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深入賊窩
老太太瞪著眼攙著李嬤嬤的胳膊直起身,看向丫鬟身后的玉嬋道:“你這丫頭,好端端的跑過來作甚?”
玉嬋匆匆給黃二爺見了禮,看向老太太,卻被老太太臉色給嚇了一跳。
“我想著小公子下落不明,您必定心焦,就想來看看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
老太太閉了閉眼,沉聲道:“你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丫頭就別去添亂了。自個兒回去關起門來好生歇著比什么都強。”
李嬤嬤看了看玉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玉嬋不待她開口,先給老夫人看了診,施了一回針,叫丫鬟煮了一碗安神湯給老太太服下,等老太太睡了才問黃二爺可有什么進展。
黃仁輔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賊人狡詐,今日我一接到信便帶著人前去搜捕,結果竟是無功而返。不過,母親說得對,此事原不與姑娘相干,姑娘還是……”
玉嬋攥緊了拳頭,搖頭道:“不,這件事的的確確與我相干。黃大人,還是讓我去……”
“誒,公子,您不能進去。”
“就知道,你這丫頭到底還是放不下……”
二人齊齊回頭,便見魏襄甩開丫鬟的阻攔,掀開簾子,大步走了進來。
黑風山上一處洞窟,黃天寶迷迷糊糊睜開眼,對上一張青面獠牙的鬼臉,嚇得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那鬼面人不耐煩地皺了皺眉,自身后摸出一把磨得亮錚錚的匕首,刀尖蹭過他的小臉。
“再哭,再哭就把你鼻子割下來下酒!”
黃天寶嗚咽一聲,盯著近在咫尺的匕首,兩眼一翻又昏了過去。
鬼面人獰笑一聲,滿意地點了點頭,對不遠處火堆旁烤火的刀疤臉道:“大刀,買主兒不是叫你綁個小姑娘嗎?你怎么把這么個胖小子給綁回來了?”
陳大刀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寨主有所不知,那小姑娘身旁隨時有人護著,實在不好下手。小的已經讓猴三兒寫信叫那小姑娘帶著銀子前來贖人。到時候,咱們收了銀子再把那小娘子一起綁了回來。”
想到那小姑娘那俏生生的模樣,陳大刀忍不住搓了搓手,面上露出猥瑣的笑。
“嘿嘿,兄弟們都好久沒有碰過女人了,到時候……?”
鬼面人瞇了瞇眼,也忍不住撫掌大笑:“妙妙妙,就等你們將那小娘們一齊綁回來,先享用了那小娘們,再剁了這細皮嫩肉的胖小子下酒。”
山洞里爆發出此起彼伏的一陣浪笑,與山洞外的野獸嘶鳴聲交相呼應。
黃天寶被人捆著手腳扔在角落里,身下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石頭,他已經整整一日沒有喝水沒有吃東西了,他真的好冷,好餓,好疼。
那些人還要割了他的鼻子,剁了他下酒,他們真的好可怕,他真的好想哭。
可他不敢叫那些人瞧出他醒了,于是他死死咬著嘴唇,嘴唇咬出血來,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要是和姐兒在這里就好了,不,和姐兒在這里說不定也會被他們一起剁了當下酒菜。
他正胡思亂想著,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進來稟報道:“山下來人了。”
陳大刀眼里閃爍出興奮的光,立刻起身一把抄起地上的刀,問:“是那姑娘一個人來的嗎?”
小嘍啰點點頭:“兄弟們都打探過了,方圓十里只有那姑娘一人。”
陳大刀急不可耐地搓了搓手,轉身對鬼面人道:“寨主,就讓我帶著麻子、猴三兒先下去探探那姑娘的虛實。”
鬼面人勾了勾唇角,點頭應允:“去吧,早去早回。”
陳大刀興沖沖帶著兩個兄弟一路跨過荊棘叢林,來到山腳下的五里亭。
果然瞧見茫茫夜色中,一道白衣素裙的纖裊身影挑著盞伶仃的燈籠,垂首候立在那廢棄的涼亭中。
陳大刀躲在灌木叢中左瞧右瞧,上瞧下瞧,那腰,那腿,那臀,一眼望去,身子都酥了半截。
他一臉興奮地朝兄弟兩人擺了擺手,兄弟倆識趣走開。
他胡亂扯了扯身上臟污的衣裳,躡手躡腳上前,伸手去摟那美人的腰。
“美人,讓爺好等!”
豈料卻被那美人狠狠一腳踩在了鞋面上,直將他疼得滿口“唉喲,唉喲”原地跳腳。
那姑娘卻是扭身背對著他,掩嘴嬌聲笑道:“唉喲,瞧把你給猴急的!贖金我帶來了,人呢?”
陳大刀微微一怔,這美人嗓音怎么有些粗,個子也好似比從前瞧著高了不少,頓時疑竇叢生,后退一步,抽出腰間大刀指著她道:“你是何人?鄒二姑娘人呢?”
豈料那姑娘非但沒有害怕,反而輕笑著扭過身,露出一張戴著面紗的臉和一雙眼波流轉的美眸,晚風拂過,勾勒出那面紗下若隱若現的精致輪廓。
她眨動著美眸直勾勾地看向那急不可耐的男人,挺起胸脯,扭著一把纖腰向前邁了一步,伸出一根食指,輕輕挑開他朝向她的刀尖。
“動不動就舞刀弄槍的,做什么,做什么?我妹妹被你們嚇得不輕,如今臥病在床來不了了。我這個做姐姐的替她來成不成?難道大爺是嫌棄我不如我妹妹好看嗎?”
這小妖精!
陳大刀忍不住狠狠咽了咽口水,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嘿嘿兩聲將刀重新插回刀鞘。
“不不不,姐姐比妹妹更帶勁兒。爺就好這口。”
魏襄揚起下巴,輕哼了哼,強忍住心底的惡心,一掌拍開他朝自己臀部伸過來的咸豬手,扭身自荷包里摸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贖金我帶來了,人呢?”
陳大刀雙眼放光地盯著她手中的銀票,有些心虛地訕笑道:“人好好的在山上呢,美人放心,那小子一根毫毛都不曾少。春宵苦短,美人先從了爺,爺便帶你上山去見他。”
說著便要伸手去夠那銀票,就在他的手指快要碰到那張銀票時,卻見她唰地一下收回了手,取下燈籠罩子,將銀票放在了燒得正旺的燭芯上。
“我生平最愛敢作敢當的好漢,最恨言而無信的小人,既然你們不遵守承諾,我便先燒了這銀票,再咬舌自盡,叫你們落得個人財兩空,一樣也得不到。”
陳大刀怒目圓睜,伸手指向她道:“你……你敢?”
魏襄挑眉,兩指捏著銀票離那燭芯更近了些:“你看我敢不敢?”
“別別別!姑娘別沖動呀,有話好好說。”
一直躲在暗中看熱鬧的王麻子和猴三兒見狀,再也忍不住了,急匆匆從草叢中跳了出來。
王麻子兩只眼睛死死盯著那張銀票,嘴里不住哀求道:“姑娘別沖動,我們……我們這就帶你去山上見那小鬼。”
魏襄冷哼一聲,暫時將手從燭芯上抽回。
王麻子朝猴三兒使了個眼色,兄弟兩個一起將氣哼哼的陳大刀拉到一旁。
陳大刀沒好氣地白了他兩個一眼:“做什么?咱們三個大老爺們就這么叫個小娘們給拿捏了?說出去丟不丟人?”
王麻子跺跺腳,一臉焦急道:“老大,那可是一千兩呀,夠兄弟們逍遙快活花上一年的了。”
猴三兒也道:“是呀,老大,不若咱們先將她哄去山上,等她見了那小鬼,自然乖乖交出銀票。等銀票到了手,山上又全都是咱們的人,叫那小娘們就是插翅也難逃。”
陳大刀瞇了瞇眼,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就這么著,回頭等銀票到手,看我不將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三人打定了主意,便帶著人一路彎彎繞繞往山上去了。
黑風山山賊的老巢位于山頂一處石壁上凌空開鑿出來的石洞中,石壁上長滿了藤蔓,是以尋常人就算到了此處也發現不了石洞所在。
魏襄跟著那陳大刀三人,成功地闖入了山賊的老巢。
那山洞的入口處窄小,一次僅容一人穿過,進入洞口,沿著一條狹長的通道走進去逐漸變得寬綽,粗粗一看約三百余人容納其間。
鬼面人看著突然出現在這里的不速之客,似乎并不意外,視線在他身上轉悠幾圈,朝他比了個請的手勢。
“來者是客,姑娘既然來了,不如先坐下來喝杯水酒?”
魏襄依言上前,在他面前的小石桌前坐下,垂眸看了眼桌上的兩只酒杯,面紗下的唇角微微上揚,一臉嫌棄看向對面那張丑瞎人眼的面具,慢條斯理地問道:“喝了這杯酒就能見到我想見的人了嗎?”
鬼面人揚唇一笑:“自然。”
魏襄端起面前的酒杯,掀開面紗一角,在酒杯快要碰到唇邊時突然重重地將杯子放回了石桌上。
山賊們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在他們黑風山上還沒人敢如她這般給寨主甩臉子,嘖,這小娘們性子夠辣!
鬼面人陰惻惻地盯著他的眼,語氣冰冷道:“怎么?姑娘嫌我黑風山的酒水粗鄙?”
魏襄抄著手,揚起下巴冷哼一聲:“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在酒里下藥?這酒我不喝,除非……閣下愿意同我換一杯。”
鬼面人笑了笑,十分慷慨地將自己面前的酒杯推了過去,為表誠意率先端起原先給他的那杯仰頭一飲而盡。
魏襄拍了拍手,贊了一句“好氣量”,也端起面前的酒杯掀開面紗一飲而盡。
山賊們在心里暗暗數著數,還沒數到十,便見那姑娘腦袋一歪,咚的一聲栽倒在了石桌上。
陳大刀急不可耐地上前,朝那鬼面人拱了拱手。
“寨主英明,這小娘們中了咱們的軟骨散,沒有七八個時辰是無論如何也醒不來了。寨主,這人是我帶回來的,您看?”
鬼面人抬了抬手,面上浮起一抹譏諷之色。
“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瞧瞧,你帶回來的這個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第42章 上山剿匪
陳大刀一臉茫然地上前,拿刀尖挑開魏襄臉上的面紗,還好還好,這鼻子這嘴,這小模樣還挺勾人,視線繼續往下,落在了他頸上突出的喉結上。
整個人兒好似被雷劈了一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他他他,怎么是個男人?”
王麻子轉頭與猴三兒對視一眼,也忍不住驚呼出聲:“怪道方才起我便覺得有些古怪,他……他是那小娘們身邊的小白臉!”
鬼面人冷哼一聲,朝身后人擺了擺手。
“將他拖出去喂狼!”
話音剛落,便聽見洞口有人稟報道:“寨主,大事不好了,半山腰有大批人馬朝著咱們這里來了。”
鬼面人身形一晃,腹部一陣抽痛,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山賊們一擁而上:“寨主,您沒事吧?”
鬼面人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跡,滿臉陰沉地盯著倒在石桌前的男子。
“你竟敢給我下毒?”
魏襄撐著石桌起身,伸伸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步一步走到那鬼面人面前,眼含戲謔地看著他。
“怎么樣?這斷腸散的滋味不比閣下的軟骨散差吧?”
這時候有個瞎了眼的白發老者喊道:“斷腸散!就是那味失傳已久的毒藥。傳說服用斷腸散者,不但痛不欲生,三日之內必會五臟俱損,七竅流血而亡。”
魏襄唇角微彎:“不錯,還算有點見識。怎么樣?乖乖束手就擒,我便拿出解藥,饒你們寨主不死。”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嘩然,一眾山賊很快就分成了三派。
以白發老者為首的一派認為債主性命要緊,當務之急是要為寨主換取解藥。
以陳大刀為首的另一派則打著小算盤,早就想取寨主而代之。
剩下的一派正等著坐山觀虎斗,看最后哪頭占了上風就倒向哪頭。
“在座的各位哪一個不是走投無路才來了黑風山,若非寨主收留,恐怕早就性命不保。做人不能忘恩負義啊。”
“那小子詭計多端,別聽他瞎說,斷腸散哪有什么解藥?寨主中了斷腸散,性命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與其束手就擒,不如現在就殺了這小子為寨主報仇!”
“陳大刀,你你你……這不是故意置寨主于死地好取而代之嗎?只要有我老頭子在一日,你就休想得逞!”
“樵老,這話可不能這么說?這寨主之位,本就該能者居之。”
……
眾人七嘴八舌,說著說著就你推我攘地動起手來,山洞中頓時陷入亂哄哄的一片。
魏襄看向痛苦不堪的鬼面人,摸著下巴感嘆道:“嘖嘖,還真是熱鬧!”
鬼面人有些絕望地閉了閉眼。
“一群蠢貨,官兵都快打上來了,還有工夫內訌?”又有些不甘地瞪向他道:“你小子別太得意!我若死了,那臭小子也別想活!”
魏襄冷笑著彎下腰,伸手掀開他臉上那張鬼面,看到他額上青面龍王的刺青時眼里露出一絲驚詫。
“嘖,過江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二十多年前便名震天下的江洋大盜原來一直龜縮在這么個破地方。”
這江湖人稱過江龍的江洋大盜,原名江濤,生平經手過的盜竊案不勝枚舉,其中最有名的當數二十多年前的那場皇宮盜竊案。
此人非但從禁軍眼皮子底下盜走了大量的金銀財寶,同那些財物一起消失的還有前朝惠文帝的傳國玉璽。
新朝建立以來,朝廷數次派人深入民間探訪這位江洋大盜的蹤跡,企圖追繳當年遺失的財寶和那枚傳國玉璽,可惜全都無功而返。
不想竟被他這樣陰差陽錯地尋到了。
鬼面人大驚失色:“你……你到底是何人?怎知我來歷?”
魏襄輕輕捻動著指尖粘上的斷腸散的藥粉,居高臨下地盯著他道:“廢什么話?還不老實交代。”
鬼面人捂著腹部,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不止。
“快……快給我解藥,我立刻告訴你那臭小子的下落。”
魏襄冷笑一聲,不慌不忙地跨坐在他那張虎皮靠椅上,拎起石桌上的茶壺慢條斯理地為自己家斟了一盞,一手握著茶杯,一手撐著膝,微微傾身,慢條斯理欣賞著他疼得滿地打滾的狼狽模樣。
“倒是不急,閣下慢慢想,等想清楚了再說也不遲。唉,這土匪窩里別的東西倒也罷了,唯獨這山泉水沖的茶倒是極好……”
鬼面人痛得幾乎快要說不出話來,他用盡全身力氣,一步一步爬到他面前,抓著他的腳背道:“這椅子下有個機關,轉動機關……”
魏襄十分滿意地點點頭,探手在椅子下一陣摸索,果然摸到突出的一塊,輕輕扭動機關,身后的石壁豁地開出一道口子,口子里挖出了一方密室,那黃小公子正被人五花大綁地扔在密室中。
魏襄走過去瞧了瞧,人沒事只是昏了過去。
鬼面人再次朝他伸出手:“解藥……給我解藥,我真的受不了了。”
魏襄起身,十分嫌棄地抽回腳,自袖袋里摸索了一陣,摸出一粒黃豆大小的丸藥,捏在指尖不慌不忙道:“閣下難道就沒別的要交代的嗎?”
鬼面人捂著胸口,眼神怨毒地盯著他。
“你……你什么意思?竟敢誆騙我?”
魏襄一臉無奈地攤了攤手:“我可從未答應過你用那小兒的性命來換取解藥,閣下的性命如此金貴,自然要用更大的籌碼來換取。”
鬼面人氣得哇地嘔出一口血來,心里將這小子祖宗八代上上下下問候了個遍。
“消息不宜聲張,你過來些,我便告訴你那東西的下落。”
魏襄不咸不淡瞥他一眼,果然依言蹲下身來將耳朵湊了上去。
鬼面人眼底寒光一閃,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枚銀針,奮力向他的脖頸刺去,就在銀針距離他的脖頸不到一寸的位置卻被人生生扼住了手腕。
而他手里那淬了毒的銀針也啪地落到了地上。
魏襄盯著地上的那枚銀針,不無遺憾地搖搖頭。
“既然閣下如此沒有誠意,我看還是算了吧。待到你死后,我將你手下這些蝦兵蟹將吊起來一個一個審問,想必其中定有人知曉那些東西的下落。”
言罷,果然不再看他,徑直將暈死在地上的黃天寶拎起來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著石洞口走去。
此時洞內山匪們正打得不可開交,壓根兒沒人注意到他們的寨主被那斷腸散折騰得死去活來。
鬼面人絕望地閉了閉眼,朝著他的背影痛呼出聲:“等等,我說!”
黃仁輔帶著那五百名兵一路沿著魏襄留下來的印記成功找到了山賊們的老巢。
山賊們內訌到頭,回過神來一看寨主和人質都被人給帶走了,洞窟之外又被官兵重重包圍了,饒是他們躲在里頭不出去,最多支撐個三五日便也彈盡糧絕了。
再加上黃縣尉叫人在洞外高喊:“投誠的從輕發落,抵抗的嚴懲不貸。”
山賊們很快便紛紛倒戈,畢竟他們中的大多數本非什么窮兇極惡之徒,若非走投無路也不會蝸居在這處。
如此,黃縣尉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地將這窩山賊一鍋端了。
此番黃縣尉為了搜救侄兒,陰差陽錯地立下了剿匪大功,往后的官途可謂是一片光明。
黃小公子在土匪窩里受了一通驚嚇,回到家中被母親摟在懷里摸摸掐掐,臉都快拍腫了就是不見醒。
吳氏給嚇得不輕,正要叫人去將仁心堂的徐老大夫請來,見婆婆黃老夫人帶著玉嬋過來了。
黃老夫人看著被兒媳摟得快要透不過氣兒的孫兒,沒好氣地頓了頓手里的拐棍。
“快閃開,讓大夫瞧瞧。”
吳氏對玉嬋的醫術將信將疑,只是婆婆的話她也不敢忤逆,只好不情不愿地讓開位置守在一旁。
玉嬋替黃小公子看過后,見他身上只有一些輕微的擦傷,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轉向黃老夫人道:“小公子應是中了迷藥才會遲遲不醒。”
言罷又叫人煮了解藥性的醒神湯,丫鬟端來湯藥,吳氏掐著小兒子的下巴灌了整整兩大碗,人總算清醒過來。
受驚不小的黃元寶一睜開眼看見母親、祖母全都在跟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娘,他們說……說要剁了我下酒,嗚嗚,娘,祖母,我怕!”
吳氏雙手摟著小兒子似乎瘦了一圈的小身子,恨恨道:“別怕,娘定會叫你二叔替你做主,將那些殺千刀的賊人都刮下一層皮。”
黃老太太抬手按了按隱痛的額角:“好了好了,孩子面前喊打喊殺的就不怕再嚇到他?”
吳氏悻悻撇了撇嘴角,心里郁氣難消,將手里的帕子揉了又揉對著黃老夫人道:“娘,那些山賊好久沒出山了。這次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惦記上咱們家了?想來背后定是受了什么人唆使?這回,您說什么都要叫二叔好好查清楚,到底誰在背后搗鬼。”
話音剛落便聽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懸在門前的珠簾被人猛地一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眼前。
吳氏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丈夫,還未回過神兒,就被人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臉上。
“你這賤婦,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好事兒?”
吳氏冷不防地被平素窩囊廢似的丈夫一巴掌扇得腦子里嗡嗡直響,還來不及同他分辯便見兩個小廝押著個五花大綁的中年男人進來了。
“楊管事?”
吳氏捂著印著一個鮮紅巴掌印的左臉,一臉憤憤地看向黃大爺道:“老爺你這是什么意思?”
第43章 堂前教子
黃大爺沒好氣地瞪了眼吳氏,轉向跪在地上的男人道:“楊管事,我黃家自認待你不薄,你自己說說因何要勾結賊人綁架小公子?”
楊管事……勾結山賊!綁架她兒子?吳氏這下徹底懵了。
倒是黃老夫人先看出其中端倪,看了眼床上面色蒼白的小孫子,重重頓了頓手里的拐棍,頗有些頭疼地看向夫婦兩個道:“吵什么?小寶還需要休息,有什么事兒出去說吧。”
黃家大爺這才注意到這是在兒子房中,且還有外客在場,抬起手不輕不重地往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向母親和客人告完罪,又押著人跟著黃老夫人去了前廳。
這楊管事原是黃家大夫人吳氏的陪房,這么些年,吳氏手底下的田產鋪子都交由這位楊管事打理。
毫無疑問,楊管事是吳氏跟前最得臉,最受信任的一把手。
楊管事會勾結山匪綁架黃天寶?
那不就等同于說是吳氏自己勾結山匪綁架自家兒子嗎?
這樣的事兒,若非鐵證如山,吳氏是打死也不會信的。
偏偏黃家大爺還真拿出了證據,別看他平素一副窩窩囊囊裝傻充愣的模樣,安插在家里的眼線倒是不少。
今早他家二弟帶人搗毀了黑風山上的土匪窩,消息傳回清泉鎮,整個鎮子上的百姓們都拍手叫好,交口稱贊黃家又為鎮上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兒。
黃二爺押著那伙土匪下山時,楊管事恰好也在街上,他本是代表吳氏前去迎接小公子回府的,豈料一眼就看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陳大刀兄弟三人便是當初那個仁心堂的田掌柜找來的好漢。
通匪,那可是殺頭抄家的死罪。
楊管事登時被嚇得半截身子都涼了,那個殺千刀的田有才竟敢坑他?
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害怕東窗事發的楊管事一頓腳底下拌蒜兒跑回家中,叫上一家老小,收拾金銀細軟準備跑路。
豈料這一家子動靜太大,剛一只腳踏出門檻便被黃大爺的眼線抓了個正著。
這位楊管事本就心虛,被黃家大爺手下的人一翻威逼,立刻就露出了馬腳,不消多時就將夫人如何對鄒二姑娘不滿,又如何囑咐自己唆使田有才找人給她添堵,那田有才又如何坑了自己一把,竟敢膽大包天搭上了山賊的事兒交代了個一清二楚。
盡可能地將自己撇得干干凈凈。
楊管事跪在前廳的地上,頭頂著黃老夫人和黃大爺投來的銳利目光,額上冷汗直冒,身上衣裳也是汗濕了又干,干了又濕。
“大爺、老夫人,奴才真是被冤枉的,那該死的田有才,奴才只是按照夫人吩咐叫他找幾個人給鄒大夫一點教訓,沒承想他竟敢勾搭山賊。請大爺、老夫人明鑒,奴才實在是……實在是冤枉呀。”
吳氏立在楊管事前頭,聞言回頭惡狠狠瞪了他一眼,顫顫巍巍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好你個楊平,事到臨頭,你竟敢……竟敢反咬一口?分明是你給我出的主意,叫我找人給鄒二姑娘點教訓,到時我們再及時出現替她擺平麻煩。這樣叫她欠了我們的人情,往后也好為我所用。怎么……怎么到你嘴里全成了我的主意了?常言道虎毒還不食子,我又怎會吩咐你去害我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
黃大爺聽完這主仆兩個狗咬狗的喊冤,不耐煩地起身一腳踹在了楊平肩上,罵了句“吃里扒外的東西”,又狠狠瞪了吳氏一眼,轉而向老太太倒起了苦水。
“母親,這個吳氏自打嫁進咱們黃家以來,頭幾年還裝得一副溫柔賢淑模樣,生下高兒后,便自以為做了咱們黃家的功臣。平素便一副拈酸吃醋的跋扈模樣,非但對院里的年輕丫頭動輒打罵,發賣出去,對兒子更是張口就訓,哪里還有個正經夫人的模樣?更別說這回,她竟敢勾結山匪,這事兒倘若被官府查出來了,恐怕對二弟的仕途,對咱們整個黃家都是后患無窮……”
老太太坐在上首閉著眼,手指捻動著一串成色油亮的菩提珠,耐著性子聽他說完,不咸不淡地問了一句:“哦?如此說來吳氏的確是罪大惡極,不堪為我們黃家的主母。你且說說,你待如何?”
黃大爺聞言眼前一亮,回頭看了眼吳氏那張年老色衰的臉,連忙道:“自然是休妻,將吳氏逐出家門。日后官府若查起來,那也是吳氏主仆二人自作主張,要殺要剮同咱們黃家全無干系……”
吳氏雙目圓睜,一臉難以置信地盯著丈夫。
她竟不知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男人,那副柔順的羊皮面具下竟有著如此冷心冷血的一張面孔。
她紅著眼,嗚咽一聲,回過頭來撲通一聲跪下,膝行到面色鐵青的老太太跟前兒,伏在老太太腳下失聲痛哭起來。
“母親,您可要為我做主啊,兒媳在這個家幾十年,為老爺誕下兩兒一女,打理內外事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爺……老爺他早就在外頭跟那外頭的娼妓勾搭在一起,早等著尋了兒媳的錯處,將兒媳一紙休書掃地出門,好給那不要臉的娼婦騰位置。母親,兒媳知錯了,兒媳真的知道錯了!您可千萬別讓那小賤人得逞。若她真進了這個門,咱們黃家就算是完了。”
老太太陰沉著臉,捂著胸口重重地咳嗽了兩聲,著實是被這兩口子氣得有些狠了。
“你這胡攪蠻纏的婆娘再敢渾說,我索性今日便結果了你。”
黃仁德抬起一腳踹在了吳氏肋下,直將吳氏踹得哇地嘔出一口血來。
誰知他還不滿意,抽出腰間的革帶還要去打。
饒是平常再兇悍的女人,遇上發了狂的男人也是招架不住。
吳氏捂著一陣一陣抽痛的腹部,連滾帶爬地躲到黃老太太身后。
“大爺瘋了,母親救我,救我!”
豈料那黃家大爺竟似得了失心瘋一般,不管不顧地甩著革帶朝吳氏身上招呼,吳氏東躲西藏,那革帶竟險些甩到老太太臉上。
“住手!你這個孽障!你……你們果真是想氣死了我這個老太婆,好早些將你老子留下的家業敗光。”
黃老夫人砰地拍響桌子,扶著李嬤嬤的手顫顫巍巍起身,親自將臉色煞白的吳氏給扶了起來,對戰戰兢兢躲在門檻外的小丫頭道:“沒眼力見的東西,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去將鄒二姑娘請過來給你家夫人看看。”
黃仁德的這一腳著實踹得不輕,玉嬋看過后,在肋下青紫的地方為她上了藥油,又為她施針止住了疼痛,至于內傷還需好生將養。
吳氏到了這會兒都還驚魂未定,也沒了平日的跋扈,只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嗚咽不止。
老太太按了按隱痛的額角,轉身瞪了一眼一臉不耐煩的黃仁德,卻狠狠跺著手里拐杖道:“你這孽障,給我跪下!”
李嬤嬤見狀,忙將丫鬟仆婦們都趕了出去,叫人在院門口守著,沒老太太吩咐誰都不許放進來。
玉嬋看著眼前的情形,主動告辭。
“老夫人處理家務,我一個外人實在不便在場。既然您和夫人都沒什么大礙了,我便先回去了。”
誰知老太太卻斬釘截鐵制止了她:“你這丫頭先別走,這事兒也同你相干,留下來當面說清楚,省得將來誰心里再生怨氣,惹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來。”
最后一句,老太太是沖著吳氏說的,吳氏聽了羞愧難當。
她只是有些不忿老太太對這個無親無故的外人太好,不滿這丫頭不買她的賬,卻從未想過要害她性命,更不敢去通什么匪。
更何況她算計來算計去,險些將自家兒子折進去了,她心里真有些后怕了。
老太太將她面上神色盡收眼底,再看一眼那個不知悔改的逆子,轉而又對李嬤嬤道:“去,去將老太爺的靈位和家法一并取來,今日我便當著他老子的面好好處置了這孽障。”
黃仁德一聽連忙撲通一聲跪下,也不顧外人在場,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
“娘,兒子知道錯了,請娘千萬不要動怒!”
老太太垂著眼,一臉漠然地看向這個人到中年,又因常年縱情聲色被掏空了身子的兒子,等著李嬤嬤領著人取來黃老太爺靈位共一把三寸長的戒尺。
老夫人這才扶著玉嬋的胳膊起身,給老太爺的靈位上了一炷香,顫聲道:“都是我這老婆子不好,叫你死了那么多年都不得安寧。”
言罷又轉身對著老大兩口子道:“你二人蛇鼠一窩,誰也沒比誰好到哪兒去。”
“首先是你,吳氏!此事因你而起,你可知錯?”
吳氏臉色煞白,垂著淚點頭:“母親,兒媳知道錯了。”
老太太瞇了瞇眼:“說說,你都錯在哪里?”
吳氏咬著唇,面頰一點一點漲成豬肝色:“兒媳錯在不該起貪念,不該對母親偏疼鄒二姑娘心懷不滿,更不該受小人的唆使,險些釀成大禍。兒媳知錯了,母親要打要罰,兒媳……兒媳都認。只求母親看在幾個孩子的面上……莫要將兒媳趕出門。”
老太太別過臉去,有些失望地搖搖頭:“你竟還不知道你最大錯處便是事事掐尖要強,拈酸吃醋拎不清。從前跟你二弟妹比,跟你那失散多年的小姑子比便也罷了。如今眼見我對這丫頭好點,又起了怨念,殊不知我便是待她再好那也只是出于感激,又豈會越過一家子骨肉至親?”
玉嬋聽得有些云里霧里,吳氏卻是心里門兒清,正是臊得無地自容,卻見老太太轉向跪在地上的黃大爺道:“你媳婦有錯,難道你就沒錯?”
黃仁德背脊一涼,忙點頭道:“娘說得對,兒子也有錯。”
老太太冷笑著瞥他一眼又問:“說說你又錯在哪兒?”
黃仁德眼珠子轉了轉,自我感覺良好,見母親質問,只得張口胡謅道:“錯在……錯在沒有早些認清吳氏惡毒善妒的真實面目,險些叫她惹上那群山匪,帶累咱們全家。”
老太太冷哼一聲,接過李嬤嬤手里的戒尺,啪地抽在了他的背上。
第44章 沉冤得雪
“吳氏縱有千萬種不是,那也是我和你那死鬼爹為你定下的媳婦。當初你對她也沒什么不滿,如今你二人膝下育有二子一女,你倒嫌她人老珠黃,處處瞧她不順眼了?心里可是對我這個當娘的也早就有了怨言?”
黃大爺皮糙肉厚,老太太勁兒又不算大,這打挨的其實不算疼,可叫他一個在外頭呼風喚雨,說一不二的人當著下人和外人的面兒挨打實在是丟人。
黃大爺攥緊了拳頭,暗自將這筆賬都記到了吳氏頭上,狠狠咽下心底那股憋屈勁兒,連聲道不敢。
老太太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氣得又是一戒尺抽在他的臉上。
這下力度有些重,黃大爺那張白胖浮腫的臉上登時腫起一個紅印子。
他一手捂著臉,一手擋著老太太的戒尺痛哭出聲:“此事原就是吳氏善妒惹出來的禍事,兒子到底哪里有錯,還請母親明明白白講清楚。兒子就算處處不及二弟,再怎么著也是母親親生的,家里家外人人叫一聲老爺。母親如此不分青紅皂白折了兒子臉面,兒子往后出去了只怕也要叫人笑話的。”
此言一出,黃老夫人算是徹底死心了,丟了戒尺,顫顫巍巍一屁股坐回圈椅上,拍著胸口道:“好好好,你沒錯,一切都是我這老婆子的錯。是我錯在教子無方,是我錯在治家不嚴。”
言罷又轉向李嬤嬤道:“去,去叫家里管事的將這幾年的賬本子都搬過來,再去……再去將族中尊長都請過來。今日我這老婆子便遂了他們的愿,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這個家分了。往后叫這混賬東西分出去單過,他便是……便是殺人放火、死在外頭也全不與我相干。”
吳氏聞言嚇得強撐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用力拽著黃仁德的胳膊道:“老爺你快去同母親認個錯兒,這家不能分,這家不能分吶。”
吳氏理家這么多年,這些年她連吃帶拿沒少用公中的錢貼補娘家,而黃大爺在外頭眠花宿柳、揮霍無度,再加上各處鋪子上經營不善也折進去不少銀子。
大房賬上的虧空黃大爺不當家不知道,她可是清清楚楚。
豈料黃仁德卻并不領她的情,一把將吳氏推開,起身抖了抖袍擺,有些有恃無恐地看向黃老太太道:“母親想要分家,至少也要等到二弟回來再說。”
“不必等了,分家的事兒,我同意了。李嬤嬤,現在就去將族老們請來做個見證。”
眾人回頭,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黃二爺穿著一身尚未來得及換下的官服,背著手氣勢洶洶地邁步入內,先是瞧了一眼鬧得烏眼雞似的哥嫂兩口子,而后走到老太太身旁攙住老太太的胳膊,再次將視線調轉在了哥嫂身上。
“大哥大嫂,如今咱們都成家立業了,按理早該分出去各過各的,我從前不贊成分家是考慮到母親失去小妹,若是咱們兄弟兩個再鬧不和,豈非白叫她老人家傷心?如今看來,卻是錯了,母親身子不好,沒道理整日里再和在一處,跟在咱們這些子女屁股后頭料理那些糟心事兒。你們覺得如何?”
黃仁德眼神閃了閃,二弟出現前他還有膽子在老太太面前犯犯渾,如今有個生得人高馬大又當著官老爺的二弟在這里杵著,他算是徹底被震懾住了,腦子里徹底沒了主意。
這時候又想起他那個滿肚子鬼主意的糟心婆娘,見吳氏一個勁兒地朝他搖頭,索性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下,改口道:“娘,兒子知道錯了。兒子不該頂撞娘,不該叫娘傷心。娘要打要罵,兒子都認,只求娘別趕我們出去。”
吳氏也道:“母親,老爺他這回是真的知錯了。求母親看在幾個孩子的面子上,別趕我們出門。”
吳氏口里提到孩子,也算是恰到好處地拿捏到了老太太的軟肋,老太太閉了閉眼,自肺腑間長長呼出一口濁氣,不去理那各懷鬼胎的老大兩口子,轉頭看向老二道:“衙門上的事兒可都料理妥當了?”
黃仁輔微微頷首:“那個仁心堂的掌柜田有才勾結山匪,意圖不軌,證據確鑿,已被收入牢中。”
言外之意,算是將吳氏和楊管事徹底從里頭摘出來了。
老太太看著二兒子,一時心情也有些復雜,此次叫他為了兄嫂徇私舞弊,不知會不會就此埋下禍根。
可他們到底是一家子骨肉至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吳氏這個做主母的若是落下個通匪的罪名,那這一家子老老小小又勢必要受牽連。
是以這事兒對外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就這么重重拿起輕輕放過,又恐兩口子得不到該有的教訓往后再犯。
老太太攙著二兒子的手,緩緩踱回到圈椅前坐定,將院里院外的丫鬟仆婦們通通都喚到跟前,眼神犀利地一一掃過眾人。
“你們都是簽了死契的奴才,今日之事,若是有人敢漏出去半句,亂棍打死拖出去喂狗。”
丫鬟仆婦們全都戰戰兢兢,雖然他們方才在外頭壓根兒什么都沒聽見,但老太太發火了,誰敢說個不字,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大氣兒都不敢出。
玉嬋立在李嬤嬤身側,莫名感覺自己脖子后面也有些涼颼颼的。
黃家的這些秘辛,什么通匪,什么分家,她打心眼里一個字兒也不想聽的,方才是老太太自己個兒一再堅持要她留下的啊。
黃老太太不咸不淡瞥她一眼,將她的小心思全都看在眼里。
老太太看破不說破,面無表情地朝她招招手。
“丫頭你過來。”
玉嬋點頭,正準備拍胸脯表示自己絕不會將今日聽到的事泄露出去半個字兒,卻聽老太太突然開口問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必你已知曉,你來說說這件事該怎么處理。”
吳氏心里咯噔一下,她背著人做了那樣的事,人不追究就已經算寬宏大量的了,再不敢腆著臉去奢求人小姑娘幫她說話。
玉嬋卻是搖搖頭,表示:“我說過了這本就是老太太的家事,該怎么做全憑老太太處置。”
雖說大夫人吳氏一開始的確是沖著她來的,可到頭來她毫發無損,反倒是吳氏害人終害己,還歪打正著地幫陸家醫館解決了仁心堂這個大麻煩。
回頭叫陸東家知道了,怕是要點上炮竹滿大街地慶賀個三天三夜的。
黃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又看向長子道:“那你呢?可還有什么意見?”
黃仁德望了面色不善的二弟一眼,哪兒還敢有什么意見,立馬搖頭表示全聽母親做主。
黃老夫人沉吟片刻后按著椅子扶手道:“自古以來夫婦一體,吳氏糊涂,你這個做丈夫的也該擔一半兒的錯處。既然眼下你們不愿分家,那便看在小寶的面子上暫且饒你們這回,若是下次再犯,你們一家子立刻分出去單過,我老婆子權當沒你們這幾個人。”
吳氏喜出望外地朝著老太太磕了幾個響頭:“兒媳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黃仁德也長長松了一口氣,正要慶幸此事就此揭過,猝不及防又聽老太太開口道:“只是我們黃家向來有功當賞,有錯必罰。從前便是我這老婆子太縱著你們,才險些釀成大禍。從今往后,這個家里無論主子奴才,但凡有作奸犯科,一律按家法處置。夫婦間凡有一個做錯事,另一個非但不及時勸阻,到頭來卻撇清干系,視為同罪。你們服不服?”
吳氏兩口子連聲道服,老太太又叫李嬤嬤請了家法,親自盯著人將黃大爺按在長板凳上狠狠打了三十戒尺。
至于吳氏,老太太看在她身上有傷暫且不罰,且先記在賬上。
說起來吳氏這回的確有些冤枉,那仁心堂的田掌柜本就因了陸家的關系對玉嬋心有芥蒂,此番叫山賊綁人也是他的主謀。
只因那田掌柜與吳氏身邊的楊管事頗有些交情,楊管事聽聞田掌柜對鄒二姑娘不買賬的行為大為不滿,正好與自家主子不謀而合,兩個人一合計得出了那找人給她點教訓的計謀。
只不過田掌柜心腸更狠辣,這回好不容易能拉上黃家一起下水,料想著有黃縣尉的庇護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兒,便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搭上陳大刀那伙山賊是楊管事全不知情的。
饒是如此,楊管事挑唆主子不行正道也是大罪一樁。
老太太做主將人捆了,攆去鄉下莊子上做苦工,沒有主子的允許一輩子不得踏出莊子一步。
陳大刀入獄后,為了將功贖罪,毫不遲疑地將田掌柜賣了個干干凈凈。
原來這起子綁架勒索的勾當,田有才父子兩個已不是
第1回 做了,從前他們便數次用這種法子打擊異己。
只是土匪行事狠辣,苦主們大多不敢聲張。
這回惹上護妻心切的魏小公子算是踢到鐵板了,該!
仁心堂此前本就因賣假藥的事名聲受損,這回通匪的事更是在整個清泉鎮鬧得沸沸揚揚。
田有才被抓了,仁心堂也被封了。
陸老太爺的陳年舊案也跟著沉冤得雪。
官府出告示的那日,陸家父子兩個在院里燙了熱熱的黃酒,從天香樓叫了一桌席面,一家子關起門來大醉了一場。
父子兩個喝得酩酊大醉,先是抱頭痛哭,最后又背靠背倒在院中睡了過去。
田七和萍姐兒兩個拿兩個沉甸甸的醉鬼沒法子,只得從屋里搬出棉被將二人裹了起來。
轉眼到了九月,朝廷的調令下來了,黃仁輔剿匪有功升做青神縣縣令,而他原先的頂頭上司也沾了光,升遷去了更為富庶的地兒。
初九重陽,黃老太太在家門口大擺宴席,特意命人將合族尊長連同左右街坊四鄰一股腦地請到了家里。
黃老太太久病纏身,已經許久不曾這樣見過外人。
今日她身穿著靛藍繡祥云紋的褙子配一條湖藍挑金絲邊的裙子,領扣上綴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貓眼石,滿頭銀發一絲不茍盤作髻子,額前裹著一條石青配綠寶石的抹額,儼然一副富貴端莊的長壽老太太模樣。
幾個從前與老太太相熟的老夫人見她幾個月不見,整個人竟一改從前的萎黃病容變得這樣容光煥發起來,紛紛表示詫異。
第45章 做席認親
鎮上李家綢緞莊的老夫人上前扯了黃老夫人的手,將人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一番,嘴里忍不住嘖嘖稱奇。
“喲,老太太這些日子不見可是悄悄尋了仙人的靈丹妙藥了?瞧這紅光滿面的模樣可真是年輕了二三十歲不止。”
黃老夫人也不示弱,瞪她一眼,指著她回嘴道:“你們瞧這老貨倒是越發牙尖嘴利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兼有幾個年輕媳婦們插科打諢,一眾夫人太太們笑作一團。
玉嬋應邀來黃家吃席,被李嬤嬤安排坐在一堆素不相識的年輕姑娘中,頗有些不自在。
等到人都來齊了,黃老夫人這才叫李嬤嬤將玉嬋請到跟兒前。
玉嬋還以為老夫人是見客給累著了找她瞧瞧,上前伸出一只手要替她把脈:“您哪里不舒服?”
老太太皺著眉一臉嫌棄地將她從頭到腳上下打量一通,沒好氣道:“我好得很,倒是你,怎么不穿我叫李嬤嬤給你備的那身兒衣裳?首飾也不戴,怎么?瞧不上?”
玉嬋今日穿的是件半新不舊的藕粉色裙衫,頭上也只照舊簪了兩朵海棠樣式的絹花。
而老太太命人給她準備的衣裳那是一套石榴紅的蹙金團花紋的繡衣羅裙,首飾則是一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頭面。
她是來吃席的又不是來搶親的,那樣高調的打扮著實有些喧賓奪主。
玉嬋無奈地笑笑:“您若是沒什么不適,我便回去了。”
老太太雙眼一瞪,一把抓起她的手,不容置疑道:“走什么走?好好待著!”
言罷忽而起身看向眾人道:“諸位有所不知,我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婆子能恢復成如今這樣兒全仰仗了這丫頭悉心照料。說這丫頭是我老婆子的救命恩人也不為過。”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停杯投箸將視線調轉到那小女子身上。
玉嬋一臉驚詫地看向黃老夫人,心里莫名有些慌亂,就聽她繼續道:“今日正好請諸位在此做個見證,我老婆子從此認下這鄒家丫頭為義女。”
底下一片嘩然,紛紛開始向黃大夫人吳氏打聽這衣著樸素的小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吳氏也是一臉尷尬,老太太要收鄒二姑娘為義女的事兒,她也是才知道的。
不過有了前次的教訓,她算是徹底弄明白了,在這個家里兒子還小,混蛋丈夫是靠不住的,唯有老太太才是她的靠山。
她是決計不敢再做得罪靠山的事兒了,只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同人解釋:“她便是夔州赫赫有名的濟世堂鄒家的傳人,您可別看她年紀小,那一手妙手回春的醫術不比那些老大夫差。要不那京城回來的王御醫都治不好的病,怎么就叫她治好了呢?”
此前黃二爺數次登門向王御醫為母親求藥之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夫人們紛紛點頭,這下看玉嬋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
見她容顏秀美,嫻靜婉約,饒是衣著樸素了些,往后有了黃家這尊大佛做靠山,金山銀山那還不是招招手就來了
要不是看她長發高挽,顯然已是嫁作人婦的模樣,都想上前替自家子侄攀一門好親事了。
而玉嬋本人也是猝不及防被老太太“擺了一道”,一時沒回過味兒來愣在了原地。
老太太年紀都能當她的祖母了,她怎么就成了人家義女?
李嬤嬤見狀忙捧著一只沉甸甸的彩漆描金鑲寶首飾盒上前朝玉嬋福了福身:“奴婢給姑娘道喜,這是老夫人特意為姑娘準備的謝禮,請姑娘收下吧。”
玉嬋看了一眼那珠光寶氣的首飾盒子,一時有些語塞。
心里有些埋怨老太太不提前知會她一聲便將她架到了火上,可念在老太太也是一片好心,且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實在不好拂了她的臉面,只能硬著頭皮頂著眾人艷羨的目光先接過老太太的厚禮,認下老太太這位義母。
老太太滿意點頭,命人去前院叫來黃大爺、二爺、志高、天寶幾個,又當著眾人的面兒叫他們見見自己剛認下的干閨女。
玉嬋想說不必,卻頂不住老太太一再堅持。
黃大爺眼角抽了抽,在心里咆哮了一番,這老太太這是鬧哪出哇?
他摸了摸自己隱隱作痛的屁股蛋,垂著頭咬著牙喚了這比自家閨女年紀還小的丫頭一聲“小妹”。
黃二爺倒似不怎么意外,也全不在意眼前這女子搶了自己風頭,歡歡喜喜上前拍著胸脯道:“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小妹若有什么難處派個人知會一聲,我這個做兄長的義不容辭。”
黃大公子也有些懵呀,從前自己在酒樓里調戲過的小女子怎么搖身一變就成了自家小姑了?
黃小公子咬著手指頭沉思,自己管和姐兒的阿姊叫小姑,往后見了和姐兒那豈不是也要喚一聲小小姑了。
玉嬋一臉窘迫地接受著黃家眾人的示好再一一還禮。
今日黃家擺的這場宴席,幾乎人人都以為是為了慶賀黃二爺高升,誰承想竟成了黃老太太認干閨女的酒席了。
等到客人都散了,老太太意味深長地瞧了李嬤嬤一眼,沒有理會自己剛認下的干閨女,自己個兒帶著丫鬟一溜煙兒地回屋去了。
李嬤嬤立刻會意,將玉嬋叫到跟前,真心誠意地為老太太自作主張的行為致了歉。
“老太太她沒有提前告知姑娘,實則是害怕您不答應?”
玉嬋點點頭,十分識趣地謝過老夫人的美意。
“我知道老夫人她也是一片好心,有了今日這場認親宴,就等同于叫我有了黃家這座靠山了,往后在鎮上乃至縣里便沒人敢與我為難了。”
李嬤嬤含笑看著她,眼神里流露出由衷的贊許。
“姑娘明白老夫人的苦心就好。”
玉嬋手里捧著那只沉甸甸的首飾盒子要還給李嬤嬤。
“老夫人的好意我心領了,可這些東西太貴重了,我實在不能收。”
李嬤嬤毫不遲疑地將匣子推回:“這是老太太的一點心意,姑娘還是收下吧。”
言罷又四下看了看,湊近一些在她耳邊嘀咕道:“老太太的寶庫里好東西多著呢?這些……只算得上是九牛一毛。”
玉嬋:我這是傍上金山了?
再說魏小公子,媳婦忙著吃席,魏小公子卻忙著拿著鏟子同錦衣衛韓休韓指揮使手下的十一人在黑風山西北坡上的半山腰上吭哧吭哧挖土。
韓指揮使本人已押著重犯朱貴回京復命。
這次在黑風山剿匪中捕獲的江洋大盜江濤因受不了千古奇毒斷腸散的摧殘,交代了當年從那場宮亂中偷走的傳國玉璽以及那批財寶的下落。
此事干系重大,不能向旁人走漏半點風聲,魏小公子只得親自帶著人來上陣挖寶。
好在堂堂錦衣衛手下的人都不是吃素的,眾人吭哧吭哧挖了幾個時辰后,終于在一株千年老松東西南北四個方位挖出了四只沉甸甸的樟木匣子。
那匣子上設有鎖扣,刀劈不開,斧砸不爛,可魏襄早就從那江濤手中得到了打開鎖扣的鑰匙。
眾人屏息凝神,只見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自懷中摸出一把毫不起眼的鑰匙,鑰匙插進鎖扣中,轉動數圈,只聽得咔噠一聲。
第一只匣子被打開了,眾人險些被閃瞎了眼,里頭是一匣子金燦燦的金條子。
魏襄有些失望地搖搖頭,取出另一把鑰匙,打開第二只匣子,第二只匣子里裝的是十來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魏襄再次搖頭。
接著打開第三只,里頭裝的是各式各樣的紅綠寶石,魏襄依舊是搖頭。
眾人紛紛把視線轉向最后一只匣子,最后這只里面該是那枚傳說中命途多舛的傳國玉璽了吧。
魏襄掏出最后一把鑰匙,眾人的心也跟著被揪起,咔噠,最后一只匣子開了。
眾人傻了眼,梁五捏緊了沙包大的拳頭,一拳在地上砸出一個坑。
“可惡!那個江濤竟敢騙咱們。”
魏襄饒有興趣地瞧著自最后一只匣子里取出的一截刀柄模樣的東西,那東西不過半個巴掌大小,也沒有刀刃,卻在他指尖不經意碰到上面的一顆紅寶石時一截鋒利的白刃嗖地自刀柄中彈射而出。
刀身小巧,刀刃鋒利、削鐵如泥,倒是件趁手的兵器。
魏小公子堂而皇之地將這把古怪的匕首收入囊中,轉頭從第二只匣子里撿了枚最大最亮的夜明珠拿在手里掂了掂,對那十一個錦衣衛道:“這些東西留下一半給上頭交差,剩下的再一分為二,一半我留著有用處,另一半兒給你們頭兒帶回去,他自知該如何。”
眾人大喜過望,魏小公子有什么用處,他們不敢過問,可他們奉命為他辦事,若沒有他開口,他們是一個銅子兒也不敢拿。
他們在錦衣衛當差,向來不缺油水,可錢財再多也不嫌多,天底下誰跟真金白銀過不去呀?
他們頭兒向來大方,到時候少不了要給大家伙兒分一杯羹。
如此看來,跟著這魏小公子當差著實不虧。
就在眾人為這天降橫財暗自竊喜時,梁五卻仍在糾結著傳國玉璽的下落。
魏襄將夜明珠收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吧,我知道那東西在何處。”
魏小公子抖落袍子上的泥土,在山間的溪流里沖洗干凈,這才懷揣著夜明珠神清氣爽地回到家,老兩口和小丫頭們都歇下了,娘子屋里還亮著燈,想來是在等他。
他心頭一熱,推開門就瞧見自家娘子懷里抱著只異常華麗的匣子在屋子里踱來踱去。
見他回來,她擱下匣子,停住腳步,回頭看向他:“娘在灶上給你留了飯瞧見了嗎?”
魏襄抬手摸了摸鼻尖,輕輕“嗯”了一聲,走過去打開燈罩子,噗地吹滅了桌上的油燈。
玉嬋一臉詫異地望向他:“誒,你……這是做什么?”
第46章 贈卿明珠
魏襄一臉神秘地朝她眨眨眼,牽著她的手坐到床前,放下帳子擋去自窗外照進來的大半月光。伸手不見五指的帳中,靜得可以聽得見彼此的一呼一吸。
玉嬋抓著被子一骨碌爬到墻角,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唾沫,然后就瞧見他黑黢黢的一團湊了上來,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顆比她臉還大的夜明珠。
魏襄上前,與她肩膀挨著肩膀坐下,將那顆沉甸甸的珠子塞進她懷里。
“怎么樣,喜不喜歡?”
玉嬋睜大了眼睛盯著那顆黑暗中泛著瑩瑩幽光的大珠子,點頭,詫異道:“這么大顆的夜明珠,我只在書里見過。”
魏襄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被她那張被珠光映照得熠熠生輝的臉龐吸引。
從眉眼到鼻尖,再由鼻尖到那兩片嫣紅的唇。
怪道那王府夜宴上雍王那老東西要用夜明珠照明,明珠美人兩相宜,他哪兒有什么心思看珠子,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
看著看著,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再靠近,近得幾乎要碰到她的鼻尖。
“誒?你……你要做什么?”
她一只手捂著臉,咕咚一聲,輕輕吞咽了下,不動聲色往后縮了縮脖子,雙目圓瞪注視著他。
魏襄有些心虛地眨眨眼,伸出食指輕輕點在了她左臉頰上。
“這里有臟東西。”
玉嬋拿手背往臉上蹭了蹭,眨動著一雙水光瀲滟的眸子再次望向他:“還有嗎?”
魏襄忍著笑搖頭,拇指撫上她的面頰,輕輕捻動了一下。
溫熱的觸感傳來,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自腳底下生起,她的面頰浮上了一抹紅云,心有些慌,濃密的眼睫隨了他手指不停地打著顫兒。
“好……好了嗎?”
她十指抓著被角,有些緊張問道。
“嗯,好了。”
魏襄喉結一滾,有些戀戀不舍地收回手,指尖方才觸到的那片滑膩好似還縈繞在心頭。
玉嬋摸了摸微微有些發燙的臉頰,眼前這帳子、這珠子、這人,出奇地有些曖昧。
她隔著珠子看了眼那雙幽深得好似要將人吸進去的鳳眸,慌忙垂下了頭,撫著那顆快要蹦出胸口的心子,疑心深夜有男狐貍精出來勾人。
她毫不遲疑地丟開那顆燙手的大珠子,唰地掀開帳子,趿上繡鞋下了床,再次點亮了桌上那盞燈。
重新抱起那只沉甸甸的匣子,繼續滿屋子地踱著步,有些沒話找話。
“今日黃家的宴席你沒去還真是……真是可惜,那黃家廚子的一手鱸魚膾做得極好……”
魏襄瞧了一眼那顆被她隨手丟在一旁的大寶珠,下床,頗有些受傷地看向她牢牢抱在懷中的那只匣子道:“這是什么東西?”
玉嬋垂頭望了望自己懷里的匣子,輕輕吐出一口氣。
“哦,這個是黃老夫人贈我的首飾盒,這里頭的東西實在是太貴重了。老太太既不肯收回去,我們母女幾個尋常在鄉下鎮上走動也戴不出去。我便尋思找個地方好好藏起來,等日后容姐兒、和姐兒出嫁時給她們添妝。”
魏襄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挑開那匣子上的鎖扣,隨意往里瞧了一眼,大金鐲子、瑪瑙手串、寶石頭面,綠汪汪的翡翠、白閃閃的珍珠。
紅紅綠綠滿滿當當的一匣子,嘖,這黃老太太還真是財大氣粗。
難怪這丫頭方才見了那顆百年難得一見的東海夜明珠也見怪不怪了。
原想著她平日不愛金銀這等俗物便沒多拿,早知如此就該整箱整箱扛回來。
腸子都快悔青了的魏小公子在屋子里環視一圈,最后指了指頭頂上的房梁。
“那上頭倒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玉嬋仰頭望著高高的房梁,忍不住點頭,隨即又輕輕蹙起了眉:“可我上不去。”
魏襄微微揚唇,伸手攬住她的腰肢,在她的驚呼聲里輕輕一躍躍上了房梁……
得益于黃老夫人的那場宴席,整個清泉鎮上很快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杏花村有位醫術高明的鄒姑娘,非但治好了黃老夫人多年的頑疾,還因此被性子刁鉆的老太太看入了眼,成了黃家義女。
陸東家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時機,借著黃家的風頭讓陸家醫館的生意更上了一層樓。
大手一揮,決定找個鎮上人最多的地方,再開三日義診。
這才一個多月過去,曾經門可羅雀的陸家醫館如今也是一早就排起了長隊。
重陽過后,西風漸緊,庭樹葉紛紛。【1】
有不少人出現了鼻咽口干之癥,玉嬋囑咐陸東家熬煮了銀耳百合羹在街口分發給前來看診的病人。
人們喝著熱熱的湯羹,坐在陸家搭出來的長棚里耐心地等著這位小神醫給自己看診。
玉嬋剛給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嫗看完眼疾,便聽見人群中有人大喊:“大夫救命!大夫救命!”
轉過臉來一看,是一位年輕婦人懷里抱著個打著襁褓的嬰孩滿臉是淚地奔了過來。
人們自發地為那婦人讓開了一條道路,玉嬋接過那婦人手里的孩子一看,那襁褓中的嬰孩兒不過六七個月大小,小小的一團蜷縮在母親懷中,頭向后仰,兩眼上翻,四肢抽動,口里還不停地吐著白沫。
人們紛紛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么小的孩子莫不是也得了羊角風?真是造孽呀造孽!”
人群中有一青衣老者瞇著眼,一手捻動著一把花白的胡須,聞言止不住連連搖頭。
“非也,非也。”
老者身旁的隨從道:“先生,您看要不要救救那孩子,那母子兩個瞧著怪可憐的。”
老者睜開眼望了眼被里三層外三層圍在中間的小女娃,依舊是搖頭。
“慌什么?且瞧瞧那丫頭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
玉嬋將孩子側抱在懷中,手背輕輕貼在那孩子的面頰上,有明顯的高熱癥狀。
略一思索便診斷出這不是人們口中的羊角風,而是父親那本札記中提到的小兒高熱驚風。
玉嬋還從未替年紀這么小的患兒看過診,耳畔是孩子母親近乎失控的哀求。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玉嬋攥緊了拳頭,迫使自己定下心神,問那孩子的母親:“多久前開始這樣的?”
那年輕婦人胡亂抹著淚答道:“昨兒夜里突然啼哭不止,今早起就這樣了,一直高燒不退,手腳不停地打顫,大夫,求求您救救他。”
玉嬋點點頭,又問:“此前可用過什么藥不曾?”
婦人抽噎著道:“前兒染了風寒,看了大夫,開了方子喂了幾回藥,高燒本是退下去了,沒想到……”
玉嬋凝眸沉思片刻,取出銀針,手握患兒左手中指,點刺中沖穴,直至放出里頭污血,擦干凈再刺,如此反復五次后,暗紅的血液逐漸轉為淺紅,止住血,那孩子漸漸停止了抽搐。
卻仍有高熱癥狀,依舊昏迷不醒。
玉嬋再以同樣的法子點刺拇指少商穴,此穴位有清熱利咽、開竅醒神之功效。最后再輔以其他幾處穴位。
片刻后,那孩子竟睜開眼,微微轉動著眼珠,視線在母親和眼前這陌生女子間來回轉動,嘴里發出了嘹亮的啼哭聲。
婦人將孩子摟入懷中,幾乎是喜極而泣,嘴里忙不迭地向玉嬋道謝。
玉嬋見那小兒除了方才那些急癥,還兼有咽紅、舌黃,咳嗽、流涕之癥,應是外感風邪所致,開了貼適宜小兒服用的用于疏風散熱的溫和方劑。
不多時那小兒的父親也趕來了,夫婦兩個取了藥對著這年輕的女大夫再次道謝,帶著襁褓中的孩兒回去了。
擠在周圍看熱鬧的街坊們也跟著松了一口氣。
“可憐那孩子才那么大點就要遭那樣的罪,得虧是遇到了鄒大夫。”
“是啊,從前聽人說陸家醫館來了位醫術高超的小女娃,我還不信。這下親眼見過了,算是心服口服了。”
“嗨,你懂什么?別看人家年紀小,人祖上三代都是開醫館的。在夔州很是有名,就咱們這處窮鄉僻壤的消息閉塞才沒多少人聽說過。”
……
老者瞇著眼,輕輕捻動胡須,喃喃自語道:“這丫頭姓鄒,祖上三代還是開醫館的,倒叫我想起一位故人。”
陸家醫館在長街上開了三日義診,前來看診的人一日比一日多。
玉嬋見來的人這樣多,又恐叫人白等,與陸思明商量,先由他將病人的癥狀與訴求一一記錄在冊,等到玉嬋親自替人看診時,正好可以對癥下藥。
這樣一來不但能省去中間一問一答需要花費的功夫,也省去了病患的等候時間,可以說是一方兩便。
黃昏時分,玉嬋送走前來看診的最后一位病人,正在埋頭整理醫案,面前的光突然被人擋去,抬頭一看,面前正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
還未開口,便聽陸思明搶先道:“這位先生,今日義診到此結束了。您若是想瞧病,明日八寶街,陸家醫館,請早。”
豈料那老者卻好似充耳未聞,只一手捻動著花白的胡須,默不作聲地含笑打量著面前的小女娃。
陸東家有些自討沒趣地撇了撇嘴角,玉嬋忍不住開口詢問:“老先生有事?”
老者點頭,終于開口道:“我看你這小女娃有幾分慧根,倒是可以勉為其難破例收你做我的徒弟,怎么樣,要不要考慮考慮?”
玉嬋眼角抽了抽:前有老夫人強收義女,后有老先生強收徒弟,她這是什么運氣?
陸東家有些好笑地叉腰看著面前這一副漁翁打扮的小老頭:“你誰呀你?我家鄒大夫祖上三代都是行醫的,那是從小聞著藥香長大的,人……人用得著你教嗎?”
老者聽著他的話,也不生氣,只一臉帶笑地等著她的答復,倒是他身邊的小廝看不下去,梗著脖子,紅著臉道:“放肆!我家先生可是太醫院……”
老者搖搖頭制止:“誒,拿身份壓人算什么本事。怎么樣?姑娘考慮好了嗎?”
第47章 再找麻煩
玉嬋微微一笑,問道:“閣下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太醫院院判王文泰,王老先生。”
王老先生微微睜大了眼,面露些許驚訝之色。
“哦?你這小姑娘是怎么看出來的?”
玉嬋答道:“這十里八鄉就出過您這么一位在太醫院當過值的老先生,自然不難猜測。”
王老先生失笑,也直接道:“不錯,老朽不才,的確在太醫院做過幾年院判。不過老朽現已賦閑在家,那都是從前的事兒了。怎樣?我這個賦閑在家的前院判有沒有資格給你這丫頭做師傅?”
玉嬋婉言謝絕:“承蒙老先生青眼有加,不過,不必了。”
陸思明不以為然地輕嗤一聲,忍不住小聲嘟囔道:“做過御醫又如何?黃老夫人的病還不是吃了我家鄒大夫的藥才治好的。”
小廝氣得直跺腳,王老先生卻笑問道:“哦?姑娘也這樣認為?”
玉嬋搖頭:“怎會?老先生能在太醫院那樣的地方任職,醫術自然也是百里挑一的。方才是我家東家失言了,還請老先生勿怪。”
王老先生摸摸胡須,點頭笑道:“實不相瞞,黃老夫人的病,不是不能治,只是老朽在太醫院供職多年,侍奉過的貴人不計其數,能在數次大風大浪中全身而退,奉行的便是謹言慎行的原則。所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黃老夫人的病,顯然是重癥,重癥往往需得下猛藥。以老太太的年歲和身體底子,下猛藥實在是鋌而走險。是以老夫選取了保守的法子,徐徐圖之。沒承想,到頭來竟被你這丫頭打了臉,哈哈。”
玉嬋為老先生這樣坦蕩的胸懷折服,也如實道:“老先生說笑了,晚輩才疏學淺,起先對黃老夫人的病癥也束手無策,后來也是根據父親早年行醫的札記而得出的診療方法。先生才是真才實學,晚輩自愧弗如。只是拜師的事兒關系重大,晚輩不能擅自做主。”
背著父母行醫已是違背家規祖訓了,若是再擅自認他人做師傅,她不知道父親將來知曉會作何想。
豈料那王老先生卻是絲毫不氣餒,照舊每日到陸家醫館瞧玉嬋給人看病,閑暇時候與她交流一些自家從前的經驗,長此以往,二人雖沒有成為師徒,卻成了興味相投的忘年交。
這日王老先生登門時,玉嬋正在為劉翠娘看診。
劉翠娘肚子里的孩子已經有五個多月了,肚子已經有些顯懷了。
自從采用了玉嬋的藥食和艾灸療法,她的下紅之癥總算是給治住了,腹痛也好了。
只是肚子瞧起來不如別的同月份的婦人大,可玉嬋告訴她這是正常的,她也就安心了。
玉嬋根據她現下的情況減去了艾灸療法,固本培元的安胎藥還得繼續用下去。
劉翠娘看了眼立在不遠處不住搓著手的丈夫,一臉幸福地摸著依舊不甚明顯的肚子,心里對玉嬋也是充滿了感激。
“如今時不時地感覺到這個小家伙在肚子里動一下,我這心里別提多滿足了。二姑娘,我……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才好。”
玉嬋將藥方子交給田七抓藥,真心誠意為她感到高興。
“想來是這孩子與您的緣分,這是我身為大夫應該做的,夫人不必掛懷。”
望著夫婦兩人離去的背影,王老先生搖著頭一屁股坐到了玉嬋對面的椅子上。
“方才那婦人懷相不好,若是早期便有過下紅之癥,恐不是什么好征兆。”
想當年他在太醫院就職,看得最多的便是各宮娘娘小主的胎穩不穩。有沒有問題,他幾乎是一眼就能瞧出來。
玉嬋點了點頭:“該說的我一早便告知他們了,可這個孩子對他們而言得來不易,我也只能勉力為之了。先生經驗豐富,可有什么好的提議?”
王老先生一手撩動花白的胡須:“你那方子我方才已經瞧過了,沒什么問題。問題全都出在那婦人自己個兒身上。”
兩人說話時,陸東家正半邊身子壓在柜上噼里啪啦地撥動著算盤珠子。
嘿嘿,自仁心堂倒臺以來,他們陸家醫館這生意可以說是越做越紅火。
他家的藥賣得便宜,可該賺的銀子也是一分也沒少,旁的不說,就說諸如黃家那樣大戶人家給的診金那就十分可觀了。
每日到醫館看診的人越來越多,他家小鄒大夫一個人怕是要忙不過來了,還有抓藥的小伙計,只田七一個半大小子也不夠,還有這間鋪子,太小,太寒磣了。
好多人頭回來都找不著地方,他尋思著既然手里有了銀子,是該再請幾個靠得住的人,好好選一間像樣的鋪子,裝點裝點門面了。
陸東家正一臉喜氣洋洋地籌劃著美好未來,尋晦氣的人這就找上了門。
原來自打楊氏兩個月前在陸家醫館門前同陸東家大吵了一架后,說什么也不肯回陸家。
在娘家住了七八天,被哥哥嫂子明里暗里地挑三揀四,實在住不下去了,偷了母親房中家私細軟跟那云來客棧的賬房先生杜子言私奔去了外地。
那杜子言起先貪圖她的錢財倒也小意殷勤地體貼了她一陣,等到兩個人在外頭廝混一個多月將身上盤纏都揮霍了干凈,那杜子言才逐漸露出了本來面目。
原來這男人是個天生的浪子,一面釣著楊氏這個半老徐娘,一面在外頭跟些不三不四的伎子伶人廝混。
一來二去地被楊氏撞見了,楊氏打翻了醋缸子大發雷霆,拿出了從前在陸家撒潑打渾的勁兒去抓扯那小狐貍精的衣裳,到頭來反被杜子言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頓,捆起來關在屋子里餓了三天。
后來看她老實了才將人解了綁,命她每天在屋里洗衣裳做飯,端洗腳水,給他二人當牛做馬,稍有不稱意就要挨一頓鞭子打。
楊氏從前在陸家那都是橫著走的,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日日以淚洗面,琢磨逃出去的法子。
終等到有一日那杜子言夜里同伎子廝混完醉得不省人事,偷了些盤纏跑了出去,一路沿街乞討,得了好心人的相助,好不容易才跑了回來。
那趙氏時隔一個多月再次見到混得要飯婆子似的女兒也給嚇了一跳,捏起拳頭狠狠在她身上砸了一頓,終究念在是自己親生的份兒上將人留了下來。
可日子一長,那楊家哥嫂又開始嫌棄這個拖油瓶了。
尤其是那楊家嫂子見天兒地踩著婆婆院兒里門檻兒罵:“這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要是你都不好意思天天躲在娘家混吃等死。你不是最有出息了嗎?好好的丈夫孩子不要,跟個小白臉跑了。呵,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什么姿色?到頭來人家將你包里幾兩銀子都抖落出來了,將你丟破鞋似的一腳踹開了,你還有臉跑回來了?嗨,我要是你……真是恨不得一頭碰死。”
楊氏氣不過也罵回去,結果就是人院兒門一關,自己一家幾口在院子里吃香喝辣,將這母女兩個晾在一頭喝西北風去了。
清粥咸菜地熬了幾天,趙氏實在是熬不住了,聽幾個街坊老婆子說陸家來了個什么小神醫,人醫館門前每日看病的人都排到了巷子口。
趙氏連忙抓著女兒跑去陸家門前看了幾回,見那醫館生意實在紅火,又見自家從前那窩窩囊囊的女婿果然改了模樣,一天天的紅光滿面的,跟撿了金元寶似的。再看那個啞巴外孫女竟也穿上了綢子戴上花兒了,跟富貴人家閨秀似的。
趙氏立刻就紅了眼,連帶著看那窩囊女婿都順眼多了,這……這不妥妥金龜婿嘛,她可不舍得就這么輕易放過。
于是趙氏打定了主意三天兩頭地帶著自己閨女上門,在那陸東家面前一味地伏低做小,就盼著他能回心轉意。
陸思明也著實被這母女兩個傷得狠了,壓根不想搭理她們,可也經不住她倆三天兩頭地上門折騰。
他家生意好不容易好起來,可不能再這么給攪黃了,只能抱著舍財免災的念頭好聲好氣地同她們商量。
“二位有什么想頭不妨直說。”
楊氏抿著嘴不言語,甭管姓陸的怎么變,她都打心眼兒里瞧不起這個男人,要不是實在走投無路了她才不會低聲下氣地轉頭求他。
趙氏橫了自家閨女一眼,臉上堆起諂媚的笑。
“唉喲,都是一家人,瞧你說的。我們能有什么想頭?女婿,你也聽我一聲勸,萍姐兒需要娘,你這家里也需要個女主人操持家務不是?這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從前是碧云這丫頭性子拗了些,她也是為著你,為著這個家能好起來不是?我這個當丈母娘的先代她給你賠個不是,你就寬恕了她吧。”
陸思明聞言抄起手冷笑一聲,叫田七從屋里拿來提前寫好的和離書并五十兩銀子。
“打住打住,我可受不起您這樣的大禮,權當我福薄命小,實在是高攀不起。這五十兩銀子也權當是給她的補償。其余的,想都別想。”
他本是想著息事寧人,趕緊打發走這對兒喪門星,偏叫那楊氏看在眼里,只覺受了天大的侮辱,一巴掌將他遞過來的銀子并那和離書拍到了地上,指著他的鼻子就罵。
“你算個什么東西?也配這么作賤我?”
趙氏一看果真只有五十兩,撇撇嘴角,一屁股坐在他家門檻兒上扯開嗓門捶地大嚷:“唉喲,大家伙兒都來瞧瞧。陸家這個沒良心的,如今發達了,就琢磨著休妻了,想來是要攆了糟糠之妻,給外頭哪個狐貍精騰位置了。”
“狐貍精”三個字嚷出口時,趙氏那雙倒掉著的三角眼還似有若無地瞥向了玉嬋所在的方向。
玉嬋搗藥的手一頓,朝田七使了個眼色,田七立刻悄悄擠出了人群。
“唉喲,我那苦命的兒呀,真是可憐!這才離家幾日,就叫外頭來的小賤人偷了家了。”
趙氏左一個狐貍精,右一個小賤人,滿口污言穢語,成功惹怒了愛徒心切的王老先生。
老先生也不顧身為太醫院前院判的體面,跳出去指著那婦人的鼻子一通破口大罵。
“齷齪人看什么都是齷齪。人家是救死扶傷的大夫,天天在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忙得腳不沾地,竟被你這老婆子空口白牙地污蔑成了什么狐貍精。這天理何在?王法何在?還知不知道禮義廉恥?”
趙氏見說不過,一屁股往那門前一坐,又是呼天搶地地大哭大喊:“欺負人了,他們姓陸的合起伙來欺負我們母女。大家伙兒可得為我們做主啊。”
她的這一番哭鬧倒是引來了不少前來看熱鬧的左鄰右舍,很快便將那陸家門前圍得水泄不通,叫那些原本要來看病的人都擠不進去了。
“閃開,閃開!”
眾人正瞧著熱鬧,忽見十來個生得兇神惡煞的官差走了進來,眾人唯恐避之不及,惹火上身,紛紛自發地讓開了道路。
第48章 再見沈季
那為首的官差腰挎大刀往那陸家門前一站,肅殺的目光在堂下掃視一圈,厲聲道:“哪個是楊氏?”
楊氏戰戰兢兢往母親身后躲了躲,趙氏也有些不明就里地看了看躲在身后的女兒。
那官差見無人應答,橫眉怒目,再次問道:“哪個是楊氏?速速應答!”
陸思明看了一圈,巧了,今日這里還真只這一個姓楊的,忙上前一步,指著楊氏道:“楊氏在此,不知官爺有何公干?”
那官差卻并未做回答,冷哼一聲朝身后二人擺了擺手,那二人立刻上前不由分說將楊氏從趙氏身后拖了出來。
楊氏兩條胳膊被人拎死狗似的拖拽了出來,回頭朝著母親趙氏哭喊道:“娘,救我!”
趙氏看了眼那官差握在手里的大刀,登時沒了方才對著女婿時的囂張氣焰,哆哆嗦嗦上前,小心詢問道:“這位官爺,不知我女兒犯了何事?”
那官差唰地展開一幅年輕男子的畫像,遞到楊氏面前,喝問道:“你可認得這畫上的男子?”
楊氏哆哆嗦嗦抬起頭看了眼官差手里的畫像,嚇得一個趔趄,那畫像上的人化成灰她也認得,白著臉兒顫聲道:“敢問官爺這人所犯何事?民婦與他并無……并無干系啊。”
那官差垂著眼看了眼她面上的反應,不緊不慢地卷起畫像,冷聲道:“此人涉嫌誘拐官眷,罪大惡極。半月前有人看見你與此人同進同出,想來必是同伙,還敢謊稱并無干系?”
這下楊氏徹底傻眼了,姓杜的日日與歌姬伎子之流廝混也就罷了,竟還敢勾搭官眷?滿口嚷著冤枉冤枉,豈料那官差卻是理也未理,徑直拿鐐銬將人鎖了帶走。
趙氏因涉嫌偷盜他人財物也被一并帶走了。
街坊四鄰一片嘩然。
“方才我偷偷瞧了眼,那畫像上的人嘴角有顆不大不小的痦子,那分明是從前在云來客棧做賬房的那個杜相公。怎么?這楊氏何時跟他勾搭上了?”
“嗨,什么杜相公?你沒聽人說嗎?那分明是誘拐官眷的浪蕩子。這楊氏從前對陸家父子便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原來是早跟那浪蕩子勾搭上了。”
……
陸東家眼角一抽,這下好了,楊氏母女這個大麻煩算是解決了。
可……可可可,他頭上這頂綠帽子怕是到死也摘不去了。
※※※
回杏花村的路上,玉嬋抬手摸了摸窩在懷里呼呼大睡的小妹,微微側頭瞥了眼身旁面色陰沉的男子,心里有些納罕,這家伙自從上車起便一語不發地垂著頭,還……還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瞧著怪嚇人的。
魏襄側頭,卻見身側小女子唰地轉過臉去,將目光轉向了別處,沒好氣地道:“想看就看,我是你相公,用不著藏著掖著。”
玉嬋有些欲蓋彌彰地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額發,回過頭來睜大眼看向他。
“我……我只是看你好似有些不高興,可是書院那頭出了什么事兒嗎?”
魏襄輕輕勾了勾唇角,湊近了些,在她耳邊壓低聲音道:“怎么?關心我?”
玉嬋紅著臉瞪他:“你不說就算了,坐過去些!”
魏襄垂頭看了眼枕在她膝上的小姑娘,有些悻悻地坐直了身子,對著茫茫夜色恨恨道:“陸家那個窩囊廢,我已經警告他了。若是再管不好自家那點子破事兒,那醫館也沒有開下去的必要了。”
玉嬋有些好笑地搖搖頭:“原來你方才一路都在為這個置氣?今日那些官差是你叫來的吧?其實,就算你不插手,我也有法子解決。”
魏襄看她一眼,微微挑眉道:“哦?什么法子?”
玉嬋抿了抿唇道:“那個趙婆子最愛貪小便宜,從前每回來都會順手牽羊摸走鋪子里的一些名貴藥材。上回她來時我假托做事不便,故意將一對兒黃老夫人給的金鐲子擱在了柜面兒上,再將人都支開了,回來一看那鐲子果然不見了,不用想也知道被那婆子順手給摸了去。”
魏襄揚唇笑了笑:“我還道娘子妙手仁心,受了欺負也不懂得跟人計較,卻原來早就設下了套等著那惡婆子往里鉆。不錯,貪墨他人財物是要吃牢飯的,東西越貴重,牢飯吃得越久。”
言罷又嘆息著搖搖頭:“娘子狡黠,如今又有了黃老太太做靠山,往后是用不著我這個吃軟飯的了。”
玉嬋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唇角微微翹起:“不過,還是要謝你今日替我解圍。”
魏襄一聽立馬來了精神,瞥了一眼她懷里熟睡的小丫頭,湊在她耳邊低語道:“娘子若真想謝我,不如答應我件事。”
玉嬋摸了摸發燙的耳根:“何事?”
魏襄揚唇一笑:“三日后,天香樓,你來自見分曉。”
天香樓是清泉鎮上最大的酒樓,據說一桌子酒菜至少也要十兩銀子,饒是如此每日登門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不為別的只為那天香樓中有三絕。
一絕絕在那大廚一手貫通南北的好菜,的確是別處品嘗不到的美味。
二絕絕在那唱曲的嬌娘一把出了名的好嗓子,如黃鶯出谷,余音繞梁。
三絕便絕在天香樓最高一層乃是觀月的絕佳圣地,每逢十五日月夜,更是一座難求。
十月十五這日,往昔熙熙攘攘的天香樓卻突然大門緊閉,將所有慕名前來的顧客拒之門外。
有人不忿撲了個空,上前詢問:“我說趙掌柜,好好的生意不做,你們到底怎么回事兒?”
趙掌柜陪著笑臉兒立在門前,朝著來人拱手致歉:“諸位,抱歉,抱歉,實在是對不住。”
又有富家子攜了美人歌姬正打算登樓賞月、飲酒作樂,見狀不屑地輕哼一聲,腆著肚子上前:“小爺我出五倍的價錢,買你露臺上的一桌席面,怎么樣?別掃了爺們兒的雅興。”
言罷朝身后小廝擺了擺手,那小廝立刻奉上一包沉甸甸的銀子。
豈料那趙掌柜依舊是不為所動:“抱歉,諸位,今夜叫大家伙兒撲了個空,在下深感歉意,明兒我請蕓娘為諸位公子獻唱一曲,權當做賠罪。只是今日天香樓被一位貴客給包下了,諸位請回吧。”
那富家子一聽卻好似見了鬼一般瞠目結舌:“你說什么?有人將天香樓包下了?莫不是那財大氣粗的黃大公子?”
趙掌柜笑而不語,只說是不方便透露顧客的私隱,將那前來問詢的顧客通通打發了出去。
天香樓頂層的露臺上,一襲寶藍織金團花錦袍的貴公子靠坐在紅木圈椅中,一臉挑剔地看著仆婦呈上來的一桌子酒菜,雖說不及京中的廚子做的精細,勝在色香味俱全。
再看看天上那輪圓月,雖有些彩云遮月,不過勝在夠大夠圓。
最后將視線調轉到了隱藏在樓下水榭邊上的那些東西……
她應該會喜歡的吧?
真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只是他等的那股東風遲遲不來,倒是等來了撲面而來的西北風。
衣衫單薄的魏小公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趙掌柜立刻上前親手斟了一杯熱茶遞到他面前。
朔風撲面,趙掌柜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戳戳手,看了眼天邊飄來的一團烏云,好意提醒:“公子,看天色,好似有雨。您等的那位貴人遲遲未來,要不要在下派個人去請?”
魏襄搖頭,唇角揚起一抹自信滿滿的笑。
“不必了,許是有事耽擱了。她答應過的事,一定會來。”
陸家醫館,玉嬋送走前來看診的最后一位病人,正要出門卻見有人抬著一個滿臉是血的年輕男子找上了門。
玉嬋忙叫人將傷者抬去里間,點了燈一看,那男子腦后有一個寸余長的血窟窿,血還沒止住,著實傷得不輕。
根據那男子的同伴所言,這人是個泥瓦匠,替人修屋頂時失足跌下地,撞到了腦袋。
玉嬋迅速替那傷者清理傷口,止血縫合,因傷在腦部為了穩妥起見,又將病人留下來觀察了小半個時辰,見他沒有出現其余不適癥狀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前前后后一通耽擱,又耗去一個多時辰。
陸東家看了看天色,想起昨日那小子陰惻惻地對著自己千叮嚀萬囑咐,今日萬不可將人留得太晚,趕忙催促道:“姑娘快去吧,這里有我看著。”
玉嬋這才想起魏襄還在天香樓等她,只是垂頭看自己身上那條銀紅蹙金繡海棠花的束腰羅裙,還是今早起來他替她挑的。
方才不小心沾了些患者身上的血跡,恐走在路上嚇到人,隨意拿清水搓了搓,仍沒有清洗干凈,只得轉去最近的成衣鋪子另買了套換上。
誰知換好衣裳剛一出門,便聽見身后有人喚自己。
“二妹妹!”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玉嬋愣在了原地,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的心也跟著一陣突突直跳。
她有些不敢回頭,直到那人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阿嬋,真的是你?”
玉嬋怔怔地回頭,對上那張久違了的熟悉面孔,手里的燈籠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沈大哥,你……你怎么來了?”
沈季立在那里,深深凝視著她,上一回見她還是去歲元宵的花燈會上。
他們在堆成鰲山的絹紗彩燈前不期而遇,彼時她一襲玫瑰色的束腰羅裙,身上系著一件白狐貍毛的斗篷,手里提著一只兔子燈,被兩個同樣穿紅著綠的妹妹簇擁在中間,笑語吟吟,似蟾宮仙子下凡。
他彬彬有禮地喚她名字,贈她自己猜謎賺來的蓮花燈。
她垂下頭,手指絞著絳帶輕聲對他道謝,一語未畢悄悄紅了臉龐,而他的胸口也好似揣了鹿一般怦然不止。
那夜,那人,那燈,那月,全美得如同一場精心編織的美夢一般。
朔風撲面,他從那場過于美好的幻夢中驚醒,再次看向眼前的人。
一年多不見,她的身量似乎比從前高了些,眉目間已有了小婦人的風致,身形婀娜,是個實打實的大姑娘了。
只是想到二人如今的境遇,他突然紅了眼:“我……我是特意趕來見你的。”
第49章 辨明心意
玉嬋輕輕點頭,一年多不見,他的眉目依舊清雋,面頰卻微微有些凹陷,唇上蓄著一圈淺淺的青色胡渣,好似……好似一路風塵仆仆而來。
他身上穿著的是家常的舊衣,面上系著一件豆青色斗篷,領口上繡著幾片竹葉,是……是她從前一針一線親手繡上去的。
她深深為這一幕刺痛,默默將視線從眼前這位故人身上收回,淡笑著開口道:“聽說沈大哥在此次春闈中高中,還未來得及向你道喜。”
沈季苦笑著搖搖頭,想到過去幾個月所經歷的大起大落,只避重就輕地答道:“殿試后,我在京中病了一場,授官的事也因此耽擱了。等我回來時,卻聽說你成親了……”
言及此處,他望向她的眼眸中浮現深深的痛楚之色,聲音也變得有些哽咽起來:“阿禪,沒有親眼看到我是如何也不信……不信你會背棄我們之間的約定,同他人成親。”
玉嬋聞言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小疙瘩,語帶諷刺地看向他:“哦?他們是那樣同你說的嗎?是我們鄒家背棄了與沈家的約定,是我背棄了同你許下的諾言與他人成了親?”
沈季有些痛苦地瞇了瞇眼,搖頭,抬手抓住了她的一條胳膊:“不會的,我不信你會做出那樣的事。濟世堂的官司我都知曉了,你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對不對?”
他問的是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卻從未懷疑他的母親和姐姐是不是沒有如實相告。
玉嬋有些無力地搖搖頭,深吸一口氣,用力掙開他的手。
“如你所見,我的確已經成親了,是我心甘情愿的,并沒有什么苦衷。我的相公還在等我,請沈公子自重。”
言罷解下佩在腰間的荷包,倒出里頭的雙魚佩,還到了他的手中。
“這個東西早該還你,苦于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請沈公子千萬收好,將來另擇良人相送。”
說完朝他福了福身,就要告辭。
沈季垂眸,怔怔望著臥在手心的那枚雙魚佩,贈君雙魚佩,愿結百年好。
往事如煙,一幕幕浮現眼前。
十歲時,他寄養在鄒家養病,那時她還是個梳著總角的小丫頭。
她見他胳膊上起了蚊子包,跟阿姊學做了香包送給他。
“沈大哥,這是我自己做的艾葉香包,你讀書時掛在身上省得再被蚊子咬。”
十三歲時,他隨祖父到鄒家送節禮,那時她已長成了明眸皓齒、亭亭玉立的小小淑女。
他看她手帕上繡的梅花栩栩如生,于是提出想要她幫自己繡一幅。
她含羞點頭,絞著帕子問他:“沈大哥,君子如竹,我為你繡幾片竹葉如何?”
最后一次,離家前他前去鄒家辭行,贈給了她那枚家傳的雙魚佩,沒能見到她的面,卻收到了她回贈給他的彩箋。
“沈大哥,京城路遠,千萬珍重,我等你回來。”
……
當她與他擦肩而過時,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就快要徹徹底底失去她。
胸口處傳來一陣鈍痛,他紅著眼轉身,幾乎是不管不顧地從身后緊緊抱住了她。
“阿嬋,你還隨身帶著我給你的這枚雙魚佩,那就證明你心里還有我,對不對?”
玉嬋搖搖頭,還未開口,眼淚卻先順著面頰滾落下來。
風乍起,天地間滾過一道驚雷,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赫然出現在面前。
他神情冷肅,雙目直直地盯著那對兒在暗夜中緊緊依偎著的眷侶。
“放開她!”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一字一句,好似生出了鉤子,帶著幾絲*誘哄味道。
“阿嬋,過來!”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用了些力從身后那人懷中掙脫出來,向前邁了一步,看著面前那張帶了幾分薄怒的俊美臉龐,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片茫然。
身后人不是良配,那身前這個難道就是歸宿了嗎?
她怔怔地想著,雙腳卻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般立在了兩人中間,任他如何呼喚都不肯再邁出下一步。
砰的一聲,數十道絢麗奪目的煙火在天香樓上方的夜空中綻開,緊接著,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嘩啦啦從天而降。
路上行人紛紛停下腳步,冒著雨駐足圍觀這煙火與雨夜共同織就的奇景。
“這不年不節的,又下著雨,不知是哪個冤大頭這么有雅興還在天香樓上放煙火?這不是人傻錢多,燒得慌嗎?”
“誒,你懂什么?聽樓里的老師傅說今夜有人將整座天香樓包下來了,說是要為心上人辦生辰。”
“哦?是嗎?那姑娘真是好福氣。什么人這么財大氣粗?”
……
天香樓,煙火,生辰,玉嬋猛然間清醒,抬眸迎上那雙幽深暗沉的黑眸。
他沉著臉,身上那寶藍織金團花的袍子已被雨水打濕,洇成了近乎于黑的深藍。
他朝著她走來,伸手抓住她的一條胳膊,垂下頭,將額頭抵在她的額上,嗓音沉沉,自嘲一笑:“沒錯,那個人傻錢多的冤大頭就是我。那煙火為你放的,你瞧瞧,怎么樣?喜歡嗎?”
玉嬋抿著唇不敢看他,感覺到他抓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有些疼。
她縮了縮手指,語帶哀求:“疼,你先放開。”
他卻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抓著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疼嗎?再痛能比得過這里的痛?這些日子我待姑娘的心,姑娘當真不知道嗎?”
玉嬋含著淚搖頭:“你放開!”
沈季上前對著這神情跋扈的青年人怒斥道:“你沒聽見她說放開嗎?”
魏襄回頭,鳳眸微挑,瞥了面前這突然冒出來的男子一眼,不屑地輕嗤一聲,還以為她從前喜歡的是什么人中龍鳳,卻原來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羸弱書生。
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帶著滿滿挑釁意味的笑。
“我們夫妻之間的事兒還輪不到你個外人來插嘴。”
“你……”
沈季急紅了眼,伸手想要將玉嬋從他手里奪回來,卻見人已被他打橫抱起,攏在了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中。
他默默佇立在雨中,目送著那一對璧人漸行漸遠的身影,他想追,腳下好似有千鈞重一般一步也邁不開。
他垂下頭,痛苦地捂住臉,淚水、雨水順著指縫狠狠砸向地面。
是呀,她已為人婦,從今往后,同自己便再無干系。
兩個人離了清泉鎮,一路一言不發地回了杏花村。
他將她摟在懷中,一開始她還對他又咬又踹,奮力掙扎,到后來卻只是窩在他懷中默默流淚,如一只提線木偶一般由著他擺布。
就這樣,他抱了她一路,直到回到家中,才將人放下來。
鄒夫人看著身上濕透了的兩個人,著實給嚇了一跳,趕緊拽上兩個小女兒去灶房給他們燒熱水。
玉嬋回了房,砰一聲合上了門,將他關在了門外,任他怎么敲門賠不是也不開。
“娘子,我錯了。我方才……不該對你那樣粗魯,你打開門我們好好說說話成不成?”
屋內傳出她透著深深疲憊的聲音:“你讓我……好好一個人靜一靜。”
他果然沒有再敲門,玉嬋抱著膝靠坐在門前,盯著地上那團青灰色的影子默默出著神。
她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門外傳來母親關切的詢問聲。
“阿嬋,你和少陵還好吧?熱水燒好了,我給你們放在門口。時辰不早了,等下洗個熱水澡換身干凈衣裳早些睡。”
玉嬋點點頭,隔著門板輕輕應了聲,等到母親的腳步聲走遠,她才撐著膝頭起身打開門。
涼風襲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她垂頭看著擱在門前的兩只水桶,卻不見那人身影,想起方才自己將他關在門外,他身上衣裳也還濕著,外頭的雨越下越大,他人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匆匆撐著傘,打著燈籠出去尋人,從鄒家老宅一直走到村口,里里外外他可能去的任何地方她都仔仔細細尋了一遍,奈何還是沒有找到半個人影。
最后還在村口那棵梧桐老樹下狠狠跌了一跤,掌心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手里的燈籠也咕嚕嚕滾了出去,燈芯被密密匝匝的雨點澆滅,四周除了風呼雨聲再沒半點聲響。
她一臉頹然地坐在地上,突然痛哭出聲,哭著哭著突然感覺到頭頂的雨勢漸小,一只溫暖的大手覆在了她的額上。
“哭什么?不就是跌壞了只燈籠嗎?改日買給你就是。”
玉嬋抬起頭,怔怔望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高大身影,待看清了他那被雨水刻畫得更深刻的眉眼,以及他眼底隱含的笑意,她撐著他的手起身,捏了拳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你還笑?知不知道大半夜的還下著雨,你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走了,讓人好找。”
他垂頭,默默看著那雙在自己胸口不停捶打的小手,等到她終于力竭停了下來。
他突然伸手攬住她的腰肢,垂頭,狠狠吻了上去。
玉嬋雙眸圓睜,腦子里突然浮現今日那場雨夜煙火中的盛大場景,整個人好似被抽干了力氣一般,輕輕依偎在他的懷中,仰著脖子,任他予取予求。
直到她紅著臉,憋著氣,幾乎快要暈厥,他才略略松開了她的唇,貼在她的唇畔低語。
“這次是你主動送上門的,阿嬋,別躲!”
玉嬋腦子懵懵地看著他,在他那雙幽深的黑眸中看到了餓虎撲食一般的兇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慌忙背過身去。
“這雨……這雨越下越大了,該回去了。”
魏襄扯過她冰涼的小手,捧在掌心里揉搓了一下,笑嘻嘻抱了她往回走。
“急什么?娘子方才跌了跤扭了腳,還是為夫抱你回去的好。”
第50章 淺償輒止(修了下,增加了一點小細節嘿嘿)
玉嬋咬著唇扭了扭身子:“你放我下去,我可以自己走。”
魏襄不僅不放,還十分不懷好意地故意踩些泥坑水洼,嚇得她連忙伸出雙手,死死圈住他的脖頸。
“你這人氣性還挺大,我只不過說想一個人靜靜,你就一言不發地離家出走。”
“我這不是被娘子趕出家門,無處可去就來村口轉轉,看看咱們從前一起賞過月的大樹有沒有被風吹倒。再說,我也沒想到娘子對我黏糊得緊,離了我片刻,便迫不及待地冒著雨出來尋我。”
“下雨天的走樹底下,不怕給雷劈著嗎?”
“想來是那雷長了眼,不劈我這樣的好人。”
……
兩個人一路打打鬧鬧回到家中,關起門洗了澡換了衣裳,終于舒舒服服地躺進了被窩。
魏襄噗地吹滅蠟燭,放下帳子,又要拉著她一起看那顆夜明珠。
玉嬋打了個哈欠,一臉警惕地裹緊身上的小被子。
這家伙,從方才洗澡起便不老實,非要拉著她幫他搓背,期間還沒少趁機從她身上占些小便宜。
這會兒又大半夜地非要拉著她看什么夜明珠,還不知會鬧出什么幺蛾子。
雖然被他抱著親著那種感覺并不討厭,可總是鬧得人心慌慌的,這覺便沒法兒睡了。
“你自己看吧,我先睡了。”
說完便不由分說地拉了被子蒙住頭,不去管他。
魏襄似笑非笑地看著身側那個將自己裹成蟬蛹一般的小女子,伸手將她的臉剝出來,捏了捏她秀致的鼻尖,垂下頭在她粉頰上結結實實地親了一口。
隨即又挪向的她唇,將人按在懷里,手指按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微微啟唇,長驅直入追逐著她柔軟的香舌。
玉嬋被他親得氣喘吁吁,腦子里暈暈乎乎,心砰砰直跳,親著親著突然感覺到胸口一涼,猛地睜了眼,啪地拍開了他搭在襟前的手指。
“你……你做什么?不是要看夜明珠么?做什么又動手動腳?”
魏襄一臉遺憾地收回手,回味著指尖方才觸到的盈軟美好,垂頭含住她的耳尖低聲呢喃。
“夜明珠哪有娘子這顆真明珠好看?”
玉嬋雙目圓睜,面紅耳熱地瞪他,卻見他嬉皮笑臉地湊了上來,獻寶似的扯了她的手指貼在他衣襟大敞的胸口。
“別這么小氣嘛,我方才占的那點子便宜,娘子再占回來便是。”
玉嬋心說自己壓根兒不稀罕占他便宜,可她的手好似有自己的想法,結結實實在他精壯緊實的胸口摸了好幾把,忍不住悄悄紅了臉。
嘖,這家伙就還……就還挺深藏不露的。
魏襄鳳眸微彎,笑得一臉得意,牽了她的手要往別處去。
她拍開他的手,板著臉一臉警惕地瞪著他。
“你這個人從前雖也油嘴滑舌,但行動上也算守規矩,如今怎么變得如此浪蕩?莫不是你本就是個游戲花叢的老手,連從前那幾分正經模樣都是裝的。”
魏襄悻悻地收回手,大呼冤枉,想他堂堂威遠將軍府的魏五公子自幼出入宮廷和樂坊酒肆,見過的美人無數,偏沒一個入得了眼的。
別說是親近,就是聞了那些女子身上的胭脂香氣也足夠令他大倒胃口的了。
他家娘子就不同了,身上非但沒有沾染那股世俗香氣,還有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悠悠藥香,著實令他喜歡得緊。
思及此處,他一把摟過身旁那怒目圓瞪的香餑餑狠狠在她脖頸間吸了一口,急急為自己辯解。
“娘子難道沒有聽過情之所至,一往而深的道理嗎?你我自上回被丈母娘訓斥后,日日同榻而眠。我一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夜夜摟著個溫香軟玉在懷,卻不得親近,憋得久了。娘子是大夫,自然懂的吧?”
玉嬋聽他這樣一說,臉更紅了,難怪從前老是見他深更半夜地跑出去沖涼水澡,從前大夏天的也就罷了,如今都快入冬了,他卻一次比一次頻繁,想來的確是“憋得久了”。
她瞥他一眼垂下頭,忸怩了一下,聲如蚊蚋道:“真有那么難受?”
魏襄點頭,將一副火熱的身子貼過去,下巴抵著她的額頭,嗓音喑啞著道:“抓心撓肝的,實在難受得緊。”
說著他輕輕動了一下,**,抬手按住她的臀,叫她那副香軟的身子嚴絲合縫地貼向自己,近距離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十萬火急。
玉嬋不由自主地打個哆嗦,微微仰頭對上那一雙欲念洶涌的黑眸,緊張地咽了咽唾沫,下意識地想逃。
她奮力扭動著身子,他手腳并用地按著她,她越是掙扎,他整個人便繃得越緊。
她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力氣在他那里,無異于蚍蜉撼樹。
掙扎了半晌,非但沒能掙脫他的桎梏,額上卻滲出了一層薄汗。
最后她軟了手腳,氣惱地貼在他精赤的胸口,張嘴狠狠咬了一口。
他輕嘶一聲,垂頭,故作惱怒般地盯著她,但見她雙頰酡紅,氣喘微微,怯生生地望著他,更覺熱血沸騰,喉頭一緊,垂頭兇狠地含住她那嫣紅的唇瓣狠狠碾磨了一陣。
她忍不住嗚咽出聲,粉拳一下一下捶打在他的胸口。
然而她害怕的那事并沒有到來,他幾乎是在最后的關頭放開了她,并在心里狠狠將自己臭罵一頓,明知她還沒準備好,這樣心急無異于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最后她整個人暈暈乎乎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撐著床榻坐起身,紅著臉提議。
“不如……還是分床睡吧,箱子里有褥子,我去取。”
說著便要手腳并用地越過他爬下床,一只手才剛摸到帳子邊沿便被人攔腰抱了回去。
魏襄將不住撲騰的小女子手腳并用圈進懷中,下巴抵著她的發頂,悠悠地嘆出一口氣。
“安心睡吧,那么多天都忍過去了,不差這幾日。”
玉嬋繃著身子臥在他懷中,起初是有些不信的,到后來見他說到做到果然沒有再動手動腳,漸漸放松警惕,軟下身子,安安心心臥在他懷里睡了過去。
眼前這男人別的不說,光是這一副火爐似的結實身板便賽過世間任何助眠的良藥。
良久,魏襄看著懷里酣然入睡的小姑娘,伸出一只手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尖,從她枕頭底下摸出自己那枚蟠螭紋的玉掛,撇撇嘴角,小心翼翼地塞進了她身上那只繡了蘭花的荷包里。
再說陸家醫館,自打陸東家以一頂綠帽子的代價送走了楊氏母女那對兒麻煩精,醫館的生意可謂是蒸蒸日上。
自打入冬以來,朔風日緊。
玉嬋換了身夾了棉的藕荷色掐腰小襖,下著一條白底菱花紋的棉布裙子,整個人容光煥發地立在柜前帶著田七、萍姐兒兩個做凍瘡藥。
這種凍瘡藥中加入了樟腦、甘草、冰片和適量的黃酒,調成濃濃的藥膏,用時用小竹片子挑出來那么一點抹在患處,對生了凍瘡,手腳紅腫,皸裂化膿最是有效。
按照從前濟世堂的經驗,這藥膏物美價廉,在冬日里極是搶手,尤其是在終日露著手趕車的車夫們和替人漿洗的婦人們中間最受歡迎。
需得提前做好才能避免到時候供不應求。
幾人正圍著爐子有條不紊地做著藥,抬頭一看陸東家手里捧著張什么東西從外頭樂顛顛地回來了。
陸東家踱著步來到柜臺前,財大氣粗地一巴掌將手里那張戳著鮮紅印章的黃紙拍到了玉嬋面前。
“我把仁心堂對門那幾間生藥鋪子盤下來了,明日咱們收拾收拾就搬過去。”
玉嬋擦了擦手拿起來一看,果然是那間鋪子的房契,先恭賀了陸東家幾句,想了想又忍不住潑了他一盆涼水。
“這么大的鋪子,光是灑掃就得一兩個人吧。更別說幫忙抓藥打雜的小伙計,田七和萍姐兒年紀還小,應當多讀些書才是正事。此外,若是往后瞧病的人多起來,只我一個看診的大夫也忙不過來,是時候該請幾個人了。”
陸思明一聽,立刻眉頭緊皺,請人的事兒他早就想過了。
可請人容易,要想請到像他家小鄒大夫這般靠譜的人那可就是難上加難了。
他這廂正犯著愁,仰頭撞見王老先生帶著小廝進來了。
“你們若是想再請個大夫,我倒是有個人可以舉薦給你們。”
陸東家一聽,立刻雙眼泛光地盯著王老先生,他怎么忘了這老小兒雖然醫術比他們家小鄒大夫遜色些許。可人好歹也是打太醫院里混過的,手底下沒幾個醫術高明的門生學徒那就說不過去了。
思及此處,他難得地朝老爺子擺出一張笑臉兒。
“您說的那人現在何處?醫術品行如何?”
王老先生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清了清嗓子道:“那人就在清泉鎮,人品醫術都沒得說,只是有一點……”
見他說到一半不說了,陸東家急得跺腳:“有點什么?”
王老先生有些心虛地眨眨眼,抬手捋了捋胡須:“明日我將人叫過來,你們一看便知。”
翌日清晨,王老先生果然如約帶著個人過來了。
那人名喚江振東,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長著一張不茍言笑的方臉,濃眉大眼,往那兒一坐一副愛誰誰的架勢。
陸思明看著王老先生找來的這人,心里忍不住打了個突突,這小老兒究竟是給他找了個大夫還是找了個要債的。
本著良醫難求的原則,他耐著性子問:“聽王老先生說,江先生從前家里也是開醫館的?不知后來因何不開了?”
江振東不咸不淡瞥他一眼,冷哼一聲粗著嗓門道:“開不下去自然就不開了。怎么,閣下有意見?”
陸東家一噎,瞪著眼一臉氣惱地回頭看向王老先生。
王老先生也頗有些尷尬地輕咳了兩聲,賠著笑臉道:“我師弟他就是這副性子,并無惡意,請東家海涵。”
陸東家喝了一口茶壓下心頭的火氣,繼續好聲好氣地問:“那敢問閣下從前擅長治療的是哪類病癥?”
江振東掀開眼皮子看了眼陸東家,不顧自己那位同門師兄一個勁兒地朝著他使眼色,冷笑著開口:“人吃五谷雜糧生百病。做大夫的自然是遇見什么治什么,難道還有大夫挑病人的理嗎?”
這一通下來給陸思明氣得夠嗆,這人……這人來之前吃生姜了嗎?怎么說起話來這么嗆?專往人肺管子上戳。
他這尊廟小,可請不起這尊大佛,擺擺手,正要將人轟出去,見玉嬋帶著一位前來看診的中年婦人走了過來。
“江大夫,這位嬸子近來總覺得有些惡心反胃,嘴里發苦,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瞧不出什么原因,您能不能幫忙瞧一瞧?”
江振東不咸不淡瞥她一眼,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叫那婦人坐下,閉起眼睛給人把了脈。
片刻后睜開眼,濃眉一皺,板著臉道:“她沒病,你自然瞧不出。”
婦人有些錯愕地睜大了眼,捂著胸口道:“可我近來這胸口總是咚咚跳個不停,胃里還常常似火燒一般,怎么會沒病呢?”
江振東冷著臉,兩道濃眉高高豎起。
“夫人若是不信可以另請高明。”
陸思明在一旁臉都快黑成鍋底了,再不將眼前這位殺神送走,飯碗都要給人砸了。
婦人一臉尷尬地看向玉嬋,玉嬋安撫地朝她笑了笑,溫聲問道:“嬸子近來胃口可好?”
婦人點點頭:“胃口倒是不錯,就是因為近來手頭的繡活兒有些緊,常常忙到很晚才想起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