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枕舟
枕舟
靠近臨溪的月白河上, 一葉小舟正悠悠蕩蕩地隨水漂流。
秦知白坐在舟頭,身前是橫躺于膝上閉目小憩的心上人,兩岸烏桕樹紅極漸落, 只剩了滿樹白色小果掛在枝頭,一眼望去便似點點春花, 隨影影綽綽的朦朧月色流淌于二人周身, 恰如滿身雪落。
楚流景躺在微微晃動的月光中,聽著耳旁傳來的水聲拍岸, 垂于身側的手自舟沿伸出,于水上輕輕劃過, 一條漣漪如弧線般蕩開, 未再以白綢遮蓋的眼尾便勾起了一點笑。
“許久未曾這般枕舟聽水了……少時我閑極無聊, 最愛乘舟跑去云夢澤垂釣,有時累了不經意在舟頭睡著,阿姐與卻姐姐總能找到我,雖少不了要說我幾句,但只要乖乖做出聽話的樣子便也就將她們哄好了。那時候的夜好似也如現下這般安靜, 只是水卻遠沒有這么涼。”
一點溫熱扣過腕間,秦知白將她玩水的手自舟沿捉了過, 以巾帕仔細拭去了指尖染上的濕涼水色,一只暖爐便遞到了她手中,略帶嗔怪的話語聲隨之輕落。
“冬日天寒,水又怎會不涼, 你身子本就未好, 莫要玩鬧。”
楚流景眨了眨眼, 捧著手爐順勢倚入了她懷前,輕嗅著身前傳來的熟悉冷香, 便笑道:“迦蓮山的雪都臥過了,這初冬的月白河河水又算得了什么?”
秦知白瞧她一眼,卻到底未再出言怪責,只將一旁的油燈拿近了些,伸手撫上了那雙映著燈火與月色的暗淡眼眸。
“今日身子感覺如何?”
楚流景瞇了瞇眼,“卿娘日日為我施針,總是比先前要好許多的。”
半月前與劍門四鬼于迦蓮山一戰,她經脈盡斷,幾乎傷重而亡,所幸在最后關頭尋到了醉生花,醉生花與她體內所殘存的夢死草將她勉強保下了一條命來,亦叫她再不必受夢死草的毒性桎梏。
只是夢死草雖解,蟄伏于幽府的命蠱卻早已與她長為一體,她已再無法將蠱巢分離,受命蠱影響的五感便也難以恢復,眼前終究只剩了一片晦暝。
蒙蒙的燈火落在那張透著幾分懶意的臉上,秦知白安靜一會兒,慢慢收回了手。
“你今日那般說,我不喜歡。”
楚流景微微一怔,重又睜開了眼,還未來得及出言詢問,便聽身前人道:“世上人有萬千,超群拔萃之人總是寥寥,于我而言,你樣樣都好,即便再無法用武,也從來不是什么廢人。”
落下的言語一如往昔輕淺,而其間隱藏的情意卻從未像眼下這般直白坦明。
楚流景回過神來,方知她所指竟是自己今日隨口所說的一言,眉梢眼角不由慢慢溢出了一點和軟的笑,半躺于秦知白懷前的身子傾了過去,下頜抵在她肩側,以一個跪坐的姿態將自己全然交托至她懷中,話語聲透了輕軟。
“樣樣都好么?”
她笑著抬了首,溫言道:“既然卿娘不喜歡,我往后自不會再這么說,只是如今身子弱卻并非虛言,今后的日子,看來只能靠卿娘護著我了。”
那雙清透的眸子凝了笑意籠著秦知白,眼尾微微彎起,似一只蠱惑人心的狐。
分明知曉她什么都瞧不見,可這般望著人時卻總讓人覺出幾分勾人意味。
秦知白不言語,只微垂了眸,伸手將她有些松落的裘氅重又系好,淡淡道:“你是子夜樓樓主,如今又有青冥樓保護,護著你的人總是多著,又如何差我一個?”
楚流景眉梢微挑,似對她如此回答有些不滿意,起身順勢捉住了她的手,指尖自腕骨間一寸寸劃過,輕輕勾住了扣于腕上的銀鏈。
“可我偏只想要卿娘一人。”
勾起的銀鏈輕擦過腕間肌膚,落下一點若有似無的涼意。
恍若要將銀鏈解開的動作叫秦知白眼睫一顫,唇線微微抿起,抬了眸睇向她,話音便透了一絲無法言明的嗔惱。
“莫要胡鬧。”
向來很懂審時度勢的人見好就收地收了手,勾了唇笑著重倚入她懷前,秦知白任她擁著自己,又道:“你的經脈雖斷,卻也并非全無辦法,丐幫的歸元心法有重塑經脈之效,我與任風來長老有幾分交情,只要她傳你運功調息之法,假以時日你的身子總會調養好。”
“許多年都不曾歇過了,這段時日有卿娘護著我也極好。”
楚流景懶聲說罷,半闔著的眸子慢慢睜了開,靠于心上人身前的容顏仍是幾分慵懶,而再出口的話語卻流露了一絲漫不經意的冷。
“只可惜總有人來打攪你我安寧,如此三番五次,實在令人煩擾。”
一片落葉飄搖而下,于河面晃開了一圈漣漪。
幾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河道兩岸,紙扎的面容于夜色下瞧來一片慘白,赫然正是曾在山野寺廟中與之交手過的紙人。
一陣風動,猶如鬼影般的紙人便齊齊自河畔向舟頭涌來。
楚流景按下了秦知白將欲拔劍的手,半坐起身,只輕輕笑著望向眼前人,溫言道:“往后需卿娘護我的時候總還多著,這些紙人交給我便好。”
話音未散,四周圍來的破風聲已近方寸,垂落于身側的袖風微掃,一抹劍光便于此刻驟然出鞘。
刺出的劍影宛如流水,丁零掃開了逼近的刀兵,泠泠輕晃的劍身點過一旁油燈,再于刀光劍影中一蕩。
“轟”
一陣火光便在河面上驟然爆開,將周遭夜色燃成了短暫白晝。
楚流景站在火光中,執劍而立的身影倒映于波光蕩漾的月白河上,四周星落成雨,她就如此護在秦知白身旁,一如十四年以前,恍似從來不曾變過。
即便暫時無法動用內力,她依舊有護在她身前的能力。
望著從未退開一步的身影,秦知白眸光輕緩,走近前與她并肩而立。
引火燒身的紙人被焚為了一片飛灰,燃著余火的灰燼灑落在河面,轉瞬被冰冷的河水淹沒澆熄。
楚流景微微笑起來* ,“操縱傀儡,驅使蠱人,柳鳴岐倒當真喜歡死物多于活人,既如此,我便還他一具尸首。”
話音落下,一聲慘叫響起。
河畔房檐上,于暗處操縱紙人的六欲門門人渾身是血的癱倒在一旁,玄豹慢條斯理地踩過他身軀,抬爪舔了舔皮毛上沾染的鮮血,隨即一躍而下,跳上了船,在楚流景身前邀功般地不住輕蹭。
一陣馬蹄聲便在此時自遠處傳來,戴著青云面具的幾人縱馬而來停在了岸旁。
為首之人掃了一眼當下情形,拱手一禮,高聲道:“二小姐,張左使口信,計劃有變,左使派我等來護送您與秦神醫去安全之處。”
楚流景似有些意外:“不往茶陵村去了么?”
來人道:“張左使顧及您二人安危,決定讓您暫留于臨溪城中,城北有一處酒樓,為樓中人密會之處,屬下會將您送往該處,待明日天亮再返回帝臨。”
楚流景若有所思,“那柳鳴岐何如?”
“白日樓中得到消息,已根據那兩名蠱人查明了柳鳴岐下落,右使已帶人趕去捉拿,不日即可將六欲門剿滅一空。”
“原來如此。”楚流景點了點頭,笑道,“那便有勞幾位了。”
兩人乘舟靠了岸,到來的青冥樓護衛望了一眼房上哀嚎不止的人。
“我等來遲,叫二小姐受驚了。這六欲門的賊人屬下便讓他們先帶回去,或許能審出幕后指使的相關線索。”
說著,他便要吩咐手下將人帶走,而話還未及出口,楚流景卻一抬手。
“不必。”
一枚飛矢驟然自她袖中射出,箭鏃不偏不倚地正中房上人咽喉,方才還呻吟不休的人轉眼便成了一具死尸,尸身沿著房檐滾落,砸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楚流景笑得溫和:“此人不過是一尋常門人,當不知曉門中內情,又何必多費口舌?”
青冥樓護衛愣了一愣,低首應下:“二小姐說得是。”
再處理過六欲門門人的尸身,備好的馬車便載著二人徐徐往臨溪駛去。
約莫半個時辰后,馬車停在了城北的一處酒樓前。
酒樓名為飛云樓,位于城中地勢最高處,上下共有四層,頂部飛閣流丹,可將臨溪城風光一覽無余。
眼下臨近子夜,酒樓早已打烊,樓中未見其他人。
楚流景與秦知白踏入樓內,身后大門霎時嘭地緊閉,頂樓隨之傳來了幽幽琴音,空靈飄渺的曲調便似響在耳邊,于夜色中聽來尤為清幽詭異。
秦知白斂了眸,“是幻術,與蘭留芙蓉閣所奏神化引出自同一人。”
楚流景微挑眉梢,“喬裝打扮,曲樂相迎,倒是煞費苦心,便不如前往入席一觀,只是看來此次要由卿娘護著我了。”
秦知白瞧她一眼,“跟緊我,莫要玩鬧。”
楚流景溫言點頭,“自然都聽卿娘的。”
二人沿著斜階上行,直行至頂部樓閣。
輕紗拂動,耳旁樂音更顯清晰,兩人穿過層層帷幔步入其中,便見到了月色下撫琴的女子,與欄桿邊獨臂而立、腰懸皮鼓的身影。
“柳鳴岐。”
見著二人到來,面上卻未露絲毫驚詫神色,柳鳴岐眸光深晦,極輕地笑了一聲。
“明知是圈套竟也敢親身前來,果然不愧為云家后人。”
早已刻入骨髓的話音落在耳邊,楚流景眉目低斂,慢慢垂下了手。
“還未能取你性命,我自要親身前來。”
柳鳴岐望她一陣,忽而放聲大笑。
“取我性命?”
他笑著睨向眼前人,斂起的雙眼中流露出了一絲陰狠殺意。
“樓內外皆布下了天羅地網,你們二人孤身至此,又要拿什么取我性命?”
嘈嘈的琴音愈漸激蕩,一撥一彈皆如川流奔涌,叫人氣血亦隨之一同躁動。
柳鳴岐神色松緩下來,略顯陰柔的目光鎖著近前二人,指尖慢條斯理地撫過腰間鼓面,便輕言慢語地笑了笑。
“你既能從漠北活著回來,看來應已服下了醉生花,如今的你便是煉就六欲傀儡最好的材料,我將你與云昭合二為一,想來也算全了你與她相見的心愿。”
“噌”一聲輕嘯,一道劍氣驟然斬出,而早有防備的人卻動也未動,后方琴弦乍然一挑,迸出的琴音與劍氣隔空相撞,竟將劍氣就此消弭。
一縷青絲自半空緩緩落下。
柳鳴岐望著驀然出劍的清冷身影,不怒反笑。
“被激怒至此竟也未曾出手,看來藥童果然武功盡失,單憑你一人你以為你們今日能全身而退?”
涼如薄雪的眸子掠了身前人一眼,秦知白未曾言語。
樓外夜色深沉,而遠處街巷間卻似亮起了點點火光。
若有似無的驚聲叫喊自城中傳來。
柳鳴岐聽著與琴音交雜的驚叫聲,面上神情愈發愉悅,側目斜挑向被秦知白護于身后的清癯身影,一字一句道:“只要命蠱還在一日,你便永遠都無法脫離我的掌控,臨溪城內所有百姓都將變作我的傀儡,下一個便是你。”
一息沉寂,楚流景忽而笑起來。
“我何時說過我們是孤身前來?”
柳鳴岐一怔。
“轟”
炸響聲傳來,城中四處閃過了燦若流星的明滅火光。
一道煙火升騰而起,于夜空中炸開,斑駁陸離的光亮拼湊成了一雙文字,正是“子夜”。
第182章 倘若
倘若
燈影幢幢, 驚叫聲于街頭巷尾四起,昏暗寧靜的夜被丁零作響的兵戈聲撕裂,乍然亮起的燈火照亮了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 四下一片擾攘。
“有怪物,快跑!”
人潮擁擠著朝長街上跑, 原本安睡于家中的百姓被喧鬧聲驚醒。
不知就里的婦人推開門想要看看, 卻不想正撞上了于巷外成群涌入的蠱人,血肉模糊的殘軀裹著令人作嘔的腥氣猛然撲來, 叫毫無準備的人霎時驚叫出了聲。
一道破空聲驟響,宛若游龍一般的銀白軟鞭一鞭掃開了蜂擁而上的重重暗影。
自火光中掠來的少女凌空踏過數名蠱人的身軀, 揚鞭卷過了將被撲倒的婦人, 一陣沉渾的劍氣隨之自后方劈出, 將圍聚成一團的蠱人盡都斬倒在了地。
“你沒事吧?”阮棠松開了鞭,上前查看過婦人情形,確認其并未受傷,便凝眉囑咐,“此處危險, 快帶著家人往姰安書院去,那邊會有人接應你們。”
“謝謝!謝謝兩位女俠!”
驚魂未定的婦人扶著門框站穩了身, 連聲道過謝,便轉身急忙呼喊著家中人一同逃離。
陳諾背著劍走近,手中還拿著一支火把,方才斬殺的蠱人散落了一地密密麻麻的蠱蟲, 皆被她用火燒成了血水, 眼下地面一片污濁, 空氣中彌漫著血肉被焚燒的焦灼氣味,聞來叫人忍不住皺眉。
“棠棠, 這些蠱人都處理干凈了,我們接下來該往哪里去?”
不遠處的喧嚷仍未停息,不斷有受驚的百姓自西邊往城東逃離。
阮棠拂了拂氣味,方要開口,卻聽相隔數丈遠的另一處院落中傳來一聲尖叫,其中隱約還夾雜著孩童啼哭的聲音。
“過去看看!”
二人躍過磚瓦,輕身趕至叫聲響起之處,立于檐上往下方一看,便被眼前所見情形驚了一驚。
一片狼藉的宅院內,一對夫婦抱著襁褓中的嬰兒瑟縮著躲在正房小院中。
院外躺倒了一具尸首,面目已被啃咬得模糊不清,十數名蠱人瘋了一般拍打著院門,仿佛下一刻便要破門而入,野獸般的嘶吼聲與砸門聲響成一片,叫無處可逃的夫婦顫抖著白了臉色。
“陳諾!”
阮棠招呼了一聲,當先躍入院中,突然出現的身影叫院內二人驚了一跳,簡單解釋后,一旁的男子便喜出望外地抓住了她的手。
“原來是夕霞派的女俠!我們有救了!”
向來不喜男子接近的人當下皺起眉,一把甩開了他的手,抬手嫌棄地在陳諾身上擦了好一通,方攢眉道:“我可帶你們離開此處,出了這條巷子你們便往東邊去,那邊會有人保護你們。”
男子連連應了幾聲,卻一時未曾挪動腳步,只瞧了瞧陳諾身后背的重劍一眼,有些諂諛地笑了笑。
“女俠大慈大悲,能不能再幫幫忙,幫我去書房尋一名下人?”
“下人?”阮棠凝了眉,“你們家中還有其他人?”
“便只有一名小廝,先前我讓他去書房為我取銀票了,不知為何遲遲不曾回來,倘若未在書房中見著他,八成便是他拿著銀票私逃了。”
男子恨恨地說罷,又轉回了先前的討好之態。
“女俠不必在那小廝身上多費精力,只要將我放銀票的匣子取回來就行了,一切銀錢都好說,我定然不會叫女俠白走一趟。”
極盡諂媚的話語落下,阮棠擰緊了眉,睨向眼前人的雙眼中滿是不齒神色,冷哼了一聲。
“幫你拿銀票的下人已經死了,尸首就在門外,你若當真如此愛財,自己出去取便是,又何必拖累其他人。”
未曾想到派去取銀票的人竟已是死了,男子愣了一愣,望著相距不遠的院門,一時還有些猶豫不決。
“咔嚓”
一聲沉響傳來,頂在門后的門栓應聲而裂,門外躁動的蠱人霎時一齊沖了進來。
陳諾拔下了劍:“門破了!棠棠你帶他們出去,我先將這些蠱人擋住。”
話落,她雙手握住劍柄,欺身上前,便一馬當先地沖入了眾多蠱人之中。
阮棠當即沉怒地回過頭:“還不快走?要錢還是要命!”
男子白了臉,一時再不敢言語,“走……走,我這就走!”
海棠色的身影輕身躍起,將院中二人接連送至安全之處。
待再回到院內,涌來的蠱人顯然已比方才多了不少,舉劍奮戰的人已落入了包圍,四周皆是重重尸潮,她孤身一人鏖戰于黑暗中,恍惚下一刻便要被蜂擁而至的蠱人淹沒。
“陳諾!”
阮棠縱身躍下,一鞭劈開了已然抓上陳諾肩側的蠱人雙手。
不知畏懼的死尸仍是前赴后繼地撲來,周遭儼然已無二人可供立足之處,她咬牙踹開了爬行于地面蹣跚接近的半具殘軀,話語聲急怒。
“楚二不是傳信說很快便會來人嗎?她的人呢!”
“砰砰”
幾聲巨響,燦若白晝的火光驟然閃爍。
后方攢動的蠱人頃刻間應聲而倒,幾名身穿玄衣臉戴面具之人手握一支筒狀鐵器,不過幾息便將院中圍聚的尸潮盡都清剿殆盡。
身著黛色衣裙的子夜樓堂主自高處躍下,打量了兩人一眼,詢問道:“樓主命我來接應二位,兩位姑娘沒事吧?”
阮棠確認過身旁人并未受傷,方回過了頭。
“樓主?青云君?”
在瞧見眼前人模樣后,她怔了一怔,一雙眉攢了起來,似在仔細思索。
“我好像在何處見過你?”
羅睺神色未變,不動聲色地扯開了話題。
“說來話長,不知兩位眼下可還有余力?”
見她似有正事要談,阮棠也正色起來,“你說。”
羅睺道:“城中百姓大多已被青冥樓護送去了安全之處,唯有安民巷內仍有不少人尚未及逃離,蠱人是自城西的監察司獄涌出,我與手下人會將蠱人盡量引開,不知兩位可否幫忙疏散剩余百姓?”
阮棠與陳諾對視一眼,二人異口同聲應下。
“交給我們便是。”
自人家盡去的深巷中走出,往日安寧祥和的臨溪城已是滿目狼藉。
二人穿行過人車擁嚷的街市,直奔向城西盡頭,在尋了一名路邊逃命的人問過后,方于城中最為偏僻之處見到了蟠根錯節的陋巷。
安民巷地處城西,與三司衙署僅一河之隔,其中安置的大多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民,巷與巷間不見一條直通的道路,自東至西盡是由彎曲逼仄的巷弄組成,于高處瞧來便像一盤理不清出路的棋局,尋常少有人靠近此處,街市中的紛雜喧嚷亦尚未能將此地波及。
“安民巷?”阮棠停在巷口外,望著其間分不清去向的道路,皺起了眉,“這要如何尋人?”
一陣腳步聲便在此時走近,一隊巡武衛提著小桶手握火把自長巷的另一頭由遠及近而來。
領頭之人呼喝著什么,不斷催促身后手下動作快些,后方幾人朝兩旁房屋潑灑著桶中液體,一股桐油的氣味霎時于四周蔓延開來,令人無需多想便能猜到來人眼下目的。
“你們做什么?!”阮棠高喝一聲。
為首的巡武衛看她一眼,見她氣度不凡,穿著打扮不似尋常人,心下到底生了幾分顧忌,于是耐下性子開口解釋。
“大人有令,臨溪出現死尸復生亂象,未免叫尸人逃脫引發各地動蕩,當盡快將其圍于一處,以火焚之。”
聞言,陳諾皺緊了眉,“這里面的人都還沒疏散,你們現在放火,他們怎么辦?”
“安民巷錯綜復雜,其中居住的本就以流民居多,該疏散的我們都已盡力疏散,剩下的也管不了了。”三言兩語說罷,眼前人高聲下令,“放火!”
“我看誰敢!”
鞭風颯沓,正要點燃的火把被一鞭掃入了月安河中。
持鞭而立的少女目光灼灼,分毫不讓地擋于一眾巡武衛之前。
“蠱人都被引去了別處,安民巷中如今只有百姓,你們此時放火無異于行兇殺人,若真有人因此傷亡,我必讓全天下都知曉你們今夜所作所為!”
落下的話語夾帶著沉然怒意,叫為首之人不由露出了些許遲疑之色。
再慎重地望了兩人一眼,他問:“你是何人?”
阮棠面不改色,“夕霞派阮棠。”
“原來是關山掌門的愛徒,那我們自可以退讓一步,只是今日之事乃是上邊交代下來的,日后倘若發生了何變故,便莫要怪我等向關山掌門討個說法了。”
說罷,為首的巡武衛再看她一眼,方一揮手。
“走!”
腳步聲離去,明明滅滅的火光漸漸飄向遠處。
阮棠看著已然走遠的一眾身影,怒罵了一聲。
“這幫混蛋。”
她自然知曉方才那人不過是在推卸責任,師尊如今回了關山家,派中弟子所作所為便與關山家脫不開干系,這群巡武衛未必多想要放火燒巷,他們不過是在尋人擔責,這樣若日后再留下什么后患,便可以全數推卸給夕霞派,并借此問罪關山家。
只是如今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勉力壓下心頭怒意,阮棠正待入巷尋人,而陳諾卻似瞧見什么,滿面凝重地拉過了她的手。
“棠棠,快看,著火了!”
安民巷的東北角,一縷濃煙于重重深巷中緩緩升了起來,黑煙之下隱約有火光閃動,驚慌的喊叫聲自巷中傳出,將浮于表面的平靜轉瞬撕碎。
阮棠面色陡變,飛身躍上了墻頭。
“得到命令前來放火的不止一隊人……”
她咬緊了牙,“這幫混蛋!”
二人施展輕功趕至火起之處,方才還只見煙氣的巷弄已成了一片火海。
耳旁哭喊聲不斷,仿佛要將人烤干的熱浪迎面撲來,逼仄狹長的過道將想要逃離的人攔在了破瓦寒窯之間,綿延并排的房屋成了最好的燃料,赫然把安身之處燒成了煉獄冥府。
阮棠咳了幾聲,被火光照得發白的臉側已是隱隱生了燙意。
無暇過多思慮,她與陳諾分頭開始救人。
矯捷的身姿躍下屋頂抱過了一名與家人走散的女孩,將女孩送出安民巷外,她再折返回原處,一道身影卻正拉著兩名小兒自火光中沖出,恰好停在了她的身前。
“……是你?”
木瓦燃燒聲嗶啵不止,方從火海中救出人來的女子抬起頭,正對上了阮棠戒備的眼神。
女子穿著一襲公服,臉上被煙火熏得蒙了一層薄灰,視線似因著火烤而受了影響,以往幽深莫測的眸子映了斑駁光影,顯出了幾分與眾不同的堅執。
她們二人雖只見過一面,可她對她卻印象甚深。
眼前人分明是辟疫鎮郊外以絲線殺人的六欲門堂主。
阮棠嚴陣以待地握緊了軟鞭,“你來做什么?”
熾猛的烈火幾乎將周遭的空氣盡都烤干,邊原猛吸一口氣,朦朧瞧見擋在身前的人,抬手便要將她拉開。
“讓開!”
阮棠側身一避,見她將方救出來的兩名孩童送出了巷外,不由擰起了眉,望著重又返回的女子,冷哼一聲。
“如今情形便是因你六欲門而起,你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態?”
邊原無動于衷,略有些蹣跚地走近存放著水的太平缸旁,拿起木盆往自己身上又澆了一盆水,落下的言語淡漠。
“柳鳴岐瘋了,世主從未想過要將臨溪的蠱人放出監察司獄,燒巷的命令亦非世主下的,是沈家想要借此趁亂起事,世主已派了人來臨溪控制災情。”
話落,她無意再多說,轉過身子,一把推開了站在路中的人。
“讓開。”
澆了滿身水的人又沖入了火里,眨眼漫天火光中便再尋不到她的蹤影。
阮棠怔愣了一會兒,轉首望向只剩了半缸水的太平缸,走近缸邊往自己身上也澆了一盆水,再深吸了一口氣,海棠色的衣角一晃,她便一步不停地沖入了眼前火海中。
熱浪如怒潮般翻涌,撲面而來的濃煙幾乎熏得人睜不開眼睛。
阮棠屏息凝神,盡量不叫煙氣進入肺中,四周已是一片光火,幾近崩塌的門梁不斷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她往里間行去,穿過夯土壘制的院門,便見一名女子倒在一片亂衣下,身子微微蜷起,被衣布與竹竿掩埋的身軀下方隱約傳來微弱的啼哭。
阮棠快步上前,一把撥開了倒塌的竹竿,竿上晾的衣裳應是方漿洗過,叫火勢尚未能蔓延至此,只是被埋在竿下的人許是吸入了太多濃煙,已然一動不動地沒了聲息。
“阿姐……阿姐……”
一名女童蜷縮在女子尸身下,幼小的身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臉前被一團濡濕的衣布蒙住,未曾吸入太多灰煙,可手腳多處都被烤脫了皮,儼然已是氣息奄奄。
阮棠唇角緊抿,抱起她就要走,而女童卻拉了拉她的手,有些費勁地指向了身后的房屋。
“阿姐……”
“嘭”的一聲響,近旁的牌坊被燒成焦炭,猛地砸在了地上。
牌坊上所刻的字已被熏得模糊不清,只隱約看得出“慈幼”二字。
此間小院竟是一處慈幼坊……
阮棠無意間吸入一口濁氣,扯著嗓子猛地咳了幾聲,眼角被熏得有些發紅,而她再看向懷中女童,話語聲卻鄭重異常。
“你先同我走,我馬上便回來救她們。”
許是已沒了多余氣力,許是聽到她的允諾終于放下了心,女童不再言語,乖乖地依在她懷中。
她沖出小院將身前人送至安全之處,再回到院內,還未及行至房前,便見得一陣火光忽而爆燃,方才還留有余地的慈幼坊頃刻陷入了茫茫火海。
“噼啪”
屋舍被燃燒的聲響自耳旁接連響起,房屋中傳出的哭喊聲愈漸低微。
阮棠咬緊了牙,正待沖入火海,而一只手卻自身后拉過了她,熟悉的呼喊破開四周嘈雜傳入了耳際。
“棠棠!”
陳諾站在身后,伸出了手緊抓住她,周身衣裳皆被劃破,臉色亦落下了救火時染上的飛灰,而那雙琥珀般的眸子卻只是一瞬不瞬地緊盯著眼前人,仿佛害怕她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火里。
阮棠咳了幾聲,聽力已有些模糊不清,腦海中亦是嗡鳴一片,只能扯著嗓子大喊:“里面還有人!”
陳諾看清了她的口型,目光沉然地轉過了身。
“我來。”
高挑的身軀舉起了劍,上前一劍劈開了房門,熊熊燃燒的碎屑飛濺出去,被她持劍掃落,十數身影便暴露在天光之下,于熯天熾地的烈火間已然發不出半點聲音。
兩人或抱或背地帶著陷入昏迷的幼童一趟趟逃出火海,阮棠目光漸漸模糊,腦海中卻不經意想起了許久前問過的一個問題。
青云聚義時,她與楚二及秦姐姐在青云山上,閑談之中聊起了燕回與青云君的過往,彼時她曾問過自己:
倘若是她呢?
她當真能像青云君那般做到舍棄自己及重要之人,只為了救幾名素不相識的百姓么?
身旁烈焰仍在燃燒,她放下懷前抱著的孩子,再次沖入了幾乎遮天蔽日的火海。
最后一名女孩被她拉過,她轉身要抱著女孩離開眼前烈火。
而一聲沉響,頭頂流瀉下半縷天光,屋頂的橫梁終究難當重負,猛地朝二人砸了下來。
……
倘若是她呢?
……
阮棠睜開眼,耳邊是一片潮水般的嗡鳴,她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將身前人猛然拋出了房外。
“咔嚓”
裹著熾猛烈焰的橫梁自上方墜來,她就那般半跪著留在了火光中,海棠色的衣裙于火中微微拂動,似黑夜下盛放的花,彎折的身影被煙火遮蓋,就如此無法挽回地沒入了無邊的光火。
“噌”
一陣幾不可聞的劍嘯聲響起,望不見邊際的猛火中忽現一點落雪,
雪越落越大,在她周身卷成了一層寒氣,一道劍光便如白虹般自下朝上挑去,驟然斬斷了裹挾著烈火的橫梁斷木。
阮棠被人拉過,茫茫然抬起了首,朦朧的視線眨了幾眨,方漸漸變得清晰,而落入眼中的兩道身影卻叫她一時回不過神。
“……喻舟,喬晚姐姐?”
二人穿過斷壁殘垣,帶著她出了慈幼坊,便見寧雙領著長纓寨的同伴一同趕了過來,眾人手中還拿著水龍水袋。
阮棠望著來人,面上仍有些未能反應過來的怔然。
寧雙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輕笑起來。
“南邊的火勢已控制住,此處辛苦你了,接下來的交給我們,你與陳諾姑娘一同去休息吧。”
黑煙已不似先前濃烈,四周奔行著各門各派前來救火的身影,星星點點的火光落在她們周身,便似夜空下最為璀璨的繁星。
阮棠慢慢笑起來,用力地一點頭,染了飛灰的雙眼蒙蒙透著亮,話語聲清脆。
“好,交給你們。”
第183章 星火
星火
炸響聲接連不斷, 燈火未歇的飛云樓上傳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
“不可能!”
柳鳴岐扶上了樓中欄桿,望著夜空中明滅未盡的星星之火,面上流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癲狂神色, 完好的獨臂猛地砸上一旁,叫嘈嘈切切的琴聲霎時停了下來。
“子夜樓與青冥樓全在我監視之下, 任何人入城皆要接受巡武衛檢查, 你們怎可能瞞過三司六部輕易混入城中!?”
他雙眼發紅,死死盯著眼前的一雙身影。
而本該盡在他掌握中的人卻再不見他熟悉的失控模樣, 只是仿若面對螻蟻一般眉目薄涼地睥睨向他。
“燎原之火,你自然無從監察。因為此次前來臨溪的并非子夜樓與青冥樓, 而是江湖中各門各派, 與你從未放在眼里的那些百姓。”
從她以真面目隨畢月烏到往青云山初始, 她便是有意不再隱藏自己的子夜樓樓主身份。
青冥樓樓主的妹妹是子夜樓魔頭,如此消息必將引得天下人震蕩。
早在關山南燭受傷之時,一向以護短著稱的關山家前任家主關山明月便放出了口風,江湖中所有受過關山家恩惠的人都將不遺余力地替關山南燭報仇,而她正是傷關山南燭的罪魁禍首, 因此各門各派為她而來便也十分順理成章。
六欲門將所有注意都放在了青冥樓與子夜樓之間,自不會再有余力去留意近日來到臨溪的其他門派。
她與張月鹿將手下之人散入了各門各派, 以復仇為由讓他們得以隨自己而來卻不引起柳鳴岐注目,再將楚不辭托付于她的火器交予了另一批人,一批從不被看在眼里,卻猶如汪洋大海一般組成了今日乾元的人。
時至歲末, 百姓已開始置辦年節之物, 中州本就是天下商旅匯聚之處, 五湖四海而來的人皆會到往此處,前來販賣各地時物。
他們有自漠北逐沙而來的商旅, 有從云夢澤踏水趕至的漁民,他們便是最不易引人矚目的蕓蕓眾生,用以消滅蠱人的火器被掩藏于貨物之下,就如此不著痕跡地帶入了城中。
柳鳴岐心神遽變,本就毫無血色的面容如今已像紙人一般慘白。
本該布下了天羅地網的飛云樓下忽而傳來一陣騷亂,一道冷光劃過,自夜色中驀然闖入的身影一槍挑破琴弦,手中雙刃槍隨之抵上了撫琴的女子頸前。
“樓主,月孛來遲。”
楚流景低咳幾聲,受方才琴音所擾的面容顯出了一絲蒼白。
自叢棘窟被囚后,她與樓中門人便一直未再見過,此次返回中原,她僅與羅睺一人有過書信聯絡,卻不想計都與月孛亦趕來了臨溪,她們終究仍將她作為樓主看待。
“有勞你了。”她道。
從來不善言辭的人頓了一頓,握著雙刃槍的手略微收緊,視線緘默著低垂。
“見樓主安然無恙,屬下……我便放心了。”
眼前情形似已成定局,樓外隱約傳來了各大派弟子與六欲門門人交手的聲音。
柳鳴岐目光幾變,宛如虺蛇般陰冷的視線定定地緊凝著對側二人,下一瞬,他抬掌猛然拍上腰間。
“嘭”
一道鼓聲驟響,楚流景面色一白,幾名蠱人霎時自樓閣頂端從天而降,月孛神色一變,提槍便要上前,而被她鎖于懷前的女子立時自琴中抽出一把短劍,反身將她逼退至欄桿邊。
兵戈交戰聲一時四起,秦知白持劍擋下了四周蠱人,沉凝的眸光幾度分神地望向身旁人。
“這些蠱人不簡單,你千萬莫要離開我左右。”
“咔嚓”一聲響,邊緣處欄桿被雙刃槍劈斷,近身交鋒的二人倒掠著自頂樓飛出,轉瞬便再看不見影蹤。
刀光劍影之間,穿著紅白祭服的身影靜立于楚流景身前。
淡薄的月色于夜空中流瀉而下,疏疏落落地輕漾于她周身,她站在清冷月色中,便似踩了一汪清透見底的云水,絲毫未曾改變的容顏一如十四年前。
楚流景眉目垂落,鼻息間是曾熟稔于心的朱欒花香,暗淡的雙眸略微恍惚地望向身前人方向,少頃,輕聲開了口。
“阿姐。”
已故去多年的人無法再予她回應,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仿佛只要她愿意將自己交托,她們就仍能回到當年的那片云夢中。
秦知白一劍掃開逼近的刀光,再度落下的話音透了幾分惶然急切。
“阿錦!”
楚流景安靜地站在原處,清弱的面容濺落了朦朧燈火,須臾后,眼尾慢慢露出了一點笑。
“已過去了十四年……這些年來,我曾無數次希望當年的那場火只是我的一場噩夢。夢醒后你總會陪在我身旁,笑問我昨夜是否未曾歇好,門外能聽見卻姐姐與稚姐姐的爭鬧聲,白鸞正停在樹上,等我喚它一同前去流螢塢垂釣……”
十四年來的日日夜夜,她無時無刻不在想。
如若當初她能夠早些習劍,是不是她便能像今日一樣護住自己珍視之人?如若當日她未曾將柳鳴岐帶回云家,是不是云家便不會滅亡?
可是世上從沒有如若。
因此她們早已離去,只留下她一人還在夢中。
瘦削的下頜微微抬起,楚流景彎了眉眼,曾經無能為力的手握緊了劍,清癯的身姿挺立于火光夜色中,猶如一柄清蓮。
“我的確做了一場夢,這場夢為期十四年,而如今我該醒了。”
她回過首,笑望向身后護著自己的人,持劍欺身一點,手中軟劍與之合并到了一處。
“卿娘,久等了。”
一瞬凝滯,一股劍氣驟然于交纏的軟劍之間轟然爆開。
臨溪城上空發出了一聲鳳鳴。
城中所有人皆抬頭望向了鳳鳴聲發出的方向,有識得這記劍法的人驚詫地喊出了口。
“鳳凰于飛?”
鳳凰于飛是一式雙人劍法,為兩百年前隱居于鶴煙谷的搖光將軍為妻子所創,唯有情意相通的二人方可修習,兩者內力相生相依,乃是當世威力最大,叫問岳棍也拜倒其下的一式絕招。
五十年前,用出這記劍法的正是楚家那名不通武藝的大娘子,與曾為前任青冥樓樓主的玉面青衣。
這是一式鴛鴦劍法,卻恰可以讓眼下毫無內力的人施展出十足的威力。
塵埃飄搖落定,圍攻而來的蠱人被劍氣碎為了飛灰。
本欲靠各派高手所制成的傀儡殊死一搏,不想卻被輕易斬落劍下,柳鳴岐目眥欲裂,已是無路可退,手中皮鼓一拍,他最后所能仰仗的身影便持劍擋上了身前。
翻飛的劍影挑破月色,交戰于一處的三人自閣樓中躍上了頂部房檐。
楚流景未再后退一步,手中劍光如流水般灑下,與秦知白宛若一體,劍劍皆掃在了身前人刺來的落點。
云昭曾說要教她習劍,她亦曾以向往的目光日日看著阿姐練劍。
如今仍如以往的一招一式復現于眼前,便恍若在踐行一場相隔了十四年的諾言,
她教她習劍。
而她已長成了再不必讓她擔心的模樣。
又一劍掃落,錚然碰撞出的劍氣將檐頂破開了一處缺口。
三道身影倒* 掠而下,蕩出的劍風斬落了四周懸掛的燈籠,倏然躍動的火苗破禁錮而出,舔舐著點燃了周遭飄揚的輕紗,整座飛云樓頃刻燒將起來。
柳鳴岐望著眼前火光,自知已是無力回天,轉身蹣跚著要跳入下方平湖,而一點冷光卻折過烈火,干脆果斷地斬下了他殘存的右手。
“啊——!”
一抹血色自斷臂中噴出,倏然染紅了慘白的面孔。
柳鳴岐慘叫著倒在欄桿旁,腰間懸系的皮鼓被劍鋒割斷,四分五裂地摔落在地面,仍舊微微顫動的斷肢落在他身前,令他驚惶狂亂地跪倒在了一旁。
“我的手……我的手!”
失了鼓聲的控制,穿著祭服的身影停在了重重火光中。
楚流景微垂下劍,似透過眼前的一片黑暗又望見了云昭的笑顏。
耳旁的嘈雜聲漸漸遠去,四周再不見其他光景。
她與她站在光與影的分界線,一條早已褪色的長命縷慢慢系上了云昭腕間,楚流景笑著閉上了眼。
“阿姐,再見。”
劍嘯聲驟響,一道劍光宛如涅槃重生的鳳鳥,鳴叫著沖破了夜幕。
燃著熊熊火光的高樓緩緩倒下,宛如山岳傾塌,無可挽回地墜落湖底,就如此隨過往的舊夢一同沉入了昨日黑夜。
……
東方既白,微薄的天光自地平線后升起。
臨溪城中漸漸回復安靜,往日繁華的街市間狼藉一片,燒了一夜的巷弄只剩下了裊裊余煙。
姰安女學內,被蠱人所傷的傷民幾乎布滿了整座書院,不時可見受放火牽連而燒傷的人被送進一旁書齋中,四周呻吟聲不止,平日書聲瑯瑯的學院儼然已成了最后一處給予人保障的凈土。
阮棠放下手中傷藥,為一旁的少女包扎好被火燒傷的右臂,一夜不曾歇息的面容已然有些蒼白,她扶著墻慢慢走出書齋外,便正撞上了自院外匆匆行來的人。
“棠棠,藥不夠了,青冥樓的那位阿姐說城西還有至少上百人沒送回來,我們……”
話音戛然而止,陳諾望著眼前人羸憊不堪的容顏,同樣一夜未眠的面上露出了些許擔憂之色,伸手扶過了她手邊。
“你的臉很白,是不是不舒服?我扶你去校舍睡一會兒吧?”
阮棠搖了搖頭,轉首望了一眼身后,略有些疲憊地放松了身子倚在她懷前。
“我還撐得住,只是受傷的人實在太多了,我這處的傷藥也要用盡了,這該如何是好?”
話音方落,門外又送來數名傷員,隨之而來的還有青冥樓左使張月鹿,一旁躺在竹架上的婦女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被煙火熏啞的嗓音滿是哀求。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不用管我,只要救她便好,求求你們!”
張月鹿默不作聲,只示意手下人將傷者送去書齋內,隨即抬手揉了揉眉心,身子半倚,一貫不露聲色的面容也顯出了一絲疲意。
“傷者眾多,臨溪城中可尋得的藥材幾乎都已用盡,城中大夫也遠遠不夠,我已令人前去帝臨采買傷藥,只是短時間內恐怕難以送來。”
阮棠抿緊了唇,未得休息的腦海中一片紛亂迷離。
書齋內外不時傳來聲聲哀叫,令她攥緊了手,而無能為力的沮喪卻叫她又抬起了頭,不覺茫然自語。
“秦姐姐……若是秦姐姐在的話她會怎么做?”
一聲鶴唳劃過天際,身著松霜綠衣裙的女子便就此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秦知白與曲塵霏一同步入院中,身后是不遠千里而來的藥王谷弟子。
一道又一道年少的身影自山中入世,隨之分散去了書院各處,清越的話語聲響起,天邊恰落下了第一縷朝暉。
“藥王谷曲塵霏,奉師祖遺命前來施藥救災,藥王谷弟子悉數已至,但憑張左使吩咐。”
第184章 無衣
無衣
歲暮轉眼將過, 拂過大地的北風又更蕭瑟了些。
臨近年尾,家家戶戶已備好了年節之物,街頭巷尾俱掛起了喜迎新歲的花燈, 而接二連三的消息卻自中州傳出,引得各地百姓一時震蕩。
臨溪城大亂, 無數死尸現身街市之中, 江湖各派于青冥樓及子夜樓的帶領下前往臨溪鎮壓尸亂,久未入世的藥王谷亦舉派盡出入城救災, 終將城中尸人于最短時間內清剿一空。
安民巷的火燒了整整一夜,城中遍布的蠱蟲亦足足花了七日方得以掃盡,
無人敢信從來仁善濟世的褚老太君竟會以活人煉蠱, 可曾到往圖南的各門各派, 曾險被滅口的茶陵村百姓都成了最好的見證。
于是天下人嘩然,往日施善無數的人就此被打為了佛面蛇心。
洛下騷亂不斷,數百丐幫弟子圍堵于褚家府宅外向其問罪。無論是她出資修繕的安濟坊慈幼院,亦或賑災時修建的橋梁寺宇,人人皆退避三舍, 絕口不再提曾受及的恩惠。
而如此群情激憤間,青云山上卻敲響了引魂鈴, 久未現身的青冥樓使者于各地傳出了一道哀報:
青云君楚不辭逝世,青冥樓往后將交由青云四使共同打理。
蘭摧玉折,玉碎連城。
帝臨百姓悲聲不止,一時間乾元大陸縞素遍地。
寂然幽靜的青云山上, 平日清肅嚴整的青冥樓外飄揚起了白布。
張月鹿位于青冥樓祠堂內, 手中握著一炷香, 左臂戴了一塊白,正與前來悼念的各派弟子一同敬香。
到來之人除卻阮棠一行外還有同往臨溪平亂的喬晚、喻舟等人, 臺上擺著再無人會用的佩劍,劍后便是刻下了青冥樓每一任樓主名姓的無衣碑。
阮棠往香爐中上過香,望著橫于不遠處的不識君,一貫明媚的眉眼略顯黯淡,眼尾微微泛紅,落下的話語聲透了幾分痛疚。
“那日是我去得遲了……若我當時能再早一些……”
張月鹿搖了搖頭,“與阮姑娘無干,”
她望著眼前屹立了百年的青石碑,平靜道:“青冥樓受世家桎梏,樓主一直未曾與樓中聯絡,便是為了能不打草驚蛇,順利救出燕司事及茶陵村百姓。阮姑娘在得知燕司事受困之處后便第一時間與眾俠士及時趕到,燕司事能安然無恙脫困已是不易,阮姑娘又何必再為此負疚。”
提及燕回,阮棠咬了唇,陳諾從旁為她遞過一塊巾帕,她胡亂擦了擦眼角,那雙回復清透的眸子便流露出了濃重的擔憂之色。
“燕姐姐她……如今可好?”
張月鹿默然片刻,輕嘆一聲。
“燕姑娘雖未受重傷,可到底曾服過幾日軟骨散,后又為了救人強行催動內力,如今體內真元虧空,身子也落了幾處暗疾。那日傳來樓主死訊時,燕姑娘正好在場,她心神激蕩下昏迷過去,至今仍未蘇醒。我托秦神醫看過,卻未查出其他傷情,大約……是因為心病。”
萬事無不盡,徒令存者傷。
又豈能當真無動于衷呢?
阮棠心下一慟,喉間又澀然地泛起了苦,她吸了吸鼻子,深深吐出一口氣,再回想起曾于蜀中安濟坊見過的那名老者,眼中便漾起了一絲憤恨。
“燕姐姐與褚老太太分明曾是師徒,褚老太太為何這般下得去手!?”
張月鹿眸光深沉,“并非針對燕姑娘一人,褚云琛想要的是天下。”
阮棠一怔,擰起了眉,便聽眼前人又徐徐開了口。
“褚家實力微弱,縱是在青云之盟前于二十八家之中也是受人看輕。五十年前,褚家內亂,沈家麒麟子與玉面青衣一同扶了當時的褚家三小姐坐穩家主之位,也是自此后,洛下局勢大變,暗無天日的洛下百姓終于迎來了一絲清明。
“褚三小姐為人良善,事必躬親,于當時的洛下百姓中很得民心,奈何她早年在褚家不受重視,曾落下過不少傷病,后又殫精竭慮,為洛下政令勞心勞神,未過幾年便一病不起。為免褚家再陷內亂至民生不安,她于旁系中挑選了一名頗有才能的后人繼位,此人便是如今的褚云琛。”
阮棠聽罷,仿佛猜到了后續之事。
“褚老太太登上家主之位后便起了野心?”
張月鹿搖了搖頭,“褚云琛博聞廣識,足智多謀,的確是安民治世之大才。她繼位之初,便頒改多道政令,以鐵血手腕整頓吏治,嚴懲貪官污吏,并斥巨資賑困接絕,極重撫貧惠民,當時之洛下政局清平,百姓安居樂業,一度為其余世家治下人人向往之處。”
聞言,阮棠疑惑不解,陳諾亦有所惑然。
“那怎么會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張月鹿微垂了眸,緩緩道,“因著褚家聲名遠播,不少在其他世家飽受欺壓的百姓生了出走之意,改名換姓渡江前往,只為在褚家界內安家落戶。如此行徑頻發,引起了其余幾家警覺,不久后,褚家傳出噩耗,褚云琛唯一獨女褚既安不幸夭折,褚云琛因此大病一場,此后身子再不如前。”
一時安靜。
阮棠怔然許久,面上露出了復雜神色。
“是他們做的?”
張月鹿卻未曾給出確切回答。
“彼時恰逢樓內更變,林樓主因病退隱,樓主初初即位,因而其時許多事情青冥樓未能顧及。只是從此后,褚云琛一改往常性情,行事收斂不少,且與其他世家往來愈加頻繁,其中亦包括了極可能與褚既安之死相關的幾家家主。”
阮棠皺緊了眉,滿目無法理解,繁雜的思緒回到談話最初,便叫她有些恍然地抬起了頭。
“所以褚老太太煉蠱人是為了增強褚家實力?”
“不錯。”張月鹿略一頷首,“褚家勢弱,即便經過這些年的治理,也絕無法輕易與其余幾家匹敵,要想天下歸一,她需要足夠的兵力,而絕對聽從于她的蠱人便是最好的選擇。”
日光漸弱,樓外彤云流轉,變幻的光影落在幾人身上,將地面的倒影拉得極長。
“這些年來,她韜光養晦,明面上以褚家家主名義于各地提拔可用之人,暗中則通過六欲門捉人煉蠱,操控多地百姓,兩者從不互相關聯。
“敬她慕她者喚她恩師,懼她畏她者稱她世主。她仍有不少未見光的勢力蟄伏于各家各派,恐怕連柳鳴岐都無從知曉,若想要將藏匿于暗處的威脅徹底拔除,我們仍需費極大的功夫。”
聽她此言,阮棠正了神色,極為鄭重地看著她,言語擲地有聲。
“若有何要幫忙的盡管與我說,師姐常說為俠者當有浩然氣,此事事關多地百姓,我夕霞派絕不會袖手旁觀。”
陳諾亦點了點頭,“這次離寨前霞央長老和烏黎長老也與我說過,如果青冥樓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傳信告訴她們,三山十八寨一定會全力相助。”
張月鹿神情松緩幾分,低首朝二人深深一禮,眉梢眼角流溢出些許柔和之色,溫言道:“多謝諸位同道。”
一聲輕咳響起,門外映入了一雙長影,披著裘氅的女子與身旁人相偕而來,一同自無衣祠外走進。
望見來人,張月鹿喚了一聲:“二小姐。”
阮棠目光微亮,本有些黯然頹喪的心神總算振奮些許。
“秦姐姐!”
她走近幾步,瞧了一眼秦知白扶著的女子,一雙眉霎時攢了起來,冥思苦想了好一陣。
“你是……秦姐姐的堂妹,我記得你叫秦錦?”
這些日子她一直忙于臨溪傷民之事,還未曾得空打聽近日的江湖傳聞,更不知自己熟悉的楚二早已成了傳聞中的子夜樓樓主。
張月鹿方要與她解釋一二,卻被身前人搶先開了口。
楚流景微微笑著,與阮棠溫聲招呼:“阮姑娘。”
見她眼前蒙著白布,阮棠揮了揮手,納罕道:“你的眼睛怎么了?上回我見你時不還好好的么?”
楚流景好整以暇,“倒無大礙,只是看不見了。”
阮棠:……
“這還無大礙?!”
憋了好一會兒,阮棠轉首看向秦知白,又往兩人身后瞧了幾眼,便問:“秦姐姐,怎么不見楚二?”
秦知白瞥了一眼身旁人,淡淡道:“說來話長,日后讓她自行與你說吧。”
“啊?”阮棠眨了眨眼,一時未能明白。
與幾人敘過舊,楚流景取了一炷香,再同秦知白低語了幾聲,便獨自行至無衣碑前,低首幾拜。
“柳鳴岐已死,六欲門如鳥獸散,洛下受多方討伐,背后大約不乏其余幾家推波助瀾,褚云琛如今身敗名裂,當先被攻而并之的恐怕便將是褚家,干南如今已有異動,各家開戰不過是早晚之事。”
張月鹿接過香,替她插入了香爐中,望著爐上升騰的裊裊青煙,低聲道:“樓主應當早有預料,因此才會讓二小姐前去取林樓主當年留下的火器,只是褚云琛從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樓中亦發覺她近期與干南多有往來,只怕她仍留有后手。”
楚流景長身而立,慢慢整理著用以遮蓋蠱印的手衣,輕晃的燭火落在她臉側,勾勒出朦朧淡光,那張被白綢略略遮掩的面容落在昏蒙火光中,更顯出了一分不似人間的澄明。
“當初子夜樓中,我與青云君達成約定,她替我找出殺害我族人的幕后真兇,我代她去尋公輸寅后人,確保百姓安全。
“如今我經脈俱斷,唯有依靠卿娘在旁方可施展幾分武藝,我已無力再踐行諾言,只是若有何事需我幫忙,我亦在所不辭。”
話音落下,她笑了一笑,再抬起首,便似透過眼前白布望見了曾立于青云之巔的那道身影。
“我與她雖非真姐妹,可我時常希望她能早些出現。為生民立命者少,我自奉薪一支,權作燎原之火。”
沉寂少頃,張月鹿朝她鄭重一揖。
“多謝云姑娘。”
待眾人陸續敬過香,天色將晚,張月鹿囑咐過看守無衣祠的仆役,便同眾人出了祠堂,欲令手下人帶她們前去客舍歇下。
空中有飛隼掠過,一名青冥樓使者便在此時大步行來,于她身前低首急報。
“左使,干南傳來急報,沈家似是生了動亂,沈府上下大門緊閉,如今不叫任何人出入。”
張月鹿凝了眉,覺出了些許不對,還待細問,卻見畢月烏自東峰匆匆趕來,面上神色幾許凝重。
“張月鹿,出事了,青云院仆役來報,燕姑娘不見了。”
第185章 歸燕
歸燕
帝臨城東, 遠離街市的小院一片安靜。
一道身影自脈脈余暉間走來,手中握著克己刀,清瘦的身軀微微佝僂, 似一張斂而不發的弓,緊繃了多年的弓弦搖搖欲墜, 仿佛下一刻便要斷裂。
邊原靠在院外, 口中嚼著方才攤鋪上買來的杏脯,握劍的手上仍纏著一圈細布, 先前為救火而熏壞的嗓子亦未恢復原樣,聽來幾分低啞。
“你來了。”
她微抬了眼, 望著走近的女子, 身子仍半倚在墻邊, 姿態瞧來漫不經心。
“世主說你若醒了應當會來尋她,沒想到你比她想的來得還要快些。”
燕回停在與她相距丈許的斜陽中,寂然虛弱的目光徐徐掃過了大開的院門。
“只你一人?”
倚在墻邊的人吐出了嘴里的杏核,出口的語調平靜而散漫。
“樹倒猢猻散,柳鳴岐死了, 六欲門的人逃的逃被抓的被抓,褚家上下現如今已成了一團亂麻, 這些見不得光的事自然只有我來做。”
燕回問:“為何?”
“什么為何?”
邊原瞧她一眼,手中劍鞘抵在地上,半垂下眸,慢條斯理地往嘴里又送了一粒杏脯。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為何。世主留我一條命在, 給我一口飯吃, 許多時候甚至還愿意將我當個人看待, 為誰賣命不是賣命?以往我也沒少殺過人,何況在世主手下大多時候總不需要我親自殺人。”
燕回緘默未語, 因著瘦削而有些凹陷的眸子凝著眼前人,片刻后,緩緩道:“茶陵村時,你其實認出了我。”
邊原微微一頓,面上神色無甚變化。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將口中最后一粒杏脯咽下,她抬起頭,打量了一眼對側站著的女子,忽而扯著嘴角笑了笑。
“瞧你這副樣子,應當才醒不久罷?就這般孤身一人前來,你便不怕你殺不了我,反而要被我斬于劍下?”
立于殘陽中的人目光平靜,似一汪不見底的清潭。
“我不會殺你,你的罪責當由監察司來審判。”
邊原嗤笑一聲,“我倒寧愿你殺了我。”
話音未散,遠處鼓樓上傳來了關閉城門的暮鼓聲。
邊原側過首,再望了一眼天邊將盡的余暉,靠在墻邊的身子略略傾過,倚著手中劍站了直。
“無論如何,多謝你當初在辟疫鎮愿意救下那名孩子,我的時間不多了,這些閑談便到此為止吧。”
她拔出了劍,目視向眼前猶如青鋒的人,眼中倒映出了灼燒的晚霞。
“我的傷未好,因此只有一劍,你可要當心了。”
燕回未語,亦抽出了手中的克己刀。
相對而立的兩道身影同處于一片暮色下,夕陽將倒影拉長,傾覆的暗色漸漸吞沒了站在墻邊的人。
一瞬沉寂,出鞘的刀與劍如長風般一同向對方斬去。
燕回于江湖上早有浩然刀之名,除卻因她行事作風浩氣凜然而得此名,更因她所用刀法如汪洋般浩浩蕩然而叫人難敵其勢。
歸燕刀法乃是她與楚不辭共創,可自她手傷后她便再未用過此刀法。
有人說她曾以歸燕刀力壓彼蒼榜十八的玉山刀客段無咎,也有人說曾經肆亂滄浪江的水匪便是被她一人一刀斬于手下。
大多人皆未見過她使歸燕刀法的模樣,世上唯有一人知曉真正的浩然刀究竟是何等厲害。
破風的刀光快無形跡,發出一聲燕鳴,掃去的長劍便在模糊殘影中落了個空,只虛虛捕捉到了刀擦過的痕跡。
下一瞬,燕返而至,消失的刀鋒映著落霞重又出現于劍后,而后便是錚然劍碎聲。
邊原望著琳瑯碎裂的長劍,眼中卻慢慢露出了一點釋然的光彩。
歸燕……原來是此意。
“丁零”
鋒刃碎落在地。
燕回折斷了劍,方欲垂手收刀,而手握斷劍之人卻又驀然欺近前來。
她微蹙起眉,挑過刀鋒便要打落刺來的斷劍,可破碎的劍鋒忽而朝外微微一偏,斂去了所有鋒芒,本該退避于刀外的身軀隨之直直迎來,不閃不避地迎著刀光將自己送入了落霞之中。
“嗒”
粘稠的鮮血順著刀身滑落,在地面濺出一朵明媚的花。
寂然少頃,燕回抽出了刀,伸手扶過將要倒下的身軀,便在遍體鱗傷的人臉上見到了幾乎從未有過的笑。
落日熔金,焚過重云的殘霞宛若一把燃盡的火。
邊原倒在灼灼余暉中,望著天邊漸漸模糊的霞光,染了血色的嘴角輕動了動,幾不可聞地落下了一句話。
“之子于歸……遠送于南……”
“……什么?”
恍似大夢初醒,燕回瞳眸一縮,遽然收緊了手,蒼白的面上流露出了鮮見的無措神色,無意識地緊抓住了她。
“你說什么?”
六年前臨溪滅門案后,她手傷初愈,自請調離帝臨,楚不辭并未前來送她,卻給她傳了一封信,信中只一句話: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
為何……
素來冷靜沉著的人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腦海中是一片分崩離析的空白。
為何她會知曉……
無人應答。
邊原呼吸漸弱,目光一點點變得渙散,僅存的意識凝聚起焦點,落在眼前人身上。
須臾后,她輕輕笑了笑。
“多謝……你……”
“當啷”一聲響,持劍的手失力地垂落,再不堪用的斷劍跌入塵埃中,曾經壞事做盡的人沒了聲息,就此無人問津地死在了將盡的晚霞下。
風輕輕拂過,吹起染血的衣角。
燕回半跪在地上,低垂著頭,直至過了許久,方慢慢放下了死在自己刀下的人。
她握著刀,一步步走入院中,穿過空無一人的長廊,便在后院桂花樹下見到了坐于桌旁的老婦人。
煮著熱茶的火爐徐徐燃燒著,不諳世事的女子坐在老者身旁安靜地吃著桂花糕。
見她到來,褚云琛似乎并不意外,仍舊一動不動地坐于椅中,古井無波的視線掃過她刀尖上的血光,便淺淡地開了口。
“邊原這孩子其實與你有些像,只是她不似你運氣好,自小到大一直未能遇見愿意拉她一把的人,我只不過將她當作尋常人來看,她便心甘情愿為我出生入死。”
燕回緩緩走近,話語聲有些沙啞。
“這便是您想要的么?”
“是。”
回答的話語聲斷然落下。
“我重用你,提拔如你這般埋沒于眾人的可造之材,便是為了讓你們成為最鋒利的刀,替我蕩平匪寇,代我清剿貪贓,為我震碎貪官污吏的膽魄,幫我刺破意圖進犯我乾元大陸夷狄的胸膛。”
褚云琛抬首看著她,蒼老而深沉的雙目中是十數年如一日的平靜。
“你要殺我?”
燕回靜默片晌,握緊了刀,“我不能殺你。”
褚云琛毫不意外,“你既不殺我,今日來此又是為何?”
燕回道:“我需要一個理由。”
“我以為我已說過了我所求之道。”
“不夠。”
褚云琛略垂下視線,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二十八家割據多年,乾元大陸早便該歸于一統,洛奚優柔寡斷,失了稱帝之機,青冥樓的三權制衡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如今時局將亂,虎狼皆已蠢蠢欲動,圖謀天下者已非我一人,那這坐穩山河的,為何不能是我?”
燕回話音沉然,“謀事者,當以正道而行。”
褚云琛無動于衷,“道在人為,唯有我親自走出的方為正道。”
“您便不怕即便您以如此手段得到天下也將受萬民詬罵?”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百姓從來是最易煽動之輩,如此道理,你當比我明白。”
一時沉默。
燕回閉了閉眼。
“即便有蠱人,要想以此掃除其余世家也絕非易事,何況您如今已經輸了。”
褚云琛笑了笑,“是么?”
光影盡沒,頭頂的桂花樹灑下了蒙蒙陰翳。
似察覺到二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氛圍,坐在一旁的阿纓停下了手,有些不安地拉過身旁人衣角,輕輕喚了一聲:“阿姥。”
褚云琛安撫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自桌上果盤中取過一只橘子,仔細剝好皮后遞了過去,隨即不疾不徐地再開了口。
“你如今以何身份來向我問罪,干南監察司總司事?我昔日的弟子?亦或是……”
“未亡人。”
回答的話語聲如斯平靜。
褚云琛頓了一瞬,抬眼看向她。
“若我當時不殺她,你可會愿意繼續做我的弟子?”
未得回應。
似已知曉答案,握在手中的鳳眼菩提停了一會兒,褚云琛便又緩緩坐直了身子。
“你既并非來殺我的,看來是想要將我抓回監察司獄?”
燕回持刀而立,“天下罪者皆需交由律例審判,世家之人亦不外如是。”
褚云琛撚動著菩提,“可你抓不了我。”
她側過了眸,宛如深淵重溟的目光落在阿纓臉側,徐徐道:“我已在這孩子的桂花糕中下了劇毒,解藥唯我一人知曉,你若要抓我,她便將先我而亡。”
燕回蹙起了眉,“阿纓是無辜之人,您何必將她牽連其中。”
褚云琛紋絲未動,“是啊,她的確是無辜之人。”
正在抓著橘子撥弄的人眼前一暗,下頜忽然被人捏了過,那雙令人生怖的重瞳對上了近前年邁的眼眸,不適的痛感便讓她抿著嘴皺起了眉。
“……阿姥?”
“滄浪江澇災時,沈家以疏通水道為由放水泄洪,致蘆汀洲百姓死傷無數,雁積山匪患時,江家以剿匪為由燒殺搶掠,叫萬壽村村民幾被滅族。他們何人不無辜?”
宛若金石的話語聲鏗然落下,靜了一會兒,她又喃喃道:“還有我的安兒……”
燕回握緊了刀,面色沉凝,手中刀鋒蓄勢待發,雙目一瞬不瞬地緊盯著眼前不復平和的人。
褚云琛恍若未覺,深吸了一口氣,轉而看向眼前人,捏過下頜的手又收緊了一分,目光晦澀幽深。
“你的父母是為我所殺,你的臉是因我而傷,你今日落得如此下場皆是由我而起,你——恨我么?”
“阿姥……疼。”
阿纓眼角泛淚,茫然無措地望著她,對身前人的信賴叫她始終未曾掙扎,只小心翼翼地拉著褚云琛的衣袖,仿佛擔心被拋棄的孩童。
二人相視片刻,褚云琛漸漸笑起來,松開了捏著阿纓的手,帝青色的織金長衫于夜色下流轉過熠熠華光,便似火光將熄時未滅的余燼。
“弱者不能自守,則為人魚肉,怯者畏于強權,則任人欺壓,若一切皆為命數,天命為何不能在我手上!”
“鐺——”
帝臨城中響起了鐘聲。
鐘聲三長兩短,乃是世家家主離世的喪鐘。
院外隨之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腳步聲快速接近,其中隱隱夾雜著匆促的高喊。
“右使,褚云琛就在此處!”
“保護好燕司事與阿纓,若褚云琛有何異動,就地格殺。”
“是!”
明明滅滅的火光自夜色中圍來,褚云琛位于燈火照不見的黑暗下,笑著站起了身。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她伸出了手,似要將阿纓抓過。
如此情形落在方進院的青冥樓護衛眼中,鏗然果決的發令聲霎時斷然落下。
“放箭!”
破空聲驟響,無數飛矢自四面八方射來,頃刻穿透了樹下的身軀。
褚云琛身子踉蹌,重又跌坐回椅上,恍惚凝滯的目光慢慢落回自己愛徒臉前,便又笑了一下。
“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課。”
“阿姥——!”
凄厲的呼喊聲劃破天際,驚起了遠處犬吠。
煮茶的爐火搖曳將熄。
夜幕徹底降下,城中街市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喪鐘余音未絕,又一葉枯木飄搖而下,天地一片寧靜。
第186章 痕跡
痕跡
褚云琛死了。
死在了那個喪鐘長鳴的夜晚。
隨她的死一同驚動世人的, 還有二十八家諸多家主后輩的被殺,一封陳說自己過去所為的罪己詔,以及一卷記載了各州各縣三司六部所有可供調用的人員名錄。
沈家家主沈長清、江家大公子江亦白、垣北岑家岑余晚、汶綏曲家曲少平……
一夜之間, 世家死了十余人,死者俱是被門下幕客所殺, 身份皆為家中位尊勢重的掌權人。
如此猝不及防的變故叫所涉世家一時陷入內亂, 野心勃勃的獵手反成了獵物,于是露出的利爪不得不暫時收回。
本將陷入戰火的百姓得了片刻喘息, 青冥樓協同三司六部于各地追查參加此次斬首之亂的季聿風等人,武林之中風浪疊起, 而燕回卻終于明白了褚云琛死前所說的最后一課究竟是何含義。
她將褚云琛的遺體送回洛下, 在一處山清水秀的青山外下了葬。
下葬那日洛下恰好落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雪并不算大,卻自拂曉一直下到了日暮,整片蘆汀洲皆變作了茫茫的一片白,立于其中的一人一碑便成了山水間唯一的顏色。
燕回站在孤墳前,手中是褚云琛死后近身侍女交由她的那份名錄。
名錄上的名姓她并不陌生, 大多為褚云琛于各處提拔的可用之人,其中幾人還曾稱過她一聲師姐, 而如今褚云琛逝去,這封留有印信的名錄便成了她留給她最后的憑仗。
簌簌聲輕響,飄零的雪屑擦過肩頭,低斂的眼睫輕輕扇動, 一睫雪便落了下來。
“您早便算到了今日, 是不是?”
燕回輕聲開了口。
“您比誰都清楚, 單憑蠱人絕不可能成為左右局勢的手段,因此您才早在最初便埋下了季聿風等人作為暗子, 無論成敗與否,他們都將為您鏟除您不想要的變數。”
靜了片刻,她又道:“可圖南百姓何辜,天下蒼生何辜?”
寂然清癯的身軀仍是未動,眉間發上都染了一抹皓白。
燕回望著碑前燃燒的白紙,話語聲似飄搖不定的霧。
“初入您門下時,您說我是最肖似您之人,我生來便未曾見過母親,您待我亦師亦母,當初在洛下受您教導的日子,曾是我二十余年來最為安定的時日。
“是您教會我如何與同僚相處,是您讓我明白吏者當平法,治世者不可失平。我是您造出來的刀,每一分每一毫都刻著您的影子,也本該如您所說為您斬碎所有的骯臟奸惡。
“……可您為何卻要背棄您自己?”
問出的話語流落風中,終究不會再有任何回應。
“阿纓被送回沅榆了,寧寨主與姜婺姑娘主動提議將她帶回了寨中,您留給她的東西我會暫代她收好,至于這封名錄,我也會將它送至足以信賴之人手中。”
燕回躬下身,將一枚木制的獬豸角雕投入火里。
火焰驀然躍動,升騰的火舌一點點舔舐過角雕上刻下的細小褚字。
她望著沒入火光的出師禮,最后朝眼前墳塋深深一揖。
“我從未后悔過做您的門生。”
她道。
“愿您安好,老師。”
寒風獵獵而過,吹動了素白* 的喪幡,作別的身影轉身朝來路離去。
風雪愈大,漸漸模糊了所有痕跡,唯獨寂然明滅的火光映出了碑上文字,刻的是:
——恩師褚云琛之墓。
……
帝臨事了,楚流景與秦知白終于再不受他事牽擾。
曲塵霏帶著一眾藥王谷弟子正準備返回谷中,商談之下,二人便決議隨眾人一同回藥王谷,也恰好可在谷中修養一段時日,以便調養身子。
阿纓同寧雙等人去了長纓寨,楚流景先前答應過迦蓮代她確認姐姐安危,于是寫了一封報安信,令柳依依替她帶回漠北。
褚云琛死前撒了最后一個謊,阿纓吃下的桂花糕中并無任何毒藥,叫青冥樓之人誤解的動作也不過是一次交托。
她將代表褚家家傳的魚符給了阿纓,作為臨別前為她留下的最后一層庇護。
一切都不過是早有預料的一場布局,在與燕回最后相見的那一刻,她便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殺了該殺之人,行了該行之事,并將自己的死作為一份功績,全了燕回與青冥樓的大義之名。
從此以后,天下百姓將再不會對青冥樓有任何異議。
回藥王谷的路途經過蜀中,先前為引蛇出洞,夕霞派掌門關山明月曾對她們暗中襄助良多。
楚流景打算前往夕霞派拜會并聊作答謝,而到了關山掌門所居的別院外,卻不想竟吃了個閉門羹。
“掌門說她不見楚家人。”代為通傳的弟子如是道。
楚流景有些意外,好言詢問:“關山前輩可曾說過是為何?”
年少的弟子搖了搖頭,遞過了一樣舊物。
早已凋敗磨損的桃花枝被雕琢成了一支木簪。
弟子道:“掌門只讓我將此物予你,并問一聲,你家中人如今可好?”
離開了夕霞派,楚流景沿城中大道出城,一路走馬觀花,沿途路經了蜀中最受游人喜愛的桃花島。
如今已是寒冬,桃花島的桃花卻依舊轟轟烈烈地開著,仍有不少癡纏眷侶相攜前往島上觀花,遠處酒肆中依稀有人唱起了一曲《蜀中道》。
有說書人擺了桌椅,為圍于身旁的孩童講述著昔年舊事。
娓娓道來的話語說盡了刀光劍影,與相遇又分別的二人一生。
冬去春來,花開落無數,故事中曾折過桃花的那襲青衣恍惚還在眼前。
說書人的驚堂木一響。
“可是,那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
歷經半月,一行人終于回到了化鶴山。
曲塵霏方入谷,便見尚還年幼的幾名弟子乘鹿而來,脆生生的嗓音一疊聲地叫著師尊,而天性頑皮的玄豹乍然見到許多獵物,弓著身子就要撲上前去。
楚流景一伸手抓過了玄豹頸間項圈,若無其事地任它騰空了爪子不斷揮動。
“沈谷主如今可在谷中?”
一名年歲大些的少女看著被提起的玄豹,咯咯笑著摸了摸它不滿得炸起的豹尾。
“師祖一直在水月湖中閉關,不叫任何人前去打擾,這兩月我們都未曾見過師祖。”
楚流景若有所思,道了一聲謝,再同曲塵霏知會過,便與秦知白一道回了鶴園。
自她當初失控被囚后,她與沈槐夢便未再聯絡過。
她雖是被沈槐夢救出并一手培養大,可在沈槐夢心中,她大約也是她最不喜歡的手下。
她最愛的弟子第一次罔顧師命是為了帶她離開,她收留養大的四余抗命受罰也是因她而起。
于她而言,她本該只是一名用以替死的棋子,可不該有他意的棋局卻生了變數,又如何會不令她心生厭惡?
行過落葉堆疊的竹林小徑,二人終于到了鶴園。
化鶴山的山中并無寒暑,四季的更疊于藥王谷不甚明顯。因有谷中弟子日常清掃,園中景致與當初離去時并無太大分別。
秦知白推開了未上鎖的房門,些微光線便隨半開的縫隙灑入里間,楚流景隨之步入房中,鼻息間似隱約還能嗅到當初留下的藥苦氣味,掩于白綢下的眼尾便勾出了一點弧度。
“上一回來此時還只能在卿娘歇下后悄然前來,而今次卻已然可以這般光明正大地留宿此處,看來這段時日也算未曾虛度年月。”
秦知白睨她一眼,“何時說過允你宿在鶴園了?”
楚流景眨了眨眼,“卿娘總不會舍得讓我露宿山林罷?”
知她一向能言善辯,秦知白也不欲與她就此多言,捉過她的手照例與她檢查過命蠱情況,指尖輕撫過手后蠱印,落下的話語聲便透了些許輕緩。
“先前不是說年時想回云夢澤看水燈么?還有不足一月便將除夜了,這段時日你將身子養好,莫要再隨意動武,待過了元日,我便與你同回云夢澤去。”
云夢澤水燈自除夜始至正月十五終,十五日里每夜都能見到萬燈逐流的景致。
楚流景微微一怔,垂眸輕笑起來,合掌輕握住了身前人的手,溫聲道:“原來卿娘對云夢澤了解甚深。只是傳聞相愛之人于歲末同放水燈可得云君庇佑,若元日后再去,豈非少了云君的庇佑?”
秦知白眸光未動,為她重又戴好了褪至指尖的手衣,遠山淡墨般的眉目微抬,便又映出了近前身影。
“來日方長,往后何年不可去?何況若只是為了庇佑,我已祈愿求取八載,想來只差今歲一遭,天上神明當不會怪罪。”
八載……?
楚流景怔然片晌,似意識到什么,喉間忽而微微發緊。
“……當年卿娘出師離谷后,莫非是去了云夢澤?”
“是。”秦知白道,“我尋不見你,便想萬一能在原處等到你。”
可沒有萬一。
她終究未在原處等到她歸去。
離島上飄揚的滿樹紅繩,云夢澤邊從未有人居住的老舊房屋。
那些她與她未曾重逢的歲月里,原來都曾留下她到往找尋的痕跡。
莫怪她會對云夢澤的每一處知之甚深,莫怪她與她結繩祈愿時曾說過“若真有神佛,那讓她信誰都可以”。
一切從來有跡可循。
楚流景恍惚回過神,心口似被無法言明的絲線牽系,每一次跳動都帶了若隱若現的酸疼。
她輕輕咽下了胸腔涌起的潮氣,低首吻上了曾撫過她每一處傷痕的指骨,唇邊慢慢彎出一抹笑,輕聲道:“是……來日方長,我就在這里。
“我們往后還有許多時日可以做當年未盡之事,一同回云夢澤放水燈,相伴往鬼戎看晝夜更替,我總會在卿娘身旁,所以不必再急于一時。”
牽纏的雙手十指交扣,楚流景好似又想起了什么,笑拉過秦知白的手朝外走。
“我帶卿娘去一處地方吧。”
她們一同離開鶴園,走入了一處鮮有人踏足的小徑,沿著潺潺不絕的溪流上行,未幾,竟到了當歸峰下的一處壑谷。
二人再往前走,穿過宛如一線的峽谷,眼前是一片層林,當中水澤遍地,高處山坡上隱約可見幾間房屋。
楚流景很是熟悉地穿過沼澤,來到了圍聚的房屋外,抬手輕撫過中央早已殘破不堪的木樁,面上便露出了一點笑。
“此處便是我入谷后在藥王谷中的住處,亦是我與羅睺幾人一同習練之處。”
薄霧氤氳,眼前一片清寂昏蒙。
二人所在恰為背陰之處,后方便是高聳入云的當歸峰,四周終年不見日光,唯三兩綠意與滿目荊棘遍布,沼澤中偶爾傳來蛇蟲發出的異響,望出的光景暗沉壓抑,全然不似藥王谷他處。
秦知白蹙起了眉,“這些年你便一直居住于此?”
楚流景溫聲解釋:“當歸峰下隱蔽,又有一線天與亡人澤可掩人耳目,總歸能夠省去不少麻煩。我與羅睺幾人日日操持練武,若在清幽處難免要叫人發覺,因而也只能藏于此隱秘之地。”
她又笑起來,宛如赤誠明凈的孩童,拉著秦知白的手,帶她走遍了所有自己曾到往過的角落。
最終二人停在了一處木橋上,楚流景略抬起首,所向之處便恰好是當歸峰的頂峰。
“少時習劍后,我常登上當歸峰小坐,那里是唯一可以見到太陽而不易被人察覺的地方。
“沈谷主不叫我離開太久,因而我大多時候也只能在山上停留片刻,這十年來倒當真未曾被人發覺,唯有前來祭拜醫仙的裴前輩曾與我見過,亦是那時她在當歸峰上傳授了我一式梨花先雪。”
清和溫軟的話音細細碎碎地說著,似將這十年未見的空白全數鋪陳于秦知白眼前。
她想讓她知曉所有與她相關的一切。
那些曾去過的地方,曾做過的事,曾交談往來的人,與二人之間未能重逢的無數個日日夜夜。
一縷日光斜過山峰,落在并肩而立的二人身側。
楚流景彎了眼尾笑著:“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我還要與卿娘去許多地方,見不同的景色,因此過往種種也便不再重要,我們總不會再分開了,不是么?”
安靜許久,秦知白眼睫輕點,略傾過身,抬首吻上了那雙被白布遮蓋的眼眸。
“是,不會再分開了。我會做你的眼睛,你想去何處都陪著你。”
落在眼前的輕吻那般溫柔,似撫過眉睫的細羽,叫楚流景勾起了唇。
她攬過心上人的身子,正欲加深這個吻,而一聲鶴鳴卻自空中傳來,羽翼潔白的云鶴于遠處飛落,隨之帶來了一紙傳信。
秦知白看過信中內容,簡略道:“是師姐,好似有谷中之事要與我商談,我先送你回鶴園。”
楚流景有些不舍地再于她唇邊討了個吻,隨即才搖了搖頭。
“許久未再回亡人澤,倒想在此再閑逛一二,卿娘去罷,左右是在藥王谷,這些路我都認得的。”
秦知白微攢起眉,總有些不放心,然而見眼前人難得松緩的模樣,到底不愿拂了她的意。
“你在此莫要走遠,我讓南星前來陪你,她是所有弟子中武功最好又最為聰敏的一個,若發生何事總歸能護著你。”
南星?
莫不是當初說著要打敗她并拜卿娘為師的那名藥王谷弟子?
楚流景失笑,卻也知曉身前人是為她好,于是依順地點了點頭。
“好,都聽卿娘的。”
再囑咐了幾句,秦知白方回身朝來路而去。
聽著離去的腳步聲漸遠,楚流景回到曾住的房屋外,推開了門走入房中,許久未有人居住的陳舊氣味便撲了滿面。
房內陳設仍如以往一般,桌上筆墨未收,墻邊還掛著描繪棠梨花落的畫卷。
她一步步朝內走去,無法視物的眼前仿佛清晰浮現出了四周景色,待行至里間時,卻在床榻旁嗅到了一絲并不熟悉的香氣。
……先前有人來過?
楚流景凝了眉,心下忽而升起了一絲不知何來的異樣。
她轉身正要離開此處,而一道身影卻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門外。
“什么人!?”
鈴音輕響,泛著冷光的金針倏然刺入了她體內。
清弱的身軀僵滯著倒下,光影一暗,出現于房中的身影再無影蹤,徒留下滿室空蕩。
第187章 鹿夢
鹿夢
秦知白回到藥王谷前山, 恰逢秋梧苑內弟子們午間放堂。
不少先前未能去谷外迎接幾人歸來的年輕弟子正圍著玄豹玩鬧,原本威風凜凜的猛獸因得了楚流景敲打,絲毫不敢反抗, 只能忍氣吞聲地任憑身旁的小毛孩們對它動爪動尾。
此刻乍然見到秦知白出現,玄豹一時委屈得耳朵都耷拉了下來, 躲上秦知白身后連聲嗚咽, 一只爪子不斷扒拉著身前人衣角,儼然是在控訴自己方才受到的欺辱。
“秦師姑。”
見得鮮少露面的師姑出現, 年輕的弟子們圍上秦知白跟前乖巧問好。
素來清冷寡言的人瞧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的玄豹,淡淡道:“課業都可曾寫完?”
弟子們一愣, 當即扁起嘴, 拉長了語調。
“未曾——”
“還不快去。”
“是。”
得了訓誡, 女孩們不由安靜了許多,再吐了吐舌頭,一眾人便又笑鬧著跑開,往藏書樓修習去了。
待安撫過玄豹,秦知白來到秋梧苑中, 卻并未在四周見得曲塵霏身影,于是尋了近旁的一名弟子。
“曲師姐在何處?”
眉間點著朱砂的少女抬起頭, 似是忽然想起來。
“師尊方才去鹿夢潭了,讓師姑若得空了便去潭邊的霽明軒尋她。”
秦知白微微一頓,“鹿夢潭?”
思忖片刻,她斂下了眸中神色, 與朱砂道了聲謝, 便轉身往鹿夢潭而去。
鹿夢潭位于藥王谷西南側, 地勢遠離谷內種種,其外便是有著珍禽白鹿的異色花海, 潭邊的霽明軒曾為圣手江霽月生前住處。
秦知白行過花海,來到霽明軒外,便見曲塵霏站在房前,身旁放著一些平日用以打掃清理的用具。
“師姐。”她喚了一聲。
曲塵霏回過身,笑看向她:“你來了。”
她往秦知白身后又望了一眼,便道:“我還喚了南星一同前來,怎么不見這丫頭人?”
“我方才在藏書樓見到她,便托她為我去辦些別的事了。”秦知白走近前,“師姐何故來此?”
曲塵霏晃了晃手中的管鑰,解釋道:“將到新歲了,谷中各處都在清除塵穢,我特意去鏡流齋找來了霽明軒的鑰匙,想著趁年前將軒中內外也好好清掃一番。”
自江霽月去后,霽明軒便再未開啟過,谷中弟子雖每隔一段時日便會前來定期打掃,可沈槐夢卻從不叫他人隨意進入其中,因此里邊難免要落不少塵灰。
秦知白望著眼前久未有人問津的居室,“師尊可知曉?”
曲塵霏眨了眨眼,“這些年來師尊從未來過霽明軒,你也知曉她與江師姑以往并不投契,只是江師姑已去了如此多年,師尊應當早已忘卻了昔年恩怨,我們只是進去打掃一二,師尊事后若知曉,想來當也不會怪罪。”
說罷,她將手中管鑰插入了門上銅鎖。
“咔噠”一聲輕響,銅鎖應聲而開,閉闔許久的門扉被緩緩推開,塵封多年的光景隨之落入二人眼前。
梅瓶小幾,竹榻茶壚。
臨水的窗邊擺有一張古琴,左近案上棋局未完,一枚白子落于棋盤右角,便仿佛下棋之人不過短暫離席,而瓶中插入的時花卻早已凋落殆盡,昭示著一切儼然過去多年。
曲塵霏走入軒內,周遭一片通透明凈,四下瞧來比她想的要清整許多,而二人行至里側,她卻不由被桌案上打開的書冊吸引了視線。
日光透窗灑落桌旁,案上堆了厚厚的一疊書卷。
書卷從上到下竟全是艷情文辭,還未讀完的一本中甚至以朱砂筆作了批語,其上寫著:“說什么艷詞者最,寫得不如吾半點”。
曲塵霏啞然好一陣,失笑道:“曾聽師祖說師姑天性愛玩,不似師尊穩妥,我本還不信……”
如今卻分明證據確鑿。
秦知白看向一旁的書格,其間除卻話本傳奇外還有許多戲曲古籍,最上的一卷被妥善安放在了書匣中,匣外貼了一張短箋,寫的是:“胥娘愛聽戲,待她生辰時將這卷孤本贈她,她定然歡喜。”
寫下的小字不似先前鋒芒,仿佛還能見到落筆之人黠慧含笑的模樣。
秦知白望著紙上字跡,憶起仍冰封于迦蓮山上的遺軀,眸中不由漾開了一抹深色。
而身后卻忽然傳來一聲輕喚。
“知白,你來看看。”
曲塵霏仍在書案旁,手中卻拿了一疊書信,信上有“師尊白芷敬啟”等字樣,其間落款為二十年前重午節前夕,儼然正是江霽月往圖南前留下的書信。
書信被隨手壓在桌角,她本是想將其妥善收好,以免清掃時不甚遺失,然而信中只言詞組落入眼中,卻不免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些信應當是師姑與當時不在谷中的師祖寫的,我大約瞧了一眼,寫的是師祖傳位谷主之事。”
秦知白接過書信,一一翻閱過信中內容,信上所寫大略為師祖白芷向江霽月詢問繼任谷主的人選。
白芷言談間屬意于江霽月,而江霽月卻推舉了那位從來與她針鋒相對的小師妹。
二人磋商許久,白芷似已然意動,江霽月又安撫了一把。
“師妹天資遠在我之上,只是畢竟習醫時日不長,對為醫之道總還差幾分體悟。師尊老當益壯,當還有許多時日教誨我等,待我自圖南歸來,定替師尊好生點化師妹。”
言盡于此,已是最末。
而這最后一封信褶皺不堪,瞧來像被人揉皺又展平,底部還添了一句話。
“何用你施舍?”
筆墨不似前二者古舊,赫然是沈槐夢的筆跡。
曲塵霏輕嘆了一聲,“看來師尊這些年應當曾來過鹿夢潭,對當年之事到底不曾放下。”
秦知白收起書信,目光掠過眼前雕花沉厚的案幾。
案前一處夾縫落入她眼簾,她微微一頓,伸手按下,便見夾層隨之打開,兩人自開啟的夾層中瞧見了一本書與未曾被人發覺的留信。
“胥娘常說若有一日定會叫我敗在她手上,其實她不知我早已對她心悅誠服,她一直比我更適合做這藥王谷谷主之位,待她繼位谷主時,我便要送她此書作恭賀禮,也不知她見了之后可會生氣?”
閱看過信上字句,她方要將夾層闔起,卻聽房外傳來了腳步聲,一聲呼喊打破了鹿夢潭的寧靜。
“秦師姑!”
門外光影微暗,年輕的弟子自霽明軒外走入,手中還拿著一卷書稿。
見她到來,秦知白眉心微攢,心下忽而生了一絲不安。
“你怎在此?”
南星微微有些氣喘,幾步走近。
“我去了師姑所說的地方,但并未見到那位姐姐,回來的途中撞見余姨,余姨說她本想去水月湖尋師祖商談年節之事,卻未在槐安居見到師祖蹤跡,只于師祖住處瞧見了這本手稿。”
說著,她遞過了手中書稿。
秦知白伸手接過,極快地掃過了其中內容,發覺稿上所記竟全是苗疆蠱術之事,其中尤以命蠱最多,末尾還寫了一行小記。
“醉生花無法起死回生,可命蠱未必,尋一種入了命蠱的軀殼作引,以百草調養,待蠱蟲長成,挖其臟器而換之,或可令她蘇醒。”
“啪”
書稿朝下墜去,零散的書頁落了一地。
素來沉靜的人眸光倉皇,衣角一晃,已轉身朝外離去。
“秦師姑?”
“知白!”
……
云霧繚繞的當歸峰上,兩道身影一站一坐地同處于峰頂高處。
楚流景被封了穴位,面色蒼白地倚在巨石旁,一旁是穿著淺云色衣裙的身影,丁零的銀鈴聲自她腳踝間傳出,于山崖上回蕩出一片清脆。
“咳咳”
短暫昏迷的人醒了過來,四周灌入的寒風叫她止不住地咳嗽了一番,待氣息稍稍平息,她方緩慢開了口。
“……沈谷主。”
沈槐夢望著遠處云海,似對她能猜到自己身份并不意外,眉宇間神色淡淡。
“你們既已去過迦蓮山,想來當見過她的尸首了。”
楚流景又咳了一聲,面容瞧來幾分疲憊,心口不知為何總有些躁動不安,她垂了眉目,語調透了些虛弱。
“你想復活江圣手。”
“我不該么?”
“這世上從沒有死而復生之術。”
靜了一會兒,沈槐夢偏眸看向了她。
“同知白相處日久,你與她倒越來越像了。”
她又道:“醉生花的確無法叫人起死回生,可倘若我說,以你體內血肉可換云昭復蘇,你可愿意剖心取血,以償云昭當年護你之情?”
倚于崖畔的人怔然片刻,反應過來。
“……命蠱?”
“你的確很聰明。”沈槐夢未曾否認,“我已用金針催動了你體內的蠱巢,過不多久它便會將你真元吞噬一空,如此徹底長成,再將其挖出,以整處蠱巢換入已死之人體內,故去者自可蘇生。”
“原來如此……”楚流景緩緩道,“從一開始,便只是因為我體內的蠱么?”
“是。”
沈槐夢神色未變,已做好了被身旁人怒斥的準備,卻不想雙眸暗淡的人抬了頭,話語聲仍是平靜。
“若知曉是你,卿娘會難過。”
一時沉寂。
過耳的風吹得鈴聲愈加紛擾。
沈槐夢眼睫低斂,微收緊手,待停了一停,方低聲道:“知白天資卓絕,是我不配與她為師。待一切事了,我會將谷主之位傳于她,自行廢去一身內力,余生再不踏入藥王谷。”
話落,她似已無意再多說,轉身徑直走近楚流景身前,抬手便要了斷她性命。
“噌”
一點銀光閃爍,沈槐夢眸光微挑,抬掌便是一掌拍去,迅猛的掌風掃落了射來的銀針,令偷襲之人不得不翻掌以對。
雙掌驟然相撞,一陣氣勁于二人間猛地爆開。
來人微不可察地僵滯了一瞬,隨即借著未散的勁風極快地拉過了巨石旁的人。
抬起的二指一點,楚流景身子驀然一松,被鎖的穴道終于解了開,而一只手卻攀上了她腰間,妖妖嬈嬈的話音帶著笑意于她耳旁落下。
“叛徒紫炁,護衛樓主來遲,叫樓主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