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半個多月后的傍晚,銜霜練了一個白日的字,用過晚膳后閑來無事,便倚在里屋的圈椅上,翻閱起了珠兒在她剛入宮時,搜刮來給她閑時解悶的話本。
她先前跟在崔姑姑后頭將近一個月,也認識了不少字,雖仍算不得多,但用來看這本圖畫居多的話本還是勉強夠了的。
左不過只是打發閑散時光,她便也不是很投入,聽到有人走進來時,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
看到是霍則衍,她怔了須臾,險些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畢竟她那晚可不僅是不識抬舉地落了他的顏面,還不知死活地忤逆了他,以他的性子,必然不會再踏進蘭溪苑半步。
莫不是自己近些日子用在練字上的時間太長,用眼過度,這才一時會看花了眼。
銜霜想著,忽而聽到那人冷不丁開了口:“看來你近來的日子過得還挺閑適自在!
聽著熟悉的冷淡聲音,她很快反應過來,眼前之人并非幻覺,忙擱下了手中的話本,起身向霍則衍行禮。
他并未看她,只是自顧自地走到另一側的椅子上坐下,道了句:“銜霜,你同朕置了這半個多月的氣,如今也總該想明白了吧?”
銜霜聽著他的話卻是有些傻了眼,她同他置氣?難道不是他這些日子在刻意冷落她嗎?
她當然不敢把這些話對霍則衍說,只是老老實實地比劃道:【陛下說笑了,奴婢不敢同您置氣。】
他哼了一聲:“你不敢?”
“你連忤逆朕這樣大逆不道的事都敢做,這世上究竟還有什么事情,是你銜霜不敢的?”
霍則衍適才并未讓她起身,她便仍跪在地上,聽著他帶了幾分嘲諷的話語,她俯下身子,將頭埋得更低了些。
又過了少頃,那人才大發慈悲似的對她道:“起來坐下吧!
銜霜福身謝過他,在他身側坐下后,緊繃著的大腦卻仍未有片刻的放松。
經歷了上一回極為難忘的不歡而散,和這半個月以來的生疏,再面對霍則衍時,她難免有些緊張不安。
心中雖百般不解,但她到底也不敢主動問他,今日來蘭溪苑可是有什么事情,只是安安靜靜地等著他開口。
屋內靜了片晌,霍則衍輕咳一聲,打破了這片寂靜:“朕聽說,前一陣子是你的生辰!
他說著,停頓了一下,又問她:“銜霜,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么?”
聞言,銜霜心中不可謂是不驚詫。
她一面訝異于霍則衍會提及自己這個早就過了的“生辰”,竟還問自己想要什么,一面奇怪于他怎么會知道這個日子。
難不成是珠兒告訴他的?
“銜霜?”霍則衍似是有些不滿意于她的沉默,又問她道,“你想要什么?”
銜霜不便再同他細細解釋自己這個“生辰”的含義,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眸看著他,比劃著問道:【奴婢想要什么都可以嗎?】
見霍則衍頷首,她心中仿若落下了一塊大石頭,從椅子上站起身鄭重其事地比劃道:【奴婢確想同陛下求一個恩典!
“你且說便是!彼S意地揮揮手,潛意識地不認為她想要的會是什么天大的難事。
銜霜提著裙擺跪了下來,咬了咬牙,把心一橫,鼓起勇氣同他比劃:【求陛下,恩準奴婢出宮!
這半個月來,她也差不多想明白了,她若繼續就這么留在宮里,便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死局。
她其實本就不是特別習慣這深宮中的生活,宮中是富麗恢弘不假,可待的久了,一切又透著一股子難以言之的壓抑。
她從前在京城巷子里長大的時候,在宣平侯府為奴的時候,從沒想到過人人都向往憧憬的皇宮,規矩竟是這樣的森嚴可怖,主子們的三言兩語,便可要了一個仆從的性命。
但因為喜歡霍則衍,想要陪在他的身邊,想要時常見到他,她先前也從不覺著這里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畢竟心悅之人在身側,有衣蔽體,有食果腹,旁人皆客氣相待,她又有什么可不滿足的呢?
只是她后來碰上了方馥,又受到了霍則衍長達半個多月的冷遇,便也想到了從前從未想過,或是刻意避免去想的一些事情。
她現在也仍舊是傾慕著霍則衍的,只是她也總得為自己謀求一條生路。
與其今后被霍則衍遺忘,被方馥折磨,沒名沒分地老死在這深宮里頭,還不如趁著霍則衍還記著一點舊情的時候,向他求個出宮的恩典。
反正霍則衍也不喜歡她,他如今貴為九五之尊,也不再像舊時那個落魄的受了傷的公子一樣,需要她照顧陪伴了。
他今后會有方馥這個皇后,只要他愿意,還可以有三宮六院的妃子,她離不離開這座皇宮,對他來說,應當也沒有什么多大的影響。
她想。
表達完自己的訴求后,她伏跪在地上,安靜地等待著霍則衍再度發話的聲音。
但見他遲遲不開口,她心里少不了有些七上八下,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抬目偷偷看了他一眼。
霍則衍也同樣看著她,只不過是居高臨下。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著她適才比劃的意思,問她:“你是說,你要出宮?”
銜霜聽著他冷了下來的聲音,心中有些忐忑,但仍是點了點頭。
“為什么要出宮?”霍則衍俯視著她,似是實在有些想不明白她為何忽然要走,“你在宮中錦衣玉食有什么不好?”
她被他逼問著,頭皮有些發麻,比劃著想要解釋,可還沒等她比劃完,他便又逼問自己:“你這么急著出宮,是想去嫁人嗎?”
不及銜霜否認,霍則衍便又冷笑著道:“那還真是可惜了,從前讓你走的時候你偏不肯走,現如今滿京上下誰不知你是朕的人,你說你現在出了宮,京中誰還敢娶你?”
他說著,站起身走近了她。
他俯下身,猛地捏住了她的下頜,迫使她抬頭看著自己,“銜霜,你是朕的通房,是朕的人,你出了宮,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霍則衍的反應大到著實出乎了銜霜的意料,她想過他可能會拒絕,卻不曾想到他會這樣慍怒,直接就駁斥了這個請求,連讓她再掙扎一下的機會都不給。
她看著他眸中閃過的瘋狂,害怕地想要磨著膝蓋后退,卻被他按住了后背,一把從地上抱了起來。
她被霍則衍強行禁錮在懷里,心下又驚又懼,無措地比劃著問他要做什么。
“做什么?”他嗤笑了一聲,“你是朕的通房,你覺得朕要做什么?”
見他抱著自己往床榻處走去,銜霜下意識地在他懷里掙扎起來,卻反被他按得更緊。
她拒絕自己,她竟然又一次拒絕了自己!
她就這么抵觸自己的觸碰嗎!
這一認知,讓本就惱怒不已的霍則衍心下更加不滿。
“你裝什么!”他沉著臉朝她吼道,“之前在府上不是還費盡心思想要爬上朕的床嗎?求仁得仁,現在又在這里裝什么委屈!”
他分明已經知道那夜是中了霍則桓的算計,也知道銜霜不是那樣的人,此言一出必然傷人。
但他現在被滿腔的怒火沖昏了頭腦,一時竟也考慮不了這么多,直接就沖著她吼了出來。
果然,這話一出,銜霜認命般地闔上了眸,順從地靠在他懷里,不再動了。
感受著她靠在懷里的溫度,霍則衍早已有些等不及,快步走到了床榻旁,將她扔到了榻上。
窗外疾風驟雨忽起,雷鳴作響,大雨傾盆。
銜霜緊繃著身子躺在榻上,她閉著眼睛,忽然想起了蘭溪苑院子里種著的幾株杏花樹。
三四月份是杏花開得正好的時候,滿樹清雅,幽香疏淡。
今晚這場忽如其來的暴雨一下,明日起來,怕是只剩下滿地落英。
她惦記著杏花樹,一心只期盼著這場驟雨能夠快些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地,她聽見窗外的雨聲似乎停了,輕輕舒了一口氣,終于可以安心地睡去了。
只是銜霜才剛松口氣沒多久,躺在她身側的人卻忽然坐起了身子,出了聲:“怎么哭了?”
她愣了一下,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頰,果真摸到了一片潮濕。
她竟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候哭了,淚水打濕了枕頭。
銜霜過去的確是個愛哭的人,但其實,她已經很久沒有掉過眼淚了,尤其是在霍則衍面前。
她一直記得,記得當時在雀嶺山,她因為霍則衍的傷勢忍不住落淚時,他面上浮現的厭煩神情,和那句不耐煩的“有什么好哭的”。
她不想一直被他嫌棄,也不愿意因為眼淚被他看輕,所以后來即便是心里頭再難受,再委屈,也總是強忍著不肯在他面前再掉一滴眼淚。
霍則衍看到銜霜的眼淚時,心中有一瞬間的慌亂,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縷慌亂因何而來。
他想起自己適才的所作所為,心里不免有些發虛,聲音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強硬了,試探著問她:“是剛才......弄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