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玉嬋代母親去三叔公家送謝禮。
三叔公鄒茂才家的男人一早都下地干活去了,東西是他家長孫媳婦秦氏接的。
秦氏接了禮,笑呵呵將玉嬋拉進屋,一面往她手里塞曬得干干的甜棗,一面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妹妹出落得越發有出息了,這細皮嫩肉的跟我們就是不同。沈家姑爺幾時回來?這回日子該定下了吧?”
玉嬋面露羞赧,只笑著應答。
“堂嫂說笑了,沈家哥哥進京趕考還未歸來,旁的我也不清楚。”
秦氏又說:“妹妹來得正好,祖父出門前囑咐,說晌午請叔嬸姊妹幾個都上咱家吃,也免得家里費事。”
玉嬋再三謝過她的好意,只推說家里還有事要料理就不過來叨擾了。
秦氏又拉著她問長問短,玉嬋都耐著性子一一應答,臨了又被她追出來塞了一籃子香瓜和一只黍米枕頭說是孝敬她娘的。
玉嬋拎著籃子從鄒老太爺家出來,看看日頭都快到晌午,彼時竹籬茅舍間已是炊煙四起,遂加快了腳步朝自家走去。
誰知剛走到家門口,便被一股濃煙迷了眼,緊接著又有一股重重的糊味兒飄出來,推門進去一看,見鄒夫人、玉容母女兩個灰頭土臉地從灶房里跑了出來。
“怎么了?”玉嬋有些錯愕地看著母親妹妹問道。
鄒夫人有些尷尬地抬手擦了擦額上的灶灰,訕訕道:“沒,沒什么,我本想著時辰不早了,該燒飯了。一不小心,不小心燒糊了。”
玉容撫著咚咚跳個不停的胸口,指著白生生的一張小臉抱怨道:“阿姊,你不知道,方才嚇死我了,那火差點就躥到我臉上了。”
說完又轉頭對母親道:“娘,咱們還是別做了,反正三叔公家的人待會兒就該請咱們過去了。”
“不行!”
鄒夫人、玉嬋幾乎是同時開的口。
玉容一臉不解:“為什么不行?三叔公家不是回回都做好了飯菜叫咱們過去吃嗎?”
鄒夫人無奈地嘆口氣:“那是從前,從今往后能不麻煩的就別麻煩人家。”
玉容有些不服氣地撇撇嘴角:“以后是以后,今日,今日人家都做好了,請咱們咱們不去豈不是辜負了人家一番美意?”
玉嬋垂頭看了眼手里的竹籃,一臉平靜道:“不會了,我方才已經同他們說了今日咱們家里有事就不過去了。”
玉容哭喪著臉:“那晌午這飯誰做呀?”
玉嬋想了想,這還真是個問題。
旁的不說,就說他們一家五口的吃穿就犯了難。
鄒夫人作為當家主母的二十多年,外頭事事有丈夫掌著,家里頭也有管事嬤嬤幫著。
丈夫的吃穿都是她親手照管,可生火劈柴這樣的粗活兒卻還輪不到她。
而他們姐妹三人打小也是當大家閨秀養著,讀書識字自不必說,洗衣做飯卻沒一個擅長。
玉和年紀小,玩兒心大,好不容易回一次鄉下看啥都新鮮,起初還有力氣在院子里跑跳。
等到了晌午,聞著從各家煙囪里飄出來的飯菜香,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跑回來眼巴巴地望著鄒夫人。
“娘,我餓!”
鄒夫人想著方才鍋里燒得焦黑的飯菜,無奈地嘆口氣,牽起小女兒的手。
“和姐兒乖,娘先帶你吃些點心墊墊。”
玉嬋回頭看了眼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的鄒文廷,臉上還是看不出什么情緒,好在精神頭看著還不錯。
玉容順著姐姐的視線望過去,有些垂頭喪氣道:“唉,阿姊,你說爹什么時候才能好?咱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城里?”
玉嬋搖搖頭,勉強朝她笑了笑:“肚子餓了嗎?進去看看還有什么能吃的沒有。”
玉容點點頭,正準備進去幫忙,一眼瞥見袖子上方才被火星子燙出來的兩個洞,險些哭出來。
“這可是上等的杭綢,上個月過生辰才做的,這就燒壞了。阿姊,我們哪兒會做這些?早知道就不該叫家里的廚娘走了……”
玉嬋垂下頭看了眼掌心早上用柴刀時不小心磨出來的幾個血泡,無奈地嘆口氣。
“濟世堂不在了,家里又沒進項,往后咱們一家五口張口吃飯、爹爹吃藥都要花不少銀子,哪有閑錢請什么廚娘?”
玉容一屁股坐在灶膛前的矮凳上,心中酸澀一股腦涌上來,也不知是為這身衣裳還是為自己,眼淚珠子吧嗒吧嗒掉下來。
“咱們家真就到了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
玉嬋看著妹妹,她上個月才剛過完十三歲生辰,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正是愛美的年紀。
她蹲下身輕輕拍了拍玉容肩頭:“哪兒能呢?眼下的困頓都是暫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這衣裳回頭我想想法子,或許還能補。”
玉容抬起一張淚汪汪的小臉望向她:“真的?”
玉嬋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臉:“嗯,不過這料子精貴,下回進灶房就別穿了。”
玉容點點頭,止了淚,又忍不住犯起愁。
“從前我覺著夫子罰抄書就已經很難了,沒想到燒飯、洗衣裳更難。”
玉嬋從籃子里取出五枚雞蛋,想了想從前連翹做過的步驟,先將蛋殼敲碎放進海碗里,加了半碗水,兩勺鹽,攪勻了放進鍋里。
“改日我去村里請個人上咱們家幫忙做做飯,洗洗衣裳。不過也不能全指望別人,咱們自己也得學。”
養個廚娘養不起,在村里就近請個人,得空的時候上家里幫幫忙卻可行。
玉容眼前一亮,隨即想到什么又忍不住嘟囔:“不是說咱們家沒進項了嗎?哪兒還有閑錢請人洗衣做飯?”
玉嬋蓋上鍋蓋,又去生火,聞言忍不住抬頭朝她笑了笑:“改日我上山看看能不能挖些藥材賣。”
鄉下的日子雖然清苦卻也踏實,對于玉嬋一家突然搬回鄉下,村里人都有自己的猜測。
不過縱然有再多的猜測,也只待晚上天黑了關起門來擱自己家里議論幾句,權當消遣,并沒人將別人家的事放在心上。
畢竟鄉下無閑人,趕上農忙的日子,連家里穿開襠褲的小伢兒都要背上小竹簍子去田間地頭拾麥穗、打豬草。
直到這日,一行外來客的到來徹底打破了杏花村的寧靜。
鄒家的祠堂除了逢年過節,尋常斷不會輕易開啟,如今卻因為這行人的到來而敞開了大門。
當初玉嬋的曾祖父鄒世安從一個替人跑腿打雜的小藥童做起,到后來師從名醫,獨當一面,創立了濟世堂和惠安堂。
濟世堂行醫,惠安堂賣藥,濟世堂在夔州老家,惠安堂在天子腳下。
這位曾祖父臨終前將濟世堂與惠安堂分別傳給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大兒子鄒茂年掌管濟世堂,二兒子鄒茂業則掌著惠安堂。
鄒茂年正是玉嬋祖父的名諱,由于她的祖父已經過世,在世的至親中要屬眼前這位二叔公輩份最高。
因此他老人家也是當之無愧的族長。
此時作為一家之主的二叔公鄒茂業坐在長生堂的頭把交椅上,手里盤著一串光滑油亮的合香手串,兩道花白的眉毛擰在一起,掩在胡須下的薄薄兩片嘴唇也繃成了一條線。
兩道嚴厲的目光落在立在對面的鄒文廷父女身上,半晌忽而長長吐出一口肺腑濁氣。
“文廷啊,你糊涂啊!好好的家業怎么就……”
意料之中的責備,玉嬋攥緊了手指,手心里冒出一層薄薄的汗。
她微微側頭看向身旁的父親,鄒文廷卻好似對他的話充耳未聞,仍是一臉木然地垂頭注視著地面上的一條磚縫。
“你爹他如今這樣,你們母女幾個可有什么打算?”
這話是在問玉嬋,按照族里的規矩,除非犯了作奸犯科一類的彌天大錯,需要接受審判,作為女子的她是沒資格進入祠堂的。
她抿了抿唇在周圍那些如有實質的鞭策目光中,挺直了脊背,恭敬答道:“二叔公,我爹的病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癥,只要好生調養,定能痊愈。”
鄒茂業盯著她,無奈地嘆口氣。
“你這丫頭畢竟人小不經事,不知此種病癥有多么棘手,還是早做打算為妙。”
玉嬋張了張嘴,正欲辯駁,忽見坐在他下首的大堂伯鄒文敬騰地站了起來,踱步到父女兩個面前。
“可不是嘛,往年我們惠安堂也接診過不少類似的病人。藥物雖能暫時緩解病情,十個里頭有八個都會越來越嚴重,到了最后不是失足掉進池塘里溺死,就是跌了跤病死。總之大多沒有什么好下場,二侄女,你還是回去同你母親早些商量的好。”
玉嬋抬眸瞥了他一眼,在那張笑容可掬的圓臉上看到了滿滿的算計。
她雙手扶著父親胳膊,一股透骨的寒意從腳底心躥上來,幾乎要令人牙齒打顫。
“這個就不勞大堂伯費心了,我母親賢良,兩個妹妹也孝順,定會悉心照料,盡量不讓我爹磕著碰著。”
鄒文敬看了她一眼,在老爺子的逼視中,摸了摸唇上的兩撇胡須,有些自討沒趣地坐下。
鄒茂業清了清嗓子,換上一副慈和面容。
“你大堂伯這話雖說得難聽了些,但也是實打實的好意,你這丫頭別往心里去。”
玉嬋抿著唇,沒有說話,倒是一旁的三堂叔鄒文炎有些坐不住了。
他嘿嘿干笑兩聲,起身打著圓場。
“俗話說血濃于水,這在座的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沒有哪個不希望你爹快些好起來重整家業的,將來你們姊妹幾個就算嫁出去也有個好的娘家依靠不是。”
這話倒似實打實地為他們著想,她再反駁便是不知好歹。
玉嬋淡笑著點頭,默默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果然,鄒文炎轉了轉眼珠又道:“只是常言道,有備無患,早做打算總是沒錯的。”
玉嬋故作不解道:“哦?恕侄女年幼無知,三堂叔是要我們做什么打算?”
“自然是,自然是……”
鄒文炎支支吾吾,憋紅了臉,好在姜還是老的辣,他爹鄒茂業及時接過話頭。
“自然是鄒家《金藥典》一事,這部《金藥典》是你曾祖父一生心血。從前你爹雖無子嗣傳承,卻也正值壯年,自不必說。如今你爹得了這病,《金藥典》總得有人傳下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