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茂業身形一顫,眼前這位,那可是桃李滿天下,連陛下見了都要尊稱一聲老師的貴人吶。
他老人家竟然都開了金口,天底下有幾個人敢駁他的臉面?
鄒茂業強行按捺住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小心翼翼抬頭迎向郭山長那張滿懷期待的面孔,什么《金藥典》,什么子嗣過繼都忘得一干二凈。
一個“好”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卻聽有人搶先開口道:“山長有所不知,我家侄女已經同秦家莊的秦小郎君定下婚約了。這自古以來一女不許二夫,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天王老子來了也改不了的事實。”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鄒文敬硬著頭皮將話說完,雙腿打著顫兒踱回自家老爺子身后。
鄒茂業忍住想要將這個不孝子當場拖出去就地正法的沖動,苦哈哈賠禮道:“小子狂悖之言,請先生恕罪。”
豈料人老先生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是和顏悅色地呵呵笑道:“都怪老朽方才沒有將話說清楚。君子成人之美,老朽雖不敢枉稱君子,卻也自幼受圣人教化,知禮義廉恥,又豈能做出奪人婚姻、強搶民女之事?”
言罷轉身看向身后人群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秦老太爺快請上前為大家伙兒解釋清楚吧。”
秦父在女兒秦氏的攙扶下顫顫巍巍上前,朝鄒家眾人深深一揖,顫聲道:“是我們秦家對不住鄒家,辜負了夫人和二姑娘的厚愛。那渾小子……那渾小子對不住二姑娘在先,兩家親事就此作廢吧。”
秦氏還有些不甘心,這門婚事可以說是她一力促成的。
若不是出了這樣的意外,她弟弟已經成了鄒家大房實際上的繼承人了。有了這門親事,不論對秦家還是對他們自己家都有不小的助益。
可惜呀,可惜,煮熟的鴨子就這樣飛了。
秦氏手里握著鄒家送過去的禮單與玉嬋的生辰八字正舍不得松手,忽聽玉嬋問道:“堂嫂,秦小郎君他找著了嗎?他……沒事吧?”
秦氏聽見她這時候沒有質問弟弟為什么不來,反而關心他的安危,心里越發可惜,這樣通情達理的好姑娘終究是自家配不上。
再想到弟弟,秦氏只覺面上臊得慌。
她垂著頭,訕訕道:“找到了,找到了。他人沒事,只是路上出了些意外。總之……總之是他沒能按時赴約在先,二妹妹,實在對不住,我們心里慚愧得很。”
說完便當著眾人的面將鄒家送過去的長長的禮單與玉嬋的生辰八字都退還到鄒夫人手中。
短短一日內,鄒夫人的心情隨著秦恒的消失和魏襄的出現起起落落。
直到方才又半路冒出來一個那樣身份地位的山長要為那衛小郎君求親,她整個人都有些懵了,見人家退還婚書,忙叫人去家里將秦家先前送過來的東西取來,親手還到秦老太爺手中。
好好的親事說沒就沒了,秦老太爺父女兩個心中都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郭山長很是同情地寬慰了失魂落魄的秦老太爺幾句,又含笑看向鄒夫人道:“如今鄒秦兩家婚約已廢,還請夫人考慮考慮老朽方才的請求。”
鄒夫人一臉茫然地看向玉嬋,玉嬋的腦海中天人交戰了一番。
答應他嗎?
可她明知自己跟他根本不是同路人。
他到底是什么人?連雍王府的人都敢得罪。
他這樣做到底有什么目的?除了幫自己解圍,他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她實在有些看不懂。
不答應呢?
今日他挖空心思做這樣一個局,又是瓊林書院的山長,又是皇帝親賜的玉扳指,無論過程看起來多么荒誕,可結果便是成功堵住了那些人的口。
可那又怎么樣呢?
他這人看起來分明比二叔公那些人更加危險。
誰知是不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窩?
魏襄看著眼前舉棋不定的小姑娘,沒有給她過多的時間猶豫。
他上前幾步朝鄒夫人拱了拱手:“晚輩有幾句話想單獨同二姑娘說,還請夫人允準。”
鄒夫人頗有些為難地環顧左右,魏襄只當丈母娘默許,揚唇淺笑,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人帶到了幾步之外的一棵梧桐樹下。
這個距離足夠在場的所有人看清楚他們之間有禮有節,卻也足夠讓魏襄接下來的話只有他們兩個人聽見。
想到身后那一雙雙眼睛,玉嬋猶如芒刺在背,她看向他,盡量心平氣和地問。
“你到底想做什么?”
魏襄收起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態度,肅容道:“姑娘可愿同我做筆交易?”
玉嬋有些不解道:“什么交易?”
魏襄湊近了些,刻意壓低了聲音道:“眼下以我的身份還出不了夔州,我需要漁家子這個身份掩人耳目,也需要姑娘你為我解毒。而你也正好也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上門女婿來保住家業。所以這樁婚事,是你我各取所需,誰也不吃虧,姑娘覺得如何?”
玉嬋有些詫異地望向他:“那以后呢?我是說說不準哪一日你就離開了,屆時我該如何同我的家人解釋?”
魏襄略一思索:“這個不難,屆時我可以制造出不慎落水而亡的假象。到那時,令尊的病說不準也痊愈了,你家眼前的危機也就迎刃而解了。只是……”
他想了想又微微蹙眉遲疑著道:“只是那樣便只能委屈姑娘背個寡婦的名頭,將來若再要議親恐怕……”
玉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不在乎。”
魏襄微微詫異地看向她。
玉嬋苦笑著搖頭:“我是說……正好往后我也不想嫁人,可以繼續留在父母跟前,承歡膝下,我很滿足。”
“你能保證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嗎?”
她思索再三試探著問道。
魏襄微微勾動唇角,在身后那群人探究的目光中,撩開袍擺,單膝下跪。
“我魏少陵對天起誓,若是今日對姑娘所言有半句假話,就讓我天……”
“天打五雷轟”幾個字還未出口,便見漆黑的夜空閃過一道白芒,緊接著又轟隆幾聲,滾過幾道驚雷。
魏襄:……
玉嬋:……
不遠處看熱鬧的眾人:“這……這男兒膝下有黃金,這衛小郎君為了叫嬋姑娘點頭還真豁得出去呀!”
玉嬋羞得滿面通紅,伸手去拽他:“看天色快要下雨了。你先起來,我信你便是!”
魏襄仰起臉,一雙勾人的鳳眸里盈滿笑意,目光灼灼地望向她:“那姑娘答應了嗎?”
玉嬋抿抿唇:“你先起來再說。”
魏襄很是受傷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睫,聲音里也似含了幾分委屈:“我到底哪里不如那個姓秦的?”
玉嬋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你到底在胡言亂語說些什么?”
他繼續問:“那就是你心里還放不下那個姓沈的?”
玉嬋:“你到底從哪兒打聽來的這么多?”
他眨眨眼,執著地問:“你先回答我,是不是還放不下他?”
玉嬋背過身去望了眼沉黑如墨的天際:“沒有。”
“那姑娘為何不答應?”
絲絲密密的細雨穿過梧桐枝葉落在她的面頰上,有些涼悠悠的,倒叫人清醒,她轉過身來再次望向他。
“你也先回答我三個問題。”
“你說!”
“你成過親或是有過相好的女子嗎?”
第一個問題魏襄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
“秦小郎的事是你做的嗎?”
第二個問題,魏襄略一思索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也坦坦蕩蕩答道:“不是。”
“為何是我?”玉嬋飛快瞥他一眼,垂下頭,喃喃道:“我是說你要掩蓋身份,只需略施小計,自然有的是法子,為何非要叫我摻和進來?”
最后一個問題魏襄認真想了想才答道:“自然是因為姑娘你醫術高超。姑娘也說過我身上這毒在沒拿到解藥之前,隨時都有可能發作。屆時要是沒有姑娘在身邊,叫我一命嗚呼了可如何是好?”
玉嬋被他最后給出的這個答案說服,垂下頭將手里的帕子揉作一團,訥訥道:“那……試試。”
魏襄聞言眼前一亮,騰地從地上站起來,雙手將她攔腰抱起來原地轉了兩圈,揚唇笑道:“姑娘方才說什么,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玉嬋心頭一陣猛跳,眼角瞥到不遠處指指點點的人群,頓時又羞又惱,雙手推搡著他的肩膀。
“你……你做什么?快,快放開我!”
魏襄心里有些遺憾,卻還是依言將人放下,訕訕收回手,輕輕拍在自己面頰上。
“該打該打,方才是在下太過得意忘形了。請姑娘勿怪!”
玉嬋別過臉去正色道:“不過咱們得約法三章。”
魏襄饒有興趣地微微挑眉:“怎么個約法?”
“第一,成親以后我睡床,你睡地上,不得有非分之想。”
“好。”
“第二,在人前要做到相敬如賓,哪怕是裝裝樣子也好。”
“這是自然。”
“第三,必須保證我和我的家人無性命之憂。”
“一言為定。”
他們二人商量好了,鄒夫人自然也沒什么異議。
鄒家二房一群人雖仍心有不甘,只是礙于郭山長和曹里正的情面,誰也不愿出這個頭。
更何況他們還指著靠這樁婚事同郭山長套套近乎,往后在京城讀書人的圈子里也好揚眉吐氣一把。
兩個人的婚事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定下來了。
有了前兩次退婚的經驗教訓,鄒夫人怕夜長夢多,同郭山長和魏襄找來的老漁民夫婦商議后將兩個人的婚期定在了最近的一個吉日,八月初五。
鄒夫人問過女兒的意思,是要一切從簡,原只打算請兩家親友到場做個見證,簡簡單單地辦個幾桌就成了。
誰知道到了八月初五這日,十里八鄉排得上名的都來了。
幾百號人烏泱泱地涌在鄒家老宅門外,都等著見傳說中的郭山長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