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則衍離開后,銜霜一個人在地上怔怔地跪了良久。
聽到門被人吱啦一聲拉開的聲音時,她猛然回過了頭,見珠兒面色擔憂地朝自己走了過來。
“姑娘怎么在地上跪著?”珠兒的聲音難掩擔心,“奴婢方才在屋外喚了姑娘幾聲,聽里頭好半晌也沒個動靜,還以為是姑娘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心里可急壞了!”
看到珠兒,銜霜這才如夢初醒,忙要從地上站起來,只是她適才實在跪了太久,雙腿也已然變得有些麻木,又險些一下子栽了下去,幸而珠兒離得還算近,一把扶住了她。
銜霜穩住身子,顧不得拂去裙擺上沾染的灰塵,只急急地同珠兒比劃:【珠兒,你沒出什么事吧?他們呢?他們怎么樣了?】
珠兒一頭霧水地看著她,思忖了須臾,明白過來她口中的“他們”應是蘭溪苑的其他宮人,同她道:“奴婢沒什么事,至于其他人,都在各自房里好好歇著呢。”
聽著珠兒的話,銜霜稍微舒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這樣看來,霍則衍暫時還并沒有為難他們。
“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珠兒想起自己將才在庭院里,看到霍則衍陰沉著臉地離開蘭溪苑的樣子,忍不住問道:“姑娘和陛下......”
但又怕引起銜霜傷心,珠兒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能問出口,只是輕聲道:“姑娘......還好嗎?”
銜霜點了點頭,盡量使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同她比劃:【珠兒,時辰很晚了,你也早些回房歇息吧,我這邊沒什么事情的。】
珠兒看著她蒼白的面色,終究沒再說些什么,輕輕應了一聲“好”。
翌日醒來,蘭溪苑的一切似乎都如常,但好像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自那晚過后,霍則衍沒再邁進過蘭溪苑一步。
而那日夜里霍則衍與銜霜的不歡而散,以及銜霜與方馥在長迎宮宮門前的沖突,也不知怎地被人傳了出去。
傳到后面,就成了蘭溪苑的那位不識好歹,仗著圣上寵愛目中無人,竟公然對未來的新后不敬,因此觸怒了龍顏。
宮人們大多見風使舵,觀望了幾日后,眼見著霍則衍對蘭溪苑的漠然態度,便也大致明了,蘭溪苑這位就此失了寵,待蘭溪苑便也愈發輕視怠慢起來。
好在銜霜對此好像也不甚在意,這幾日崔姑姑稱病,連著好幾日未曾來蘭溪苑授課,她便自己依著字帖習字,在桌案前往往一立就是一整日。
練字也的確能使人心靜,至少在她提著筆時,心中的紛亂與不安去了大半,可一放下筆,腦海中浮現的便又是那一日霍則衍拂袖離去的身影。
她揉了揉鬢角,迫使自己別再想這些煩心事,幾句不大不小的爭執聲,卻透著窗,落入了她的耳里。
“這幾日你們凈偷懶不干活便也罷了,在背后,就是這樣詆毀主子的嗎?”
珠兒的聲音明顯帶著些許怒氣,聽得銜霜心下一緊。
她正要走出去,看看院子里頭現下是何情形,就聽見有宮婢不甘示弱地回敬珠兒道:“珠兒姐姐,你這話可就說錯了,銜霜姑娘沒名沒分,算不得是什么宮里的主子呢。”
“你!”珠兒被她氣得頓住,一時竟有些想不出什么反駁她的話來。
“她不過一個沒名沒分的啞女,從前有陛下的寵愛倒也罷了,現今失了圣寵,在這宮里頭,身份又比我們這些人高貴到哪里去?憑什么要我們敬她?還主子呢,我呸!”
“就是啊,明明就是她自己行為不檢失了圣心,卻連累得我們在外頭低人一等,受人白眼。如今這蘭溪苑就跟冷宮似的,我們卻還得跟在后頭陪著受苦受累。”
“她如今可不止是被咱們陛下厭惡,更是得罪了方二小姐,待方二小姐日后進宮成了皇后,這日子比起現在,只會更不好過。我要是她,我就躲得遠遠的,再也不敢礙著陛下和方二小姐的眼。”
......
珠兒到底也只是個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個人說不過這好幾張嘴,被氣得跺了跺腳,卻忽然看見銜霜從里屋走了出來。
那幾名宮人自是也瞧見了銜霜,卻沒再像上一回那般害怕,只是望了她一眼,甚至連禮都未行,便匆匆散去了。
珠兒看著站在門旁的銜霜,心中有些緊張,她不知道銜霜有沒有聽見那些宮人方才的話語,或者又聽到了多少。
“姑娘,剛剛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他們干活偷懶,奴婢正教訓他們呢,結果他們還不服氣,跟奴婢拌了幾句嘴。”
她一面說著,一面端著手中的膳食,跟在銜霜后頭走進了屋里。
銜霜知道珠兒不想自己難受,便裝作什么都沒聽見的樣子點了點頭,比劃著問起了她另一件正事:【你今日可去四全庫看過崔姑姑了?她的病可好些了?】
珠兒將膳食放在桌上,面上有些憤憤然,對銜霜道:“姑娘,您不知道,崔姑姑根本就沒生病。”
聞言,銜霜愣了一下,忙比劃著問她是什么意思。
“奴婢今日按著您的吩咐,帶了些碎銀去四全庫看望崔姑姑,可她壓根就沒病,非但如此,崔姑姑還同奴婢說,她才疏學淺,教不了您,讓您日后另請高明。”
珠兒說著,忍不住氣道:“奴婢從前瞧著崔姑姑為人最是溫厚,還以為她是個難得的好人,不想竟也和宮里這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一樣,見您一失勢,立馬就躲得遠遠的。”
銜霜靜了靜,少頃后搖了搖頭,同珠兒比劃:【罷了,罷了。】
崔姑姑從前授課時,曾同她解釋過“趨利避害”的意思。
人往往都是趨利避害的。
她如今被霍則衍厭惡,又成了方馥這個未來新后的眼中釘,近她者的確容易受到牽連,崔姑姑選擇在這個時候遠離她,也實屬人之常情。
她心中雖有些難受,卻也很能理解。
“姑娘,您眼下只不過是一時失勢。”珠兒溫聲勸慰她道,“您到底是曾經陪著陛下共經磨難的人,于陛下而言情誼非同一般,還擔心會沒有復寵的那一日嗎?”
見銜霜神色黯淡,珠兒想了想,又勸道:“姑娘,就算是尋常夫妻家,也沒有從來都不吵架的呀,待到陛下氣消了,定然還是要來蘭溪苑找您重歸于好的。”
銜霜輕輕地笑了笑,她知道,珠兒是在安慰自己。
她不是霍則衍的妻子,從來都不是,她只是他的通房,一個隨時可拋卻腦后的通房。
而方馥,才會是他今后明媒正娶迎進門的妻子。
她想著,目光落在了圓木桌上擺著的面饃和一小盤醬菜上。
“姑娘,今日小廚房說,只剩下了面饃了。”珠兒小聲對她道,“奴婢給您配了些醬菜,委屈您今日先將就著吃些。”
其實這對于銜霜來說,并沒有什么可委屈的,畢竟她從前吃的最多的也是這個,更多的時候連醬菜都還沒有,只能就著水吃。
她低頭拿起面饃,慢慢地咬了一口,卻忽而想起了在雀嶺山時,那個漫天飛雪的日子。
那個她午飯省下來,小心翼翼地遞給霍則衍,卻被他拒絕了的面饃。
其實她在入宮后,也還是會時不時地回想起那段與霍則衍在巽州的時光,甚至還會有幾分懷念。
畢竟在那個時候,他不是宣平侯府遙不可及的世子,更不是如今高不可攀的天子,他只是霍則衍,那個受傷時需要她照顧陪伴的霍則衍。
可她懷念的那段日子,懷念的那碗簡單的素面,卻也恰恰是霍則衍最不愿意回想起的。
珠兒方才同她說,因為她是陪著霍則衍一起經歷過磨難的人,所以她對他來說,是不一樣的。
但在很多時候,很多人,即便同苦了,也沒有辦法共甘。
方馥那日說的沒錯,對霍則衍這樣驕傲的人來說,那段落魄的時日是極為不堪的。
尤其他如今已經貴為一朝天子,看到自己,便不可避免地會回想起那段于他而言不堪的日子。
他留下自己,是因為舊日共患難的情分,可當那點兒舊情也被消磨殆盡的時候,他不會愿意再看到自己了。
就如同現在這樣。
她知道,自己如今已經徹底地惹惱了霍則衍,又和方馥結下了不小的梁子。
等到方馥入宮為后,定然不會輕易地放過自己。
想起那一日方馥臨走前無聲的威脅,她至今還是心有余悸。
她不過一個出身低微的啞女,沒有位份,沒有家世,身后唯一的靠山便是霍則衍,可他如今也厭了她。
而方馥是他日后的皇后,與他青梅竹馬,情意深重,身后更是有整個方家為其撐腰。
她在方馥面前,宛如蟲蟻,殺之輕而易舉。
屆時無人幫她,她又該怎么辦?
銜霜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同樣想不明白的是,時隔半個多月,霍則衍竟有一日還會走進蘭溪苑的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