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恒個頭不算高,少年人的身板,身量還有些單薄,相貌算得上清秀,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書卷氣,做什么都斯斯文文的。
玉嬋抬眼悄悄打量著面前的少年,少年人一身漿洗得微微有些發白的長衫,老實巴交地坐在她對面的藤椅上,低垂著眉眼,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她抬手斟了一盞茶遞到他面前,溫聲道:“請喝茶!
秦恒抬頭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便慌里慌張地挪開眼,伸出兩只手去接她遞過來的茶碗。
“多……多謝!
玉嬋看著他那雙哆哆嗦嗦的手,忍不住抿唇一笑,大大方方道:“秦小郎君……很緊張嗎?”
秦恒兩只手捧著茶碗點頭。
“嗯,有……有一點,讓姑娘見……見笑了!
玉嬋看了眼他額角冒出的汗,突然問道:“恕我冒昧,秦小郎君,你是不是有一緊張就犯口吃的毛?”
秦恒臉色漲紅,有些詫異地抬起頭看向她。
“姑娘……姑娘怎么看出來的?我……我的確有這樣的毛病,曾經還……還因為這個問題被主持院試的學政所不喜。想來這的確是……是一個大問題!
玉嬋想到母親曾說他自十四歲考中童生后便在院試中屢試不中,不知是不是有這個原因。
她搖搖頭,頗有些同情地看向他。
“其實這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古往今來有這樣問題的人很多。其中有一部分是生來如此,有一部分是因疾病造成的,當然還有一大部分人同你一樣,是因為緊張、不安等原因造成的。其中,要屬最后一類最好治愈。”
秦恒聞言眼前一亮,雙手抓著椅背激動道:“真的嗎?”
玉嬋十分肯定地點頭,“真的,我爹爹從前便治好過不少有類似病癥的人!
她想了想又道:“你之所以會緊張,很有可能是因為你同那些人不熟悉,譬如說我,譬如說那個曾經奚落過你的考官。你不妨將我們都想成一個個不能行動的木偶,這樣你還覺得緊張嗎?”
秦恒在腦子想了一遍,忍不住笑出聲。
“姑娘提出的這個建議很是中肯,我……”
玉嬋含笑看向他,“你瞧,這不就好了嗎?”
婉約佳人,巧笑倩兮。
秦恒紅著臉垂下了頭,小聲嘀咕道:“這世上哪有這么好看的木偶?”
而此時鄒家堂屋的窗臺邊上冷不丁地冒出兩顆圓溜溜的小腦袋。
“阿姊,那個大哥哥是誰?”
“噓,那是秦小郎君。”
“秦小郎君,他到咱們家來做什么?”
“他……來跟阿姊相看。”
“相看?”玉和眨動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臉茫然地看向姐姐玉容。
玉容回頭看她一眼,輕輕嘆出一口氣,蹲下身耐心同她解釋:“相看就是一對兒男女碰碰面,相互打探對方的喜惡,若是看對眼了就成婚,若是沒看對眼就一拍兩散。”
玉和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點頭,“成婚就是要離開家,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住嗎?”
玉容有些錯愕地張了張嘴巴,一回頭就看見妹妹邁開腿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玉和邁著小短腿氣勢洶洶地繞過秦恒,一頭扎進阿姊懷里。
“阿姊,我想去村東頭找二丫翻花繩,阿姊陪我去!
玉嬋蹲下身輕輕將妹妹抱起來,十分抱歉地朝秦恒笑了笑。
秦恒立刻彬彬有禮地表示不礙事。
鄒夫人和秦氏方才躲在灶房里聽墻角,見他們相談甚歡,心里也很是歡喜。
不想半路殺出個玉和,鄒夫人忙丟下手里的搟面杖,從灶房里走了出來,從玉嬋懷里接過小女兒,輕聲哄道:“和姐兒乖,等吃了午飯,娘帶你去!
玉和兩只手緊緊抓著阿姊的胳膊,“不要,我就要阿姊陪我去。”
玉嬋垂頭看了眼妹妹搭在胳膊上的小手,終有些不忍心。
“娘,還是算了吧,我先帶和姐去玩會兒。”
鄒夫人沉下臉,手上微微用力去拽玉和的手,肅聲道:“你這孩子今日怎么這么不懂事?阿姊還有很重要的事同秦家哥哥說,快到娘這里來!
玉和還是不肯撒手,秦氏從懷里摸出塊油紙包著的飴糖,也哄道:“和姐兒乖,跟堂嫂去灶房里吃糖。”
玉和一掌拍開秦氏手里的糖,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我不要,我就要阿姊!”
玉嬋趕緊接過妹妹,抱回屋內安撫。
秦恒怔怔地看著玉嬋消失在眼前的身影,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失落。
鄒夫人十分頭疼地按了按額角,抱歉地看向秦氏道:“實在是對不住,這孩子平時也不這樣,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秦氏看著落在地上的糖塊兒,訕訕笑道:“堂嬸,要不,今兒還是算了吧。我們……我們改日再來。”
鄒夫人點點頭,滿懷歉意地將姐弟二人送到門外,剛轉身回屋,忽見姐弟兩個又折返回來。
鄒夫人詫異道:“這是……落下什么東西了嗎?”
秦恒大步上前,撩袍,在她身前幾步之外的地上跪下。
“請伯母明鑒,晚輩素聞二姑娘美名,雖有心結交,卻自慚形穢,恐高攀不上。今日承蒙伯母恩許,讓晚輩能夠一睹芳容。再藏著掖著,恐錯失良緣,辜負兩家尊長一番好意。有生之年若能……若能僥幸得姑娘青睞,晚輩定會傾盡一生珍之重之!
說完,朝著鄒夫人的方向重重磕了一個響頭,也不等鄒夫人答復,起身朝著門口方向大步離去,徒留下僵在原地的鄒夫人和一臉愕然的秦氏。
秦氏姐弟離開后,鄒夫人將玉嬋叫到屋里問話。
“方才那孩子說的那番話都聽見了吧?”
玉嬋點點頭,他那么大聲且不結巴地說了那樣一番話,她自然是聽見了。
鄒夫人抽出手絹壓了壓忍不住想要上揚的唇角,又問道:“怎么樣?你覺得這個秦小郎君如何?”
玉嬋有些羞赧地垂下了頭。
鄒夫人心知她這是同意了,可想到那秦小郎君,心里未免又覺得有些遺憾。
有了沈季珠玉在前,秦恒便顯得有些平平。
可沈季縱然再好也已經與她家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
反而是這個秦小郎君,赤子之心,少年熱忱,實在令人動容。
鄒夫人看著女兒姣好的面容,想她花一般的年紀,原也該無憂無慮,待字閨中,不想卻要為父母妹妹的前程所累,操心這個,擔憂那個。
若是家里沒有出那樣的事該多好,若是丈夫沒有得那樣的病該多好。
那樣女兒也不需要背負這樣的重責,哪怕沒有沈家也能踏踏實實結一門好親事。
鄒夫人想著想著,眼圈一紅,眼淚珠子便又滾了下來。
兩個孩子都沒什么異議,兩家便商量著找了個黃道吉日準備正式請雙方父母碰個面,納吉,納征,最后再把婚期定下來。
屆時也好將秦恒帶到族長面前,過了明路,正式將人記入鄒家大房族譜。
兩家會面的這一日,秦父、秦家大哥大嫂,和秦氏夫婦兩個都來了,可謂是誠意滿滿。
鄒茂才作為家里的老人和兩家的親戚自然也被邀請來為兩個孩子保媒。
秦家父子幾個都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沒什么大的主意,期間全靠秦氏和張媒婆兩個一力促成。
鄒家這邊,鄒文廷依舊是沒什么太大的反應,只兩只眼睛木愣愣地看著一屋子的生人,也不知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倒把秦家父子兩個看得有些大氣兒都不敢喘,生怕行差踏錯一步給自家兒子、弟弟抹黑。
好在當張媒婆提出:“若是兩家父母都沒什么異議,咱們就趁早把兩個孩子的婚事定下來?”時,他也并未反對。
這倒是讓秦家父子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接下來的納吉、納征,請期都順理成章地進行得很順利。
期間秦恒還特意托姐姐到鄒家給玉嬋送來一只攢珠蝴蝶釵作為定禮,東西雖然談不上貴重,卻勝在用心。
玉嬋也按照習俗回贈給他自己親手做的鞋襪。
或許是一切進行得太過順利,順利得反倒叫鄒夫人有些不安。
直到這日,兩家定下日子請來二叔公鄒茂業,準備開祠堂,正式將秦恒記入族譜。
一家子叔伯長輩齊聚長生堂,從朝陽初升直等到日影西移,卻遲遲等不來秦恒的身影。
鄒文敬看著屋內逐漸暗下來的光線,再也坐不住,騰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甩了甩袖子。
“我說三叔,這樁婚事可是您老人家保的媒。姓秦那小子到底怎么回事兒?今兒開宗祠,請族譜這么大的日子,他人呢?咱們這一屋子老老少少餓著肚子從上午等到下午,還不見他半個人影兒。他們秦家要是臨時反了悔,倒是派人過來給個準信兒吶。沒得叫咱們干巴巴地等上這么久。”
鄒茂才掀開眼皮瞥了眼族長鄒茂業臉上的神情,按著椅子扶手起身,抬手哆哆嗦嗦擦著額上冒出來的冷汗道:“已經……已經派人去找了,許是……許是路上被什么絆住了腳!
說完看向大兒子鄒文清,一臉惱怒道:“這恒哥兒到底怎么回事兒?”
鄒文清一臉茫然,又把視線轉向了他的兒子鄒玉亭,怒斥道:“還杵在這里做什么?滾出去問問你媳婦人找著了沒!”
鄒玉亭唯唯諾諾應了聲,慫頭搭腦地跑了出去。
鄒文敬仰著脖子冷哼一聲,攏起袖子道:“我看吶,秦家那小子今兒是不會來了。大家伙等了這大半日功夫,等到外頭天都快黑了。不如都散了,散了吧。”
坐在他底下的鄒玉華、鄒玉軒兄弟兩個也跟著起哄,“散了吧,散了吧!
鄒茂才父子兩個見狀不得不舍下一張老臉,走到小輩們面前不住地朝他們拱手作揖。
“誒,不能散,不能散,咱們再等等,再等等!”
“他秦小郎不過是一個外四路的親戚,憑什么還叫咱們等,咱們等這么久已經算是給足了他面子了。他遲遲不來,這不是給臉不要臉嘛!
“對呀對呀,要不是看在三叔公和文廷叔的面子上,咱們犯得著餓著肚子巴巴地等這么久嗎?”
鄒茂業坐在上首的紅木椅上,雙目微闔,手里依舊盤著條烏黑油亮的合香手串,好似對子侄們的紛爭充耳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