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元堂的孫掌柜同鄒家二姑娘一同出現那一刻,朱掌柜的眼皮子都快抽到天上去了。
這益元堂和濟世堂不是自來水火不容嗎?
鄒家倒了大霉,孫家不落井下石,趁機踩上幾腳就算是仁義的了。
他怎會來?還跟鄒家那丫頭一塊兒來的。
鄒家與孫家的恩怨還要從十年前說起。
那時益元堂、濟世堂、長豐堂并稱夔州三大醫館。
益元堂的孫大夫便是這位孫掌柜已故的爹尤擅小兒病癥的治療。
一日孫大夫接診了一名斑疹的七歲小兒,這樣的病癥對于孫大夫而言司空見慣,照例開了兩帖藥給那小兒服用。
起初一帖藥下去后也頗見成效,兩貼藥用完那小兒身上的斑疹卻非但沒有痊愈,反而由原先的淺紅變成了黑紫。
那一家人住在鄉下,將人帶到濟世堂時那小兒已是氣息奄奄,經鄒文廷一番施針用藥才救了過來。
后來小兒的父母為了感謝鄒文廷特意從鄉下將自家養了多年的老母雞送了過來,鄒文廷自是不肯收。
誰知此事卻被有心者大張旗鼓地宣揚開來,口耳相傳,傳來傳去,竟傳成了“益元堂孫大夫草菅人命,濟世堂鄒大夫妙手回春”。
消息傳入孫大夫耳中,竟將老大夫氣得當場便中了風,后面纏綿病榻數月,落得個含恨而終。
自此鄒家與孫家的梁子就算是徹底結下了。
朱掌柜壓下滿心疑惑,賊兮兮將孫掌柜拉到一旁,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嘀咕:“我說老弟,這……這是怎么回事?那鄒文廷可是氣死過令尊的罪魁禍首吶,說一句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也……也不為過吧?你怎么,怎么還跟他們攪和上了?”
孫掌柜瞥他一眼,一臉嫌棄地甩開被他抓在手里的那只袖子,眾目睽睽之下掏出一塊兒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沾上朱掌柜唾沫星子的左臉。
“我說朱掌柜,別拿你們朱家那套腌臜心思來暗自揣度我孫家和鄒家的關系。先父是病死的,跟鄒大夫又有什么關系?”
此話一出,朱掌柜更是聽得一愣一愣的,又聽他道:“我說你堂堂長豐堂的東家,怎么凈做這些落井下石、仗勢欺人的腌臜事兒。”
朱掌柜紅著眼狡辯道:“一派胡言,我……我只不過是看他們孤兒寡母的可憐,想要幫他們一把。”
玉嬋聞言十分客氣地同他笑了笑:“那就多謝朱伯父好意了。只是方才過來時見長豐堂門外人山人海,官差都找上門了,也不知出什么事了。”
朱掌柜這才想起自家那頭已經火燒眉毛了,也顧不上斗嘴了,帶著自家管事、兒子灰溜溜鉆出了人群。
偏那朱少東家還不死心,臨走還不忘睜著一對兒烏眼雞似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玉嬋道:“二妹妹,等著我。回頭,沈家不要你了,我定找人上門向你父親提親!”
這話沒由來的叫玉嬋聽得一陣惡寒。
劉管事追上去又給了他兩掃帚才算了事,回頭見玉嬋還怔怔地立著,忙勸道:“姑娘,別聽他的,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沈家姑爺不是那樣的人。”
玉嬋重重點頭:“嗯,沈家哥哥不是那樣的人。”
孫掌柜抄著手,盯著朱家父子幾個倉皇離去的背影止不住一陣冷笑。
“我說這人吶,還是不能太缺德,因果報應啊,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打發走朱家父子,看熱鬧的人也自行散去。
劉管事看著自家姑娘將孫掌柜帶進濟世堂,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
那姓朱的說得對呀,他家和孫家不是勢同水火嗎?啥時候關系變得這么好了?
“丫頭,你真的想好了?”
孫掌柜望著濟世堂內高懸的“妙手仁心”四個大字與滿屋子齊齊整整的藥柜,處處可見鄒家三代人的心血。
玉嬋輕輕“嗯”了聲,抬手拭去父親常坐的一張黃花梨木桌上的落塵。
幼時長姐還在家中,三妹還年幼,四妹還未出生,姊妹二人便常常央求母親帶他們到濟世堂看爹爹給人看診。
當年她的個頭甚至還沒有這張黃花梨木桌高,爹爹給人看完診,回頭對上兩雙烏溜溜的眼睛正盯著他,笑著朝他們招招手,一手一個將他們抱到膝上。
從桌子底下的小屜子里摸出兩顆糖丸悄悄塞進他們手里,再做一個噤聲的手勢。
“噓,別告訴你們娘。”
后來,等到她和長姐都大了,省事了,父親便不許他們到濟世堂玩耍了。
鄒家醫術傳男不傳女,這是祖上定下來的規矩。
……
“這濟世堂畢竟是你家祖傳的基業,如此轉讓出去,怪可惜的。”
孫掌柜的聲音傳入耳中,玉嬋將思緒從回憶中收回。
“可您也瞧見了,濟世堂如今出了那樣的事,家父又病了。我們孤兒寡母,著實是走投無路了。祖宗家業再要緊,也及不上活著的人要緊。除了我家中上上下下幾十口,還有這鋪面上跟了我家的幾十年的老大夫、伙計們,總不能虧待了他們不是。”
“我看也未必!”孫掌柜在堂中的一張圈椅上一屁股坐下,左右瞧了瞧,撐著膝頭偏向她,壓低了聲音道:“你小小年紀就精通醫道,只要堅持下去,渡過眼前的難關,將來的造詣未必趕不上你父親。”
玉嬋無奈地笑了笑:“可鄒家醫術傳男不傳女,這是祖上定下來的規矩。”
孫掌柜一巴掌拍在黃花梨木桌上,將桌上的幾只茶杯震得哐啷作響。
“去他娘的規矩,你鄒家不許,我孫家可沒有這樣的規矩。索性你離了鄒家給我孫家做女兒,將來等我過世,益元堂就傳給你。”
玉嬋有些忍俊不禁地搖搖頭:“這可不成,孫家幾位哥哥還在呢,您這樣,將他們置于何地?”
孫掌柜無奈垂頭,方才所言終究不過氣話。
他再怎么欣賞玉嬋也不可能真跟鄒文廷搶女兒,只能搖搖頭,嘆口氣,對上那雙如鹿一般的清澈雙眸又忍不住覺得可惜。
“如此倒叫你埋沒了。我記得惠文帝在位時也不是沒有過女醫,甚至還出過一位女醫官。只是不知為何到了如今卻似倒回去了。要我說,英雄不問出處。只要醫術高明,男醫女醫又有何分別……”
玉嬋自他的語氣中聽出了無限悵惘,心中也忍不住嗟嘆。
本朝倒也不是沒有女子行醫,只是大多是替人接生的穩婆,可以單獨坐診的幾乎沒有,醫女的地位通常都不太高,更別提什么女醫官了。
至于她會醫術的事兒連她家里人都不知,孫掌柜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這事兒還要從孫老夫人說起。
一次孫老夫人到寶光寺禮佛,回來的路上突然滿頭大汗,面色潮紅,頭一歪倒了下去,將隨行的丫鬟婆子都嚇壞了。
好在當時玉嬋正在附近給人施藥,婆子們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還是聽了幾個村人的建議死馬當活馬醫將玉嬋給請了過去。
玉嬋過去一瞧,原來孫老夫人體豐怯熱,在轎里悶得太久中了暑。
只是她年事已高,若不及時散熱解暑也是十分危險。
玉嬋忙喂她服了一枚解暑丸,再命人將她抬到陰涼處,敞開身上衣裳,布巾浸了水,仔細為她擦拭手腳脖子。
一番忙碌下來,一刻鐘后孫老夫人終于醒了過來。
仆婦們大喜,對著玉嬋又是一頓千恩萬謝。
那時玉嬋為了在外行走方便,都是做少年郎裝扮,并且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并未告訴孫家人她的真實身份。
好巧不巧,半年后,她在街上行醫又被孫老夫人撞上了。
這一回孫老夫人說什么都不肯放她走,非要拉她家去引薦給家里人。
無奈之下,玉嬋只得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她。
孫老夫人聽后也是愣了好半晌,不明白怎么轉眼間救命恩人就變“仇人”了。
“難怪我回城后到處打聽也遍尋你不著,原來是鄒家的姑娘。”
玉嬋無奈笑笑:“請您千萬別將我行醫的事兒告訴別人才好。”
誰承想孫老夫人這頭才一口答應了,回頭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自家兒子。
“原本,我是想讓她來咱們家益元堂,再由你好生栽培,將來必成大器。誰承想,這下是徹底沒戲了。”
誰知孫掌柜聽罷也不由嗟嘆。
“說起來當年鄒家同咱們家的恩怨本就是一場誤會,我爹臨終前也說過,這事兒不怨鄒文廷,要怨就怨咱們技不如人。只是這么多年這樣是是非非地傳下去,咱們兩家倒真不好往來了。”
孫老夫人聽罷也忍不住點頭:“就是這么個理兒。唉,總之這回是咱們孫家欠了他們鄒家一份天大的人情,你可要記住啰。哪怕我老婆子將來歸了西,也要記著還。”
孫掌柜連連點頭,又勸母親勿要多想。
孫老夫人想到玉嬋那模樣、秉性,總覺著沒把人弄進自家門兒,有些不甘心。
于是又打起了自己幾個孫兒的主意:“他們鄒家不是沒兒子嗎?要不你同你媳婦商量一下,看是將小二還是小五但凡人家看得上,給人家做上門女婿也好。”
孫掌柜一聽還真有些動心,當即派人出去打聽,結果令他失望的是鄒家早就跟沈家定了親,定的正是他們屬意的這位二姑娘。
這下孫掌柜算是徹底沒轍了,許是這越求之不得的東西越向往。
兩年多來他一直等著報恩,等到今日可算是讓他給等著了。
“這樣吧,這幾間鋪子就當是我們孫家替你們看著,回頭等你爹養好了,或是你回心轉意了隨時找我。”
孫家一家從上到下都是敞亮人,自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想到這些日子吃過的閉門羹,玉嬋對孫家的這份情更是感激。
她垂頭掖了掖眼角,抬眸時又恢復了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孫伯伯,比起這個,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要拜托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