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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

    看著方太傅從自己身邊走過時,睨向自己的那道鄙夷目光,銜霜倒也談不上難受或是憤懣。

    她只是有些無奈,又或者說,她覺得有些可笑。

    仿佛就因為那么幾句不知真假的傳言,自己在這些素昧平生的人眼中,還真就成了什么禍國殃民的妖女,什么十惡不赦的大惡人一般。

    明明自己也從未有何處得罪過他們,甚至他們有的人根本就從未見過自己,自己也都壓根就不認識他們。

    可他們一個個的,卻偏偏要用盡刻薄惡毒的話語來唾罵她,恨不得她立刻就去死似的。

    不過說到底,他們和她,倒是也有著相同的目的。

    他們不想讓她當上皇后,而她自己,也的確不想當這個皇后。

    她想著,被不遠處傳來的軟糯聲音拉回了思緒。

    “娘親——”歲歡被珠兒牽著小手,向這邊走了過來。

    銜霜回過神,見她們兩人皆是手中空空,比劃著問道:【沒有找著風箏嗎?】

    歲歡點點頭,頗有些垂頭喪氣道:“我和珠兒姐姐找了好久也沒找到,那還是上次爹爹和娘親帶我在京城趕集時,給我買的兔子風箏呢!我最喜歡了……”

    【就算找不到了也沒關系的。】銜霜下意識地安慰她道,【下回再去趕集的時候,娘親買一個更漂亮的風箏給我們歲歡,好不好?】

    她同歲歡比劃著,卻忽然想起,自己現如今被霍則衍拘在這宮中,連宮門都出不去,哪里還有帶著歲歡上街趕集的機會?

    歲歡渾然不覺她微微僵住的唇角,看著她的比劃,登時就不垂頭喪氣了,聲音中也帶上了幾分興奮:“好!娘親要說話算話,到時候,可得給我買一個更好看的風箏!”

    銜霜點了點頭,輕輕地捏了捏女兒的臉頰,沒再比劃些什么。

    她并不知曉,此刻的明和殿內,已是劍拔弩張。

    方太傅伏跪在地上,頭垂得很低,手中捧起的那一把長劍,卻被高高地舉起,越過了自己的發冠。

    霍則衍坐在殿上,見他始終不肯平身,皺了皺眉,出聲問他道:“太傅今日帶劍進殿,意欲何為?”

    “陛下……陛下可還記得,這柄長劍,是宣昭元年,您初登帝位時,親手賜予老臣的。”方太傅并未正面作答,只是低著頭,恭恭敬敬道。

    看著跪在殿堂上,鬢發已然泛白的方太傅,霍則衍微微頷首:“記得。”

    “昔日朕贈予太傅寶劍,希望太傅仍能以師長身份,輔佐監督在朕身側,這把寶劍,上斬昏君,下斬佞臣。”

    霍則衍說著停頓了一下,又開口問方太傅道:“只是太傅今日帶著此劍入宮,究竟是何意?”

    “老臣今日求見陛下,是有要事冒死進諫。”

    霍則衍心中隱隱有所預料,但還是揮了揮手,“太傅有話不妨直言。”

    “自古以來,皇后之位關乎江山社稷,更關乎到天下生民。”方太傅垂首慨嘆道,“而那蘭溪苑啞女心術不正,穢德彰聞,實不堪母儀天下,若她日后登上后位,恐我大晟社稷難安啊。”

    聽著方太傅顫顫巍巍的聲音,霍則衍遽然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強壓著涌上來的慍意,冷聲道:“太傅為臣多年,是朝中元老,便也該知曉,這種毫無根據的謠言,并無任何可信之處。”

    “京中的那些謠言皆是虛假編撰,朕不知它們從何而來,朕只知道,銜霜為人最是溫良和善,并非傳言中的那般不堪。”

    “陛下,傳言的確不可盡信,但也不可絲毫不信啊!老臣以為,京中的那些傳言,絕非是空穴來風。”

    方太傅搖了搖頭,道:“陛下一向圣明,自稱帝以來,百姓無不稱贊,若非被此妖女蠱惑,必不會作出如此決定。”

    霍則衍冷眼看著他,緊緊地攥緊了拳。

    若非眼前此人是他平日里最敬重的師長,膽敢在他面前這般貶毀銜霜,早已被他派人拉下去施以杖刑了。

    方太傅雖未抬頭,卻也能感受到殿上年輕帝王的洶涌怒意。

    但他今日帶著此劍冒死進諫,就早已做好了血濺明和殿的準備。

    是以他也并未有任何退縮的意思,只是咬緊了牙關,對霍則衍道:“老臣身為陛下之師,有督導陛下之責,不敢再看陛下受妖女蠱惑。今日攜劍上殿,請求陛下忍一時之痛,用這把劍處置此妖女,以安社稷民心。”

    方太傅說著,將頭伏得更低,“陛下若不愿處置此女,執意立其為后,就請陛下用這柄劍,賜死老臣吧。”

    聽著霍則衍走下殿階的聲音,感覺到他抬步走了過來,拿起了自己手中捧著的那柄長劍時,方太傅心中一涼,也大致明了了。

    因著一早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他心下便也沒了多少畏懼,只是低著頭,默默地等待著利刃的捅入。

    只是耳畔傳來了刀刃捅進體內的沉悶聲響,身上卻未感受到半分疼痛感。

    方太傅不解地抬起頭,看著面前染上血的龍袍時,有些昏花的老眼中只剩下了錯愕與不可置信。

    那一柄長劍,捅入的竟是霍則衍的身體。

    鮮血不斷地涌出,很快就打濕了衣袍,而霍則衍,卻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什么疼痛似的。

    他只是面色平靜地抽出了劍,而后將那把沾滿他鮮血的長劍,隨意地擱在了地上。

    “太傅是朕之師長,更是朕之肱骨心腹,竭誠教誨輔佐朕數年,一心為國為民,今日此舉,亦是為流言所惑,于情于理,朕都不會殺你。”他看著那把落在地上的長劍,淡聲對方太傅道。

    “但銜霜,是朕心愛的人。”提及銜霜時,霍則衍的聲音添了幾分柔和,“朕這一生,只會有她這么一個妻子,一個皇后。”

    “其實并非傳言所說那般,也并非你們所想的那樣,她一點也不在意那些榮華名利,也根本就不愿意留在宮里,是朕……是朕一直在強求。”

    他說著,唇角也不自覺地泛起了一縷苦笑,“是朕一定要她留在這個地方,也是朕,逼著她來做這個皇后。”

    “朕從前虧欠她良多,今日她被流言蜚語纏身,亦是為朕所累,朕愿為之受過。”他說,“但朕絕不會為了這些所謂的傳言,再傷她分毫。”

    傷口鮮血滲出衣袍,又順著衣袍淌下,一滴滴落在了地上,他的唇微微有些發白,聲音卻很是堅定,似是在同方太傅說話,又似是在自言自語。

    “朕不會傷她,也絕不會允許天下任何人傷她分毫。朕會追根溯源,清查這些謠言的源頭,但銜霜,一定會成為朕的皇后。”

    末了,他道。

    那日晚上霍則衍去蘭溪苑時,銜霜已經和衣躺在了榻上。

    看著側著身,背對著自己的女子,他不確定她是否已經睡著了,只是輕聲同她道:“禮部那邊已經定下了立后大典的日子,九月二十二,是精挑細選過后的良辰吉日。”

    “鳳冠與鳳袍,尚衣局那邊也已經在著手趕制了,朕今日去瞧過,樣式很漂亮,做成后,應當會合你的心意。”

    聽著霍則衍的話語,闔著眼眸的銜霜,倏地捏緊了自己藏在錦被里的手。

    怎么可能?

    怎么會這樣?

    今早她得到的消息,還是朝臣都在反對這件事呢,怎么會這樣快就定下了?

    她心中泛起了陣陣波瀾,面上卻絲毫不顯,只是依舊安靜地閉著眼,裝作一副已然熟睡的模樣。

    并未得到任何回應的霍則衍,又試探著小聲喚了一聲:“銜霜?”

    見她看起來仍是沒有什么反應,他才在心中猜測著,她應當是已經睡下了。

    看著已然安然睡下的銜霜,霍則衍竟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現下好像也只有睡夢中的她,才不會抵觸自己的靠近。

    他慢慢地伸開了手,像是怕驚醒她一般,小心翼翼地轉過了她的身子,而后將她輕輕地擁進了懷里。

    企圖趁著這難得不會被她拒絕的一小會時光,短暫地觸碰一下這片令他貪戀不已的溫暖。

    只是擁著她不過一瞬,懷里的女子卻陡然睜開了眼,下意識地猛地一下推開了他。

    霍則衍被她猝不及防地推開,又撕扯到了今日腹部的新傷,悶哼了一聲。

    銜霜見他一副吃痛的樣子,心下不禁有些意外。

    她適才,好像也沒用多大的力氣啊。

    借著榻旁昏暗的燭光,她隱約瞧見,霍則衍的寢衣上似是滲出了一抹血色。

    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些許奇怪,上回的刀傷再深,也已經過去了好些時日,應當也該好了吧,就算尚未痊愈,至少,也不會再流血了吧?

    不對,她怎么記得,霍則衍上次捅的,好像不是這個地方來著。

    難不成是燭光太暗,她又一時眼花看錯了?

    銜霜想著,正要定神再看,那人卻已經起身從榻上站了起來,披過了外袍,虛虛遮掩住了寢衣。

    這回霍則衍被她狼狽地推開,面上看起來卻也沒什么要動怒的架勢。

    他定定地看了她許久,蒼白的唇動了又動,最后卻只是勉強同她笑了笑:“你好好歇息吧,朕今夜去偏殿。”

    不知是不是銜霜的錯覺,她竟覺得,霍則衍走出去的身影顯得有幾分虛弱。

    她只看了幾眼,很快就別開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匆匆地拉上了榻前的帷帳,躺了下去。

    不管怎么樣,霍則衍沒繼續留在這里,也算是合了她的意。

    只是他先前說的關于立后的那番話,仍令她有些頭疼。

    這日夜里,銜霜在榻上翻來覆去了好久,也未想出什么來應對此事的策略。

    九月二十二,距今,也只剩下了三個多月的時間。

    她想不出,眼下還有什么機會,能讓她在這之前帶著歲歡出宮,也想不出自己能用什么樣的法子來避開立后。

    可即便如此,她也做不到就此死了這條心,今后乖乖地留在霍則衍的身邊,當他溫婉嫻靜的皇后。

    翌日午后,銜霜捧著書冊坐在桌前時,心中也仍止不住地思量著此事。

    書還未翻幾頁,珠兒卻忽而推門走了進來。

    她似是一路小跑過來的,額間都滲著汗水,張口便道:“娘娘……”

    悄悄看了一眼銜霜的面色,珠兒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很快就又改了口:“主子。”

    自立后事起后,霍則衍便命她改了對銜霜“姑娘”的稱呼,可銜霜卻又偏偏不喜歡她喚她一聲“娘娘”。

    她明白銜霜對這個稱呼的抵觸,卻又不好再違背旨意,便索性折中喚起了銜霜“主子”,也算不得出錯。

    【怎么了?】銜霜比劃著問她,【慌慌張張的,連門都顧不上叩,可是歲歡出什么事了?】

    珠兒趕忙搖了搖頭:“公主無礙,現下正在房中午憩。”

    銜霜稍稍放下了心,又問她:【那是怎么了?】

    “主子,是,是那方家的二小姐來了,眼下正在門口等著,說是要見您。”提起方家二小姐,珠兒仍是心有余悸,連帶著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

    方馥?

    聽到這個名字時,銜霜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了那張驕縱跋扈的臉,微微蹙了蹙眉。

    數年前,她和方馥也算是打過一次交道,只不過,鬧得極為不愉快就是了。

    那時方馥雖咬牙切齒地說要自己走著瞧,但那事到底也已經過去了好幾年,連她都漸漸淡忘了,方馥總不能還記著這筆賬,這個時候要過來和自己清算吧。

    還是說,方馥聽到了立后一事定下的消息,也和她父親一樣,要過來同自己發難?

    總歸方馥要見自己,不會是什么好事。

    這一點,銜霜心中還是有數的。

    【不見。】她對珠兒道,【你隨便找個由頭,打發她走。】

    “奴婢也是這樣想的,估摸著那方二小姐要來找主子的麻煩,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說主子已經睡下了。”珠兒嘆了口氣,“可她還是不肯走,說什么有話要同您說,無論如何今日也要見到您的面。”

    “主子,要不……奴婢去請陛下過來吧?”珠兒頓了頓,小心地同銜霜提議道。

    【不必了。】銜霜搖頭道。

    對她來說,霍則衍可比方馥還要令她頭疼得多。

    【珠兒,去請方二小姐進來吧。】她合上了書冊,同珠兒道。

    說到底,她如今也算是有了一個未來新后的名頭,方馥一個官家小姐,想來是不敢將她怎么樣的。

    她倒想看看,方馥今日執意見她,究竟想要同她說些什么。

    第42章 第42章

    數年不見,方馥面容不改,容顏依舊同從前一般妍麗嬌俏,只是過去身上那股子鋒芒畢露的張揚脾氣,瞧著卻似是已經斂去了不少。

    只見她掀開了門前的紗簾,被婢女扶著走了進來,一見到屋里坐著的銜霜,便開了口:“銜霜姑娘,我們可真是好久不見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微微頓住,同她道:“不對,我如今是不是應該改口,稱你一聲皇后娘娘了。”

    銜霜望了她一眼,拿過了適才讓珠兒預先備好的筆墨,提著筆在紙上寫道:【方二小姐說笑了,冊封禮既尚未行,我現下也還算不得是什么皇后,萬萬擔不起‘娘娘’二字。】

    方馥坐在了銜霜對側的椅子上,看了看紙上的端正字跡,隨即掩唇輕笑道:“立后一事已經定下了,京城里頭也早就傳遍了,現如今誰人不知,銜霜姑娘就是大晟未來的皇后。”

    “當初不曾想,我和銜霜姑娘再次見面,竟會是這樣的情形。”她說,“不過說起來,我也是真心為銜霜姑娘感到高興呢。”

    回想起從前那個盛氣凌人,在自己面前趾高氣揚的方馥,再看著眼下這個同自己說話這樣客氣的她,著實讓銜霜有些習慣不起來。

    但因著先前結下的那樁梁子,她并不太相信方馥口中所謂的“感到高興”。

    銜霜不知道,方馥這說的到底是客套話,還是在故意嘲諷自己,也懶得再同她慢慢周旋下去。

    她只是握著筆,直截了當地問方馥:【方二小姐今日來蘭溪苑,說是有話要同我說,不知方二小姐想要同我說些什么?】

    “我的確有些話,想同銜霜姑娘說。”方馥點了點頭,目光卻看向了她身后站著的珠兒,對她道,“但還請銜霜姑娘先屏退宮女。”

    她說著,先示意自己身側的婢女退了下去。

    珠兒看著那婢女退下,有些緊張地喚了銜霜一聲:“主子……”

    從前方馥對銜霜的種種刁難,尚還歷歷在目,今日方馥來蘭溪苑求見銜霜,她本就擔心,方馥怕不是來找銜霜麻煩的。

    現下眼見著她提出要和銜霜單獨說話,珠兒心中更是有些放心不下。

    若真給了這方二小姐與銜霜姑娘獨處的機會,保不齊方二小姐會對她家姑娘不利。

    銜霜卻只是朝她搖著頭,比劃道:【你先去吧,只不過是說上幾句話,不會有什么事的。】

    她遲疑了少頃,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珠兒離開后,銜霜看著唇微微張開,又很快閉上的方馥,在紙上寫道:【現下屋里只你我二人,方二小姐想同我說什么,明言便是。】

    “其實原也沒什么。”方馥抿了一口珠兒先前端上來的茶水,面色有些躊躇地同她道,“我……我只是想為著從前的事情,同你道個歉。”

    道歉?

    銜霜微微挑了挑眉,似是不大相信,這種話竟也會從方馥口中說出來。

    還當真是件稀奇事。

    許是看出了銜霜面上的懷疑,方馥有些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鬢角,“從前我和銜霜姑娘之間,有過些許誤會。”

    “那個時候,我年少氣盛,也太不懂事……”她緩緩轉著手中的茶盞,開口道。

    “這幾年來,我每每回想起來,心中總是覺得過意不去,很是歉疚,聽聞銜霜姑娘回來的消息后,一直想當面來同你賠個不是,卻……卻又耽擱了好些時日。”

    “今日特來宮中同銜霜姑娘賠罪,還請銜霜姑娘見諒,勿要因此介懷于心。”

    聽著方馥的話語,銜霜笑了笑。

    像方馥這樣被家中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自小任性慣了,又養了一身驕縱脾氣,會因為冷嘲熱諷一個奴婢幾句,就心懷愧疚上好幾年?

    還好巧不巧地,趕在了立后一事定下的這個節骨眼上,特意來同她致歉。

    【方二小姐言重了,那些事情若非今日提及,我早便淡忘了,何來介懷一說?】

    【倒是方二小姐,莫要再將此事放在心上才是。】銜霜用筆尖點了點墨,【方二小姐大可放心,就算我來日真的登上后位,也不會為著舊事報復于你。】

    她如今被霍則衍囚在這宮里,本就實屬被逼無奈,可沒有什么多余的閑心,來同他的青梅虛與委蛇,假裝和睦,不如直接將話挑明來得更痛快些。

    見方馥半晌沒說話,她又提筆寫道:【不過方二小姐與陛下情誼深重,身后又有方家護著,原也沒什么必要憂慮這些。】

    方馥靜了片時,才捏著半空的茶盞,開了口:“說來也不怕你笑話,我同陛下雖是一起長大,但我在他眼中,從來都只是疏月的朋友,反倒是我,厚著臉皮,巴巴地去求父親和霍伯父定親……”

    意識到自己言多,她忙止住了話頭,對銜霜道:“我過去雖傾慕于陛下,但陛下對我,卻從未有過任何情意,也未同我行過任何逾越之事,他屬意的人,從始至終,都只有你。”

    “其實我也早就看出來了。”她說著,輕輕嘆了口氣。

    “我認識陛下那么多年,見他對誰都是冷冰冰的,一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緊張一個人。”

    “還記得當年他將我叫去明和殿,就只是為了護住你的名聲,還讓我離你遠一些,生怕我會對你做什么似的……”

    銜霜聽著聽著,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她還要繼續說下去的聲音,【方二小姐今日來,就是為了同我說這些的嗎?】

    “也不全是。”

    方馥搖了搖頭。

    “前一陣子京中的那些傳言,我亦有所耳聞,我知你不會是那樣的人,但父親他……聽信了那些流言。”

    “父親在朝中一向剛正不阿,他以為流言為真,對你……頗有些誤會。”她停了停,對銜霜道,“我今日來,不止是為著我自己,也是替父親他,同你賠個不是。”

    聽方馥提起她父親,銜霜不由得想起昨日在御花園時,方太傅不留情面斥指自己的尖銳話語,抿了抿唇。

    【方二小姐無需如此。】她并未抬頭,只是握著筆在紙上寫道,【方二小姐今日既是為了道歉前來,現下歉道完了,若無旁的事的話,便請先回吧。】

    銜霜知道,自己這樣明晃晃地直接趕客人走,多少顯得有些生硬失禮,不僅失了風度,也太不大氣。

    但她現下實在無心來應付方馥,也不想再生出什么麻煩事端,只想著早些打發她走。

    方馥見狀,忽而有些急切地對銜霜道:“其實,其實還有一事。”

    她的手輕輕撫地上了懸在自己腰間的雕花玉佩,猶猶豫豫了好半晌,方出了聲:“銜霜姑娘,你先前說過,你有一塊和我一樣的玉佩。”

    “不知可否,讓我看一看你的那枚玉佩?”

    聞言,銜霜提著筆的手微微頓了頓,抬眸看向了方馥。

    擔心被她拒絕,方馥又趕忙又同她補充道:“我只是想看一眼,一眼就好。”

    銜霜下意識地摸了摸放置在懷中的玉佩,心中并不是很情愿。

    但回想起幾年前,方馥認定自己偷竊玉佩的往事,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對此感到心虛,還是將玉佩從懷中拿了出來。

    看見那塊玉佩時,方馥面色一變,從銜霜手上拿過了那玉佩,盯著其細細地看了許久。

    正反復翻看著那塊玉佩時,她手中的玉佩,卻倏然被人拿走。

    方馥抬起頭,見銜霜不緊不慢地將那枚玉佩收了起來,在紙上同自己寫道:【方二小姐已經看過了,我過去所言非虛,我確有一塊同樣的玉佩,并非有心拿錯。】

    “我知道,過去那事是個誤會,我知道的。”方馥回過神,有些語無倫次地同她道,“銜霜姑娘,不知這枚玉佩,是何人予你的?”

    銜霜蹙了蹙眉,并未告訴她那是夏婆婆留給自己的遺物,只是反問她道:【這與方二小姐,怕是沒什么關系吧?】

    方馥攥著自己腰間的玉佩,慢慢地開了口:“我雖是獨女,但在家中卻是行二,上頭原還有一個長姐,只長我一歲,名字喚作方楹。”

    “只是長姐將出世不久,就不幸被父親朝中的政敵派人擄了去,狠心拋至了江里,家中在江上苦苦尋覓不得,這么多年來,一直以為,長姐早已殞命于江中。”

    “我手中的這塊玉佩,是家中的祖傳之物,在我出生時,父親便為我親手系上,說是代代相傳,護我平安,我原先一直以為,這玉佩只我一人有。”

    她說著,聲音也愈發變得有些艱難,“那時你說有一塊同我一樣的玉佩時,我心中還不信……直到后來問過父親才知道,長姐出生時,父親也為她系上過一塊同樣的玉佩……”

    聽著方馥不知所云的話語,銜霜將眉頭擰得更緊。

    她心下不免有些不耐,打斷了她的話,只是問她:【方二小姐,你到底想要說些什么?】

    方馥垂目看著那一行字,默然了良久后,輕聲對銜霜道:“沒什么,興許,只是我想錯了。”

    第43章 第43章

    方馥走后,珠兒走進屋內時,銜霜正坐在椅子上,看著手中拿著的那塊雕花白玉玉佩出神。

    珠兒輕輕地喚了她好幾聲,她才掀起了眼簾,循聲望向了來人。

    “奴婢瞧著,主子的面色似乎不大好。”珠兒走了過來,有些擔憂地問她道,“可是適才那方二小姐,同主子說了些什么?”

    銜霜只是同她搖了搖頭,而后站起身,拿著那枚玉佩,朝著檀木玄柜的方向走了去。

    說來也是好笑,自己怎么會將方馥那幾句莫名其妙的話放在心上?

    不論方馥所言究竟是真是假,那也只是人家家中的事情,同她一個外人,又有何干系?

    珠兒見銜霜將那塊往日里幾乎從不離身的玉佩,放進了玄柜的最深處,心中隱約覺得有幾分不對。

    但看著她的面色,終歸沒有再多問些什么。

    次日下午,方太傅再度進宮求見,只不過這回去的并非明和殿,而是蘭溪苑。

    彼時珠兒帶著歲歡去了宮中的荷園散心解悶,銜霜站在書案前習字,聽著守門的內侍小成子進來通傳時,顰了顰眉。

    昨日方馥才將將來過,同她說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話語,今日方太傅便又找上了門。

    方家這父女兩,近幾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像是一齊約定好了,純粹不想讓她清凈似的。

    且不說方太傅在前朝是如何針對她,就說前日在御花園的那回偶然碰見,他都將她叱責了個體無完膚。

    今日找上門來,指不定又是為了立后一事,想要前來痛罵她這個狐媚惑主的“妖女”一通。

    小成子雖不似珠兒能看懂銜霜的比劃,但看著她的神情,也約莫能猜到,她并不想見方太傅。

    他也知道,因著立后一事,方家與銜霜并不對付,思忖了須臾,便對銜霜道:“娘娘若是不愿見,奴才這就去回稟方大人,說您現下不得空。”

    銜霜略微頷首,示意小成子就按他說的這么去做。

    但她沒有想到,端正守禮了大半輩子的方太傅,竟會直接擅自闖了進來。

    而小成子一向機靈,這回居然也沒能攔住兩鬢泛白的方太傅。

    看了一眼硬闖進來的方太傅,和后頭哭喪著臉的小成子,銜霜蹙著眉,將寫歪了字的紙對折收起,又從堆砌起的案臺上,另抽出了一冊紙。

    因著前日方太傅對她近乎刻薄的指摘,她今日也不等他開口,便率先在紙上不大客氣地寫道:【方大人若是因立后一事而來,便是找錯了人,當去求見陛下才是。】

    她知道,他們并不想讓她來當這個皇后,可就連她自己對此事亦是無能為力,他們找她又能有什么用?

    若只是將她痛斥一頓,罵她是敗壞江山社稷的禍國妖女,就能令霍則衍收回旨意,將她就此逐出宮去,那她說起來還得好好感謝他們呢。

    只是銜霜不曾想,方太傅竟只是搖了搖頭,對自己道:“娘娘誤會了,老臣今日求見,與立后之事無關。”

    “老臣知道,今日此舉不合宮規禮法,但老臣今日來,只是想求取娘娘的一滴血。”他捋著灰白的須發,慢慢同她道,“待取完這一滴血,老臣立刻便去同陛下請罪。”

    一滴血?

    聽到這樣荒謬至極的請求時,銜霜手中的筆微微一頓,險些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她不禁有些意外地抬起眸,這才留意到方太傅手中竟還端著一碗清水,神情微微凝了凝。

    他要取她的血做什么?

    方太傅原本昏花的一對老眼,現下卻是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他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問道:“娘娘……今年應當是二十有二了吧?”

    聽著他準確無誤地猜出了自己的年歲,銜霜忽而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心中也大致有些明白了。

    想來是昨日方馥離宮回府后,將那兩塊玉佩相同的巧合告訴了方太傅,這才有了方太傅今日這樣火急火燎的入宮,要與自己滴血驗親的事情。

    她心下了然,卻仍舊覺得此事實在太過荒誕。

    就因為自己有著一塊與方馥相似的玉佩,他們便覺得,自己是方家那個失散多年的長女么?

    【若方大人是為著那枚玉佩前來,那方大人莫不是誤會了。】她提筆寫道。

    【玉佩花色紋路相近,本就是常有之事,更何況我的那枚玉佩,也絕非方家之物,而是我親人留給我的遺物。】

    “敢問是娘娘的哪位親人?”方太傅追問她道,“姓甚名誰?”

    銜霜因這窮追不舍的發問而擰緊了眉心。

    她心里清楚,若是讓方太傅知曉,自己所說的親人與自己并非血親,而是收養自己的婆婆,只怕會加重了他的疑心。

    【方大人先前因著幾句無憑無據的傳言,就認定我是個狐媚惑主的妖女,現下又因著一些沒有根據的猜想,便覺得我是大人的女兒。】

    她低著頭,在紙上寫著。

    【方大人既是這樣憎惡我的品行,難道就不覺得矛盾么?若大人當真有一個我這樣的女兒,也應當以此為恥才是。】

    “娘娘!”看著銜霜在紙上寫下的話語,方太傅驟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手中端著的水也潑灑了些許。

    “不論是與不是,老臣只是想求娘娘的一滴血,至少,讓老臣就此死了這條心罷。”

    他說著,將裝著清水的碗放在了案臺上,而后從袖口拿出了一把匕首,劃破手指,滴血進了那碗清水里。

    “求娘娘一驗。”方太傅拱手對她道。

    看著清水中的那滴血,銜霜在心中嘆了口氣。

    也罷,若是她不肯驗這一回,只怕方太傅不會死心。

    她想著,接過了他手中的那把匕首,在指尖劃了一刀,讓血滴進了碗中。

    眼見著那兩滴血竟相融在一起時,銜霜的面色陡然變了變,手中的匕首也一下子就砸落在了地上。

    怎么會?

    這,這怎么可能?!

    方太傅心中雖有所猜想,但看著相融的兩滴血時,溝壑縱橫的面容上,仍是難以遮掩的激動與欣喜。

    果不其然,她真的是他的女兒阿楹!

    若是亡妻泉下有知,知道他們的長女阿楹沒有死在二十多年前的江水里,而是還好好地活著,長成了一個如花似玉的溫婉姑娘,也定然會同他現下一樣激動不已吧。

    可欣喜之外,隨之而來的,還有懊悔與自責。

    明明他前日就已經見到了他們的女兒,明明自己的女兒就在眼前,可他竟硬生生沒有認出來。

    銜霜的眉眼,和她的母親是那樣的相似,他早該認出來的。

    他非但沒有認出自己的女兒,他還都做了些什么?

    自己聽信了那些所謂的傳言,不僅幾次三番地在朝堂上帶動其他朝臣隨自己一同上諫,認為她不配后位。

    竟還當著她的面,指責她蠱惑君主,心術不正,敗德辱行,說她辱沒了家中門楣。

    不,不止如此,他甚至還去求霍則衍處置自己的女兒。

    若是那日,霍則衍真的接受了他的死諫……

    方太傅不敢再深想下去,只單單是想起這些,他就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

    他眼中老淚縱橫,嘴張了又張,仿佛有說不盡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處開口。

    他想為先前的那些話同她道歉,還想問問她,不在家中的這二十多年來,她都是怎么過的?她過得可還好嗎?

    但其實就算不問,方太傅心中也清楚,這些年來,他的女兒過得并不好。

    阿楹生下來的時候,分明是健健康康的,哭聲清脆,后來怎么會……怎么會患上了啞疾?

    他的長女阿楹,本該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同阿馥一樣,在家里的呵護下長大,而不是在別人府中,卑躬屈膝地受了這么多年的委屈。

    方太傅眼中閃著淚,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最終只是緊緊地握住了銜霜的手,道了句:“我的女兒,好孩子,這么多年,你受苦了……”

    已至夏日,銜霜卻莫名覺得渾身發寒。

    她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發冷的手,握著筆在紙上寫道:【我不是方大人的女兒,也萬萬不敢做大人的女兒。】

    【方家若是認下了我這樣一個德行敗壞,不知禮義廉恥的女兒,只怕會辱沒了素來清正的名聲。】

    “不,阿楹,別這么說……”

    看著紙上的那行字,方太傅想起自己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只覺得心疼極了。

    他閉上了眼,有些痛苦地搖了搖頭,還欲再同銜霜說些什么,半掩著的門卻猛然被人踢開。

    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向著銜霜疾步奔了過來。

    她滿目訝異地看著來人,那人卻一把拉過了她,將她牢牢地護在了身后。

    “太傅這是要做些什么?”霍則衍看了一眼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寒聲問方太傅道,“太傅不是答應過朕,不再找銜霜的麻煩么?”

    他說著,又側過了身,小心地將銜霜從上到下都看了一遍,緊張地問道:“銜霜,有沒有哪里受傷?”

    第44章 第44章

    見霍則衍忽至此處,銜霜本就有些愕然,現下又聽著他這沒頭沒尾的發問,更是不免有些不明所以。

    不過她還是搖了搖頭,比劃著問他道:【陛下怎么忽然過來了?】

    看著她的比劃,霍則衍微微斂眸。

    約莫是一炷香前,他派在蘭溪苑侍奉的宮人急急前來稟報,說是方太傅今日進宮后,竟擅闖進了蘭溪苑,現下正與銜霜二人對峙,情形很是緊張。

    他聽到這話時,不由得想起前日方太傅進宮覲見時,以死相逼自己賜死銜霜一事,心中驟然一緊,也做不得多想,立時便擱置下了手中的政務,匆匆朝這邊趕了過來。

    而他慌促地走進蘭溪苑時,赫然映入眼簾的,便是面色蒼白的銜霜,和神情激動,不知在同她說些什么的方太傅,以及地上那一把染了鮮血的匕首。

    那時他心下一涼,只以為是自己來遲,還是讓她受了傷。

    好在眼下看著她安然無恙,他懸著的那顆心才稍稍放下,卻仍舊是有些不安。

    但他現下也不及同銜霜過多解釋,只是將她護在身后,對方太傅道:“立后一事,是朕親自定下,太傅心中若有任何不滿,也只管來與朕說便是,來找銜霜做什么?”

    方太傅拱著手,顫顫巍巍地行禮道:“老臣擅闖宮闈,驚動陛下,甘受責罰。”

    “但老臣今日來,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他說著,看向了霍則衍身后的銜霜,須臾后方繼續道,“而是為了認回我的女兒。”

    霍則衍不明其意,只是皺著眉,問他:“太傅此言何意?”

    方太傅指了指桌案上放置的瓷碗,同霍則衍道:“老臣已與皇后娘娘滴血驗親,確認娘娘便是老臣二十多年前,失散的長女方楹無疑。”

    循著他手指的方向,霍則衍的目光落在了那碗交融在一起的血水上,神色一變,后知后覺地明白了過來方太傅話里的意思。

    他有些印象,方家在方馥之前,的確曾有過一個長女,只是出生后不久,就不幸被人拋至江中,尸骨無存。

    他也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方家長女的溺命,始終是方太傅的一塊心病。

    而關于銜霜的身世,從前在侯府時,他雖從未去留意過,但后來,他有派人去特別打聽過。

    銜霜無父無母,在進侯府前,只與一個年逾七旬的老婆婆相依為命,這些事情,他亦是知曉的。

    只是現下,若要將這兩件事結合在一起,他仍是覺得難以置信。

    “太傅所言是說,銜霜,是你的女兒?”他頓了頓,問方太傅道。

    方太傅頷首,聲音悲喜交加:“許是承天之祐,不忍見老臣痛失愛女,這才在二十多年后,讓老臣尋回了失散多年的長女。”

    霍則衍側頭看向銜霜,見她默然地垂著眼瞼,面色發白,輕聲問她:“銜霜,你現下還好么?”

    “阿楹……”方太傅亦看著她,聲音有些發顫道,“你難道,還是不愿意與為父相認嗎?”

    銜霜只是垂著目,拿起了擱在案上的筆,在紙上寫道:【方大人,我名喚銜霜,不叫方楹。】

    【我說過,我不敢做方家的女兒,有我這樣的一個女兒,當是方家的恥辱才是。】

    “阿楹!”

    看到銜霜在紙上寫下的那兩句話時,方太傅喚了她一聲,再度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只是這次,他口中,竟咳出了一口鮮血。

    看著幾點殷紅落在了那張紙上,很快就在紙上蔓延,將墨跡渲染開來時,銜霜愣了神。

    她木著身子,直到很久以后才回過神來。

    霍則衍看著她這副模樣,小心翼翼地寬慰她道:“你也別太過于擔心了,太醫適才說了,你父……太傅他,只是一時氣急攻心才會如此,休養上幾日便好了。”

    “朕已經派人送他回去了。”他溫聲對她道,“今日太傅情緒激動,你亦心情有恙,的確不宜談論這些事情,待日后再……”

    聽著霍則衍的話語,銜霜打斷了他的聲音,對他道:【陛下也先回去吧。】

    “銜霜?”霍則衍怔了怔,又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銜霜也并未抬眸,只是同他比劃道:【我現下,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霍則衍默了少頃,終是點了點頭,應聲道:“好。”

    “但你心中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訴朕。”他說,“朕會陪著你。”

    聽著霍則衍輕輕掩上房門的聲音,銜霜慢慢坐了下來。

    屋內早就已經安靜了下來,但她的心緒,卻仍舊是起伏不平。

    太可笑了。

    銜霜覺得,自己應當是想笑的,可事實上卻是怎么也笑不出來,反倒有一股難言的悲哀涌上了心頭。

    那個曾當眾斥責她德行敗壞不堪,心思極其狠毒,有辱家中門楣的人,現下卻說自己是他的女兒。

    而那個曾冤枉自己偷竊,嘲諷自己攀龍附鳳、奴顏媚骨的人,竟成了她的親妹妹。

    甚至,就連那個曾說過絕不可能喜歡她,說她只是個低賤的啞奴,是累贅,是玩物的人,現下卻口口聲聲地說著愛她,說要娶她,還說會陪著她。

    何其諷刺?

    活了二十二年個年頭,上天也無休無止地同她開了一個又一個的玩笑,那到底什么是假的,什么,才是真的呢?

    她始終想不明白。

    虛掩著的門忽而被人推開,一道小小的身影,抱著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朝著她奔了過來。

    “娘親,我今天下午和珠兒姐姐去了一個好漂亮的園子,看到了好多好多的荷花!……”

    歲歡湊到了銜霜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下午發生過的事情,她手中抱著的那株荷花,看起來比小小的她自己還要大。

    “我偷偷地摘了一支回來,送給娘親!”她把荷花像獻寶似的捧給了銜霜,又聲音清脆地問道,“娘親喜不喜歡呀?”

    【喜歡。】銜霜從她手中接過了那支荷花,點了點頭,【謝謝歲歡。】

    女兒甜甜軟糯的聲音,和這支還帶著清香的荷花,仿佛就這么將她心中的陰霾慢慢散了去。

    她抱住了眼前小小的女兒,心想,夏婆婆雖然早就已經離開她了,但她身邊,依舊還是有親人的。

    現如今只有她的女兒,才是和她真正血脈相連的親人。

    不出幾日,宮中就有消息傳出。

    聽聞那位未來的新后,竟是方家失散多年的長女。

    然方太傅竟和自己的女兒“相斗”了這樣久,也當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至于先前關于新后的那些流言蜚語,也都在這幾日里漸漸平息。

    宮人們皆知,陛下在宮中徹查了此事,也是在這之后,他們方知這些傳遍宮中的流言,竟是從永巷傳出。

    原是一個從前在明和殿的奉茶宮女,曾與新后之間有過齟齬,后因過錯被卸去差事,罰入永巷,一直對新后懷恨于心。

    這宮女聽聞立后之事后,心中更是嫉恨不已,是以編撰了這些不實的傳言,說與其他宮人,企圖敗壞新后名聲。

    而永巷也恰有幾名宮人,在數年前曾侍奉過新后,只是因侍奉不當,被罰進了永巷。

    他們對新后亦是積怨已久,知曉這消息后,便同那個宮女合計,將這傳言又好好地添油加醋了一番,散播得更廣。

    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這些被偽造出的所謂丑聞,幾日之內就在宮中不脛而走。

    一來二去,竟鬧成了后來那般難以控制的局面。

    宮中很快就無人再敢議論此事,他們都知道,陛下是如何處置了那些編撰流言刻意散播的人,一個個都擔心極了,生怕自己也因為曾傳過那個流言而受到處置。

    不過宮人們的心驚膽戰,很快便也在立后的吉隆之喜中散了去。

    雖說立后大典距今還有三個月的時間,但因著諸多繁瑣事宜都需要提早準備,宮中已經彌漫起了盈盈喜氣。

    唯有蘭溪苑,卻仿佛并未被這股子喜氣籠罩著。

    歲歡這日回到蘭溪苑,興高采烈地對銜霜道:“娘親,我今日聽他們說,再過上幾日,就是七月初七了!”

    “他們告訴我,京城這日晚上會有燈會,可熱鬧可漂亮了!娘親和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聽著歲歡的聲音,銜霜有些恍惚,如今竟已經是七月了么?

    在宮中這般渾渾噩噩地一日日過著,她竟是連年月都險些記不清了。

    若是日子再這樣過下去,很快,就是九月了……

    “娘親!”見銜霜沒有理自己,也沒有點頭,歲歡又伸手戳了戳她,提醒她道,“娘親上次還答應過我,要帶我去街上趕集,買風箏呢!”

    “這次娘親就帶我去七夕燈會看看,順便將風箏也買了,好不好嘛。”歲歡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她的袖子,同她撒起了嬌。

    看著歲歡滿是期待的目光,銜霜卻不知該如何應答。

    若是可以,若是有這個機會,她也想帶著歲歡,一同去看乞巧的燈會,在鋪子里挑一只最好看的風箏買給她。

    然而眼下,她卻連自己女兒這個小小的心愿都滿足不*了。

    歲歡還小,她并不想讓她知道,她們如今在這里過的,其實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的日子,可卻也不知應當如何同她解釋,自己的食言。

    見銜霜面露難色,歲歡卻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眨巴著眼睛問她:“娘親不帶我去看燈會,是因為那個人嗎?”

    “是因為那個人不準我們出去,對不對?”

    第45章 第45章

    似是沒有想到歲歡竟會猜出這些,也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問自己,銜霜看著仰頭望著自己的女兒,再度沉默了下來。

    好半晌后,她才摸了摸歲歡的頭,對她道:【娘親向你保證,待到下一回再有這樣的燈會的時候,一定帶你去看看。】

    同歲歡比劃完,銜霜怔了一下。

    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將才,是從何處來的底氣,竟同歲歡保證了這個。

    “好!”歲歡脆生生地應道,又問她,“不過娘親,下一回燈會,是不是得等到……等到上元節了呀?”

    歲歡并未看出銜霜現下心緒沉重,只是見她點頭,登時就拍著手笑了起來:“京城里頭的上元燈會,肯定比我們鎮上的還要熱鬧!”

    雖說去不了幾日后的乞巧燈會,讓歲歡覺得可惜遺憾極了,但得到了銜霜的“下一回”保證,她又很快就高興了起來。

    她蹦蹦跳跳地拿著幾塊包好的甜糕跑出去時,恰好迎面撞上了正要走進來的霍則衍。

    歲歡一看到他,原本還洋溢著笑容的小臉,立馬就垮了下來。

    不等霍則衍反應過來,她拿著甜糕,拔腿就飛快地往院子里跑了過去。

    聽到他在后頭喊自己“站住”時,她也當作什么都沒聽到似的。

    她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往后看,見霍則衍并沒有跟上來,總算松了口氣,心滿意足地一屁股坐在了院中的石椅上,慢慢地打開了用油布包起的甜糕,準備好好享用一番。

    聞著甜糕的香甜,她早已有些饞涎欲垂,只是還未將這甜糕放進嘴里,就用余光瞥到了一個明色的身影,在自己身側坐了下來。

    歲歡被嚇了一跳,手里的甜糕也就這么掉在了地上。

    “怎么一見到朕就跑?”霍則衍看著她的反應,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問她道,“朕看起來,有那么嚇人么?”

    怎么就沒有!歲歡在心里憤憤地想著。

    但她這會兒也顧不上搭理他,只是彎著身子,去撿地上的糕點,吹了吹上面沾上的灰塵,就要往嘴里送。

    不曾想,手中的糕點竟被那人一把奪了去。

    “你干什么!”這回歲歡真的生氣了,瞪著大大地眼睛向他攤開了手,“還我甜糕!”

    “掉在地上的東西不能吃。”誰知那人卻只是慢慢悠悠地對她道,“你母親難道沒同你說過嗎?”

    娘親同她說過又怎么樣?娘親這會兒不是不在嘛!

    歲歡氣鼓鼓地朝他哼道:“要你管!”

    “誰讓你跟著我的!”她越想越生氣,“要不是你,我的甜糕也不會掉!”

    她本還想再多說幾句,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憤怒,但看著霍則衍身后的福順,將兩個放在石桌上的長木匣的蓋子打開時,一下子就愣住了。

    過了幾瞬,歲歡才反應過來,有些驚喜地叫道:“我的兔子風箏!”

    霍則衍揮了揮手,示意福順退下。

    看著歲歡興高采烈地將那只兔子風箏展開,他面上也微微展露出了一絲笑意,應聲道:“嗯,是你的風箏。”

    “可是,我的風箏不是在花園里丟了嗎,怎么會跑到了你這里?”

    歲歡心中有些奇怪,一邊嘟囔著,一邊看向了另一只木匣,又驚喜道:“呀,怎么還有一只風箏?”

    “這只是朕另送給你的。”霍則衍對她道,“展開看看,可還喜歡嗎?”

    那是一只鸞鳳之形的風箏,由云絲彩繪而就,色若朝霞,奕奕欲生,很是好看。

    歲歡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開眼,想都沒想地答道:“喜歡——”

    喜歡,當然喜歡了,先前和娘親一起趕集的時候,她可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這樣漂亮的風箏呢。

    不過話一出口,她很快便意識到有什么不對,立馬又改了口:“不,我不喜歡!”

    “趕緊拿走你的風箏,我一點也不喜歡!”

    見適才看起來還是歡歡喜喜的小丫頭,不過才一兩句話的功夫,就又同自己翻了臉。

    這讓霍則衍不禁感慨,他和銜霜的女兒,這變臉的速度,怎么比翻書還要快。

    明明一雙眼睛還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風箏閃閃發光呢,嘴里卻硬是說著一點也不喜歡。

    這樣的脾氣,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他心中雖覺得有幾分好笑,面上卻是不顯,只是輕輕咳了一聲,故意試探她道:“真的不喜歡?那朕可就拿走了?”

    眼看著霍則衍要伸手拿走那風箏,歲歡又急了起來,把風箏往自己懷里扯了扯。

    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已經是送出去的東西了,居然還要拿回去!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的道理!

    “將才不是還不想要么?”見歲歡瞪著自己,霍則衍又逗她道,“既然都不想要了,這時候還同朕搶做什么?”

    “誰說我不想要了?”歲歡到底年紀小,被他激得說了實話,“我想要,可是娘親肯定不想我要你的東西。”

    聽到她這話時,霍則衍的神色斂了斂,收回了手,問她道:“為什么?”

    “當然是因為娘親不喜歡你呀。”歲歡聳了聳肩,對他道,“就連你送過來的那些東西,娘親也都不喜歡,看都不看一眼呢。”

    “所以,娘親都這么不喜歡你了,又怎么可能會希望我要你的東西呢?”她說著,正兒八經地得出了這個結論。

    聽著歲歡的話語,霍則衍靜了良久,久到歲歡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問他:“喂,你怎么啦?”

    他回過神,壓下了心底適才涌入的悵然,對歲歡道:“你若喜歡這風箏,便拿回去,不同你母親說是朕送的就好。”

    歲歡一聽,覺得他這話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自己不說,娘親不問,誰知道這風箏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她想著,抱著風箏站了起來,正要高高興興地往屋里走,卻又被身后那人叫住:“且慢。”

    若擱在平時,歲歡一定才不會搭理霍則衍,但現下她看在風箏的份上,勉為其難地停了下來。

    霍則衍走了過來,微微蹲下了身子,同她道:“你適才說,你母親不喜歡那些翠羽明珠,也不喜歡那些錦緞華裳……”

    他說著停了停,正色問歲歡道:“那你知道,你母親會喜歡什么嗎?”

    歲歡眼珠子一轉,張口道:“娘親喜歡吃糖人!”

    “糖人?”

    怕霍則衍不相信,歲歡又趕忙道:“對啊,你怎么連這個都不知道!”

    “從前在家的時候,爹爹總是給娘親買糖人吃,娘親一看到爹爹買回來的糖人,就笑得可開心啦!”

    聽著歲歡說出“在家”和“爹爹”這兩個字眼時,霍則衍的眸色有些發沉,但到底忍住了沒有多說些什么,只是問她:“還有呢?”

    “娘親還喜歡逛燈會。”歲歡想了想,對他道。

    “上回上元燈會的時候,我們還沒有來京城,娘親和我,還有爹爹,我們一家人在鎮上看了燈會,燈會上還有人放了煙花,可熱鬧、可漂亮了!”

    “爹爹見娘親高興,還跟娘親說,只要娘親喜歡,以后每年,都要陪著娘親和我一起逛燈會,看煙花呢……”

    歲歡一說起這些,就有些止不住話頭,自然也未留意到霍則衍的神情變化。

    見她還要繼續說下去,霍則衍終于忍不住攥著拳,打斷了她滔滔不絕的話語。

    “夠了。”他道,“別再說了。”

    “不是你剛才讓我說的嗎?”歲歡氣得跳了起來,“現在又來兇我干什么!”

    聞言,霍則衍緊緊攥著的拳慢慢松開,聲音也不自覺軟了下來,對她道:“朕沒有兇你……”

    但歲歡哪里聽得進去他的話,她越想越覺得委屈,沖霍則衍喊道:“你把娘親和我關在這里,害得我們看不了過幾日的七夕燈會,現在居然還來兇我!”

    “難怪娘親討厭你!”

    她氣憤不已地撂下了這句話,抱著兩只風箏,一溜煙便沒了身影。

    霍則衍站起身,看著不遠處掩著的木門。

    想著坐在屋內的那個人,他在門口立了許久,終究沒有提步走進去。

    霍則衍再度走進蘭溪苑時,是翌日下早朝后。

    他拿著一早就命人購置好的東西,走進了那扇房門。

    看著走進來的霍則衍,和他手中拿著的東西時,銜霜不由得有些意外,捧著書冊的手也頓了頓。

    “這是朕今早讓人在城東鋪子買來的糖人,聽聞京中便屬他家的糖人做得最好。”

    他說著,將手中的糖人遞給了她,“你嘗嘗,若是喜歡,朕以后日日都讓人買了送進宮給你。”

    銜霜看著那糖人,卻沒有伸手去接。

    她蹙了蹙眉,放下了手中的書冊,比劃著問霍則衍道:【陛下這是何意?】

    “你不是,喜歡糖人么?”他拿著糖人的手僵了僵,看著她輕聲道。

    歲歡說,銜霜一看到徐文州買回來的糖人,就會笑得很開心。

    可是現下,看著他帶來的這個糖人,她為何會是這般反應?

    是不喜歡這糖人,還是……

    第46章 第46章

    聽著霍則衍的聲音,銜霜微擰著眉心,有些不知所以地反問他道:【喜歡什么?】

    “歲歡說,你喜歡吃糖人。”霍則衍抿著唇,對她道。

    銜霜頓了一下,這才隱約明白了過來他話里的意思,心下頗有些哭笑不得。

    她估摸著,這只怕不是歲歡自己想吃糖人了,才故意在霍則衍面前說了些什么。

    不過她也懶得再同霍則衍解釋,喜歡吃糖人的其實是歲歡,并不是自己。

    她只是在心中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接過了他手中的糖人,將其隨手擱放進了桌案上的木筒里。

    罷了,歲歡自被帶進宮以來,也的確不曾再有機會吃到過宮外的這些東西了。

    既然歲歡這般想吃這個糖人,那自己便給她留著吧。

    見銜霜收下了那糖人,霍則衍緊緊繃著的心一松,神色也不自覺地舒展了開來。

    他想起歲歡昨日說過的話,又問她道:“你想去看乞巧燈會?”

    聽到這話時,銜霜心中微動,眸中也總算添了些旁的情緒。

    她抬眸看向了霍則衍,并不多加掩飾,也不委婉周旋,只是直截了當地問他道:【我的確想出宮去看,可陛下準嗎?】

    看見銜霜泛起光亮的晶瑩眼眸時,霍則衍心下閃過一絲遲疑,但不過少頃便又被掐滅。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一旦給了她這個出宮的機會,她就定然會借用這個機會,毫不猶豫地離開自己,離開這個地方。

    即便自己提前做好再多的防備,也保不齊其中會發生什么意料之外的變故。

    他不敢輕易拿這個去賭,更害怕同上回一般的事情再度發生。

    “銜霜。”他并未應答她的問題,只是看著她,說出了自己來前便思量好的措辭。

    “乞巧那晚,宮中亦會有燈會。”他說,“你若是想看煙花,朕也會讓人準備好……”

    但他的話還未說完,銜霜的眸色便已經暗了下來。

    她早就該知道的,霍則衍怎么可能會給自己機會出宮?

    【陛下其實不必準備這些的。】她垂下了眼簾,搖了搖頭,比劃著對他道,【我沒這個興致。】

    “銜霜……”

    霍則衍動了動唇,但看著她黯然的面色,終是什么話也未說出來。

    而銜霜也只是垂著眸,未再看向他一眼。

    六月過后,白日開始一日比一日的漫長,天氣也愈發炎熱了起來。

    好在昨日夜里下了一場大雨,今早起來時,這雨雖停了,卻也散去了不少暑氣。

    霍疏月便是在這日下午,來了蘭溪苑。

    宮人進來通傳此事時,銜霜心中生出了些許訝異。

    回宮以后,她也向珠兒,問起過霍疏月如今的境況。

    不過關于霍疏月之事,珠兒也并不知曉多少,只道長公主自三年前,搬去了宮外修繕好的府邸后,便極少再進宮。

    是以她眼下聽到霍疏月進了宮,還要見自己時,心下不由得有幾分意外,但她也未做多想,只是讓宮人將其請了進來。

    說起來,銜霜也已有整整四年之久,不曾見過霍疏月。

    再見到霍疏月時,她并不似四年前纏綿病榻的虛弱之態,卻也早就沒了數年前,那個明媚肆意的霍三小姐的半分影子。

    她舉止端雅地走進,看見銜霜身后站著的小姑娘時,溫聲問道:“這就是歲歡嗎?”

    不及銜霜點頭,歲歡便搶先一步出了聲,響亮亮地自我介紹道:“我是歲歡。”

    她在銜霜身后探出了半個腦袋,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霍疏月,很是好奇地問道:“請問這位好看的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霍疏月。”霍疏月彎著唇對歲歡道,“但我不是什么姐姐,而是你的姑母。姑母今日來,為我們歲歡帶了一些小禮物。”

    她側過了身,從婢女的手上接過了一個精致的紫木食盒,又對歲歡道:“姑母還不知道歲歡喜歡什么,但聽兄長說,歲歡愛吃點心,就為歲歡準備了些糕點,也不知道歲歡喜不喜歡。”

    歲歡并不知道,霍疏月口中的“兄長”,就是那個讓自己討厭不已的“壞人”。

    她一聽到糕點兩個字,就立馬從銜霜身后跳了出來,仿佛隔著食盒,都聞到了糕點的甜香一般。

    “喜歡!”她從霍疏月手中接過了食盒,咧著嘴朝霍疏月笑道,“謝謝姑母!”

    霍疏月彎下了身子,愛憐地摸了摸歲歡的臉頰,口中低低道:“一晃眼,四年就這樣過去了,竟都長這樣大了……”

    “長公主……”霍疏月身后的婢女看著她,卻忽而出了聲,壓低聲音對她道,“您今日入宮,不是說要與皇后娘娘敘敘舊么?”

    一旁的珠兒見狀,很快便意識過來霍疏月有話要同銜霜,忙福了福身,“奴婢先帶公主下去吃糕點。”

    見珠兒帶著歲歡離開,銜霜拿過紙筆,用筆尖沾了墨,提筆問她:【長公主的身子可好些了?】

    霍疏月怔了須臾方反應過來,笑著同她溫言道:“早就已經好了,難為銜霜姑娘還記著這個。”

    “銜霜姑娘那時贈與我的佛經,我也很是喜歡。”她道,“三年前離宮時,我亦帶著此物,至今還在寢屋里頭掛著。”

    霍疏月仍是稱呼她一句“銜霜姑娘”,這讓銜霜略微有些許恍惚。

    她過去在侯府為奴時,雖受過霍疏月不少恩惠,但那個時候她到底也只是個奴婢,和府里的千金小姐并不相熟。

    兩人唯一算得上有交集的一回,也還是四年前霍疏月在病中時,自己去長迎宮看望她的那一次。

    不過那時因著有方馥在,兩人也未說上幾句話,她便借故匆匆告辭離去了。

    她知道,霍疏月和自己,應當也沒多少舊可以敘。

    更遑論霍疏月今日特地進宮,總不可能就是為了同自己敘上這么幾句舊。

    在幾句簡單的寒暄后,銜霜有些按捺不住,握著筆在紙上寫著問她:【長公主今日進宮,應是有什么話要與我說吧?】

    “還真是什么都瞞不過銜霜姑娘。”霍疏月綻開了一抹淺笑,對她道,“我今日入宮見你,的確是受人所托。”

    【是陛下,讓長公主今日來見我的嗎?】銜霜下意識地問她道。

    霍疏月并未明言,只是道:“關于銜霜姑娘身世一事,我亦有所耳聞,心中很是感慨。當年賊人作惡,累得姑娘與家中失散多年,與血親骨肉分離,當真是可恨極了。”

    她說著,停頓了少頃,又同銜霜道:“阿馥知曉銜霜姑娘便是她姐姐后,自責難過了許久,但她那個性子,姑娘也知道。”

    “她知道姑娘肯定不會愿意見她,也不敢再來,說是自己無顏見你,這才托我來當這個說客,勸和勸和姑娘。”她道。

    “阿馥說,只望姑娘能夠念在手足至親的份上,放下從前的那些不愉快,原諒她這個妹妹。”

    原是因為方馥。

    見霍疏月說完,銜霜輕輕地笑了笑,提著筆道:【方二小姐既托長公主傳話,那我也煩請長公主幫忙,將我的話帶回給方二小姐。】

    【我親緣淺薄,撫育我長大的婆婆已逝,現下除了歲歡,再無任何親人。】她寫道,【我并無兄弟姊妹,更不敢與方二小姐以姐妹相稱。】

    “我便知道。”看著銜霜寫下那幾行字時,霍疏月抿了口溫茶,開口道,“阿馥從前做得的確太過了些,也不怨銜霜姑娘一時還不愿認她這個妹妹。”

    望著銜霜的面色,她又輕聲道:“我知道,銜霜姑娘如今不愿原諒阿馥,不愿與方太傅父女相認,也不愿接納兄長。”

    “我不知道銜霜姑娘與兄長之間,當年究竟都發生了些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年兄長從江南回到京城時,仿佛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我險些,就認不出他了。”

    “在我印象中,從未見到過兄長那般委頓痛苦的樣子。”霍疏月說著,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剛從江南回來的那一陣子,他整宿整宿地將自己關在明和殿里,不吃不喝,也不肯見任何人,就連我這個做妹妹的,也根本就勸不動他。”

    “這樣的情況,直到后來才稍微好些。”她說,“那個時候我聽聞,兄長正在四處尋覓姑娘的消息……”

    “姑娘了無音訊的這幾年里,兄長的性子愈發陰晴不定,也愈發少言寡語。我看著他那樣沒日沒夜地撲在政務上,都擔心他早晚會熬壞了身子。”

    “若非銜霜姑娘回來得還算早,只怕兄長這么下去,是撐不住多久的……”

    聽著霍疏月的話語,銜霜總算慢慢反應了過來——

    霍疏月今日來蘭溪苑,哪里是當方馥的說客,分明是以此為由頭,當霍則衍的說客才是。

    但她眼下面對著霍疏月,到底也不好像先前對方馥那樣,干脆直接地打斷她的話,只得硬著頭皮,聽她把話慢慢說完。

    好不容易等霍疏月停下,銜霜握筆寫道:【長公主今日同我說這些話,是何意?】

    霍疏月并未應答,只是輕聲道:“前一陣子,因著立后一事,宮里宮外鬧出了不少流言蜚語,銜霜姑娘知道,在這風口浪尖之上,兄長是如何頂著朝臣反對的壓力,將此事定下的嗎?”

    見銜霜抬目看向了自己,她又道:“我也是后來才偶然得知,那時方太傅尚不知姑娘身份,聽信了流言,攜劍進宮,請求兄長處置姑娘。”

    “可兄長他,到頭來竟是拿著那把劍,捅向了自己。”

    聽霍疏月提及方太傅攜劍入宮一事,銜霜便也有了些許印象。

    她忽而想起了那日夜里,自己在霍則衍寢衣上看到的,一閃而過的那一抹殷紅血跡,不由得有些發怔。

    原來那個時候,竟不是自己看錯了么?

    見銜霜靜默了下來,霍疏月松開了手中握著的杯盞,對她道:“今日的這些話,并非是兄長讓我說與銜霜姑娘聽,兄長甚至不知,我今日會入宮見姑娘。”

    “但我卻想,有些事情,即便兄長自己不愿說與你聽,可也總得讓你知道。”

    “我知道,銜霜姑娘從前傾心于兄長,若非是兄長當年做了什么,傷了姑娘的心,你們二人,也不會走到今日這般局面。”

    霍疏月溫聲對銜霜道:“我今日同銜霜姑娘說這些,也并非是想勸姑娘寬宥兄長,只是想勸姑娘,嘗試著接納他,給他一次悔過彌補的機會,也給自己一次機會。”

    “兄長他,是真心喜歡于你,若說他從前說錯了什么話,做錯了什么事,這么些年,也算作是他當年傷你的報應。”

    “銜霜姑娘,你如今留在宮里,雖說是身不由己,但今后的日子到底也還長,你又何必一直將自己困在過去里,不肯重新開始呢?”

    “更何況,你和兄長之間,還有歲歡。”末了,霍疏月同她道。

    歲歡……

    聽著霍疏月提起歲歡,銜霜的眸色變得有些迷惘。

    是啊,她和霍則衍之間,還有歲歡這個女兒的牽絆。

    她隱約知道,近來歲歡和霍則衍之間,似乎也開始逐漸變得親近了起來。

    歲歡雖并未告訴自己,但她看著歲歡遮遮掩掩的態度,也能大致猜得出來,歲歡房中懸著的那只精美的風箏,應當便是霍則衍送來的。

    除卻糖人外,乞巧燈會的事情,想來也是歲歡告訴霍則衍的。

    或許歲歡與霍則衍之間的聯絡,遠比她想得還要多。

    她當然不會責怪歲歡什么,畢竟歲歡和霍則衍本就是父女,親近一些,也并非是異事。

    只是……

    她要為了歲歡,來試著接受這個困住她的囚籠,來試著接納霍則衍嗎?

    看著天真燦爛的女兒,她的心在不斷地徘徊,卻始終得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過眼下除了這件事之外,還有另外一個讓銜霜較為頭疼的問題。

    自那日她收下了霍則衍送來的糖人后,一連四日,霍則衍每日早朝過后,都會給她帶來各式各樣的糖人。

    終于,在第五日,看著霍則衍遞給自己的糖人時,銜霜忍不住比劃著對他道:“陛下今后,不必再日日送糖人來蘭溪苑了。”

    “為什么?”霍則衍靜了一下,問她道。

    為什么?當然是因為不能日日都給歲歡吃那么多甜食啊。

    歲歡吃到糖人是高興了,但她想著她的乳牙,卻不免有些發愁。

    “好。”

    銜霜還未作答,霍則衍就已經輕聲開了口:“若是這么做你不喜歡,朕今后,便不再送了。”

    看著面前拿著糖人,罕見的顯得有幾分局促的霍則衍,銜霜有些不自在地別過了視線。

    饒是再遲鈍的人,也不難看出,他這是在小心翼翼地討她歡心。

    更何況,她本就不算是一個遲鈍的人。

    銜霜想起霍疏月先前說過的話,心中卻有些說不上來的感慨。

    是啊,若是在當初,霍則衍也能同今日這般待她,不,哪怕只有今日這般的一半,他們二人,又何至于此?

    霍則衍看著她的面色,知道她并不想看見自己,勉強扯了扯唇角,對她道:“那……朕就不在這兒打攪你了。”

    他話雖這么說著,身子卻是未動,仍是凝眸看著她,仿佛舍不得走一般。

    等了許久,見她依舊沒什么反應,他才攥著那糖人,慢慢地站起了身。

    明明心里也知曉,她絕不可能出言挽留自己,可他偏偏還是忍不住對此抱有著一絲期待。

    正要轉過身時,霍則衍卻忽而看見,面前的女子比劃著對自己道:【陛下,且等一等。】

    【陛下。】銜霜垂下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間懸著的同心鎖上,【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同心鎖,也早就破舊了,陛下還是將其扔了吧。】

    看著她的比劃,霍則衍只覺得心中一滯。

    他搖了搖頭,正要同銜霜說些什么,便又看見她同自己道:【日后若是還有機會,我為陛下再做一個新的吧。】

    霍則衍怔了怔,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適才話里的意思,卻又擔心是自己看錯,有些不敢相信地,小心翼翼同她確認道:“銜霜,你將才……你將才說什么?”

    銜霜抬眸看了他一眼,到底還是將話又重復了一遍:【這同心鎖,我日后會為陛下做一個新的,這個舊的便扔了吧。】

    霍則衍看著她,眸色變了又變,從心底里生出的那股欣喜雀躍,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淹沒。

    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于他而言,卻包涵著太多層含義。

    “好,好……”他的唇角不可控制地彎起,聲音也帶了些難以掩飾的激動。

    他頓了頓,又對銜霜道:“不過這個舊的,朕也還是想好好留著。”

    霍則衍輕聲說著,手也不自覺地輕輕撫上了腰側系著的那個同心鎖,撫上了同心鎖上的那道深深的裂痕。

    這個帶有裂痕的同心鎖,于他實在太過特殊。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日他在江中尋她不得,幾近絕望地走回畫舫的房艙時,在艙門前的地上發現這個同心鎖的心情。

    同心鎖很是小巧,做工并不算成熟,一眼便能看出是新手所刻,但即便如此,也不難從上頭刻著的精細花紋中,看出這位新手雕刻者花費了不少心思。

    只是這樣一個讓人花費了不少心思的同心鎖,卻被人摔落在了地上,摔出了一道極其刺眼,怎么也無法叫人忽略的裂縫。

    后來他派人尋來了京中手藝最為精湛的木匠修補,卻也始終沒能將這道裂縫徹底遮去,那個精巧的同心鎖上,仍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再后來,他每每看著這個同心鎖,看著上面的這道深深的裂痕,心中都會悔恨不已。

    那日她來房中尋他,本是要將親手所刻的同心鎖送給他的。

    這個被她精細雕刻的同心鎖上,本不會有著這道刺眼的裂痕。

    而她,也本會安好地陪在他的身邊。

    若是那時他沒有說出那些傷人的話語,這一切的一切,原本都不會發生……

    但現下再看著這個同心鎖時,霍則衍心中又多了一種情緒。

    還好,還好。

    他與銜霜之間,并非已經到了那般無法挽回的境地。

    她還愿意給他重新做一個同心鎖,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她也愿意和他重新來過?

    她雖尚未明言,但這到底也是一個好的轉機。

    既有了這個好的開始,他相信,他和她今后的一切,也定然都會慢慢地好起來的……

    他的思緒逐漸飄遠,看著面前女子的比劃才回過神。

    【隨陛下吧。】她道。

    霍則衍微微頷首,忽然間又想起了什么,對她道:“今日是七夕乞巧,晚上宮中會有燈會,也會有煙花,你……愿意來看看么?”

    聞言,銜霜默了默,許久未曾應答。

    而霍則衍也因她這沉默而七上八下,手心也緊張得滲出了汗水。

    好在靜默了良久后,他看著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股喜悅涌上了心頭,他的心也安定了下來,放柔了聲音對她道:“好,那朕今晚戌時,在雁雀橋邊等你。”

    銜霜點點頭,目送著霍則衍離開后,心緒仍是有些復雜。

    興許是那日被霍疏月勸說得動搖了幾分,又興許是看著霍則衍如今對自己小心翼翼的討好,心下生出了幾分松動。

    她竟也想嘗試著,為了歲歡,亦為了自己,嘗試著去慢慢接納霍則衍。

    看著霍則衍走遠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今日這個破冰的舉動,究竟是對,還是錯。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后還會不會后悔,更不知道做了這般打算的自己,今后在宮中又要如何過。

    這日午憩時,銜霜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只畫舫上,拿著刻好的同心鎖站在霍則衍的房艙門前,聽著他用幾近憤怒的語氣對高遜說,絕不可能喜歡自己。

    聽著他用漠然的聲音,不屑一顧地說她只是個低賤的啞奴,是個甩不掉的累贅,和她也只不過是玩玩而已。

    夢里的江水依舊是那么冰,那么冷,涌入了她的身體,涌入了她的肺腑,將她整個人吞噬殆盡。

    只是這一回,她始終沉沒在江底,沒有人再來救她,她也始終沒有再次醒來。

    這只是個夢嗎?

    或者說,其實她真的已經死了,后來發生的一切,才只是她在瀕死前的幻想?

    銜霜痛苦地閉著眼,一時間有些分不清楚,什么是虛幻,什么才是現實。

    渾渾沌沌之時,耳邊卻忽而響起了幾聲熟悉的呼喚。

    “主子,主子……”

    她費力地睜開了*眼,看著珠兒坐在自己榻前,拿著打濕的絹布,擦拭著自己的額間。

    “主子是不是做噩夢了?”珠兒見她醒來,問她道,“主子身上出了許多汗,面色也差得厲害。”

    她聽著珠兒的聲音,眸中仍是一片空洞,尚未從適才那個可怕的夢中緩過神來。

    “主子可還好嗎?”見她如此,珠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有些擔憂道,“可要奴婢去尋太醫過來瞧瞧?”

    銜霜搖了搖頭,從榻上慢慢地坐了起來,對珠兒道:【我無事,只是將才做了個噩夢罷了。】

    “主子沒什么事就好。”珠兒略微放下了心,“奴婢這就去為主子倒些水來壓壓驚。”

    喝下了一杯涼水后,銜霜才漸漸地從夢境中清醒了過來。

    只是回想起方才的那個噩夢,她仍舊是心有余悸。

    適才夢境里的一切都太過真切,真切到讓她險些以為,自己真的就這樣再也醒不過來了。

    好端端的,她為何竟會做這樣的夢。

    還是說,是因為自己今日上午做出的舉動,才有了這個夢來警醒自己嗎?

    是啊,她都已經是險些死過一回的人了。

    她僥幸才從那江水中勉強活了下來,想著重新再好好活一回,居然又險些在同一個人身上,犯了同樣的糊涂。

    她怎么會愚蠢到相信,那個親口說過自己是累贅和玩物的人,有朝一日會真心喜歡上自己?

    只愚蠢過那么一回便也罷了,可是同樣的錯誤,她怎么能,再犯下

    第2回 ?

    或許霍則衍如今的確是有幾分喜歡自己的,可他那樣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所謂的那點喜歡,又能夠維持多久?

    自己對他的抗拒和抵觸,在他眼中,興許就是新鮮的情趣,一旦真正得到了手,一切便又會重蹈過往的覆轍。

    總歸他是皇帝,他的身后永遠都是有退路的,他可以做到隨時抽身,全身而退。

    可是自己沒有,自己也做不到。

    已經撞過了一回南墻,也撞了個鮮血淋漓,難道還不夠么?

    自己若真的還要繼續和他糾纏下去,只怕有朝一日,下場會比適才噩夢中的那個自己還要慘。

    第47章 第47章

    而那個時候,自己只怕,也不再會有上一回那樣好的運氣了。

    銜霜想著,身子竟微微有些發涼,心下也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不,她絕不能再與霍則衍這么糾纏下去。

    她絕不能,因為他如今幾句輕飄飄的“喜歡”,就忘了自己從前所經歷的那些痛苦與絕望,而后又同從前一樣,再深深地陷入虛無縹緲的帝王之愛中。

    她心里應當清楚,一旦她真的這樣做了,等待著她的后果,會是什么。

    那樣沉痛的后果,她受過一回,便也夠了,再也經受不住

    第2回 。

    既已有前車之鑒在先,她也應該吸取過往的沉痛教訓,萬萬不可再蹈其覆轍。

    捏著空了的杯盞,銜霜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

    打定了這個主意后,她放下了手中的杯盞,慢慢走進了歲歡的房間。

    這個時候,歲歡尚還在午憩,閉著眼睛睡在矮榻上,薄薄的錦被掉在了地上也渾然不覺,看起來睡得很是香甜。

    銜霜悄悄地走上了前,撿起了落在地上的薄被,輕輕地撣了撣,而后蓋在了她的小腹上。

    看著自己還在睡夢中的女兒,銜霜心中忽然覺得對她歉疚極了。

    自己將她生了下來,卻未能讓她同其他尋常人家的孩子一樣,也未能讓她有一對相愛和睦的父母,在充滿著愛的環境下,無憂無慮地慢慢長大。

    她覺得,自己這個母親,到底太對不住歲歡。

    但她心中亦有些慶幸。

    還好,還好歲歡眼下畢竟還小,在這樣小的年紀里,應當也記不住許多事情。

    趁著歲歡還在這樣不記事的年紀,自己若是能夠盡早斬斷與霍則衍的這段孽緣,帶著歲歡早些離開這個地方,如此想來,歲歡也不會因此受到太多傷害。

    她想。

    興許是因著七夕乞巧,宮里這日比起平常,更顯得分外熱鬧。

    歲歡被珠兒帶著從外頭一回來,就興致沖沖地跑進了銜霜的屋子里頭。

    “娘親,今天下午出去的時候,我聽見他們在說,今晚這個地方也會有燈會,就在一個什么橋那邊……”

    她說著撓了撓頭,開始絞盡腦汁地回想那個橋到底叫什么名字,可想了好半天也沒想起來。

    “公主,是雁雀橋。”珠兒在一旁,笑著提醒她道。

    “對,對!是雁雀橋!”

    歲歡如小雞啄米般地點了點頭,又意興盎然地對銜霜道,“他們說,今晚雁雀橋上還會放煙花呢!娘親,我們到時候一起去那里看看吧!”

    聽著歲歡提起雁雀橋的燈會,銜霜忽而想起了今日早晨,霍則衍同自己說過的話,面色微微凝住。

    自己今早腦子一熱犯下糊涂時,竟還答應了霍則衍,今晚戌時,要同他在雁雀橋邊見面。

    她現下斟酌清楚后,再回想起此事,不免有幾分頭疼。

    早知道,自己今早便不該同霍則衍示好破冰,更不該答應晚上同他在橋邊見什么面。

    但事已至此,她眼下既已經想明白,做出了最終的決定,自也沒有什么再去同他赴約的必要。

    看著拉著自己的袖角,和自己撒嬌的歲歡,銜霜也只得搖了搖頭。

    她牽出了一抹笑,比劃著對歲歡道:【娘親今晚,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不忍看見歲歡失望的神情,銜霜又道:【娘親雖去不了,但你若是想去雁雀橋的話,可以和你珠兒姐姐一同去看看。】

    誰知歲歡卻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道:“娘親不去的話,那我也不去了,我就留在這里,陪著娘親。”

    “我等著以后,娘親再帶著我去看外面的燈會。”歲歡將小腦袋埋在她腿間,設想道。

    銜霜輕輕地摸著她的頭,心中有些悵惘。

    盛夏的白日總是分外漫長,但戌時過后,天色也一點一點地,慢慢暗淡了下來。

    皎月似雪,高懸于蒼穹之上,映襯著繁星點點。

    此時的雁雀橋邊,尚是燈火璀璨。

    河面漂浮著的盞盞花燈,使得水面泛起陣陣微光,映照著灑下的月光與星光,仿若一幅浮動之中的精美畫卷。

    霍則衍在橋邊立了很久,卻像是看不到周邊如詩如畫的美景似的,只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

    每有人影匆匆走過時,他眸中都會微微一亮,但很快就又黯淡了下去。

    他本還沉著氣,想著銜霜興許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興許她已經在路上,不久便會到這里了。

    但看著天色愈發暗沉,看著前頭不斷有人影走動,卻始終不是自己想要等的那個人時,霍則衍終于有些沉不住氣了。

    他忍不住側過頭,問身邊的人:“福順,現下是什么時辰了?”

    “回陛下,現下已是亥時四刻了。”福順應道。

    看著霍則衍的神情,福順小心地請示他道:“陛下,要不……奴才先去蘭溪苑看看?”

    知道已是亥時后,霍則衍便有些心煩意亂,頷首道:“你且去問問罷。”

    亥時四刻,距兩人約定好的戌時,竟已經過去這么久了。

    可她為何仍是遲遲未至?

    難道當真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么?

    霍則衍想著,心下愈發有些煩躁不安。

    約莫又過了三刻鐘后,福順才一路小跑著趕了回來。

    看見福順時,霍則衍下意識地望向了他的身后,確認其身后空無一人后,心也倏地徹底沉了下來。

    福順用手背擦拭了一把額間滴下的汗水,行了個禮,恭敬地對霍則衍道:“陛下,蘭溪苑的珠兒說,皇后娘娘……已經睡下了。”

    聽著福順來稟的聲音,霍則衍靜默了良久,才沉聲道了句:“朕知道了。”

    恰在此時,一旁的小內侍見福順回來,小聲地問福順道:“敢問福順公公,咱們今晚這煙花,還需不需要放了?都已經是這個時辰了,再過上一刻鐘,七夕都要過了……”

    福順趕忙悄悄地看了霍則衍一眼,又拍了一下小內侍的帽沿,低聲呵斥道:“多嘴!”

    小內侍見狀,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忙嚇得跪了下來,抬手就要扇自己嘴巴。

    “好了。”沉默著的霍則衍卻忽而出了聲,“今日煙花不放了,讓他們都回去吧。”

    見小內侍謝恩退下,在場的其余宮人也大多行禮離開后,福順看著霍則衍,小心翼翼地對他道:“陛下,興許……皇后娘娘也只是將這事給忘了……”

    忘了么?

    霍則衍并未說話,只是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

    他也多么希望,銜霜今晚未至,只是因為將此事給忘了。

    許久后,他才慢慢開口道:“回去吧。”

    福順忙應了一聲“是”,緊接著便吩咐身后負責車輦的內侍道:“擺駕回明和殿。”

    聞言,霍則衍卻搖了搖頭。

    “朕是說,你們先回去吧。”他道。

    福順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了霍則衍的意思。

    “陛下,這……”福順扶了一下滑下來的帽沿,本還想再勸上幾句,但看著霍則衍的面色,又止住了聲音。

    “是。”他停了一下,終究只是應道。

    看著福順和余下的宮人都悉數離開,霍則衍仍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立在橋邊。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解下了系在腰側的同心鎖,將其捧在手中,借著傾灑而下的月光,和滿天的星光,細細地看了多時。

    在月光下,同心鎖上的那道裂痕,顯得愈發的刺目。

    可即便如此,他也仍舊是那樣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帶有裂痕的同心鎖捧在了手心里,仿佛是什么稀世之珍一般。

    就在今日早晨,銜霜還對自己說,要刻一個新的同心鎖送給自己。

    明明就在那個時候,他還堅定不移地認為,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轉。

    可眼下不知為何,他竟生出了一種可怕的預感。

    分明過去了還不到一日,可他和她之間,卻仿佛一切又都重新回到了原點。

    卻不是那個最初時,她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原點。

    不,不會的。

    或許,她真的只是將今晚的約定忘記了。

    又或許,她只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走不開,卻又來不及派人告知自己一聲。

    一定是這樣的。

    霍則衍在心中這樣寬慰自己,可他心中仍是忐忑不寧,心神不定。

    看著手中的同心鎖,望著河面上那些特意為她備下,想給她驚喜,她卻不曾來看一眼的華美花燈,他眸色幽沉,思緒亦隨著那些浮動著的花燈不斷起伏飄蕩。

    不知不覺間,他竟就這么在這里,立了整整一夜。

    翌日早朝過后,霍則衍像是渾然不覺得疲憊一般,并未回到寢殿略做休整,而是徑直去了蘭溪苑。

    銜霜聽著珠兒著急慌忙地進來告訴自己,霍則衍來了蘭溪苑時,也絲毫不覺得意外。

    其實她大致也能猜到,他今日來,左不過便是為著昨晚自己失約一事,來同自己興師問罪。

    事實也的確同她心中所猜想的那樣,霍則衍一走進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問她:“昨晚,你為何未去雁雀橋?”

    第48章 第48章

    銜霜并未抬頭,只是垂著目,比劃著隨意編出了一個理由,來搪塞一下霍則衍:【昨晚我身子有些不適,故而未能去成雁雀橋,還請陛下見諒。】

    “身子不適?”

    霍則衍見她這樣說,心下立時便生出了些許擔心,也顧不得再揪著她昨晚失約一事不放,只是有些緊張地追問她:“是何處不適?可曾讓太醫來看過了?”

    銜霜因他這一連串的追問而木了一下。

    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正擺著手要再比劃些什么,來表示自己其實并無大礙,不需要請太醫時,霍則衍卻領會錯了她的意思。

    他只當是她身體有恙,卻還尚未看過太醫,有些急切地對站在她身后的珠兒道:“你現下便去太醫院,請齊院使過來瞧瞧。”

    聽著霍則衍的吩咐,珠兒卻面上卻浮現出了一抹難色。

    她立在原地未動,只是悄悄地將目光投向了銜霜,似是在詢問她的意見一般。

    銜霜與珠兒相視了一眼,心下亦是有些訝然。

    不止珠兒,她也不曾想到,霍則衍竟會因為自己隨隨便便編的一個理由,就要大動干戈地將太醫請過來。

    見珠兒還干站著不動,霍則衍皺了皺眉,對她道:“朕讓你去請齊院使來,你還愣著這兒做什么?”

    銜霜同珠兒使了個眼神,示意她先行離開,而后同霍則衍比劃道:【陛下,不必請太醫過來了。】

    “你身子不適,不請太醫怎么行?”他看起來卻很是堅決,又正色對她道,“銜霜,不可諱疾忌醫。”

    【陛下多慮了,我的身子其實并無大礙。】銜霜擰著眉心,同他道。

    【只是昨日夜里略微有些不適罷了,今早起來時,就已經無礙了,用不著請齊院使特意來跑一趟。】

    她比劃著,也掀起眼簾看向了霍則衍,看見他眼下顯而易見的一圈烏青時,卻是微微怔了怔。

    霍則衍亦凝眸看著她,眸色帶著幾分幽沉。

    他適才擔心則亂,只一心掛念著銜霜的“病情”,并未留意到她與那宮女并不尋常的反應。

    現下看著她推三阻四的樣子,又回想起方才那宮女有些為難的神情,他就算是個傻子,也漸漸地反應過來了。

    他靜了半時,才看著她,有些艱難地慢慢開口問道:“銜霜,你昨晚未去雁雀橋,究竟是因為身子不適,還是因為,根本就不想來見朕?”

    銜霜本想著委婉些,畢竟有些話不必說得那樣明白,即便不明言,彼此也都能夠明白。

    這樣做,也算是給彼此間留有幾分余地和情面。

    但見霍則衍既已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似是非要撕開臉,將話說得直接明白一般,她也懶得再同他遮掩些什么,索性痛痛快快地承認了下來。

    【我的確是不想去。】她比劃著道,【陛下心中,既然已經猜到了,現下又來問我做什么?】

    【不過,這二者又有何區別?】她頓了一下,又反問他道,【總歸,結果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不,怎么會是一樣的呢?

    看著銜霜的比劃,霍則衍搖了搖頭。

    他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么一瞬間,驟然冷了下來。

    其實就在昨日晚上,就在他久等她不至之時,他心里,便隱約猜出了幾分。

    但他始終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接受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只能用她許是有事耽擱了這個蒼白無力的借口,來不斷地安慰自己。

    甚至,他寧愿,她只是忘記了和自己的這個約定,也不愿相信,她其實只是純粹地不想來見自己罷了。

    明明知道她早就已經睡下了,也明明知道,她根本不會再來。

    但他還是在橋上站了整整一夜,也等了整整一夜,像是害怕她萬一來了,會找不到自己似的。

    今日早朝過后,他更是帶有著幾分僥幸,懷揣著幾分期盼來問她,試圖看著她說出,讓自己慌亂不已的心安定下來的答案。

    看著那個昨日早上還好好的,今早看起來也一切正常的女子,以昨晚身子不適為托辭時,他當時心中并未有所懷疑,也不敢有所懷疑。

    看著她破綻百出的樣子,他寧愿她再多編一些,再多騙自己幾句,至少,讓自己心里頭稍微好受些。

    只不過,她竟是連多哄自己幾句也都不愿意了。

    也是,她昨晚連來雁雀橋見自己一面都不愿意,甚至連認認真真編一個謊言都不愿意,又怎么會有耐心來哄自己?

    其實她能扯出一個借口騙自己,便已經不錯了。

    霍則衍想著,心中亦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他將才就不該戳穿她那個滿是漏洞的借口。

    或許那樣的話,他和她之間還能夠維持著暫時的平靜,至少,不必像現下這般難堪。

    可現下說起這些亦是無用,就同過去那些收不回來的傷人的話語一樣,已經悔之晚矣。

    但他仍是想不通。

    為什么?

    明明昨日早晨他來蘭溪苑見她時,她還說要送他一個新的同心鎖,她還答應了,晚上要與他共赴燈會,共賞煙花,在雁雀橋邊相見。

    事情本該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他們本該借著昨日那個難得的契機,慢慢地重修舊好,可好端端的,眼下為什么卻變成了這副樣子?

    看著面前神色冷淡的銜霜,霍則衍只覺得,她比起從前,似乎離自己更加遙遠了。

    “銜霜,為什么?”他心中有所不甘,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是難以接受地問她,“明明你昨日還……”

    【昨日之事,是我一時糊涂。】銜霜卻只是打斷了他還要說下去的話語,比劃著對他道,【后來,便也都慢慢地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霍則衍趕忙急聲追問她道。

    她平靜地看著他,輕輕地扯了扯唇畔,同他道:【我想明白了,我和陛下之間,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我們之間,怎么就不可能?!”

    霍則衍搖著頭,手也緊緊地捏成了拳頭,心底積郁的不安與害怕一下子爆發,控制不住地朝她喊道。

    這話一出口,他便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重了。

    他沉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松開握拳的手,壓低了聲音,盡量還算平和地問她道:“銜霜,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

    霍則衍說著,忽然間想起了什么,面色立時有些發白,也頓時有些無措起來,輕聲問她:“是因為……因為我從前說過的那些話么?”

    不等她點頭或是同自己比劃些什么,他的眼尾就有些微微泛紅,對她道:“那個時候……是我做錯了。”

    “銜霜,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后悔,后悔自己當初為何那般愚蠢,為何不敢承認,又為何沒能早些發覺自己對你的心意……”

    他頓了頓,聲音也愈發有些苦澀:“可是銜霜,我眼下,真的不知道到底該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讓你真正不再介懷過去的那些事情,才能讓你重新接受我。”

    “銜霜,不論你信或是不信,我待你,從始至終都是真心的。”他輕聲道,“我是真心心悅于你,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只要……只要你也嘗試著接納我,嘗試著喜歡我,我們之間,其實是有可能的,不,不止是可能,是必然,我們是一定可以永遠好好在一起的。”

    霍則衍說完這些話后,有些緊張地看著她,心下也忐忑極了。

    他生怕錯過有關于她的任何一點反應,也嘗試著在她平靜的面上,看到哪怕一絲半點松動的神情。

    可銜霜的面色,卻始終沒有任何變化。

    她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同他比劃道:【難道是我適才,同陛下說得還不夠明白嗎?】

    “什么?”霍則衍一怔,問她道。

    【既是如此,我便同陛下,將話說得再明白些。】銜霜只是淡淡道。

    【我做不到接納陛下,更做不到喜歡陛下。】她對他道,【今后,我與陛下之間,也絕無任何可能。】

    她比劃著,抬目看向了霍則衍,問他:【現下陛下可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霍則衍面色陡然一僵,適才高高懸起的心,似是也隨著銜霜的這幾句話,就這么徹底沉進了不見天日的谷底,泛起了一陣又一陣的痛意。

    銜霜的確已經同他將話說得很明白了,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始終不肯死心。

    她說她做不到接納他,做不到喜歡他,可他也做不到相信,做不到面對這個于他而言太過可怖的事實。

    他和銜霜兩個人之間,好像真的,沒有什么轉圜的余地了。

    可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去接受這一點。

    他的唇微微顫抖著,還想要再說些什么,再掙扎一下,再嘗試著挽救一下。

    但很顯然,銜霜并不想給他這個機會。

    【我與陛下,言盡于此,今后也沒什么再見面的必要了。】她慢慢地站起了身子,比劃著對他道,【陛下還是請回吧。】

    第49章 第49章

    言盡于此……

    真是好一個言盡于此。

    霍則衍被她這般決絕的話語生生刺痛。

    他微微張了張唇,喉頭卻只是一片發苦,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對狹長幽深的漆黑眼眸,也隨著她的這句“今后沒什么再見面的必要”,頓時變得滿目赤紅。

    他痛苦不已地搖了搖頭,那雙泛起猩紅的眼睛,亦是眨也不眨地,死死看著她。

    銜霜這樣不留有半分余地的決絕話語,像是一把世間最鋒利尖銳的刺刀,狠狠地刺進了他的心口,卻比先前刀劍真正捅入身體時,更要痛上數倍。

    那把無形的尖刀,卻仿佛還在愈刺愈深,牽連著他的五臟六腑,渾身上下,都泛起了一陣陣劇烈的痛意。

    在遇見銜霜之前,霍則衍從不知道,原來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有讓人痛徹心扉的能力。

    見她轉身要走,他本想追趕上去攔住她,本想不由分說地將她留下來,留在原地,留在自己身邊。

    可不知怎地,他竟不敢再攔下她,不敢再面對著她漠然的神情。

    更不敢再看著她說出一些,讓他更加潰不成軍的話語。

    他只是面色灰敗地站在原地,看著她漸漸走遠的身影,聽著她走進里屋,輕輕關上房門的聲音。

    霍則衍已經數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這樣看著她走遠的身影,而也只能這樣看著她留給自己的背影出神。

    那個曾幾何時,總是會悄悄望向自己的銜霜,如今,竟是連看也不愿意看他一眼了。

    那雙曾經盛滿了少女心事的盈盈眼眸里,早就已經什么都不剩下了。

    甚至,她也不會再看向他。

    如今她唯一所留給他的,也只是這樣的一個背影。

    霍則衍亦記不得,自己那一日,是如何一步步走出蘭溪苑的。

    他只清楚地記得,那股從心口蔓延至全身的抽痛感,和深深無力過后的悲哀。

    在她面前,他早就已經放下了從前怎么也舍不下的驕傲,拋卻了所謂的帝王顏面,心甘情愿地同她低下了頭,說盡了此前從未說過的服軟話語。

    他嘗試過以自傷的方式,來消解她的心中恨意,也嘗試著小心翼翼地投其所好,討她歡心。

    只是不論他用什么辦法,如何同她低頭服軟,似乎,都已經無法挽回她的心意了。

    然而,即便是面對著這樣狠下心來的銜霜,他不論怎么也做不到就此放手。

    他無法去想象,今后漫長的余生,若是身側不再有她,自己一個人當如何度過。

    這樣可怖的事情,他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覺得難以接受。

    但若是讓他繼續以帝王的身份向她施壓,逼迫她臣服于自己,向自己低頭,他亦做不到。

    對于銜霜,他想,他早就已經窮途末路,無計可施了。

    銜霜雖已說下了,今后不必再相見這樣毅然決然的話語,但那日過后,霍則衍依舊每日都會去蘭溪苑找她。

    只不過每每他去蘭溪苑時,都會被她以身子不適為由,擋在了門外。

    他心中明白這是托辭,卻到底也未再次戳破她這樣空洞的謊言。

    他心里清楚,銜霜只是有意在躲著自己罷了。

    霍則衍知道,她并不想見他。

    銜霜也的確是這樣想的。

    近來她故意稱病,避開了霍則衍數日。

    借著養病的這個由頭,她在宮中,也終于有了一段較為難得的清凈時光。

    只是有一日,銜霜在宮中,卻收到了一封江南的來信。

    那日午后,守門的內侍小成子偷偷摸摸地懷揣著一封信走了進來,而后恭恭敬敬地將信件呈遞給了她。

    聽著小成子說起,這封信是從江南關川鎮寄來時,銜霜不由得有些意外,隨即從小成子手上接過了那封信。

    看著信封上用熟悉的字跡寫著“銜霜親啟”幾個字時,她拿著信的手不自覺地頓了頓,神色也有些發怔。

    她是認得的,這是徐文州的字跡。

    因著從前在關川鎮的那幾年里,徐文州時常會抽出閑暇教她讀書識字,也曾手把手地教過她寫字。

    是以,她對徐文州的字跡也是再熟悉不過。

    當意識到這封信竟當真是徐文州從江南寄來的時,銜霜的第一反應卻不是高興,而是憂慮與擔心。

    畢竟這兒可不是江南,而是京城,是皇宮。

    這里遍處都是霍則衍的人,徐文州偷偷給她寄信的事情,若是讓霍則衍知道了,不止是她一人不得安寧,只怕遠在江南的徐文州也會有危險。

    她想著,趕忙比劃著問小成子,這封信是怎么送進來的,又經過了哪些人,陛下是否知曉。

    珠兒將她的意思轉述給了小成子后,小成子對她道:“娘娘放心,此事陛下尚且不知,這信也只經過奴才一人之手,宮中再無其他任何人知曉此事。”

    “奴才有一友人也是江南關川鎮中人,想來是這寄信的人托人打聽,知道了有奴才在娘娘宮中當差的這層關系,這才找上了奴才幫忙。”

    見銜霜面上仍是帶著幾分憂色,小成子又對她道:“娘娘不必憂慮,奴才是娘娘宮中的人,心也自然是向著娘娘,奴才同您保證,絕不會將此事在外透露半分,更不會讓陛下知曉。”

    銜霜這才略微放下了心,卻又聽見小成子道:“娘娘若要回信,屆時也只管交給奴才就好,奴才一定會完好無損地送到寄信人手上。”

    不曾想小成子還這般周全地考慮到了回信一事,銜霜有些感激地朝他點了點頭。

    她想了想,覺得實在太過于麻煩小成子,又從荷包里翻出了一些她從前自己攢下的銀錢,想要當作給小成子幫忙的謝禮。

    “不敢,不敢!”小成子忙連連擺手,躬著身子同她道,“奴才為娘娘做事,是奴才的本分,更是奴才的福分,娘娘這當真是折煞奴才了。”

    見小成子執意不肯收下這銀錢,銜霜也不好再勉強,只是讓珠兒轉述著同他好好道了謝。

    小成子退下后,珠兒見她要拆信,怕有自己在旁不便,也忙借故稱要告退。

    銜霜點了點頭,又托她一會兒將歲歡叫進來。

    珠兒走后,銜霜慢慢地拆開信封,看著信紙首處,用熟悉的字跡,端正地寫著的“見字如晤,展信舒顏”幾個字時,鼻尖不禁微微有些發酸。

    徐文州在信中同她說,他與徐文蓉一切都好,又有著霍則衍先前補償的那筆錢財,今后也算是一輩子衣食無憂了,讓她只管照顧好自己和歲歡,不必再掛懷他們。

    還提到面館如今生意依舊紅火,他不再執著于考功名后,也會在面館里頭幫襯著徐文蓉,兩人也算勉強忙得過來。

    徐文州亦在信中問她,她現今在宮中過得如何,她的身子是否還安好,可有何不適之處,歲歡如今又怎么樣了……

    信的末了,徐文州問她,霍則衍待她可還好,她今后又作何打算。

    將將把這封洋洋灑灑的長信看完,歲歡就跑了進來。

    看到銜霜手里拿著信,歲歡忙不迭地湊了過來,搓著小手,有些期待地問她:“娘親,這是爹爹給我們寄過來的信嗎?”

    見她點頭稱是,歲歡頓時眉開眼笑了起來,也伸長了脖子,探著頭,想要看信里究竟寫了些什么。

    只可惜,她識得的字尚還不多,除卻銜霜的名字,和幾個過于簡單常見的字外,幾乎是一個字也看不懂。

    看著歲歡嘟起嘴,頗有些苦惱的樣子,銜霜笑了笑,心中卻忽而又有幾分遺憾。

    若是她會說話,這時候便能將這封信,念給還不大識字的歲歡聽了。

    而她現下,也只能將這封信的內容,除去一些提到了霍則衍的部分,比劃著大致告訴歲歡。

    看著銜霜比劃完后,歲歡高高興興地問她道:“爹爹在信里面問我們過得好不好,我們是不是也得給爹爹回信呀?”

    【對。】銜霜點頭應道,【娘親一會兒就來寫,歲歡可有什么想說的嗎?】

    歲歡認真地想了想,忽然一拍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翹著嘴對她道:“娘親,等我一下,我去房里拿個東西就回來!”

    她說著,一溜煙就咚咚咚小跑了出去,再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幅畫,正是她上回在石桌上畫的那幅“全家福”。

    看著畫上的三個小人,銜霜微微抿著唇,歲歡卻興高采烈地把畫交給了她,同她道:“娘親給爹爹回信的時候,把我的這幅畫也放進去,*給爹爹一起寄過去!”

    銜霜靜了須臾,還是點了點頭。

    歲歡離開后,銜霜找來了紙筆,用筆尖點了墨水,握著筆在信紙上慢慢寫道:【徐大哥,展信佳。】

    【我與歲歡一切安好,身子安康如常,無需牽掛……】

    她寫了一些自己與歲歡在宮中的近況,提到了自己教歲歡習字一事,也提到了歲歡近日迷戀上了畫小人畫。

    想起徐文州在那封信末尾的詢問,她思慮了良久,方提筆道:【陛下待我極好,予我恩寵,立我為后。】

    【我曾心屬于陛下,今后亦將長留于宮中,伴于君側。】末了,她在信紙上寫道,【也愿徐大哥能早早覓得良人,攜手共度余生。】

    她并不想徐文州擔心,更不想他為了自己再做些什么,誤了終生,便也未曾同他透露自己心下真實想法,只是刻意說了些這樣的話,來寬慰他,亦安慰自己。

    銜霜看著寫就的信,擱下了筆,待墨跡干卻后將信紙折起,連同歲歡的那幅畫,一并裝進了信封里。

    第50章 第50章

    將那封回信交予小成子后,銜霜又借著裝病,過了一段勉強稱得上是平和安寧的日子。

    只是眼看著七月份很快過去,一轉眼就又步入了八月,她平靜的心中,也逐漸生出了些許憂慮。

    如今已至八月,離九月二十二立后大典那日,也只剩下短短一個多月的光景了。

    隨著天數一日日過去,她心中的那份憂慮也愈發重了起來。

    那日她在信中騙了徐文州,她其實,是不愿意留在宮中,不愿意做霍則衍的這個皇后的。

    她心里很清楚,一旦她登上了這個位置,今后便要將一輩子,葬送在這深宮之中,再也出不去了。

    對于此事,她雖無能為力,卻怎么也做不到認命般地妥協與接受。

    怎么辦?

    自己該怎么做,難道還是要繼續裝病下去,打著養病的幌子,來逃避立后一事嗎?

    可霍則衍到底也不是個傻子,又怎么會被她輕易就這么糊弄了過去?

    她估摸著,霍則衍怕是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在故意裝病避他,只是不曾戳穿自己罷了。

    這條路既是走不通,那又當如何?

    再計劃一次逃離出宮么?

    因著已經有了一次并不成功的逃跑在前,如今她想要故技重施,從霍則衍手中拿到出宮令牌,恐怕比起上回,更是難上加難。

    看來此事需得從長計議才是,也萬萬不能再像上回那般,將珠兒或是其他人牽扯了進來。

    銜霜想。

    只是八月中旬,還未等她真正敲定下主意,這裝了一個月之久的假病,竟變成了真病。

    感受著身體傳來的那陣熟悉的不適感時,銜霜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是那場讓她幼時患上啞疾,又曾在大半年前反復折磨過她數次的舊疾,再度不幸復發了。

    先前徐文州帶著她和歲歡一同進京,原本便是為了治她這在江南治不好的病。

    可不論是江南的郎中,亦或是京中的大夫,都只是說她這病根治不了,早晚都會再次復發。

    當時聽著大夫說,此病再度復發會有性命之憂時,她雖心中難過惆悵,但也并未太過如臨大敵。

    那個時候,她也只是想著,這病自她幼年初次患上,到大半年前第二次復發,中間也隔了十來年的光陰。

    所以那時她以為,這病再度復發,應當也是會在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后。

    再不濟,總也還能給她余下好幾年的時間,至少讓她撫育著歲歡,再長大一些。

    可她不曾想,并非幾十年或是十幾年,甚至都距離上次患病尚且不足一年,這病就再度復發了。

    而她真正患病一事,卻不知怎的,不過半日就傳進了霍則衍的耳里。

    霍則衍擱置下手中的事宜,匆匆趕來蘭溪苑時,又被銜霜用同先前一般,“養病不宜面圣”的由頭擋在了門外。

    只是這一回,沒有宮人能擋得住他。

    事實上,也沒有什么宮人敢真正不要命地攔他。

    霍則衍推開門,闊步走進里屋,看著許久不見,如今卻面色蒼白,軟軟地倚靠在榻上的銜霜時,心下驟然一緊。

    他快步走到她身邊,急急地問她道:“銜霜,你現下身子感覺如何?很難受么?”

    見霍則衍走了進來,銜霜顰了顰眉。

    她此刻沒有什么力氣,也不想再同他比劃著說些什么,只是偏了偏頭,別過了視線,不再看他。

    看著眼前面無血色的銜霜,霍則衍只覺得自己的心也擰在了一起,慌亂得厲害。

    他來不及再想些什么,只是趕忙命福順從太醫院,請來了齊院使。

    但瞧著齊院使為銜霜把脈時,愈發變得凝重的面色,他的心也愈發緊張了起來。

    見齊院使捋著胡須,遲遲不語,霍則衍終是按捺不住問他:“齊院使,皇后患的究竟是何病,需得如何醫治?”

    齊院使卻只是看了銜霜一眼,躊躇著開口道:“回陛下,皇后娘娘這,她這……”

    “好。”看出他似是有話難言,霍則衍對他道,“你且隨朕出來說便是。”

    走出銜霜的寢屋后,看著仍是猶猶豫豫不敢出聲的齊院使,霍則衍率先開了口:“齊院使,皇后的病,朕要聽真話。”

    齊院使遲疑著,忽而提著袍服跪了下來,俯身道:“陛下,還望陛下,恕微臣愚鈍無能。”

    霍則衍的心也隨著他的這句話,遽然沉了下去。

    “她的病,可是很嚴重么?”他問道。

    見齊院使頷首,霍則衍不覺間猛然攥緊了手,又急切地追問他:“那依你所見,需當如何醫治為好?”

    齊院使卻只是將身子俯得更低,磕頭請罪道:“陛下,求陛下恕罪,微臣醫術不精,尚治不了皇后娘娘的病。”

    “微臣所能做的,也只是為皇后娘娘開幾服藥,盡量試著看能不能再多延緩上幾個月。”他道,“但即便再怎么延緩,恐怕,恐怕也……”

    齊院使說著又停了下來,似是不敢再繼續往下說下去。

    “說下去!”霍則衍沉聲道,“朕不會治你的罪,但朕說過,朕要聽實話。”

    聞言,齊院使終是垂首開了口:“回陛下,皇后娘娘這病,不論再怎么用藥延緩,只怕,只怕也熬不過今年冬日了……”

    ……

    銜霜倚在榻上,闔著眼等了許久,才聽見房門被人輕輕地推開。

    她緩緩地睜開眼,望向走進來的那人,比劃著問他道:【適才齊院使同陛下,都說了些什么?】

    其實就算是不問,她心中大致也能猜到,會是些什么。

    左不過同先前的那些大夫們一樣,說她這病治不了,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

    這樣的話語她其實已經聽到過太多次,早就有心理準備了,適才他們說話,原也不必回避她的。

    不過齊院使畢竟是宮中的太醫,又是太醫院之首,醫術高明,與尋常的大夫自是不同。

    說不準自己的病在他看來,就會有不一樣的見解呢?

    她到底還是想要好好活著的,對此不免也抱有了幾分希望。

    霍則衍穩了穩心緒,讓自己看起來盡量神色如常,對她道:“齊院使同朕說了,你這算不上是什么重病。”

    “他為你開了幾服藥,朕已經讓珠兒去太醫院取了。”他輕聲道,“待你服下那些藥,身子很快便會無礙的。”

    聽這話說的同自己將才所想的有所出入,也和從前那些大夫們所言迥然不同,銜霜心中不禁有些意外。

    想起方才齊院使凝重的神情,她覺得,事情不會像霍則衍所言這般簡單,帶著幾分懷疑問他道:【當真只是如此?】

    “朕又怎會騙你?”霍則衍看著她,勉強牽了牽唇角,同她道,“而齊院使在太醫院多年,醫術精湛,亦是不會診錯。”

    “銜霜,你現下不宜憂慮過重,也不必擔心這些,只管安心養病便是。”他溫聲道。

    聽著霍則衍的話語,銜霜心中卻并不大相信。

    她知道,自己從他口中估計是問不出什么,也不欲再與他多言,只是隨意地點了點頭。

    不過銜霜也很快就確認了下來,霍則衍那日果然未同自己說真話。

    因為自那日以后,幾乎每日都會有大夫進宮,自稱是何處的名醫,奉旨前來為她診脈。

    把脈過后,那些大夫雖也未在她面前過多明言,但看著他們那一張張沉凝的面色,她也不難猜出些什么。

    因著早已清楚自己的病根本就治不好,她便也漸漸有些麻木了,看著那些數不盡的民間大夫,她反倒還覺得有幾分想笑。

    霍則衍還真是拿她當傻子在哄。

    一面說著她的病并無大礙,一面卻又興師動眾地請來了這么多大夫為她診病,竟也不覺得有什么自相矛盾之處。

    好在這么過了二十來日,在蘭溪苑的門檻險些就要被那些來自民間的名醫踏破后,霍則衍許是將能找的名醫都找盡了,又許是也對此死了心,就此慢慢消停了下來。

    只是這二十來日里,銜霜的身子亦是在每況愈下,在服用了那些各式各樣的藥材后,仍是不見有半分好轉,反倒愈發嚴重了起來。

    她心里也很是清楚,自己這病,原本就是藥石無醫,服用藥物最多也只能再稍微延緩些時日,或是略微緩輕些痛苦。

    但這于她而言,也只不過是杯水車薪,無甚用處。

    整日里喝著那些怎么也喝不盡的苦藥,她只覺得,自己如今連嘴巴都是泛苦的,后來一看到珠兒端來的沉甸甸的藥碗,更是止不住地頭皮發麻。

    左右也是無用,再怎么延緩時日,看樣子自己也終是熬不過這一回了,喝下這樣苦的藥,反倒還給自己平添了痛苦。

    銜霜心中這樣想著,便也每每在珠兒端著藥碗走進來時,稱說這藥太燙,放置少頃再服下,而趁珠兒走了或是不備時,再偷偷地倒了這碗藥。

    只是她這樣做了也才不過屈指可數的幾次,連珠兒看起來都尚未察覺,竟是不知怎地,卻被霍則衍給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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