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嬋在心里冷笑一聲,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說起來,這部《金藥典》的確是自她曾祖父之手傳給她的祖父,后來再傳到她的父親手里。
然而《金藥典》傳給她祖父時實則還不完備。
當初鄒世安自感時日無多,便生了要將平生所學編纂成書以傳后世的念頭。
卻不想他老人家在整合了傷寒等十余種常見病癥的治療方案后便臥床不起,不得不將編書一事交付給性情沉穩的長子,也就是她的祖父繼續完成。
后來她的祖父在曾祖父的基礎上收錄了諸如中風、子癇等疑難雜癥的治療方案,再到她的父親鄒文廷,再進一步結合三代人的行醫經驗對所有的條目進行了完善。
可以說如今的這部《金藥典》之所以能成書絕不是某一個人之功,而是足足耗費了三代人的心血。
按照鄒家祖上定下來的規矩,鄒家醫術傳男不傳女,這幾乎是雷打不動的鐵律。
可惜她的祖父只有她父親一子,而她的父親,如今已年過半百卻仍然膝下無子。
沒有子嗣幾乎成了二十多年來壓在她母親身上的一副枷鎖,早年間她甚至還因此動過要給她爹納幾房妾室的念頭……
此刻這副無形的枷鎖終于又轉嫁到了她的身上。
感覺到身側父親的身子在微微顫抖,玉嬋搭在他胳膊上的五指不動聲色地收攏。
她再次抬眼,迎著那些探究的目光,平靜道:“不知二叔公屬意的是哪位堂兄?”
大約是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鄒茂業的臉上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尷尬。
他垂頭撐著自己的膝頭緩緩起身,嚴厲的目光將欲上前扶他的子孫們逼退,再背著手慢吞吞踱步到鄒文廷身前,朝玉嬋露出幾絲難得的贊許。
“你這丫頭倒是一點就通。說起來,這本是你們大房一脈的事,輪不到我這個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頭子來插嘴。只是你的祖父去得早,我這個當二叔的少不得要為你爹多考量考量。”
這番話說得可算是再通情達理不過,這天底下大概再沒有人能把強奪家產說得如此理所當然了。
堂下眾人聽得心悅誠服,都忍不住連連點頭,稱贊老爺子高義。
鋪陳到位,情緒到位,老爺子也懶得兜圈子了,一雙精光爍爍的老眼在眾子侄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孫子輩中排行第二的玉華和排行第四的玉軒身上。
“你大堂伯家的二堂兄玉華和你三堂叔家的四堂弟玉軒如今都有些望聞問切的底子在身上。當然他們兩個也是我眼皮子底下看著長起來的,品性德行自不必說,對家中姊妹也極為友善。將來無論是誰過繼到你父親膝下,定會將你們姐妹幾個視為親姊妹,也好叫你父親百年后有香火傳承,叫你們姊妹幾個未來有個依靠。”
玉嬋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被提到的兩位堂兄弟,此時他們的臉上都掛著如出一轍的友善笑容,好似小時候回鄉祭祖時向她們姐妹身上扔小石子,暗地里嘲諷她們是鄉下野丫頭的事與他們全然無關。
“二丫頭,你二堂兄小時候還幫你摘過柿子,你記得嗎?”
玉嬋抬眸,見說話的正是那位二堂兄的爹,她的大堂伯。
摘柿子的事,她當然記得。
只是她的這位堂兄哪兒有那么好心?
他不顧勸阻偷摘鄰居家的柿子,后來鄰居家的阿婆發現后追上來罵,他才將柿子強行塞進她手中嫁禍給她。
到了套近乎的時候,她的那位三堂叔自然也不愿落了下乘。
他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說起小時候的事兒,我可記得四郎這孩子打小就愛上他二堂伯家里玩兒,還說……說二堂伯家的飯菜最好吃。”
玉嬋但笑不語,說起來從前那位四堂弟的確很愛上她家蹭吃蹭喝,尤其愛搶玉容碗里的東西。
他們只管自說自話,玉嬋皆是一笑置之,直等到他們說完才將視線調轉到一直坐在角落里一聲不吭的三叔公鄒茂才父子身上。
“三叔公,今日怎么沒見到亭堂哥,上一回堂嫂做的黍米枕頭我娘很喜歡,還說……說要是有堂哥、堂嫂這樣的兒子兒媳就此生無憾了。”
鄒茂才有些受寵若驚地仰起頭,忙擺手道:“嬋姐兒說笑了,不過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難得你們不嫌棄,回頭我再叫你堂嫂……”
話未說完便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兒,悄悄抬眼看了看二房父子幾個掛在明面上的不悅表情,悻悻地住了嘴。
鄒茂業看看玉嬋,心里冷笑,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連遠近親疏都分不出,想來今日也問不出個結果了。
他輕輕嘆口氣,重新踱回圈椅前坐下。
“二丫頭,今日之事倒也不急。你年紀輕做不了主,回去好好同你母親商量商量,過些時日,過些時日再定下來。到時候咱們再開祠堂,拜宗祠,將人記到你爹名下,過繼的事兒也就算辦妥了,也算免了你爹的后顧之憂。”
夜里,等到家里老的小的都睡下,鄒夫人又坐在燈下抹起了淚。
“都怪娘沒用,沒能給你爹生個兒子,才叫你們姐妹幾個被逼到如今這份兒上。早知道還是不該聽你爹的,叫他多納幾房妾室,但凡能生出個兒子也好。”
玉嬋抬頭看向母親那雙哭得紅腫的眼,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早年間鄒夫人在連續產下三個女兒后,也很是焦慮子嗣的問題。
在玉容不滿一歲時便懷上了第四個孩子,只是因當時產后身子還未恢復好便懷上孩子,才三個月便見了紅,縱然她日日臥床養胎,丈夫細心呵護,還是在懷胎五個月時小產了。
后來夫婦兩個得知那是一個已經成型的男胎后,都痛心不已,后來鄒夫人更是大病了一場。
若非有女兒、丈夫悉心照料,只怕是性命難保。
只是這一病鄒夫人算是徹底傷了身子,很難再有孕,于是她忍痛向丈夫提出要替他納幾房妾室的念頭,被鄒文廷嚴辭拒絕了。
她不到十七歲便嫁于他為婦人,為他打理內宅,教養女兒,令他可以安安心心鉆研醫道、治病救人,不為瑣事煩擾。
她記得他的所有喜惡,從桌椅書案位置到一日三餐口味全都按照他的習慣安排。
他嫌外頭飯菜難以下咽,她便親自為他洗手做羹,縱使她并不擅長。
他穿不慣鋪子里的成衣,她便一針一線親手為他縫制鞋襪衣裳,哪怕要花許多工夫。
夜深人靜,他伏案讀書,她則安安靜靜坐在榻前做針線,適時為他挑亮一點燈芯,添上一壺熱茶。
很多時候他甚至什么都不用說,只需要一個眼神她就能立刻明白他的想法。
朝夕相處的默契,細水長流的情感未必比不過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戀慕。
妻子為他產子傷了身子,他又怎能因此嫌棄她,納妾傷她的心。
那時鄒文廷寬慰她說:“我命中沒有兒子,這或許就是天意,就算是將來再納妾也未必能生下兒子。夫人已為我產下三個聰明伶俐的女兒了,我此生已然無憾。”
鄒夫人雖感激丈夫體貼,卻總免不了內心自責。
直到后來多年后鄒夫人又奇跡般地懷有身孕,縱然再次產下一女,夫妻倆卻都覺得這是上天給他們的恩賜……
玉嬋沉思良久,終于還是艱難開口道:“娘,眼下,除了過繼或許還有一個辦法。”
鄒夫人聞言怔怔地看向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按照族規,若無子嗣繼承家業,除了過繼,還可……招贅。”
她在吐出最后兩個字時,鄒夫人眼中的光亮再次黯淡了下去。
“這……怎么能成?你兩個妹妹還小,你和沈家的婚事,子璋他,他是要走仕途的人,他們……他們決計不會同意入贅咱們家。阿嬋,娘不許……不許你動那樣的念頭。”
玉嬋有些無力地垂下頭,正因如此,她方才在祠堂才未能當著那些人的面說出口。
沈季身為家中獨子,何嘗不是沈家未來的希望,沈夫人的命根子。
入贅的事,只要她和沈家的婚約還在就絕無可能。
想到今日二房兩家人咄咄逼人的態度,玉嬋總覺得心中咽不下這口氣。
“娘,我想著,就算是要過繼也需得等到爹爹點頭,而不是眼下這樣被他們逼著認下。”
鄒夫人無奈嘆口氣,二房那頭的盤算她又何嘗不知,若是叫他們得逞,自己和幾個女兒的下半生就等著仰人鼻息了。
只是丈夫得了如今這個病,眼下連人都認不清,等他好起來又不知要到猴年馬月。
常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還沒等到鄒文廷好起來,沈家人倒是主動找上了門。
鄒家院門內,鄒夫人和沈夫人面對面坐著,中間兒擱著張矮腳方桌,身后分別立著自家女兒。
鄒夫人有些局促地抿了抿鬢角的一縷落發,看看對面沈夫人身上的湖藍綢衫,沈家大姐兒腕子上沉甸甸的金鐲子,再看看自己身上這件灰撲撲的褂子,女兒光溜溜的發髻,暗自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