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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

    那日銜霜靜臥于榻上,聽見門被人輕輕推開的聲音時,勉強支撐著從榻上坐起了身。

    只不過這一回端著藥碗走進來的人,不是珠兒,而是霍則衍。

    她看見他走進來時,立刻便別過了頭。

    霍則衍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卻只是一聲不響地端著手中的瓷碗,提步朝她走了過去。

    他知道,銜霜如今并不想看見自己,也擔心自己的出現會引起她情緒起伏,心情不快,更加不利于養病。

    是以這些時日以來,他每每也只敢趁著她沉睡時,悄悄地進來看上一眼,待上一炷香的時間,卻始終不敢再在她清醒之時,輕易出現在她面前。

    只是在知曉了她一連幾日都偷偷倒藥后,霍則衍終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將另一只手上端著的一小盤糕點,放置在了榻旁的案臺上,緊接著在榻邊坐了下來,將藥碗端給了她,溫聲對她道:“銜霜,喝藥。”

    銜霜看著端到了自己眼前的那碗暗沉色的藥,卻沒有伸手去接,只是比劃著對他道:【陛下先將藥放在那兒吧,我一會兒就喝。】

    “這藥已經不燙了。”似是猜到了她要用什么做借口,霍則衍同她道,“是朕放了片時方端過來的。”

    見她蹙了蹙眉,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他又指了指案上的糕點,放柔了聲音哄她道:“朕知你怕苦,特命膳房做了些桂花糕送來,待你喝完了這藥,再嘗嘗這些桂花糕去去苦氣,可好?”

    銜霜看了一眼案上瞧起來很是軟糯可口的桂花糕,卻提不起來半分胃口,只是有些想笑。

    霍則衍先前拿著她當傻子在哄,現下又把她當成了小孩子在哄。

    【沒有用的。】她只是搖了搖頭,對他道。

    “什么?”霍則衍一時未反應過來她的意思,輕聲問她。

    銜霜抬頭看向了他,索性也就將自己心里的話說了出來:【左右我這病也治不了,或許也沒多少日子了,整日里再折騰著喝這些藥,又有何用?】

    看著她的比劃,霍則衍面色一白,雙手也微微有些發抖,端著的藥也險些就潑灑了出來。

    他斂了斂神色,隨即道:“誰同你說這病治不了了?這樣的胡言亂語,你都是從何處聽來的?”

    “朕不是同你說過么,你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重病,怎么可能會治不好?銜霜,你別想太多……”

    聽著霍則衍的話語,銜霜輕輕地笑了笑,他竟還真的把她當成傻子了。

    見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她索性打斷了他的聲音,同他道:【如今都已經這樣了,陛下難道,還要繼續在這事上瞞著我嗎?】

    【也難為陛下費盡心思地瞞了我這樣久,只是我早便知道了。】她道,【我這病乃是舊疾復發,藥石無醫,根本就治不好的。】

    “不!”霍則衍猛然搖了搖頭,聲音帶著幾分激動,和些許不易察覺的恐慌,“能治好,一定能治好的!”

    看著她蒼白的面色,他緊緊攥著藥碗,聲音有些顫抖地同她道:“銜霜,你相信朕,朕絕不會讓你有事的。”

    【陛下是天子,一句話便可生殺予奪。】她搖著頭,緩緩道,【只是在此之外,疾病壽命亦有定數,強求不來,陛下亦決定不了。】

    【我的病如今算起來,已經是

    第3回 復發了。】她嘆道,【從前我也曾看過許多大夫,他們都告訴過我,這一回,我只怕是躲不過去的。】

    “不,不會的。”霍則衍卻仍是止不住地搖頭。

    他一手端著藥碗,一手輕輕地握住了銜霜露在錦被外側的手,對她道:“他們治不好你,只是因為不精于此疾罷了,朕相信,這天底下,總有大夫能治好你的病。”

    他說著,停頓了一下,看著她柔聲開口道:“銜霜,再過半個月,便是我們的婚期了,屆時你便是朕的妻子,還要陪著朕一起白發相守呢。”

    聞此,銜霜愣了須臾,才反應過來霍則衍適才提到的“婚期”,指的是何意。

    這些時日,她被病痛纏身,無暇再去顧念許多,一時竟也忘了九月已至,不日后,便是先前定下的立后大典的日子。

    之前她還想過,用裝病來避開立后這一日,不曾想這日還未至,她卻是真的病下了。

    不過,她如今既已病成了這副模樣,想來即便真到了那日,也再去不了這立后大典了。

    她想。

    聽著他口中所謂的“白發相守”,她雖覺得諷刺不已,但到底也未在面上表露出來,只是垂著眸,不動聲色地,慢慢抽出了自己被他握著的手。

    霍則衍看著自己握空的手,唇角泛起一絲苦笑,卻也未說些什么,只是半晌后,在她面前保證道:“銜霜,你信朕,朕一定會讓你好起來的。”

    “如今你什么也不必去想,只需靜下心來,好好養病,好好用藥。”他輕聲對她道,“齊院使說了,這藥雖苦,但對你到底還是有些益處的。”

    看著霍則衍端到自己面前的那碗藥,銜霜擰起了眉心,口中也開始有些發苦。

    他說來說去,兜兜轉轉了這么一大圈,原還是要逼著她喝藥。

    【我不想喝。】她偏開頭,避開了那碗藥,同他比劃道。

    “銜霜!”

    眼見著她執意不肯喝藥,霍則衍也微微皺了皺眉。

    他攥著那藥碗,慢慢地同她放軟了語氣,低聲道:“銜霜,喝了這藥吧,算朕求你。”

    聽著霍則衍說出“求”這個字眼時,銜霜微不可查地晃了晃神。

    她從未見過霍則衍求人,也從未見過他這般低聲下氣的樣子。

    原來像霍則衍這般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也會求人么?

    他這樣低聲下氣地來求她,竟也僅僅只是為了一碗藥而已。

    看著他面上不加掩飾的緊張與小心,銜霜不自覺地錯開了視線。

    霍則衍小心翼翼地說完這句求人的話后,端著那碗藥的手就這么在空中懸著,僵持了許久。

    見她看起來仍是不為所動,不肯去喝這藥,他抿了抿唇,倏然端起那藥碗,將藥送進了自己口中。

    銜霜眼睜睜看著他將那藥一飲而盡,不覺間怔了怔。

    她還未想明白,他這是要做什么時,便見他忽而俯下了身子,朝自己吻了下來。

    感受到他撬開了自己的唇齒,將那藥硬生生喂給自己時,她驟然睜大了眼眸,很快便反應了過來,想要用力推開他。

    可她尚在病中,本就使不出過多的力氣,現下更是怎么也掙不開他的力道。

    被迫咽下了好幾口發苦的藥后,銜霜心下又羞又惱。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恨恨地朝著他的唇咬了下去,咬的滿口咸腥也未心軟松開,只是更加用力,試圖以此來逼退霍則衍。

    霍則衍卻仿若根本感受不到疼似的,仍舊是這樣一動不動地吻著她,慢慢地往她口中喂著藥。

    許是因著霍則衍的唇被她咬破,這發苦的藥與他的血混雜在一起,銜霜不得已咽下去時,只覺得口中的咸腥甚至勝過了苦意。

    喂好藥后,霍則衍輕輕地松開了她。

    看著她已然由蒼白變為紅潤的面龐,他抹了一把唇上的殷紅血跡,口中竟是笑道:“咬的既這般有力氣,這病也定然很快便會好的。”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銜霜看著他將空了的藥碗放在了桌案上,心中仍是羞惱不已。

    “藥喝好了,現下再嘗嘗桂花糕?”霍則衍說著,又拿起了先前放在案臺上的那盤桂花糕,端給了她。

    見他把那盤糕點獻寶似的遞給自己,心里頭依然有著氣的銜霜,幾乎是想也沒想,便將那一小盤桂花糕一把用力打翻在了地上。

    瓷盤連帶著桂花糕一并摔落在了地上,發出了一聲清脆的聲響。

    霍則衍見此,面色一凝,卻也未說些什么,只是蹲下了身,慢慢地撿起了那些碎在地上的瓷片。

    手不慎被瓷片刺破,看著滲出的血珠時,他也渾然不覺得疼痛,又慢慢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那些桂花糕。

    守在屋外的福順,聽到里頭適才這瓷器落地的聲響后,忙一路小跑了進來。

    望著滿地狼藉,和正在拾著地上殘物的霍則衍時,福順愣了一下,趕忙出聲對他道:“陛下,這些奴才派人來收拾就好,怎能勞煩您親自動手?”

    注意到夾雜著血跡的碎瓷,和霍則衍滴著血的手時,福順又是一驚:“陛下,您的手……您的手怎么受傷了?”

    銜霜下意識地循聲望了過去,霍則衍卻已經站起了身,將受傷的手背在了身后。

    他定定地看了她良久,而后又若無其事地對她道:“今后你若還是不肯好好用藥,朕每日這個時候都會親自過來,看著你喝。”

    銜霜咬了咬牙,比劃著同他道:【不,不必麻煩陛下了!陛下日理萬機,政務繁忙,我又怎敢為著這點小事,來勞煩陛下?】

    霍則衍看著她,自是明白她的心思,卻只是道:“你若是不想朕來,再同今日一般喂你……”

    他說著,看見她微微有些泛紅的面龐時,停了少頃,又接著道:“今后便好好喝藥。”

    第52章 第52章

    霍則衍這話,到底在一定程度上“要挾”到了她。

    不想他今后日日都來蘭溪苑盯著自己用藥,更不想日后再發生諸如此類困窘之事。

    那日過后,銜霜也不敢再繼續動什么倒藥的“歪心思”,只是老老實實地捏著鼻子,屏著呼吸,硬生生地逼著自己喝下了那極其苦口的藥。

    但不知是不是那日霍則衍的喂藥給她留下了些許陰影,讓她心有余悸,難以忘懷,亦或是她的什么心理作用在作怪。

    后來每每再喝起那藥時,銜霜都莫名地覺得,藥的苦意中似是夾雜著幾分淡淡的咸腥。

    然而,即便后來日日堅持喝著那些苦藥,銜霜的身子也還是隨著病痛的加劇,而日漸孱弱了起來。

    若說先前這舊疾將將復發的那一陣子,她還能每日下榻,在屋內院中稍微走動走動,現下便是終日纏綿于病榻之上,臥床不起。

    就連偶爾起榻,她也只能由珠兒攙扶著,才能勉勉強強地走上幾步。

    九月里,隨著京中幾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夏日的暑氣早就已經在不覺間消散無余,天氣亦逐漸轉涼入秋。

    宮道間整整齊齊種著的一排桂花樹,早在半月前便開出了淡黃色的花蕊。

    怡人而又清甜的桂花香氣,也在一日日里愈發濃厚,散向了闔宮上下的各個角落里。

    立后大典將至,繁瑣不已的諸項事宜,也早已準備得大致妥當完善。

    但本該彌漫著盈盈喜氣的宮中,卻因新后的重病,也連同這蕭瑟寥寂的秋日一起,重新陷進了一片沉寂。

    而因著新后病情的加劇,原定于九月二十二的立后大典,也隨之推延擱置。

    上頭傳下的話雖說是另擇吉日舉行,但宮人們心里中都清楚不已,依著新后如今這樣愈演愈烈的病情,這立后之日的定下,也只怕是遙遙無期。

    甚至還有膽大的宮人在底下悄悄私議猜測,新后病重,恐怕難以熬到來年開春。

    只是這樣不吉利的猜測,卻不知怎地,傳進了陛下耳里。

    聽聞陛下知曉此事后,赫然而怒,在杖責了那幾名妄議猜測的宮人后,更是將其驅逐出了宮。

    經此一事,宮中自是無人再敢議論新后病情,說話行事上也愈發小心,生怕自己也在此時惹禍上身。

    這樣沉悶壓抑的日子久了,宮人們一個兩個的,也紛紛在心中默默祈禱了起來,只盼著他們的這位新后能夠早日病愈。

    而這段時日里,在宮中本就稱得上是較為安靜的蘭溪苑里,更是沉抑不已。

    就連一向性子最是活潑愛鬧的歲歡,近來也都變得異常安靜了起來。

    雖說她年紀尚小,也從未有人在她面前提到過銜霜的病情,而銜霜自己,和蘭溪苑的所有宮人,亦是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在這一點上瞞著她。

    但歲歡到底是個還算機靈的孩子,眼看著自己的娘親終日里躺在榻上,面色也越來越差,難免也會猜到些什么不大好的事情。

    自銜霜病重以來,歲歡就跟徹底轉了性子似的。

    她不僅不再像從前一樣,喜歡拉著珠兒陪她去宮中別處轉悠,甚至也不怎么愛笑了。

    她只是整日托著下巴,坐在屋門前的臺階上。

    明明還很是稚嫩的小臉上,看起來卻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就跟個小大人似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日歲歡同往日一般坐在階前,看著霍則衍抬步走了進來,彎下身子同自己說話時,竟也忘了同先前一樣轉身就跑。

    歲歡不僅顧不上拔腿跑開,甚至連霍則衍同自己說了些什么也沒聽清。

    她只是抬頭看著霍則衍,有些茫然地對他道:“我聽他們都叫你‘陛下’,你在這里,應該也很厲害吧?”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娘親她,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問道。

    其實像歲歡這樣小的年紀,對“死亡”一事,本也應當是沒什么概念的。

    但她還模糊不清地記得,自己住在從前的家里時,隔壁曾住過一位老婆婆。

    印象里,那位老婆婆也是整日躺在榻上,后來有一日,她就再也沒見過那位婆婆了,仿若這個人就此消失了一般。

    她好奇地問了娘親,才知道那位老婆婆原來是已經“死”了。

    娘親如今臥于榻上的樣子,看起來就和她最后見到那位老婆婆時一樣。

    也不一樣,畢竟她的娘親,看起來比那位老婆婆要年輕得多。

    她從前一直以為,人只有到了那位老婆婆那樣的歲數,才會“死”去。

    可是娘親現在還這么年輕,娘親也會死嗎?

    娘親會不會也同那位老婆婆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她會不會從此以后,就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會嗎?

    歲歡想著想著,心里就害怕極了。

    她仰著頭,一雙眼睛也直勾勾地看著霍則衍,想要從他口中問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聽著歲歡的這個問題,霍則衍的心驀然縮了縮。

    但他只是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對歲歡道:“怎么可能?”

    “你母親她,不會死的。”他斬釘截鐵道。

    “那,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娘親她到底是怎么了?”歲歡又急急地問他道,聲音中也帶了些許委屈。

    “娘親還有他們那些人,也都不同我說這個。”

    “她只是生了一場小病,很快,很快便會好起來的。”霍則衍看著那雙和銜霜相似的眼眸,聲音堅定道。

    其實他也不知道,他這句話,究竟是在安撫歲歡,還是在安撫他自己。

    寢屋里,銜霜闔眸躺在榻上,聽著有人走進時,疲憊地睜開了眼,見來人是霍則衍,又慢慢地將眼睛給閉了上。

    她隱約聽見,霍則衍似是將什么物件,輕輕地放在了她榻旁的桌案上,而后又開口對自己道:“銜霜,這些……都已經趕制好了,朕扶你坐起來看看,好不好?”

    他要她看什么?

    銜霜再度睜開眼,瞥見擺在案上的鳳冠與鳳袍時,卻是微微愣了愣。

    她如今沒什么力氣,也懶得再去同霍則衍拗,只是順從地被他扶著坐了起來,看著他將那頂嵌珠金鈿流蘇鳳冠,小心地慢慢戴在了自己頭上。

    “好看。”他仔仔細細地端視了銜霜良久,面上也不自覺地展露了一縷柔和的笑意。

    “銜霜,你戴上這鳳冠,同朕先前想的一樣,當真是極美。”

    聽著霍則衍的話語,她下意識地望向了案上放置著的那面銅鏡。

    看見銅鏡中因病痛而面色煞白委頓的自己時,她很快就移開了目光,只是慢慢地同他比劃道:【太重了。】

    霍則衍怔了須臾,也斂了笑意,忙小心翼翼地摘下了那鳳冠,有些抱歉地同她道:“是朕不好,忘了你現下還在病中,戴著這個也定然會不舒服。”

    他停了一下,又溫聲對她道:“銜霜,朕今日給你看這些,其實只是想同你說,現下什么都備好了,只待你病愈。”

    “待你病愈后,我們便成婚。”他說,“屆時你穿戴上這些,定當為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婦。”

    銜霜略略掃向了擺在案上的赤色云錦鳳袍,看著上頭精細地繡著的栩栩如生的鸞鳳,不過幾眼便又別過了視線。

    時至今日,霍則衍竟還是以為,她這病能夠治好嗎?

    不過,即便她真的活得好好的,想來也不會有穿上這緋紅的鳳袍,同他成婚的那一日吧。

    銜霜心中這樣想著,卻到底也無心力同他說些什么。

    她看著霍則衍在榻旁坐下,對自己道:“近日方家接連上了數道折子,說是聽聞你病重一事,同朕請求進宮看望你。”

    “銜霜,你……愿意見一見太傅和方二么?”他問她道。

    聞言,她卻只是搖了搖頭。

    如今之際,她并不想見到他們。

    她知道,她或許已經不能再長活于世,在最后余下的這段日子里,她也只想安安靜靜地度過。

    至于方馥,還有方太傅,那些曾經讓她難受過的人,她如今更是一個也不想見。

    但其實她如今最不想見到的人,卻在眼前。

    “好。”霍則衍看著她,只是輕輕地應道,“那朕便同太傅說,你眼下需得靜心養病,受不得任何打擾,不便于見他們。”

    許是怕自己在這里也影響到了銜霜,他頓了頓,又道:“朕……朕也不在這兒繼續打擾你了,你好好歇息,切莫多思多想。”

    他說完這話后,又頗為不舍地看了她良久,正要轉身離開時,卻看見她同自己比劃道:【陛下,其實我也有一事,想要麻煩于陛下。】

    “怎么會是麻煩?”霍則衍見此,趕忙頓住了腳步,搖頭道。

    “什么事?”他輕聲問她道,“銜霜,你且同朕說便是。”

    【我近日病重至此,也無法再同從前一樣看顧照料歲歡,卻總是讓她為我這個母親憂心不已。】

    銜霜想起自己近來跟變了個人似的女兒,輕輕地嘆了口氣,慢慢道。

    【作為母親,我實不忍見她小小年紀,卻因我之故,在宮中這般難過,是以想請求陛下,先送歲歡出宮一段時日,托由長公主代為看顧。】

    歲歡這段時日的愁眉苦臉,她這個做母親的,雖久臥于病榻之上,但也都看在眼里。

    看著自己小小的女兒,本該在無憂無慮的孩童年紀,卻為著自己治不好的病擔心憂慮至此,她心中只覺得對歲歡虧欠萬分。

    一想到或許在不久后的某一日,便要歲歡親眼目睹著自己的死亡,她心里,更是覺得難過又歉疚。

    第*53章

    第53章

    若是讓歲歡繼續留在蘭溪苑,看著自己母親的生命,一點一點地走向衰竭。

    于尚是孩童年紀的歲歡而言,未免也太過于殘忍。

    其實銜霜原先并非沒有思慮過,要不要將歲歡送去明和殿。

    但想著霍則衍政務冗繁,怕是也無暇顧及到歲歡。

    況且,像他那樣的性子,恐怕也不會有什么閑心與耐心,去看顧一個可能會因為離開母親而哭鬧不休的小孩子。

    而她亦擔心宮中人多口雜,若是讓歲歡不慎聽到了什么關于她病情的不好話語,只怕會叫歲歡更加擔心。

    更何況,她原本也不想,讓歲歡一直長留在這座壓抑沉悶的深宮里。

    是以她想著,不若就借著這一次,將歲歡送出宮去,也算是讓她離開了這座傷心地。

    上回霍疏月來蘭溪苑時,她也不難看出,霍疏月對歲歡這個侄女是真心疼愛,如此想來,應當也不會推辭自己的這份請求。

    銜霜思量著。

    看著她的比劃,霍則衍靜了少頃,方開口問她:“你是想將歲歡送走?”

    見銜霜緩緩點頭,他嘆道:“朕知你不想見歲歡擔憂,但她這樣牽掛你,若要讓她此時離開你這個母親,她自己定然也不會愿意,恐怕還會更加難過。”

    【陛下,長痛不如短痛。】銜霜卻只是搖了搖頭,對他道。

    霍則衍看著她,唇微微翕動著,似是有什么話想說,卻終究未說出口。

    靜默了好半晌后,他終是點了點頭,輕聲同她道:“好,那這段時日,就先讓歲歡暫住于疏月府上,待你病愈后,我們,便接她回我們的家。”

    聽著霍則衍溫和的聲音,銜霜垂下了眸,沒有再說些什么。

    這座冰冷的皇城,何曾是歲歡的家,又何曾是她的家?

    她似乎,早就已經沒有家了。

    ……

    翌日,銜霜將將睜開眼,就聽見歲歡“咚”地一聲推開了門,噔噔噔地跑到了自己榻前。

    望見滿臉都是淚痕的小小女兒跑進來時,銜霜心下一緊,也趕忙支撐起了身子,勉強坐了起來。

    “娘親,他們,他們說,娘親要把我送走,送去什么長公主府……”歲歡磕磕絆絆地說著,大大的眼睛里也蓄滿了晶瑩的淚水。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娘親,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了……”

    看著歲歡不斷滾落下來的淚珠,銜霜也只覺得眼眶發酸,險些就要掉下淚來。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有些費力地伸出了手,慢慢地擦著歲歡小臉上的淚水,又比劃著對她道:【怎么會呢?娘親怎么可能會不要我們歲歡?】

    【是因為娘親現下病著,珠兒姐姐又要照顧著娘親,就沒人照顧歲歡,也沒人陪我們歲歡玩了。】

    銜霜勉強牽出了一抹笑,慢慢地安撫著歲歡道。

    【長公主就是上回給歲歡點心吃的姑母,她很喜歡我們歲歡,所以才想接歲歡過去住上一段時日,陪著歲歡一起玩呢。】

    歲歡似懂非懂地看著銜霜,想起上次送給自己香甜糕點的那個好看姑母,這才勉勉止住了淚水。

    她想了想,又認認真真地問銜霜道:“那娘親,你什么時候才會接我回來呀?”

    聽著歲歡的發問,銜霜卻低著頭,靜默了下來。

    因為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甚至,她如今病成這副模樣,還有沒有機會接歲歡回來,仍是個未知數。

    見銜霜沉默下來,歲歡很快就大致聯想到了些什么,眼睛中又漸漸泛起了淚花。

    “娘親……”

    歲歡看著面色憔悴,倚在病榻上的銜霜,又想起了自己昨日和霍則衍的那番對話。

    她眨了眨紅紅的眼睛,小聲地同銜霜求證道:“娘親,你會死嗎?”

    聽見這話時,銜霜怔了怔。

    看著眼前小小的女兒,她很想搖搖頭,告訴歲歡自己不會死,卻到底還是不想騙她。

    有些事情,即便現下再怎么瞞著歲歡,可她也總是會知道的。

    【歲歡,其實,每個人都是會死的。】她摸了摸歲歡的小腦袋,比劃著同她道,【我也會死的。】

    “不,娘親才不會死!”

    誰知看到她這話,歲歡卻是反應激烈地搖了搖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那個人和我說過,娘親生的只是小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他說了娘親不會死的!”她一邊哭,一邊朝銜霜喊著。

    “娘親,你不會死的,你一定不會死的,我不想你死……”

    看著面前哭花了臉的歲歡,銜霜也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自己有些發潮的眼角。

    如果可以,如果上天還愿意給她這個機會,她當然也想好好地活下去。

    不止是為了歲歡,更是為了她自己。

    十三歲那年,夏婆婆走后,她孤身一人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總是將生死置之度外,覺得左右也是一個人,死了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可等到后來,她真的因為沖動,經歷過了一次生死后,方知曉了好好活著的寶貴。

    既僥幸從那冰冷的江水里撿回了一條命,她自是不甘就這樣早早地死去,也不愿就這樣獨留下幼女一人于世。

    可此舊疾反反復復數次,病痛纏身數月,她的那些不甘,早就已經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事已至此,時至今日,她除了接受,似乎也再做不了什么別的。

    看著還不能接受這一點的女兒,她心中酸澀不已,卻也只能輕輕地嘆了口氣,同歲歡道:【娘親同你保證,一定會盡力,好好活下去的,好不好?】

    歲歡并不懂“盡力”是什么意思,只是看著娘親保證說“一定會好好活下去”,慢慢地止住了淚水。

    她揉了一把哭得通紅的眼睛,很是認真地應道:“好,娘親得和我拉鉤!”

    見歲歡伸出了小小的手,銜霜無奈地笑了笑,但也還是把手緩緩伸了過去。

    拉好勾后,歲歡總算心滿意足地破涕為笑,又乖乖地對銜霜道:“我聽娘親的話,去姑母家中住,但娘親病好后,一定要記得來接我,一定!”

    不忍再叫她難過失望,也怕好不容易哄好的女兒再哭起來,銜霜看著她,遲疑了片時,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倘若,倘若她的病真的還能治好,倘若她真的還能好好活著,自是要接她的女兒回來的。

    歲歡走后,本就安靜冷清的蘭溪苑,更是愈發沉抑了起來。

    隨著天氣一日日由涼轉冷,桂花的香氣也在不覺間由濃轉淡,而后又漸漸消散。

    十月過后,銜霜的病情也隨著這些凋謝的桂花,越發惡化了起來。

    她開始不斷地陷入昏迷,整整一日里,她昏睡著的時間,往往比清醒的時候,還要多得多。

    看著同凋零的桂花一般,一日日枯萎下去的銜霜,霍則衍只覺得,自己心中的那股恐慌在不斷加大,直至占據了整個心頭。

    這么多年,他從未同現下這般害怕過什么,害怕失去,更拼了命地想要留住些什么。

    他已經失去過了她一次,那三年多以來的痛苦與絕望,猶在眼前,揮之不去。

    好不容易才再度尋回她,她眼中雖早就已經沒了自己,但那個時候,他看著自己眼前安然無恙的她,他仍是慶幸不已,也后怕不已的。

    幸好,幸好她還好好地活著,她還平安無事地站在自己面前。

    可眼下……

    看著已然病入膏肓的銜霜,他根本不敢去想,若是再一次親眼目睹著她的離開,自己會變成什么模樣。

    現如今,除了明和殿和蘭溪苑,霍則衍去的最多的,便是寶華殿。

    在此之前,他是從不信所謂神佛的。

    從前他每每看著那些求神拜佛之人,心中都有些隱隱的不屑。

    那時候他總覺得,求人求天,都不若求己。

    與其相信所謂的這些,整日里乞求著神佛之佑,不如自己多行些實事,去爭取自己所想要的一切。

    可是現如今,他做盡了所能做的一切,卻仍是無濟于事,束手無策。

    即便他貴為帝王,高高在上,坐擁江山,富有四海,如今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最愛的人的生命,慢慢地走向枯竭。

    他想,或許他真的,真的已經走投無路了。

    偌大的寶華殿里,卻是一片靜謐無聲,唯有青煙裊裊升騰。

    暮秋初冬的一縷淡淡的殘陽,透過檀木窗欞斜斜地揮灑下,與巨大的佛像金身交相輝映。

    霍則衍在佛前,跪了整整三日三夜。

    從不信神佛之人,有一日竟也會誦念佛經,乞求神佛庇佑銜霜平安康健,長命延壽。

    他在佛前長跪祈盼,求以己命換她命,愿將自己今后的壽命悉數延于她身,只盼她能早日病愈康寧。

    第54章 第54章

    十一月中旬之時,京中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細小的雪籽一粒粒飄落而下,落在地面,覆上了淺淺的晶瑩一層,很快又化作一片雪水消散,只余下一地的冰冷潮濕。

    銜霜疲乏不堪地睜開了眼,看到安靜地坐在自己榻旁,闔著眼,似是已經睡著了的那個人時,心下也并不覺得太過意外。

    在這么些個日子里,很多次她從沉沉的昏睡中醒來時,都會看到他這樣靜靜地守坐在自己的榻旁。

    只是不知這一回,自己又昏睡了多久。

    銜霜稍微動了動,想要支撐著身子,從榻上慢慢地坐起來,手中卻怎么也使不上什么力氣,只得作罷。

    她緩緩地側過了頭,望向了未拉過窗幔的窗外,看著蒼蒼一片的空寂庭院,和打落在窗欞的細雪,不知不覺便晃了神。

    如今,竟是都已經到了下雪的日子了嗎?

    望著窗外的落雪,她忽然間想起來,前些天醒著的時候,她聽見珠兒偶然同自己提起,如今已經入冬了。

    銜霜隱約記得,自己這病將將復發之時,尚是八月夏日,窗外那時還是蟬鳴不休,怎么一晃眼,竟已到了漫天飄雪的冬日。

    她竟是已經病了這樣久。

    榻旁坐著的那個人,似是被她這細微的動作驚醒,也睜開了眼睛。

    “銜霜,你醒了?”

    聽著霍則衍微微帶了些驚喜的聲音,銜霜回過了神。

    她看向坐在自己榻旁,面色亦有些委頓疲憊,眼底也染了些許烏青的那個人,慢慢地比劃著對他道:【陛下,還是回寢宮歇息吧。】

    【我這邊有珠兒,也有太醫,原也不需陛下時刻守著的。】

    “朕不困。”霍則衍卻只是搖了搖頭,同她道,“朕現下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守在這兒,陪著你。”

    他說著,輕輕地握住了她露在錦被外的手,卻在觸碰到她冰涼的手指時,微微頓了頓,而后將雙手覆了上去。

    “冷嗎?”他小心翼翼地給她暖著手,輕聲問她,“手怎么這樣涼。”

    看著自己被霍則衍緊緊握住的雙手,銜霜也早已沒有什么掙脫的力氣,只是任由他這樣握著,感受著他手心處傳來的層層暖意。

    良久后,感覺到她的手一點一點地變暖了起來,他才輕輕地松開了她的手,溫聲問她道:“想不想吃些什么?暖暖身子。”

    見她沒反應,他略一思忖,又道:“朕命小廚房備些姜棗燕窩羹,好不好?”

    她雖仍是未作應答,但約莫兩刻鐘后,便有宮人端著做好的姜棗燕窩羹走了進來,霍則衍從宮人的手中接過了瓷碗,又淡聲吩咐其退了下去。

    看著他很自然地端起了那盛著羹湯的瓷碗,伸手要喂自己用羹湯時,銜霜不覺間顰了顰眉。

    她很想從他的手中接過瓷碗,告訴他自己來就可以,可卻實在沒什么力氣,只能極為不堪地就著他的手,將那羹湯慢慢喝了下去。

    羹湯將將燉好,還散發著騰騰的熱氣,和姜棗特有的濃濃甜香,喝下幾口后,銜霜便覺得自己的身子也漸漸暖和了些許。

    只是霍則衍這樣的舉動,仍讓她心中覺得不自在極了,也難堪極了。

    在他再度將瓷勺小心地送到自己唇邊時,她終是忍不住偏過了頭,對他道:【陛下,我吃不下了。】

    看了一眼還余下了的大半碗溫熱羹湯,霍則衍卻也只是放下了自己僵在了空中的手,應了一聲“好”。

    他將瓷碗擱置在了案上,看著眼前醒著的銜霜,只想趁著她眼下這個難得蘇醒的時候,再多同她說上幾句話。

    “疏月說,歲歡在她府中一切都好,也很是乖巧聽話,她讓你安心養病,不必總是記掛著歲歡。”

    “近日京中下雪,天氣也愈發寒涼,你如今的身子受不得寒,需得格外當心些才好,朕會命內務府再多送些炭火過來。”

    “待到明年開春之時,想來你的病也無恙了,屆時朕陪著你,還有歲歡,一起去踏青游春,好不好?”

    ……

    銜霜怠倦地闔著眼眸,安靜地聽了良久霍則衍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話語后,似是忽然間想起了什么一般,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陛下。】她抬眸看向了他,勉強伸出了手,慢慢比劃道。

    【我想……最后再求陛下兩件事,還望陛下看在從前的情分上,能夠應允我。】

    霍則衍怔了少頃,隨后趕忙開口道:“銜霜,你不用求朕。”

    “莫說只是兩件事,就算是兩百件,兩千件,朕也都會應允你。”他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又對她道。

    看著面前面色蒼白虛弱的銜霜,他心里清楚,不論這時她同自己提什么樣的要求,自己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他說著,才想起自己這樣拉著她的手,讓她不好同自己說話,又忙不迭松開了她的手,同她道:“銜霜,你只管告訴朕就好。”

    銜霜點了點頭,比劃著同他道:【第一件,我死后,尸骨不入皇陵,求陛下將我的尸骨安置在宜撫巷,與養育我的婆婆葬在一處。】

    看著她比劃完這句話,霍則衍便立時變了面色。

    他心中陣陣抽痛,沉著聲音出聲喚道:“銜霜,你……”

    【還有第二件事,求陛下準我說完。】銜霜卻只是比劃著打斷了他的聲音,同他道。

    “好……”霍則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仍是平穩不下自己起伏不已的慌亂情緒,顫聲對她道,“你說。”

    【第二件,求陛下在我死后,將歲歡,交由長公主撫養。】

    隨著身子的每況愈下,銜霜心中也很是清楚,自己所剩下的時日已經無多了,只怕也熬不過這個冬日,更見不到來年開春。

    現今她陷入昏迷沉睡的時候,更是遠遠多于清醒的時間。

    她亦是不知道,若是自己再度閉上眼睛,醒來會是什么時候,又或者,還能不能再醒來。

    索性便也借著這個自己還算清醒,而霍則衍也恰好就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將所有的事情都給交代個清楚。

    生前她受人逼迫,被困鎖在皇宮這座囚籠里,已是身不由己,她不想在死后也葬入皇陵,就連做鬼都要受盡束縛。

    她如今已是將死之人,早已無過多執念在身,讓她唯一牽掛不已,也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尚在幼年的女兒。

    歲歡尚還如此年幼,便要被迫承受喪母之痛,這也始終是她心中之痛。

    但也好在,歲歡尚還年幼,懂得的事情也算不得太多。

    只要今后有人代替自己的位置,陪在歲歡身邊,好好地照顧著她,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對自己這個生母的印象,便會越來越模糊。

    這份喪母的傷痛,也會隨之愈來愈輕。

    不過銜霜并不放心,今后將歲歡留在皇宮中,由她的生父來照料。

    銜霜相信,在她走后,霍則衍或許會傷懷上那么幾日,但她也清楚,像霍則衍這樣高高在上的帝王,很快就會將自己的死拋至腦后。

    他坐擁著萬里江山,身邊自然也永遠不會缺女人陪伴。

    他會再立新后,會冊封嬪妃,也會再與三宮六院的后妃生兒育女……

    到時候,哪里還能再顧得上她的歲歡?

    而長公主霍疏月獨身一人,沒有夫婿,亦無子女傍身。

    霍疏月本就是歲歡的姑母,又那樣的疼愛歲歡,在她走后,想來更會將歲歡視若己出。

    歲歡若是能得到霍疏月的撫育照顧,在宮外的長公主府里無憂無慮的長大,她臨終前,便也能徹底安下心了。

    她想。

    但霍則衍看著她的這番話語,面色卻是有些發白,仿若也同她一樣生病了一般。

    他搖著頭,聲音亦微微有些發顫:“銜霜,朕說過,朕不會讓你死的。”

    “朕會治好你的。”他對她道,“朕一定會讓你好起來的。”

    聽著霍則衍這樣堅定的話語,銜霜只是無力地牽了牽唇畔。

    她同他道:【我的身子究竟如何,我自己最為清楚,陛下日日看在眼里,也不會不明白,為何卻還總是要自己欺騙自己呢?】

    【還是說……】她停了一下,又道,【陛下如今就連我的臨終遺言,也不愿意答應了。】

    霍則衍看著她的比劃,心下又是一陣鈍痛。

    他攥著手,靜默了良久,方輕聲開口道:“好,這兩件事,朕都答應你。”

    “但銜霜,你也要答應朕一件事。”他頓了頓,又對她道。

    【什么?】

    聞言,銜霜心下不免略微有些訝異。

    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經成了這副樣子,又還能再為霍則衍做些什么呢。

    而他貴為天子,應有盡有,又能有想做的什么,是做不到的。

    “你要答應朕,不準提前放棄。”他說,“答應朕,永遠好好地活下去。”

    霍則衍凝眸看著她,直至眼睛開始發酸發澀,也未再移開視線片刻。

    “銜霜,朕答應你,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你病愈后,朕會放你出宮。”

    第55章 第55章

    聽到從霍則衍口中說出“出宮”這兩個字時,銜霜的眼睫微不可查地輕輕顫了顫。

    她下意識地掀起眼簾,抬目望向了他,對上他那雙泛紅的眼眸時,卻是不自覺地怔了怔。

    霍則衍的眼眸中,似是壓抑蘊藏著太多太多的復雜情緒,可他只是緊緊地攥著雙手,那樣平靜而又堅定地看著她。

    “銜霜,朕會放你離開。”他看著她,有些發白的唇仍在一張一合。

    “屆時不論你想留在京城也好,想去江南找那個人也罷……朕都不會再攔著你。”他輕聲道。

    “總歸,待你病愈后,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霍則衍同她說著,緊緊握起的拳頭,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松開。

    從前他曾以為,只要能將銜霜留在身邊,不論用什么樣的惡劣手段,不論她自己是否心甘情愿,也不論她心中想著的那個人是誰,都無所謂。

    只要她今后能夠永遠陪在他的身邊,也永遠只屬于他一個人,那就夠了。

    可是后來親眼看著她與徐文州二人郎情妾意,惺惺相惜,為了周全彼此犧牲自己的樣子,他心中妒忌嫉恨得幾欲發瘋。

    銜霜喜歡著的那個人,在她心中,讓她牽掛惦記著的那個人,本該是他,也只能是他。

    那個時候他想,她定然只是一時被旁的男人迷亂了心智,畢竟她曾經那樣全心全意地喜歡過自己。

    是啊,她過去到底曾那樣不顧一切地愛著他,如今只要他將她留在身邊,好好待她,日子久了,她也定然會慢慢重新喜歡上自己的。

    他想。

    她心中的那個人,從前是他,今后,也遲早都會是他。

    再后來,他嘗試著去小心翼翼地討她歡心,嘗試著拋卻所謂的驕傲與尊嚴,放下高高在上的帝王顏面,在她面前低頭折腰。

    甚至,他嘗試著去學她如今心中的那個人,學著徐文州的溫潤樣子,拔盡了身上的一根根尖刺,也斂了所有的脾氣,在她面前輕言細語。

    然而,好像無論他怎么做,她都始終不肯愛他,也始終不肯接納他。

    這些日子里,他因著她的病情擔憂恐懼,害怕在疾病生死面前,自己用再多的手段,也再留不住她。

    只是今日看著她比劃出那番話語,看著她適才說出的“臨終遺言”,他才忽然發覺,不論有沒有這么一場病,自己其實都是留不住她的。

    不論是她的人,亦或是她的心,他都留不住。

    他的確想要得到她,想要擁有她,想要日日夜夜和她相伴,想要和她結為夫妻,今后永遠在一起,卻更想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而如今她被重病纏身,日漸消瘦委頓,比起那些前者,他眼下所奢求,所期盼的,也僅僅只是她能夠好好地活著。

    他只是要她活著。

    若是他應允她,在她病愈后讓她出宮,或許便能讓她更加堅定了好好活下去的念頭。

    若是只要他放手,她的余生便能長樂康寧……

    霍則衍想,他似乎,已經做出了那個自己從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抉擇。

    “銜霜,朕不會食言。”末了,他一字一頓地認真對她道。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銜霜聽著他的話語,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這個時候,她也無多少心力去判斷霍則衍這些話的真偽,去猜測他日后是否還會食言。

    她只是遺憾地想著,自己如今都已經時日無多,整日里躺在榻上,動也動不得了,又哪里來的什么所謂“病愈”。

    他此時說要放她出宮,是真心的也好,只是想哄她振作起來也罷,似是都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

    那日同霍則衍簡單地交代完后事后,銜霜又昏睡了整整三日。

    第四日早晨,她醒來的時候,霍則衍已然去了早朝,并不在她身側。

    而也正是那個時候,她收到了徐文州從江南寄來的第二封信。

    珠兒小心地扶著她從榻上坐起了身子,又將那封小成子送進來的信,交到了她的手中。

    看著信封上熟悉的“銜霜親啟”四個字時,她顫顫巍巍地打開了信封,展開了其中那張滿是墨跡的信紙。

    同上一回寄來的信一樣,信的開頭,徐文州依舊是問她近來過得如何,身子是否安康。

    只是余下的那大半張信紙,他幾乎都在同她說江南的好風光。

    他在信中說,今年的江南,亦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雪。

    瑞雪兆豐年,風雨送春歸。

    待到來年開春之時,江南之景定然較之往年更美。

    信的末尾,他說,今后她若還有出宮的機會,必定要再來江南,他會陪著她游遍綠水青山。

    銜霜有些費勁地,將這封洋洋灑灑的長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看著徐文州信中提到的那些好風光,她心中一半是憧憬,一半是遺憾和悵然。

    她知道,霍則衍雖說答應給了自己病愈出宮的這個機會,但她這愈演愈烈的病,只怕讓她今后再無此機會去江南游山玩水了。

    她恐怕,也根本就見不到來年的開春了。

    “主子……可還要回信嗎?”見銜霜看著那封信出神,珠兒低聲問她道。

    銜霜輕輕地點了點頭,比劃著示意她去準備筆墨紙硯。

    珠兒看著面色孱弱,倚在榻上的她,遲疑了少頃,終究還是應了下來。

    因著銜霜如今行動過于不便,也不好再輕易起榻,珠兒只是將筆墨紙硯放在了榻旁的桌案上,又細心地將筆沾了墨,小心地連同信紙一并給了她。

    銜霜接過那筆,卻覺得過去輕飄飄的筆,如今似是有千斤重,讓她竟險些拿不穩。

    她并不想讓徐文州和徐文蓉因為自己擔心不已,是以也不打算告訴他們,自己如今已然病重,不日便要撒手人寰一事。

    她只是坐在榻上,握著微微打著轉的筆,有些費力地在信紙上慢慢寫道:【徐大哥,一切安好,勿念。】

    不過只提筆寫了這簡單的幾個字,銜霜便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有些疲乏難捱。

    她緩緩放下手中的筆,將那張輕飄飄的信紙給了珠兒,讓她轉交給小成子,又顫顫巍巍地比劃著,和她道了句【多謝】。

    銜霜隱約看見,珠兒從自己手中接過信紙時,眼中似有淚花閃現。

    她看著珠兒像是害怕被自己發現似的,匆匆地背過了身子,抬手擦去了臉上的淚水時,她亦在心中嘆了口氣。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她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

    在這場為時短暫的清醒過后,銜霜很快就又陷入了無盡的昏迷。

    只是這一回,過去了足足半個多月,她也仍未再度醒來。

    不覺間十二月已至,一晃眼,又是一年深冬。

    京中已接連下了數日的大雪,看起來卻依舊未有任何要停歇的意思,反有愈下愈大之勢。

    大雪漫天,寒意凜冽。

    霍則衍亦在寶華殿的佛前,跪了足足數日。

    他心中也知道,求神拜佛若是當真那么有用的話,銜霜也不至于到現下仍是處于昏迷不醒。

    可是現如今,他在這種窮途末路,進退無門的時候,除了乞求神佛之佑,竟是也不知還能為她再做些什么。

    自銜霜舊疾復發起,他便早已派了手下侍從,廣尋四處名醫,凡有能醫好銜霜者,賞萬金。

    懸賞的金額仍在不斷提高,賞賜也愈來愈豐厚,躍躍欲試者眾,為此入宮者更是不斷,卻始終未能有一人能治好她。

    但在再度聽著手下侍從回宮稟報之時,霍則衍仍舊抱有著些許希冀。

    聽著侍從恭敬的回稟,他赫然從佛前站起了身,轉過身子,出聲問道:“你既說那大夫能枯木逢春,活死人,肉白骨,又為何不請他進京入宮?”

    “回陛下,那位大夫雖說是遠近聞名的神醫,有著再世扁鵲之稱,可隱居于深山之中,性子也極其古怪。”侍從道。

    “屬下等人上山求見不得,只見到了其弟子,那弟子也只是說他們不受朝廷征召,而且,而且他們還說……”

    看著那侍從支支吾吾,一副有話不敢說的樣子,霍則衍皺了皺眉,問他:“他們還說了什么?”

    “回陛下,他們還說,若是想要求他們師父下山治病,就必須得按照他們那里的規矩來……”

    見那侍從說了幾句就又停了下來,霍則衍的眉心不禁擰得更緊,逼問道:“你說,究竟是何規矩?”

    “……凡為親求醫之人,需得親自進山去請,方顯求醫誠心。”侍從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躊躇著回道,“他們說,屬下等人這回去的不算,還得,還得勞煩您親自再去一趟。”

    侍從說完這話,將頭埋得更低,心中也戰戰兢兢極了。

    他想了想,又小心謹慎地補充道:“陛下,既然他們這般不知天高地厚,要不……要不屬下等人,還是直接去將那神醫給您綁了來吧?”

    誰知聽了這話,霍則衍卻倏然沉聲道:“不可。”

    第56章 第56章

    “那,陛下……”

    見霍則衍一口否決了這個提議,侍從又絞盡腦汁地重新想了起來,卻也再想不出什么還能比這更好的法子。

    于是他只好俯下身子,恭敬道:“屬下愚鈍,還請陛下明示當如何做。”

    霍則衍并未做過多考慮,心中便已定下了主意,開口道:“既是如此,朕便親自去請。”

    聞言,侍從不禁愣了愣,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他這話里的意思,但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想了想,覺著應當是自己未全部同霍則衍說清楚,又趕忙補充道:“陛下,那神醫居于的洛山,距京城可是將近千里之遙,您看這……”

    那侍從說著,悄悄地抬頭看了霍則衍一眼,見其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想說的話也登時就堵在了喉間。

    少頃后,他才小心地改口道:“您看,您看預備何時啟程去往洛山,可要等這雪停了,或是小一些再……”

    只不過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霍則衍出聲打斷:“一個時辰后。”

    一個時辰后?

    似是不曾想到霍則衍竟會這樣急遽倉促,那侍從也不免有些瞠目結舌。

    他本還想勸說這大雪日恐怕不便出行,更遑論是趕這樣*遠的路,但聽著霍則衍斬釘截鐵的聲音,又將這句話咽回了肚子里。

    “是。”侍從略一遲疑,終究還是應道,“那屬下這就去為陛下準備馬車。”

    “不必,馬車太慢了。”霍則衍卻只是皺著眉,對他道,“直接備馬就好,要快。”

    ……

    駿馬駛出京城之時,大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好似鵝絨柳絮,為地面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雪白。

    雪色蒼茫,方圓千里,皆是一片深深的靜謐,只余呼嘯著的陣陣寒風,與匆匆疾行而過的馬蹄聲交相呼應。

    馬蹄聲踏破了這一片死寂,同時也濺起了碎雪點點,在潔白疏松的皚皚白雪上,留下了許許多多深淺不一的印記。

    坐在馬背上的霍則衍,卻仿若感受不到這橫掃而來的刺骨寒風,和這飄落而下的漫天飛雪一般,只是縱馬揚鞭,破雪而行。

    想著宮中尚還昏迷不醒的銜霜,他心中焦急萬分,也迫切不已。

    直至天色黑盡,他也未在沿途的驛站稍作歇息,只馬不停蹄地趕著路,一心盼著能早些抵達洛山,見到那位傳聞能使枯木逢春的神醫。

    就這么連夜趕了一日有余的路,在翌日黃昏之時,終是到了洛山。

    千里之外的洛山,亦是落雪紛紛,但霍則衍卻根本顧不得撣去狐裘上的層層落雪,也顧不得去接侍從手中的傘。

    他將將躍下馬,在樹邊隨意地系好了馬的韁繩,就急急地走向了那個守在山腳下的白袍弟子。

    那名白帕弟子大致掃了一眼來人,也只是見怪不怪地問他們道:“你們,應該是來求見師父的吧?”

    見為首之人微微頷首,那弟子又道:“我們師父從來都只有白日才會待客下山,現下天色已然有些晚了,還是請閣下改日再來吧。”

    聞此,霍則衍心中一急,連忙開口道:“我們是自京城遠行而來,日夜兼程,方于此時抵達。內人重病昏迷,拖延不得,還請予以通融一二。”

    “京城?”聽了這話,那弟子的聲音帶了些許訝異,“京城離洛山,可是有著小千里的路途!你是說,你們是從京城來的?”

    “是啊!下著這樣大的雪,我們主子為了來你們這洛山,可是冒著雪,連夜趕了一日多的路。”

    霍則衍身后有侍從附和著,又對那弟子道:“不知小兄弟可否還記得,我等先前也曾來過一回,那時小兄弟還跟我們說,需得我們主子親自過來一趟,才能請得神醫下山。”

    那弟子聞言,略略打量了幾眼霍則衍身后的人,這才有了稍微幾分印象。

    “罷了,罷了。念在你們是冒著大雪,從那么遠的地方趕過來的份上,今日便為你們額外破這一次例罷。”

    他看起來很是通情達理地聳了聳肩,又望向了霍則衍,對他道:“不過,按照規矩,也只閣下一人能夠上山,其余人等,需得在山下靜心等候才是。”

    “閣下,請吧。”

    霍則衍點了點頭,抬步正要跨過上山的石階,卻又陡然被那弟子攔住:“閣下且慢。”

    見霍則衍蹙起眉,不明其意地看向了自己,他搖頭道:“上山的這一千石階,并非是同閣下這般走上去的。”

    “我原本以為,閣下應當也是知曉的。”那弟子道。

    “不是——”有侍從忍不住開了口,問他道,“小兄弟,這上山路不能走上去,還能怎么上去?”

    那弟子清了清嗓子,正色同他們解釋道:“按照我們洛山的規矩,凡是求請師父下山治病者,為顯誠心,走上這一千階時,需得一步一叩首。”

    聞此,那些侍從皆是一驚,難以置信地面面相覷后,紛紛都變了臉色。

    “一步一叩首?!”有侍從氣憤道,“你可知道,我們主子究竟是什么人嗎?!”

    然而那弟子聽了這憤憤不平的話語,卻也只是心平氣和道:“不論是當朝的天子,還是路邊的叫花子,只要是來洛山求師父下山行醫,就都得按照我們這里的規矩來。”

    “否則,又有何誠意請師父下這一趟山?”那弟子頓了一下,又道。

    “你先前說為了顯什么所謂誠心,非得要我們主子親自來請,看在你們是方外人士的份上,我們便也不同你們計較這許多,忍氣吞聲地依著你們的要求辦了,結果——”

    侍從咬牙切齒道。

    “結果現下我們主子人都已經千里迢迢從京城來了,你們卻又整出個什么‘一步一叩首’來刁難人,未免也欺人太甚!”

    “我說了,這只是我們這里的規矩,一貫如此,并不是什么特意的刁難。”那弟子攤了攤手,看起來頗為無奈道,“說起來,我們今日已特別為諸位破了例,卻萬萬不能再不遵守這一項規矩。”

    “但若是實在不愿守這一規矩的話,我們自也不會強人所難,諸位另請高明便是。”

    聽著這話,有侍從憤懣不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洛山哪敢來的這些所謂規矩要人遵守?”

    那侍從說著,也將背上的劍拔出了劍鞘,亮在了那弟子的眼前。

    “你們既這般不知尊卑高低,我們便也無須再同你們客氣下去。我就不信了,將人從山上綁下來,把刀架在脖子上,還敢不治病不成?”

    “住口。”靜了片時的霍則衍卻忽而出了聲,“將劍收回去,不得如此無禮。”

    “既然已經來了,那就遵守這里的規矩便是。”他聲音平靜道。

    見霍則衍下了令,那侍從心中再怎么氣憤,也只得不情不愿地將劍放回了劍鞘里,但還是按捺不住對他道:“陛……主子,難不成,難不成您還當真要……”

    他小聲地說著,看著霍則衍的面色,又悄然噤了聲。

    那弟子并未再搭理那些侍從,只是看著霍則衍,再度開口道:“我知閣下應是京中養尊處優的貴人,瞧著應也有些脾性和傲骨,若當真忍受不了這個規矩,原也不必勉強自己。”

    “更何況,那可是足足一千石階,閣下,當真想好了嗎?”他又問霍則衍道。

    霍則衍的神情有些恍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須臾后方輕聲道:“想好了。”

    “既如此,那閣下便請吧。”那弟子說著,也向他伸開了手。

    上山的石階上,每一層皆鋪滿了厚厚的積雪。

    霍則衍每叩過一層石階,都在覆著堆雪的階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印記。

    而柳絮鵝毛般的落雪,仍在不斷地下著。

    那些飄落而下的雪花,落在了霍則衍的衣袍上,落在了他的發上,也落在了他的頸間,又很快化作雪水,順著他的脖頸,冷冰冰地滴了下去。

    朔風掠過,寒意凜冽,風雪漫天。

    就連安靜守在山下的幾人,也紛紛在這一陣陣刺骨的寒風中,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外袍。

    霍則衍跪在山間,額前冰涼濕冷一片,就連身上披著的那件玄色狐裘,也幾近被這落雪染成了一層素白。

    可他自己,卻偏偏一點也不覺得冷。

    與之相反,他的心,已經很久未再同現下這般暖過。

    恍惚間,他記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年冬天。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時也是十二月。

    他也記得,那一年的雀嶺山,也同今日的洛山一般,漫天飛雪。

    那時他家中遭人構陷,而他亦從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一夜之間淪為了階下囚,被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那個時候那樣落魄的他,怎么也沒想到,會有一個很傻很傻的姑娘,不顧一切地在一片謾罵聲中,堅定地走向自己,還那么固執地要陪在他的身邊。

    她陪著他一同流放,陪著他歷經生死,背著他走出了大雪漫天的雀嶺山。

    那樣瘦削的身子,竟是硬生生地就這么背著他,迎著漫天的風雪,在覆著積雪的山中,走了那樣久的路。

    她背著他在山下四處尋醫,為了救他,甚至不惜下跪求人……

    那一年大雪紛飛的冬天,距離今天,好像已經變得極其遙遠了,可又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她瘦削單薄的身影,因羞赧而微微泛紅的面龐,還有那雙盛著盈盈秋水的眼眸,似是也透過這飄落而下的雪,一點一點地,慢慢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第57章 第57章

    落雪紛紛打在睫前,又化作雪水淌下,模糊了霍則衍的視線。

    朦朧間,看著眼前浮現出的那張若隱若現的姣好容顏,他微微有些發怔。

    明明知道只是虛幻,但他還是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撫向了那張熟悉的面容。

    就如同意料之中的那般,他發顫的指尖將將觸碰到那張如夢似幻的面龐時,那個幻影,便立時穿透了他的手指,消散而去。

    一切就這么重新歸于了飄散的紛飛落雪中,再也無跡可尋。

    暮雪蒼茫,天色昏沉。

    來時便已至黃昏,深冬里的白日又是格外的短暫,本就因著下雪而有些暗淡的天色,亦很快就在這漫天飛雪中,一點一點徹底昏黑了下來。

    整整一千石階,上了約莫還不至一半時,霍則衍身上的衣袍,便已被冰冷的雪水打得濕透。

    涼意刺骨的雪水順著外袍,滲入了里衣,滲進了雙膝。

    他的額前也早已被堅硬鋒銳的石階磨出血跡,點點殷紅的血陷在這片白皚皚的落雪之中,顯得分外刺眼。

    可霍則衍卻像是渾然不覺得疼,不覺得冷,也絲毫不感受不到累似的,只是在這暗沉沉的蒼茫雪色中,愈發加快了前行的動作。

    還有人在家中等著他,他必須要快一些,再快一些才好。

    又不知上了多少層石階,眼看著離山上的那座屋宇愈來愈近,他的心也逐漸安定了些許,有了幾分慰藉。

    而正是這時,卻忽而有人撐著傘,提燈從上頭走下了層層石階。

    “一千石階,閣下已走過整整八百,余下的這兩百階,就此免去了。”

    聽見那人忽然間開了口,似是在和自己說話一般,霍則衍的動作頓了頓,又聽見那人道:“我們洛山初設此規矩,原本也只是為了考驗來人的求醫誠心。”

    “但閣下今日遠道而來,又迎著漫天的風雪,一步一叩首走了整整八百階,其誠心已然可顯,余下的這二百階,就也不必閣下再辛苦了。”

    借著那人手中的殘余燈光,霍則衍抬頭看了過去。

    原是一位鬢如霜雪的白衣老者,年近古稀,身形較為瘦小,面上的紋路縱橫交錯,雙目深邃,卻不顯渾濁。

    霍則衍很快,就大致猜到了眼前這位白發老者的身份。

    他站起身,踉蹌著站穩了因為寒冷和酸痛而有些發麻的身子,同那老者道了一聲謝后,又趕忙問他道:“老先生便是那位洛山神醫?”

    “神醫兩個字當不起,當不起!老朽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江湖郎中而已。”

    老者捋著斑白的須發,笑呵呵地開口道:“鄙人姓白,閣下隨意怎么稱呼都成。”

    看了一眼山中已然黑了下來的天,那位白老郎中對霍則衍道:“今日天色已晚,又下著大雪,老朽的腿腳本就算不得利索,現下更是不好再下山,若是閣下不嫌棄老朽此處簡陋破舊,可在此先簡單歇上一宿。”

    看著霍則衍被雪水浸濕的衣袍,和額頭上被石階磨破的傷,白老郎中又對他道:“老朽讓弟子準備些干凈衣物和熱水,再為閣下包扎一下傷口,上些創藥,待到明日一早,老朽便隨閣下一同下山。”

    霍則衍現如今心中焦灼不已,哪還有什么心思歇息。

    他也無暇去管渾身濕透的衣物,和身上的幾處創傷,更顧不上換衣沐浴和包扎上藥了。

    他只是隨手拭了一下額上滲出的血跡,按捺不住聲音中的急切,對那白老郎中道:“白老先生,內人重病纏身數月,如今又昏迷不醒了數日,情形很是危急,只怕是一日也耽誤不起。”

    “我愿背著白老先生下山,且愿增厚酬金。”他說,“還請白老先生今日便與我下山同行,為內人診疾治病。”

    “倒也不是什么酬金的事……”白老郎中捋了一把長長的胡須,又嘆了一聲,“也罷,也罷。到底是人命關天的事情,早行一日原也無妨。”

    山下的侍從們等候了許久,看到霍則衍全身衣袍濕透,額上負著磨傷,背著一名鬢發蒼白的老郎中一步步從山上走了下來時,都驚了一瞬。

    霍則衍卻只是將背上的白老郎中慢慢放了下來,望著那些目怔口結看著自己的侍從,淡聲吩咐他們道:“去牽馬,即刻返京。”

    ……

    待到快馬加鞭回到京城時,京中的風雪較起先前,已是小了些許,落雪下下停停,留得滿地落白。

    一連已經好幾日不曾闔過眼,更不曾歇息過哪怕片刻,霍則衍眼下帶著一層重重的烏青,面上卻不顯出半分疲憊。

    扶著睡了一路,但還是打著呵欠的白老郎中下了馬時,霍則衍開口道:“白老先生年事已高,這一路以來卻是顛簸勞頓,當真辛苦了。”

    白老郎中困頓不已地點了點頭,睜開眼看見金璧輝煌的宮殿時,頭腦卻是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看著宮人們同自己身邊的年輕人行禮,恭恭敬敬地稱他為“陛下”,白老郎中的身子震了又震。

    跟著霍則衍走進那間綺麗的屋室時,他終是忍不住雙腿一軟,顫巍巍地跪了下來。

    霍則衍見狀,趕忙將他攙扶了起來:“白老先生這是做什么?”

    白老郎中回想起之前在洛山讓霍則衍做的那些事情,只覺得心中很是發虛。

    他搓了搓手,有些小心道:“先前在洛山之時,是草民和弟子有眼不識泰山,對閣下……不,對陛下多有得罪了,還望陛下莫要怪罪才是。”

    “白老先生言重了。”霍則衍搖頭道,“老先生是方外人士,隱居于洛山之中,朕請老先生下山,自是要拿出誠意,按著你們的規矩來。”

    見霍則衍并沒有什么要問罪的意思,白老郎中才總算放下了心。

    看著閉眼躺在病榻上的銜霜,他問霍則衍道:“這位姑娘,可就是陛下先前所說的那位病重的妻子嗎?”

    聽著白老郎中的這一發問,霍則衍微微頷首,但須臾后,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其實,她還不是朕的妻子,也不愿意做朕的妻子。”他不知是在回答白老郎中的這個問題,還是在自言自語,只是輕聲道,“但在朕心中,早已將她視為此生唯一的妻子了。”

    他說著,意識到自己適才所言過多,又趕忙對白老郎中道:“還請白老先生為她看看,可還有什么法子,能治好她這病。”

    白老郎中點點頭,坐在榻前的椅子上,隔著帕子為銜霜把起了脈。

    半晌后,他放下了手,側過頭問霍則衍道:“敢問陛下,這位姑娘是否還患有啞疾?”

    見霍則衍頷首,他捋著花白的胡須嘆道:“果不其然,這病是舊疾復發,還復發了不止一次,就連這啞疾,也是由這病牽連所致。”

    看著白老郎中嘆氣,霍則衍的心又不自覺地沉了下去。

    他一邊告誡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一邊攥著手,盡量還算鎮定地問白老郎中:“白老先生有著‘再世扁鵲’的神醫之稱,聽聞尚能枯木逢春,現下,現下也定然會有法子的吧?”

    白老郎中靜了片時,對他道:“法子有倒是有,只是不見得就會有成效。”

    聞言,霍則衍原本還有些發沉的心中立時一喜,又趕忙追問他道:“什么法子?老先生且說來一聽?”

    白老郎中從隨身的藥箱里拿出紙筆,提筆寫了少頃,將寫就的藥方遞給了霍則衍。

    “因著這位姑娘的病如今已至晚期,若單單只憑著這張藥方,恐怕還不夠。”他對霍則衍道,“最好在此之外,還能以至陽至純之血為引,興許會有一線生機。”

    白老郎中口中說的分明僅僅只是“興許會有一線生機”,但霍則衍面上卻溢出了一抹喜色。

    他一遍遍看著手中的那張藥方,聲音也略微帶了些許欣喜:“好,好,還有法子就好!朕會命人按著這張藥方去備藥,多謝白老先生了。”

    看著霍則衍面上不加掩飾的喜色,聽著他聲音中顯而易見的激動,白老郎中咳嗽了一聲,遲疑著對他道:“陛下,按著這張藥方備藥,其實也并非是件易事。”

    見他抬目看向了自己,白老郎中解釋道:“其余藥都還算得上常見,只是有一味雪芷,已然幾近絕跡于世。但這位姑娘的病,原本是藥石無醫,若是想要從閻王殿里救下她的命,最為少不了的,偏偏就是這雪芷。”

    聽著白老郎中的話語,霍則衍斂了斂神色,略一思忖,出聲對他道:“白老先生適才說的是‘幾近’,便也意味著,這藥如今并未徹底絕跡。”

    他說著,再度問道:“老先生是頗具盛名的神醫,可知曉如今在何處能找到這味藥?”

    “……說起來,如今這雪芷,也只存于霧山之上了。”白老先生說著,又低低嘆了口氣,“陛下想來,也聽聞過霧山吧?”

    “陛下應當也知道,霧山此地極其兇險,多少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為求藥喪生于此。”他嘆道,“這么多年以來,霧山也走進去了那么多人,卻始終無一人,有幸從中生還。”

    “所以,陛下,您……”

    白老郎中的話尚未說完,便被霍則衍打斷:“白老先生不必擔憂,這個朕自會有法子的。”

    他停頓了一下,似是忽然間想起了什么,又問白老郎中道:“還有老先生將才提到的那味藥引,至陽至純之血,是何物?”

    第58章 第58章

    “陛下,至純至凈之血,即為人之心頭血。”白老郎中緩緩同他解釋道,“心頭之血,乃通體上下血之精華,由心氣推動,流注全身,是為至純至凈。”

    他停了停,看向了霍則衍,又開口道:“但也只有至陽之人的心頭之血,才稱得上是‘至陽至純之血’。”

    聞此,霍則衍不知在思忖些什么,靜了須臾,又出聲問他道:“白老先生,朕是天子,身擁龍威帝氣,可算得上是老先生口中的‘至陽之人’?”

    聽著霍則衍這句話,白老郎中也大致猜出了他心中現下在想些什么,溝壑縱橫的面容隨之變得有些凝固。

    他好半晌未說話,再開口時,也并未明確回答霍則衍的這個問題,只是對他道:“陛下,草民先前也同您說過,就算真的有了這雪芷為藥,和至陽至純之血為引,這位姑娘的病,也未必就能真的治好。”

    “說到底,也不過只有十之一二的可能性。”他嘆道,“至于這病能不能好,這位姑娘能不能醒過來,終究也還是得看她自己的造化啊。”

    “草民到底癡活了些許年頭,也算是歷經了人間百態,閱遍了世事滄桑。今日便也倚仗著歲數,大著膽子,冒死同您說句大不敬的話。”

    末了,他才顫顫巍巍地對霍則衍道:“不論陛下對此究竟有何考量,都需得慎之又慎,您到底是一國之君,是我大晟的天子,萬事都需得三思而后行啊。”

    霍則衍聽著白老郎中語重心長的話語,亦默然了少頃,方輕聲道了句:“朕知道了。”

    “不論如何,今日,都多謝白老先生了。”他說著,也吩咐宮人們將早已提前備好的萬兩黃金呈了進來,遞到了白老郎中的面前。

    看著宮人端過來的那一錠錠明光爍亮的金子,白老郎中驚得一下子睜大了有些昏花的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卻沒有伸手去接。

    反應過來后,他忙不迭連連擺手道:“陛下,這,這可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

    “有何使不得?”霍則衍卻只是同他道,“這本就是朕先前應允予白老先生的酬金,還請老先生收下才是。”

    “其實草民也并非因為您是陛下,才不肯收這酬金。”白老郎中搖了搖頭,聲音有些鄭重道,“說起來,草民這些年下山醫診,也從未收過病者家中半分酬金,草民從始至終看重的,不過只是‘誠心’這兩個字。”

    “而陛下請草民下山的誠心,遠遠抵過這萬金。”他正色對霍則衍道,“草民相信,陛下心誠至此,必能感通天地上蒼,使得這位姑娘病愈如初。”

    見白老郎中堅持不肯收下這些酬金,霍則衍便也不再勉強,只是頷首應了一聲“好”。

    “那就借老先生吉言了。”他頓了一下,又道。

    備下馬車,派好人手護送白老郎中回洛山后,霍則衍一個人,安靜地在銜霜榻前坐了良久,也目不交睫地看了她良久。

    她就那樣靜靜地沉睡在那里,緊緊地闔著眼眸,面容很是平靜,看起來竟帶著幾分淡淡的安恬與嫻靜。

    若是不去計較,她那沒有半點血色的煞白面色的話。

    看著銜霜因躺了太久,而顯得有些許凌亂的發絲,霍則衍拿過了放在榻旁案上的木梳,緩緩地,一點一點為她梳弄了起來。

    他的動作極為輕緩,像是生怕會一不小心弄痛她一般。

    將梳理好的柔順烏發散落而下后,看著緊閉著雙眼的銜霜,霍則衍擱下了手中的木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撫向了她的面龐。

    與上回落雪中的那個虛無幻象有所不同,這一次的觸感是真實的,是實實在在的。

    只是他的指尖輕輕地觸碰到她的面龐時,仍是忍不住微微顫抖了一下。

    好冷。

    怎么會這樣冷?

    屋內點著熾熱的炭火,明明就如同春日一般溫暖,可她的臉,她的身子,為何還是這樣的冷,冷到幾乎讓他感受不到什么溫度。

    入冬以來,這么些日子里,就連他迎著風雪,千里迢迢日夜奔波的時候;

    就連他在漫天飛雪中,一步一叩首,走上那層層石階的時候,也從未覺得像現下這般冷過。

    他小心地將雙手覆在了她的臉上,試圖捂熱她冰冷的面龐,好讓她的身子稍微暖和一些。

    可過了許久,她的身子仍是那樣的涼,那樣的冷,像是怎么也捂不暖似的。

    霍則衍終于慢慢地放下了手,凝眸看著她,看著看著,忽而有一滴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眼尾緩緩落下,滴在了她的面龐上。

    他怔了怔,有些無措地抬起了手,輕輕地拭去了落在她臉上的那滴淚后,又下意識地趕忙背過了身子。

    銜霜眼下,分明尚是沉沉昏睡著的,也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他卻偏偏不想被她瞧見,也害怕被她看見,自己現下的這副狼狽樣子。

    她若是看見了,她會怎么想?

    他背著身子,好不容易才一點點平穩下來的情緒,卻在轉身看到她時,再度潰不成軍了起來。

    看著面容平和的她,他緩緩地俯下了身子,在她耳畔柔聲道:“銜霜,我說過,我絕不會讓你有事的。”

    “我知道,我從前,讓你等了太久。”

    “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

    又過了很久以后,霍則衍掖緊了銜霜身上蓋著的錦被,慢慢地從榻旁站起了身子。

    可還沒走出幾步路,他就再度回過了頭,有些不舍,又有些貪戀地望了她良久。

    而后他像是終于好了最后的訣別,也像是徹底下定了決心一般,緩緩轉過了身子,提步走了出去。

    走出銜霜的寢屋時,他依舊與往常一樣,不厭其煩地,同她身邊的珠兒細細囑咐交代了許多。

    眼看著霍則衍從蘭溪苑里走了出來,在外頭候著的福順也忙迎了過來,恭敬地請示他道:“陛下現下,預備去往何處?”

    “回明和殿。”他簡單吩咐道。

    “是。”福順趕忙應了一聲,隨后又側過了身,吩咐身后的小內侍,“即刻擺駕回明和殿!”

    他看著霍則衍眼下重重的烏青,不自覺地有些欣慰道:“陛下為著皇后娘娘的事情,已經辛苦了數日,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安穩睡過一覺了,現下也的確應當回宮,好好地歇息上一時半會。”

    聽著福順的聲音,霍則衍并未說話,也并未告訴他,自己回明和殿并非是為了歇息,而是要將手中最后的一些事情處理好。

    在終于把所有事情都安排交代得大致妥當后,霍則衍坐在了案前的椅子上,盯著擺在案上的一個紅木木匣,出了許久的神。

    聽到有人忽而從外頭走進來的動靜時,他倏地回過了神,也下意識地拔出了懸于墻上的長劍,有些警惕地望向了來人。

    見走進來的人竟是高遜,霍則衍才將劍收回了劍鞘,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是怎么闖進來的?外頭的人竟連你也沒能攔住。”

    “陛下,您這可就太冤枉臣了,分明是您身邊的人找了臣,讓臣進來好好勸勸您呢。”高遜聳了聳肩,對他道。

    看著高遜抬步走了過來,目光隨意地掃向了自己放置在案上的那個木匣,霍則衍陡然間想起了什么。

    他趕忙將木匣的盒子給蓋了上,又往里頭推了推,這才不緊不慢地側過頭,對高遜道:“勸朕什么?”

    高遜素來嬉皮笑臉的面上,現下卻是罕見地正經,還帶著些許嚴肅和擔憂,開口道:“臣聽聞陛下,明日便要啟程去霧山?”

    見霍則衍頷首,他忍不住對他道:“霧山是個什么樣的地方,陛下難不成不知道嗎?”

    “霧山不僅地形極其兇險,還有數不盡的嗜血兇獸,這些年來,不信邪地往里頭跑的人那么多,其中也不乏有習武之人,但哪個不是有去無回……”

    聽高遜還要繼續往下說下去,霍則衍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的聲音:“行了,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

    “陛下既然知道,那為何還是要去?”高遜問道,“就為了采那個什么雪芷,給銜……給皇后娘娘做藥?”

    看著霍則衍不置可否的態度,他又道:“好,就算要采藥,可是這樣危險重重的地方,陛下又何必非得親自前往?派手下的人去也是一樣的。”

    “你也知曉,此事危險重重,稍有不慎,便會命喪霧山。”霍則衍卻是搖了搖頭,輕聲道,“銜霜尚且還病著,朕亦于佛前祝禱請愿,又怎安心讓他人前去送命?”

    “況且此事關乎到她的性命,而依她現下的病情,亦等不了太久,這件事,也必須只有朕親自去做,才能放心。”他同高遜道。

    “可是陛下,就算是您親自去,又怎么就能確保平安無事地拿到那雪芷,確保這一切都能夠萬無一失?”高遜看著霍則衍,對他道。

    “更何況,臣還聽聞,即使陛下您真的九死一生,從霧山取得了那雪芷,皇后娘娘的病,也不一定就能好,其間希望,可謂是微乎其微。”

    “恕臣直言,若是這所謂的雪芷,根本就治不了皇后娘娘的病,又該如何?”

    高遜頓了頓,又同霍則衍道:“到時候,非但治不好娘娘的病,還因此白白地搭上了陛下您的性命,您說說,這豈不是太過得不償失?”

    他說著,索性也就直言不諱,干脆將這最壞最差的結果,一股腦說了出來。

    “高遜,你的這些話,朕不是不明白。”霍則衍的唇角泛著苦笑,聲音卻很是堅定,“可眼下,好不容易看到了這個希望,即便再渺茫,朕也總得去試一試。”

    “不論此事結果如何,朕都不后悔。”他堅定道。

    他知道,他這一生,對于銜霜,已經做了太多太多后悔的事情。

    但在這一件事上,他很確信,自己絕不會后悔。

    相反,若是他明明看到了幾分希望,卻還是猶豫不決,瞻前顧后,待到硬生生地錯過了這個機會的時候,才當真會后悔終生。

    他也知道,就算他真的死在了霧山,死在了帶著希望為她求藥的路上,也比只能無能為力地,眼睜睜看著她*一點點枯竭在自己懷里,要好上千萬倍。

    聞言,高遜卻搖著頭,出聲提醒霍則衍道:“陛下,您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您是皇帝,是堂堂的一國之君,是大晟的天子!”

    “若僅僅只是為了試這一試,卻在霧山有了個什么三長兩短,屆時大晟該當如何,蒼生黎民,又該當如何?”他沉重地問道。

    “朕記得,一直都記得。”

    霍則衍同高遜說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向了案臺上,整整齊齊堆壘理好的一冊冊奏折和卷宗。

    “朕已立下了詔書,近日由淑惠長公主監國,暫為代理朝政之事。”他開口道,“朕也已經立下了秘密遺詔,若朕真的一去不復返,死在了霧山,便由淑惠長公主即位,接替朕的位置。”

    “疏月自小知書達理,博通經籍,曾是前朝皇帝欽定的儲妃人選,如今深諳世事,性子也愈發沉穩,亦有謀略在身。朕信她能肩負重任,勝任此位,不負黎民蒼生。”

    聽著霍則衍的話語,見他已然立下了遺詔,也做好了一切的安排和打算,似是當真做好了決心,準備赴死一般,高遜不由得神情大變。

    他一時竟也忘了所謂的禮數,只是激動出聲道:“表兄,我看你是真的瘋了。”

    第59章 第59章

    “表兄,聽你身邊的人說,你之前不止日日割腕取血給皇后作藥引,還不遠千里跑去了洛山求什么神醫,你自己看看,你如今為了她,把自己都折騰成了什么樣子?”

    高遜說著,情緒也愈發有些激動。

    “若單單只是這些倒也罷了,可你如今,竟是連好好的皇帝也不做了,就連命也不要了,偏偏要去那霧山采什么藥。”

    他嘆了一聲,仍是覺得眼前的這一切太過于荒謬,搖著頭問霍則衍道:“表兄,你如今難道,當真是瘋了嗎?!”

    霍則衍聽著他激動不已的聲音,卻只是面色平靜地靜默了良久。

    好半晌后,他才忽而出聲道了句:“是,你說得對,朕的確是瘋了,但朕早就瘋了。”

    “早在四年前的畫舫上,親眼看著她跳進江中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瘋了。”霍則衍的聲音很輕,似是在低聲自喃一般。

    “四年前,我就已經失去過了她一次,如今真的接受不了,再失去她第二次了……”

    但其實,他心里也清楚,他自四年前失去銜霜后,就再未得到過。

    所謂“失而復得”四個字,與他而言,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的眼里,她的心中,都早就已經沒有了他,而他亦再未擁有過她。

    既是如此,又談何,算得上是失去她第二次呢。

    聽著霍則衍提起四年前,高遜的神色也不自覺地凝了凝,思緒亦不由得有些隨之飄遠。

    四年前的畫舫上發生過些什么,除卻霍則衍這個當事人外,恐怕也沒有什么人,會比他更清楚。

    他當年也曾親眼看見過,出了那場不可說的意外后,他那位素來冷靜自持的表兄,崩潰成了什么樣子。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那么一瞬間,盡數崩塌瓦解了一般,搖搖欲墜,一觸即潰。

    而他雖說是為局外人,但那時的事情,那時的霍則衍,他至今回想起來,仍舊覺得很是慨嘆。

    高遜正回憶著四年前的那些舊事,卻被霍則衍似是自言自語般的聲音,慢慢拉回了思緒。

    “她若是真的就這么走了,我做這皇帝又有何用?要這天下又有何用,總歸,都留不住她。”

    霍則衍苦笑著,第一次在話語里,做了這個他過去從不愿去做,從不愿相信,也從不愿去面對的假設。

    聞此,高遜也安靜了下來。

    霍則衍有多么在意銜霜,他是知道的。

    當年銜霜出事后,霍則衍成了什么樣,他也是知道的。

    若是說,當年的霍則衍熬了下去,是因著未在江中找到銜霜的尸身,讓他心中懷揣著幾分希望,這才支撐著他,勉勉強強度過了這么些年。

    而現如今,銜霜若真的因為這場重病,就這么身亡命殞了,霍則衍只怕也根本熬不下去的。

    這一點,高遜心中也還算清楚。

    但他還是想要再說些什么,試圖能勸動霍則衍,令他回心轉意。

    他思量了好一會兒,終于想到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忙開口對霍則衍道:“表兄,你想一想歲歡。”

    “歲歡才那么點大,母親便已一病不起,這時候若是連你這個父親也一并出了事,讓她今后無依無靠的怎么辦?”

    “表兄既對皇后這般情深意重,那么也總該多少顧念著些你們二人留下的唯一骨肉,為她日后也考慮考慮。”

    高遜停了一下,又同他道:“表兄,不管怎么說,你終究也是歲歡的生身父親,怎么舍得就這么拋下她一個人不管?”

    想起歲歡,霍則衍面上添了些許疚意。

    “歲歡如今,在疏月府上。”他輕聲道,“疏月是她的姑母,日后定然也會將她照料得很好,必不會虧待她分毫的。”

    他知道,他身為父親,卻做出了這樣自私的決定,實在太過對不住歲歡。

    就算歲歡如今還是那么的抵觸他,那么的討厭他,也始終不肯認下他這個父親,但那到底,也是他的女兒,是他和銜霜唯一的女兒。

    歲歡的身上,流著他和銜霜兩個人共同的血,是銜霜也曾全心全意地愛過他,他們之間,也曾有過還算美好的曾經的證據。

    他是那樣地愛著銜霜,自然也同樣愛著他們兩個人的女兒。

    歲歡又生得那樣像她的母親,他怎么可能忍心看著她無父無母,怎么可能狠得下心,舍得就此拋下她一個人。

    可說到底,他終究,還是更愛她的母親多一些。

    聽著霍則衍的話語,高遜知道,自己現下不論說什么也不會管用了。

    實際上,他心里也明白,其實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勸得了霍則衍的。

    從小到大,但凡是霍則衍親自做出的決定,從未有過半分可以轉圜的余地,也根本沒有人能勸得動他。

    現如今,或許已經有了那個能勸得動他的人,但那個人如今卻偏偏重病纏身,不省人事,有撒手人寰之勢。

    而他眼下所做出的這個決定,也偏偏就和那個人有關。

    自己又怎么可能能勸得住他?

    高遜想著,又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對霍則衍道:“好,表兄,既然你心意已決,堅持如此,我也沒什么可再勸你的了。”

    “你明日若一定要去霧山尋藥,我便也跟去送你一程。”

    末了,他也只得這么破罐子破摔地道了句。

    翌日清晨,京中的雪又更小了些,從前幾日的狀如鵝絨柳絮,變成了雪籽般的細碎大小,隨著風斜斜地飄落而下。

    霧山雖說極其兇險,但到底不同于千里之外的洛山那般遙遠,距京不過半百里不到的路途,乘坐稍快一些的馬車,也不過才半日左右的功夫。

    與霍則衍同行之人并不多,除卻一名近身侍從,和前一日就說過要跟著的高遜外,也只有太醫院的齊院使。

    從馬車上走下,面前便是萬丈山谷,因這還飄著雪的天氣,而顯得分外深邃幽暗,其間隱隱約約有兇獸之嗥傳來,令人不寒而栗。

    高遜雖說一早便知曉霧山兇險,也早已對此有了心理準備,但見到眼前這副像是要活生生吃人的景象時,心中還是緊了一緊。

    他拉了一下霍則衍的衣袖,壓低聲音對他道:“表兄,你是當真想好了要進去嗎?其實就算你現下臨時反悔,也還是來得及的。”

    霍則衍沒有說話,只是一言不發地移開了他拉著自己衣袖的手。

    身后那座深不可測的山谷,便仿若是一扇陰惻惻的冥府之門。

    但霍則衍卻只是背著身后的那把長劍,抬步走了過去。

    他也并未讓侍從跟隨,只一人孤身前往。

    看著他那樣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高遜深知攔不住,在心底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不知過去了多久,興許是幾個時辰,又興許是大半日,總歸原本就有些暗淡的天色,已然幾近要全部黑盡。

    就如同要與這黯然的天色相映襯一般,霧山外也很是寂靜,除卻呼嘯著的風聲外,也只余下時不時幾聲兇獸的暗啞嘶吼。

    高遜坐在馬車前,七上八下地等候了許久,隱約聽見似是有腳步聲在走近時,他猛然抬起了頭,也站了起來。

    在昏暗天色的映照下,看到霍則衍慢慢地從山谷里走了出來時,他心中一半是欣喜,一半是驚異。

    說句難聽的實話,畢竟已有太多前人葬身于此處,他今日跟著霍則衍來,說是要送他一程,其實也做好了給他收尸的準備。

    現下看著他竟自己從里頭晃晃蕩蕩地慢慢走了出來,高遜心中不可謂是不訝然。

    但他心中的驚喜,很快就被驚駭所取代。

    因著光線太過昏暗,霍則衍又穿著暗色的玄衣,直至他走得稍微近了些,高遜才看清了他的滿身血跡。

    他手中提著一把沾滿鮮血的長劍,玄色的衣袍也幾乎被血水和雪水浸濕,就連面上亦染著點點殷紅的血跡,好似從地獄里殺出來的厲鬼,看起來好不駭人。

    他全身上下,唯一未沾上半點血污的,竟是那個被他懸于腰側的同心鎖,那個帶有深深裂紋的同心鎖。

    高遜自是被他嚇了一跳,也驚得一時忘記了呼吸,一瞬后才反應了過來,手忙腳亂地將他攙扶進了馬車后,又忙不迭出聲去喚齊院使。

    “齊院使,陛下似乎受了很重的傷,流了好多的血!”高遜著急道,“你快些給他瞧瞧!”

    “朕無事。”霍則衍卻搖了搖頭,撫著腰間系著的同心鎖,輕聲道。

    “表兄,你流了這樣多的血,方才的步子也那么虛弱,就連面色也這般差……怎么可能沒事?”高遜顧不得什么禮數稱謂,急急地反駁他道,“你就別硬撐著了!”

    霍則衍看了他一眼,并未說些什么,只是慢慢地伸手探進了自己懷中,摸出了一株染著血的藥草,小心地遞給了齊院使,一字一句地開口道:

    “齊院使,你行事一向穩妥,朕便將這雪芷交由你,你務須,將其與連同其余草藥一并制好,予蘭溪苑為藥。”

    聽著霍則衍罕見顯得有幾分虛弱的聲音,齊院使忙雙手接過了那雪芷,躬身跪了下來,應道:“還請陛下放心,微臣定不負您之所托,盡心竭力為皇后娘娘制藥。”

    見霍則衍“嗯”了一聲,他又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頭,對他道:“陛下,微臣還是先為您把脈,一診傷勢吧?”

    看著齊院使要伸手為自己把脈,霍則衍卻只是揮開了手。

    在幾道訝異的目光中,他低下了頭,緩緩拿起了擱在身側的那把落滿了血的劍,認真地用絹布擦拭起了其上的血跡。

    齊院使與高遜相視了一眼,皆是不解其意。

    高遜張了張口,正要出聲問他之時,卻看著他將那把拭干了鮮血的長劍,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第60章 第60章

    “表兄,你,你這是做什么?!”

    見此,高遜先是一驚,須臾后便反應了過來,下意識地就要去攔下霍則衍。

    他趕忙伸出了手,試圖從霍則衍的手中,奪過那柄長劍。

    但高遜實在是想不通,就算霍則衍平日里力道再大,可他現下,畢竟已經受了這么重的傷,又流了這么多的血,也在霧山里頭九死一生,算是幾近耗盡了氣力。

    照理說,現下不論兩個人怎么搶,霍則衍應當也不會還能搶過自己才是。

    但霍則衍卻始終將手中的那把劍握得死死的,而自己分明已經用出了十成十的力氣,卻也愣是沒能從他手中奪下那把劍。

    眼睜睜地看著霍則衍將那柄長劍刺進了心口處,高遜急切不已地朝他喊道:“表兄,雪芷都已經拿到手了,皇后的病說不定也能有救了,你現下,到底還有什么可想不開的?”

    霍則衍卻未回答,只是將那利刃越送越深,沒入了他的心口。

    愈來愈多的血,從他心口的位置汩汩涌出,滲出了他本就落滿了血跡的暗色衣袍,亦讓那把將將才擦拭干凈的長劍,再度沾染上了殷紅的鮮血。

    他一手握著那劍,一手拿過了放在車內紅木案幾上的空置瓷碗,讓從心口處不斷滲出的鮮血,順著那柄冰涼的長劍,緩緩地淌進了瓷碗中。

    殷紅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在瓷碗中一點一點地會聚,不一會兒,便盛了將近半碗。

    霍則衍的面色也隨著這點點滴落而下的鮮血,很快就轉變為了一片蒼白。

    他的嘴唇有些發白,身子也微微晃了晃,就連緊緊握著劍柄的手,亦像是一點點失去了氣力一般,開始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高遜便是趁著這個時候,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長劍,又將盛著血的瓷碗擱在了案幾上,搖著頭道:“表兄,你本來就受了重傷,還放這么多的血,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一面說著,一面著急地對一旁被適才一幕駭住的齊院使道:“齊院使,你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來幫陛下將血止住!”

    齊院使激靈了一下,趕忙從藥箱中翻找起了止血的草藥和紗布,卻聽見霍則衍忽而輕聲開了口。

    “齊院使,以朕心頭之血,為她的藥引。”他慢慢地指了指案幾上放置的半碗血,對齊院使道,“但這件事,以及朕去霧山求藥一事,都不許讓她知曉分毫。”

    一聽這話,不止齊院使愣了愣,高遜亦是急道:“表兄,你——”

    “高遜。”霍則衍輕輕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語,再度開口道,“朕也有話,要同你交代。”

    “回宮后,你切記提醒福順,若是……若是銜霜醒了,便同朕先前與他交代的那般去辦。”

    他的聲音很輕,亦說得很慢,較之先前,似是還虛弱上了幾分。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表兄應當多擔心擔心自己的身子才是!”因著心中的擔憂,高遜言辭間竟也帶了些許無禮。

    見霍則衍咳了幾聲,似是還要同自己說些什么,高遜又趕忙率先開了口,表態道:“好,好,我去同福順公公說就是了!”

    “但表兄,你眼下,還是得先顧好自個的身子,別只一心掛念著這些……”

    只是他的話還尚未說完,便見霍則衍口中倏然溢出了一抹暗紅的鮮血。

    高遜的話頭霎時止住,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么,便看著他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而后便如同一只墜落的風箏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

    明和殿內,看著一行人面色凝重地忙進忙出,高遜亦是憂心忡忡,可他這時候卻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能候在一旁,徒增憂慮。

    等到一切都終于安靜了下來,他趕忙迎了上去,急急地問齊院使道:“齊院使,陛下眼下情況如何了?”

    齊院使緊鎖著眉頭,出聲嘆道:“陛下現下,情況仍是不大好。”

    “是因為在霧山里頭受的傷?”高遜問道,“還是后來捅在心口的那一劍?”

    “二者皆有,但也并非只這二者。”齊院使搖了搖頭。

    “陛下先前日日割腕取血,龍體本就有所虧損,而后又不眠不休,連著奔波了數日,在洛山時,更是寒氣侵體,能以硬生生撐到今日,已是萬幸至極……”

    “其實單論陛下在霧山受的傷,也算不得過重致命,只是有著那些積壓在先,在霧山九死一生耗損心力在后,哪里還禁得起,再陡然取下心頭之血呢?”

    “不過好在,眼下血已然止住了,陛下已暫無性命之憂,只不過……”

    見齊院使說著又停了下來,高遜忙開口追問他道:“只不過什么?”

    “只是陛下情形仍舊是不容樂觀,不知何時方能蘇醒,或許幾日,或許一個月,又或許……”齊院使搖著頭,再度嘆了一聲,沒再繼續往下說下去。

    “齊院使的意思是,陛下亦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嗎?”

    見齊院使頷首,高遜又問道:“我先前見你們那么多太醫都聚在里頭商議,當真便是對此一點法子也沒有了嗎?”

    “高大人,能做的,我等皆已經做了,人事已盡,余下的,便只待天命。陛下是為明君,必得上天庇佑,想來不日便定然會蘇醒的。”

    “遵從圣諭,我尚需為皇后娘娘制藥,便也先同高大人告辭了。”齊院使道。

    目送著齊院使離去,高遜的視線不覺間,落在了不遠處案臺上放置的紅木木匣上,亦低低地嘆了口氣。

    京中一連下了數日的雪,在次日晌午時,終于停歇。

    屋檐枝頭覆著的厚厚落雪,也開始慢慢地消融,結下了晶瑩的冰柱,高高地懸起,散發著潔凈透明的光芒。

    地上的斑駁殘雪,猶如玉砌銀鋪一般,與灰蒙蒙的天色映襯著,別有一番淡淡的寧靜。

    銜霜醒來之時,透過窗欞,目光所及的,便是這樣一幅寂靜的雪后之景。

    其實她并不曾想到,自己還有再度睜開眼,看著這窗外的機會。

    若不是眼前之景實在太過于熟悉,并非是什么陰森可怖的地下冥府,她險些便要以為,自己其實已經死了。

    可她竟是還活著,她還在這皇宮里。

    從榻上慢慢支撐著坐了起來時,銜霜仍覺得心頭有些許恍惚。

    她知道,自己這一回,必然已經昏迷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醒來時卻什么都不記得的夢。

    這樣久的沉睡,讓她現下蘇醒時,還覺得頭腦中帶著些許昏沉,與幾分淡淡的倦意。

    倚靠在榻上,望著窗外靜謐安然的景色出了許久的神,她才找回了些許神智,也后知后覺地反應了過來自己身子的變化。

    她似是已經恢復了些許氣力,不再似先前那般疲乏無力,如今竟是不需旁人攙扶,自己便能從榻上坐起來了。

    而原先身上那些難以忍耐的病痛,也似是忽然在一瞬間就此消散了一般,只余下了少許因長時間不動帶來的酸痛。

    這算是什么?

    傳聞中,臨終前的回光返照嗎?

    銜霜心下不禁有些奇怪,本想尋身邊的人過來問問,只可惜這回她醒來時,榻旁卻是空無一人,就連珠兒也不在。

    看著不遠處緊閉的房門,她試著自己從榻上緩緩站起了身子,隨意地拿了一件外袍,披在了身上,正要提步往外走時,門卻忽地被人輕輕推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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