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衣衫不整的魏五公子便打著哈欠出現在眾人面前。
他隨意理了理松散的衣襟,一雙惺忪的鳳眸斜斜睨向那老鴇道:“張媽媽,這半夜的,鬧出這么大的動靜,還叫不叫人安生啊?”
那張媽媽抬眼瞥了眼玄甲護衛,匆忙垂下了頭,嘴里吞吞吐吐,連聲道著不敢。
玄甲護衛上前朝他抱拳道:“屬下奉命緝拿要犯,不想驚擾公子,請公子恕罪。”
魏襄卻似剛看見他一般,緩緩將視線調轉到他臉上,提著扇柄不輕不重敲打在他身上的甲胄上。
“哦,肖統領,今夜這身行頭,我倒險些沒認出你。”
他微微一笑,嘖嘖兩聲道:“不過你今夜這身玄甲……著實威風呀。現在你可仔細瞧清楚了,這香蘭院中可有你們要抓的逃犯?”
肖玄口中忙道不敢,視線在堂中仔細掃視一圈,一群酒囊飯袋之流,自然不會是那個身中毒箭還能從他手底下逃脫的高手。
一圈看完,再次將視線轉回魏襄身上,見他睡眼惺忪,衣襟微敞,露出脖頸處一片曖昧的紅痕,不禁在心底冷笑一聲,朝他拱了拱手:“多有打攪,請公子勿怪。”
魏襄倒也十分大度地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肖玄側身朝身后一眾部下揮了揮手,帶著人往外走,走到門前擺著盆景的高幾前腳步驟然頓住。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那高幾上的蘭花連花帶盆齊齊砸向了魏襄的面門。
不過眨眼間又見他穩穩將那盆蘭花捧在了懷中。
魏襄垂頭看向手中的蘭花,面露譏誚。
“肖統領,你這是何意?”
肖玄的視線在他的左肩上稍作停留,再次告罪。
“屬下一時失手,請公子莫怪。”
魏襄抬手輕輕撫過懷中蘭花纖裊的花瓣,忽而揚唇露出一絲笑意。
多么拙劣的借口,不過,他們要通過這樣的方式試他,他便做給他們看。
“無妨,回頭別忘了請你家世子爺將今夜這里所有的花銷一并結清。”
言罷,在那老鴇驚愕的目光中回身將那盆蘭花塞入她手中。
“畢竟人家開門做生意也是不容易。”
折騰了一場,客人們早沒了興致,戰戰兢兢紛紛散去。
打發走了喋喋不休的張媽媽,魏襄獨自回到房中,身后的門剛一合上便見掛著一張冰山臉的南燭從房梁上落下,視線直直停留在他的左肩。
“傷口,裂開了。”
說完又一躍跳上房梁,魏襄抬頭看他:“去哪兒?”
南燭面無表情:“把那個醫女抓回來。”
魏襄無奈搖頭:“不必了,格子里有藥,取來我自己上。”
繡春苑中,玉嬋翻了個身,薄薄的絲被從腰間滑落,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手腕上傳來隱隱的疼痛,回想起今夜遇上的那人總覺有些蹊蹺。
她搖搖頭,裹緊被子心里盤算著早些離開。
這一夜的波瀾并未對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產生太大的影響,等天一亮,該出門的照樣出門,該做活計的照樣得做。
等到將鋪面上的賬目結清,仆婦們的去向都安置妥當。
玉嬋同母親商量,叫人從西市雇了兩輛馬車,兩輛騾車,馬車上坐人,騾車上裝的是一家五口的行李。
一家子輕車簡從,盡可能悄無聲息地出了春柳巷。
誰知剛走出巷子口,便聽見有人喊:“鄒大夫留步!”
前面的馬車上鄒夫人看了眼一臉木然的丈夫,有些不安地攥緊了帕子,掀開車簾,見是幾個麻衣草履的市井鄉民稍稍松下一口氣。
玉嬋已經立在馬下,同那為首的老翁說話。
“劉阿翁您有何事?可是阿虎他……”
劉阿翁搖搖頭,從身后放著鮮花的筐子里取出一只藍布蓋著的竹籃。
“濟世堂為我們這些窮人家施藥從不收取分文,如今鄒家落難,我們也無以為報。這籃子里的黃米糕是家里老婆子的一點心意,請姑娘千萬不要推辭!”
其余幾人也都紛紛拿出隨身帶來的小布包,紛紛往玉嬋手里塞。
“我自家做的蒸餅,姑娘留著路上吃。”
“還有我家樹上結的果子,姑娘也莫要嫌棄。”
……
玉嬋看了看他們身上漿洗得泛白的舊衣,知道他們平素討生活不易,這些東西都是家里不知攢了多久才攢下的一點口糧,心中不忍,說什么都不肯收。
劉阿翁紅著眼眶道:“唉,鄒大夫這樣好的人,怎會碰上這樣的事兒?那一年阿虎他娘生產完血止不住,要不是鄒大夫的藥,恐怕性命難保。唉,可惜我們人微言輕,別的也幫不了,就這一點小小的心意了。”
“還有前年我家老母親雨天跌了一跤,險些中風,也是鄒大夫治好的。鄒大夫的大恩又豈是這點東西能還得清的?”
其余人也紛紛附和:“姑娘收下吧,我們心里也能好受些。”
馬車內鄒文廷眸中微有異色,可惜鄒夫人正注視著窗外并沒有看到。
盛情難卻,玉嬋沒有再推辭,臨行前又贈了他們一些治跌打損傷的藥油。
馬車駛出夔州城后,道路變得顛簸起來,車窗外的景致也從原先寬闊喧鬧的街道變成荒蕪僻靜的鄉野。
天氣悶熱,玉嬋索性卷起車簾,一手扶著車窗,仰頭注視著翱翔碧空之中的一行白鷺,山風拂面,令人心曠神怡。
鄒家祖上從玉嬋的曾祖父一代開始行醫,后來家里的幾房子孫陸陸續續都搬了出去。
如今杏花村里的老宅早已無人打理,只有玉嬋一家逢年過節回鄉祭祖時順帶著找人修補修補。
統共十余間屋子,平素都交給一個出了五服的三叔公掌著鑰匙。
原先鄒家一年到頭只正月里才回一趟杏花村給祖宗上墳,順帶著拜會拜會鄉里鄉親,統共不過幾日便也就回城里去了。
這一回大房的人回得突然,不年不節地,誰也沒打過一聲招呼,一家子突然大包小包地回來了。
這叫那位三叔公頗有些措手不及。
彼時夜色四合,煙囪里冒出最后一縷白煙,植滿瓜果的農家小院里飄出悠悠的飯菜香氣。
這頭老爺子一家子剛端上碗,正準備吃夜飯,忽然聽見隔壁張家的一個小伢兒上門前叫嚷道:“三叔公,城里的鄒家老爺回來了,說待會上你家拿鑰匙。”
鄒老太爺聞言起初還有些不信,與三個兒子對視了一眼,端著碗愣愣地又問了一遍。
“你說誰回來了?”
那小伢兒撓撓頭,心道是這三叔公上了年紀耳朵不好使,扯開嗓門又嚷了一遍。
“城里的鄒家老爺回來了,帶著好幾車子東西呢。我在村口遇見了,叫我先來給您傳個話。”
這下鄒老太爺算是徹底聽清楚了,嘴里咕噥了一句:“這不年不節的,怎么說回來就回來了?”
手里已撂下碗筷,騰地站了起來,一面朝仍在灶膛邊上轉悠的幾個婦人道:“都什么時候了,家里的就先別收拾了,拿上鑰匙去老宅那頭將屋子收拾出來要緊。”
一面又招呼著三個兒子、五個孫子道:“快快快,都別吃了,還不趕緊隨我出去迎迎。”
老太爺一聲令下,家里頭上上下下忙作一團。
這頭鄒文廷一家剛到了自家家門前,便逢著鄒老爺子領著一家子兒子兒媳、孫子孫女打著火把,烏泱泱地趕了過來。
鄒夫人很是惶恐,不知因自己隨意一句話便將人家一家子都召了過來。
彼此間還是勉強笑著相互寒暄了一陣。
這寒暄著寒暄著,鄒老太爺的視線從母女幾個轉到他們身后的馬車上,再從馬車上轉到后面兩車行李上,逐漸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兒了。
老爺子清了清喉嚨,用盡可能輕松的語調道:“文廷這次沒跟著一塊兒回來嗎?”
鄒夫人臉上的笑略僵了僵,隨即恭敬答道:“老爺他這幾日有些身體不適,回頭等他好了再親自向您賠罪。”
鄒老爺子了然地點點頭,十分通情達理地擺擺手。
“一家子不說兩家話,小事,小事。”笑了笑又試探著問道:“這回打算多住些時日吧?回頭我讓你三嬸兒給你們送些地里結的新鮮瓜果過來。”
鄒夫人忙說不用,又一番推辭,終擋不住鄒老太爺一片熱忱,指揮著兒子、媳婦們幫忙搬動行李、打掃屋子。
又好一通忙亂,總算收拾妥當,叫他們一家子有了落腳的地方。
鄒老爺子才終于心滿意足,摸黑帶著一家老小告辭回去。
等到一家子饑腸轆轆回到家,一桌子飯菜早都涼透了,好在眼下正是大夏天的,涼著吃也無礙。
只是鄒老爺子滿腹疑竇哪有什么胃口。
“這不聲不響地回來就算了,還連面兒都不露,這文廷一家子該不會是出什么事兒了吧?”
夜里鄒老太爺躺在院里的涼椅上,手里舉著煙管兒,兩眼盯著黑咕隆咚的夜空,喃喃自語道。
鄒老大正在院子里舂米,聞言不以為然地笑笑,啪的一巴掌打死一只撲在膀子上吸血的蚊子。
“說不準是您老人家多慮了,近來天氣暑熱,他們城里人精貴,突發奇想回村兒里避避暑也未可知。”
鄒老太爺猛吸一口煙,慢吞吞翻了個身閉上眼。
“但愿沒什么事才好,回頭亭哥兒的事兒還得仰仗他們呢。”
鄒家大房老宅。
鄉下蚊蟲多,玉嬋在屋角燃了些艾草,從西屋里出來見母親還在堂屋里做針線,輕輕走過去挑了挑桌子上的燈芯,在母親身旁坐下。
“夜里做這個傷眼睛,母親今日勞累,怎不早些睡?”
鄒夫人見她來,放下手里的針線,按了按隱痛的額角。
“我左右有些睡不著,就隨便做做省得一閉上眼就忍不住胡思亂想。你妹妹們都睡下了?”
玉嬋點點頭:“坐了一日的馬車,想是累壞了。”
從前玉容認床,換個地方便翻來覆去睡不著。
玉和則因為年紀小怕黑,總要姐姐乳母摟著才能入睡。
今兒她姐妹兩個大概都累壞了,幾乎是沾床就睡了。
鄒夫人看了一眼女兒眼下的烏青,重重嘆出口氣。
“瞧你三叔公一家子今兒的架勢,我都不好意思說實話。”
玉嬋點點頭,忍不住眉尖微蹙:“只是杏花村就這點地方,咱們這回還不知要住多久,家里的事日子長了怕是瞞不住。今日他們又是幫忙收拾又是送吃食,回頭咱們也送些謝禮過去。只是無功不受祿,往后咱們盡量不欠人家人情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