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黃老夫人
丑騾子到了鄒家立刻便成了家里的新寵。
姐妹三人打了水,將騾子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洗涮了一番,洗去原來的泥垢,再拿來小刷子將它原先雜亂的鬃毛理順。
一番倒騰,原先灰灰丑丑的一頭騾子竟從頭到腳換了個模樣,看起來還不賴。
騾子腿上有傷,背上還長了一粒一粒的小紅疙瘩,玉嬋用梔子、茴香、黃藥子搗了藥小心翼翼替它敷上。
玉嬋給騾子治傷的時候,魏襄正在院子里劈柴。
魏小公子看了眼備受呵護的丑騾子,一斧子劈下去,腳下木材嘩地崩開,掌心傳來微微刺痛,攤開一看,一根木刺扎進了肉里。
他面不改色地拔出掌心的木刺,極力壓下想要上揚的唇角,“娘子,我受傷了!”
玉嬋抬起頭看了眼他掌心:“沒什么大礙,不放心的話屋里有藥,自己拿過來擦一擦”,說完又垂下頭繼續給騾子包扎傷口。
魏襄:……
鄒夫人從鄰居家買了些苜蓿和麥麩,一回來就看見小女兒手心抓著一把黃豆正在喂騾子。
濕漉漉的舌頭舔過手心,小姑娘發出咯咯的笑。
“娘,你瞧,阿香喜歡吃黃豆。”
阿香?阿襄?魏襄眼皮子一抽,手里的斧子咔地掉在了地上。
“阿香?”鄒夫人一噎,這丫頭幼時收養過一只野貓也叫做阿香,后來那只貓跑出去走失了,小丫頭哭了好久的鼻子。
鄒夫人搖搖頭,轉身瞥見丈夫臉上溫和的笑。
啪嗒,鄒夫人垂頭,就看見手里的麥麩灑了一地,等收拾好地上的東西再去看時丈夫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恢復成了往日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
鄒夫人揉揉眼,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然而鄒夫人左思右想還是沒忍住將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訴了玉嬋。
晚上玉嬋趁著給父親送安神湯的時機,悄悄替他把了脈。
鄒文廷的脈象一切正常,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癔癥難就難在看不出哪里不對,令人無從下手。
“爹,您還記得兩年前在青神縣衙門口遇見的那個犯眩癥的老夫人嗎?今日女兒遇見了她的兒子,聽說老夫人現在又犯了病,瞧了許多大夫都束手無策。女兒想著您要是沒病,一定有辦法。”
“阿姊。”
玉嬋回頭見妹妹玉和一蹦一跳地走了進來。
小丫頭笑嘻嘻上前同姐姐、父親打過招呼,玉嬋問她怎么還不睡。
小丫頭朝她眨眨眼,來到床前,從懷中摸出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攤開,從里頭拈出一顆沾滿了糖霜的果脯,踮腳放到爹爹嘴里。
鄒文廷微微皺眉,臥在膝上的手指輕輕動彈了一下。
玉和蹬掉鞋爬上床,湊在父親耳邊嘀嘀咕咕了一陣,也不知在說些什么。
玉嬋有些好笑地搖搖頭,囑咐妹妹別在爹爹房中待太久打擾爹爹休息,先出去了。
不多時便見小丫頭也出來了,手里還捧著本書,耷拉著腦袋來到她面前。
“阿姊,方才我不小心將茶水灑到了爹爹的書上,你能不能幫我修好?”
玉嬋接過書翻開一看,泛黃的紙頁間落滿了熟悉的字跡,這是父親從前的札記,其中幾頁染了水漬,字跡有些模糊,不過好在不嚴重。
她摸出帕子小心翼翼沾干了殘留的水漬,挑亮了燈芯放在火上烤了烤,等到書頁徹底烘干,再取了筆墨將糊掉的字描了一遍,最后等到墨跡晾干就算大功告成了。
鄒文廷從前行醫每逢遇見疑難雜癥或是令他印象深刻的病患都有用筆墨記錄在冊的習慣。
厚厚一本札記,每一頁正文旁都用紅字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有一半是他自身對于病情的反省與推敲,另一半是翻閱藥典查到的記載。
字字句句都是心血,玉嬋不是頭一回見到這本札記,卻實實在在是第一次有機會可以仔仔細細翻看其中的內容。
從小兒高熱驚厥到婦人難產血崩,再到老人中風昏迷等各種疑難雜癥的推敲與診療方案,玉嬋一頁頁翻看下去,似入了迷一般,只覺心一陣怦怦直跳。
當翻看到父親書中關于眩癥的記錄時,她的手指幾乎抑制不住地顫抖,札記的最后一頁條理清晰地記錄著兩年前黃老夫人的脈案。
黃老夫人的病比兩年前又嚴重了不少。
她老人家今年剛過完八十壽辰,從半月前便開始頭暈目眩,臥床不起,后來又逐漸腹部鼓脹,若婦人有孕般一日大過一日,到了如今已經腹大如斗,每日只能勉強進些水米果腹。
玉嬋到時,老夫人身邊的李嬤嬤正在服侍老夫人用藥。
“成日里吃這些苦藥汁子有什么用?拿走,拿走!倒不如死了干凈。”
李嬤嬤苦口婆心地勸:“這次的藥是二爺數次登門從京城回來的王御醫那為您求來的,您就是看在二爺的這份孝心也要咬牙喝下去。王御醫妙手回春,從前在宮里便很得娘娘們的重用。這回只要您好好服藥,一定能好起來的。”
老夫人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什么王御醫,李御醫,都是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庸醫。喝了他們的藥,我老婆子只怕會死得更快些。拿走,拿走,回頭我老婆子親自給你們二爺說道說道。”
老太太說完便扭頭轉向了里面的墻,一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理的架勢。
李嬤嬤垂頭看了眼碗里黑乎乎的藥汁,眉頭皺得幾乎可以夾死蒼蠅。
“娘,您老人家怎么又不吃藥了?”
黃仁輔大步邁入房中,接過李嬤嬤手里的藥,坐到老夫人身前的繡墩上。
“娘,您看我帶誰來了?”
老太太一動不動地朝里躺著。
“還能是誰?莫不是又是哪個訛了你銀子巴巴地跑來給我這個半死不活的老婆子瞧病的江湖郎中?”
黃仁輔放下藥碗,回頭看了眼玉嬋,無奈地笑了笑:“這回不是什么江湖郎中。您還記得兩年前在青神縣縣衙門前替您瞧過病的鄒大夫嗎?”
老太太睜開眼,怔怔地回過頭,視線在兒子和李嬤嬤身上來回轉悠了幾圈。
“老婆子我……我老眼昏花了,鄒大夫人呢?”
玉嬋上前朝老夫人微微俯身,“家父有病在身不能前來,您若信得過,我先幫您瞧瞧。”
老夫人一臉古怪地看了眼站在幾步之外的小姑娘,有些認命般地合上眼。
“鄒大夫病了,想來我老婆子這條命還真是到頭了。京城來的御醫都治不了,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能頂什么事?姑娘,回去吧。難得你跑一趟,叫賬房的人多支些……”
老太太話未說完便見自己一手手腕被人扣住了,剛想抽回手,便聽她喝止道:“別動,我先替您把把脈。”
黃仁輔十分識趣地讓開位置,玉嬋在老夫人跟前的繡墩上坐下,開始為老太太診治。
脈沉無力,足見氣虛體弱,再觀她皮膚蠟黃,腹部腫脹,舌質暗紫且有淤斑,掌心暗紅且有蛛紋血絲,當屬血瘀。
玉嬋微微蹙眉,問道:“您近來除了頭暈、乏力、腹脹、飲食不佳,可有其他不適?”
老太太撇撇嘴:“你不是大夫嗎?你就不會自己看嗎?”
玉嬋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這個倔老太太:“大夫治病從來不是憑空猜測,望聞問切都是為了能夠更好地了解您的病情。”
黃仁輔悄悄給李嬤嬤遞了個眼神,李嬤嬤忙道:“姑娘勿怪,我家老夫人除了您方才說的那些,還時常感覺腹痛難忍,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
玉嬋道了聲得罪,伸手在老夫人肋下輕輕一按,老夫人連連呼痛。
“唉喲,疼死我了。你這丫頭,到底會不會給人看病?到頭來我老婆子沒有病死也快被你們這些半吊子大夫郎中給折騰死了。”
玉嬋收回手,先對老太太道:“看完了,先不打擾您歇息了。”
起身又對黃仁輔道:“黃大人,請借一步說話。”
黃仁輔點頭,轉頭對李嬤嬤囑咐了幾句,跟著玉嬋往外走。
走到門前,又見她突然回身對病床上絮絮叨叨的老太太道:“對了,氣大傷肝,您這病需要靜養,少動氣,多歇息歇息。”
老太太被噎了一下,沒好氣地別過臉,從鼻子里冷哼一聲。
“黃毛丫頭,吃過的飯還沒我老婆子吃過的鹽多,也敢到老婆子面前指手畫腳?要不是看在鄒大夫的面兒上,我早叫人把你趕出去了。有什么話還要背著我說?左右不過,老婆子命不久矣,叫他們早些準備后事……”
黃仁輔無奈地搖搖頭,將老太太屋里的門緊緊合上,跟隨玉嬋到了院中,確定老太太聽不見了才小心翼翼地同她賠了不是。
“家母歷來如此,刀子嘴豆腐心。如今纏綿病榻,愈發愛動氣。還請姑娘別同她計較。”
玉嬋擺了擺手,從前鄒文廷給人看診,比老太太更難纏的病人比比皆是。
老夫人的話她并未放在心上,比起這個她更擔心老夫人的病。
“老夫人的眩癥由肝脾而發,常言道‘怒傷肝,思傷脾’,肝脾傷則氣郁脈阻,久而久之則淤血內停,腹脹積水,不思飲食。當務之急是要活血化瘀,理氣健脾,設法將老夫人腹中的積水排出體內。”
黃仁輔聽她所言與前幾日來的那個王御醫如出一轍,卻比那王御醫說得更清晰透徹,眼底重新燃起希望。
“姑娘說得及是,沒想到姑娘年紀輕輕卻見識非凡,果然是……家學淵源,敢問姑娘可有法子治好?”
玉嬋抿抿唇:“方才我見老夫人正在服藥,可否給我看看藥方?”
第32章 威逼利誘
黃仁輔點頭,命人將王御醫的藥方取來。
王御醫的藥方中選用了金銀花、白花蛇舌草這類清熱利濕的藥,若老夫人堅持服用,可一定程度上減輕腹脹肋痛之感,可這藥方一味講求清熱利濕,卻忽略了理氣健脾,長此以往必將導致病情反反復復,周而復始,可以說是治標不治本。
難怪老夫人吃了幾日也懶怠吃了。
玉嬋結合父親曾經在札記中總結的經驗,在傳統清熱利濕的方子中加入了桂枝、茯苓、當歸、黃芪幾味藥材。
桂枝、茯苓有活血化瘀之功效,當歸、黃芪可以補氣益血,雙管齊下,對老夫人的病癥有更好的療效。
黃仁輔拿到方子立刻叫人去仁心堂抓藥,不多時見李嬤嬤滿頭大汗地跑出來。
“二爺不好了,老夫人方才吃下去的半碗梗米粥又吐出來了,嘴里還一直喊疼。”
玉嬋進去一看,果如李嬤嬤所言,黃老夫人正氣息奄奄地靠在小丫鬟身上,對著只痰盂哇哇地吐個不止。
吃進去的東西吐盡了,便只剩下肚里的苦水,就差將腸子給一塊兒嘔出來了。
看來是老夫人腹腔中的積水太多,壓迫到脾胃,以至于她吃什么便吐什么,長此以往身子虧空,便真岌岌可危了。
玉嬋取出一排銀針,取太沖、肝關、肝俞幾處穴位,片刻后老夫人漸漸恢復了平靜,由李嬤嬤攙扶著奄奄一息地躺回床上。
“小丫頭,你不愧是鄒大夫的閨女,果然有幾分本事。你……你同我說句實話,老婆子我這病到底還能不能治?”
玉嬋看了眼床榻上面色蒼白的老夫人,一五一十道:“沒有十成的把握,若您肯配合治療,按時服藥,對您的病確是大有益處。”
老夫人虛弱無力地笑了笑:“終于有人肯跟老婆子說句實話了,老婆子我咬著牙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早該知足了。只是我……咳咳,我還放不下我那失散多年的小閨女。有生之年不能見她一面,我……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黃家大房。
大夫人吳氏帶著人氣哼哼地從老太太院中回來,一回來便撞見丈夫黃仁德醉醺醺地從外頭回來了,走近一看,身上值錢的東西又不知被誰解了去,登時火冒三丈,擰著黃仁德的耳朵罵道:“這老太太眼看日子也快到頭,你這個做長子的不在她跟前露露面,表表孝心也就罷了,還三天兩頭地到外頭跟那些狐媚子鬼混。連兒子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
吳氏潑辣,黃仁德素來有些怕她,昨夜百花樓里的姑娘纏得緊,胡天胡地一宿,這才一不小心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爬起來。
他一手捂著耳朵,滿口哎喲哎喲地喊著痛。
“輕點!輕點!什么,兒子被人欺負了?是大郎還是三郎?”
吳氏沒好氣地朝他翻了個白眼:“大郎的臉都被人打成那樣了,你這個當爹的愣是沒看見?”
自家兒子什么德行,黃仁德一清二楚,一聽只是被打了臉,倒也沒真放在心上,只漫不經心地問道:“哪個不長眼的敢欺負我家高兒?”
吳氏甩著帕子一屁股坐在他身側的榻上,氣哼哼道:“還能是誰?咱們兒子被外人欺負也就罷了,咱們家縣尉大人,他可是高兒的親二叔,還同外人合起伙來一道欺負咱家兒子。我可憐的孩子喲,怕不是被他自己的親二叔嚇破了膽兒,連著好幾日躲在屋內連門都不敢出。偏偏他二叔倒好,今兒竟將那酒樓里勾搭人的狐媚子請到了家里,說是……說是給老太太瞧病。”
黃仁德一聽撐著暈暈乎乎的腦子一骨碌爬起來:“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兒?”
吳氏瞥他一眼,冷哼一聲道:“說是什么……什么鄒大夫的女兒,就是兩年前在縣衙門口誤打誤撞救過老太太那個鄒大夫。一個黃毛丫頭,不過十五六的年紀,就算她爹真是什么大夫,御醫都治不好的病,她能治得好,我這吳字倒著寫。我呸!說來說去,還不是這二房的,為了在老太太面前表孝心,爭家產,真是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
黃仁德撓撓頭,訕笑道:“二弟……二弟他許是受了外人的蒙騙,還不至于如此。”
吳氏剜了眼丈夫黃仁德,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咬牙道:“大爺你才是黃家長子,老太太偏心二叔,偏心那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小姑,偏偏就是瞧不上你這個長房長子。誒,我也是命苦。”
說到這里又抽抽噎噎抹起淚來:“那二房的柳氏住在縣城里,一年到頭連老太太面都見不著幾次,偏偏好事兒都讓人占盡。我這個長房長媳,日日在老太太跟前端茶遞水兒,伏低做小的,到頭來還要落一個服侍不周的罵名。你們父子幾個要是有人家一半的心機,也不至于帶累我這個做長媳的在老太太跟前兒連頭都抬不起。”
黃仁德被她哭得腦子里嗡嗡直響,不耐煩地揉著額角道:“那你說說,該怎么辦?”
吳氏咬唇,傾身附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黃仁德瞪大了雙眼:“這……這要是讓二弟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吳氏嗔他一眼:“咱們找外頭的人去做,你不說我不說,二弟他怎么會知道?”
這頭玉嬋給黃老夫人瞧完病,從黃家出來,黃仁輔派了一輛馬車送她去書院。
馬車路過八寶街時,玉嬋想到陸家老太爺的病情叫車夫停下,打發人先回去了,準備自己去陸家。
她人剛走出八寶街,便覺察到有些隱隱的不對勁。
她往東,身后人便往東,她往西,身后人便往西,走出巷子口被另一人攔住了去路。
“姑娘留步!”
“你們到底是何人?”
身后人朝她比了個請的手勢:“姑娘莫怕,我家掌柜找姑娘說幾句話,就在對面的茶肆。”
這地方離義學和陸家都有些距離,路上行人稀少,左右逃不過,茶肆人多眼雜,料想他們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于是答應了。
誰知進了茶肆,竟在里頭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田掌柜這樣大費周章地將我請來這里,不知所為何事?”
田有才微笑著摸了摸嘴上兩撇胡須,站起來朝她拱手道:“上次仁心堂一見,在下竟然有眼無珠。姑娘原來是夔州濟世堂鄒家的二姑娘,失敬,失敬!”
言罷又朝身后隨從擺了擺手,隨從小心翼翼地捧上一只錦盒。
“這里頭是一支上等的老參,就當作是在下給姑娘的一點見面禮。”
玉嬋不咸不淡看他一眼,淡笑道:“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無功不受祿,實在受不起田掌柜如此大禮。有什么話,田掌柜不妨直言。”
田有才臉上的笑容僵了僵,輕咳了兩聲道:“姑娘是個爽快人,在下也不兜圈子了。實不相瞞,姑娘醫術了得,在下想請姑娘到仁心堂坐診,他們陸家出多少錢,我們田家愿意出雙倍。”
玉嬋搖搖頭:“我實在有些不明白,仁心堂在清泉鎮已是一家獨大了,田掌柜怎么還揪著陸家不放呢。”
田有才聞言面色漲紅:“姑娘別聽那個陸思明一面之詞,田陸兩家的事遠非姓陸的口中那么簡單。”
玉嬋笑了笑:“田陸兩家的恩怨,我本就不打算摻和。這樣說,您總該安心了吧?”
田有才手里握著茶杯,臉色陰沉:“這樣說,姑娘是不愿意來我們仁心堂了?”
玉嬋點頭,起身告辭。
“正是。時辰不早了,我家相公還在書院等著我,就先告辭了。”
才走出去一步,便被他身后兩個人高馬大的隨從攔住了去路。
玉嬋回頭,徑直看向田有才。
“怎么?田掌柜這是打算強買強賣不成?”
田有才擺了擺手,面上露出一絲笑。
“姑娘誤會了,在下只是想提醒姑娘別忘了帶上在下的薄禮。”
玉嬋垂頭瞥了眼隨從遞過來的錦盒。
“若是我今日不收,田掌柜就不打算放人了是嗎?”
田有才淡笑著開口道:“怎會?一次不成還有下次,我們仁心堂真心誠意地相請,相信總有一日可以打動姑娘。”
他一番話說得誠懇,玉嬋卻聽得背脊生涼。
田陸兩家的恩怨縱使她不想參與,也到底還是撇不清關系了。
主仆兩人望著玉嬋離去的方向,隨從不解:“東家,就這么讓她走了嗎?”
田有才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不放她走還能怎么樣?你不知道黃家二爺請了她為老太太治病嗎?青天白日地將人扣下來,生怕別人不知是我們仁心堂做的嗎?”
隨從惶恐地垂下頭:“小人的意思是說,那丫頭近來與陸家走得極近,就這么放她走,要是她轉頭就答應陸家的請求怎么辦?”
田有才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一綹胡須,眼神陰冷地盯著玉嬋離開的方向。
“識時務者為俊杰,倘若那丫頭真如此不識好歹,就叫她給姓陸的一塊兒陪葬。”
第33章 簽訂契約
玉嬋到陸家時,陸思明正踩著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每走一步,腳下便傳來茍延殘喘般的吱嘍一聲響,緊接著又有塵屑撲簌簌掉下來。
田七在下頭瞇著眼,兩只手緊緊地扶著木梯,心驚肉跳提醒道:“東家,您當心著點!”
陸思明垂頭瞥他一眼,不以為意地冷哼一聲。
“怕什么?你家東家雖然不中用,卻還沒到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的地步。”
“你們這是做什么?”玉嬋順著田七的方向望向頭頂上的陸思明。
田七哭喪著臉道:“嬋姐姐,你來得正好,快勸勸我們東家吧。他要將陸家醫館的招牌摘下來。”
陸思明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你小子,家丑不可外揚,誰叫你說出去的?”
田七揉著眼,嬉皮笑臉地討好道:“嬋姐姐不是外人。”
陸思明拿手指了指他,轉過頭繼續往上爬。
他腳下的梯子吱嘍吱嘍響個不停,漫天塵屑在夕陽余暉中起伏跳躍,惹得田七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臭小子,油嘴滑舌。先帶姑娘進屋看茶,等我將這塊礙眼的東西摘下就來。”
玉嬋掩住口鼻,往后退了一步:“您先下來再說。”
陸思明站在梯子上看向她,面露不解。
玉嬋一臉平靜地說道:“這塊牌子先別摘,留著還有用處。”
陸思明有些自嘲地搖搖頭:“姑娘有所不知,今兒在我家坐診的胡老頭也被仁心堂給挖走了。大夫都沒了,留著這塊破牌子還有什么用處?”
玉嬋仰頭看他:“誰說沒有大夫?”
陸思明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她,繼而又有些難以置信地一點一點瞪大了眼睛。
“姑娘是說?”
玉嬋點了一下頭:“五兩銀子一個月的診金,那話還作不作數?”
陸思明揮舞著雙手看向她:“作數,怎么還不作數?只要姑娘愿意來,什么時候都作數!”
他腳下的梯子吱嘍吱嘍,整個人甩出去半圈,險些從上頭跌下來。
嚇得田七蒙住了眼睛,口里不住哀告:“唉喲,有什么事您就不能先下來再說嗎?”
陸思明憨笑著撓撓頭,踩著梯子噔噔噔地下了地,一巴掌呼在田七后腦勺上:“還杵在這里做什么?快去取紙筆來,老爺我要與姑娘簽契書!”
玉嬋將契書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她按照約定每日到陸家醫館坐診,為期一年。
一年之后,要不要續約,還須征求雙方的意見。
而陸家除了給她每月五兩銀子的診金,甚至還有年底的紅封。
這是一份極為公正合理的契約,玉嬋沒什么意見,十分爽快地在契書上簽字畫押。
陸思明雙手捧著印著鮮紅手印兒的契書,笑得合不攏嘴,叫來田七狠狠往自己腿上掐了幾把,確定是真疼,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恕在下冒昧地問一句,姑娘如何突然改變主意了呢?”
玉嬋手指在茶碗的邊沿摩挲了一下,微笑著看向他。
“今日仁心堂的田掌柜找過我了?”
陸思明咬牙,一拳捶在小方幾上。
“怎么?那小子竟敢當面找姑娘不痛快?”
玉嬋搖頭:“沒有,相反,他對我很是客氣。又是允諾高價診金,又是送人參。”
陸思明暗自咋舌,一臉忐忑地望向她:“這倒是很符合那龜孫子慣用的籠絡人的手段。姑娘為何……為何沒有答應他?”
玉嬋垂頭看著碗里碧綠的茶湯,面不改色道:“我素來不喜歡受人脅迫。”
陸思明倒抽一口涼氣,心中暗自慶幸自己沒有急功近利采用那樣的法子。
當即拍著胸脯保證道:“姑娘放心,在我陸家醫館,但凡是你不愿意做的事,絕不會有人逼著你做。姑娘莫怕,他們田家敢暗地里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我們陸家在江湖中也有幾個靠得住的朋友,從今兒起,在這清泉鎮上絕不敢有人再動您一根指頭。”
正事談妥,玉嬋又去了后院為陸老太爺復診。
老太爺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教萍姐識字,萍姐指著帖子上的一個字望向他,打著手勢問:“阿翁,這個字兒是什么意思?”
老太爺自己認識的字兒也不多,撓撓頭正不知該怎么回答。
“這個字念義,忠義的義。義學的義也是這個字。”玉嬋忍不住出言提醒。
陸思明冷哼一聲:“無情無義的義也是這個字。”
萍姐回頭見她爹帶著玉嬋來了,十分歡喜地朝祖父比了個手勢。
“阿翁,上回就是這位姐姐救的您。”
陸老爺子在小孫女的攙扶下起身,朝玉嬋道謝。
玉嬋替他把了脈,見老太爺的中風之癥解了,但人有些體虛氣弱,在原來的藥方基礎上增減了幾味藥材。
提筆寫藥方時,萍姐就站在她身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寫字。
萍姐看著藥方上端正娟秀的簪花小楷,心中羨慕極了,朝玉嬋比了個手勢。
陸思明忙道:“這孩子是說姑娘的字很好看。”
玉嬋見她似乎對識字很感興趣,便問:“萍姐想不想去蒙學念書?”
萍姐抿唇不語,再次朝玉嬋道了謝,拿著藥方去了前廳抓藥。
陸思明望著小丫頭的背影搖頭道:“這孩子生下來就不會說話,出去我怕她受人欺負,還是留在跟前,我放心些。”
玉嬋點點頭,沒再多言,見時辰不早了便與陸東家告辭前往蒙學。
日影西移,玉嬋站在蒙學門前等了一陣。隨著一陣沉而有力的鐘聲,一群嘰嘰喳喳的孩童爭先恐后地朝著書院大門跑了出來。
老夫子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慢點,慢點!這群猴崽子,遲早得把老夫半條命交代在這里。”
玉嬋很快就在人群中認出了跑得滿頭大汗的妹妹玉和。
“阿姊,阿姊!”
玉和興沖沖跑過來,風一般撲進玉嬋懷里。
玉嬋看著她額上的汗,無奈搖頭,掏出帕子替她擦汗,替她理了理發髻,發現她沒有背書袋,忍不住問:“你的書袋呢?”
玉和回頭,一臉嫌棄地望向身后不遠處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胖墩。
“黃天寶,你怎么跑得這樣慢?”
玉嬋微微一怔,黃天寶,這個鎮上到底有多少個黃家人?
“和姐兒……你等等我!”
小胖墩揚著紅撲撲的小臉,吭哧吭哧地攆上來,在他身后還跟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廝。
“唉喲,小公子,您慢著點,當心摔!”
小胖墩馱著玉和的書袋,小廝馱著小胖墩的書袋,主仆倆一前一后朝著姐妹二人的方向跑來。
小胖墩追到玉和面前,剎住腳步,悄悄拿眼睛瞥了眼玉嬋,紅著小臉小聲嘀咕道:“和姐兒,這是你阿姊?你阿姊長得可真好看,跟你一樣好看。”
小丫頭趾高氣揚地揚了揚小下巴道:“那是當然!”
玉嬋有些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彎腰取下掛在小胖墩脖子上的書袋,含笑將一串糖葫蘆遞給他。
“你是和姐兒新交的朋友嗎?這個送給你吃,多謝你幫她背書袋。不過下回,還是讓她自己背吧。”
說完又轉頭看向妹妹道:“阿姊不是說了嗎?在書院同窗之間和睦友愛固然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得假手于人。”
玉和老實巴交地點了點頭,“知道了,阿姊。”
黃天寶接過糖葫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小聲嘟囔著道:“阿姊,你別怪她,是我自愿的。”
又轉向玉和道:“時辰不早了,我該回去給祖母請安了。和姐兒,明日見!”
義學就在蒙學隔壁,姐妹兩個等了會兒沒看見新官上任的衛先生,倒看見魏襄打發了個學生過來給他們報信。
那學生牽著騾車過來,彎腰,恭恭敬敬朝玉嬋行了個大禮。
“學生梁五拜見師娘,衛先生還有些事未處理完,囑咐學生來送師娘和師妹回家。”
叫她師娘,叫她妹妹師妹?
玉嬋看著面前這生得孔武有力的學生,有些窘迫地點點頭,向他道了謝,
回去的路上,玉嬋問玉和:“那黃小公子是你新交的朋友?”
玉和一邊吃著糖葫蘆,一邊點頭:“嗯,有幾個天字甲班的壞蛋將蟲子扔到他頭上,嚇得他哇哇亂叫。我幫他把那些壞人都趕跑了,還好心地將他頭上的蟲子給捉了下來。”
整個蒙學將學生們按照年紀分為天地玄黃四等,每一等下頭又按照入學時的識字數目分成了甲乙丙丁四個班。
其中天字甲班的學生是年紀最大的,識字最多的,少說也有十來歲了。
玉嬋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一臉淡然地吃著糖葫蘆的小丫頭,確定她沒有被人欺負,有些好奇地問道:“你是如何將那些壞人都趕跑的?”
玉和垂頭瞥了眼自己鼓鼓囊囊的書袋,有些心虛地眨了眨眼:“咳,也沒什么,就是嚇唬他們說夫子來了。”
玉嬋狐疑地看她一眼,將手探進她身后的書袋里一摸,摸出一只小竹筒,竹筒一打開,小青蛇立刻探出腦袋,嘶嘶地吐著信子。
蛇身青綠,頭扁圓,鱗片較大,這是……翠青蛇,無毒的。
玉嬋長長松了一口氣,收起小竹筒,板著臉看向身旁的小丫頭。
小丫頭吐吐舌頭,信誓旦旦地保證道:“阿姊,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玉嬋點了點頭:“這東西我先替你收著,帶到書院嚇到同窗總歸是不好。”
夜里下起了雨,密密的雨點淅淅瀝瀝地落在屋頂的瓦片上,擾得人夜不能寐。
玉嬋起身關窗戶時,門是虛掩著的,她睡得有些不踏實。
魏襄還沒回來。
今日替他們趕車的梁五說,他特意囑咐了今夜要為他留門,天亮之前他必定趕回。
第34章 雨夜相依
杏花村的這場雨下到了百里之外的楊柳鎮。
雨夜之中,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十來個披蓑戴笠的黑衣人和與同樣黑衣蒙面的數十人纏斗在一起。
夜沉如墨,密密匝匝的雨點濺下來,他們看不清對方的相貌,只聽得見鏘鏘的兵甲撞擊之聲和嗤嗤的刀尖劃破血肉的聲響,與風聲雨聲和馬的嘶鳴混作一團。
很快,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在空氣中蔓延開來,一切聲響被風雨聲吞沒。
一團青灰色的影子從雨幕中走出,操著一口純正的京都口音:“我生平最喜歡雨夜殺人。等到天一亮,臟的臭的都被一場大雨悄無聲息地沖涮干凈。天地間一片青白,一場殺戮,好似從來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半晌,自他身側傳來一聲輕笑,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挑開戴在頭上的斗笠,露出掩在斗笠下的半張棱角分明的側臉。
“沒想到,堂堂錦衣衛的韓指揮使,令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王,竟還有如此細膩心思,果然風雅!只是殺人還分什么晴天雨天,白天夜里的?魏某看來,全都一個樣。閻王要他三更死,絕不留他到五更。韓指揮使,您說是也不是?”
韓休面無表情地將一把滴著血的繡春刀插入刀鞘,轉身含笑望向他。
“虎父無犬子,魏小公子,果然好氣魄!只是若論風雅,誰又能比得上您?我韓休手下數一數二的高手竟被您打發去給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趕車,看來您對那姑娘還真……是上了心。”
魏襄伸手碰了碰鼻尖,微微勾動唇角。
“那姑娘可不普通,魏某身上的箭毒未解,還指著她那手起死回生的醫術活命呢。”
韓休點頭,長長地“哦”了一聲:“如此,還真得命梁五好生護著。”
“報!那人跑了!向西北方向的民宅去了。”
一聲通報傳來,一行人立刻翻身上馬,朝著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雨越下越密,馬蹄過處,水花飛濺。
連成一片的民宅里傳出此起彼伏的犬吠聲,一戶人家的門被人強力破開,聞聲而出的老夫婦被人一掌劈暈,那人腳步踉蹌著闖入宅中。
十余道青灰身影接踵而至,躍下馬鞍,室內傳來一聲驚叫。
“爹!娘!”
“你是何人?”
“別動,再動我就立馬掐死他。”
“求你,別……別傷害我的孩子!”
韓休上前,眼神陰鷙地盯著那人臉上那只空洞的左眼,再看那個被他鉗制在手中的孩童,已被他勒得面色發白,小小的身子抖如篩糠。
“朱貴!休要再做無謂的掙扎。你若再敢妄動一步,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朱貴盯著他,左眼下的刀疤抽搐了一下,嘴角浮起一絲獰笑,勒在那孩子頸間的手慢慢收緊,直將那孩子勒得面色青紫。
“韓指揮使,好久不見!你可還記得當年令郎就是這樣被那些人當著你的面活活勒死的吧?怎么?這么快你就忘了?”
韓休眼前閃過十多年前的畫面,那聲“爹爹救我!爹爹救我!”猶在耳邊,那絕望無助的眼神似還在眼前,那副冰冷僵直的小小身體猶在懷中。
他眼底閃過一絲痛苦之色,聲音艱澀地問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朱貴獰笑著開口道:“要一匹快馬,叫你的手下都往后退,退五十步,不,是一百步!快退,不然我就立刻掐死他。”
韓休微微揚手,齊刷刷的腳步聲傳來,身后十人一齊退到了門外。
“你也退出去!”朱貴挾持著人質嘶吼道。
韓休垂著頭往后退了一步,兩步,退到第三步時,閃著寒芒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他腰間抽出,直直插向了對方胸膛。
那朱貴目眥欲裂,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抓起那孩子擋在身前。
方才韓休徹底被他激怒,這一刀奔的是一擊斃命而去,白芒閃過,眼看著就要將那孩子攔腰劈作兩截。
一道暗藍的身影從天而降,一腳踹開韓休劈過來的刀,從那朱貴手中奪過被挾持的孩童。
朱貴奮起直追一刀劈向那孩子的面門,魏襄出手格擋,護了那孩子毫發無損,卻被他的刀鋒傷了左肩。
裂帛聲傳來,血腥氣彌漫開,他低聲咒罵了一句“狗娘養的”,將那早給嚇得昏死了過去的孩童挪至右肩,一腳狠狠踹向朱貴心窩。
朱貴被踹得砰的一聲狠狠砸向了地面,捂著胸口哇地嘔出一口血來,陰鷙的目光盯向他道:“你到底是何人?”
魏襄輕笑一聲,冷哼道:“你不配知道。”
言罷腳尖一轉將掉在地上的繡春刀重新踢回韓休手中。
“連個孩子都不放過,韓指揮使,這個畜生就交給你了!”
那朱貴眼見著失了人質,怒吼一聲,舉起手里的長刀對著韓休劈頭蓋臉地砍去。
韓休又豈是吃素的,一頓左右格擋,反守為攻,腿攻下路,刀劈面門。
朱貴上下躲閃,韓休暗中發力,逼得他連連后退了幾步。朱貴奮起反擊,一刀削掉了韓休的半截袖子。
韓休怒而暴起,舉刀再砍,朱貴抬臂格擋,只聽得咔嚓一聲,他手中握著的大刀被生生劈成兩半。
韓休冷笑一聲,又是一刀朝朱貴脖頸劈過去。
魏襄在他身后喊:“韓指揮使,記得留活口!”
韓休及時收手,銳利的刀鋒堪堪停在了朱貴的頸側。
朱貴見脫身無望,抬手摸了摸脖頸處涌出的鮮血,獰笑著看向他:“韓指揮使,令郎死的時候還在怨你為何不救他。有本事,殺了我,替他報仇。”
韓休的眉目抽搐了一下,面目逐漸轉為扭曲,一只手死死掐住朱貴的咽喉,鮮血如注,悉數噴灑在他的臉上,襯得他越發似自地獄爬出的索命的閻羅。
魏襄搖搖頭,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這么容易死了,豈不便宜他了?”
韓休如夢初醒,握在朱貴頸側的手略松了松,咔的一聲,卸掉了他的下巴,朱貴當即痛得昏死了過去。
韓休手底下的十名錦衣衛立馬上前清理戰場,拿繩索將那朱貴捆了起來。
魏襄將孩子交還到驚魂未定的父母手中,揉了揉左肩,不緊不慢地踱步上前往那朱貴身上踹了一腳。
“人就交給你了,韓指揮使。相信你們錦衣衛自有一百種折磨人的法子從他口中套出實話。”
韓休收刀入鞘,朝魏襄拱了拱手。
“今夜的事多謝!”
方才他被那朱貴三言兩語激怒,險些不管不顧殺死他,若非魏襄出言提醒,恐已鑄成大錯。
魏襄瞥他一眼,揚唇淺笑。
“哪里哪里,你我皆奉命行事,幫你就是幫我自己。”
說完便大步流星地往門外走去,經過他身側時頓住腳步,用僅二人可聞的聲音道:“沒想到你堂堂錦衣衛指揮使,殺人不眨眼的活閻王,竟還有這樣的死穴。下回,可別再讓人抓住把柄。”
一夜雨狂風驟,濃云散去,東方露白,耳畔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玉嬋睜開眼,透過垂落的青紗帳瞥見屋角懸掛衣物的架子前立著一道高大頎長的身影。
熹微晨光之下,他剝開染了血的中衣,露出精瘦的上半身,以及左肩處被刀刃劃開的一條三寸長的傷口。
他將染血的中衣隨手一團扔在了腳下,心中暗罵了一句,伸手去摸背上的傷口。
“別動!”
魏襄回頭,見她不知何時下了床,身上只著了件丁香色的單衣,腳下趿著雙繡蓮花的軟底繡鞋,手里托著一盞燈向他走來,如緞般的發垂至腰間,烏黑的發勾勒出盈白的面龐,
他只覺得一時有些挪不開眼,那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了自己的心尖上,有些心虛地垂下頭摸了摸鼻尖。
“你……你醒了,抱歉,回來遲了。”
很快她便來到了他的身后,手指推著他轉身,視線落在他肩上。
“怎么受的傷?”
魏襄抿了抿唇:“哦,也沒什么,就是回來的路上遇見幾個小毛賊,隨意過了幾招。”
玉嬋看他一眼,這人身手她早見識過,區區幾個小毛賊豈能傷他?
不過他不愿說,她自是不會追問,只平靜道:“傷口有些長,血還未止住,需要縫合。可……沒有麻沸散,你能受得住嗎?”
魏襄點頭,視線輕飄飄地從她微微散開的衣襟處掃過,揚唇一笑。
“針穿皮肉之苦,別人來做,我自是受不住。可娘子妙手回春,我甘之如飴,自是受得住。”
玉嬋見他還有工夫耍嘴皮子,也沒同他啰嗦,將人按回榻上,默默開箱取了針線剪子一應器具,點亮屋內的所有燈盞,開始聚精會神為他縫合傷口。
整個過程只持續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從始至終他都一聲不吭地側身背對著她,一根手指頭都未曾動彈一下。
最后一針縫完,玉嬋小心翼翼絞斷線頭,敷上一層傷藥,用白布包扎好,側頭看他。
只見他面色慘白,額上青筋暴起,整個人汗透得如同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
玉嬋被他的這副模樣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方才見他一動未動,還以為他受得住……
他睜開一雙浮著淡淡血絲的眸子,玩味似的看向她。
“早知娘子的手藝這樣好,就該叫你在我背上繡出朵花兒來才是。”
玉嬋瞪他一眼,起身要走,被他一只手鉗住,將頭靠在了她的肩上。
“昨夜,娘子……一直在等我?”
玉嬋急急反駁:“沒有,只是昨夜雨聲太大,沒能睡得安穩。”
魏襄瞥了眼虛掩著的門和桌上燃得只剩下一小截的燭,唇角忍不住上揚。
“怪我不好。別走……疼,讓我靠一靠。”
他嗅著她發間幽幽的香氣,呼吸變得有些凌亂,溫熱的鼻息一下一下噴灑在她的頸側。
他上半身只松松地披了一件薄薄的中衣,胸口還敞開著,幾乎要貼到她的背脊。
咚咚咚咚,沉而有力的心跳幾乎要沖破人的胸腔。
玉嬋繃著身子坐在榻前,垂頭瞥了眼圈在腰上的那條精壯的胳膊,面頰浮起滾滾熱浪,一股酥酥麻麻之感躥上背脊。
不知過了多久,身側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她微微側頭看向他沉睡的側臉。
他的發絲尚帶著微微的潮氣,濃密的眼睫下英挺的鼻,微微上揚的唇角,左側鼻梁上有一顆小小的痣。
他的確稱得上是一個頂好看的男子,就連睡著的樣子也是好看的。
她笑了笑,手指不由自主地抬起,輕輕點在了他那顆小痣上。
他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那雙勾人的鳳眸好似下一瞬就要睜開。
她的胸口處一陣猛地跳動,好在虛驚一場,他并沒有醒。
第35章 街頭義診
許是生了病受了傷的人都比平常嬌氣,玉嬋眼中,受了傷的魏小公子同生了病的妹妹沒多少區別。
飯要送到他嘴邊,衣裳要她替他穿上,就連夜里躺在地上也要哼哼唧唧喊硬喊疼。
玉嬋受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十分大度地將床榻讓給他。
可惜魏小公子還不知足,非要她上床一起睡。
魏襄坐在床沿上,眼巴巴看著躺在地上背對著自己的娘子,嘴里絮絮叨叨。
“這都入秋了,娘子還睡地上,要是不小心染了風寒可如何是好?”
玉嬋用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轉過身,板起臉來提醒他。
“你是不是忘了,咱們有過約法三章,其中一條便是不得有肌膚之親。我覺得你最近好似有些越界了。不過,看在我是大夫,你是病人的份兒上,我照顧你也是應當的。若要再同床共枕,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魏襄垂下頭,眼睫顫動,低低地“哦”了一聲,放下床帳,老老實實躺下。
“我只是擔心地上涼,沒想到娘子竟以為……,唉,還是算了吧。”
玉嬋拉起被子蒙住頭,權當沒有聽見。
不多時,又聽他翻了個身輕嘆一聲,她仍做充耳未聞。
誰知整個前半夜他在床上烙餅似的翻來覆去,嘆息聲一聲蓋過一聲。
熬到下半夜,玉嬋有些熬不住了,頂著兩個烏青的眼圈起身,煮了一碗分量十足的安神湯送到他嘴邊。
魏襄垂頭看了眼黑乎乎的藥汁,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玉嬋面無表情地開口:“喝了吧,喝了保管能一覺睡到天明。”
魏襄眨眼,再眨眼:已老實,求放過。
翌日兩人依舊如平日一般在家用了早飯,趕著騾車去鎮上,先將玉和送去蒙學,玉嬋再去陸家醫館坐診。
今日上門的病人依舊不多,只幾個因秋涼犯了老寒腿的左鄰右舍前來找陸東家買幾貼膏藥。
巷子里給人漿洗衣裳的劉嬸買菜回來,打醫館門前經過,瞧見里頭多了個生得極好看的年輕姑娘。
年輕姑娘正一手拿著筆,一手捧著本冊子,踩著梯子站在藥柜前,一格一格地翻檢著里頭的藥材。
“黃芪、甘草、陳皮、桂枝都快用完了,要及時補貨。石斛、當歸、熟地黃有些受潮了,需要處理一下。還有……附子和白附子裝反了。這兩者功效大相徑庭,用錯藥后果很嚴重……”
田七站在下頭聽得一愣一愣,不過她說的這些,萍姐兒全都記下來了。
劉嬸朝玉嬋努努嘴,立在門外同陸思明嘮起了家常。
“你家什么時候來了個這么能干的親戚?小姑娘人長得好看,辦起事來也有模有樣的。倒挺像那么回事兒的。”
陸思明與有榮焉地點頭,不遺余力地夸贊道:“鄒二姑娘可不是我家親戚,她呀,是我最新請來的大夫。夔州濟世堂鄒家您聽過吧?”
劉嬸敷衍地點點頭,整個兒夔州,不下數百家醫館,這個堂那個堂的,她一個沒出過遠門的老婆子,壓根兒搞不清楚。
不過,同人閑聊,甭管他說什么,點頭就是了,總沒得錯。
陸思明也不在意她到底聽沒聽過,繼續夸夸其談道:“人家里祖上三代都是開醫館的,那個醫術精湛呢,就是半只腳踏進鬼門關的人都能生生給你拽回來。”
劉嬸眨眨眼,也不知信沒信:“能從閻王爺手里搶人,那不是比咱鎮上的仁心堂徐老大夫還厲害?”
陸思明不屑地輕嗤一聲:“那什么徐老大夫,跟人一比,連個屁都不是。往后街坊們有什么頭疼腦熱別處治不好的盡管來找我們陸家醫館鄒大夫,保管藥到病除。”
劉嬸點點頭,挎著菜籃子將信將疑地走了。
一整天下來但凡有個人上門,甭管是借油借醋還是看病拿藥的,陸東家都不遺余力地同他們講述自家新來的這位小神醫是如何如何的妙手回春。
阿翁阿婆們口耳相傳,很快小神醫的名頭就在這條街上傳開了。
可惜反響平平,接連幾日依舊沒什么人上門。
幾日下來玉嬋瞧過最嚴重的當數賣油翁的小孫孫被魚刺卡了喉和米鋪小伙計崴了腳。
若非離得近又事出突然,人也不會上他們陸家醫館來。
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熟人,陸思明也沒好意思收人錢財,只人家實在看不過他家如今這落魄樣子,臨走時硬塞了幾個銅板。
太陽快要落山時,陸東家坐在自家門前,手里來來回回數著幾個銅板,眉間的褶皺深得都快夾死蚊子了。
“老天爺,這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玉嬋將新進的一批藥材分門別類收入藥斗中,踩著梯子下地,對田七、萍姐兒囑咐了幾句。
路過陸思明身側時,忍不住提醒道:“時辰到了,我該去蒙學接和姐兒了。您別忘了告訴街坊們,明日一早咱們在長街口義診。”
陸思明一臉無奈地朝她擺擺手:“去吧,去吧,忘不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長嘆一聲:“義診?到時候有沒有人來還不一定呢。”
說完一臉頹喪地起身踱回屋,招呼兩個小的合上門板。
翌日一早,陸東家帶著玉嬋在長街口人最多的地方設好了義診的攤位。
清早阿婆阿嬸們挎著菜籃子打長街口路過總要回頭看上一眼。
“這姑娘誰呀?坐在這里做什么?”
“沒瞧見人家那牌子上寫著義診兩個字嗎?那姑娘是陸家醫館新來的大夫,據說祖上三代都是開醫館的。”
“這陸家醫館也忒胡鬧了些,實在請不到大夫就關門得了。看那姑娘的年紀還沒我家閨女大呢?”
“可不是嘛,鎮上醫館里的大夫哪個不是一把年紀滿臉胡子的?再不濟也是個男人,就這么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給人當學徒都不夠,還學人義診?回頭給人開錯了藥鬧出個三長兩短來豈是鬧著玩兒的?”
陸思明耐著性子同人解釋一通,濟世堂鄒家如何如何有名,鄒家醫術如何如何的精湛。
可惜那些人并不領情,圍上前看熱鬧的不少,看病的一個也沒有。
一位婦人牽著孩子打義診攤子前經過,陸東家腆著臉湊上前主動與人攀談。
“這位大姐,陸家醫館義診,不光瞧病不收診金,還能白拿膏藥,怎么樣?要不要來瞧瞧?”
婦人神情古怪地回頭看了一臉殷勤的陸東家一眼,擺擺手,如避蛇蝎般扯著孩子落荒而逃了。
“沒空沒空。”
不多時又來了個挑著擔子的貨郎,陸思明提了一口氣再次上前。
“這位小哥……”
貨郎停下腳步,一臉警惕地看向他,連聲道了句:“沒錢,沒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思明無奈地嘆口氣,蔫頭耷腦地回到小方桌前坐下,都準備招呼田七收攤了。
玉嬋笑了笑,為他倒了杯茶,勸他別灰心。
畢竟這樣的情況,從前她沒少經歷過。
她調轉視線在人群中掃視一周,一眼瞧見挎著只菜籃子站在路旁看熱鬧的劉嬸。
劉嬸家住在陸家隔壁,平日里沒少在陸家白吃白拿,這回聽說陸家在街口義診,也趕來湊熱鬧,再趁機揩點油。
玉嬋朝她招了招手:“喲,劉嬸,出來買菜呢。要不要順道過來我幫您瞧一瞧?”
劉嬸笑呵呵點點頭,一屁股往玉嬋對面的小方桌前一坐,一雙眼珠直勾勾地落在了玉嬋手邊的膏藥上。
陸家醫館別的不說,這膏藥甚好,逢上陰天下雨貼上一貼,保管腰不酸腿不痛。
玉嬋伸手搭上她的脈搏,仔細摸了摸,問道:“劉嬸,您平日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劉嬸訕笑著從膏藥上收回目光,擺擺手:“沒有,我能吃能睡,身體……嗝……好……好著呢。”
劉嬸捂著胸口,接連打了好幾個嗝。
玉嬋為她倒了杯熱茶,讓她含在口里從一數到十再咽下去。
劉嬸不明所以地照做了,一口熱茶咽下去,果然止住了,感激地朝玉嬋笑笑。
“我就這點毛病,一吹冷風就老愛打嗝,一打起嗝來就沒完沒了,嗝……嗝。”
一旁擺攤子賣梨的老嫗嗤笑道:“打嗝也算是病?莫不是吃飽了撐的吧?”
街坊鄰居們捧著肚子笑作一團。
劉嬸回頭往那老嫗面上啐了一口,打著嗝罵道:“嗝……你個老貨再胡說八道,看我……嗝,不撕爛你的嘴”,言罷又一臉窘迫地朝玉嬋笑笑:“鄒大夫,嗝……要是沒事兒,我……嗝……就先走了,等會兒我還要去張員外家做活呢。”
“等等!”
玉嬋請她再次坐下,重新替她把了脈,看了舌苔。
見她舌苔黃厚,問道:“平素可會覺得口干舌燥,飲再多的水也無濟于事。略動一動便出汗,面赤心煩?”
劉嬸瞪大了眼,嗝也止住了,點頭:“還真讓您給說中了,昨個兒夜里我還爬起來喝了好幾次水,總覺得這心里憋得慌。鄒大夫,我……我可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了?”
玉嬋搖搖頭,笑對她道:“并非什么不治之癥,打嗝不止,乃是胃氣上逆所致,平日吃東西盡可能細嚼慢咽,多吃米面蔬菜一類容易克化之物,少食豆腐、豆子一類的東西。難受時,可用掌心揉搓腹部以緩解,或是用銅壺注了溫水放在痛處也可緩解。至于口干盜汗乃是脾虛火旺所致,我給您開一劑四君子湯,早晚服用,三日即可。這些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可若不提早引起重視,長此以往也有可能會更嚴重。”
劉嬸聽后連連點頭:“正是呢,我平素要趕著做活計一日三頓都囫圇著吃,能吃飽就不錯了,哪兒有什么工夫細嚼慢咽。”
說完又摸了摸揣在荷包里的炒黃豆,沒好意思說出口,自己平素嘴饞,都拿這個當零嘴。
一面暗暗感嘆這姑娘小小年紀醫術竟如此精湛,一面雙手接了藥,千恩萬謝地走了。
等到劉嬸走遠了,那賣梨的老嫗也扭扭捏捏坐到了玉嬋的小方桌前。
“姑娘能不能也幫我瞧瞧?”
玉嬋點頭,請她坐下。
“您有哪里不適?”
老嫗伸出一雙腫脹變形的手:“我這雙手近來總有些發僵,疼起來飯碗都端不穩。”
玉嬋點頭,向陸掌柜要了一把豆子撒在桌上,又取了一雙筷子遞到她手中。
“您試著用筷子將這些豆子夾進那邊的茶碗里。”
老嫗點點頭,伸出手捏住筷子去撿離自己最近的一顆豆子,十根手指頭卻似不聽使喚,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捻起來一顆還沒放進碗里又咕嚕嚕滾了出去。
手里的筷子也嘩啦一聲從她手中滑落,老嫗急得滿頭大汗:“姑娘,你看我這手是不是沒救了?”
玉嬋搖頭,仔細看過后道:“手指關節腫脹變形,偶有疼痛,這是風濕熱痹所致。”
說著取出銀針,落在了外關、曲池、手三里幾處穴位,片刻之后,收針,命那老嫗再次試著用筷子夾豆子。
這次老嫗成功地將豆子夾進了碗里,十根手指皆可靈活屈伸。
老嫗大喜過望,從籃子里挑了兩顆最大的梨作為謝禮。
玉嬋謝過她的好意,又開了一副祛濕除熱的方子叫田七抓了藥給她。
有了劉嬸和老嫗的事跡在前,那些尚在一旁觀望的街坊鄰居們也都紛紛上前。
“勞煩鄒大夫瞧瞧我這牙,疼了四五日了。”
“還有我,我前日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下來,昨兒還好好的,今兒這腿不知怎的,疼得厲害。”
“還有我家小孫女,她白日還好好的,一到夜里就咳嗽,您看看怎么回事?”
……
第36章 露出馬腳
街坊們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后地往玉嬋面前擠,陸思明一看這陣仗,立馬來了精神。
“誒,別急,別急,我給大家伙編個號。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來。”
很快,陸家醫館的義診攤子前就排起了長長的隊。
玉嬋給人看診,開藥方,田七、萍姐兒幫著抓藥,陸東家就負責跑腿打雜。
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著,正對著陸家醫館義診攤子街對面的茶棚里,此時正有幾雙眼睛在密切注視著街對面的動向。
魏襄帶著梁五坐在最里頭的一桌,看到對面的盛況,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氣,放下茶盞,朝梁五擺了擺手。
“叫他們都散了吧。”
他本打算找幾個人過去給他家娘子沖沖門面,沒承想到底是他低估了他家娘子的實力。
與他一桌之隔的另一頭,仁心堂的田掌柜此刻也死死地盯著那頭的動向。
“東家,你看。”
“哼,濟世堂鄒家的女兒倒真有幾分本事。”
濟世堂鄒家的女兒?
魏襄微微挑眉,聽那主仆二人又道:“要不要找幾個人去‘幫’他們一把?”
“急什么?幾個愛貪便宜的鄉巴佬罷了,成不了什么氣候。”
田有才冷哼一聲,重重擱下茶碗,甩著袖子走出去幾步,忽而頓住腳步,轉頭對那隨從低聲吩咐了幾句。
魏襄給了梁五一個眼神,梁五立刻會意,悄無聲息跟了上去。
陸家醫館的頭一日義診反響不錯,到了第二日有更多的人聞訊趕來。
就在昨日田掌柜坐過的茶攤前,一個左臉上有疤的男人隨手抓了把粗瓷碗里的炒黃豆塞進嘴里一頓咔咔亂嚼,盯著對面義診的攤子道:“哪個是鄒二姑娘?”
他身旁一個滿臉麻子的拿手往人堆兒里一指,努努嘴道:“喏,那個給人瞧病的便是。”
刀疤臉看到被一群市井婦人圍在中間的小婦人,登時眼前一亮,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
“這小婦人生得怪好看的,抓回去給爺當個壓寨夫人倒也不錯。”
麻子看著他一副被勾了魂兒的模樣,忍不住小聲提醒道:“老大,正事兒要緊。弟兄們都好久沒聞見肉腥氣兒了。”
刀疤臉沒好氣地一巴掌呼在他頭上:“吃吃吃,你就這點出息?”
麻子被打得不敢吭聲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身側一個生得尖嘴猴腮的同伴。
那同伴眼珠子一轉,立刻笑嘻嘻道:“嘿,老大說得不錯,這小婦人生得這樣好看,同咱們老大正好相配。不過,麻子哥說得也沒錯,正事兒也不能耽誤。不如咱們……”
幾個閑漢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一陣。
夕陽西下,玉嬋送走最后一位前來看診的病人,又去了黃家為黃老夫人復診。
玉嬋到時,李嬤嬤正在屋里服侍老夫人用飯。
灶房里專程為老太太做的燉得軟爛的肉糜粥并幾樣口味清淡的小菜,老太太吃得很受用,接連用了兩碗還要再添。
李嬤嬤怕她撐壞了腸胃,苦口婆心地勸:“您這身子好不容易才恢復一點,還是按照小鄒大夫說的少食多餐為妙。”
老太太有些不悅地撇了撇嘴角:“如今那丫頭的話在你們這里竟成了圣旨了,連我這個老婆子的話都不管用了。”
“看來您的身子已是大好了,今日這趟我算是白來了。”
主仆二人聞聲回頭,就瞧見小丫鬟打起簾子領著玉嬋走了進來。
李嬤嬤笑吟吟地上前招呼玉嬋坐下,親自捧了一盞銀耳雪蛤羹過來。
“姑娘這時辰來,還沒用過晚飯吧。這是老太太聽說姑娘要來,特意囑咐灶房給姑娘留的,姑娘先用些墊墊。”
玉嬋謝過李嬤嬤的好意,再看坐在床榻前的老夫人。
只見她今日穿著一件蓮青色的家常里衣,外罩一件青縐綢的褂子,滿頭銀絲裹在綠松石抹額里,氣色看起來不錯。
老太太見她打量自己,捏著帕子掖了掖嘴角,有些心虛地嘀咕道:“看我做甚?我就多吃了一小碗,就這么點……”
玉嬋含笑搭上她的脈,滿意點頭:“看來您有按時服藥,否則也不會好得這么快。”
老太太心里分明感激,嘴上卻仍不饒人,氣哼哼瞪了李嬤嬤一眼:“也不知你這丫頭給我身旁這老貨灌了什么迷魂湯了,一頓不落地敦促著我服藥。”
說著又拿手指了指小幾上的藥碗,絮絮叨叨:“這么大一海碗,還要喝得一滴不剩,跟飲牛似的。”
李嬤嬤掩嘴笑了笑:“瞧您說得,好好的,哪有拿自己個兒跟畜生比的?”
老太太自覺失語,有些惱羞成怒地輕啐道:“你這老貨,竟蹬鼻子上臉騎到我頭上來了。”
李嬤嬤連聲道“不敢,不敢”,滿屋子丫鬟嬤嬤捂著肚子笑作一團。
黃家大夫人吳氏才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頭一陣歡聲笑語傳來,滿臉疑惑地抬頭看了看頭頂“榮安堂”三個大字,確定沒有走錯地方,才重新掛起笑臉兒走了進去。
“母親方才說什么呢?屋里好生熱鬧。”
老太太瞥了大兒媳一眼,臉上徹底沒了笑模樣,撫了撫額角道:“喲,大夫人來了,沒什么。不是叫你們別三天兩頭地往我這老婆子跟前湊嘛,待在自己院子里管好自家男人比什么都強。”
吳氏抬頭看了眼老太太,委屈巴巴地在李嬤嬤端來的繡墩前坐下。
“大爺外頭的事兒我一個婦道人家幫不上什么忙,在母親跟前侍奉卻是做兒媳的本分。母親免了兒媳的晨昏定省是母親對兒媳的體貼,做兒媳的卻不能順桿往上爬,您說是不是?”
老太太有些不耐煩地揉了揉額角:“得了,得了,這闔府上下誰不知你賢惠孝順?”
老太太話里有話,吳氏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轉頭瞥見玉嬋面前的雪蛤羹,眼里閃過一抹妒色。
這東西是她家那位好二叔專程托人從外地運過來的,幾十兩銀子就得了這么點,老太太院中獨一份兒,連她想要也只能巴巴地看著。
這丫頭跟老太太無親無故的,憑著幾分糊弄人的本事將老太太哄得團團轉。這老太太果真是老糊涂了。
吳氏心里對玉嬋千萬個不服氣,面上卻要裝作一團和氣的模樣,恭恭敬敬地問道:“鄒大夫,我母親的病如何了?”
玉嬋對她心里的那點小九九全然無知,只一五一十道:“老夫人的病恢復得不錯,夫人無須擔憂。”
吳氏點點頭,又不厭其煩地問老夫人吃得如何,藥熬好了不曾,盡顯一個好兒媳應盡的本分。
玉嬋根據老夫人的恢復情況,重新開了藥方,再次為她施針。
等她看完病從老太太房里出來,李嬤嬤親自將人送到了大門口,魏襄已在門外等候多時,正準備登車,見黃大夫人帶著兩個丫鬟急匆匆地攆了上來。
“等等!鄒大夫等等!”
玉嬋停住腳步,一臉茫然地望著跑得氣喘吁吁的黃大夫人。
“您還有事?”
黃大夫人朝身后兩個丫鬟招了招手,兩個丫鬟抱著四五匹五顏六色的緞子上前。
“這是幾匹上等的杭綢,我上了年紀穿不出這樣鮮嫩的顏色,送給姑娘,姑娘拿回去裁幾身兒衣裳。姑娘為我家老太太來回奔波實在辛苦,這些權當我給姑娘的謝禮。”
玉嬋婉拒道:“不必了,如此貴重的綢緞,夫人還是留著自家用吧。我給老夫人看診,老夫人已經給過診金了。多謝夫人的一番美意。”
黃大夫人臉上的笑容凝住,見她要走,忙道:“姑娘可是還在記恨上次在酒樓的事兒?那件事的確是我家高兒魯莽。若有得罪姑娘的地方,我這個當娘的替他同你賠個不是。”
玉嬋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家高兒,誰呀?
片刻后才想起應是那位在酒樓里砸壞他們一桌酒菜的黃大公子。
她微微搖頭,淡笑著開口道:“那件事兒夫人不提,我早忘了。夫人莫要多心,沒什么事兒,我就先走了。”
黃大夫人生來養尊處優慣了,除了黃老太太還沒人給過她不痛快,玉嬋算是頭一個。
她怔怔望著那輛消失在夜色中的騾車,咬咬牙暗罵了一句“不識好歹”,氣哼哼甩著帕子回了院中。
晚風拂面,夜空中點點星子,騾車晃晃悠悠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玉和咬了一口阿姊給的脆梨,興沖沖地同阿姊說著今日學堂里發生的事兒。
“夫子叫黃天寶背《千字文》,可他一個字兒都背不出,被夫子罰了打手心……”
玉嬋含笑聽著,今日義診出奇的順利,黃老夫人的病情也穩定了,一切都好。
騾車到村口時天都已經黑透了,玉嬋遠遠地瞧見有人提著燈籠過來了。
玉和定睛一看,頭一個跳下騾車,提著裙角跑過去,一頭扎進鄒夫人懷里。
“娘,三姐,你們是專程來接我下學的嗎?”
鄒夫人看了眼小丫頭身后的女兒女婿,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玉嬋一臉茫然地看向玉容,玉容欲言又止,礙于母親在場也不好多說什么,先帶著小妹走了。
“娘,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兒?”
看母親心事重重的樣子,玉嬋忍不住開口問道。
鄒夫人看了眼女婿,抿抿唇,搖搖頭:“沒事,娘就是見天都黑了,你們還不回,有些擔心。餓了吧?先回去吃完飯再說。”
鄒文廷從前奉行的養生理念便是睡前少食,吃得不多,鄒夫人心里藏著事兒,也沒什么胃口。
玉嬋在黃家用過些飯食也不怎么餓,玉和、玉容姐妹兩個看母親這樣沉著臉也大氣兒都不敢喘。
魏襄沒心沒肺地從面前的碟子里夾起一塊兒燒得黑乎乎的肉,緩緩放進嘴里,嚼了嚼,險些把持不住。
嘔,丈母娘做飯一如既往的難以下咽。
一家子默不作聲地吃完飯,玉容趕緊領著妹妹回了屋。
鄒夫人將丈夫安置妥當,將玉嬋與魏襄叫到跟前,起身開了橫在堂屋地上的一只箱子,指著箱子里的被褥沉聲道:“說說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第37章 同床共枕
玉嬋抿了抿唇,有些心虛地垂下了頭。
“娘,您都知道了?”
鄒夫人揉了揉隱痛的額角:“你們同娘說句實話,你們是不是打成親以來一直在分床睡?”
玉嬋抿抿唇,掐著泛白的手指,正思索著該如何同母親解釋,就聽身側的人搶先道:“一切都是小婿的不是,還請母親勿要怪罪娘子。”
魏襄掀開袍角在鄒夫人面前屈膝跪下:“我與娘子成親以來,娘子待我事事體貼周道,克盡本分,并無任何過錯。而小婿亦心悅娘子,真心希望能與娘子天長地久。只是……只是小婿昨日在外頭偶遇幾個舊日好友,一時貪杯,回來得晚了,娘子罰我也是應當。”
鄒夫人聞言將信將疑地將視線調轉到玉嬋身上:“少陵說的可是真的?”
玉嬋側頭瞥了眼魏襄,點點頭。
“相公所言屬實,女兒知錯了,是女兒不該一時置氣將相公趕去地上。”
鄒夫人撫了撫胸口,連忙叫玉嬋將魏襄從地上扶起來。
“你這孩子也忒胡鬧了些,男兒家誰沒個三五好友,在外頭應酬也是常事,似你這般捻酸小性兒可不是什么好事兒。自入秋以來,一早一晚最是寒涼。如今都什么天兒了,還叫少陵睡地上,要是回頭凍出個好歹來,叫你哭都來不及。”
玉嬋斟了一盞熱茶遞到鄒夫人手中,嬌聲道:“娘,女兒知錯了。您就饒我這回,今晚保管叫相公睡床上。”
鄒夫人嗔她一眼,飲了口熱茶,將懸著的心重新放回肚里,擱下茶碗再次看向女婿道:“這丫頭從前我瞧著倒也事事妥帖,想來也是一時糊涂。夫妻兩個過日子最要緊的是要相互體諒,少陵你也莫同她置氣。往后她若再如此你便告訴娘,娘替你教訓她。”
有丈母娘撐腰的感覺倒還不錯,方才那一跪算是值了,魏襄側頭看了眼自家娘子,唇角止不住地上揚。
夜里鄒夫人將玉嬋房中多出來的褥子都給收走了,魏小公子也算是因禍得福,順理成章地睡上了娘子香香軟軟的被窩。
本就不算寬綽的床榻上,突然多出來個長手長腳的大男人,玉嬋一時有些難以適應。
稍微動動手腳就能一不小心碰到彼此的身子,比這更磨人的是帳子里突然多出來的男子氣息。
他的身上沒有用香,卻也有一股令人難以忽視的獨特氣息。
只要她一閉上眼,那股獨屬于他的氣息便強勢地,霸道地縈繞在她的周圍。
那氣息并不令人討厭,只是太難忽視了,惹得人有些……心慌慌的。
常言道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玉嬋有些心虛地拉高被角,堪堪遮掩住微微發燙的臉頰,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盡量忽略他的存在。
卻聽他飽含哀怨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娘子,你睡了嗎?”
玉嬋一動不動,心里默念著我沒聽見,半晌又聽他嘀咕道:“真睡了?”
玉嬋依舊一動不動,片刻后一副滾燙的身子不動聲色地貼了過來,將她嚇了一跳,再也裝不下去了,睜開眼盯著他攬在腰間的手,低聲呵斥道:“你做什么?”
魏襄一臉無辜地眨眨眼:“我……有些冷,兩個人挨著暖和不少。”
玉嬋回頭一看,被子都被自己裹在了身上,難怪他會說冷。
可……可他方才身上明明那樣燙,哪里像是冷到的模樣?
她狐疑地打量他一眼,將裹在身上的被子展開,分出一半兒來給他,伸出手指在兩人中間劃線,以線為界,明令禁止他夜里再偷偷越界。
魏襄側頭看著橫在兩人之間的“線”,無聲地彎了彎唇角。
折騰大半宿兩人都好不容易睡下,等到翌日清晨,玉嬋如往昔般一早醒來,迷迷糊糊間察覺到渾身上下都暖烘烘的,好似擁著一只巨大的火爐。
她舒舒服服地扭了扭身子,準備翻個身繼續睡,面頰卻好似貼著一堵墻,手腳也好似被人縛住,動彈不得。
她心中詫異,微微用力再次扭了扭,好似……好似踢到個什么硬邦邦的東西。
他悶哼一聲,低沉喑啞的嗓音自頭頂處傳來。
“這是要謀殺親夫呢。別動!乖,再睡一會兒。”
玉嬋大驚失色,猛然驚醒,手腳并用掙脫他的懷抱,騰地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雙目圓睜,花容失色地怒視著他道:“你……你……你怎么過來了?”
魏襄揉揉眼,一臉無奈地伸出左手食指點了點被玉嬋壓在身下的那條“線”。
“昨夜好似……是娘子先……”
“咳咳!”
鄒夫人的聲音自門外傳來,玉嬋不假思索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魏襄眨眨眼,濃密的眼睫輕輕拂過她的手背。
玉嬋紅著臉,慌亂地抽回手,手指抵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翻身下床,打開門見鄒夫人一臉局促的模樣,問道:“娘,怎么了?”
鄒夫人狀似無意地往屋內瞥了一眼,搖搖頭:“沒事兒,我來就是想提醒你今兒個你二叔公一家要啟程回京了,大家親戚一場,總是要去送一送。”
玉嬋點頭:“我收拾收拾就去。”
鄒家二房一家在京中也算是家大業大,這回打著避暑的名頭回鄉向大房一家興師問罪,原是想要將《金藥典》收入囊中,未曾料到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金藥典》沒弄到手,盛夏也過去了,是時候該回京了。
鄒茂業的視線從大房母女幾個身上一掃而過,笑得一臉和藹,最后將視線落在了大房的贅婿魏襄身上。
憑著老爺子多年待人接物的經驗,他對魏襄的來歷始終存著幾分疑慮,多番試探豈料這小子太過滑頭,從始至終也未能露出什么馬腳。
不過此行也不算是全然沒有收獲,等回到京城,他們惠安堂大可借著這鄒家贅婿同瓊林書院郭山長的關系,投石問路,說不準還能同更多的權貴搭上關系。
老爺子打定了主意,看向魏襄的神情越發的和藹可親了。
“好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少陵呀,嬋姐兒這丫頭也算是我們這些老一輩看著長大的,脾氣秉性十里八鄉也是沒得挑了。你們小兩口一定要恩愛和睦,我這個做叔公的遠在京城也就安心了。”
老爺子的一番話說得無可挑剔,魏襄微笑著回頭,不動聲色地握住了玉嬋的手,表示自己一定會謹遵教誨。
玉嬋下意識地想要掙開,對上一家子叔伯長輩探究的目光,十分配合地回握住。
老爺子滿意地點頭,表示自己會在京中等著他二人的好消息。
望著二房一家子浩浩蕩蕩離去的背影,玉嬋用力抽了抽手,拿眼瞪他,小聲道:“人都走了,松開!”
魏襄面不改色地回頭朝她揚唇一笑:“急什么?丈母娘還看著呢。”
鄒夫人轉過身,視線從女兒女婿緊扣的十指上一掃而過,和藹可親地朝他們二人笑笑。
“走吧,該回去了。”
“等等!”
鄒夫人回頭,見三房長孫媳婦秦氏邁著小碎步追了上來。
“侄媳婦有什么事兒嗎?”鄒夫人一臉詫異地望向秦氏。
秦氏緩緩將一口氣喘勻,望了眼鄒夫人身后的小兩口,支吾著開口道:“也沒……沒什么大事。堂嬸,是這樣的,我娘家一個遠房親戚有孕了,可……懷相有些不好。小兩口都是頭回做爹娘,沒什么經驗,唯恐這個孩子保不住。我想著二叔從前醫術在夔州也是數一數二的,有沒有什么安胎保胎的方子?若能保住這個孩兒平安降生也算是積德行善了不是。”
鄒夫人有心幫忙,卻無奈不懂丈夫外頭的事情,只一臉茫然地看向玉嬋。
玉嬋上前,問起秦氏那婦人的狀況。
“堂嫂,您具體說說懷相怎么個不好法。”
秦氏抿抿唇,一五一十答道:“就是……就是自打懷上便一直淅淅瀝瀝,身上總不干凈,還時不時有些腹痛,氣色也不好。”
臨了怕玉嬋不明白還補充了一句:“二妹妹沒有生養過,大概不知,這尋常婦人有孕身上是不會來月事的。”
玉嬋微微蹙眉,婦人有孕初期若淋漓不盡,持續時間長,且伴有腹痛,十有八九乃是小產的前兆。
她沒見過患者本人,也不好下定論,如實道:“安胎藥的方子也因人而異,用錯一味藥都可害人性命。身子不適及時去鎮上找大夫看過了,對癥下藥才好。此外平日注意多臥床休息,放寬心,等頭三個月過去,胎坐穩了也就好了。”
秦氏聽她這樣說,心里有些遺憾又有些感慨,這么好的姑娘要是做了自家弟媳該多好。
再看看小兩口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視線打玉嬋肚子上一掃而過,訕笑道:“嬋妹妹懂得可真多。說起來,妹妹與衛小郎成婚也有兩個多月了,小兩口感情又這么好,相信不久便能傳出好消息了。堂嬸的福氣可真好。”
玉嬋面色漲紅,甩開魏襄的胳膊,同鄒夫人、秦氏道了別。
“娘,堂嬸,我家里還有些事,先走了。”
魏襄不明所以,大步跟上:“誒,娘子,等等我。”
魏襄追上前,故意壓低了聲音道:“實話說,你是不是也想要?”
玉嬋瞪他:“要什么?”
魏襄:“孩子。”
玉嬋:……
魏襄:“我說真的,娘子若真想要,為夫勉為其難犧牲一下色相……唉喲,疼疼疼!”
鄒夫人望著女兒女婿遠去的背影,抱小孫孫什么的,她也想啊,可看小兩口這樣子,怕是急不來。
第38章 尋醫問藥
孩子的事,玉嬋從前從未想過,以后多半也不會想。
若她與魏襄是一對普通的夫妻,自然也該像所有新婚夫婦那般期盼孩子,可他們不是,也自然不會期盼。
很快她又將全部的心思放到了醫館里,義診過后,來陸家醫館看診的人明顯比從前變多了。
入秋以后,天氣一天天變涼,近來染上風寒的人不少。
黃家大夫人吳氏揉了揉隱痛的額角,服下丫鬟端上來的一碗藥,強打著精神去老太太跟前請安。
剛走到窗外,見守門小丫鬟不在,待要打了簾子進去就聽見李嬤嬤道:“這幾日天氣變涼了,今早鄒二姑娘親自送來了您這幾日的藥,囑咐您早晚風大,千萬要注意保暖,好不容易保養起來的身子,可千萬別再染上病氣。”
黃老夫人撫撫額,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角:“我又不是泥做的菩薩,哪兒那么容易就染上病氣?一天三頓苦藥汁子一頓不落也就罷了,如今連門都不得出了。”
李嬤嬤掩嘴笑:“也沒說不讓您出門,鄒二姑娘說了,晌午日頭好的時候盡可扶您到院里轉轉,對您身子好。”
黃老夫人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一口一個鄒二姑娘,這黃家到底我說了算還是她說了算?”
李嬤嬤賠著笑道:“您呀,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咱們這一大家子數您最稀罕人姑娘,要不,怎么回回都囑咐把最好的留給她?”
黃老夫人往靠枕上一歪,望著高幾上一只孤孤單單的陶瓷小人兒,神情變得有些落寞。
“我的心思,你們又哪里知道?”
李嬤嬤也斂了笑,輕嘆一聲道:“您心里的苦楚除了老奴,還有誰知曉?咱們家三姑娘失散那年也就……也就鄒二姑娘一般大小,眼看親事都定下來了,怎么就……”
說到這里李嬤嬤也說不下去了,掏出帕子抹著淚。
“您呀,無非就是瞧見嬋姑娘就想到了咱們三姑娘了。咱們三姑娘要是還在您身旁,定也像嬋姑娘那般體貼孝順。”
……
這話叫躲在窗外聽墻角的黃大夫人聽了,心里著實不是滋味,一個外來的非親非故的丫頭在老太太心中竟有了如此高的地位。
老太太寧愿自己不吃也要將最好的留給那丫頭,就連她的親閨女出嫁前都沒享受過祖母這般的疼愛。
關鍵那丫頭還是二叔找來的,又剛好同她家大郎有過節,倘若真叫那丫頭在黃家得勢,那還了得?
黃大夫人安也不請了,當即帶著丫鬟回了自己院中,火急火燎找來底下管事就是一通安排。
陸家醫館,玉嬋送走前來看診的最后一位病人,收拾好柜面上的東西正準備出門,迎面撞見外出采買歸來的陸東家。
陸東家一只腳踏進門,忍不住放聲大笑三聲。
玉嬋一臉古怪地看向他:“您撿著銀子了?這么高興?”
陸思明拍著手在堂內踱來踱去,連聲喚了幾句:“這可比撿了銀子還令人歡喜。真是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吶!”
玉嬋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陸思明急得跺腳:“唉喲,我的姑娘,這么大的喜事,你竟還沒聽說嗎?”
玉嬋依舊是一臉茫然:“聽說什么?”
陸思明撫掌大笑:“仁心醫館的那個田有才因為賣給人家的藥材里摻了假,被人狠狠揍了一頓。唉喲,那鼻子那眼兒,那叫一個慘!”
玉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們仁心醫館一向標榜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下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
陸東家嘖嘖兩聲:“可不是嘛,這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他呀,就是活該!”
玉嬋微微蹙眉:“咱們也應該引以為戒,明日將柜上的藥材通通清點一遍。”
陸思明點點頭,玉嬋看了看外間天色,同他道:“時辰不早了,沒什么事兒,我該去書院了。”
陸思明心情爽朗地朝她擺了擺手,正準備招呼田七關門歇業,就聽人在門外喊:“大夫,大夫在嗎?求大夫救救我家娘子!”
玉嬋循聲望去,對上一張久違了的熟悉面孔。
“秦小郎君,出了何事?”
秦恒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眼站在柜臺前的姑娘,有些心虛地垂下了頭,訕訕道:“二姑娘,怎么……怎么會在這里遇到你?”
玉嬋看了眼他身側捂著肚子,疼得臉色煞白的婦人,連忙道:“不說這個了,先將人扶進來我瞧瞧。”
秦恒今日攜夫人劉翠娘到仁心堂看診,豈料那徐老大夫看過后直言孩子保不住,勸他們早做準備。
劉翠娘聽罷傷心欲絕,總有些不甘心,聽人說起陸家醫館出了位女神醫,徐老大夫治不好的病都給她治好了,便想著來碰碰運氣。
豈料剛走到門口突然腹痛發作,心知大事不好,咬著牙闖了進來。
劉翠娘的情況的確有些不容樂觀,脈象細弱,下有出血,小腹墜痛,并伴有頭暈耳鳴,這是典型的滑胎跡象,勿怪仁心堂的大夫會那樣說。
劉翠娘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額上不住地往外冒著冷汗,見玉嬋要為她施針治療,兩只手死死地抓住玉嬋的胳膊,一臉詫異地看向她:“你……你就是那位女神醫?”
玉嬋面無表情地搖頭:“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大夫。”
劉翠娘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氣息奄奄地望向立在簾外的秦恒道:“相公,能不能……叫他們換一個大夫?”
秦恒看了看玉嬋,有些欲言又止,再看向陸思明,陸思明有些尷尬地擺了擺手:“我……我可不行,我只是這家醫館的東家,治病救人的事兒可做不了。我家鄒大夫的醫術那可是祖上三代單傳,她都看不好的病,整個清泉鎮上就沒人能看好了。”
劉翠娘捂著肚子疼得幾乎喘不過氣,玉嬋不由分說地將人按回床上躺好。
“你若還想保住這個孩子,就躺著別動!”
劉翠娘有些絕望地閉了閉眼,玉嬋開始為她施針治療。
從三陰交、氣海、關元到中脘、足三里、脾俞、腎俞、內關穴,她始終聚精會神,一絲不茍地專注在病人身上。
片刻后,也不知是針灸發揮了作用,抑或是被她身上自帶的從容不迫的氣度所感染,劉翠娘的情緒漸漸安穩下來,腹部的疼痛好似也減輕了不少。
一炷香過后,玉嬋收了針,將人扶起來靠坐在床頭。
“可還有哪里不適?”
劉翠娘白著臉,有些羞愧地搖搖頭:“我……我好多了,多謝,多謝大夫。”
玉嬋點點頭,正準備掀簾子請秦恒進來,卻見她突然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大夫,我的孩子沒事吧?他一定……一定能平安生下來吧?”
玉嬋看著她蒼白的面色,微微蹙眉如實道:“暫時無礙,可……能不能保得住尚未可知。”
劉翠娘撫著肚子淚水漣漣地哀告道:“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玉嬋微微側過頭避開她急切的目光。
“恕我直言,夫人本就母體虛弱,實不宜有孕。強行生下這個孩子,恐……恐兇險萬分。不若將來調理好身子,再……”
劉翠娘情緒激動地搖著頭:“這是我和相公的第一個孩子,求大夫救救他,求您!”
說著便要從病床上下來,被玉嬋給攔了回去。
“您若當真執意要生下這個孩子,便先如實回答我幾個問題?”
劉翠娘見她松了口,忙不迭地點頭:“您說。”
玉嬋看了眼簾外候著的身影,隔著簾子對陸掌柜道:“勞煩您先帶秦相公去外間候著。”
陸掌柜立刻會意,將秦恒請了出去。
等到人走遠了,玉嬋才看向她道:“夫人這胎之前可曾有過生養?滑胎的也算。”
劉翠娘面上神色一僵,垂下頭,紅著眼圈道:“我……我從前嫁過人,曾經……曾經也有過兩個孩兒,只是后來都沒能保住……”
玉嬋輕嘆一聲點點頭,又問:“可以說說是怎么沒的嗎?”
劉翠娘痛苦地捂著臉,眼淚順著指縫落下來:“是……是被那畜生打掉的。”
玉嬋深吸了一口氣,遞給她一方手帕:“對不住,我……無意揭您傷疤,只是作為大夫必須要了解清楚您的病情,才方便用藥。”
劉翠娘接過帕子,掖著眼角點頭:“我都知道。”
玉嬋輕輕握了握她的肩膀:“您先別哭了,再哭下去對您和胎兒都不好。”
劉翠娘聽她這樣說,連忙點頭,咬著唇,生生將淚意都憋了回去。
胎兒生長必得損耗母體精血,若母體強健倒也無妨。
她的身體底子太差,尋常的傷風咳嗽都比常人難以痊愈,更何況是肚子里還懷著一個胎兒,用藥需慎之又慎。
玉嬋仔細將劉翠娘的情況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將她的情況與父親曾經遇到過的病患做比較,最終選擇了藥食和艾灸兩種法子治療。
所謂藥食便是在病人一日三餐中加入藥材,達到補身和治病的雙重目的。
以劉翠娘的情況,玉嬋在藥方里加入了阿膠、白術各一錢,地黃、白芍、當歸各一錢,白術養胃安胎,地黃、當歸、阿膠、白芍幾味藥材皆有滋陰養血之功效。
將這些藥材按分量配好,分裝成小包,每次食用,取出一小包加粘米一撮,兩碗水煎作一碗服用。
這樣的方法比直接服藥更能讓病人接受。
至于艾灸保胎的記錄在許多醫書里都有記載,通過灸療足三里、氣海、內關等幾處穴位,可減輕孕初期的不適、扶正培元、促進胎兒發育。
玉嬋理好方子將用藥的法子仔細說給秦恒、翠娘夫婦兩人。
“我盡力幫助翠娘調理好身子,至于其他,二位最好放寬心,這樣對母親和胎兒都好。”
言盡于此,正所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有的事冥冥中自有天意,強求不來。
這道理秦恒懂,翠娘自然也懂,只是懂是一碼事,真正做起來則是另外一碼事。
秦恒垂下頭看了眼面色憔悴的妻子,心情有些復雜,伸手摟了摟她單薄的肩膀,輕聲道:“娘子先在此休息片刻,我還有些話想對二姑娘說。”
翠娘看了丈夫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點點頭,柔聲道:“嗯,相公是該替我好好感謝鄒大夫。你們去吧,我在這里等你。”
第39章 上門問罪
二人到了外間,秦恒撩開袍角便要跪下。
玉嬋立刻沉下臉,淡聲道:“秦小郎君再要如此,這話便沒什么說的必要了。”
秦恒見她轉身要走,連忙道:“二妹妹留步,我……我從前做了那樣對不住二妹妹的事,二妹妹肯不計前嫌替我娘子瞧病,我心里既感激又愧疚。”
玉嬋停下腳步,背對著他道:“治病救人乃是我身為大夫的本分,秦小郎君無須多想。只我會醫術一事,父母家人并不知曉,還請秦小郎君幫我守口如瓶。”
秦恒點點頭,抬起袖子掖了掖眼角。
“那日我的確是要去的,可誰知……誰知半路遇到一落水婦人,人命關天,我……我實在做不到視若無睹。等我將人送去醫館救治,再歸來時一切都晚了。二妹妹,實是秦恒,對不住你。翠娘……翠娘她也是個苦命人……”
玉嬋轉過身看向他,語調中帶著隱隱的怒意。
“翠娘的確是個苦命人,你這個做丈夫的自當越發地悉心呵護。而我,身為大夫,亦會對所有前來求醫之人一視同仁,豈會因為一點個人私怨區別對待?更何況你我之間本就談不上恩怨,天意弄人罷了。”
秦恒面上一白,忙解釋道:“二妹妹莫要誤會,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玉嬋點點頭,轉眼間又恢復了往日一派波瀾不驚的模樣。
“秦小郎君溫和敦厚,是我一時失言了。還請安心,翠娘的身子我定會好生調理。”
該怪他嗎?起初是有些怪的。
那日他未能按照約定前來,害她獨自一人頂著族中長輩的壓力苦苦支撐了那么久。
若非魏襄及時出現,恐怕父親心血,半生家業已悉數歸入二房囊中,他們母女幾人從此便要仰人鼻息而活著。
可……方才聽他所言,他是為救人才失了約。
不論事出巧合抑或是他人算計,總歸他好心救人又有什么錯呢?
玉嬋有些釋然地搖搖頭,朝他露出微微一笑。
“秦小郎君,你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且你我如今都各有家室,實在不必對往事耿耿于懷。”
秦恒點點頭,咽下喉間苦澀,再次謝過她,似想到什么又拱手道:“我聽聞二妹妹嫁了瓊林書院郭山長的門生,才子配佳人實乃天作之合,還未向二妹妹道一句恭賀。”
話音剛落,便聽一道清朗的嗓音自門外傳來:“恭賀就不必了,往后離我家娘子遠遠的比什么都強。”
緊接著便有一位身著湖藍袍子的翩翩公子出現在了眼前,他雙手抱臂,斜倚門前,他的身量高挑,幾乎要擋去大半夜色。
那公子微微揚唇,露出略帶譏誚的一笑,便長腿一邁,與他擦肩而過,目不斜視地走到玉嬋身旁,微微彎下腰,同她耳語道:“娘子叫我在寒風中等候多時,看完了?咱們什么時候回去?”
言語間透著一股旁若無人的親昵與繾綣,說話時一雙鳳眸似笑非笑地注視著她。
玉嬋被他這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面頰發燙,悄悄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還有人看著呢,你……收斂著點。”
魏襄直起身,有些不以為然地輕輕皺了皺鼻子,涼悠悠的視線輕飄飄掃過趴在里間門縫里偷聽的陸東家。
陸思明嗖地縮回了脖子,嘖,好大的醋味兒。
魏襄冷哼一聲回過頭,垂著眼看了一眼滿臉局促的秦恒,嘴里嘟囔著道:“娘子從前的眼光實在是……差強人意。”
玉嬋氣惱,也不顧外人在場伸手一把掐在了他緊實的腰側。
豈料他卻趁勢握住她的手:“誒……娘子,摸我作甚?”
最后,秦恒取了藥幾乎是逃也似的帶著妻子翠娘離開了。
玉嬋瞪了眼魏襄,心中又羞又窘,匆匆同陸東家告別,頭也不回地出了陸家醫館的大門。
這家伙!可真是……臉皮比城墻還厚!
兩人到了書院門前,長街上已經點了燈,販賣餛飩、面條的小攤前飄出氤氳的白霧。
梁五正帶著兩道小小的身影坐在一位老嫗的攤子前吃餛飩,魏襄帶著玉嬋也坐了過去。
與此同時,在街對面商戶用來堆放麻袋的墻角下,藏著幾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一個刀疤臉的男人盯著街對面背影如山一般的梁五,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這孫子到底什么來歷?接連這么多日了,我們連那小娘們的身都近不得,還怎么下手?”
滿臉麻子的男人道:“咱們不能再等了,今兒那人傳信兒說若咱們再不動手,便要找別人了。”
刀疤臉一巴掌扇在麻子腦門上:“廢什么話?快想法子將人弄到手才是正事兒。”
麻子一臉無辜地看向鬼主意最多的猴三兒:“老三,你小子怎么悶著不吭聲?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
猴三兒眼珠子在街對面三大兩小身上一轉,最后將視線落在了兩個小的身上。
“我想到一個法子,或許可以試試。”
刀疤臉面露喜色:“你小子,賣什么關子,快說!”
猴三兒湊近了些道:“那小婦人身邊那小白臉瞧著……不怎么中用,可那大高個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不如咱們……從那兩個小的下手。”
幾人一通合計,打定了主意,立刻分頭行事。
街對岸,玉和大口將碗里最后一只餛飩吞進肚中,放下碗看向黃天寶身后。
“你家葫蘆怎么還沒來?買個糖葫蘆要這么久的嗎?”
那人其實叫做福祿,是黃小公子的貼身小廝。
黃天寶撓撓頭:“你家住得遠,要不,要不……你們先回去吧?”
玉和搖搖頭:“你沒聽夫子說最近街上有許多拍花子的嗎?我們陪你再等等。”
玉嬋摸出手帕替妹妹擦了擦臉,也道:“不著急,我們等你家人來了再走。”
仙女姐姐又同他說話了,黃天寶紅了臉,有些害羞地點點頭。
兩個小同伴歡歡喜喜去了街邊看老爺爺畫糖人,不多時,一個小廝模樣的男人走了過來,手里拿著兩串糖葫蘆,一臉和善地朝兩人招了招手。
玉和看了那人一眼,狐疑道:“那人怎么穿著跟你家葫蘆一樣,也是你家的人?”
整個黃家上上下下小廝仆婦幾十號人,他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壓根兒分不清楚。
黃天寶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興許是吧。”
遲疑著走過去,問道:“你是誰?福祿呢?”
那男人眼珠子一轉,垂著頭恭恭敬敬答道:“小的名叫福全,是福祿的弟弟。小公子,福祿吃東西壞了肚子找茅廁去了,讓小人先帶您回去。”
黃天寶嫌棄地捂了捂鼻子,從他手里拿過一串糖葫蘆遞給玉和。
“時辰不早了,回去晚了,祖母該擔心了。和姐兒,明日見。”
那男人看了眼他身后的小姑娘,眼珠子又轉了一圈:“公子,咱們家請了位天香樓做點心的大師傅,什么栗子糕啦,蟹黃酥做得那叫一個絕。您要不要邀請這位小同窗一道去家里品嘗品嘗?”
黃天寶撓著頭轉向玉和:“和姐兒,你想去嗎?”
玉和轉頭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姐姐姐夫,搖頭:“不去了,明日你替我帶幾塊來便好。”
黃天寶點頭,那小廝卻急急地抓住了她的一條胳膊:“那栗子糕要新做出的味道才是最好。”
想到香噴噴冒著熱氣兒的栗子糕,玉和咬著手指吸溜吸溜口水,心底有些動搖了,卻聽阿姊喚她。
“接黃小公子的人來了嗎?時辰不早了,娘還在家中等著,該回去了。”
玉和應了聲,朝黃天寶揮了揮手:“我還要回去給爹爹講學堂的事兒呢,我該走了。”
言罷甩開那小廝的胳膊一溜煙跑回了姐姐身旁。
玉嬋一行人坐著騾車回了杏花村。
近來女兒回來得有些晚,鄒夫人也不疑有他,只當是女婿書院事務繁忙抽不開身,這才回來得晚了。
夜里一家子收拾妥當,各自回了房正準備休息,忽聽得外頭大門被人猛地拍響。
鄒夫人心中詫異,披了衣裳起身去開門。
門一開,卻見黑壓壓的一群人舉著火把出現在自家門前。
一個衣著華貴、體態豐腴的婦人帶著十來個人高馬大的隨從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
“您是……”
鄒夫人不明就里地上前,卻被那婦人氣哼哼撞開肩膀,朝著里屋方向大喊:“小寶,小寶,你們把我兒子藏哪兒去了,快把人交出來!”
玉嬋姐妹幾個全都被這外頭的響動吵醒,紛紛套了衣裳出來看是怎么一回事。
只見小小的一方院子里擠滿了人,那些人手里高舉著火把,沖進屋子里一頓橫沖直撞,四下翻找,將鍋碗瓢盆翻落了一地。
魏襄打著哈欠出來,大半夜地被人吵醒,心情很不好,見到一群陌生人在家里亂翻亂找,心情更是糟糕。
捏了捏拳頭,不由分說將人一個個都丟了出去。
鄒夫人還在同那婦人解釋:“誒,這位夫人,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家里就我們老兩口,三個女兒一個女婿,沒有你要找的什么兒子。”
婦人怒目圓瞪,修得尖尖的指甲蓋幾乎要戳到鄒夫人的臉上。
“你們好大的膽子,連我黃家的人都敢動?還不老實交代,究竟將我家小寶藏到了何處。我定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大夫人,您這是做什么?”
第40章 深夜鬧劇
吳氏收回手,怔愣愣地回頭,就看見替老太太治病的小丫頭站在自己面前。
吳氏視線在姐妹幾個身上轉悠一圈,將視線落在了年紀最小的玉和身上,好似回過味兒來,轉頭叫來身后的一個小廝。
“福祿,你來瞧瞧,是不是那個小丫頭?”
福祿上前盯著玉和連連點頭道:“對對對,夫人,小公子走失前就是跟這個小姑娘在一塊兒。”
吳氏恍然大悟般點著頭看向玉嬋道:“是了,我家小廝說我家小寶是被書院里一個姓周的小丫頭帶走的。想來是我聽差了,不是姓周,而是鄒。鄒二姑娘,還真是巧得很,想來就是令妹一聲不吭將我家小寶給誆走了。我兒子人呢?你們打算對他做什么?”
玉和眨巴著眼,一臉懵懵懂懂地上前:“黃天寶不是我帶走的,是葫蘆的弟弟,嗯……胡全帶走的。”
福祿有些心虛地搖頭:“唉喲,小祖宗,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夫人您是知道的,我是家里的獨子,哪有什么弟弟?”
吳氏眼珠子轉了轉,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什么葫蘆,胡全。鄒二姑娘,念著你對我家有恩的份兒上,快叫我兒子出來,我便也只當是小孩子家玩笑,不同你們計較。”
一番指認,玉嬋也算是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兒了,也來不及同她計較,問道:“黃天寶便是您兒子?”
吳氏點頭,玉嬋忍不住蹙眉道:“今日書院下學后,他的確同我家小妹在一起,后來是被你家派來的小廝接走了。您若是不信,明日可到書院門前的餛飩攤子前問問,當時好多人都瞧見了。他人的確不在我家,您也可去問問左右鄉鄰,我們今日的確不曾帶黃小公子回來。”
魏襄丟完人從屋子里踱著步邁出來,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吳氏道:“我看,你們還是直接報官。誰拐的人,誰私闖民宅,一樁樁,一件件都算清楚咯。”
玉嬋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再加上魏襄那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吳氏氣焰登時便矮了一截,心里好似被人大冬天的兜頭澆了一盆涼水。
原本她心中還存著幾絲僥幸,以為自家兒子只是一時貪玩被哪個壞心眼兒的同窗哄騙了去。
畢竟那小子的確有些缺根筋,從前便被幾個孩子誆騙過,回來時身上值錢東西全被人給誆走了。
這才不慌不忙地跑過來接人,哪知人真丟了。
當即一巴掌扇在福祿臉上:“不是叫你寸步不離地跟著小公子嗎?你這畜生怎么辦的事兒?”
福祿捂著臉,嗚嗚咽咽地辯解道:“當時街上有賣糖葫蘆的,小公子便打發奴才去買,奴才見小公子身邊有人,便放心地去了,誰曾想,轉個頭的工夫回來人就……就不見了。”
吳氏又驚又怒,直氣得渾身發抖,抬起一腳又踹在了那福祿的身上。
玉嬋心里不忿吳氏不分青紅皂白,深更半夜闖進來一通翻找的行徑,但想到那孩子的確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走失的,真要論起來自己也脫不了干系,心中又免不了自責。
“夫人,大夫人,小公子至今未歸,恐怕是被那個自稱是胡全的人給誆走了。當務之急是要將人找回來!”
吳氏有些六神無主地點點頭:“對對對,找人。福祿,快,快去通知大爺、二爺,叫上家里所有的人出去找人!”
言罷,吳氏又帶著人旋風似的走了。
玉和有些擔憂地看向姐姐,心里有些自責:“阿姊,黃天寶是被人牙子擄走了嗎?”
玉嬋抬手輕輕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腦袋:“別擔心,黃夫人一定會將天寶找回來的。”
但愿那些人擄走黃小公子只是貪圖黃家的錢財,這樣他們在拿到錢前至少不會輕舉妄動。
左右看熱鬧的鄉鄰都有些云里霧里,有喜歡刨根問底地湊上前問鄒夫人。
“文廷媳婦,這人誰呀,好大的排場。他家孩子丟了?怎么找到咱們村兒來了?”
鄒夫人也是一臉茫然,隨意同人應付了幾句,對打攪了大家伙兒休息表達了歉意。
鄉親們見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擺擺手,各自散了。
好端端的大胖孫子竟在書院門口被人擄走了,黃老太太得知消息,險些氣得舊病復發,將老大兩口子叫到跟前兒臭罵了一頓,立刻動用全部人馬出去找人。
玉嬋一家自然也未能安眠,母女幾個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宿,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正準備去鎮上打聽打聽消息。
一打開門便見一張大紅的信紙從門縫里飄落到地上。
魏襄一臉警惕地用腳踢了踢,確定沒什么異樣,這才彎腰撿起來,展開一瞧,險些被里頭“龍飛鳳舞”的幾行大字給閃瞎了眼。
玉嬋看他一臉嫌棄的模樣,忍不住奪過信紙來看。
只見上面用斗大的字兒寫著:“要想贖人,鄒二姑娘一人帶上一千兩銀子今夜子時三刻到黑風山下五里亭等著。若敢報官,立刻撕票。”
整整兩頁信紙上就寫了兩句話,其中一半兒還寫的別字。
信的末尾還粘著一綹頭發,看樣子是從黃天寶頭上剪下來的。
玉嬋捏著那張紅色信紙,詫異道:“這些人綁了黃小公子,為何不去黃家要贖金,反而指明要我前去救人?難道說他們的目標一開始就是我?”
思及此處,玉嬋覺得有些不寒而栗,捏著信的手指也忍不住微微顫抖。
魏襄將她的手握進掌心:“你先別多想,定是黃家樹大招風,得罪了什么人,這才有了這樁子麻煩。說不準,你才是被拖累的那個。”
玉嬋稍微定了定神,又聽他道:“你和四妹妹今日就在家里乖乖等著,哪兒也不要去。我去鎮上將信送到黃家人手中,該怎么做,他們自有分曉。”
說話間,兩頁信紙也被他抽出掌心,他輕輕捏了捏她的肩膀,朝她笑了笑,甩著鞭子趕著騾車走了。
這封信很快便送到了黃家人手中,吳氏兩手捏著信紙,整個人哭得都要背過氣去了。
“小寶果然是被黑風山上的山賊擄走了,快,快去準備銀子,再去……再去鄒家把鄒二姑娘接過來……”
仆婦們忙不迭地點頭,正準備分頭行動便見老太太杵著拐棍過來了。
“站住!”
老太太本就病著,這一生起氣來更是臉色鐵青,仆婦們嚇得都不敢動了。
老太太手里的拐棍重重往地上頓了頓,指著吳氏的臉怒斥道:“你這婆娘好生糊涂!”
吳氏被罵得一愣一愣,捏著信紙抽噎著道:“母親,小寶可是您的親孫子呀,您一定要救救他!”
老太太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額角:“我幾時說過不救?只是人是要救,憑什么叫人家鄒家的姑娘去冒這個險?”
吳氏噎了噎,揉著信紙道:“這……這信上指名道姓要鄒二姑娘去,鄒二姑娘不去,他們當真撕票了該怎么辦?”
老太太眉頭緊皺,心中納罕道:“這可真是奇了怪了,山賊綁了我黃家的孫兒,怎么會叫一個無親無故的姑娘家前去贖人?此事蹊蹺,先交給你二叔去探查探查再議。”
吳氏一聽老太太不肯拿銀子贖人立刻撲在她腳下嚎啕大哭起來。
“母親好狠的心吶,您就是再不待見我這個兒媳,小寶他……他可是您的親孫子,您竟為了一個外人連自家親孫子的命都不顧了。”
老太太身子一顫,險些氣得原地昏過去。
李嬤嬤及時上前將人攙住,勸道:“大夫人也是關心則亂,老夫人莫要同她見氣,身子要緊。”
老太太靠在李嬤嬤身上,緩緩吐出一口氣。
“你這婆娘也別在這渾說什么混賬話。今日我老婆子便撂下話來,小寶若回不來,自有我這個半截身子埋進土里的老婆子給他陪葬。這下你滿意了吧?”
老太太從大房院里出來,人給氣得夠嗆。
黃二爺拿到綁匪那封勒索信,立馬帶著人去黑風山五里亭一帶進行了仔細的盤查,就差將地皮給掀起來了,奈何黑風山本就荊棘叢生,地勢復雜,連半個綁匪的影子也未見著。
前幾年,黑風山的盜匪橫行,上頭發了一次狠,征調了千余民兵將整個黑風山上上下下清剿了一遍,盜賊們抓了抓,逃的逃了。
最近幾年倒還未曾聽聞有盜賊下山為非作歹的事跡,官府便逐漸放松了警惕。
卻不想這回竟叫人給主動撞上門來。
黃二爺帶著人搜尋了一圈,眼看天就要黑了,卻仍是一無所獲。
又恐耽擱下去會打草驚蛇,只好留了兩個機靈的下屬遠遠地守在五里亭外隨機應變,自行領了大隊人馬先行回了黃家與母親商議。
“怎么樣?可有尋著小寶的蹤跡了?”
黃老太太氣息奄奄地躺在床榻上,看著空手而歸的兒子,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黃二爺搖頭,皺著眉坐在母親近前的圈椅上。
“實在不行,咱們先從家里找個丫頭假扮鄒二姑娘帶著銀子前去贖人。到時候,兒子再遠遠地跟著,見機行事。”
老太太閉了閉眼,心知眼下也沒有別的更好的法子,轉頭看了眼近前的幾個丫頭,又忍不住直搖頭。
都是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小姑娘,到時候見了那殺人不眨眼的山賊,保不齊就嚇得兩眼一翻直接昏死過去,別說救人,恐怕還得白白搭進去一條性命。
正躊躇間,忽聽得簾外丫頭通稟道:“老夫人,鄒二姑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