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趕集抓藥
不多時,他聽見門再次合上,腳步聲靠近,莫名有些心虛地起身下地,飛快地套上中衣、外衫,鞋襪,沒敢看她。
“我去外頭轉轉,娘子自便。”
玉嬋看得一頭霧水,等到兩個人都換洗妥當來到前廳時,鄒夫人和鄒文廷夫婦兩個已經在堂下候著了。
小兩口規規矩矩給鄒家父母敬了茶,家里人少也沒那么多規矩,鄒夫人拉著女兒的手各自叮囑了幾句,便叫他們入席用早飯。
以鄒家如今的境況,也經不起鋪張浪費,這頓吃的是粥、白面饃饃、腌酸筍和咸鴨蛋。
鄒夫人手里端著一碗粥,悄悄拿眼睛打量著自家女兒和新姑爺,見女兒面上氣色紅潤,精神頭足,倒似同往日沒什么區別。
至于新姑爺,眼下淤青,沒精打采,好似……好似沒怎么睡好。
鄒夫人回頭看了眼丈夫,想到什么老臉一紅,算了吧,小兩口的事還是回頭直接問女兒不就知道了。
魏襄沒多少心思關注丈母娘怎么想,倒是老丈人和兩個小姨子,看他的眼神都透著股說不出的古怪。
他垂下頭裝作認真用飯的樣子,先是拿起筷子十分體貼地往玉嬋碗里夾了半個咸鴨蛋,又隨意夾了一點腌酸筍放進自己嘴里,唔,怎么這么咸?
再端起碗喝了一口粥,嘔,怎么這么難吃?
魏襄抬頭瞥了一眼吃得正香的鄒家眾人,剛想放下筷子,一轉頭見丈母娘正雙目炯炯地盯著他。
“小衛吶,這些東西還吃得慣嗎?”
小魏點頭,唇角綻出一個大大的笑,挨個兒指著桌上的幾道菜道:“吃得慣,吃得慣。這咸鴨蛋鮮香十足,腌酸筍酥脆爽口,還有這白面饃饃真是……真是個頂個的好,您的手藝可真好。”
玉嬋眼皮子一抽,玉容捂著肚子笑。
這白面饃饃是隔壁劉嬸做好了送過來的,至于腌酸筍和咸鴨蛋還是昨日那些吃席的人送的禮。
只有粥是鄒夫人一大早起來親手熬的,還有點糊。
玉和氣鼓鼓瞪他一眼,壞姐夫搶走了姐姐,還想跟她搶娘!
小丫頭埋頭吸溜溜將碗里的粥一股腦喝干凈,舉著碗脆生生道:“娘,還要!”
鄒夫人有些尷尬地點點頭,“你們愛吃就好,愛吃就好。”
魏襄在鄒家的第一頓飯就這么囫圇過去了,吃完早飯,兩人先去曹里正家里探望了郭山長。
老先生正坐在院子里瓜棚底下教曹里正家的兩個小孫子下棋,整個人紅光滿面的,看起來精神頭不錯。
玉嬋又替他把了脈確定他恢復得不錯,帶著魏襄一道去鎮上抓藥。
老先生的風邪雖然沒什么大礙了,可痹癥卻需要長期的治療。
兩人坐了村里的騾車去鎮上最大的醫館仁心堂抓藥。
針對郭老先生的身體狀況,內服的藥,玉嬋選取了加味四妙湯。
在原先的黃柏、蒼術、薏苡仁、牛膝四味藥的基礎上加入忍冬藤,革薛,木瓜,秦皮,澤瀉,當歸這六味藥,起到清熱除痹、活血化瘀、消炎鎮痛之功效。
外用的則是麝香止痹膏,主要成分有麝香、八角茴香、山奈、生川烏、生草烏、麻黃、白芷、蒼術、當歸、干姜、薄荷腦。
除此之外,鄒文廷的安神丸也吃完了,需要再配一些。
兩人到時,仁心堂外已經擠滿了扶老攜幼趕來等著瞧病的患者。
魏襄看著前面長長的隊伍忍不住直皺眉,提議道:“咱們既然只是抓藥,何不去別處轉轉?”
玉嬋搖搖頭,“這回要抓的藥品類繁多,其他醫館未必齊全。你若是不耐煩等,不妨先去旁邊茶棚里歇著,我在這里等便是。”
魏襄立馬改了態度,揚起一張笑臉,“哪兒能呀?還是娘子去茶棚里歇著,我在這里排著隊。”
玉嬋也沒同他客氣將手里的藥方交給他,自己去了旁邊的茶棚里等著。
從紅日當空直等到日影西移,茶棚里的客人換了一輪又一輪,才終于叫他們給等到了。
仁心堂的小伙計接過藥方,殷勤地將二人引入堂內,自領了藥方前去抓藥。
這仁心堂的確當得起清泉鎮上第一醫館之稱,不僅因為藥材品類齊全,更因為他價格公道,藥到病除,每日前來看診的人絡繹不絕。
可以說除了人多難等這一點,還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在烈日下站了整整兩個多時辰的魏小公子大喇喇往圈椅上一坐,揚起下巴,翹起腿,一臉挑剔地抿了一口小伙計遞過來的茶。
一抬頭對上幾個小姑娘投過來的熱切目光,唰地展開一把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扇子,結結實實擋住臉。
“沒瞧見我家娘子坐旁邊呢嗎?哼,輕浮!”
玉嬋看了眼對面那幾位悵然若失的姑娘,忍不住掩口輕笑,一回頭注意到他額上曬出來的薄汗,自懷中掏出帕子遞過去。
“額上有汗,擦一擦。”
豈料魏小公子竟直接將一張俊臉給湊了過來,“我看不見,娘子幫忙擦擦。”
玉嬋面色漲紅,在那幾個小姑娘羨慕嫉妒的目光中,硬著頭皮替他擦干凈額上的汗。
姑娘們跺跺腳,甩著帕子恨恨走開。
兩人取了藥剛走出仁心堂,迎面撞見個婦人抱著個孩子大步沖了進去。
“徐大夫,快,快救救我家孩子!”
緊接著又有個漢子背著個嚎啕大哭的小少年闖了進來,口里嚷著:“我家公子被谷堆砸中了胳膊,先看看我家小公子!”
老大夫揉揉眼,視線徑直略過那衣著寒酸的婦人,看清那漢子是鎮上富戶黃家的丁六,顫顫巍巍起身,引著他朝里走。
“先將小公子放到里頭的床上我瞧瞧。”
那婦人抱著懷里的孩子上前,在那老大夫面前噗通一聲跪下。
“徐老大夫,是我先來的,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老大夫看了那婦人懷中的孩子一眼,只見那孩子渾身抽搐,口吐著白沫,立刻掏出帕子捂住口鼻,擺擺手。
“唉,你這孩子得的是羊角風,我們治不了。你去別家看看吧。”
那婦人一手摟著懷中瘦弱不堪的孩子,一手扯住老大夫的衣角。
“您……您是鎮上最好的大夫,要是連您都不能治那還有誰能治?求您,我求求您救救他。”
徐老大夫依舊是連連擺手,“不成不成,治不了,您還是上別家去吧。”
那丁六見狀徑直抬腳將那婦人一腳踹開,“去去去,一個賣豆腐的臭婆娘生下的賤種能值幾個錢?再糾纏下去耽誤我家公子病情,老子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著便掄起沙包大的拳頭晃了晃,“滾!別叫老子沾了你們身上晦氣!”
那婦人看了眼面前兇神惡煞的男人,抱著孩子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步絕望地邁出仁心堂。
“夫人,將您的孩子抱過來我看看。”
那婦人回頭見是一個年輕姑娘,抹抹淚將懷里的孩子抱得更緊。
“不必了,是我這孩子命不好。”
玉嬋看了看她懷中仍在抽搐不止的孩子,寒聲道:“你若還想讓他活命就先將人放下!”
那丁六見對方只是個年輕姑娘,輕蔑一笑。
“哪兒來的小娘們多管閑事?信不信老子一拳……”
“你敢動她一根手指頭試試?”
丁六聞聲回頭,見一個小白臉模樣的青年人正站在他身后抄著手一臉囂張地盯著他,登時便火冒三丈。
“你又是哪里鉆出來的狗東西?敢多管閑事,信不信爺爺揍得你滿地找牙?”
“呵!狗東西說誰呢?”
“說你,你……”
那丁六惱羞成怒,掄起拳頭一拳揮過去,只聽得“咔嚓”一聲,魏襄一只手擰著他的半條胳膊,輕蔑一笑。
“就這點三腳貓的功夫也好意思跑出來獻丑?”
那丁六登時疼得滿頭大汗,嘴里還在污言穢語地罵著。
“放開你爺爺,否則爺爺回頭……”
魏襄瞥他一眼,好似看見什么臟東西一般,不耐煩地微微皺眉,手上稍稍用力。
咔,咔咔,丁六兩眼一翻,疼暈了過去。
仁心堂的東家田有才田掌柜方才一直躲在柜臺后面坐山觀虎斗,直到看到那丁六占了下風,生怕把事情鬧大,這才匆匆忙忙帶著小伙計跑出來勸架。
結果一出來就瞧見丁六倒在地上昏死過去,更覺大禍臨頭,一面招呼幾個小伙計過來將人抬進里間好生照料,一面追上前攔住魏襄的去路。
“唉喲,公子,他們可是黃員外家的人,您……您可別走,回頭他們黃家人找上門來,您可得為我們澄清,這事兒跟我們仁心堂可沒有半點關系。”
魏襄雙手抱臂,不咸不淡瞥他一眼,“就憑你也敢攔住小爺的去路?”
那田掌柜嚇得一個哆嗦,忙擺手道:“不敢,不敢,實在是黃家小人們開罪不起。”
魏襄抄著手,冷笑著踱回柜臺前,撩開袍擺大馬金刀往那圈椅上一坐。
“放心,我家娘子看完病之前,你便是求我走,小爺我也哪兒都不去。”
田掌柜一面抬袖胡亂抹著額上的汗,一面點頭哈腰陪著笑臉。
“是是是,公子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魏襄唰地展開折扇,翹著腿冷哼一聲。
“還仁心堂呢?我看叫黑心堂還差不多!分明是那位大嫂先來的,你們看都不看就說治不了,分明是欺這大嫂孤兒寡母,無依無靠。”
周圍的百姓們開始指指點點,那田掌柜被罵得啞口無言,面上紅一陣的白一陣,一心只求黃家人快些來將這尊殺神請走。
他們說了些什么,玉嬋全然沒有在意,只一心一意撲在那孩子身上。
第25章 機會難得
她命婦人將孩子側身放置在地上以便于他吐出口中穢物,隨即又解開自己隨身帶的包袱墊在他腦后,防止他在抽搐中撞傷頭部。
又問那婦人道:“他這樣多久了?”
婦人抽噎著道:“從碼頭到這里,約莫……約莫有一刻鐘時間。”
玉嬋點點頭,取出針筒,拿出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分別扎向百匯、大椎、神門、三陰交、足三里幾處穴位。
幾針下去,那孩子果然停止了抽搐,口中也不再吐白沫,只是人還是蔫蔫的,看起來很沒有精神。
任那婦人一個勁兒地喚他,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再去摸他手腳也是一片冰涼。
那婦人登時嚇得臉色煞白,一把抓住玉嬋的胳膊,“姑娘,姑娘你救救他!”
玉嬋點點頭,替他把了脈,見那孩子脈息平穩,翻開眼皮,見他眼珠也并無異常,又見他四肢枯瘦,臉色蠟黃,診斷出他是因長期飲食不足導致的氣虛脾弱,再加上方才癇癥發作消耗了過多的精力而導致了短暫性的昏迷。
將一枚隨身攜帶的救急丹喂進他嘴里,不多時果然見那孩子清醒了過來。
那孩子睜開眼一眼看見哭得滿臉是淚的婦人,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碰了碰那婦人的面頰,聲音弱弱地喚了聲“娘,別哭!”。
婦人一手摟著孩子小小的身子,一手將他枯瘦如柴的小手握在掌心,哭得泣不成聲。
“前日五福街做燈籠的汪六才因為發了羊角風死在了家中,真沒想到這姑娘居然還真給人救活了。”
“是呀,那汪六年紀輕輕的,還真是可惜!”
“方才那徐老大夫不是說治不了嗎?看來呀,還是技不如人。”
“是呀,活了一把年紀連個小姑娘都不如。我呸,還德高望重的老神醫呢。”
此時已日近黃昏,仁心堂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其中有一些是等著抓藥看診的病人,更多的是打這條街上路過跑進來看熱鬧的普通人。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直聽得那仁心堂的東家和徐老大夫冷汗直冒。
玉嬋見那孩子已無大礙,恐這里人多又生出什么事端,便對那婦人道:“這孩子患有癇癥,平日里盡量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天熱天涼注意增減衣物,盡可能地避免染上風寒。此外,平日里多吃些容易克化的食物,打好身體底子才能少發病。好了,這孩子已經沒什么大礙了,您先帶他回去吧。”
那婦人連連點頭,臨走前又對著玉嬋一頓千恩萬謝。
玉嬋拾起地上的包袱,轉頭看向魏襄,“時辰不早了,咱們也快些回去吧。”
魏襄點點頭,接過玉嬋手里的包袱走人,那田掌柜想攔又不敢攔,又怕黃家人回頭怪罪,朝小伙計招了招手。
兩人出了仁心堂,一路前往八寶街,總感覺身后有人跟著。
玉嬋察覺到了,魏襄自然也察覺到了,兩個人心領神會地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拐進一條胡同里。
那小伙計一路小心翼翼地尾隨,跟著二人走進胡同中,走著走著見對方越走越快,忙小跑著跟上去。
一直追到巷子盡頭轉角處,忽然眼前一黑,被人套了麻袋,捆住手腳丟在了巷子里。
魏襄拍拍手,帶著玉嬋從巷子里走出來。
“娘子別怕,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這一天下來,玉嬋已經快對“娘子”這個稱呼麻木了。
夜幕四合,行人們步履匆匆,長街上已經有小攤販掛起了燈籠,她將目光落在一個冒著熱氣的小攤前。
“時辰不早了,先去吃碗餛飩再回去怎么樣?”
魏襄自然沒意見,兩個人到了小攤前,賣餛飩的老阿媽忙上前詢問:“兩位吃點什么?”
玉嬋看向魏襄,“大碗還是小碗?”
魏襄垂頭看了眼老婦手中沾滿油污的白布巾,皺皺眉,湊近玉嬋耳邊小聲道:“要不,咱們還是換一家?去酒樓怎么樣?”
玉嬋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自懷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在他面前的小方桌上仔細擦了擦,再從錢袋中數出二十個銅板,含笑對那老婦道:“兩個小碗餛飩。”
老婦人接了銅板,笑吟吟回到那口大鍋前,挽袖添柴,將鍋里的水煮滾,餛飩下鍋,在沸水里滾過,片刻后撈起來,澆上一勺高湯,撒上一把蔥花芝麻,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就端到了兩人面前。
“二位請慢用!”
老婦人放下碗又轉回那口大鍋前繼續忙碌了。
玉嬋自竹筒里取出筷子遞到魏襄面前,“嘗一嘗?”
魏襄垂頭看了眼碗里香氣飄飄的餛飩,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接過筷子將面上的蔥花和底下的青菜葉子一片一片挑出來,慢吞吞夾起一只餛飩放進嘴里。
“唔,味道居然……還不錯。”
魏小公子一口一個,一個接著一個,不知不覺將一碗餛飩吃了個精光。
吃完還眼巴巴地望著老婆婆鍋里,剛想說再來一碗,摸摸腰間空空如也,今日出來的匆忙,竟……竟忘了帶荷包。
“阿婆,再來一碗。”
玉嬋朝老婦人招招手,又取出十個銅板放到桌上。
魏襄雙目炯炯地望向她,天底下再沒有比他家娘子更善解人意的姑娘了!
不多時老婦人又端著只熱氣騰騰的粗瓷碗過來了,魏襄伸手去接,卻聽她道:“等等!”
玉嬋看著他面前的碗,微微抬了抬下巴。
魏襄一臉窘迫地縮回手,老老實實將碗推到她面前。
玉嬋微笑著將碗推回他面前,“我飽了,你吃吧。我想說的是蔥花、青菜不許挑出來。”
魏襄點點頭,硬著頭皮夾起一片青菜葉子放進嘴里,好像,好像也不是那么難吃。
按照梁國舊俗,嫁出去的新娘子三朝回門往往要為家人備上一份厚厚的大禮,答謝父母養育之恩。
玉嬋雖是招贅上門,卻也不想虧待了父母家人。
按照常理,這些禮物本該由夫家籌備。
玉嬋側頭看了看魏襄,見他正一臉嫌棄地盯著街邊賣糖水的小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了吧,他看起來好似根本不懂這些。
再加上兩人本就是假成親,互不相欠最好。
容姐兒喜歡胭脂首飾,和姐兒嘴饞,兩個人先去胭脂鋪子買了一盒香粉,又去點心鋪子買了桃酥,最后去成衣鋪子里給鄒夫人老兩口買了兩雙新鞋。
雖都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卻也足以聊表心意。
兩人買完東西從成衣鋪子里出來天已經徹底黑了,正準備雇輛騾車回村里,卻又感覺身后一直有人跟著。
這回魏襄也沒心思再跟人兜圈子,徑直掉了個頭將身后巷子口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給揪了出來。
“怎么著,又來?小爺不發威你還當我心慈手軟?”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在下是陸家醫館的東家,有要事相求,別,別動手!”
魏襄收起拳頭,看了看蹲在地上抱著腦袋瑟瑟發抖的中年男子,輕哼道:“有什么話直說,跟在后面鬼鬼祟祟的算什么好漢?”
陸東家抬起頭,哆哆嗦嗦起身,看了眼魏襄再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的姑娘,拱手道:“是是是,公子說得對。小人,小人名叫陸思明,是陸家醫館的東家,想請姑娘到我家醫館當坐堂大夫。”
魏襄抄著手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這位陸掌柜生得一張和和氣氣的大圓臉,五短身材,小鼻子小眼,舉手投足都有些畏畏縮縮,從頭到腳一股小家子氣。
他不說還真沒人能看出來是家醫館的東家。
魏襄撇撇嘴角,“你說你是陸家醫館的東家,我們憑什么相信你?”
陸東家急得直撓頭,結結巴巴道:“陸家醫館就在……就在這條街的拐角處,您要是不信大可跟我一塊前去看看。”
“不必了,時辰不早了,我們還要忙著回村里。陸東家,請回!”
玉嬋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他的請求。
陸東家見人要走,涎皮賴臉地跟上,咬咬牙伸出五根手指。
“姑娘醫術高明,若是愿意到我家醫館坐堂,每個月我給您五兩銀子的報酬。怎么樣?姑娘要不要考慮考慮?”
五兩銀子,玉嬋手里攥著花得扁扁的荷包,心里有些動搖。
在清泉鎮上,五兩銀子已經夠得上一個五口之家一月吃穿用度了。
“五兩銀子?你瞧不起誰呢。不去不去,誰愛去誰去。”
魏襄的聲音傳入耳中,玉嬋眉心一跳,給了他一個眼神。魏襄立刻閉嘴,閃身到了巷子口。
玉嬋想了想,對那陸東家和顏悅色道:“您再給些時日考慮考慮,等我想好了便到陸家醫館給您一個答復。”
陸東家有些喜出望外地連連點頭,抬手往街尾方向一指。
“我家就在這八寶街上的陸家巷子里,姑娘可一定要來。”
回去的路上,騾車晃晃悠悠。
他們回去得晚,天已經黑透了,幽藍的夜空中遠遠地點綴著幾顆星子。
魏襄翹著腿躺在騾車上,一手枕在腦后,微微側頭瞥向身旁一臉愁容的小姑娘,也沒多少心思觀賞夜色。
“想去?”
他突然開口問道。
玉嬋抱膝坐在他身側,聞言微微一怔,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還是算了吧,我娘不會同意的。”
魏襄微微側身,換了個姿勢繼續躺。
“你若是想去,我倒是有法子。”
玉嬋側頭望向他:“什么法子?”
魏襄晃晃腿,一臉神秘地朝她眨眨眼。
“明日你便知曉了。”
第26章 陸家醫館
翌日,玉嬋將買回來的藥材分門別類,該炮制的炮制,該煎的煎,該熬的熬。
平安說過老先生不愛吃苦藥,她便借助醫典上的法子將藥搓成一粒粒黃豆大小的小藥丸,再在不影響藥效的前提下,在外頭裹上一層蜂蜜。
傍晚時分,郭老先生捏著一粒泛著金黃色澤的小藥丸放在鼻子底下輕輕一嗅,沒什么怪味兒,點點頭,再放進嘴里嘗了嘗。
嗯,甜絲絲的,不覺得難吃。
平安見老先生終于肯乖乖服藥了,激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就沖著少夫人這份心,您這藥也要按時服用不是。以小的看,您這回定能夠藥到病除,回頭……回頭等您這病好了,再活個二三十年也不成問題。少夫人她……她可真是救苦救難的女菩薩。”
郭山長不咸不淡瞥了一眼絮絮叨叨的小廝,搖搖頭,“好了,啰嗦什么,快去給老夫取紙筆過來。”
平安擦擦眼睛,微微一愣,“少夫人不是囑咐您多歇著嗎?這眼看著天都快黑了,要紙筆做什么?”
郭山長沒好氣瞪他一眼,“老夫要給陛下上一道奏疏,怎么,你有意見?”
很快郭山長他老人家準備在清泉鎮開一家義學的消息就在十里八鄉內傳開了。
家境貧寒的學子若能通過選拔入學,將免除包括束脩、食宿、筆墨、書本在內的多種開銷。
其中年終歲考拿到甲等的佼佼者還有機會獲得一筆額外的獎賞。
這對家無余財的讀書人而言無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鄒夫人聽說女婿也將留在鎮上協助山長籌備義學之事,自然也十分歡喜。
畢竟小兩口才剛成親,女婿若真要千里迢迢去瓊林書院赴任,屆時便會與女兒分居兩地,長此以往恐怕會影響夫妻感情。
義學好啊,義學就辦在家門口,從杏花村到清泉鎮坐村里的騾車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
這樣小兩口也能有更多的時間培養感情。
郭山長的鼎鼎大名在京城好使,在小小的清泉鎮上自然也是十分好使。
鎮上的鄉紳富戶們聽說他老人家要籌備義學,紛紛鐵公雞拔毛,主動獻銀獻地,找來鎮上最好的工匠,將原先的一座空置多年的書齋改成了義學。
半月后,義學落成。
玉嬋同魏襄從鎮上回來,來到鄒夫人房中對鄒夫人道:“娘,我聽說郭山長還打算在義學旁開辦一家蒙學,招收六至十四周歲的孩童入學,且不限男女。我想著和姐兒這個月末便滿六周歲了,也該到了入學的年紀。”
鄒夫人頷首,他們家從不反對女孩兒知書識禮。
身為女子雖不必像男人那樣做到學富五車,將來好謀求仕途,卻也不能大字不識一個,將來嫁作人婦時家里的賬都理不清,沒得叫人輕視。
從前家境優渥,從大姐玉瑤到三妹玉容都請過教習先生。
如今輪到玉和,家里已負擔不起為她單獨請一個先生的費用。
蒙學就不同了,他們家咬咬牙還是能湊出一筆束脩,大不了她晚上多做些針線,多打幾副絡子,總能想出法子。
鄒夫人看看正提著燈一頭扎在墻角下跟幾個村童拿著茅草挑促織的小閨女。
無奈搖頭,這丫頭自打回鄉下以來,整個人就似脫了韁的野馬,再不好好管教管教恐怕將來很難收場。
想到這里,鄒夫人招招手將小閨女叫到跟前。
“和姐兒,娘和姐姐打算送你去鎮上讀書,你想不想去?”
小玉和垂頭看了眼腰間竹簍里的促織,搖搖頭。
“去了鎮上就見不到爹爹娘和姐姐了,娘,我不想去。”
鄒夫人無奈搖搖頭,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對小閨女太過放縱。
玉嬋拉起妹妹的小手,抽出帕子輕輕為她擦去指尖的泥巴。
“阿姊每天去鎮上送你上學,等到下午再接你回家,這樣和姐兒便每日都能見到爹娘姐姐了。可好?”
小玉和眨動著黑白分明的大眸子,從母親臉上再轉到姐姐臉上,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小玉和第一天上學堂,一家人都極為重視。
鄒夫人連夜為小閨女縫制了一個小書袋,還在書袋上繡上了一對兒小姑娘最喜歡的蝴蝶。
玉容一早起來為妹妹梳了兩個漂亮精神的小揪揪,還忍痛將自己平時都舍不得戴的一對兒珠花拿出來戴在她頭上。
玉嬋從衣箱里取出一套母親新做的衣裳,替妹妹穿好,又將自己親手做的艾葉香包系在她腰上。
小玉和穿著簇新的衣裳,背著母親做的書袋,頂著三姐送的珠花,晃著二姐送的香包,來到里屋,見她爹鄒文廷正一個人坐在屋里,怔怔地望著窗外發愣。
小玉和提起裙角走到鄒文廷面前,雙手交疊,彎腰,像模像樣地給爹爹行了個大禮。
“爹爹,阿和要去學堂了。爹爹在家要乖乖的,聽娘的話,等阿和晚上回來給您買糖吃。”
鄒文廷面無表情地從圈椅上站起來,伸出手指輕輕摸了摸小閨女黑鴉鴉的發頂,不知從什么地方變戲法似的摸出幾個銅板放到她手心。
小玉和垂頭看著掌心的幾枚銅板,一點一點睜大了眼,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將幾枚銅板一個一個揣進小荷包里,朝爹爹眨了眨眼。
小姑娘揣著銅板,邁著雀躍的腳步從爹爹房里出來,一頭撞見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懶洋洋從姐姐房里走出來的壞姐夫。
小姑娘鼓著腮幫子,垂頭解下腰間的艾草香包,昂首挺胸上前朝壞姐夫揚起小下巴。
“阿姊親手做的香包,你有嗎?”
魏襄垂頭瞥了眼小姑娘捏在掌心的香包,不無遺憾道:“哦,香包,我沒有。”
說著又不慌不忙從懷里摸出一方繡了蘭草的帕子,很是嘚瑟地抖開,兩根手指捏著帕子,彎腰在小姑娘面前晃了晃,咧嘴一笑。
“可我有娘子親手繡的帕子。”
小姑娘臉上的笑容僵住,垂頭眼巴巴盯著他手里的帕子,肩膀抽動了一下,兩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聞聲趕來的鄒夫人,玉嬋,玉容異口同聲:“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魏襄有些心虛地撓撓頭,小姑娘抽噎著一頭扎進玉嬋懷里。
玉嬋看看魏襄,用眼神詢問:你是不是欺負她了?
魏襄搖頭,無奈攤手聳肩:我就逗逗她,真不是故意的。
鄒夫人一臉茫然地看向女兒玉容:他們在說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玉容也是一臉茫然。
玉嬋挑挑眉:禮物呢?
魏襄點點頭,自袖中摸出一只裝裹精致的錦盒。
“小丫頭,叫姐夫,就給你禮物。”
小玉和將頭埋進阿姊懷中,懶得理他。
魏襄搖搖頭,打開錦盒露出擱在里頭的一支湖筆。
“喏,小妹第一天上學堂,這是姐夫特意給你備的禮物。”
鄒夫人瞥了一眼縮在姐姐懷中的小閨女,輕咳了兩聲。
小丫頭勉為其難地回頭瞥了眼那支筆,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他的禮物。
一家子吃過早飯,魏襄要隨郭山長一道去鎮上講學,玉嬋、玉容兩姐妹也要送妹妹玉和去鎮上念書,如此正好一路同行。
郭山長他老人家有自己帶來的馬車,玉嬋一家子坐的是村里的騾車。
一貫矜貴的魏小公子為了能坐在娘子身側,咬牙舍棄了寬敞舒適的馬車,選擇了去擠狹窄逼仄的騾車。
可惜上了騾車卻見他家娘子一左一右都被兩個小姨子占了去。
他走到左側,朝三妹玉容拱拱手,玉容垂下了頭整理著衣帶,好似全然沒有看見。
他走到右側,朝四妹玉和作了個揖,玉和氣哼哼別開臉,不理他。
最后魏小公子在車上那群大姑娘小媳婦如狼似虎的目光中咬牙走到了趕車的老鰥夫牛大身側,厚著臉皮跳上車。
“牛叔,我同你擠擠。”
憨厚老實的老鰥夫撓撓頭,扯出一張溫和無害的笑臉。
“行,坐前面得加錢。”
魏襄坐在騾車前頭,一路上嗅著來自騾子和老鰥夫身上發出的一陣一陣的汗臭,忍受著山間小路上的顛簸,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好不容易堅持到了鎮上,他頭一個跳下騾車,扶著道旁一株老榆樹猛吸了幾口清新空氣。
買一輛馬車,立刻,馬上就要買!
玉嬋先將妹妹送去蒙學,蒙學門前慕名而來的人不少,如玉和這般大的孩子卻不多。
為了能讓孩子們盡快適應學堂,父母家人可以留下來陪讀一日。
玉容怕妹妹年紀小不適應,也決定留下來旁聽。
玉嬋今日同陸家醫館的東家還有約,安頓好兩個妹妹便出了蒙學,徑直去了八寶街。
陸家醫館開在八寶街上極其不起眼的一個小角落,玉嬋
第1回 去時,在這條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都未曾找到地方。
醫館開在一家鐵匠鋪子和糖水鋪子中間的夾道中,不往里走,壓根兒瞧不見,兩間鋪面也是陸東家拿了自家住的兩間民居改出來的。
陸家醫館,除了左鄰右舍的一些老人看他快開不下去了,念著些舊日情誼賣幾貼傷風咳嗽的藥,抑或是一些手頭拮據的販夫走卒為了能省下幾個診金偶爾前來光顧,可以說是門可羅雀。
魏襄一路走來本已經從騾車前排帶來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一走進陸家醫館門前的小巷子,一股潮濕陳舊的氣息自巷子深處撲面而來,他整個人又有些不好了。
“要不咱們再看看?”
魏小公子抽出那方繡蘭花的帕子,掩住口鼻,十分誠懇地提議道。
玉嬋搖搖頭,一臉同情地看向他道:“要不,你在巷子口的糖水鋪子里等我,我先進去看看陸東家在不在。”
魏小公子默默將帕子掖回袖中,硬著頭皮走入巷中。
“無妨,這里頭黑燈瞎火的,誰知道是不是什么不正經的地方。”
才走進巷子口迎頭撞見個胡子花白的老叟挽著只包袱滿頭大汗地從里頭轉了出來,緊接著又有婦人聲嘶力竭的哭鬧聲傳出。
第27章 陸家醫館(下)
“誒,老人家,請問陸東家可在?這里頭出了何事?”
那老叟頓住腳步,一臉警惕地將面前這年輕后生上下一通打量,兩只手將包袱緊緊抓在懷里。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魏襄一臉錯愕地望著那老叟健步如飛的背影,嘴里忍不住嘟囔道:“跑這么快,倒似有鬼攆他似的。”
一回頭見自家娘子已經走了進去,忙大跨步地跟上。
“陸思明,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隨著一聲怒不可遏的喝罵聲,一只白底青花的茶碗迎面砸了過來,魏襄長臂一展,將那茶碗穩穩托在掌心,茶碗蓋子微微一晃,碗里的茶水一滴也沒灑出來。
魏襄一手托著茶,嘖嘖兩聲,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微笑著看向正被人指著鼻子罵的陸東家。
“喲,來得不巧了,早知道陸東家今日有貴客登門,我和我家娘子便改日再來了。”
陸東家看著突然出現在這里的一對壁人,臉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胡亂理了理自己身上凌亂的衣衫和亂糟糟的頭發,十分難為情地上前朝他二人拱了拱手。
“陸某正在處理一點家事,讓二位見笑。”
隨后又朝著堂屋后面的一扇窄門吼了一聲,“田七,帶客人去后院。”
那扇窄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從里頭走出個梳著總角的小童,小童畏畏縮縮上前,呲溜一下從那對兇神惡煞的母女面前經過,走到兩位客人面前將人引去了后院。
玉嬋滿心疑惑地跟著那小童進了那扇窄門,身后的門還未關上便聽那年輕婦人怒氣沖沖地質問道:“他們是什么人?要債的又來了吧?陸思明,這個家遲早要被你和你那個混賬爹敗光!”
“住口!楊碧云,你不是都打算拋夫棄子,跟那個云來客棧的小白臉跑了嗎?干你什么事?”
啪的一聲脆響,楊氏抬起手一巴掌甩在陸東家臉上。
“你……你胡說!那杜相公只不過是路過時進來買藥,你這個混賬東西又不知上哪處廝混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才只好……只好舍下臉皮出來應承。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婦人,無憑無據地就被你空口白牙的這樣誣賴。我……我不活了!”
說著便將腦袋一歪,直挺挺撞向了門柱,被她母親趙氏給死死抱住了。
“唉喲我的兒,你可千萬別為了這么個忘恩負義的混賬東西想不開做了傻事!”
陸東家被打得腦子有些懵,抬手怔怔地摸著左臉頰上鮮紅的指印,雙目赤紅,額上青筋暴起。
“楊氏,你這個悍婦!自打你進我陸家門以來,我陸思明自認沒什么對不住你的地方。可你自嫁過來起每日對公婆口出惡言,對幼女動輒打罵,發起橫來三天兩頭摔碟子砸碗,橫行霸道,無法無天。從前我念著你是萍姐兒生母不同你計較,誰知你竟變本加厲,如今又做出那恬不知恥的偷人勾當。好好好……”
陸東家身子顫了顫,轉頭望了眼扒著門縫看熱鬧的左右四鄰,揚聲道:“今兒大家伙兒都做個見證,我陸思明今日便要休妻!萍姐兒你這個當娘的不疼,自有我這個當爹的疼。但你若再妄想從我家拿走一分一厘去養那小白臉,除非從我陸思明的尸首上踏過去。”
楊氏怔怔地望著他,大約是沒想到從前那個唯唯諾諾的丈夫怎么突然就發了狠,活似變了個人似的,睜大了兩只眼睛恨恨地瞪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趙氏眼見著女兒落了下風,雙手叉腰跳起來就罵:“我呸!你說誰偷人,說誰偷人?你們陸家上梁不正,你家老爺子當年偷人的事兒你當誰不知道,今兒還反過來誣賴我閨女。”
“我好好的嬌嬌女嫁到你家,為你生兒育女,做牛做馬十來年,你說撂開就撂開。我呸!天下斷沒有這么便宜的好事兒。旁的不說,就說我楊家當年嫁女時陪過來的十抬嫁妝,你是不是該吐出來?陸思明,婦人的錢你也花得心安理得?別叫我瞧不起你!”
陸東家臉色漲紅,目眥欲裂地盯著趙氏。
“你……你還好意思提嫁妝,當初你們楊家陪過來的那三瓜倆棗早被這敗家娘們嚯嚯光了。今兒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你們也休想再從我家帶走一個銅板。”
趙氏見說不過就要上手去撓,有看不過的左鄰右舍跑出來勸,趙氏母女兩個便發了瘋似的見誰都咬一口,場面登時亂作一團。
魏襄坐在陸家后院的藤椅上,手里捧著茶,側頭看向自家娘子:這陸東家怎么這么慘?
玉嬋點頭:嗯嗯。
魏襄挑挑眉,撂下茶碗起身撣了撣衣袖,“清官難斷家務事,咱們還是別去趟這趟渾水。”
玉嬋想了想點頭,正準備往外走,就聽見屋里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又看見一個穿紅衫子的小丫頭推開里屋的門跑了出來。
那叫作田七的青衫小童追在后面喊:“萍姐兒,別去,快回來!”
萍姐甩開他的胳膊,一臉焦急地指了指屋里,隨即撒開腿跑了出去。
屋子里,陸老爺子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看樣子是起身時不慎從床榻上跌倒。
玉嬋上前查看過他的狀況,見他嘴歪眼斜,身體僵硬,四肢不能動彈,且腦后有明顯的碰傷,便猜測他是不慎跌倒,磕到頭引起的中風。
又見他脈沉細,舌厚黃,推斷出他乃是氣虛血瘀,兼有濕熱痰阻,需要活血通絡、清熱祛濕。
她自隨身攜帶的針筒里取出一根銀針正準備落下忽聽得身后的門板哐當一聲被人推開。
“老爺子,你給我出來,別以為你躲在屋里不吭聲就……”
玉嬋手里的銀針一歪,險些扎錯地方。
“出去!”她回頭瞥了眼撞進來的不速之客,寒聲道。
楊氏一只腳才剛邁進去,竟冷不丁地被個小姑娘盯得有些頭皮發麻,看了眼她身側氣勢洶洶的青年男子,下意識地縮回了腳。
趙氏見對方不過是個小年輕,倒也并未將人放在眼里,甩甩帕子扭著胯大跨步地走了進去。
“誒,我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們這些要債的也睜大眼看看清楚,是他們陸家父子欠你們的債,關我們楊家什么事。瞪什么瞪?老娘我找自家親家公說幾句話,我看誰還敢攔我不成?”
魏襄上前兩步,雙手抱臂堵住趙氏的腳步,微微揚起下巴,一臉鄙夷地俯視著她。
“你運氣很好,小爺我不打女人。沒聽見我家娘子說出去嗎?”
“你,你,你做什么……”
趙氏被逼得連連往后退了幾步,一直退到門口被身后門檻絆住,咚地向后栽倒。
玉嬋回頭看了一眼魏襄,重新拿起針穩穩地扎在老爺子手肘上二寸關內穴上。
老婆子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還要往里闖,轉頭卻見陸思明舉著把半臂長的斧子沖了過來。
“老虔婆,今兒你們母女兩個再敢胡攪蠻纏邁進去一步,我陸思明跟你們魚死網破。”
楊氏頓時嚇得臉色煞白,驚叫一聲,撒開腿往外跑。
趙氏方才跌倒時崴了腳,跑不快,眼看著陸思明手里揮著斧子一步一步地逼近,嚇得噗通一聲,軟腳蝦似的倒在了地上,嘴里仍在罵罵咧咧。
“你瘋了,你瘋了!混賬東西……你砍吶,你砍一下試試。哼,我老婆子算是瞧出來了,你就是個沒骨頭的孬種,你這孬種今日若是敢動老娘一根毫毛,老娘回頭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陸思明也是被這母女兩個氣昏了頭腦,紅著眼上前,眼看就要闖下血濺三尺的滔天大禍。
一道桃紅色的小身影沖出來攔在了他身前,用一雙骨瘦如柴的小胳膊死死地抱住了他的雙腿。
田七驚呼一聲上前,硬著頭皮從陸思明手里奪過斧子,哐啷一聲遠遠地丟了出去。
“東家,您可千萬別做傻事呀。”
陸思明垂下頭,怔怔地望著身前不住顫抖的小身影,抬手輕輕揉了揉小丫頭毛茸茸的發頂,用最溫和的語氣道:“萍姐兒別怕,爹不動手。”
小丫頭不確定地抬頭望了他一眼,小臉一皺,眼淚珠子嘩啦啦滾下來。
陸思明心頭好似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忙蹲下身一把將人抱起,嘴里喃喃道:“萍姐別哭,別哭,都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
趙氏瞥了眼不遠處地面上那把明晃晃的斧頭,總覺得脖子有些涼嗖嗖的,恨恨撂下幾句狠話,也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屋子里,玉嬋落下最后一根銀針,老爺子的情況緩和了一些,合上眼安穩地睡了過去。
陸思明推開門,牽著小女兒進屋,哽咽著上前望著榻上虛弱的老父親,撩開袍角噗通一聲跪下。
一聲爹還未喊出來便聽玉嬋開口道:“老爺子險些中風,需要靜養,有什么話出去說。”
陸思明抬起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從地上爬起來跟著二人去了院子里。
到了院中對著玉嬋又是一跪,被魏襄伸手給攔住了。
“誒誒誒,我家娘子年紀輕輕可受不住您這樣的大禮。有什么話好好說。”
陸思明一把鼻涕一把淚,嗚嗚咽咽道:“姑娘是家父的救命恩人,姑娘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
陸思明年紀大概比鄒文廷小不了幾歲,再想到他的那些遭遇,玉嬋無奈地嘆口氣。
“治病救人是醫者本分,陸東家不必掛懷,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
陸思明點點頭,擦干凈臉,鄭重道:“眼下我家情形姑娘也都瞧見了,陸某還是那句話,姑娘若愿意來,每月五兩銀子的酬金在下一個銅板也不會少。”
玉嬋回頭看了眼他家情況,一座陳舊的老宅,再加上屋里的老人和孩子,門庭冷落。
他家看起來并不寬裕,別說是一個月五兩銀子的酬金,恐怕就是這一家子的開銷也足夠叫他們為難的了。
第28章 前因后果
魏襄抄著手,瞥他一眼冷哼道:“您打算怎么給?是砸鍋賣鐵呀?還是求爺爺告奶奶四處賒賬?”
陸思明面色漲紅,掖著袖子道:“實不相瞞,除了這家醫館,在下手里還經營著一家糧油鋪子,每月的進項足夠抵付這筆酬金的了。”
玉嬋有些不解道:“恕我冒昧,閣下既然可以靠糧油鋪子謀生,為何執意要將醫館開下去?”
用糧油鋪子上的進項填補醫館這頭的虧空,看起來實在不是什么明智之舉。
陸思明頗有些為難地垂下了頭,魏襄見他不說話了,拉起玉嬋作勢要走。
“罷了罷了,他們陸家這攤爛泥,娘子還是莫要沾身的好。”
“誒,等一等,我說,我說。”
陸思明追上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原說家丑不可外揚,可眼下也顧不上這些了。姑娘可還記得仁心醫館的田掌柜?”
玉嬋點頭,那個田掌柜怕黃家人上門找自家麻煩還找人跟蹤他們來著。
“二十多年前,家父和那田掌柜的父親田有祿合力創辦了仁心堂。我們陸家出銀子,出力,他們田家出的是醫術。醫館創立的頭幾年兩家倒也相互扶持,親如一家。可等到后來仁心堂的名頭越來越響亮,事情就不一樣了。”
魏襄翹著腿坐在藤椅上,抬眼瞥了眼頭頂上升得老高的一輪紅日,打了個哈欠,微微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都什么時辰了,您就別賣關子了。”
陸思明擦了把額上冒出來的汗,繼續說下去。
“家父性子豪爽,結交了一大幫三教九流,這些中有一些家境殷實的富戶自然也有揭不開鍋的貧民。家父為人仗義,見到那些無力支付診金和藥費的貧民都允許他們賒賬。久而久之引來了田家父子的不滿,后來又有小人從中挑撥兩家關系。那田家父子便生了將我家掃地出門的心思,又礙于我爹在鎮上留下的仗義疏財的好名聲不敢輕易開罪。于是他們便隱忍不發,直到……”
玉嬋手托著下巴,眨巴眨巴眼:“直到?”
陸思明倒抽了一口涼氣,恨恨道:“直到那年元宵,田有祿父子攜三五好友將我爹邀約至何記酒樓吃席,席間幾個人輪番勸酒,直將我家老爺子灌得酩酊大醉。后來……”
玉嬋十分配合地問下去:“后來?”
“后來,家父宿醉醒來發現自己身側正衣衫不整地躺在一間廂房里,身旁還躺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婦人……”
魏襄聽到這里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起身轉著手里的折扇道:“然后又有三五兩個漢子推門而入,捉奸在床。小婦人放聲大哭,痛訴令尊的惡行,說……說自己是被強迫的。”
陸思明聞言一雙眼睛瞪得滾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嬋也忍不住一笑:“這貌似是戲文里常見的仙人跳的戲碼。”
陸思明雙掌一拍,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可不是嘛,明眼人都能一眼瞧出這件事事有蹊蹺。可壞就壞在我爹醉得太狠,什么都記不清了。那小婦人又堅稱自己是被他強迫的,那小婦人的丈夫不依不饒,嚷著要報官。田家父子前去打圓場,最后我爹才不得不破財免災,稀里糊涂地打發了這樁說不清道不明的冤案。那夫婦二人得了一大筆銀子原先保證守口如瓶,絕不將那日之事宣揚出去。誰知……誰知不過才過了兩日,陸老太爺趁醉淫辱人婦之事便傳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魏襄揚起下巴,輕哼一聲,不屑道:“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做的了?”
陸思明點頭:“那田家父子借機坐收漁利,借他人之口勸說家父將仁心堂給摘出去。可憐家父當了大半輩子的老好人,臨了卻晚節不保,自知無顏面對親朋舊友,主動將仁心堂的房契地契都交了出去。本以為自此便可舍財免災……”
“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家父從前替人做保,向錢莊借了一大筆銀子,后來那人竟一走了之,害得我家還要替人收拾爛攤子,日日被人逼上門要債,鬧得家宅不寧。”
玉嬋:“所以你懷疑這些事都是田家父子在背后搗的鬼,這才倒貼銀子也要將陸家醫館開下去,為了就是將來能有機會將仁心堂踩在腳下,狠狠出一口惡氣?”
陸思明點頭,雙目炯炯地望向她。
“姑娘那日在仁心堂門前治好了那孩子的癇癥,狠狠打了那徐老大夫的臉,著實叫人暢快。姑娘有所不知,那徐老大夫從前還是我爹的故交,沒想到我家一出事,他便同那田家父子一個鼻孔出氣,同我們斷了往來。這些年我們陸家請的大夫,十個有八個都被他們仁心堂想方設法地挖走了。你說可恨不可恨?”
玉嬋愕然,看來這個田陸兩家的恩怨頗深,遠非她能想象。
若是她答應到陸家醫館坐診,勢必會被牽扯進這些不明不白的恩怨中,這便背離了治病救人的初衷。
“抱歉,我仔細想過了,實在不能答應您的請求。今日之事我們絕不會再向人透露半個字。老爺子的身子不怎么好,稍后我開兩副方子,按時服用,會有好轉。”
陸思明有一瞬間的怔愣,隨即又苦笑著點頭。
“也對,多謝姑娘,是陸某唐突了。”
說完又重新振作起精神,起身道:“我送二位出去。”
幾個人走到大門口,見那穿桃紅衫子的小丫頭從門內跑了出來,將一個小罐子遞到玉嬋面前,一雙清澈的圓眼直直地望著她。
玉嬋有些不解,陸思明忙解釋道:“哦,這是萍姐兒裝麥芽糖的罐子。這丫頭攢了好久都舍不得吃,她今日肯拿出來大概是想感謝姑娘對家父的救命之恩。姑娘就收下吧,東西雖不值錢,怎么說也是我這小丫頭的一片心意。”
小丫頭頭上用紅色絲帶扎著總角,發間連朵像樣的珠花也沒有,身上穿的衣裳也有些舊,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下巴尖尖,眉眼肖似她的父親,身形又像她那位母親,年紀看起來同玉和一般大小,性子卻要沉穩許多。
小姑娘兩只手抱著那只糖罐,微微仰頭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眼中暗含期待。
玉嬋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取下髻上簪著的一枝海棠樣式的絹花替她戴在了頭上。
小姑娘抬手小心翼翼摸了摸發間的海棠,彎唇一笑,笑得眉眼彎彎,用手勢向玉嬋道了謝,害羞地跑回了院中。
玉嬋懷里抱著小姑娘給的糖罐怔怔地從陸家醫館里出來。
魏襄瞥了一眼她臉上神色,抬手一指隨手指向了街邊的一座酒樓。
“時辰不早了,咱們先去點一桌好菜,敞開肚皮大吃一頓,然后再去東市買一匹好馬,往后出門就再也不用跟那些鄉野村婦擠什么勞什子騾車了。”
玉嬋看他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問:“咱們哪來的錢上酒樓,更別說買什么馬?”
魏襄揚唇一笑,變戲法似地從懷中摸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徑直丟進她懷里。
“喏,這不就有了嗎?”
玉嬋將荷包拿在手里掂了掂,嘖,分量不輕,環顧左右,趕緊將荷包塞回他手里,湊近一步小聲道:“財不外露,街上人多眼雜,銀子你收好。”
魏襄被她小心翼翼的模樣逗笑,輕咳了兩聲板起臉,再次將荷包丟給她。
“給你你就拿著,就當是補貼家用了。”
說完便長腿一邁,朝著酒樓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
玉嬋趕緊將荷包揣進懷中,小跑著跟上。
“你賺這些銀子也不容易吧?要不咱們還是去路邊吃碗陽春面湊合湊合可好?”
魏襄突然停下腳步,回頭,背著手,微微彎下腰,一臉認真地看著她因了一陣跑動白里透紅的小臉。
嘖,可真好看!
這樣好的姑娘就應該被捧在手心里,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捧到她面前。
什么湊合湊合,他光是聽聽都覺得有些胸口發悶。
他搖搖頭,按下心底那點子不為人知的小心思,重新注視著她清澈雙眸。
“銀子的事兒別擔心,沒了,咱們再設法賺回來便是。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玉嬋抬手摸了摸險些撞到他肩上的鼻尖,面頰緋色更濃。
“話說,這么多銀子哪兒來的?”
魏襄抬手碰碰鼻尖,“自然是……從學堂里賺來的。”
昨日鄒文炎父子兩個暗戳戳地找到他,一上來就一口一個侄女婿,二姐夫地跟他套近乎。
他魏小公子是什么人吶,豈能輕易上他們的當,直接開門見山地問:“不知三堂叔,四堂弟找我所為何事?”
鄒文炎看了眼兒子,支支吾吾道:“也沒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想同你打聽打聽,義學招生的事兒。郭山長不是交給你了嗎,我便想這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咱們到底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侄女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鄒文炎一個勁兒地朝他使眼色。
偏偏魏襄佯裝看不懂,一臉疑惑地看向他道:“三堂叔你眼睛怎么了?要不要看看大夫?”
鄒文炎老臉一紅,險些憋出一口老血,最后還是他兒子鄒玉軒厚著臉皮道:“二姐夫,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看能不能行個方便,幫我這個當弟弟的弄到一個義學名額。倘若弟弟將來有一日出息了,定不忘二姐夫今日提攜之恩。”
魏襄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向他,好大一張餅,差點我就信了。
鄒文炎十分識相地從懷里摸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進他手中,賊兮兮道:“這些銀子你收著,侄女婿,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事成我們再重謝。”
魏襄隨手掂了掂他塞過來的荷包,唇角綻開一抹燦爛的笑。
“這是自然,三堂叔您可真客氣,那小婿我就不客氣了。我自會在山長他老人家面前替四堂弟多多美言幾句。至于名額的事兒,我也不敢保證,我看四堂弟天資不凡,好好考,也不是沒有機會的。”
說完便搖著扇子,揣著銀子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徒留下鄒文炎父子兩個風中凌亂,他……他到底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啊?
第29章 給點教訓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酒樓,小伙計殷勤接待,“二位客官樓上請!”
魏襄帶著玉嬋噔噔噔踩著臺階上樓,迎面撞見個身材魁梧,腰佩長刀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走出去幾步,驀地頓住腳步,回頭朝著二人的身影道:“姑娘,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你?”
玉嬋怔怔地回頭,一臉茫然地看向面前的中年男人,搖頭。
“您大概是認錯人了,我不記得在什么地方見過您。”
魏襄雙手抱臂,輕嗤一聲道:“瞎套什么近乎?您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臉上褶子都一大把了,還為老不尊,打人小姑娘主意。”
中年男人身旁的隨從瞪圓了眼,唰地抽出腰間佩刀。
“大膽!知道我家老爺是誰嗎?”
“好了,少說幾句,正事兒要緊。”
中年男人呵斥完隨從,頗為遺憾地朝他二人拱拱手,帶著人離開了。
魏襄輕哼一聲,挑了一間最里頭的廂房往椅子上一坐,大手一揮將那小伙計招至跟前。
小伙計自肩上取下一條雪白的巾子細細擦過桌面,恭恭敬敬上前詢問道:“二位想吃點什么?”
魏襄伸出一根手指從桌面上擦過,豎起指頭看了看,確定沒有灰,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揚唇一笑看向身側坐著的姑娘道:“娘子想吃些什么?”
玉嬋微微側頭迎上他的目光,面頰不由自主地發起燙來。
“你點吧,咱們只兩個人,別點多了,浪費。”
小姑娘怎么這么愛紅臉……
魏襄頗有些心虛地清了清嗓子,從她臉上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小伙計道:“貴店都有哪些特色菜呀?”
小伙計深吸一口氣,報出一長串菜名。
“葷菜有蒸鱸魚、蒸羊肉、燒花鴨、烤乳鴿、油燜大蝦、清蒸大閘蟹、醬肘子,醬小肚。素菜有什錦豆腐,素三鮮……”
魏襄抬手,“得得得,這時節的螃蟹好,先來一份大閘蟹,螃蟹性寒按理應當配一壺荔州產的狀元紅。”
小伙計有些難為情地撓撓頭,“小店鄙陋,沒有狀元紅,您看邵州產的梨花白成不成?”
魏襄側頭看一眼玉嬋,勉為其難地擺擺手,“罷了罷了,就那什么梨花白吧,另外蒸鱸魚和烤乳鴿也來一份,還有那什么什錦豆腐,素三鮮也都上上來。”
不多時,小伙計便托著只大大的托盤將所有菜都一股腦地擺上了桌,還額外送了碟今早剛剝下來的蓮子。
魏襄挽起袖子,清水里凈了手,仔細擦過,拿起一只蒸得黃燦燦的大閘蟹慢條斯理地剝開殼,用小勺子舀出里頭的蟹黃,再拿起一把小剪子剪下蟹腿,用竹簽子剔出細嫩的螃蟹腿肉沾了醬汁。
玉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做完這一切,最后竟……竟將剔出來的蟹黃和蟹肉都放進了自己面前的碗里。
怎么說呢?
雖然從前兩人有過約定人前要做到相敬如賓,倒也不必做到這份兒上。
自我感覺良好的魏小公子微微挑眉:怎么不吃?
一臉窘迫的鄒二姑娘垂頭盯著碗里的蟹肉:明白了,這家伙莫非……除了蔥花和青菜,螃蟹也不愛吃。
玉嬋用筷子夾起碗里的蟹肉還未放進嘴里,便聽得砰的一聲,廂房的門被人從外頭一腳踹開了。
“大公子,就是他們,上回就是那個小婦人身旁的小白臉將丁爺的腕骨折斷的。”
小伙計身后跟著一個膀大腰圓的青年男子,那男子一身赤鑲金的綢衣,頭上插著朵紅花,面上垂著兩綹發須,雙手叉腰,往那門前一站,橫眉怒目,視線在二人身上來回轉悠幾圈,最后將目光落在小娘子那張秀美動人的臉上。
玉嬋抬眼望去,一眼認出此時跳出來指認他們的那人便是上回悄悄尾隨他們的仁心堂的小伙計,一臉緊張地看向魏襄道:“他們……他們是黃家的人。”
黃家人在清泉鎮上橫行霸道多年,那日魏襄為了替她出頭,動手打了黃家的人,她后來想想便覺得有些后怕,不想今日還是叫他們給找上門來了。
魏襄側頭,旁若無人般夾起一塊兒什錦豆腐放進她碗里,彎唇淺笑。
“娘子別怕,為夫在呢。”
正是他的這種輕慢態度成功惹怒了那位氣勢洶洶的黃大公子。
“喂,小子……”
一句話還未說完,便聽得嗖的一聲,有什么東西從耳側飛過,鏘地釘進了他身側的門板里,只震得那門板哐啷作響。
魏襄指尖捏著一顆蓮子,一臉不耐地皺皺眉。
“好大的火氣,賞你顆蓮子嘗嘗敗敗火。”
黃大公子一雙眼睛瞪得滾圓,氣急敗壞地朝身后一眾小嘍啰招手。
“來人,將那小子給爺拿下,還有他身旁那小娘們,給爺綁了回去做暖床丫頭。”
魏襄微微挑眉,回頭瞥他一眼,指尖的蓮子頃刻間化為齏粉。
小嘍啰們揮舞著大刀一擁而上,只聽得嗖嗖幾聲響,手背一麻,手里的大刀叮鈴哐啷掉了一地。
少年人垂頭拈出碟中最后一顆蓮子,慢條斯理地剝開,放進身側女子的碗里,一臉無辜地聳了聳肩,“沒想到他們都這么不經打。”
小嘍啰們見了鬼似的垂頭盯著自己的手背,虎口處莫名的又痛又麻,整個人都好似被定住了一般,沒一個再敢往前。
黃大公子一腳踹開擋在前面的兩個小嘍啰,掄著大刀沖上前,一刀劈開擋在面前的桌椅,桌上的杯盤碗盞嘩啦啦碎了一地。
玉嬋心頭一陣猛跳,只感覺眼前一黑,她的雙眼被人蒙住,緊接著又聽到叮鈴哐啷一陣亂響,殺豬般的嚎叫聲自那黃大公子口中傳出。
“你……你竟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打你還嫌臟了小爺我的手。”
玉嬋睜開眼,便見那黃大公子一身狼狽地跌坐在地上,左右臉頰上十分相稱地印著兩個鮮紅的指印。
魏襄垂頭看著自己的左手掌心,嫌惡地蹙起眉頭,不緊不慢地自懷間摸出帕子擦了擦。
“嘖嘖,可惜了這一桌子酒菜。”
小嘍啰們顫顫巍巍上前將被揍得得鼻青臉腫的大公子從地上扶起來。
“大公子,這小子有兩下子。咱們好漢不吃眼前虧,回去多叫幾個兄弟再來不遲。”
“我呸,沒用的東西。怕什么,這么多人還拿不下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白臉不成?上,都給我上!”
“住手!都給我住手!”
中氣十足的吼聲傳入耳中,黃大公子沒由來地打了個哆嗦,緩緩轉過身回頭一看,兩腿一軟噗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二……二叔!您怎么來了?”
黃仁輔垂頭瞥了眼跪在腳下的侄子,一臉嫌棄地皺皺眉。
“志高,怎么回事?”
黃志高回頭看向魏襄,臉上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再轉臉看向自家二叔忽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嚎起來。
“二叔,上月那小子當眾阻撓徐老大夫給三弟看病,丁六上前與他爭論,還……還被他打折了手。今日,侄兒來為三弟和丁六打抱不平,他又仗著有幾分拳腳功夫將侄兒打成這樣。”
黃大公子捂著臉,窩窩囊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您看看侄兒臉上這傷,二叔啊,我的親二叔,您可千萬要為侄兒做主啊。他……他明知我是黃家人還敢如此,分明是沒有將您這個縣尉大人放在眼里。快,快叫昌平將他抓起來丟進大牢,最好叫他受盡二十六道刑罰,刮他一層皮,看他往后還敢不敢胡作非為。”
“豈有此理!”
黃仁輔一聲怒喝,黃志高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洋洋得意看向魏襄道:“真是豈有此理,大膽刁民,見了青神縣縣尉大人還不跪下!”
玉嬋看得一頭霧水,“那不是……”
魏襄雙手抱臂,一臉看好戲似的看著面前這叔侄二人,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
黃大公子摸著自己腫得老高的左臉,一臉難以置信地看向身側的黃仁輔道:“二叔,您……您打我做什么?”
“逆子!上月你當街縱馬,踏傷無辜路人,我囑咐你父親將你罰跪祠堂,靜思己過。這才過多久,你又死性不改,還敢跑出來尋釁滋事。縣衙大牢豈是你說進就進的?看來還是罰得輕了。”
說著又解下腰間長鞭啪地抽在了那黃志高的背上,直抽得那黃志高滿口哎喲哎喲的滿地打滾。
底下的小嘍啰見狀一溜煙地跑了,只剩下那個叫做昌平的隨從上前抓住鞭子勸道:“老爺,我看大公子吃了這頓皮肉之苦,也該長了教訓了,您就饒了他這回吧。況且老夫人的病要緊,咱們耽擱不得。”
黃仁輔聞言果然住了手,黃志高見狀,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溜了。
一出好戲看完,魏襄起身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一臉平靜地看向那位黃大人道:“地上這些東西都是你那好侄子砸的,記你們黃家賬上,閣下沒什么意見吧?”
黃仁輔一臉汗顏地點點頭,“這是自然。”
小老兒還算識趣,魏襄朝他微微頷首,轉頭笑吟吟看向自家娘子。
“時辰不早了,娘子,咱們該去接三妹、四妹了。”
玉嬋點點頭,看了眼立在門前的主仆二人,忐忑地跟上。
“二位留步!”
魏襄一手抓住玉嬋的胳膊,不動聲色將人護在身后。
“怎么?黃縣尉這是想反悔?”
黃仁輔一臉窘迫地看了眼被他護在身后的姑娘,撩開袍擺單膝跪下。
“求姑娘救救家母!”
第30章 財大氣粗
玉嬋歪頭,從魏襄身后探出半個腦袋,滿臉錯愕地看向他道:“縣尉大人這是何意?”
黃仁輔長嘆一聲道:“姑娘可還記得兩年前臘月二十六,青神縣縣衙門前咱們見過。當時,家母犯了急癥,差點一口氣上不來,是令尊妙手仁心及時將人給救了過來。”
玉嬋仔細想了想,兩年前,臘月里他們一家隨父親鄒文廷回鄉祭祖,途經青神縣時的確救過一個犯病的老婦人。
她沒記錯的話,那老婦人所犯之癥為眩癥,發作時頭暈眼花,天旋地轉,足不能立,老婦人上了年紀,突發此癥,當時身邊又只有一個同樣上了年紀的嬤嬤,情況很是危急,好在遇見她父親及時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難。
她記得這位黃縣尉是后來才趕到的,當時街上人多眼雜,雙方只是簡單打了個照面,黃老爺命人給了他們家一筆豐厚的診金便分別了。
是以,玉嬋對這位縣尉老爺并沒有太深的印象。
“說來慚愧,家母那次乃是初次犯病,在下以為家母只是偶感風寒才身子不適當街暈倒,并未引起重視。可自今春以來,家母的病便越來越嚴重,從最初的數月一次到如今的一月數次,時至今日已纏綿病榻半月之久,每日只能勉強進一些水米果腹,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思及母親病中痛楚,年過半百的黃縣尉也不免潸然淚下,他揩了揩眼角的淚,一臉期待地望向玉嬋道:“這些時日在下一直在找尋良醫,家母藥吃了不少,卻總不見好。如今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叫我在此遇見姑娘。能否請姑娘轉告令尊請他出面為家母治療,若能治好家母的頑疾,我黃仁輔愿結草銜環報答令尊的大恩大德。”
玉嬋忙將他從地上扶起來,如實道:“非是晚輩不愿,只是大人有所不知,自我家遭逢變故后,家父便一病不起,恐難擔此大任,還請大人另請高明。”
熙熙攘攘的長街上,人來人往的小攤前。
魏襄將一碗臥了兩枚雞蛋的陽春面放到玉嬋面前,見她手里攥著筷子一動不動,忍不住伸出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喂,小姑娘,想什么呢想得這么出神?”
手搟的面條混著蔥油的香氣飄入鼻中,勾動人的味蕾,她垂下頭看了眼碗里的兩只荷包蛋,拿起筷子夾起一只放進他的碗中。
“你這人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到底是怎么長這么高的?”
魏襄:“嗯?”
玉嬋搖搖頭,埋頭將碗里的面吃完,放下筷子,突然開口道:“我在想黃老夫人的病。”
魏襄挑眉,“治不了嗎?”
玉嬋再次搖頭,“眩癥形成的原因有很多種,我年紀輕,經歷少,沒多少把握。”
她輕嘆一聲,攥緊了手指,“要是……要是我爹沒病該多好。”
魏襄伸出一根食指輕輕點在她的眉心,“這世間事哪有什么十拿九穩的,盡人事聽天命,多思無益。”
玉嬋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魏襄摸了摸腰間空空如也的荷包,一臉窘迫地朝她攤開手。
玉嬋:嗯?
魏襄:還沒結賬呢?
玉嬋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遲疑著將自己的手放進他掌心,“你還會看手相嗎?”
小姑娘的手軟軟滑滑,握在掌中倒似捏著一團棉花似的。魏襄掩唇輕咳了兩聲,一本正經地托起她的掌心瞧了瞧。
“嗯,姑娘是大富大貴之相。將來必定夫妻和睦、兒女繞膝、功成名就、福澤萬年……”
玉嬋紅著臉抽回手,“瞎說什么呢?”
說著從腰間取出錢袋數出二十個銅板拍在桌上,“老板結賬!”
那攤主收起桌上的銅板,望著二人離去的背影,嘴里忍不住嘀咕。
“小伙子長得人模人樣的,沒承想還是個吃軟飯的。”
兩人離了長街,魏襄還惦記著買馬的事情,于是又轉去了販賣牲口的騾馬市。
玉嬋不懂馬,他卻是十分在行,轉來轉去看了一圈,不是嫌脖子粗,就是嫌腿短,挑肥揀瘦,最終勉為其難地相中了一匹渾身黝黑的小公馬,一問竟要五十兩銀子。
魏襄神情復雜地看著那販馬的男人,“就這,一匹毛都沒長齊的小馬駒,從前小爺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你這張口就要五十兩,拿我當冤大頭嗎?”
馬販小心思被人一語戳破,搓搓手,嘿嘿干笑兩聲,做出一臉為難的模樣道:“公子說笑了,這馬雖還未成年,卻是血統純正的蒙古馬。要不,您也不會一眼就相中了不是?五十兩,這是再公道不過的價錢了。”
“什么馬也值五十兩銀子?大爺我瞧瞧。”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瞧見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那男人一身灰褐色的綢衣,一手提溜著純金打造的鳥籠,前呼后擁,一看……一看就是個土財主。
馬販子雙眼一亮,撇下魏襄,上前熱絡地朝那中年男人打著招呼。
“喲,何老爺,您也來看馬?”
那何老爺揚起下巴,神情倨傲地朝他點了點頭,目光落在魏襄相中的那匹馬身上。
“嗯,你說的蒙古馬就是這匹?”
馬販點點頭,“正是,您瞧瞧這毛色,您瞧瞧這腿這蹄,您再摸摸這手感,這可是百里挑一的良駒呀。”
何老爺將金鳥籠遞到隨從手中,伸出戴滿金戒指的五根手指用力往那馬屁股上一拍,拍得那小馬駒險些撅蹄子。
何老爺滿意點頭,“嗯,的確是匹好馬,五十兩銀子倒也不虧。”
馬販咧嘴一笑,笑得見牙不見眼,“可不是嘛,五十兩銀子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還得是您,眼光毒辣。”
馬販賣力地吹噓,何老爺一臉洋洋得意地接受著吹捧。
生平頭一次被人忽略的魏小公子不悅地皺皺眉,怎么回事,好氣哦。
怎奈囊中羞澀,他咬咬牙,回頭看向自家娘子。
一回頭,卻見她正握著一把谷草蹲在柵欄前,喂一頭耳朵長長,四肢短短,丑不拉幾的小東西。
走過去一看,那小東西不是頭騾子又是什么。
魏襄看了眼丑陋的小東西,有些嫌棄地皺眉:“你喜歡這個?”
玉嬋點頭,給出一個正當的理由,“嗯,它不挑食,給什么都吃。”
魏襄:……
何老爺那頭似乎對那匹小黑馬也十分滿意,正準備掏錢,卻聽一道冷冷的聲音自身后傳來:“等等!”
“這做生意,總也要講個先來后到吧?”
馬販看看魏襄,再看看何老爺,面露為難,“公子您方才也沒說要買呀?”
魏襄揚揚下巴,“小爺我也沒說不買呀?”
那何老爺瞥他一眼,瞧他雖生得不凡,穿的不過是尋常布衫,也沒將他放在眼里,從鼻子眼里冷哼一聲。
“這做生意,講究的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五十兩銀子,就閣下這副尊容,能出得起嗎?”
那何老爺身旁的小廝連連附和。
“是呀,就他那副窮酸相,也配跟您爭?”
“我說,哪里來的渾小子,也敢打腫臉充胖子?我家老爺隨隨便便拔根毫毛比你小子腰還粗!”
眾人哄笑作一團。
“誰說他出不起?”
玉嬋回頭,拍了拍掌心的草屑,從包袱中摸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啪地拍在了那馬販面前的小桌上。
“這里頭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兩。這匹馬是我家相公先相中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們開門做生意,總不能言而無信吧?”
魏襄看看桌上的銀子,再看看玉嬋,胸口忍不住猛地一陣悸動。
馬販瞥一眼桌上的銀子,遲疑著不敢伸手,小心翼翼地瞥著那何老爺面上神色道:“的確是這位小公子先來的,要不您再看看別的……”
“一百兩!”
那何老爺朝身后隨從招招手,隨從上前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遞到何老爺手中。
何老爺財大氣粗地揚起手中的銀票,“我出一百兩,價高者得,怎么樣?賣是不賣?”
馬販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張銀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瞥了魏襄一眼。
“公子,您看?”
魏襄回頭,朝玉嬋眨眨眼,唰地伸出兩根手指。
“兩百兩!這馬小爺我今兒勢在必得!”
何老爺一噎,咬牙道:“三百兩!”
魏襄:“四百!”
何老爺:“五百!”
魏襄轉過頭,做出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
“娘子,我們走!”
何老爺掏了錢,趾高氣揚地牽著小黑馬走過熙熙攘攘的人群。
馬販喜滋滋收了銀票笑得見牙不見眼,一臉殷勤地朝半路折返回來的魏襄拱了拱手。
“小公子可真是在下的貴人,這剩下的馬匹隨公子挑選,就當是在下送給公子的謝禮。”
魏襄雙手環胸,冷笑一聲道:“閣下的算盤珠子打得遠在京城的人都能聽見了。方才若不是在下,您那匹馬五十兩銀子就賣出去了,這多出來的四百五十兩該怎么說?道上的規矩懂不懂?若是回頭讓那何老爺知道方才你我合起伙來訛他銀子,你猜他會如何?”
玉嬋:你們什么時候成一伙的了?
魏襄:這不重要。
馬販咬咬牙,忍痛掏出一張銀票子遞了出去。
“這一百兩就當是鄙人給公子的酬金,請公子高抬貴手!”
魏襄收了銀票,心滿意足地給了他一個你很識趣的眼神,把手一指指向了關在里頭最角落里的丑騾子。
“另外,我還要那個丑東西。”
馬販有些不解地撓撓頭,“您確定只要那頭騾子?”
魏襄點頭,“就它了。”
馬販目送著夕陽下兩人一騾離去的背影,總覺得有哪里怪怪的。
不是,那小子竟分文不給就從他這里順走了一頭騾子,自己還倒貼給了他一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