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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61章

    銜霜循聲望了過去,推門而入的不是旁人,正是珠兒。

    珠兒隱約聽到寢屋里頭似有什么動靜,心中雖不太敢相信,但不免還是懷揣了幾分希望,想著進來看上一眼。

    見真的是銜霜醒了,不僅如此,還自己從榻上站了起來,她登時又驚又喜,眸中也一下子激動得涌出了淚來。

    “主子醒了!主子終于醒了!”她抹了抹眼角泛出的淚花,對銜霜道,“主子不知道,您這一睡,便是足足二十來日,可當真是嚇壞奴婢了!”

    二十來日?!

    聽著珠兒激動不已的聲音,銜霜怔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這一回定然昏睡了很久,卻不曾想,竟會是這樣的久。

    珠兒說著,一面為她倒了一杯熱水,一面忙不迭地扶著她在榻上小心坐下,同她道:“主子先坐著歇歇,喝些熱水潤潤嗓子,奴婢這就去太醫院請齊院使來。”

    她抿了幾口溫熱的水,坐在榻旁,看著珠兒一路小跑著出去,不出一會兒,便將齊院使領了進來。

    齊院使見銜霜醒了過來,面上亦是有著些許訝然。

    躬身行了一禮后,他在榻旁的木椅上坐下,隔著薄薄的一層絹帕,開始為銜霜請脈。

    只是這脈請著請著,齊院使的神情卻變了變,帶上了幾分怪異。

    珠兒見齊院使面色異常,只以為是銜霜眼下雖暫時醒了,狀況卻依舊不好,心下有些擔心,也趕忙出聲問他道:“齊院使,難不成,是我們主子的病情又加重了嗎?”

    “不,不是。”齊院使斂了斂神色,搖頭道,“皇后娘娘的病,其實已然痊愈了。”

    痊愈?

    聞言,珠兒與銜霜皆是一驚。

    珠兒看了一眼身旁坐著的銜霜,來不及為此感到歡喜,便急急地同齊院使再度求證道:“齊院使所言當真?我家主子的病,當真是已經好了嗎?”

    “微臣在太醫院行醫多年,斷然不會診錯,皇后娘娘的病,的的確確是已經好了。”齊院使道,“但適才微臣從脈象上來看,娘娘的鳳體仍有些虛弱,還需得再好好養上些時日。”

    折騰了她這樣久的病,竟是真的就這么好了么?

    即便齊院使說得這般斬釘截鐵,銜霜卻也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雖說身上病痛的消散并不似作假,但她先前到底病的那樣重,重得終日里纏綿病榻之上,也病得幾近不省人事。

    那么多宮里的太醫,和民間的名醫來看過,她也堅持著喝了數月那么苦的藥,卻都只是無濟于事。

    她知道,自己注定是命不久矣了,也提前交代好了所有放心不下的事情,做好了見不到來年開春的準備。

    可昏迷沉睡了這么二十來日后,再度醒來之時,太醫卻是說,她竟已然病愈了?

    這樣太過于不可思議的事情,自是讓銜霜心中驚詫不已,也意外不已。

    正想著這些時,她卻忽而聽見一旁的珠兒驚呼道:“莫不是我昨日喂主子喝下的那碗藥,竟真的起作用了?”

    喂藥?

    銜霜拿著杯盞的手頓了一下,她將杯盞輕輕地擱在了案上,比劃著問珠兒道:【什么藥?】

    許是看出了她面上的驚疑,不等珠兒開口,齊院使便忙出聲同她解釋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您昏迷不醒的這些時日,宮中曾有位回春妙手的神醫來過,為您開了張藥方。”

    神醫,藥方。

    銜霜聽著,心中半信半疑。

    她的病,不是藥石無醫么?

    見她將信將疑,齊院使又道:“但那神醫也說了,就算是按著此藥方,治好您的這病的可能性,也不過只有十之一二。”

    “終歸到底,還是皇后娘娘自身福澤深厚,服下藥后,才有幸得以病愈啊。”

    他說著,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對銜霜道:“皇后娘娘,如今您這病既已徹底痊愈了,從前因此病而引發的啞疾,想來也應當好了。”

    聞此,珠兒欣喜地問道:“齊院使,您的意思是說,我們主子現如今已經能開口說話了嗎?!”

    見齊院使頷首,銜霜下意識地動了動唇,嘗試著用嗓子發出些聲音。

    她的啞疾雖非先天所得,但她到底也當了十來年的啞巴,緘默不言了這么多年,對于開口說話這件事,早就已經變得太過陌生。

    即便如今啞疾連同那舊疾一起,驟然痊愈,她眼下能發出的聲音,也只是微不可聞。

    察覺到屋內現有的兩道視線都落在了自己身上,銜霜又張了張口,努力地想要提高些音量,試著說出些話來。

    然而聲音雖是勉強足以讓人聽見了,說出的話語卻極為生澀緩慢,語不成句。

    “皇后娘娘無須憂慮,您畢竟啞疾方愈,此亦乃常理之中。”見銜霜停了下來,齊院使同她道,“只需多加練習,不日便能恢復如初,與常人無異。”

    聽著齊院使的話語,銜霜點了點頭。

    齊院使走后,她依然有些恍惚。

    就好似是做夢一樣,反反復復,折磨了她這么些年的舊疾,竟是真的就這樣徹底好了。

    她不用死了。

    她可以好好地活著,可以陪著歲歡慢慢地長大,也可以看到來年的春日風光了。

    不止如此,就連她的啞疾也好了。

    這十多年里,她早就已經平靜地接受了自己是個啞巴的事實,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竟也可以開口說話了。

    雖然她暫時說起話來,還是稍微有些費力,但就像是齊院使說的那般,只要她多多練習,多嘗試著開口,很快就能和那些正常人別無二致了。

    翌日午后,福順來蘭溪苑之時,銜霜便正同珠兒練習著說話。

    不過才過去了一日左右,她說話較起昨日便已連貫了許多,音量也大了不少,只是說起話來,較起常人仍是有些緩慢。

    瞧見福順時,銜霜不由得有幾分意外。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望向了他身后,也掃向了窗外的庭院。

    不過好在,這回走進蘭溪苑的,只有他一個人。

    “奴才福順,見過銜霜姑娘。”

    看著福順同自己俯身行禮,銜霜才反應了過來。

    她并未留心到福順對自己稱謂上的變化,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起身。

    “銜霜姑娘,奴才今日來蘭溪苑,是奉陛下之命,來為姑娘送兩件東西。”

    福順一面說著,一面低著頭,將手中用托盤端著的物件呈遞了上來。

    銜霜這才注意到,他手中原還端著東西。

    她垂眸看向了福順呈遞給自己的物件,目光落在那塊刻著瑞獸祥云的小巧令牌上時,卻是微微怔了怔。

    她正欲開口問些什么,耳邊又適時響起了福順的聲音:“銜霜姑娘,這是出宮的令牌。”

    “陛下先前交代過,待您病愈后,便讓奴才將這令牌送來給您。”福順恭敬地同她道,“待您身子恢復得再好些,便可以帶著小公主一同出宮了。”

    聞言,銜霜抿了抿唇。

    她從托盤中捻起了那枚小巧精致的令牌,感受著手中冰涼的金屬質感,靜默了下來。

    其實她不曾想到,自己有一日,竟還能觸碰到這塊令牌。

    她記得,上一回自己拿起這令牌時,還是八個月前霍則衍的生辰。

    那一晚,她在壽面里放了蒙汗藥,哄他用下后,從他身上悄悄地順走了這塊出宮令牌,準備帶著歲歡和珠兒一同出宮。

    然而這場出宮的計劃,到后來終究只成了一片破滅的幻影。

    不得不將這令牌交還給霍則衍時,她以為,自己今后再也沒有拿到這枚令牌的機會了……

    她同樣不曾想到的是,原來那日在病榻前,霍則衍同自己說過的那一番話,竟還是真的。

    他竟真的愿意放自己出宮。

    她一直認為,是因著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料定她的病已經好不了了,霍則衍才故意說了這樣的話給自己聽。

    左右她也無法達到“病愈”的這個前提條件,那么即使他說得有多天花亂墜,也都無所謂。

    如今她真的病愈了,她還以為,霍則衍會反悔。

    反正他是皇帝,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他一人說了算,就算他不承認自己說過這句話,她也不能拿他怎么樣。

    不曾想,他竟真的沒有食言。

    再度拿起這枚心心念念已久的出宮令牌時,銜霜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歡喜多一些,還是意外多一些。

    又或者,是什么旁的難以言之的情緒多一些。

    也許,霍則衍將自己囚了這樣久,如今也算是終于良心發現了吧。

    看著手中的那枚令牌,銜霜在心中想著。

    “姑娘?”見她看起來似是沒什么反應,福順喚了她一聲,“您……”

    聽著福順的聲音,銜霜恍過了神。

    她的視線終于從手中握著的那塊令牌上移開,落在了托盤上呈著的另一物件上。

    “福順公公,這荷包是?”她慢慢開了口,問福順道。

    聽見銜霜開口說話,福順雖知曉她已然病愈,但還是愣了一下,方回道:“回姑娘,這是陛下為姑娘準備的一些盤纏。”

    銜霜用另一只手拿起了荷包,解開往里頭看了一眼,里頭鼓鼓囊囊裝著的,竟還真的都只是些銀票。

    原來這一張張輕飄飄的銀票堆疊在一起,竟是也這樣的沉。

    她只看了一眼,便將那荷包重新系好,放在了托盤上。

    “陛下的好意,我心領了。”她對福順道,“但我自己有錢,用不上這些。”

    她所言非虛,前幾年她在江南做面館生意時,也積攢下了一小筆銀錢。

    雖然遠遠不敵霍則衍今日給的這些銀票多,但那些銀錢,也足以讓她帶著歲歡今后好好生活了。

    “銜霜姑娘,這些盤纏,是陛下特意囑咐過,讓奴才一定要交給姑娘您的。”

    眼看著銜霜推拒,福順急了起來,同她道:“奴才若是將這些盤纏再帶回去,定然會被陛下責怪的,還求姑娘不要為難奴才。”

    見福*順看起來這般著急,銜霜到底也沒再說些什么,只是側頭看了看珠兒,示意她暫先收下這個荷包。

    “我身子尚未好全,就不去明和殿,同陛下謝恩了。”銜霜捏著手中的令牌,緩緩道,“還請福順公公,代我謝過陛下。”

    她同福順說完,本以為他要告辭離開,可他仍是端著空了的托盤立在原處,似是沒有什么要走的意思。

    銜霜自是能看出他面上神色有異,也不難猜出,他應當是有什么話要對自己,便再度開了口。

    “福順公公,可是有什么話,要同我說?”她慢慢地問他道。

    第62章 第62章

    見福順張了張嘴,一副想要說些什么,卻又猶豫不決的樣子,銜霜顰了顰眉,對他道:“福順公公若是有話,不妨直言。”

    但福順仍是沉默著,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銜霜姑娘誤會了,奴才原也沒什么話要叨擾姑娘,唯望銜霜姑娘保重好身子,日后一路順遂。”

    他說著,躬下了身子,又對銜霜道:“奴才還有些事務在身,就先告退了。”

    銜霜心中雖有些奇怪,但到底也沒再多問些什么,只是看著福順鄭重地朝自己行了一禮,轉身端著空盤退了出去。

    福順離開后,銜霜低頭看著自己手心處的那枚令牌,仍覺得有些不大真切。

    從重病忽愈,到啞疾治好,再到出宮令牌。

    這一日里,接連發生的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讓她覺得像是在做夢一般。

    一個被囚于深宮,重病纏身的將死之人,一下子不僅病愈了,還輕輕松松地恢復了自由身。

    就好像一塊在心頭上壓了許久的重石,驟然被人移開了似的。

    這樣忽然地放松了下來,讓她除了覺得終于得以喘了一口氣之外,不禁還覺得有些恍惚。

    就同她這數月以來,日日夜夜所期冀的那般,霍則衍終于肯放過自己了,他竟真的就這么放過自己了。

    她也終于可以出宮,可以就此,逃離這座困了她無數個日夜的壓抑皇城了。

    銜霜想,她心中,應當還是歡喜要多一些的。

    “姑娘。”耳畔忽而傳來了珠兒的聲音,拉回了她飄忽不定的思緒。

    見銜霜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珠兒遲疑了少頃,才出聲道:“先前姑娘病重時,陛下不分晝夜地守在榻旁,而今姑娘病愈了,陛下卻遲遲未曾現身,就連適才那樣的事情,也只是讓福順公公來了一趟……”

    她說著,又看了銜霜一眼,問她道:“姑娘難道,就真的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嗎?”

    銜霜自是也早就發覺了,自她這次醒來后,便再未見到過霍則衍。

    但她卻只是搖頭道:“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他是陛下,是一國之君,素日里政務那樣繁忙,顧不上這里,也實乃正常。”她一邊緩緩說著,一邊低著頭,將手中捏著的那塊令牌收進了懷里。

    聽著銜霜淡然的聲音,珠兒欲言又止了良久,終究也未再說些什么。

    又是一日午后,歲歡回了蘭溪苑。

    彼時銜霜正坐在案前,手抵在額間,正是昏昏欲睡之時,忽而聽到一串熟悉的急促腳步聲時,驟然間清醒了過來。

    看著咚咚咚朝著自己跑了過來的歲歡,她心中先是一驚,隨之而來的便是喜悅。

    歲歡一頭扎進了她的懷里,將小腦袋埋在了她胸前,眼淚很快就打濕了她的衣襟,帶著哭腔含糊不清地道:“娘親,我真的,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見到了本以為自己此生無緣再見的女兒,銜霜的眼睛亦有些微微發酸,她一點一點拍撫著歲歡的背,輕聲對她道:“娘親也很想你。”

    歲歡的小身板震了震,抬起了頭,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她,驚喜道:“珠兒姐姐說的果然沒錯,娘親,你真的能說話啦!”

    看著眼前精神氣好了一大截的銜霜,她本還閃著淚光的眸中一下子淚意全無,咧著嘴笑了起來:“珠兒姐姐還跟我說,娘親的病已經好了,真是太好啦!”

    銜霜輕輕地摸了摸歲歡的小腦袋,慢慢地開口問她:“這些日子,你在姑母府上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乖乖聽姑母的話?”

    “娘親放心,我在姑母家里可乖可聽話啦!”歲歡拍著小胸脯保證道。

    “姑母對我也可好可好了!不僅給我吃了好多好吃的點心,買了好多有意思的小玩意,還給我做了好多好多漂亮的新裙子——”

    “娘親你看,我身上穿著這件裙子,就是姑母前些時日給我做的!”

    歲歡說著,也將身子站得筆直,想讓銜霜看得更清楚些,她便又提著小小的裙擺,在銜霜面前轉了一圈后。

    “娘親覺得,我穿這裙子好不好看?”她轉過身,迫不及待地問銜霜道。

    銜霜看著眼前的小女兒,也揚了揚唇,笑著道:“好看,我們歲歡最好看了。”

    得到了滿意的答復,歲歡笑得更高興了,又湊到了銜霜身邊,開始同她繼續說了起來。

    “姑母雖然對我很好,但這些日子里,我也還是每天都很想娘親。”歲歡拉著她的手,聲音清亮地撒嬌道,“我也等不及娘親來姑母家中接我,一聽到娘親病好了,就想趕緊回來陪著娘親。”

    “本來姑母說了,今天要送我回來,順帶一起看望娘親,但她這幾天實在是太忙啦,根本就抽不開身,所以只好讓她身邊的嬤嬤先送我回來了……”

    聽著歲歡的滔滔不絕,銜霜眸中滿是愛憐。

    她想起了什么,捏了捏搭在自己手背上的軟軟小手,認真對她道:“歲歡,再過幾日,我們就要走了。”

    “要去哪里呀?”歲歡順口接了句,她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又忙不迭追問道,“是不是娘親要帶著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了?”

    見銜霜點了點頭,她開開心心地拍了拍手,眼睛也笑得彎成了月牙,聲音歡快道:“那可太好啦!”

    看著面前歡歡喜喜的女兒,銜霜的心也在不自覺間舒展開來。

    她原本還有些擔心,歲歡在富麗堂皇的皇宮中住了這么些時日,又和霍則衍這個父親稍微親近了些后,會不會又不像剛開始那樣想走了。

    會不會舍不得這個漂亮的地方,舍不得那個和她血脈相連的父親。

    但好在從目前來看,自己的這個擔心,實屬是有些多余。

    雪停后的第三日,藏于云后的扶光終現。

    但許是因著冰雪還在慢慢地融化,即便是扶光的出現,也并未帶來多少暖意,京中仍舊是那樣的寒冷。

    不過細碎的陽光灑落在地面淺淺的點點殘雪上,很快便令這僅余的一層薄雪,也漸漸化為了一片雪水,消融了個一干二凈。

    珠兒走進里屋,看著正坐在木椅上,整理著行囊的銜霜時,心中不免有些許訝異。

    “主子現下,便開始著手收拾行李了嗎?”她趕忙走上了前,急急地問道,“主子病愈不過才三日,齊院使先前不是還交代過,主子還需得再好好養上一些時日?”

    “無妨。”銜霜緩聲道,“今早齊院使來請脈時,我也問過他,他說我的身子其實已大致無虞了,早幾日動身,也無甚影響。”

    她一面同珠兒說著,一面繼續忙活著手中的事情。

    說起來,她自己要帶走的東西并不多,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也收拾得差不多好了。

    只不過歲歡零零碎碎的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卻著實算不上少,若要細細整理起來,也頗讓她有幾分頭疼。

    “那……那主子打算何日動身?”珠兒攥著手中的物件,又問她道。

    “應當,便是明日了。”銜霜輕聲道。

    似是不曾想到臨別之際竟會來得這樣快,這樣忽然,珠兒靜了下來。

    好半晌后,她才又道:“再過幾日就是新春了,主子不若等在宮中過完年再走?屆時過了冬,外頭也會更暖和些……”

    聞言,銜霜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珠兒,你知道的,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太久。”她緩緩同珠兒道,“不想再耽擱下去了。”

    其實也不止于此,她并不想留在宮中過這個年,不想去湊除夕宮宴的熱鬧,也擔心若自己在宮中留得再久些,霍則衍就會變了主意。

    聽著銜霜這么說,珠兒也未再開口勸她些什么,或許能早些出宮,于銜霜姑娘而言,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她想著,卻見銜霜放下了手中的行囊,抬眸望向了自己,出聲問道:“是信嗎?”

    珠兒愣了一下,循著她的目光,低頭看向了自己手中捏著的信封,這才想起來自己適才進屋的目的。

    “是,是信。”她忙點頭應道。

    “小成子送來的?”銜霜略一思忖,又問她道。

    “不是。”珠兒搖著頭,將手中的信封呈遞給了她,“主子,這回不是江南的來信,這封信,是方家送進宮來的。”

    方家的信?

    聞此,銜霜微微蹙了蹙眉,但到底也還是從珠兒手中接過了那封信。

    將信封慢慢拆開,又展開了其中平整的信紙,看見信紙首處寫著的“長姐”兩個字時,眉心擰得更緊。

    這封信,果真是方家送來的,看起來還是方馥所寫就的。

    順著首處的那幾個字,她耐著性子,粗略地掃了下去。

    “長姐,近可好否?

    聞道病愈,不日出宮,我與父親皆為之不勝欣喜。

    此二十余年來,家中素為長姐留室,知悉長姐今將離宮,亦早已遣人修整妥當。

    我知長姐心中猶怪我和父親,不肯相認。

    然長姐之失散,乃家中心病。

    時母親初生產不久,驚聞此噩耗,悲痛過度,至此落下病根,而后早早離世,父親亦因此一蹶不振良久。

    自我記事起,父親常提及長姐,神色痛心至極,我亦為此悲慟不已。

    數年來,因家中只余我一女,萬事厚之,故而養得一身驕縱脾性,任性無禮,處處不愿饒人。

    往日種種,是我愧對于長姐,今在此再表歉意,不求諒解,只盼心安。

    父親亦因前誤會長姐,心甚愧。自那日嘔血回府,身較之前差多矣,日日所牽所念皆為長姐。知長姐病后,更是寢食難安,寤寐不寧,日愈年邁。

    長姐,父已老矣,滿鬢蒼蒼。我即將嫁作人婦,日后難以在膝前盡孝,還望長姐能放下芥蒂,歸于家中,常伴父側,重續骨肉親情。

    如若長姐不愿見我,成婚前,我愿居于別苑,不與長姐相見,只望長姐早日歸家。

    新春且至,盼長姐歸。”

    好不容易硬著頭皮將這封長信大致看完,銜霜的目光落在了末了落款處的“小妹方馥敬上”上。

    她雖看得極為簡略,卻也不難看明白這封寫了整整一頁的長信的含義。

    方馥寫了這樣多,話里話外,意思不過也就是想讓她回方家罷了。

    “主子?”

    見銜霜拿著那張已然看好了的信紙,垂著目靜默了許久,珠兒忍不住輕聲開了口:“主子可要給方家回信嗎?”

    “不了。”銜霜卻只是淡淡道,“方家日后若來人問,便麻煩你替我轉告他們,我不回去。”

    第63章 第63章

    她說著,也將手中的信紙合上折起,連同那帶有方家印信的信封一起,放進了一旁的火爐里。

    薄薄的信紙在熾熱火光的映照下,很快便被滾滾的火焰所吞噬,化為了一片灰燼。

    珠兒眼見著那封信被焚燒殆盡,按捺不住問她道:“主子是不想回方家嗎?”

    銜霜微微頷首,并未否認這一點。

    她的確并不想回到方家。

    在她眼中,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方府,便如同眼前這座冷冰冰的皇宮一樣,都不是她的家。

    好不容易甩掉了皇后的身份,擺脫了層層枷鎖與束縛,就要從皇宮這座囚籠里逃離出來了,她又怎么可能愿意再進入另一座囚籠,去做那深門宅院里的大小姐?

    其實平心而論,她也談不上有多怨恨方馥和方太傅。

    或許立于他們的角度而言,那時的他們也并未做錯什么,她只是接受不了,曾給她帶來過傷害的他們,竟是和她血脈相連的至親罷了。

    不過往日的那些誤會也好,傷害也罷,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而她,即將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主子既不打算回方家,那明日離了宮后,預備去往何處?”珠兒頓了頓,又壓低聲音問道,“主子……是想要回到江南,去找那位徐公子嗎?”

    聞言,銜霜搖了搖頭。

    往后的日子里,她應當還會帶著歲歡回江南看看,畢竟江南那般遼闊,還有很多很多她未曾去過的漂亮地方,未曾見識過的秀麗風光。

    但她不會再去關川鎮打擾徐文州和徐文蓉了。

    住在徐家的那三年多里,自己對他們,已是極盡叨擾。

    他們不僅救過她的性命,還幫襯了她和歲歡那樣多,可自己后來,卻給他們帶來了那么大的麻煩,還險些讓徐文州丟了性命。

    她本就愧對于他們,也無顏再面對他們,更害怕自己這樣特殊的身份,今后萬一再有個什么,會讓他們陷入更多的麻煩。

    如今這一切好不容易都漸漸平靜了下來,他們也都開始了新的生活,自己若是這時候再跑去打擾他們,算是什么?

    “那主子,還會繼續留在京城嗎?”珠兒想了想,又帶著些期盼出聲問道。

    “不會。”銜霜搖著頭,不假思索地道了句。

    今后不論她去哪里,恐怕也都不會再留在京城了。

    這個地方,于她而言,有著太多太多不愿想起的過往,承載著太多太多過于沉痛的回憶,也算是個傷心之地。

    她如今既有機會出宮,必然也是要離開這個地方的。

    見珠兒看著自己,銜霜牽了牽唇畔,同她道:“其實我眼下也尚未想好,自己到底要帶著歲歡,去個什么樣的地方。”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說。

    總歸她如今已是自由之身,至于出了這座皇城后,要去往什么樣的地方,似乎都已經不重要了。

    翌日早晨,溫煦的陽光細碎地灑落而下,透過玉樓金闕,為碧瓦朱檐披上了一層金紗。

    看著已然換上了尋常素衣的銜霜,珠兒知曉,離別之際已至。

    “主子,玄柜里放置的那塊雕花白玉玉佩,主子此行,不一起帶走嗎?”望了一眼案上已然收拾妥當的行囊,珠兒輕聲提醒道。

    “奴婢記得,這塊玉佩,主子從前從不離身,心愛得緊……”

    聽著珠兒的話語,銜霜才想起了那枚自數月前見過方馥后,就此被自己放進了玄柜最深處的白玉玉佩。

    “不帶了。”她淡聲道。

    既已決定了斬斷前塵舊事,往后的一切重新開始,便也該徹底狠下心,將從前的這些舊物都舍棄了才是。

    聞此,珠兒心中雖有些訝然,但也只是應了聲“是”,又問道:“還有前幾日,陛下讓福順公公送來的盤纏,主子竟也不打算一并帶走嗎?”

    銜霜卻只是點了點頭。

    她那日收下荷包,原是不想讓福順為難,但她這幾年所攢下的銀錢,已足夠她今后和歲歡的開支,也不需要霍則衍給的這些。

    更何況,她如今人都要走了,也不想再與霍則衍有什么牽扯,還要他的錢做什么。

    珠兒看著銜霜的神情,知道自己勸不動她,也沒再說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了頭,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細細縫制的布囊。

    “奴婢知道,主子昨日將這些銀錢放于奴婢枕下,就是想讓奴婢收下。”珠兒說著,眼眶也微微有些發紅。

    “但主子帶著小公主,日后多的是需要用錢的地方,主子不肯收下陛下給的盤纏,反倒,反倒卻給奴婢留下了一大筆銀錢……”

    她說著,將那布囊雙手遞還給了銜霜,“這些錢實在太過貴重,奴婢萬萬不能收。”

    銜霜看著她遞還過來的布囊,卻沒有伸手去接,只是慢慢開口道:“你放心,我身上沒你想的那般缺銀子,而這些錢,本就是我要給你留的。”

    “你從前既說過視我為長姐,那我這個做長姐的,自當為你準備一份體面的嫁妝。”她同珠兒道,“只是我如今就要走了,看不到你年滿出宮,便也將這份嫁妝禮,提前送給你了。”

    “除了歲歡這個女兒外,我如今,也只有你這么一個妹妹。”她溫聲說著,又將那布囊給推了回去,“你若是真的在心中將我視為長姐,那就收下這些。”

    有了銜霜這么一番話,珠兒也不好再推拒下去。

    她小心地收好了那布囊,忍著淚道:“多謝主子……”

    即將與銜霜分別,她心中自是萬般不舍,但今日于銜霜而言,到底是出宮的大好日子,她便也不愿將這些不舍與難過表現出來。

    “主子今后在外頭,務必要保重好身子,奴婢只盼著主子安康長健。”她勉強擠出了一抹笑,對銜霜道。

    銜霜心中亦有些難受,卻也只是點頭道:“你在宮中,也要照顧好自己。”

    她說著,望了一眼在庭院里頭等著自己的歲歡,緩緩拿起了案上的行囊,故作輕松地同珠兒道了句:“我走了。”

    然而銜霜背著肩上的行囊,牽著歲歡的小手,將將走出蘭溪苑沒幾步時,身后便又響起了珠兒的聲音:“主子……”

    她停下了步子,也側過了身,見珠兒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忙開口道:“怎么了?”

    “可是還有什么事情嗎?”她問道。

    珠兒望著轉過身看向自己的銜霜,咬著唇糾結了良久,終是猶猶豫豫地將想說的話說了出口:“主子當真不打算……不打算去明和殿,同陛下告個別再走嗎?”

    似是沒想到珠兒這樣著急地追上自己,便是為了同自己說這個一般,銜霜靜了須臾,方輕聲道:“不去了。”

    沒有這個必要。

    她即將出宮離京,哪里還有什么再與霍則衍見面的必要呢?

    哪怕僅僅只是同他告別辭行。

    若是她真的去明和殿和霍則衍辭行了,她反倒還有些擔心,萬一他臨時反悔,又不肯讓自己出宮了怎么辦?

    畢竟他是天子,而自己到底能不能出這個宮,也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間。

    她可不想冒這個險,況且她也冒不起這個險。

    因著隱約知道些什么,珠兒的唇張了又張,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她心里明白,有些不該多嘴的話,自己這個做奴婢的,萬萬不能說出口。

    更何況,她也是真心盼著銜霜好,希望她能夠順從本心,無牽無絆,毫無任何負擔地出宮,去過她自己想過的生活的。

    想到這里,珠兒緊緊地閉上了唇,終究什么也沒說,也沒再勸她些什么。

    “珠兒?”看出了珠兒面上的古怪,銜霜有些狐疑地問她,“你是不是還有什么話,要同我說?”

    “沒有了。”

    珠兒搖搖頭,眼睛紅紅地看著銜霜,少頃后才又道了句:“姑娘保重。”

    歲歡懵懵懂懂地看著珠兒眼里的淚意,清脆地安慰她道:“珠兒姐姐不要難過呀,我和娘親,以后還是會常回來看你的!”

    聽著歲歡甜甜的聲音,珠兒笑了起來,應了聲“好”。

    但其實她與銜霜心中都清楚,恐怕沒有這個“以后”了。

    銜霜出宮這般來之不易,以后怎么可能還會再回到這個地方?

    珠兒在心中想,今日自己和銜霜姑娘的告別,只怕就是她們二人此生見的最后一面了。

    而銜霜姑娘和陛下,卻是連見這最后一面的機會也沒有了……

    走出皇宮的宮門時,銜霜慢慢地轉過了身,深深地望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這座深宮。

    和煦的冬陽落在了她的面龐上,映照著她眼眸中的光芒,卻絲毫不顯得刺眼,反倒帶著幾分淡淡的柔和。

    她終于,終于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困了她許久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了。

    “娘親。”身旁的歲歡拉了拉她的裙角,問她道,“我們以后還會再回這里嗎?”

    “不會了。”銜霜蹲下身,輕輕地捏了捏她的臉龐,“我們以后,不會再回來了。”

    說完這句話后,她站起了身,牽著女兒的小手,慢慢地走了出去,一步步走遠,直至身后的這座皇城消失不見,也未再回首看過一眼。

    她想,她今后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想起過往的那些舊事,也不會再見到從前的那些舊人。

    曾經那場不自量力的癡夢,從前那些難以忘懷的舊事,都已經被她,徹徹底底地埋葬在了這個地方。

    但她不曾想到,自己竟會在十日后,見到一個已經數年未曾見過的舊人。

    高遜。

    第64章 第64章

    出宮尚且還不足十日,銜霜卻很快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

    安寧平和,舒緩無波,無拘無縛,閑散自在。

    這曾是她夢寐以求了八個多月的日子,也是她那三年多里,在江南所過的尋常日子。

    只是如今,她并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地,只是帶著歲歡一路走走停停,時而駐足看看沿路的風景。

    她也尚未走出京城,京城畢竟是那樣的大,而眼下,新春又即將臨至。

    歲歡雖然還小,但記性卻是很好,仍是一心惦記著京中正月十五的燈會,磨著她在京城再留些時日,好歹等看過了上元燈會再走。

    禁不住女兒撒嬌,也因著上回京中舉行乞巧燈會時,自己恰被困在宮中,承諾過會帶歲歡去看下一回的燈會,銜霜便也未作遲疑,一口答應了下來。

    她找了一家附近的客棧暫做歇腳,想著帶歲歡最后再看看京中正月里的熱鬧,待過完年,再動身離京也不遲。

    只是新春已至,今年京中的正月,卻不知為何,遠比銜霜記憶中的要冷清得多。

    正月里的前三日,分明應當最是熱鬧的時候,而今的京中街道上,卻幾乎稱得上是冷冷清清,連商販鋪子都少見,更是不曾有什么往年的賀歲游藝了。

    銜霜帶著歲歡在街道上慢慢地逛了一圈后,見實在沒什么新鮮有趣的熱鬧可看,便只好牽著歲歡的手,帶她回了客棧。

    歲歡沒看成熱鬧,自然也高興不起來,耷拉著小臉走進客棧時,終于忍不住小聲嘟囔了起來:“走了這么久,結果,什么也沒能看成……”

    銜霜摸了摸她的頭,溫聲安慰她道:“沒事的,等到正月十五那日,京中肯定會很熱鬧,到時候,娘親就帶你去看,你最想看的上元燈會,好不好?”

    歲歡剛點了點頭,身后的客棧掌柜卻忽而嘆了一聲:“唉,今年咱們京城,哪還會有什么上元燈會啊。”

    聞言,銜霜側過了身子,不解地問他:“為何?上元燈會,從前不是每年都會有嗎?”

    掌柜卻是反問她道:“姑娘莫不是從外城來京,怎的竟連這個也不知?”

    見她面上當真是一副困惑的神情,掌柜解釋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皇宮里頭啊,最近出了事,咱們這個年,自然也得過得比往年要冷清些。”

    “宮里出了什么事?”銜霜一愣,隨即問掌柜道。

    宮里出事?

    照理來說,她這才將將出宮不久,若是宮里出了什么事情,她也應當知曉才是。

    還是說,難道就是她離宮的這些日子里,宮中忽然間發生了什么變故?

    “宮里的口風一向最為嚴實,這具體都出了些什么事,小老兒也不知道。”

    掌柜說著,卻忽而湊近了銜霜,壓低了聲音對她道:“不過我隱約聽聞,似是宮中的貴人出了天大的事。”

    宮中的貴人……

    難道是霍則衍?

    是啊,如今這宮里頭,除了貴為九五之尊的霍則衍,哪里還有什么其余的貴人。

    銜霜來不及再多想,只是出聲問那掌柜道:“掌柜適才口中的貴人,指的可是陛下嗎?”

    誰知掌柜聽了她這話,卻是嚇得連連擺手:“姑娘切莫胡言,我可沒這么說!”

    她本還想再追問些什么,可不論她怎么問,那掌柜卻都只是搖頭:“姑娘莫要再問了,小老兒當真什么也不知道。”

    見實在從掌柜的嘴里問不出來什么,銜霜便也只得放棄再問,轉過了身,帶著歲歡上了樓。

    應當不會是霍則衍出了什么事。

    她想。

    他堂堂的一個皇帝,怎么可能輕易出事,又能出什么事呢?

    更何況,自己先前還在宮里的時候,也從未聽到過什么風聲。

    京中謠傳的威力,她也不是沒有切身體會過,如今想來,這應也只是和先前那些不實的謠言一般,以訛傳訛罷了。

    一定是這樣的。

    銜霜在心里胡思亂想著,上了二樓,拐過彎走至客房門前時,險些就迎面撞上了個人。

    她斂了斂心神,正要開口同那人致歉,抬頭看清那人的面容時,面色卻是凝了凝。

    不等她說話,那人倒先出了聲:“四五年不見,方大小姐,如今可是已經不認識我了?”

    的確已有四五年未見,但她的記性,也還不至于差到認不出來人。

    “高公子說笑了,我不是什么方大小姐。”銜霜搖了搖頭,慢慢開口道。

    高遜似是對銜霜已經能開口說話這一點,并不感到什么意外。

    他正要同銜霜說些什么,她身后的歲歡卻忽然站了出來,目光警惕地盯著陌生的來人,問道:“你是誰?”

    高遜蹲下了身子,十分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對她道:“歲歡啊,我是你的叔父。”

    “你是我叔父?”歲歡仔仔細細地上下看了他幾眼,并不大相信道,“可是,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呀!”

    “以后就會慢慢認識了。”高遜也不覺得尷尬,笑著同她道,“叔父今日來得急,忘了給歲歡準備見面禮,來日一定給你好好補上!”

    不過歲歡并未接受他的示好,她護在了銜霜面前,有些懷疑地看著他,問道:“你來找我娘親做什么?”

    “叔父自然是有些事情,要同你娘親說。”高遜說著站起了身,轉而對銜霜道,“銜霜姑娘,還請行個方便。”

    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銜霜卻并未請他進身后的客房,只是道:“此處并無外人,客房亦有隔音,不會被旁人聽到,高公子若是有什么話,直接在這里同我說便好。”

    見銜霜并沒有打算請自己進去一坐的意思,高遜也只是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她身前的歲歡,道:“銜霜姑娘說的是,只不過我要說的這些話,怕是不大好叫歲歡聽見。”

    銜霜靜了少頃,讓歲歡自己一個人先行進了客房,而后又將房門輕輕掩了上。

    她側過身,望向了高遜,開口問他道:“高公子是如何找來的這里?”

    “是他。”她頓了頓,又問高遜道,“是他還派了人,這一路上跟著我和歲歡,對嗎?”

    高遜自是不難聽出,銜霜口中的那個“他”指的是何人。

    “陛下他……也只是因著掛念你們母女二人的安危。”

    他忙同她解釋道:“你們一個剛剛病愈不久的姑娘家,一個年紀尚小的孩童,陛下是擔心你們在路上出事,這才派了人手,暗中保護你們。”

    見高遜并未否認,霍則衍一路上派人手跟著自己一事,銜霜忍不住諷刺地笑了笑:“保護?說得竟是這樣的好聽。”

    她當然不會相信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語。

    霍則衍這樣的人,在她出宮后派人暗中跟著她,緊緊盯著她的行蹤和一舉一動,甚至對她現下住在什么客棧,住在哪間房,都了如指掌,還能是想做什么。

    她心中一清二楚。

    去年春日,他派人暗中緊盯著她,而后來到她所居住的客棧,將她強行帶進宮中的那場噩夢,仍是歷歷在目。

    她以為,如今自己帶著歲歡出了宮,那些事情便也跟著翻了篇,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卻不曾想到,昔日的那場噩夢,竟會在眼下重現。

    “所以,也是他讓高公子,今日來客棧尋我的?”她直截*了當地問高遜道。

    不待高遜承認或是否認,銜霜便有些控制不住情緒,破罐子破摔般開了口:“是!他是陛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誰就直接去搶,等到不想要了,再直接一腳踢開,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可他既是陛下,便也應當一言九鼎才是!”她氣道,“他既已答應了放我出宮,也給了我出宮令牌,如今就不該再在此事上出爾反爾。”

    見銜霜將話說得這般不客氣,高遜皺著眉,對她道:“銜霜姑娘怕不是誤會陛下了。”

    “我今日前來找姑娘,并非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也從未想過要對姑娘出爾反爾,不過……”

    他說著,停了一下,又道:“不過銜霜姑娘大可以放心,就算陛下如今,真的想要出爾反爾,想再對姑娘做些什么,也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

    聽著高遜這話,銜霜蹙了蹙眉,也下意識地問他道:“高公子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

    她的耳邊不自覺地回響起了,先前掌柜同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宮里的貴人出了天大的事情。

    難不成,霍則衍竟真的出事了?

    結合起高遜適才的這句話,讓她腦海中忽而閃過了一個念頭。

    霍則衍,他是不是……

    只不過這個念頭將將冒出來,便被她立刻打消了下去。

    不會的。

    他可是天子,若事情當真同她將才所想的那般,消息是絕對瞞不住的,不僅京中的人會知道,全天下的人都會知道。

    她心里這樣想著,竟也在不知不覺間松了一口氣。

    正在此時,她的耳畔又響起了高遜的聲音:“看來銜霜姑娘,還果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過說來也是。”他嘆了一聲,“陛下既有心想要瞞姑娘,必也不會讓手下的人和你透露分毫,你又怎么會知道?”

    “只是……”高遜看著她道,“姑娘自病愈起,到離宮的這段時日里,竟是未曾去明和殿,看過陛下哪怕只是一眼嗎?”

    聽著他意有所指的話語,銜霜到底是有些站不住了,她按捺不住問他道:“高公子,你究竟想要同我說些什么?”

    高遜并未應答她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道了句:“是啊,銜霜姑娘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在你病著的那段時日里,陛下日日割腕取血,為你做藥引,留下了滿臂的傷痕。也不知道他一個從不信所謂神佛之說的人,卻為了你的病,在寶華殿內長跪不起。”他唏噓道。

    割腕取血為引?

    回想起那一碗碗帶著淡淡咸腥的苦藥時,銜霜仍覺得喉間微微有些發苦。

    原來那藥里,竟是真的夾雜著霍則衍的血么?

    她還一直以為,以為是自己因著對那日太過親密的“喂藥”難以忘懷,而產生的錯覺……

    可他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

    銜霜輕輕地搖了搖頭,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竟也就這么將自己心里想的話,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

    “他明明……明明就不愛我,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是說,陛下不愛你?”聞此,高遜幾乎是不可思議地看向了她。

    他心中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那位不善言辭的表兄,為了眼前的這姑娘,折騰了那樣久,命也幾乎折騰得快沒了,就差沒把整顆心掏出來,雙手捧給她了。

    可是這姑娘,竟是壓根就不覺得他愛她。

    高遜嘆了口氣,終于忍不住問她道:“銜霜姑娘,你知道,你的病究竟是怎么好的嗎?”

    似是未曾想到,高遜會忽然轉而問自己這個問題,銜霜怔了一下,才慢慢道:“齊院使說,是有神醫妙手回春……”

    “那姑娘可知,神醫是怎么進宮的么?”他又問道。

    見銜霜靜默下來,高遜開口道:“那神醫居于千里之外的洛山,不受朝廷征召,那段時日,正值京中大雪,陛下就這么迎著飛雪,夜以繼日地趕去了洛山。”

    “千辛萬苦到了洛山后,他又按著洛山的規矩,上山的一千石階,一步一叩首,才求得了神醫下山進京。”

    他說著,喉頭也有些發哽:“那么大的雪,整整一千石階啊!”

    怎么可能?

    銜霜搖著頭,仍是覺得匪夷所思,難以置信。

    她知道,霍則衍素來都是驕傲的,就連霍家最落魄的時候,他從云端一下子跌落進了泥里,骨子里那股與生俱來的驕傲,也是從未變過。

    更遑論,他如今,早就已經不是那個落魄的階下囚了,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天下人的君主。

    這樣高傲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會為了自己,一步一叩首,去洛山求什么神醫呢?

    而高遜仍在繼續說著。

    “神醫進宮后,為你開了一張藥方,其中的一味藥已然絕世,全天下也只余霧山才有,但治好你的可能,卻也只有十之一二。”

    “可陛下他,為了這微乎其微的一點希望,卻竟是留下了遺詔,交代安排好了一切后事,不要命地進了霧山。”他說著,聲音也愈發沉重。

    “霧山里頭的兇險,銜霜姑娘應當也聽聞過一二吧?”他問道。

    銜霜自是聽聞過霧山,也知道其間兇險萬分,這么多年,那些壯著膽子進去的人,就沒有能出來的。

    她在不覺間慢慢捏緊了手,有些語不成句地問高遜道:“那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經……”

    后面的那兩個字,她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不過高遜也隱約能猜到她的意思,搖頭道:“沒有。”

    “他在霧山九死一生,終究還是取得了那藥,帶著一身的血,從里頭出來了。”

    他說著,問銜霜道:“姑娘是不是覺得難以置信?我當時就守在外頭等他,看著他滿身是血地走了出來,就像是個厲鬼一般,也覺得不敢相信。”

    “但我沒想到,他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出來后,竟直直地捅了自己心口一劍,取了自己的心頭之血,給你做最后的那碗藥引。”

    “我更是未曾想到,取完心頭血后,他竟還勉強撐著一口氣,交代我切記提醒福順,若是你病好了,就將出宮令牌給你。”

    “銜霜姑娘,你說這人,是不是就是個傻子?”

    高遜停了下來,看著面前始終靜默著的女子,問她道。

    “可這個傻子為你做的事情,就連我一個局外人,也全都看在眼里。”他頓了一下,對她道,“你怎么能,怎么能說他不愛你?”

    眼前的女子始終安靜地垂著目,高遜從她有些發白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緒,也猜不出她此刻心中的想法,只是看到她的身子似是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過了許久,銜霜才緩緩抬起了眸,輕聲道:“可他自己說過的。”

    “那一年,在畫舫上,他說過絕不可能喜歡我,和我只是玩玩的。”她說,“他說過,我只是個低賤的啞奴,只是個甩不掉的累贅的。”

    “當時高公子分明也在場,那他親口所說的這些話,高公子難道,就都不記得了嗎?”她問高遜道。

    第65章 第65章

    聽著銜霜的話語,高遜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低低嘆了句:“當年的那些事,我又怎么可能會不記得?”

    “那個口中說著不可能喜歡你的人,卻在你跳江后,不要命地也跟著跳了下去。”他嘆道,“不聽勸阻,不管不顧,就跟瘋了似的,我和其他人,根本攔都攔不住。”

    “只可惜,他在江中不眠不休,找了你三日三夜,也還是連你的半個人影都沒找到。”

    回憶起當年的種種情形,高遜聲音沉沉,神情亦有些飄遠。

    “說起來,我同陛下相識了也有二十多年了,卻也是還是頭一回見他這般崩潰,這般絕望的樣子。”

    “他滯留在江南,沿繞著那條江,尋了你整整數日,直至朝中政務堆積成山,他才不得已頂著壓力回了京城。”

    “只是一回宮,他就將自己關在了明和殿,除了沒日沒夜地處理政務外,什么人也不見。”

    “后來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硬生生闖了進去,告訴他你應當已經死了,勸他盡快振作起來,別把自己整日折磨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結果那日,他非但半句也沒聽進去,還險些和我動起手來。”高遜苦笑了一聲。

    “因著未在江中打撈到你的尸身,他便始終不肯相信你死了,也不允許任何人說你已經死了。”

    “他堅稱你一定還活著,而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會找到你。”他感喟道。

    “這一找,就是將近四年。”

    “其間也不乏有侍從來報,說有了你的消息……”他說著,又看向了銜霜,“銜霜姑娘,你能想到,他那時有多么高興嗎?”

    “只是這高興還沒持續多久,很快便也就知道,一切都不過是空歡喜一場。”他搖頭道,“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不肯放棄找你……”

    銜霜沉默著聽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再度出聲,打斷了高遜還要繼續說下去的話語。

    “高公子今日來客棧尋我,又特意告知了我這些事情,究竟有何目的?”她現下也沒有什么心思,繼續同他慢慢兜圈子了,只是簡單直接地問道。

    高遜靜了一下,對她道:“陛下自那日出了霧山,又為姑娘取了心頭之血后,就陷入了昏迷。現如今已然過去了半個多月,可他,卻還是連一點要醒來的征兆都沒有。”

    “昨日我進宮看望陛下時,也問了齊院使,他告訴我,陛下那日身上傷得雖重,可眼下也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心疾難醫。”

    他說著,又嘆了一口氣,“齊院使說,若是不能除去壓在陛下心頭上的那塊病,陛下此生只怕是再難蘇醒。”

    見高遜停了下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銜霜忍不住問他道:“高公子同我說這些,莫不是覺得,我能為此做些什么?”

    聽著這話,高遜卻是頷首道:“若是可以,高某想請銜霜姑娘回宮,或許可解陛下心疾。”

    聞言,銜霜微微牽了牽唇畔,方才還因著高遜先前的那番話,而發亂不已的心,又隨著他的這句話,重新堅定了下來。

    鬧了這半天,合著是在這里等著她呢。

    適才高遜鋪墊了那么久,兜兜轉轉說了那么多,繞了整整一大圈子,原來為的不過是讓她“回宮”二字。

    為了讓她重新回到那座,她好不容易,才從中掙脫出來的囚籠。

    多么可笑!

    但更為可笑的是,若是高遜方才不說那句讓她回宮的話,她適才,竟險些真的就相信了他告訴自己的那些事情。

    她心中,竟真的因為那些話開始動搖起來。

    開始糾結猶豫,開始擔心不已,也開始漸漸相信,霍則衍是不是真的,竟一聲不吭地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是不是……真的愛她。

    可眼下,焉知這不是霍則衍和高遜串通好,為了讓自己心甘情愿地回宮,而特意演給自己看的一出戲。

    誰知道高遜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畢竟他將才所說的那些事情,她皆未曾親眼看到,也分辨不了什么真假。

    只是她適才聽了那些話后,心下便開始不自覺地發亂,聽到高遜提到霍則衍去了霧山時,心中更是擔憂不已,也根本來不及,去慢慢判斷他話中的真偽。

    現下她心中略微清醒了些許,再去細細想方才高遜告訴自己的那些事,卻發覺處處都是顯而可見的破綻。

    暫且不說別的,單論霍則衍一步一叩首,在大雪日為她上山求醫這一事,就實在太假。

    一個坐擁江山,高高在上的君王,怎么可能會為了自己,將身段放得這樣低?

    還一千石階,一步一叩首,簡直是假得離譜,高遜竟也不知道編個稍微靠譜些的故事。

    銜霜想著,也開口對高遜道:“恐怕要讓高公子失望了,我如今既已出了宮,就沒有再回去的這個打算。”

    高遜似是沒想到,她竟會拒絕得這樣干脆果斷。

    他愣了一下,方同她道:“我知道,銜霜姑娘如今已不再心屬陛下,再讓姑娘進宮,是強人所難,但陛下如今尚且昏迷不醒,也不會將姑娘再強留在宮中。”

    “高某只是想懇請銜霜姑娘,念著些陛下的好,看在陛下如今這般,是為了救姑娘的份上,回宮看他哪怕一眼,至少讓他心中有些安慰,不至于郁結于心,不肯醒來……”他說。

    “為了救我?”

    見銜霜一字一頓地重復了一遍,高遜忙不迭點頭,正要再說些什么,便聽見她又道:“我尚且不知,高公子說的這些是真是假,即便高公子說的是真的——”

    她停頓了一下,對他道:“即便高公子所言屬實,我其實也做不了些什么。”

    “我不是太醫,對于醫術更是一竅不通,若是陛下的心疾,連齊院使都束手無策,就算我真的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她淡聲道。

    聽著銜霜的這番話語,高遜靜默了下來。

    好半晌后,他才輕聲問她:“因為當年那些傷人的話,銜霜姑娘心中,或多或少,其實還是恨著陛下的,是嗎?”

    恨他么?

    聞此,銜霜怔了怔,竟也因為高遜的這句話,開始認真思忖起來。

    她恨霍則衍么?

    銜霜想,自己其實,應當是不恨霍則衍的。

    她不是早就放下他,也放下那些事情了嗎

    既然自己對他早就已經沒有愛了,又從何而來的恨呢?

    她應當一點也不在意他了,也不在意他從前說過的那些話了才是。

    自己對他,應當不論什么感情也不該剩下的才是。

    可既是如此,她適才,為何要因為高遜的三言兩語就輕易動搖?又為何要擔心他?

    左右他究竟是生是死,那都是他的事情,和她又有什么關系?

    銜霜的心中泛起了層層漣漪,和一些難以言之的復雜情緒。

    她想,她不恨他,只是也做不到就這么原諒他。

    他昔日的話語猶在耳邊,若是他今日但凡對自己好一點點,自己就那么巴巴地湊了上去,那豈不是也太下賤,太咎由自取了?

    見銜霜垂著眼簾,許久未曾說話,高遜自是也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本就是不言而喻的。

    他點了點頭,對她道:“高某明白了。”

    “是高某今日太過冒昧,唐突銜霜姑娘了。”他說。

    “其實陛下事先也曾反復交代過,若是銜霜姑娘病愈出宮了,我們今后都不得來打擾姑娘安寧,更不得將這些事情透露與姑娘分毫。”

    “高某知道,陛下這么安排,是想讓姑娘毫無負擔地離開,只是我出于私心,實在做不到,明明眼睜睜看著他為你付出了那么多,甚至險些連命都快沒了,卻什么也不讓你知道。”

    “今日是高某違背了陛下的旨意,告知了姑娘這些,是高某的不是。”他說,“還請姑娘勿要將此事,也一并怨在陛下的頭上。”

    銜霜安靜地聽著高遜將這些話說完,以為他要告辭離開,卻見他忽而彎下了身,將放置在地上的一個木匣子端了起來。

    先前光顧著和高遜交談,她竟也不曾留意到,地上比先前多了個木匣子,如此看來,應當是高遜今日帶來的物件。

    “這是高某先前進明和殿時,在陛下的案臺上看見的。”高遜端著木匣,鄭重地對她道,“偶然瞥見過一眼,里頭裝著的一些東西,應當是要交給銜霜姑娘的。”

    “陛下如今尚且不省人事,這些東西,便也由高某大著膽子,代為轉交給姑娘了。”他說著,也將手中的木匣遞給了她,“還請姑娘收下。”

    銜霜看了一眼高遜手中遞過來的紅木木匣,卻并沒有什么伸手去接的意思。

    “這木匣既是陛下的東西,我一個外人,又怎能隨意收下?”她只是對他道,“還請高公子帶回宮,將其還予陛下才是。”

    不曾想高遜卻像是壓根沒聽見自己這話似的,見她不肯接過,竟就直接將那紅木木匣放置在了她門前的地上,而后抱拳同她道了句:“高某告辭。”

    看著高遜轉身離開,銜霜卻也未將那木匣拾起,只是任由其躺在布滿灰塵的地上,打開了客房的門,慢慢地走了進去。

    許是因著適才同高遜的那一番談話,抬步走進客房時,她的思緒仍是有些恍惚,看著向自己跑了過來,喊自己“娘親”的歲歡,也只是勉強朝她笑了笑。

    歲歡年紀雖小,卻是個小人精,似是看出了她現下心中有事一般,沒再同往常一般黏著她撒嬌個不停,只是自己一個人乖乖地在一旁玩了起來。

    房內很是安靜,可銜霜的心緒卻依舊是有些不寧,搖曳不定。

    別想了。

    真的,別再想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對自己道。

    高遜說的那些話,一聽就那么假,聽聽也就算了,難道,你還當真相信了嗎?

    可是,萬一是真的呢?

    萬一霍則衍,他當真……

    銜霜正想著,卻忽而聽見屋外傳來了一聲重重的悶響,緊接著,就是剛剛拉開房門的歲歡發出的一聲驚叫。

    她飄遠的思緒,一下子就被歲歡的叫聲給拉了回來,擔心是女兒一不小心摔著碰著了,她趕忙站起了身子,匆匆跟了出去。

    看著門口坐在門檻上的女兒,銜霜忙蹲下了身子,將她上下都大致檢查了一遍,又關切地問她道:“是不是將才摔倒了?有沒有碰著哪里?痛不痛?”

    “沒有摔著……”歲歡搖著頭對她道,“娘親,是我剛剛,一不小心把門口的這個木盒給踢翻了。”

    聽著歲歡的話,銜霜總算稍稍放下了心,又順著歲歡手指的方向,低頭望向了地上的那個木匣子。

    木匣被歲歡踢翻在地,蓋在頂上的盒子滾到了一旁,其中裝著的那些東西,也幾近一股腦全散落在了地上。

    看著這么一張張飄落在地上的紙,銜霜心下略微有些訝異。

    這樣一個做工精美細致的紅木木匣,里頭裝置著的,竟都只是一堆廢紙嗎?

    她覺得有幾分好笑,卻又忽然想起,高遜先前要將這木匣交給自己時,同自己說,里面有霍則衍要給自己的東西。

    難道霍則衍給自己的東西,也就是這堆廢紙嗎?

    她不以為意地想著,心中卻又覺得有些荒謬,不由得又定神多看了幾眼。

    不對。

    仔細一看,這些也不盡然全是些廢紙,其中似是還夾雜著不少信件。

    借著屋頂打落而下的冬日斜陽,她隨意地掃了一眼落在其上最顯眼的一封信,直直地映入她的眼簾的,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銜霜親啟。

    第66章 第66章

    無論是熟稔的字跡,還是赫然入眼的“銜霜親啟”這四個字,無不在告訴她,這是徐文州寫與她的書信。

    可是,這若是徐文州要寄給她的書信,卻又怎么會被裝進了這個木匣子里?

    銜霜心中一驚,也立時覺得意外極了。

    她尚未來得及將這封信捻起細看,去想這是怎么一回事,耳畔又響起了歲歡的驚呼聲:“娘親,這里,這里居然有我的畫哎!”

    歲歡說著,用小手指了指她所說的那張畫。

    見銜霜看了過來,歲歡怕她一時間想不起來,又使勁提醒她道:“就是上一次,爹爹寄信過來,娘親回信的時候,我讓娘親一起給爹爹寄過去的那幅畫呀!”

    其實就算歲歡不提醒,銜霜自然也記得她畫的那幅“全家福”。

    記得自己將這張畫著三個小人的畫紙,連同寫就的回信一并裝進了信封里,托小成子寄給了徐文州。

    銜霜微微蹙著眉,拿起那張畫紙,果不其然在其下,看到了那張自己親筆寫就的信紙,也看到了信紙首處,自己所寫的“徐大哥,展信佳”幾個字。

    她的神色隨之凝住,再往下翻,看見那封自己在病榻上,簡單回給徐文州的第二封信時,眉心卻是擰得更緊。

    自己寫與徐文州的那兩封回信,還有歲歡畫的那幅畫,不是已經讓小成子轉交給徐文州了么,如今怎么卻會出現在霍則衍這里?

    難不成,是小成子送信時不慎被發現了?

    是以自己的這兩封回信還尚未送出去,就被霍則衍給截了下來,連帶著這些往來信件,也一并落入了霍則衍手中?

    如此一來,似乎倒是也能說得通。

    可銜霜稍一細想,又覺得其中隱約有些不對之處。

    她寄與徐文州的第一封回信既在此處,便也意味著,霍則衍早在第一封信時,就已經察覺自己與徐文州通信一事,而自己的回信,也壓根沒送去江南,更沒送到徐文州手里。

    既是如此,自己后來,又怎么會收到從江南寄來的第二封信?

    她想不通這一點,心下亦覺得有些許古怪。

    視線掃過地上零零散散落著的幾封寫有“銜霜親啟”的信件時,她抿了抿唇,伸手將其依次撿起。

    這些,也是徐文州寄與自己,卻被霍則衍攔下的信嗎?

    不過說來也奇怪,霍則衍知曉自己與徐文州暗中通信后,非但沒有怒不可遏地來找她算賬,也沒有將這些礙眼的書信毀個干凈。

    反倒出乎尋常地將這些往來信件盡數收進了這個木匣里,倒也難為了他竟有這個閑情逸致。

    銜霜一面想著,一面拆開了手中的信封。

    果不其然,看著信紙上徐文州的熟悉字跡,以及那娓娓道來的熟悉口吻時,她也并不覺得意外。

    只是將信紙從上至下大致掃完,接著便又去看下一封。

    其實這一連幾封信,寫得雖長,其間內容卻是大體相似。

    無非是問她近日好不好,或是同她說些宮外風光與趣事逸聞,像是也知道她那時生著重病,特意以此來讓她振作高興似的。

    但她仍是將這些大同小異的信件,一封封簡略地看了下去。

    目光落在每封信末了處皆會有的那句“愿卿安”上時,她停了一下,而后又順手去翻被放在最底下的最后一封信。

    然當將那余下的最后一封信拿起時,銜霜的手卻微微頓了頓。

    最后那一封信,依舊同先前的信件一般,在信封上寫著“銜霜親啟”四個字,只是在筆跡上,卻是大相徑庭。

    這不是徐文州的字跡。

    任誰都不難看出,眼前這龍騰云海般的字跡,與先前那些工整方正的字跡相較,不論是在筆跡上,還是在筆法上,都絕非出自一人之手。

    更何況,眼前的字跡,與她所熟稔的徐文州的字相比而言,似乎也太過于陌生。

    但看著這蒼勁有力的筆跡不過須臾,她便同忽然間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變了變。

    事實上,她又怎么可能會忘記,這也是她曾熟諳于心,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人偷偷看過一遍又一遍的字跡。

    這是霍則衍寫與她的書信。

    只是,霍則衍寫給她的這封信,她先前為何不曾收到,眼下又為何會同徐文州的這些信混雜在一起?

    銜霜看著信封上龍飛鳳舞的幾個字,靜默了良久,遲疑著,終究還是鬼使神差地拆開了信封,將其中的信紙慢慢展了開來。

    卻不曾想,這張信紙上,只寫了短短的幾行字——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吾知卿心,或不愿相見。然吾心念卿甚深,故書此信以寄情。”

    信的內容便是在此處戛然而止,再無任何下文。

    而就是這么短短的幾行字,卻還被書寫者用墨跡輕輕地劃了去,比起所謂的書信,倒更像是一張廢卻不用的棄稿。

    銜霜垂著眸,拿著那張信紙看了少頃,心下卻忽而隱隱生出了一個不大可能的念頭。

    一個她此前從未猜想過的念頭。

    她似是也被自己腦海中閃過的這個念頭驚到了一般,很快就自顧自地搖了搖頭,試圖打消這個過于荒謬的猜想。

    像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似的,她不再細想下去,只是將手中的信紙折好收起,放進了信封,又把被歲歡踢倒的紅木木匣扶正,將手中的那些信件工工整整地放置了進去。

    做好這一切后,她蹲著身子,將散落在地上的余下那些紙也拾了起來。

    除卻那些往來的信件外,余下的,倒的確同她之前想的那般,應當是些被廢棄的紙。

    只不過卻不知為何,這些廢紙也連同著信件一起,被擱置進了這個木匣里。

    薄薄的廢紙被對折堆疊在一起,竟也是厚厚的一層。

    興許是出于好奇,銜霜看著廢紙反面所滲出的墨跡,隨意地展開最上頭的一張,瞥了一眼。

    然而這一眼,卻讓她不自覺地怔住。

    她盯著那張紙看了半晌,又下意識地一張張翻了下去。

    因著過去有過此類經驗在前,她不難從這些滿是墨跡的紙上看出,霍則衍是在練字。

    只是這一連十幾張,紙上滿滿寫著的,卻只有她的名字。

    看著紙上筆鋒的逐漸收斂,看著寫就的筆跡,從龍飛鳳舞一點一點變得工整端正,從她記憶深處熟諳于心的蒼遒字跡,慢慢變為了那些信件上的熟稔字跡。

    銜霜緊緊抿著唇,也倏然捏緊了手中的紙。

    所以,她先前在宮中收到的那些信,并非自江南而來,更非是徐文州所寫。

    原來她從始至終收到的,竟是霍則衍的來信。

    她適才雖隱隱對此有所猜想,卻也覺得太過于荒誕無稽。

    怎么會?

    怎么可能?

    在今日之前,她從未想過這個可能。

    她從未想到過,霍則衍竟會模仿徐文州的筆跡,以徐文州的口吻與名義,給自己寫信。

    難怪自己的回信與歲歡的畫,沒有被送去江南的關川鎮,而是回到了霍則衍這里。

    可她實在是想不明白,霍則衍為什么要這么做。

    明明兩個人先前都在宮里頭,又不是相隔著千里,哪里有什么寫信的必要。

    更哪里用得著同他這般折騰來折騰去,還特意去模仿旁人的字跡,以旁人的名義來給她寫信。

    真是不嫌麻煩,也不嫌累。

    她心里這樣想著,腦海中卻忽然想起了他以自己名義寫就那封信,那封戛然而止,也終未寄出的信。

    “吾知卿心,或不愿相見。”

    “然吾心念卿甚深,故書此信以寄情。”

    ……

    傻子。

    高遜說得對,霍則衍的的確確就是個傻子。

    哪有人以別人的名義來寫信“寄情”的?

    銜霜想,她也是個傻子。

    其實,她早就應當猜到的。

    她在宮中,怎么可能瞞天過海般和宮外通信,而絲毫不被霍則衍察覺。

    而小成子雖是蘭溪苑的宮人,卻也是霍則衍派來的,聽從的自然也是霍則衍的差遣。

    現下重新回想起那兩封信的內容與時間點,才驚覺處處皆是顯而易見的疑點,可她愣是一點沒發覺,還被蒙在鼓里這樣久。

    想起自己先前,竟真的把他當成了徐文州來回信,再想起自己之前在回信里寫的那些話,銜霜就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齒。

    不知是何種心理作祟,她往下繼續翻動著那些霍則衍練過字的紙,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

    那樣厚厚的一疊紙,也很快就慢慢見了底,翻到壓在最底下的那幾張與上頭迥然不同的紙時,銜霜蹙了蹙眉。

    這幾張紙,看起來同樣也是在練字,但這樣的字跡,一看便知不會是霍則衍所寫。

    上面寫著的字歪歪扭扭,極難辨認,卻又似乎有些眼熟。

    她瞇了瞇眼睛,想要努力認出來上頭寫的究竟是什么。

    不過幾瞬,她便認出了其上的字跡是由何人所寫,寫的又是何字,身子僵了僵,手中亦跟著陡然一抖。

    手中的那疊紙也一下子沒能拿穩,就這么撒落了下去,飄散了一地。

    “娘親,你怎么啦?”歲歡見狀,忙不迭出聲問道。

    她卻只是搖了搖頭,有些顫抖地慢慢伸出手,撿起了那幾張散落在地上的紙。

    那幾張歪七扭八,寫滿了霍則衍名字的紙。

    因著已經有了些許年頭,那幾紙也已然變得有些泛黃舊化,墨跡亦早已變得淺淡干涸。

    因著曾被揉成紙團丟棄過,即便如今這幾張紙被人小心翼翼地疊好,平平整整地珍藏于這個木匣里,也仍是*顯得有些皺皺巴巴。

    紙的邊緣微微泛著卷,像是曾被人拿在手上,反反復復地看過無數次。

    銜霜垂著眼簾,低頭看著手中的那幾張紙,不覺間恍了神。

    這么多年過去了,從前的很多很多事情,她以為,自己早就已經不記得了。

    她覺得,自己早就已經忘了,也應該忘了,從前那個不斷犯傻的過去,還有當初那個不斷犯傻的自己。

    只是那些被她塵封起來的久遠記憶,那些被她已經埋葬的遙遠過去,卻被眼前這幾張見證般的舊紙輕易喚醒。

    但實際上,這些年來,她似乎,也從未真正忘卻過。

    是啊,已經那么多年過去了。

    可她現下,仍是能隱約回想起,自己那個時候,是以著什么樣的心態,懷揣著什么樣的小心思,在這紙上,一筆一劃地認真寫下了霍則衍的名字。

    而霍則衍呢?

    他當初,又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思,從她手中收走了這幾張皺皺巴巴的紙,存放至今。

    她依稀記得,那時他說,寫著他名字的紙,便要放在他這里存放。

    只是這樣戲言般的話語,連她都不曾當過真,更不曾放在心上,過后便也忘了。

    她從不曾想到過,霍則衍竟會將這幾張破舊不堪的紙,存留到了今日。

    第67章 第67章

    若說絲毫不對此感到意外,若說心下全然無動于衷,自然都是假的。

    曾經的,后來的,以及眼下的,種種情緒皆在這一剎那間翻涌而來,交織在她心間,讓她本就不算平靜的心再度起伏動蕩,泛起了陣陣波瀾。

    銜霜低著頭,緊緊捏著手中那幾張泛黃舊化的紙,凝眸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將其看出一個窟窿。

    她渾然不覺自己已然出了這樣久的神,直至歲歡脆生生的聲音再次響起,才將她的思緒從寫下這舊紙的那個曾經,慢慢地拉回了眼前這個一切皆已遠去的今日。

    歲歡一邊將地上余下的落紙撿起來給了銜霜,一邊把自己適才的驚訝發現告訴了她:“娘親,這些紙上,寫的好像都是娘親的名字哎!”

    “我雖然認識的字還少,但是娘親的名字,我肯定還是能認得的!”她拍了拍胸脯,有些自豪地對銜霜道。

    看著歲歡遞過來的那些寫滿了自己名字的紙,看著其上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跡,與干涸的墨跡,銜霜心下仍是有些恍惚。

    她緩緩抬起了頭,也并未說些什么,只是勉強朝歲歡笑了笑。

    歲歡并不知銜霜現下心中在想些什么,她正興致盎然地湊在銜霜身旁,很是好奇地去看自己娘親手中拿著的那幾張紙。

    畢竟自己剛剛可是瞧見,娘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這幾張紙看了好半天呢,這上面,難道還有著什么寶貝不成。

    只不過才將將看了一眼,她就忍不住樂出了聲:“娘親,這幾幅字,居然寫得比我的字還要丑!”

    “我剛剛還在猜,這幾張紙難不成是個什么寶貝呢,真沒想到居然就是這……”

    歲歡笑著同銜霜說著,見她面色有異,收了收咧著的嘴,像是意識到什么似的,緊張兮兮地問她道:“娘親,我是不是說錯什么話啦?”

    “沒有。”

    銜霜回過神,視線從紙上慢慢移開,搖了搖頭,輕聲同歲歡道:“我們歲歡并未說錯,這幾幅字,寫得的確很丑。”

    她沒再告訴歲歡,這幾張看起來歪歪扭扭,實在慘不忍睹的字,其實是她昔日所寫就。

    更沒再同歲歡細細解釋,這上頭寫著的字,其實又是何人的名字。

    她將手中的紙盡數放進了木匣,將其平平整整地鋪好,放置在了信件的底下,而后又將蓋子合上,輕輕地拂去了上頭的灰塵。

    一切看起來,就同這個木匣尚未被人打翻過一樣。

    或許是她蹲的時間太久,雙腿亦有些發酸麻木,再站起來時,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鬼使神差似的,她竟將那個紅木木匣從地上拾起,帶進了房里,卻又跟眼不見為凈一般,有些刻意地將其擱置在了案下的角落處。

    于案前坐下時,她的心緒卻仍是同飄曳在半空中的風箏一般,一直飄忽搖動著,也始終安定不下。

    高遜今日將這個紅木木匣從宮中帶給自己,難道也是霍則衍的意思嗎?

    銜霜想著,又很快自顧自地否決了這個猜測。

    應該不是。

    霍則衍既費了那么多的心思,想要瞞著自己,繼續以徐文州的名義給自己寫信,如今又怎么可能會將這些事親自戳破,拆穿在自己面前?

    那難道,是高遜自作主張?

    可這木匣里既放置著這些物件,蘊藏著這些秘辛,霍則衍應當也不會,讓其他人有輕易拿到手的機會才是。

    思來想去,她也未能思忖出什么結果,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意料之外的舊人和舊事,皆在今日紛至沓來,打亂了她舒緩安寧的日子,也擾在她心間,讓她原本平靜無波的心亂了又亂。

    她不知道,除了這個紅木木匣,那些信件,還有那幾張舊紙外,霍則衍到底還有多少事情,從不曾告訴過自己?

    他究竟,還隱瞞了些自己什么?

    還有高遜今日同自己說的那些事情,又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她心神不寧地想了許久,亦止不住地有些心煩意亂,卻也終是未能猜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許是心中有事的緣故,這日夜里,銜霜將歲歡哄睡下后,又一個人在榻上輾轉反側了許久,卻仍是遲遲沒有絲毫困意。

    她緊緊合著雙眼,強迫著自己不許再胡思亂想下去,更不許再去想任何與霍則衍有關的事情,又逼著自己在心里默默數起了數,一有分神便從頭數起。

    就這樣,也不知反反復復重數了多少次,數到了第幾個數,這個方法才慢慢奏了效。

    睡意朦朧間,她隱約聽見,耳邊似是傳來了陣陣呼嘯的風聲。

    難不成,是自己今夜睡前忘了關窗?

    新春雖至,但眼下也尚是末冬之際,冬日里的料峭寒意仍存。

    歲歡還小,若是這么不關窗讓她睡上一宿,只怕明早一起來就要感染上風寒。

    銜霜迷迷糊糊地想著,也揉了揉朦朧的睡眼,從榻上坐起了身子,打算去把窗子關上。

    只是剛走了幾步路,她便意識到有些不對。

    看著腳下厚厚的一層積雪,她心中驚了一瞬,又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尚未睡醒。

    且不說京中的雪早在半個多月前就消融殆盡了,就說她現下是在室內,是在客房里頭,地上哪里來的什么雪。

    但她現下身處的地方,又哪里是什么客房?

    銜霜轉了一圈身子,驚異不已地看著周邊冰天雪地的景象,又仰起頭,看向了從天空紛紛而下的落雪。

    這樣大的雪,讓她一瞬間,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而眼前之景,雖也的確同當年一般,是一座偏僻而又冷清的深山,但卻并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雀嶺山。

    這是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地方。

    她并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自己分明在客房的榻上就寢,好端端的,怎么會來到這座全然陌生的山嶺。

    歲歡也并不在身旁,周遭是一片被白雪覆蓋著的深山,放眼望去,似乎也只有她一個人。

    聽著耳邊再度呼嘯起的凜冽朔風,銜霜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單薄的素色寢衣,但寒風肆意掠過之時,卻并沒有她預想中的那般寒冷。

    她有些奇怪地松開了寢衣,伸出手,想要接住一片飄揚而下的落雪,卻驚奇地看見,那柳絮般的雪花,竟透過自己的手心,落到了白皚皚的地上。

    怎么會這樣?

    她還沒來得及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在這座完全陌生的深山里,看到了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

    將將看到那個身影的那一瞬,銜霜險些以為,是自己出現了錯覺。

    畢竟自打她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個奇奇怪怪的地方,出現的匪夷所思的現象,難道還少嗎?

    但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實。

    在反復確認了不是幻覺,而自己也未認錯人后,銜霜仍是壓不下自己心中的驚詫。

    怎么就會這樣巧?

    她怎么偏偏會在這個地方,碰見霍則衍?

    他這個時候,不是應當在皇宮里頭嗎?怎么也和自己一樣,來了這座偏僻荒涼的深山?

    看著他每上一層石階,便面色凝重地俯下身,重重叩首于地,銜霜怔了怔,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霍則衍,他這竟是在……

    她不可思議地搖著頭,腦海中卻忽而浮現了高遜說過的話語,那些她認為太過荒誕無稽,也并未相信的話語。

    洛山求醫,一千石階,一步一叩首……

    原來竟是真的么?

    所以,她現下這是在洛山?

    看著霍則衍在落雪紛紛中俯身于地,一步一禮,她心中驚濤駭浪驟起,也在不覺間捏緊了雙手。

    這,怎么可能?

    霍則衍,他可是皇帝,他怎么能……

    銜霜看著他,心下仍是覺得難以置信。

    這么多年,她不是不知道霍則衍的性子。

    猶記得那年在雀嶺山遇襲,她帶著他下山尋醫卻屢屢碰壁,情急之下,她不得已下跪求醫,卻被他冷著臉命令起身,讓她不必求人。

    他一直都是這樣驕傲的一個人。

    一個即便被踩進泥里,也要直著脊梁骨的人,一個就連看到身邊人下跪求人,都會覺得折損了尊嚴的人。

    可就是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竟會為了她,放下傲骨與身段,不顧高高在上的帝王顏面,在這大雪天里,一步一叩首,走上這一千石階。

    如若不是今日親眼所見,她怎么可能會相信?

    她又怎么敢相信?

    銜霜緊緊攥著自己的手,分明感受不到什么冷意,身子卻在微微顫抖。

    她說不出來,自己親眼看著這樣的一幕情形,心下到底是何感受。

    大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著,這條上山的路,似乎也沒有盡頭。

    看著霍則衍的衣袍被落雪染白,而后又被雪水打得濕透,看著他的額前被石階磨紅,磨出一片殷紅的血跡,銜霜終于有些忍不住了。

    她張了張唇,想要同他說些什么。

    “別再折騰了,起來吧!這么大的雪,再這樣下去,你的身子肯定會撐不住的!”她想大聲朝霍則衍喊道。

    可是張著唇,卻始終發不出什么聲音,像是又回到了她還是啞巴的時候。

    又努力嘗試了幾次,見自己依舊是說不出什么話來,銜霜只得放棄。

    看著仍迎著漫天風雪,在一階階往上的霍則衍,她心中幾乎是又氣又急。

    傻子,這人還真就是個傻子。

    她從前,怎么就沒發現這一點呢。

    雪下得這樣大,他就非得趕在這個時候上山嗎?

    就算一定要上山,他竟也不知道撐把傘嗎?

    這傻子的腦子不清醒,其他人竟是也就這么由著他胡來。

    也是,誰又能勸得動這個一意孤行的傻子?

    看著紛紛落雪穿透過自己的身體,銜霜雖不大相信怪力亂神一說,但也隱約知道,自己今日來得這般異乎尋常,霍則衍應當也看不見自己。

    即便如此,她也仍是故意站在了他的身前,想要擋住他的去路。

    誰知他竟真的停了下來,也朝自己看了過來。

    見霍則衍的目光不偏不斜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銜霜心中驚了一下。

    難不成,他能看見自己?

    應該不會吧……

    她有些心虛地想著,卻依舊未移開身子半步,也毫不退縮地看了回去。

    相距不過咫尺,她甚至,能看清他微微發顫的眼睫,也能看清他睫前的點點落雪。

    看著霍則衍慢慢朝著自己伸出了手時,銜霜的身子僵了僵。

    不是,他竟真的能看見自己?!

    第68章 第68章

    興許是還尚未反應過來的緣故,眼見霍則衍的手已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自己,銜霜卻仍僵著身子木在那里,一時間竟也忘了躲閃,只是面龐在不覺間隱隱有些發燙。

    她垂著目,看著他發顫的指尖一點一點地將要撫上自己的面龐,也下意識地等待著他手中溫熱的觸感。

    不過洛山下著這樣大的雪,這個人又不管不顧地,在風雪中折騰了這樣久,現下他的手,他的身子,應當也是冰冷的吧?

    她想著,也輕輕地闔上了眼眸。

    等了良久,卻并未等到自己預想中的觸碰,銜霜終于忍不住睜開了眼,有些不解地看向了眼前之人。

    但她眼前,哪里還有將才的那個熟悉身影?

    而她面前之景,又哪里還是將才那個大雪紛飛的洛山?

    怎么回事?

    看著面前綺麗華美的屋室,銜霜心中又驚又異。

    分明不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竟是又從適才落雪紛飛的洛山,不知何故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室內的火爐里,燃著赤色的炭火,她現下雖感受不到什么冷熱的變化,卻也知此處應是溫暖如春,不同于適才洛山的冰天雪地。

    屋內的每一處陳設,每一處布局,都實在太過于熟悉,銜霜恍惚了一瞬,很快便反應過來,她現下身處的這個地方,是宮中的蘭溪苑。

    是她自己從前的寢房。

    可是,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就在將才,她還在洛山看著霍則衍在落雪中艱難求醫,明明再往前些,她還在客棧的客房里就寢安眠。

    怎么現下卻又來到了宮中,回到了昔日的蘭溪苑?

    今日的這一切,實在是太過玄乎,就跟話本子里說的什么所謂瞬移似的。

    而這么不尋常的故事,偏偏也就發生在了她的身上,說出去怕是連歲歡都不會相信吧。

    銜霜在心里頭這樣想著,身后卻忽而隱隱傳來了些許動靜。

    她有些奇怪地轉過了身子,看著閉著眼眸,面無血色地躺在榻上的女子時,只覺得心下驚駭不已,連肌膚也在微微顫栗。

    這,這是她自己?

    可是她現下,不是就好好地站在這個地方嗎?

    難道這個世上,還能有兩個她不成?

    她想著,也下意識地朝案上放置的那面銅鏡望了過去。

    可那面銅鏡里折射出的,卻不知為何,竟是只有躺在榻上的那個她,和坐在榻旁的那個人,壓根就沒有現下這個她的半個影子。

    邪乎,還當真是邪乎至極。

    望了幾眼那面銅鏡,銜霜便別過了目光,也側過了身子,看向了沉睡在榻上的那個自己,以及在榻前坐著那個人。

    那個她合眼躺在榻上,面容平和恬靜,面色卻是蒼白而又憔悴。

    銜霜看著看著,便也逐漸明白了過來,現下蘭溪苑內的這副情形,應當就是去年的寒冬日,她病重之時。

    只是,現如今新春已至,就連她的病都已經痊愈了,怎么又讓她回到了這個時候?

    還偏偏是以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不過說起來,她也還從未體會過這樣奇異的感覺,以靈魂的形態,看著自己的軀體,看著彼時那個病重到不省人事的自己。

    看了少頃后,銜霜便慢慢地移開了視線,看向了坐在自己榻前的霍則衍。

    其實,霍則衍現下的面色看起來,并沒有比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要好上多少。

    他額前的傷還未好全,眼下也帶著重重的一層烏青,雙目赤色絲縷,俊朗的面容更是難以遮掩的委頓,不復往日的意氣。

    銜霜只看了不過一眼,就擰起了眉心,心下也不自覺地跟著緊了起來。

    霍則衍……他這是已經有多久,不曾好好地歇息過了?

    她記得,自己之前醒著的時候,不是同他說過,讓他不必這般不分晝夜地守在自己這里么?

    他就算是沒日沒夜地守在她這兒,也不能讓她的病就這么立刻好起來,除了反復折磨他自己的身子外,根本就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銜霜心中這么想著,也蹙著眉抬步走上了前,想要勸他回寢殿好好歇息,別再在她這里繼續硬熬下去了。

    只是這一回,卻不知何故,與先前在洛山時并不相同。

    先前在洛山的時候,霍則衍似乎還是能看見她的,不僅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的方向所在,甚至還能準確無誤地撫上她的面龐。

    可是眼下,他卻好像看不見她了。

    她在他身側慢慢坐下,伸出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見他看起來絲毫沒有什么反應,她忍不住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又有些心虛地觸碰了一下他的手,而后又飛快地移開。

    但這個人卻仍是一動不動,像是一點也看不見自己似的。

    看來,霍則衍這回,竟是真的看不到她。

    銜霜安靜了下來,卻見自己身側的那個人忽而有了動作。

    難不成他又能看見自己了?

    她一驚,正盤算著自己下一步該做些什么,又該怎么勸他回去歇息時,他卻只是拿起了榻旁案上的木梳,開始為躺在榻上的那個自己梳弄頭發。

    不過也是。

    銜霜頗有些許無可奈何地在心底嘆了口氣,霍則衍現下眼中的,所能看見的,似乎也只有昏睡在病榻上的那個自己了。

    看著霍則衍動作溫柔地為那個自己梳發,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溫暖著她的面頰,看著他目不交睫地深深看著她……

    而她坐在一旁,心中種種情緒交錯相雜,也緩緩合上了眼眸,竟有些不想,也不忍再以當下這個旁觀者的視角,繼續看下去。

    感受到一滴溫熱的液體,毫無征兆地滴落在自己的臉上時,她下意識地想要睜開眼,也抬起手,去摸自己的面頰。

    可卻不知怎地,非但好好的手竟忽然間抬不起來了,就連眼睛一時間也睜不開來。

    自己這到底是怎么了?

    銜霜能感覺得到,自己似是躺在一張很是熟悉的,柔軟的榻上,可全身上下卻像是被什么給禁錮了似的,竟是全然動彈不得。

    她想要努力地睜開眼,去看看這一時半會究竟發生了什么,眼瞼卻似有千斤重,不論怎么做也睜不開。

    難道,是自己現下漂泊著的靈魂,和病榻上昏迷不醒著的那具軀體,一瞬間竟合二為一了不成?

    她在心中胡亂猜測著,卻忽而感覺到,熟悉的溫暖觸感撫在了自己的面龐上,輕輕地拭去了落在自己臉上的那滴液體。

    霍則衍,他這是……

    銜霜怔然了須臾,而后才慢慢地反應了過來。

    所以,方才的那滴溫熱液體,原來竟是一滴淚么?

    這么多年以來,這還是她頭一回“見”到霍則衍的淚水。

    在她過往的印象中,他對于眼淚這種無用又顯得無能的東西,向來都是不屑一顧,極為看輕的。

    她也還記得,自己從前,因著他受傷而忍不住掉眼淚時,他面上不加掩飾的,嫌棄而又厭煩的神情。

    她知道,在霍則衍的眼里,眼淚或許是弱者之標,也是不堪一擊,軟弱無能的象征。

    而他的性子,卻是一貫來的驕傲又要強,即使處境再艱難絕望,心中再痛苦悲愴,他似乎也從來不會輕易掉下一滴眼淚。

    這樣的一個人,如今竟也會落淚么?

    因為她?

    即便閉著雙眼,什么也看不見,可她似乎,也能夠隱隱察覺到那人的無措與痛苦。

    別哭了……

    銜霜忽然很想睜開眼,從榻上坐起身子,對那人說。

    但事實上,她卻是怎么也動不了,又怎么可能,能開得了這個口。

    又過了許久,她能感覺得到,霍則衍的情緒似是終于慢慢平穩了下來。

    她亦能感受到,他似乎俯下了身子,想要同自己說些什么。

    卻又像是害怕聲音太大,會打擾到自己的安寢一般,將聲音放得很低,幾乎是附在自己的耳畔,同自己輕言細語。

    “銜霜,我說過,我絕不會讓你有事的。”

    “我知道,我從前,讓你等了太久。”

    “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

    銜霜闔著眼眸,安安靜靜地聽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語。

    只是聽到霍則衍末了,同自己說的最后一句話時,她的心緒卻莫名有些不穩了起來。

    再等等他……

    什么叫作“再等等他”?

    為什么要她“再等等他”?

    霍則衍這話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還未想明白他這話中背后隱含的意思,就感覺到他似是已經從自己的榻前慢慢站起了身子。

    他是不是要走了?

    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興許是因著霍則衍適才最后的那句話,說得實在太像訣別之語。

    銜霜心中,竟隱隱生出了些許不安,也在恍恍惚惚間,生出了些許自己此生都不會再見到他的錯覺。

    聽著他提步離開的聲音,她心里的那股不好的預感,開始在整個心中慢慢散開,不斷擴大。

    霍則衍這究竟是要去哪里?竟同自己作了這樣的訣別之語。

    可是,就算是訣別,也不該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訣別。

    最后只給她留下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話,這算是什么?

    他得同她把話說得明白。

    銜霜幾乎本能地就想要睜開眼,想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坐起身子,將他攔住,讓他在離開前,至少把話說得更清楚些。

    好在這一回,她終于費力地睜開了眼,從榻上猛然坐了起來。

    可她眼前,卻不再是蘭溪苑的寢房,更不再是洛山,而是一片極為寂靜的黑暗。

    盯著這片黑暗望了許久,銜霜才慢慢地回過了神,意識過來眼下所處的這個地方,正是她就寢的客房。

    她這是又回來了?

    看著自己身上的寢衣,和榻下擱置的棉履時,她搖了搖頭。

    不,不是回來,她應當,壓根就沒離開過這間客房。

    難不成,將才在洛山,在蘭溪苑所發生的那一切,竟都只是她一個人做的一場夢么?

    銜霜怔怔地想著,忽然下意識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面頰。

    摸到臉上溫熱的濕潤液體時,她心中似是并不意外,手卻還是微微頓了一下。

    她一時間,竟也有些分不清楚,這究竟是她自己在夢中流的淚,還是霍則衍適才落在她臉上的那滴淚。

    自己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搖著頭,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背,試圖讓自己從那個虛無縹緲的怪夢中恍過神,也試圖讓自己心中更清醒些。

    那分明,就只是一場夢罷了。

    定然是自己今日聽了高遜的那番話,又看到了那個裝載了太多舊事的紅木匣子,心中一直胡思亂想,想得實在太多,也讓心緒變亂了。

    就是因著自己心里總是惦記著這些,所以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見這些荒謬而又玄乎的事情的。

    銜霜在心中這么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著自己。

    她想著,也穩了穩心神,看著另一張榻上睡得尚且香甜的歲歡,又拉過了棉被,在一片黑暗中,緩緩地重新躺了下去。

    只是經此一夢,她原本就為數不多的睡意,更是已經蕩然全無了。

    臨別前,霍則衍說的那些話語猶在耳邊。

    而她幾乎一閉上眼,耳畔就會回響起他放柔聲音,同自己說的那些話。

    他說,讓她再等等他。

    難道這真的,就只是一場荒誕離奇的夢嗎?

    霍則衍落在自己臉上那滴溫熱的淚,還有拭去淚時溫暖而又熟悉的觸感。

    以及那個漫天大雪的洛山,那一步一叩首的一千石階,那小心翼翼地將撫上自己面龐的發顫的手……

    這一切的一切,分明都是那樣的真切。

    銜霜又不自覺地想起了白日里,高遜告訴自己的那些事情。

    所以,是因為霍則衍那個時候,就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去前去霧山為自己求藥,也做好了就此有去無回的準備,才會在末了之時同自己訣別,說出那樣的一番話么?

    若是自己夢中的這些事情是真的,那高遜說的那些話,豈不是也都是真的了?

    霍則衍為了她的病,是不是真的受了很重的傷,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現下正臥于榻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是以,客棧的掌柜才會說,宮中的貴人出了大事?

    那自己,是否要同高遜懇請的那般,回宮看上一看?

    只是這個念頭將將從腦海中冒出,她的心底里很快便又響起了另一種聲音——

    因為一個荒誕離奇的夢,就要回到那座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的囚籠?銜霜,你說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第69章 第69章

    因為幾句無憑無據的話,因為一個不知真假的夢,你就要這般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嗎?

    銜霜,你難道已經原諒他了嗎?

    你難道,是已經忘了他從前說的那些話了嗎?!

    沒有,她沒有忘。

    銜霜輕輕地搖了搖頭。

    當年在畫舫上,霍則衍親口所說的那些話,就算隔著那扇房門,她也聽得那樣分明,又怎么會忘?怎么敢忘?

    但其實,她卻是應該早就忘了的。

    已經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就已經放下從前的那些事情了,也早就不喜歡從前的那個人了。

    又何必,再去耿耿于懷他數年前說的那幾句話呢?

    既然都已經絲毫不在意了,又有什么可再去斤斤計較的呢?

    她覺得,自己應當是不計較的。

    畢竟,她從來都不算是一個多么記仇的人。

    這些年來,從最初的那碗醒酒湯,再到后來的立后流言,她聽到的奚落之語不在少數,比這傷人數倍的難聽話語,更是比比皆是,不足為奇。

    乍然聽見那些不好聽的話時,心里雖難免多少會有些不舒服,但她到底也不會遂了他人的意,將這種話一直放在心上,聽了過后,便也忘了。

    可霍則衍隨口說的那幾句話,她偏偏一直都記得。

    即便她再怎么刻意去淡忘,那幾句話偏偏就同結痂的傷疤一樣,就算已經不會再痛了,卻還是像烙在了她的心上似的,怎么也揮之不去。

    但現下占據在她心中,同樣也怎么都揮之不去的,還有將才的那個夢。

    那個荒誕無稽,卻又太過真切的夢。

    一片漆黑靜謐中,她閉著眼躺在榻上,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下有片刻的松怔。

    不多時,心底的那個聲音卻又再度響起。

    看來你還真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

    怎么?想跟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又巴巴地湊到那個人跟前,若無其事地繼續喜歡他了?

    要真是這樣的話,銜霜,那你從前受的那些委屈,倒也算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銜霜搖著頭,有些急切,卻又有些底氣不足地反駁著自己心底的那個聲音。

    她只不過,是想回去看上一眼,只是一眼!

    若是霍則衍真的為她做了那些,做到了那個地步;

    若是他真的如高遜所言,因為她而重傷昏迷,吉兇不定……

    她若不去看這一眼,只怕此生都難以安心。

    她只是想求個安心!

    她只是……只是不想欠他的罷了。

    僅此而已!

    她一遍遍地在心中說著,似是想要極力說服那道不斷和自己作對的聲音,又似是想要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這樣的話。

    是嗎?

    “聽”著她這番自圓其說的解釋,心底的那個聲音竟低低地哂笑了起來。

    真的就只是這樣嗎?

    為求心安?

    可是,你既一點也不在乎那個人了,那他如今是生也好,是死也罷,與你又有何干?

    就算你做的那個夢是真的,高遜說的那些話也是真的,可你也從未逼著他去為你做些什么。

    明明就是他自己一意孤行,不聽勸阻,執拗地偏要去做那些事情的,又怎么能將一切都怨到你的頭上,說是你虧欠他?

    更何況,你又如何能夠確定,這些事情就一定便是真的?

    不是么?

    那道聲音很是尖銳,在詭異地低笑了幾聲后,又犀利地在她心底響起。

    銜霜,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其實你心里應當也很清楚,你所說的這一切,不過都只是你的托辭,對不對?

    你之所以這樣擔心他,這樣牽掛他,是因為你的心里,其實還一直放不下他,還一直愛著他,對不對?

    ……

    銜霜驀地睜開了眼,想要驅逐走在自己心底里不斷作祟的那個聲音。

    她雙手按在自己的烏發間,想讓心里那道尖銳刺耳的聲音就此消停下來,也好讓自己亂成一片的大腦,得到片刻的*安寧。

    好在那個聲音也還算識相,沒再繼續和她作對下去,隱匿在她的心底,就像是從不曾出現過一般。

    銜霜慢慢地放下了手,回想起適才的那個問題,又重復著問了一遍自己。

    難道,她真的放不下霍則衍么?

    她真的,還愛著他么?

    毋庸置疑,她是曾愛過他的,是曾不顧一切地愛過他的。

    可她曾經滿腔炙熱赤誠的愛意,似乎早就已經盡數熄滅在了數年前的畫舫上,熄滅在了那個四月盛春。

    早就已經在親耳聽見,他說出那番漠然而又輕蔑的話語時,變得煙消云散。

    從前熾熱執著的愛,和后來似有若無的恨相雜在一起,讓她有些審視不清,自己此刻思緒萬千的內心。

    銜霜不知道,她如今是否還愛著霍則衍。

    她只知道,自己眼下迫切地想要見到他,想要確認他的一切,是否還安好。

    想要迫切地知道,她今夜所做的那個夢,以及高遜白日里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現下也不想再去思慮太多,只想讓自己紛亂不已的心,就此安定下來。

    翌日早晨,看著一無所知的歲歡,銜霜猶豫了須臾,自己此去宮中,是否要帶上她一起。

    畢竟將一個半大的孩子獨自一人留在客棧,她這個做母親的,也著實有些放心不下。

    略一遲疑,她還是將今日的出行打算告訴了歲歡,又同她道:“娘親確有些事情,需得暫且先回到那個地方看一看,你若是不想再跟著去的話……”

    話還尚未說完,便被歲歡清脆的聲音打斷:“我想跟著娘親一起去!”

    她拉了拉銜霜的裙角,甜甜地笑道:“娘親要去哪里,我就跟著去哪里!”

    銜霜牽著唇畔,輕輕摸了摸歲歡的小腦袋,見她要去收拾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溫聲對她道:“只是去看看而已,很快便會回來,這些東西帶不帶著,其實都不打緊的。”

    只不過是去看上一眼罷了,若是一切皆安然無恙的話,她自也不會帶著歲歡,再在那樣的地方久留下去。

    是以,除卻幾件必要的隨身物件,以及那塊出入宮闈所需的御賜令牌外,她此行也并未帶上什么過多的行李。

    待匆促趕至皇城時,已是將近晌午時分。

    因著歲歡時常念叨著“珠兒姐姐”,銜霜思慮過后,并未帶著她一同前往明和殿,而是先將她送至了先前所居的蘭溪苑。

    珠兒看著去而復返的銜霜,驚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登時又驚又喜地迎了上來,問道:“姑娘怎的,竟帶著公主回來了?”

    銜霜一時間,也來不及同她細細解釋過多,只是出聲詢問她道:“我不在的這段時日,宮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聽著這話,珠兒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的歡喜之色斂去,卻又勉強笑了笑,對她道:“宮中,宮中自是一切如常,姑娘……何出此言啊?”

    看著珠兒遮遮掩掩的態度,銜霜敏銳地察覺出了幾分不對之處。

    興許是知道珠兒不會同自己多說些什么,她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只道了句:“我現下去一趟明和殿,歲歡這邊,還得麻煩你幫襯著照看些。”

    “姑娘,您……”

    珠兒訝異地看著銜霜轉過身子,本下意識地想要攔住她,卻又頓住了身子。

    也好,銜霜姑娘去明和殿看看也好。

    她想。

    有些事情,原本也不應當一直這樣瞞著銜霜姑娘。

    也許是銜霜身上所著的尋常素衣,與這座金碧輝映的皇宮看起來實在太過格格不入。

    一路上,不少宮人紛紛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

    其中也不乏有認出她昔日身份的宮人,看見她時,驚詫得變了面色,而后側過頭,小聲地同身邊的人低語些什么。

    但她現下滿懷著憂慮心事,便也顧不得這些或是好奇,或是驚異的目光,只匆匆加快了前行的步子。

    正是暮冬新春之時,陽光當屬溫柔和煦。

    不過許是當下已至正午的緣故,銜霜竟覺得,這樣明媚的陽光也顯得有幾分刺眼。

    午間的陽光直直地打落在了她仰起的面頰上,仿若散落而下的點點碎金,映照著她的眸子,晃得她幾乎有些睜不開眼。

    她瞇了瞇有些發酸的眼眸,透過這帶著些許暖意的陽光,望向了牌匾上被映襯得金光燦燦的“明和殿”三個字。

    其實身處宮中的這些歲月里,銜霜來到明和殿的次數并不算多,真正能以走進來的次數,更可謂是屈指可數。

    不過,似乎每次來到這個地方時,留給她的印象,都是分外深刻。

    即便她來得極少,看守殿門的侍衛和內侍卻也仿若熟識她一般,雖在看見她時面露訝然之色,但也并未攔住她。

    尚不等她示出先前的御賜令牌,表明自己的身份和來意,他們便恭敬地同她行了一禮,移開身子,將她請了進去。

    不似來的路上那般匆忙,走進明和殿時,銜霜反倒不自覺地放緩了步子。

    像是為了印證心中那個不好的猜想為假一般,她看了一眼寢宮的方向,走向的卻是霍則衍平日里處理政務所居的正堂。

    走進昔日的大殿時,看著眼前空無一人的殿堂,看著并未燃香的鎏金香爐,看著案上擺置的整齊卷宗,她慢慢地轉過了身子。

    一切似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卻又似是并未出乎她的意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緊緊攥著袖角,朝著寢宮的方向慢慢走了去。

    第70章 第70章

    守在寢宮門前的福順看見她時,原本憂心忡忡的面上一時間又是意外,又是吃驚。

    看著走近的素衣女子,確認自己并非看花了眼,也并非是認錯人后,福順躬下了身子,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禮后,又有些愕然地問她:“皇……銜霜姑娘,您前些日子,不是已經出宮了嗎?如今怎么又……”

    銜霜見到了霍則衍的身邊的人,便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問他道:“福順公公,陛下呢?”

    見福順低著頭并未吭聲,她不知聯想到了什么,本就不安定的心也隨之漸漸沉了下去。

    那股早便存在的不安,在心底里不斷蔓延擴散,讓她無心再慢慢等福順開口,直接便要抬步往里走去,一看究竟。

    “哎,銜霜姑娘!您不能進去!”福順見狀,嚇得忙不迭去攔她,下意識地張口道。

    銜霜不得不停下了步子,狐疑地看向了攔住了自己的人,蹙著眉問道:“我為何不能進去?”

    福順卻只是搖著頭,支支吾吾道:“還請姑娘恕罪,您現下,真的不能進去……”

    看著攔著自己不讓進的福順,銜霜擰了擰眉心,想起去年初回宮之時,霍則衍同自己說過的話,索性也就將其搬了出來。

    “陛下從前說過,這明和殿,我想來便可直接來,無須通傳。”她對福順道,“只是不知,福順公公現下攔著我做什么?”

    “姑娘說的是,陛下是曾這樣吩咐過……”福順抹了一把額上被驚出的冷汗,“只是今時到底不同于往日,陛下,陛下他如今……”

    聽福順閃爍其詞地說著又止住了話頭,沒什么再繼續往下說下去的架勢,銜霜忍不住出聲追問道:“陛下他如今怎么了?”

    福順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他只恨自己適才一時嘴快沒能忍住,竟險些就在銜霜姑娘面前走漏了風聲,現下哪里還敢多嘴,再說些什么。

    見他一副沉默不語的樣子,銜霜心中也大致猜到了些什么,不自覺地將手捏緊,輕聲問道:“是陛下如今不大好,對嗎?”

    聞言,福順一愣,立馬就弓著身子跪了下去,囁囁嚅嚅道:“姑娘,這,這……”

    銜霜面色沉凝地將他扶了起來,再度對他道:“我知福順公公心中有所顧忌,不愿與我多言,但有些事情若是因我而起,身為當事人,我也總該知曉才是。”

    “福順公公是陛下的近身之人,應當也最為清楚陛下現下的情況。”她頓了一下,又有些急切地問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知道,陛下的身子,究竟如何了?”

    聽著銜霜的話語,福順心中仍是有些猶豫不決。

    雖不知到底是何處走漏了風聲,竟讓銜霜姑娘聽到了這些事情,但他現下心里也清楚,先前陛下不想讓銜霜姑娘知道的那些事情,銜霜姑娘多半是已經知道了。

    而銜霜姑娘今日貿然回宮,想來便是因著那些事情。

    看著銜霜面上的憂色,福順低低地嘆了口氣。

    紙原本就是包不住火的。

    即便陛下再怎么有意瞞著銜霜姑娘,可有些事情也只能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銜霜姑娘早晚都是會知道的。

    更何況,陛下為銜霜姑娘所做的那些事情,他也是希望銜霜姑娘能夠知曉的。

    躊躇了半晌后,福順終是開了口:“自打半個多月前,高大人將陛下從霧山送回宮后,陛下就一直昏睡不醒。”

    “齊院使說,陛下先前日日割腕取血,龍體便有所虧損,又不眠不休,晝夜奔波,積勞成疾,在洛山更是寒氣侵體……”

    他說著,又嘆了一聲:“因著陛下體內已有這些積壓,再加之在霧山時受了傷,又驟然取了心頭之血,才導致了此番昏迷。”

    “這半個月以來,陛下的傷勢已然有所好轉,只是齊院使說,陛下心病尚且未愈,是以才遲遲未曾蘇醒。”

    這些事情,高遜那日雖已經同她說過了一遍,可今日聽著福順再度提起時,銜霜心中仍是掀起了陣陣波瀾。

    原來,昨日高遜所言,竟都是真的么?

    安靜地聽著福順說完后,她終于忍不住出聲道:“既已經過去了這樣久,可為何直至我離宮,也不曾有人在我面前提及這些事?”

    “你們為何,要一直瞞著我?”她搖著頭道。

    若不是高遜昨日前來尋她,若不是她昨夜做了那個夢,這些事情,他們究竟還要瞞著她到什么時候!

    “銜霜姑娘恕罪。”福順卻只是低頭道,“陛下走前特意交代過,若是姑娘病愈了,便將出宮令牌和盤纏交予姑娘,至于旁的事情,切不可讓姑娘知曉分毫。”

    聽著這話,銜霜靜默了下來。

    直至這個時候,她才終于徹底相信,霍則衍是真的不會食言,也是真的愿意就此遂她心意,放她離開的。

    為了讓她毫無負擔和顧慮的離開,他竟將這么多的事情,一個人不聲不響地硬抗了下來,也不聲不響地瞞了她這樣久。

    這個世上,怎么會有這樣傻的人?

    一聲不吭地為她做了這樣多,到頭來,卻是什么也不肯讓她知道。

    銜霜默然了良久,方輕聲對福順道:“多謝福順公公,今日愿意同我說這些。”

    “我現下,只想進去看看他。”她說。

    福順自然也明白銜霜所說的“他”是誰,只是這一回,眼見著她走進寢殿,卻未再同適才那樣攔著她。

    雖早已做好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將將走進寢殿,遠遠望見躺在榻上的霍則衍時,銜霜的心卻還是緊緊地擰了起來。

    她幾乎從未見過霍則衍這樣虛弱的樣子。

    好像“虛弱”這兩個字,與生俱來就是和他不大相關的,因此也很難讓人將他和這兩個字聯想在一處。

    就連數年前他遭人暗算,在雀嶺山遇襲受傷時;就連那晚他按著她的手,捅了自己一刀時,看起來卻也不曾同今日這般虛弱過。

    那個無論何時,看起來似乎永遠都是堅不可摧的人,眼下卻是緊緊地闔著雙目,昏睡在榻上,面色慘白如紙,唇亦是無半分血色,像是不論怎么叫,都不會醒似的。

    銜霜一步步走上前,在他榻旁慢慢坐下時,心尖還是止不住地有些發顫。

    她不知道,這么久以來,這個人究竟是怎么硬生生撐下來的。

    迎著風雪,一步一叩首的一千石階;不眠不休,沒日沒夜的數日勞頓;在霧山時竭盡全力的九死一生;還有最后給她用作藥引的那碗心頭血。

    她從不曾想到,這個人,竟會為了自己,甘愿做到這個地步。

    而他不顧一切為自己所做的這些,自己竟是直至今時今日,才徹底知曉。

    但其實,她早就應該知道的。

    那日福順來送出宮令牌和盤纏時的欲言又止,還有珠兒幾次三番的隱晦暗示。

    她當時明明也發現了這些異樣的地方,卻偏偏就是沒往這一處去深想。

    珠兒說得對,那個在她病重昏迷時,寧可不眠不休,也要徹夜守在她榻旁的人,怎么可能會在她蘇醒病愈后,竟一次也不現身?

    又怎么可能會直至她離宮前,也不來見她最后一面?

    其實這些,她早就該想到的。

    而這些事情,高遜知道,福順知道,珠兒知道,就連齊院使也知道,唯獨只有她這個當事人之一,對此卻是一無所知。

    霍則衍想要瞞著的,從始至終,竟也只有她一個人。

    說起來,其實她也是有些想要生他的氣的,只是看著那人蒼白慘淡的面色,心中卻怎么也埋怨不起來。

    是啊,終歸到底,這個人還是為了自己,才變成了現下的這副樣子。

    看了幾瞬,她的眼眸竟也變得有些發酸發澀。

    興許是自己昨夜未睡好的緣故。

    銜霜想著,也移開了視線,目光落在了霍則衍露在錦被外側的手上。

    其實她的本意是想將他的手放進錦被里,卻在觸碰到他的手時,微微頓了頓。

    她從沒想過,原來有朝一日,霍則衍的手,竟會比自己的手還要冷。

    冷到她的身子也不禁開始微微發顫。

    她看著他指節有些發白的手,不覺間竟將自己的手慢慢覆了上去,而后又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之前不是還說,要我等你么?”銜霜垂眸看著他,握著他冰涼的手,輕聲道,“那你現下這樣,算是什么?”

    “不過,你既是因為我才變成的這樣,我便也再等等你。”

    “但是這一回,我可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一直傻傻地等下去了。”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與昏迷不醒的霍則衍聽,又像是在一個人自言自語。

    “霍則衍,這一回,我真的,真的不會等你太久,你若是一直這樣……”

    銜霜輕聲說著,忽然間看見他微微動了動的手指時,心中驚了一下,聲音也隨之頓了下來。

    他這是,有反應了嗎?

    在確定自己并未看錯后,她趕忙松開了霍則衍的手,也轉過了身子,想著去找守在外頭的福順,讓他去太醫院請齊院使過來,看看霍則衍現下的情況是不是有了新的好轉。

    只是她將將松開手,正要從榻上站起身時,手卻忽而被人拉住。

    她有些錯愕地側過了身子,看著不知何時竟從榻上坐了起來的那人時,驚異得一時忘記了抽回自己的手。

    四目相對不過須臾,下一瞬,她便被那人擁進了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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