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世堂由益元堂孫家接手,鄒家在春柳巷的舊宅子也典賣給了一位外地來的客商。
接下來便是鋪上賬目的結算和家中仆婦家人們的安置。
無論是濟世堂的幾位老大夫還是家中的嬤嬤管事,大多是跟了鄒家大半輩子的老人。
為了將這些人妥善安置,玉嬋同母親商議后決定將他們的身契送還給他們,并且根據他們在鄒家的年限給出一筆相應的安置費。
劉管事自少時便跟了鄒家老太爺做事,如今已年過六旬,早就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
他的兒女早已各自嫁娶,此前也幾次三番前來想要接他回家中含飴弄孫、安享晚年。
可都無一例外被他拒絕了,給出的理由是:“我哪里就老到動不了了,需要仰仗你們活著。”
兩個兒子拿他沒法,索性見他在濟世堂精氣神都好得無可挑剔,便也由他去了。
這一回,鄒家出事,為了勸說劉管事回家同子女們團聚,玉嬋也是費了好一通口舌。
再來便是銀杏、連翹兩個,他們自幼便同鄒家姐妹吃穿都在一處,名為主仆,卻情同姐妹。
連翹的母親原是鄒夫人的陪房,她的父母兄弟俱在府中,這些年家中也小有薄產,再加上鄒夫人給了他們一筆不菲的安置費。
且她素來性子穩妥,人又能干,等回頭再相看一戶好人家,下半輩子應當不成問題。
相比之下,銀杏則顯得有些孤苦無依。
她是夔州發大水那年鄒夫人救回來的孤女,自幼便沒了親人,一直把鄒家當成自己的家,將幾位姑娘當成自己的親人。
且她如今年紀尚小,還不到說親的時候。
玉嬋左思右想只得將她托付給了孫家老夫人,孫家家境優渥,孫老夫人慈和仁善,必是不會虧待了她。
只她二人聽罷姑娘對他們的安排,又是感激又是難過。
一齊跪在玉嬋身前聲淚俱下地懇求道:“姑娘,求求你別攆我們走。姑娘去哪兒我們便去哪兒。”
玉嬋忙將她二人從地上扶起來。
“快別這樣,非是我狠心,不想帶著你們。只是以家里現在的處境,朝不保夕……”
言罷又從妝奩里取出兩只小匣子。
“這里頭不過是幾件不起眼的釵環首飾,咱們姊妹一場,便當作是我給你們的添妝了。”
她二人更是說什么都不肯要。
連翹捏著帕子含著淚道:“姑娘不帶著我們,我們也懂姑娘的難處。只是以鄒家現在的處境,我們再要姑娘的東西豈不是連豬狗不如?”
銀杏也揉著眼哭得抽抽搭搭。
“回頭等沈家姑爺高中歸來,定要八抬大轎迎姑娘過門。沈家是書香世家,縱然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可姑娘多幾件東西傍身將來總是能將腰板兒挺得更直一些。”
玉嬋聞言也不免有些唏噓,時過境遷,竟到了要靠幾件首飾才能在未來婆家站穩腳跟,挺直腰板兒的地步。
等到將鋪面上的賬目結清,仆婦們的去向都安置妥當,玉嬋心里記掛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去城東的老城隍廟完成本該今年端陽節做的義診。
城東的老城隍廟廢棄已久,附近一帶住的大多數都是些走街串巷賣雜貨或是給大戶人家做苦力為生的平民。
這些人大多生活拮據,同幾家人合租著一個宅院,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擠在窄小的屋檐下。
男人們白日出去走街串巷賣貨,攬活,婦人們便在家靠著漿洗或是做針線賺幾個家用。
就連年紀稍大些的孩子通常也要被指派去幫父母做活計,或是照看弟妹。
這樣的人家若是不幸害了病,不到十分要人命的時候便不會舍得拿出家里積蓄去買藥看大夫。
玉嬋自幼生在杏林世家,雖算不上大富大貴,卻也稱得上家境殷實、衣食無憂,幾乎都沒見識過什么人間疾苦。
直到八歲那年,元宵節隨父母上街賞燈,目睹一個耍百戲的青年男子不慎從丈余高的桿子上摔下來,重傷在地,血濺三尺。
現場驚叫聲此起彼伏,場面一片混亂。
百姓們你推我搡,急著攜了自家女眷孩童逃離現場,唯恐正月里撞見這樣斷胳膊斷腿的事兒惹了晦氣。
官差們東奔西走,忙著將人抬去無人的角落里再行處置,生怕這意外一幕擾了貴人雅興,到頭來落個瀆職的罪名。
從高處跌落的人常有腦部損傷并伴有全身多處骨折,貿然挪動傷者無異于雪上加霜。
身為大夫的鄒文廷幾乎是毫不猶豫挺身而出,及時制止了官差挪人。
經過一番緊張的救治,那青年腦部出血止住了,腰部和腿部骨折也得到了及時的醫治。
他的同伴將人送回來他城東的家,那青年的母親、妻子見他重傷至此,得知他將來就算痊愈了也不能再重操舊業,并沒有因為僥幸撿回一條命而欣喜,反而是抱頭痛哭起來。
那是玉嬋生平第一次目睹窮苦人家的困境,年僅八歲的她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同樣是元宵節,有的人在闔家團聚,為著新一年的到來而歡喜,為沒有在正月里的最后一日見到天地間銀裝素裹的盛景而遺憾。
而有的人只想趕快過完嚴冬,至少等到天氣和暖了可以不用再飽受饑寒之苦。
不用再將生滿凍瘡的手泡在凍骨頭的涼水里替人洗衣,不用在下雪的時候因為買不起碳和棉衣,擠在狹窄的屋內,穿著打滿補丁的舊衣瑟瑟發抖。
所謂醫者仁心,醫者或許治得了那些人身上的皮肉之苦,卻改變不了他們悲苦的命運。
可人立于天地間總該做些什么吧?
若能治得了皮肉之苦或許也勉強算得上是一種功德吧?
自那以后,幾乎每年元宵、端陽,鄒文廷都會帶著人去那一帶義診施藥。
今年端陽節逢著那樣的事,城東的義診自是沒做成。
因而當玉嬋提出要替父親去老城隍廟施藥時,鄒夫人并沒有覺得意外,只在她臨行前拉了她的手再三囑咐:“這事兒原是不該你一個姑娘家出頭的,只是你爹爹如今這樣是去不成了,又不好失信于人。要去便多帶幾個人同去,也不必露面,派藥的事指給底下人去做,早去早回。”
玉嬋自然應下,帶上連翹、銀杏并其他幾個小廝帶上避暑丹、傷寒藥和一些治外傷的藥前去施藥。
老城隍廟一帶的百姓們聽說濟世堂的人來了,都覺得有些意外,畢竟前幾日的人命案鬧得沸沸揚揚。
他們倒不是擔心濟世堂的藥有問題,他們只是覺得鄒家自身難保了還想著他們這些窮人著實有些令人唏噓,是以今日聞訊趕來的人特別多。
他們身無長物,家里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一籃子雞蛋,一把青菜,抑或是幾個銅板都代表著他們對濟世堂的一種支持與報答。
玉嬋將他們分為兩列,一列是身體無礙只是取藥的,一列是身體有疾亟待治療的。
再將派藥的事分給底下幾個小廝去做,自己則帶了銀杏、連翹兩個在老城隍廟院中的空地上抬了桌椅,親自替人看診。
前來看病的病情又分輕重緩急,急癥和老弱婦孺由銀杏領著優先接受治療,其余的分發了號牌,也不必叫人大夏天的在日頭底下曬著,可自去大樹底下陰涼處候著,等叫到了號再過去就診不遲。
窮苦人家身上的病大多跟常年辛苦異常的勞作脫不了關系,而婦人們更甚,除了辛苦勞作,還要加上一層生兒育女帶來的損耗。
而此類病癥對于大多數婦人而言猶如鈍刀子割肉,既痛苦不堪又覺得難以啟齒,是以通常她們都只能默默忍受。
其中有位婦人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來時懷里還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孩子。
她在玉嬋身前的小方桌前坐下,說自己近來時常頭暈目眩,更常伴有腰腹酸痛。
玉嬋觀她面色蒼白,頭發枯黃、舌苔淡白,脈弱無力,初步判斷為飲食不調、長期勞累導致的氣血兩虧,問她可還有其他不適。
那婦人看她一眼,面露羞赧,只沉默地搖搖頭。
玉嬋看向她懷里的孩子,想起父親醫案中的一個危急病例。
昔日有一商人婦胎死腹中三月,帶下出血,因覺難以啟齒,只命人抓了民間土方治療。
起初還只是少量出血,輕微腹痛,后因拖延導致病情惡化,一日半夜忽而血崩,緊急送醫,險些性命難保。
她微微蹙眉,低聲對婦人道:“大嫂若有其他不適請一并告知,我亦是女子,不必覺得拘束。”
那婦人怔怔看向她的兩只耳洞,吞吞吐吐了好一陣才委婉道:“我自打兩月前小產后,身上便淅淅瀝瀝總有些見紅。姑……姑娘,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絕癥了?”
言罷,垂頭看向懷中熟睡的幼兒忍不住抹起淚來。
玉嬋忙寬慰道:“并不是什么絕癥,只要及時服藥治療,假以時日便能好起來。”
言罷起身指了指身后廢棄的小屋:“您隨我進去,我再仔細幫你瞧瞧。”
那婦人見玉嬋雖是女子,卻也年紀尚小,恐怕還未成親,紅著臉忸怩道:“這……怎好勞煩姑娘?姑娘隨便替我開幾副藥便是。”
玉嬋無奈搖頭:“怎可隨意用藥?您這病癥需得我親自看過才好用藥。”
連翹見婦人仍是遲疑,心下焦急,忙勸道:“我家姑娘出來一趟不容易,錯過這回就沒這么好的機會了。醫者面前無男女,您快進去吧,回頭耽誤了病情可不是鬧著玩的。”
說著伸手接過那婦人懷中的孩子,再次催促她進去。
婦人咬咬牙進去了,玉嬋仔細關上門放下簾子,讓她躺在里頭的一張窄榻上。
仔細檢查過后確認她的病情不算太嚴重,卻也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
凝神細思,帶下出血,淋漓不盡,當務之急是要斂陰止血。又見她精神萎靡,膚色蠟黃,止血之余仍需調理脾胃,固本培元。
先開出幾味止血藥,兼以服用固沖湯,再輔以艾熏,三管齊下,更有療效。
臨了又不忘對那婦人仔細囑咐一番,如何用藥,如何保養身體。
那婦人領了藥對著玉嬋又是一頓千恩萬謝才帶著小兒離去。
一日下來,玉嬋又看了好些風濕骨痹、腰肌勞損以及婦人氣血兩虧的病患,直到夜幕四合方才送走了前來看診的最后一位病人。
她起身揉了揉微微僵硬的肩膀,收拾好藥箱,交代人將從左鄰右舍借來的桌椅盡數歸還,方才帶了人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馬車晃晃悠悠穿過人來人往的集市,玉嬋頭靠著窗沿,面上涼風習習,耳邊傳來雜而有序的叫賣聲,不知不覺打起了盹兒。
誰知行至半途,隨著一陣紛雜的馬蹄聲和慌亂的腳步聲,馬車被人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