。
海棠色的身影持鞭一鞭掃下,一桿紅纓槍挑翻了攻向燕回的兩名巡武衛(wèi),宛若薄雪的劍光瞬息逼退了近前的刀兵,而與之難分伯仲那柄長劍亦護下了后方險遭波及的百姓。
“是漠北十八騎!”
“飛雪派和問水劍派一同打來了!”
“那女子是長纓寨的寧雙!”
……
驚慌失措的喊叫聲響起,原本在此設伏的一眾巡武衛(wèi)轉眼成了她人手下的待宰羔羊。
再一鞭掃開周遭刀鋒,阮棠腳下一點,輕身掠向燕回身前,清越昂揚的話音霎時穿透了整座山林。
“燕姐姐,我們來了!”
第179章 遺物
遺物
帝臨一處宅院內(nèi), 褚云琛正坐在后院的桂花樹下圍爐煮茶,阿纓伏于她膝上已然熟睡,一旁的小火爐散發(fā)著融融火光, 水霧氤氳,清甜的桂花便摻了一絲茶香。
一名穿著常服的六欲門門人自院外來見, 推開的院門帶來了街市間些許嘈雜。
他穿過前院, 于褚云琛身前站定,畢恭畢敬地朝她行了一禮, 一旁侍女便俯下了身子。
“家主,柳鳴岐派人來了, 可要我將安兒小姐送回房中?”
“不必。”褚云琛拿過爐上茶壺, 不疾不徐地為自己斟了一盞熱茶, 隨即抬目瞧了到來的男子一眼,話語聲低緩,“你說便是。”
來人也不再停頓,似擔心驚擾了正在睡覺的女子,壓低聲音稟報。
“茶陵村急報, 燕回日前逃出地窖,且救走了村中百姓, 楚不辭果然出現(xiàn)在村中,薛顯山領兵前去捉拿楚不辭,不想被其強攻。盤龍山塌陷,大批人馬與楚不辭皆被埋在了山下, 其間一同被埋的還有趕去支援的邊原大人。”
褚云琛目光一定, 詢問道:“結果如何?”
“除卻邊原大人外無一生還。”
安靜片刻, 褚云琛撚動了一下手上的鳳眼菩提。
她微垂下首,舉杯飲了一口清茶, 待口中茶香散去,方又問:“阿回可還安好?”
男子怔了一怔,方才意識到眼前人說的是燕回。
“燕司事逃出了山谷,后被夕霞與問水劍派幾派門人所救,如今已到得帝臨,看去向應當是要往青云山一行。”
褚云琛點了點頭,將手中茶盞放回桌上。
“青冥樓仍無動作?”
男子搖了搖頭,“張月鹿仍在青云山上坐鎮(zhèn),近日曾往匠師公輸白府上寄過一封信,信中提及的是青冥樓上下兵器養(yǎng)護一事,別無其他,其余三人亦在掌控之中,尚未見得任何異動。* ”
“兵器養(yǎng)護?”褚云琛若有所思,“楚不辭身亡之事應當也快傳至青云山上了,監(jiān)視好張月鹿等人動向,燕回若要上青云山也不必攔她,先前備好的人可以派去了,令沈家那邊莫再耽擱。”
“是。”
到來的人匆匆離去,短暫的停留未曾擾亂這一院清幽。
褚云琛伸出手,替伏于身前的人又掖了掖蓋著的衣角,見她仍睡得安穩(wěn),面上神色便無意識松緩幾分。
“聽下人說昨夜刮風,她在房中直到深夜才睡著,不想今次在這睡得倒挺好。”
侍女微微笑起來,為將熄的爐中又添了一塊銀絲炭,笑說道:“安兒小姐信賴家主,自是在家主身旁要睡得熟些。”
“信賴我么?”褚云琛不置可否,低垂的視線落于身前人臉側,淡淡道,“她若知曉她家中人皆因我而亡,可還會如現(xiàn)下一般與我親近?”
侍女一愣,乍然不知該如何回話。
而褚云琛好似也并未當真要她回答,只收回了視線,徐徐撚動起手中的菩提。
“南邊如今情況如何?”
侍女微低下首,恍似松了口氣,有條不紊地答。
“青都政變,裴少微以替江行舟主持公道為名,如今已接手了江家大部分城邑。沅榆城門緊閉,似已被苗人接管,自半月前便開始只進不出,不知是否有三山十八寨在背后授意。夕霞派掌門關山明月下令,要受關山家恩惠的所有江湖人為家主關山南燭報仇,子夜樓倒是一反常態(tài)地伏而未動,樓中四余不知為何皆沒了消息,眼下幾人全無蹤影。”
聽罷,褚云琛并未言語。
一瓣桂花墜下,飄飄搖搖地落至桌上,發(fā)出微不足道的一聲輕響。
懷中人似有醒轉之意,迷迷糊糊地動了動身子。
她低首瞧了將醒未醒的人一眼,將她扶起,慢慢站起了身。
“時局將變,又有幾人甘心屈居他人之下?”
令下人把阿纓送回房中,褚云琛再望了一眼桌上落花,將手中菩提戴回腕上,轉身道:“今歲冷得格外早些,這些桂花也將落盡了,替我采些鮮嫩的做桂花糕吧,安兒喜歡。”
“是,家主。”
*
青云山上,來往匆匆的青冥樓使者正出入各處忙著整理收到的情報。
往日坐于樓內(nèi)的身影已換作了手握竹筆的女子,張月鹿目光沉凝,似在等待著什么消息,素來漫不經(jīng)意的神情透了幾分端肅,把玩著筆的指骨亦不自覺有些發(fā)緊。
不多時,門外快步走進一名青冥樓護衛(wèi)。
“左使,燕司事到了。”
張月鹿乍然起身,便見一道身影自外走入,往日公服整肅的人身上只穿著一襲布衣,周身各處傷痕累累,唯獨一貫挺拔的身姿仍舊不屈,略有些遲緩的腳步一步步朝她走近。
“燕姑娘。”
她走下石階,迎上了來人身前。
燕回看著她,出口的話語聲好似依舊平靜。
“茶陵村百姓受困,我將他們帶來了帝臨,為免上山引人注目,他們?nèi)缃癖话仓迷诔侵邪矟唬罟媚镆恍姓粼诜恢姓疹櫵麄儯望張左使派人加以保護。”
張月鹿頷首,“這些我已知曉,城中安濟坊本就是我青冥樓所設,燕姑娘放心。”
燕回又道:“茶陵村之事事涉臨溪監(jiān)察司,當年監(jiān)察司獄走水一事應當也與府衙中人脫不開干系,臨溪歸屬沈家,沈家恐怕早已同褚家有所密謀,帝臨距臨溪不遠,恐怕要勞青冥樓當先保護臨溪百姓安全。”
“好,我會著人注意。”
“至于六欲門……”
“燕姑娘。”張月鹿打斷了她,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身前人,深晦復雜的眼中慢慢流露出了一絲不忍與悲哀,須臾后,她放輕了話音,“這些我都知曉……你可以休息了。”
一時安靜。
燕回沉默著低斂了睫。
她默然不語地站著,臉上顯露出了一絲鮮見的茫然神色,懸于腰間的劍穗微微晃動,輕撫過她的手,便叫她輕顫著收緊了指骨。
“盤龍山……有消息了嗎?”
張月鹿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我已派人第一時間趕去了,他們現(xiàn)下應當仍在清理落石。”
頓了頓,她又道:“只是傷樓主的那名刺客尸身已被挖出來了,樓中人在她身上搜出了幾枚銀針,針上淬了毒,經(jīng)查明,應當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見血封喉之毒遇血即發(fā),若毒侵入五臟六腑,便是回天乏術。
燕回緊抿了唇,氣息漸漸變得急促,眼前忽而一片昏黑模糊,胸口似有氣血翻涌,令她禁不住腳下踉蹌了一下。
“燕姑娘!?”
張月鹿擔憂地扶住了她,正要令人帶她去客舍歇下,而還未來得及喚人前來,卻見一名護衛(wèi)匆促跑進了樓內(nèi)。
“左使,盤龍山的人回來了!”
腳步聲響,一名青冥樓門人走了進來。
她懷中抱著一柄劍,身上仍沾染著未及擦去的塵土,覆于青云面具下的雙目滿是悲慟,待走近二人跟前,便單膝跪了下去。
“左使……盤龍山所有落石已挖完了。”
抱于懷中的劍雙手呈了上去。
“樓主尸骨無存……只剩下了這把劍。”
一聲輕響,一枚綴著銀杏玉飾的劍穗當啷摔在了地上。
遍體鱗傷的人望著劍上未干的血,面色一片蒼白,干澀的唇輕輕動了動,喉間卻猝然噴出一口血來,早已不堪重負的身軀終于倒了下去。
“燕姑娘!”
張月鹿攬過了她,連忙令人將樓中大夫找來,而一陣腳步聲卻在此時響起,一名門人匆匆趕來稟報。
“左使!山下來報,不少百姓圍聚于上山的路口,喊著要您出面,讓我們交出子夜樓樓主。”
張月鹿目光微沉,喚了人將已昏迷不醒的人送去房中,隨即安排好山上守衛(wèi),再望了一眼蒙著血色的那把長劍,便以最快速度收拾好心緒,面沉如水地朝山下而去。
青云山下索橋邊,嘈雜的吵鬧聲打破了一貫以來的寧靜。
一行人圍攏在上山的廂車前,口中不斷喊叫著相同的話語,高聲的叫嚷引得來往游人競相駐步,本是前往附近寺廟上香的香客亦好奇地圍了近來。
“交出子夜樓魔頭!還辟疫鎮(zhèn)百姓一個公道!”
“交出子夜樓魔頭!還辟疫鎮(zhèn)百姓一個公道!”
……
為首之人呼喝著號子,絲毫不見畏懼地盯著守在眼前的兩名青冥樓護衛(wèi),身后跟著的除卻普通百姓外似還有不少江湖人士,一眼望去竟恰好便是曾被子夜樓血洗的幾派門人。
張月鹿攜幾名手下乘索橋趕至,掃了一眼當下情形,心中已大約有了幾分底細。
她略一抬手,令處于戒備狀態(tài)的兩名護衛(wèi)收起了劍,隨即目視向站在最前的人,不疾不徐地開了口。
“非止戈大會期間,青云山拒不接待任何來客,不知諸位來此所為何事?”
為首的男子似是認出了她身份,停下了接連不斷的鼓動話語,扯著笑朝她略一拱手,而后做出了一副痛心疾首模樣。
“看來閣下應當便是張月鹿左使,我是辟疫鎮(zhèn)人李鐵虎,先前子夜樓在辟疫鎮(zhèn)大肆作惡,燒了我家房屋,害我兄嫂幾人死于火中,我為報血親之仇這才不遠千里來了帝臨,還望張月鹿左使為我主持公道。”
張月鹿并未言語,側首朝身旁瞥了一眼。
立于一旁的門人當下遞上了一紙絹帛,她極快地掃過帛上文字,旋即抬了首。
“據(jù)青云錄記載,李郎君三年前便離家去了洛下,此后未再回過辟疫鎮(zhèn),令兄尸身亦是由沅榆府衙收揀,不知李郎君若是為報兄嫂之仇,何故來此?”
李鐵虎愣了一愣,沒想到自己的底細竟被查得一清二楚,他下意識朝人群中看了一眼,隨即又很快收回了視線,先前毫無畏懼的氣勢儼然收斂了些許,而出口的言語卻仍是強硬。
“我接到大哥身亡的消息,本想返鄉(xiāng)去為他收尸下葬,只是有人同我說兇手與青冥樓有所牽連,因此我才來了帝臨,希望張左使能交出殺害我大哥的兇手!”
張月鹿未置可否,只問:“不知是何人向李郎君散布的此事?”
李鐵虎一擺手,“這你便不用管,你只說青冥樓與子夜樓究竟有沒有私下聯(lián)絡?”
片刻安靜,張月鹿點了點頭。
“不錯,樓主的確曾與子夜樓樓主單獨見過一面。”
略一停頓,她又道:“那一面便是青云聚義時,樓主受司危之邀前往子夜樓,二人商定了一同找出圖南大疫焚城的真相,而事到如今,青冥樓已查明了當年之事的幕后真兇。”
此言一出,場間當即一片嘩然。
本以為只是江湖中常見的尋仇之事,不曾想竟牽出了二十年前的焚城舊案,駐足圍觀的百姓當即議論紛紛,而前來討要公道的一眾人卻不禁變了臉色。
位于后方的一名男子高喊:“你休要在此混淆視聽!我們今日來此只為向青冥樓討一個說法,讓楚不辭交出子夜樓魔頭,還我辟疫鎮(zhèn)百姓公道!”
他的話音落下,當即便又有幾人幫腔應和。
“楚不辭與子夜樓究竟說過什么誰又知曉,這都是你青冥樓一面之詞,我們只要子夜樓血債血償!”
“既是楚不辭說的,你便讓她出來!讓她解釋清楚青冥樓如何會與邪魔外道私下勾結?!”
“楚不辭殺人越獄,如今人都不知跑去了何處,我看青冥樓恐怕已無人主事,不如早日將帝臨交還給世家主持!”
刻意引導的話語愈發(fā)激昂,使得方才議論的百姓又被轉移了注意,皆沸沸揚揚地談論起了楚不辭傷人之事。
而一道話音卻如金聲玉振,于人聲鼎沸間驟然響徹了整片山麓。
“誰說青冥樓已無人主事?”
一輛馬車自遠處徐徐駛來,駕馬的竟是青冥樓久未出現(xiàn)的右使畢月烏。
畢月烏勒停了馬,從馬上翻身而下,轉身望向身后馬車,便朝車中之人躬身一禮,喚了一聲。
“二小姐。”
第180章 入局
入局
二小姐?
圍觀百姓一時愣神, 望著到來的馬車皆有些不明所以。
畢月烏直起身,靜如深潭的目光掃向眼前眾人,握著刀的身姿挺立, 話語聲端然平穩(wěn)。
“樓主有令,樓主未在帝臨之時, 青冥樓全權交由二小姐代管, 樓中事務亦由二小姐及四使過目,若有不明來意者進犯, 守山護衛(wèi)可動武驅逐。”
聽得她說罷,方才還議論紛紛的一眾人當下噤聲不敢再言語。
張月鹿似也有些驚詫, 攢著眉與畢月烏對視了一眼, 二人眼神短暫交錯, 她便若有所思地舒展了眉心,轉首向馬車中的人低首行禮。
“屬下恭迎二小姐登山。”
圍聚于最前的幾人隱晦地相視了一眼,其中一人低咳一聲,微不可察地推了一把身旁人。
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當下一個踉蹌被推出了人群,他有些驚慌地轉過身, 想要回到眾人之中,卻不想對上了后方望來的一道沉冷視線, 邁出的腳步立時停了住,只得硬著頭皮回首高聲質問。
“恕小生冒昧,楚家從來只聽說有一個二公子,何時又出現(xiàn)了位二小姐?”
短暫安靜, 車中人不疾不徐地開了口。
“許公子, 臨溪一別, 數(shù)月未見,沒想到許公子如今似乎找到了好去處。”
書生愣了一愣, 遲疑道:“你……我與你見過?”
未能得見顏面的人聽來有些體弱,說話的語調(diào)輕緩,尾音透著幾分懶,她輕咳了幾聲,似緩了一息,待氣息稍平,方又笑了笑。
“臨溪河畔,許公子本欲前往青云山,卻奈何未得邀約,是我贈予閣下青云令,許公子方才得了機會同往圖南一行。”
許知行雙目陡睜,乍然回憶起了當時之事。
“你……你就是楚流景?!”
楚家自幼離家的公子,青冥樓樓主楚不辭的胞弟,體弱多病卻迎娶了靈素神醫(yī)的那名楚二公子,原來竟然是名女子?!
眾人震詫不已,卻顧及著青冥樓二使在前,不敢大肆議論。
而車中人的話音方落,卻聽車內(nèi)又傳出了另一道話語聲,出言之人語氣清冷,聽來不可攀折,而言語之間卻透了幾分未曾遮掩的關切責怪。
“時辰已到,該用藥了,你傷勢本就未好,少說些話,以免影響身子。”
方才還不緊不慢的楚二小姐當下依順地應了一聲,“是,都聽卿娘的。”
于二人交談可知,這車中另一人分明便是聞名江湖的藥王谷神醫(yī)秦知白。
如此瞧來,靈素神醫(yī)竟早便知曉所謂的“楚二公子”其實是名女子?
接二連三的奇聞叫眾人再按捺不住心下驚詫,一時交頭接耳地低語起來,喧嚷的議論引得愈多人好奇地圍近前,將本還算寬闊的道路竟堵得里三層外三層。
許知行身旁的中年男子冷哼了一聲,“管你是女是男,既然楚不辭讓你代管青冥樓,那你便代她給我們一個解釋!”
“就是,給我們解釋!”
一陣吵嚷的哄鬧聲落下,楚流景輕咳一聲,不緊不慢道:“你既要解釋,那我可以給你個解釋。”
略一停頓,車內(nèi)傳出的話語沉緩了一分。
“赤潮幫劉守忠,二十年前隨六欲門二尊使柳鳴岐入圖南,以幼子性命威逼單家奪取十洲記,后殺單家滿門,于焚城前離開圖南。
“云劍山莊吳少聲,十四年前聽令前往云夢澤,屠殺云家上下一百二十七口,其后受莊主宋宴清重用,改名宋默。
“監(jiān)察司鄭仁,六年前任職臨溪,為滅活口而放火燒毀監(jiān)察司獄,事后辭官歸隱,今已成一地巨賈。
“巡武衛(wèi)李孝義、赤潮幫謝福生、天衍門趙啟、丐幫張意清……你們捉拿無數(shù)乞兒關入暗牢,以活人煉蠱卻被其逃脫,致杏花村大疫,后又屠盡全村。如此惡行,你等又有何要說?”
敲冰碎玉般的話語落下,塵封多年的隱秘就此被揭露于青天白日中。
人群中當即有幾人神色驟變,轉身便要離開此處,卻被不知何時圍來的青冥樓護衛(wèi)持劍攔了下來,一時進退維谷。
“胡言亂語!”
被點到名姓的丐幫弟子勃然大怒。
他轉回身,冷視向人潮外的馬車,手中青竹棒猛地一震,厲聲駁斥。
“我身為丐幫護法,怎可能做些危害丐幫聲名之事,你說的什么以人煉蠱,我聞所未聞,如此行徑對我只有百害而無一利,我又豈可能做此踐踏聲譽的惡事!”
聽他怒聲質問,車中人仍是好整以暇。
“你自然不知他們將那些乞兒作為何用,你只知每誘騙一名乞兒便能換取十分可觀的銀錢,而你正巧缺一筆錢用以填補你挪用于賭坊中輸盡的幫中款項。且幕后之人許你以利,只要你按她所說去做,在她達成目的后,便會以她在洛下的威望助你成為下一任丐幫幫主。我說得可對,張護法?”
“你……”
張意清心神巨變,已是不知該如何辯駁,獰髯張目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憋悶半晌,握著青竹棒的手猛地一提。
“一派胡言!”
他腳下一踏,飛身踩過幾人肩頭便朝不遠處的馬車越去。
“如此毀壞我丐幫聲譽,我張意清今日便要你磕頭認錯!”
堅如金石的青竹棒一掃,棒身便夾帶著一陣剛猛勁風驟然打向車中人方向。
眼見將要車毀人亡,一道清風忽起,皓白如玉的二指自車廂中探出,不偏不倚地點上了掃來的青竹棒。
指尖似只是信手一點,卻生生將打下的棍棒截停在了半空,令張意清臉色漲紅,竟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壓下半寸。
掩于車廂前的帷幔被就此掀起,露出了其下略嫌不悅的清冷容顏。
車廂內(nèi)后方,披著狐裘的人倚于軟靠上,一頭白發(fā)隨意地披散著,宛若天山上終年不化的薄霜素雪。
她的雙眼不知為何被一條白綢蒙住,只露出了半張略帶玩味的面容,一頭毛發(fā)烏黑的玄豹躺于她腳邊,受武林眾人尊崇的靈素神醫(yī)亦護于她身前,二人儼然關系匪淺。
“咔嚓”
一道斷裂聲輕響,點于青竹棒上的指尖曲起一叩,一股勁力霎時順著棒身涌出,將張意清猛地掀飛出去,整根青竹棒也于半空四分五裂。
“轟”
圍聚于馬車旁的百姓受驚地散了開來,望著倒在地上吐血不止的丐幫弟子不知該作何言語,而一聲高喊卻在此時自人群中傳出,叫眾人聽得俱是一驚。
“她……她是子夜樓樓主!”
子夜樓樓主?
人群嘩然。
方才才認下的楚二小姐如何又成了子夜樓樓主?
倘若楚二小姐真是子夜樓樓主,難道青冥樓與子夜樓當真早有合謀?
圍在一旁的百姓驚疑不定,竊竊私語著還未曾回過神來,然而后方卻在此時忽而響起一道尖叫聲,一名男子驚慌失措地倒在了地上,目光哆嗦著瞧向身后,面上滿是駭然懼色。
“怪物!有怪物!”
眾人驚得擁作一團,下意識循聲朝后望去,便見著兩道身影姿態(tài)扭曲地朝人群蹣跚而來,一旁是持劍加以限制的幾名青冥樓護衛(wèi)。
出現(xiàn)的二人渾身蒼白,多處□□已見腐壞,顯然是死去已久的尸體,而其行動自如的模樣卻儼然與活人一般無二,叫目睹之人無不毛骨悚然,驚懼地想要逃離此處。
秦知白便在此時開了口:“年初杏花村忽起時疫,我受青云君與燕司事之托前往干南調(diào)查疫病源頭,其后發(fā)覺時疫原是由幾名乞兒引起,這幾人生前體內(nèi)被種下了毒蠱,死后尸身受蠱蟲操控,唯有以烈火燒之方可徹底消除干凈,而如此蠱人在圖南仍有不計其數(shù)。”
聽她所說,方才心驚膽寒的一眾百姓不由怔愣地陷入了沉默。
張月鹿道:“二十年前,圖南城被焚,城中百姓一夜之間死于非命,江家主曾說焚城是因疫病而起,可據(jù)秦神醫(yī)查明,城中疫病亦是由蠱蟲所致。便如我先前所說,樓主的確曾與子夜樓樓主見過一面,二人商定了一同找出圖南大疫的真相,而如今已然查出了幕后之人,當年之事離真相大白也不過就差一步。”
形如傀儡的兩具蠱人就在眼前,腐爛的骨肉中發(fā)出聲聲低吼,宛如二十年前火海邊城中數(shù)日未休的陣陣哀鳴。
眾人遲疑許久,一名壯漢當先高喊著開了口。
“既然青云君已查明真相,還請張左使告訴我們,究竟是什么人這般喪心病狂,竟然用滿城活人煉蠱!”
“是啊,是什么人!”
“我有位表親便是圖南的,幼時還來我家與我同住過幾日,她若當真是被人煉成了蠱,說什么我也要為她討個說法!”
圍觀人潮你一言我一語地叫嚷起來,激憤的話語似要沖破云霄,攪得本欲前來向青冥樓討要說法的一行人皆不敢再言語。
任憑眾人叫喊著發(fā)泄了一氣,張月鹿道:“經(jīng)燕司事與青冥樓共同查明,煉蠱之人乃是六欲門一位堂主,名為柳鳴岐,其人本為東汜苗寨的一名通司,因私煉禁蠱受苗寨祭司察覺而被逐出三山十八寨,后得一人賞識,將其改換身份調(diào)入巡武衛(wèi),此人便是洛下褚家前任家主,褚云琛。”
“什么……褚老太太?”
“不會是弄錯了吧,怎么會是褚家主?”
眾人張口結舌,方才還義憤填膺的一眾百姓當下躊躇起來。
當先開口的那名壯漢猶豫了一會兒,拱了拱手。
“并非我不相信張左使,只是褚家主樂善好施,從無惡名,洛下家家戶戶都曾受褚老太□□惠……還不知張左使手中可有證據(jù)?”
不待張月鹿應答,倚于車中的人悠悠道:“證據(jù)自然有,這兩名蠱人便是證據(jù)。靈素神醫(yī)神通廣大,能以蠱人體內(nèi)蟲蠱尋到種蠱人所在,只要抓到柳鳴岐,自能從他口中得知一切究竟,屆時真相大白,是非真假自可由天下人定論。”
……
圍聚而來的人潮終于散去,畢月烏令樓中門人帶走了張意清一行人。
楚流景與秦知白一同上了青云山,張月鹿望著眼前未再易容改面的白發(fā)女子,頓了一頓。
“二小姐……”
楚流景有些意外,“青云君既能令畢月烏右使前來漠北尋我,想來應當已知曉了我真正身份,又何必再稱我二小姐。”
張月鹿緘默片刻,低聲道:“樓主她……已于日前逝世了。”
“什么?”楚流景蹙起了眉。
張月鹿將茶陵村發(fā)生之事簡略說了一遍,而后道:“畢月烏所說想來當是樓主早先的安排,如今樓主已去,我等自該按樓主遺命行事,無論二小姐身份為何,有樓主之命在,青冥樓自該保證二小姐安全。”
短暫沉寂,楚流景搖了搖頭。
“我大約知曉她為何會做此安排,只可惜我如今經(jīng)脈盡斷,已成了一介廢人,有些事恐怕有心無力。”
張月鹿眉心攢起,下意識看向秦知白,便見以往不露聲色的人點了一下睫,只靜默不語地扶于楚流景身側,如此情形顯然證明眼前人已是羸弱之極。
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平復下了心緒。
“既有樓主遺命在前,無論二小姐究竟如何行事,我方才所說都不會改變。”
楚流景安靜少頃,輕笑起來。
“張左使果然說一不二,如此,褚云琛一事上我自會盡力而為,畢竟當年之事亦與我家中相關。”
張月鹿抬了首,“方才二小姐說要以蠱人體內(nèi)的蟲蠱來找出柳鳴岐下落?”
楚流景笑了笑,“那不過是我信口胡言,蠱蟲并不能尋到柳鳴岐所在。只是此話若傳到柳鳴岐耳中,他大約會有所動作,屆時我以身入局,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極大可能會親身前來。”
聽得她所說,秦知白蹙了眉,扶著她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些。
察覺到身旁動作,楚流景安撫般地勾了勾她的手心,一雙眉目低垂,儼然再沒了先前的游刃有余之態(tài)。
張月鹿未曾發(fā)覺,思忖了一會兒,道出疑慮:“青云山護衛(wèi)繁多,柳鳴岐恐怕不會輕舉妄動。”
楚流景略一頷首,“因此我不會留在青云山,而是以楚二小姐的身份前往臨溪,祭拜已故的長姐。”
言下之意,她竟是要深入敵方腹地,以身試險。
“如此未免太過兇險。”張月鹿露出了些不贊同之意,“蠱人不懼生死,數(shù)量繁多,難以用刀兵斬殺,我等無法確保你與秦神醫(yī)安全。”
楚流景負手于身后,微抬了首,蒙于白綢下的雙眼望向青冥樓外,似見到了青云山崖外的茫茫云海。
“青云聚義時,青云君到訪子夜樓,曾與我做過一筆交易,這筆交易便是讓我為她去尋一樣東西。”
不疾不徐的話音叫張月鹿微微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清和低緩的話語隨之道出了她心下所念。
“此物本是玉面青衣與神匠公輸寅共創(chuàng),威力不俗,當可用來消滅那些蠱人……更是足以令當今時局巨變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