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突飛猛進
玉嬋點頭,這位嬸子是位繡娘,常常飯后一坐便是一整天。
心悸是因為休息太少,腸胃不適則是因為沒有按時用餐以及飯后久坐所致。
因此嚴格說來,她這些癥狀的確不算是病,只要好好休息,再按時吃下一日三餐,飯后活動活動,自然會不藥而愈。
可身為大夫很多時候只看病人有病沒病是不夠的,及時找出問題的癥結,為病人排憂解難也是很關鍵的。
玉嬋將自己的診斷說給那婦人聽,那婦人聽罷連連點頭,愁眉苦臉地來,最后高高興興地走了。
陸東家長長松了一口氣,他們這家醫館沒有小鄒大夫早晚得散!
至于那個勞什子江大夫愛上哪兒上哪兒,他可不敢恭維。
那廂王老先生也是大冬天的汗如雨下,他這個師弟實在是嘴巴太毒了,弄得他這張老臉呀也沒處放了。
長嘆一聲,朝他那小友拱了拱手正準備灰溜溜走人,卻聽小友開口道:“王老先生,江大夫,請留步!”
王老先生腳步一頓,回頭,一臉詫異地看向玉嬋。
玉嬋卻是含笑看向陸東家道:“東家,良醫難求。江大夫醫術高明,赤誠忠厚,陸家醫館若是能有幸請到江大夫,定會如虎添翼。”
陸思明眼角一抽:如虎添翼?確定這人不是他成功路上的攔路虎?
江振東也有些意外,赤誠忠厚?他怎么沒發現自己身上還有這優點?
王老先生臉上的神情那叫一個復雜,這丫頭,不愧是他的忘年小友!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玉嬋看著神色各異的三人,徑直走向江振東道:“江大夫,比起花言巧語哄騙病人的庸醫,陸家醫館更需要您這樣敢于說實話的良醫。您可愿意留下來?”
江振東老臉一紅,真是羞于啟齒,想他江振東一把年紀,閱人無數,竟被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拿捏了?
他紅著臉憋了半晌,最后勉為其難點點頭,提出自己的條件。
“可以,但我老江不給個黃毛丫頭打下手。”
陸東家又是眼角一抽:誰稀罕你來給我家小鄒大夫打下手?
王老先生在一旁著急跺腳:狂妄啊,真是太過狂妄!
玉嬋卻笑道:“當然,按資歷自然是我給您打下手。”
這下陸思明徹底不干了,急得直瞪眼。
“這怎么成?只要我陸思明還在一日,姑娘你在我這陸家醫館永遠都是頭一份兒!
玉嬋十分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表示只要給自己的診金一文不少,并不介意這些虛名。
陸東家卻是說什么都不肯退讓,偏偏那江大夫也板起了臉孔,沒打算改口。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晌,最后還是王老先生站出來打了個圓場。
“按照資歷,自然是江師弟更有資格坐頭把交椅,可后生可畏,我這小友也不容小覷。依老朽之見,不如就二人平起平坐,你們看如何?”
這下三人都沒什么意見了,江大夫也如約同陸家醫館簽了契書,跟玉嬋一樣,每月五兩銀子的診金。
只是陸東家打算年底給他家小鄒大夫偷偷包一個厚厚的紅封,這樣才能彌補心頭對她的虧欠。
有了大夫,接下來請小伙計就不是什么難事兒了。
陸家醫館招小伙計的告示往那八寶街口一貼,不過半日就有七八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找上了門。
在一群小伙子中間,還夾著一個三十出頭的小婦人。
小婦人背著包袱往門前一站,有些怯生生地望向陸東家。
“聽說你們這醫館里招小伙計,不知道要不要女子?”
看著面前這小婦人,陸東家有些犯了難,有了他家小鄒大夫珠玉在前,他可絲毫不敢瞧不起女子。
只是在醫館里做事免不了要搬動藥材,給大夫打下手也很是辛苦,眼前這小婦人瞧著柔柔弱弱,也不知能不能行。
他拿不定主意,干脆將挑人的事兒甩給了玉嬋。
玉嬋也欣然接受,問明他們的戶籍,確定無作奸犯科之徒。
為了公平起見,她打算對他們一視同仁,先后考教了他們分辨藥材、識字兩項。
最終將那個叫做文竹的女子留了下來,因她發現文竹不但能寫會算,還認識大多數藥材,對那些藥材的用法和功效說起來也頭頭是道。
此外還挑了一個從前在醫館做過事的小青年,那小青年名叫杜仲,人生得機靈活潑,一張嘴皮子尤其厲害,三言兩語便能將人哄得心花怒放,正好與江大夫性子互補。
陸家醫館有了江大夫和文竹、杜仲三人的加入,玉嬋和陸思明都比從前松快了不少。
幾日下來,一直對江大夫頗有微詞的陸東家漸漸也無話可說。
江大夫為人刻板,說話從不拐彎抹角,的確很容易得罪人,不過他做起事來一絲不茍,對待病人也很認真負責。
每日雷打不動地頭一個來,最后一個走,光憑這點就讓陸東家很滿意。
十一月初八,宜遷徙、嫁娶、求財、祈福,百無禁忌,是難得的黃道吉日。
陸家醫館正式從原先潮濕陰暗的小巷子里搬到了寬敞明亮的走馬街上,關鍵是夠大夠氣派。
今日開業大吉,為了圖個好彩頭,陸東家特意囑咐所有人都穿了一水的紅衣。
幾個人齊刷刷地往那門前一站,不像是開業倒像是成親時的場景。
陸東家一身大紅綢襖,頭戴一頂城里時興的方巾小帽,往那門前一站,笑瞇瞇朝街坊四鄰拱手。
田七與杜仲兩個站在門口手里各自挑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末尾掛著一串長長的鞭炮。
只待陸東家一聲令下,火碾子一點燃,噼里啪啦火星子亂濺,孩童們捂著耳朵邊跑邊叫,街坊們也紛紛上前同陸東家道喜。
玉嬋帶著文竹、萍姐兒立在門口為街坊們分發暖身的羊湯。
這羊湯里加入了當歸、黃芪、黨參、枸杞、山藥幾味藥材,大冷的天兒喝上這么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不僅可以暖身,還有補氣益血之療效,可以說是老少皆宜了。
玉嬋的配方再加上文竹的好手藝,收獲了街坊們的交口稱贊,還有不少人上前討要了方子,抓了藥材要回家自己做。
今日陸老太爺也難得地露了面,看著自家門前這久違了的門庭若市的場景,激動得熱淚盈眶,正自己個兒默默躲在無人的角落里抹著淚,忽然見兩只小手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伸到了他的面前,抬頭一看對上自家孫女那張紅撲撲的小臉兒。
陸老太爺心頭一暖,伸手顫顫巍巍接過孫女遞過來的羊湯,低頭啜了一口,那滋味兒抵得過他這大半輩子吃過的任何奇珍美味。
夜里玉嬋帶了些鋪子上的藥材和今早托文竹幫自己買的羊脊骨回到家,按照文竹的法子,給家里人也做了羊湯。
一家子圍著火爐吃完飯,魏小公子早早地將自己洗得香噴噴裹進被子里,等著娘子一起鉆被窩。
誰知他在帳子里搔首弄姿,換了無數個姿勢遲遲不見他家娘子過來。
欲求不滿的魏小公子忍無可忍,掀開帳子一瞧,她家娘子正裹著件銀紅小襖扭身坐在燈下,手里拿著把牛角梳,一邊梳攏著半干的長發,一邊螓首低垂,目不轉睛地盯著擺在桌上的書頁。
魏襄輕手輕腳地上前,兩只手撐著書案,貓著腰將人圈在了懷中,伸頭去瞧。
“大半夜的,娘子不睡在瞧什么呢?”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隱隱的幽怨。
溫熱的胸膛貼著她的背脊,他身上不知用了什么香,叫人聞得腦子暈乎乎的,沒辦法思考。
墨黑的發絲垂在她的頸側,弄得她有些癢癢的,她扭了扭身子,微微側過頭,正好對上他衣襟大敞的領口。
面上一熱,鼻腔里一涼,一滴兩滴,滴滴答答的鮮血落到了手中的書頁上。
他……他里頭竟然什么都沒穿!
“啊,文竹的書!”
玉嬋騰地站起身,也顧不上自己還在流血,慌里慌張抬起袖子要去擦那書上的血漬。
“別動!”
魏襄強行掰過她的肩膀,捏著她的下巴,從懷里摸出那張繡了蘭花的帕子要為她止血。
玉嬋眨眨眼,視線輕飄飄地從他身上那件薄如蟬翼的寢衣上一閃而過,紅著臉斥責:“你……你你,上哪兒弄的這么件不正經的衣裳?”
魏襄一只手輕輕掐著她的下巴,一只手捏著帕子,好笑地看著她漲成豬肝色的一張臉,壓低聲音道:“瞧你,就這點出息?這才哪兒跟哪兒呀?”
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腦子里暈暈乎乎,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個正當理由。
“許是今日那碗羊湯里枸杞加得多了些,實在是燥得很,嗯,燥得很!”
魏襄揚唇一笑,看破不說破,松開手,見血止住了,替她擦干凈臉,徑直將人抱去了帳中。
“娘子說得沒錯,定是那羊湯的問題。今夜我也覺得燥得很,像是有人在心窩里放了一把火,娘子救是不救?”
玉嬋在他懷里撲騰:“誒,我的書!”
魏襄不輕不重地在她鮮紅欲滴的唇瓣上咬了一口:“都十萬火急了還管什么書,救火要緊!”
更深露重,帳子里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和類似于貓兒打架的聲響。
半晌,魏小公子摟著氣喘微微的娘子,將下巴抵在她微微汗濕的額上,手一下一下地輕撫著她的背脊。
玉嬋渾身上下被剝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里衣,整個人縮在他懷中止不住地輕輕顫抖,迷迷糊糊間忽然感覺到他的手指越來越往下,一個激靈掙扎著從他懷里拱了出來。
“你,你,你方才是不是太過分了?”
魏襄垂頭,抽出手指撥了撥她紅艷艷的耳垂:“哪里過分了?你自己說說咱們都多久沒有好好親近親近了?”
第52章 雷霆之怒
玉嬋杏眼圓睜瞪向他,這陣子忙著籌備醫館搬遷之事的確是有些無暇顧及其他,可兩個人每晚躺在一個被窩里,他也沒少纏著她摸摸親親。
簡而言之,兩個人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就隔著那最后一層窗戶紙沒有捅破。
從上回那個雨夜后她便想得很清楚,盡管有一日他仍會離開,就像他來時一樣,不聲不響。
可她終此一生恐怕再難遇到比他更好的男子。
即便是有,也決計不會如他這般舍得為她花心思,因而她壓根不打算計較那么多。
此刻,他喜歡她,真心也好,一時貪歡也罷,她恰好也樂在其中,那便好好珍惜當下。
就算,就算……他什么時候想越過最后那條線,她大概也不會阻攔。
畢竟兩個人有著明面上的這一紙婚書,哪怕往后有了孩子,也不必叫他知曉,她會獨自撫養孩子長大。
耳尖傳來微微的疼痛,她輕“嘶”一聲,蜷起腳趾,皺眉看他。
“又發什么瘋?”
魏襄松開嘴,不滿地挑眉:“琢磨什么呢?想得這么出神?”
玉嬋搖搖頭,推開他,翻了個身靠著墻睡。
魏襄一把摟過她的腰肢,正準備好好逼問逼問,屋頂瓦片傳來一陣輕微的細響。
那聲音很輕,若非常年習武、耳力過人,很難注意到。
他松開手,替她掖好被角,披衣起身,最后在她耳邊輕輕吻了一下。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玉嬋翻過身,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底生出一絲難以言說的澀意。
鄒家堂屋的屋頂上,正立著一道清俊挺拔的少年身影。
魏襄上前,在他身側坐下。
“回來了?看來事情辦得很順利!
那少年緩緩轉過身,露出一張冷若冰霜的臉,抬手從身后的小包袱里摸出一封火漆封印的書信。
魏襄接過書信展開一看,眉頭不自覺地輕輕蹙起。
與此同時,在距離夔州千里之外的京城。
明德帝與太子蕭胤正在進行著一場父子間的對弈,明德帝執白,太子執黑,兩人相對而坐,一言不發,只聽得見棋子吧嗒吧嗒落在棋牌上的聲響。
起初,白子勢力強勁,很快便占領了大半棋盤,將黑子圍攏在中間。一刻鐘后,黑子宛如一條被逼至深淵中的巨龍,忽然絕地蘇醒,從頭殺出了一片天地。
黑白相爭,正激烈處,殿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宮監佝僂著背,執著一柄拂塵走了進來。
皇帝抬了抬捏著白子的兩指,示意他不要說話。
老宮監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悄悄向坐在對面的太子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又佝僂著身子退到皇帝身后。
太子抬眸望了一眼對面那一心撲在棋局上的皇帝,突然抬手掩唇重重地咳嗽了起來。
皇帝微微蹙眉,將視線轉向咳得心肺欲裂的太子。
“近來你這咳疾發得越發的勤了。怎么樣?要不要請太醫!
立在角落里的老宮監見狀趕緊為太子爺奉上一杯熱茶。
太子接了茶,輕輕啜了一口,壓下喉嚨里的癢意,搖搖頭放下茶杯,再次看向明德帝道:“父皇,咳咳……,這盤棋是兒臣輸了,父皇寶刀未老,兒臣輸得心服口服。”
明德帝興致缺缺地丟開捏在指間的棋子,撐著膝頭起身,看向面容蒼白的太子道:“你身為東宮太子,國之儲君,更應該懂得保養之道。如今你這副身子,朕瞧著怎么比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兒還不如!
太子連忙起身告罪:“父皇訓斥得是,只是以兒臣之見,父皇龍精虎猛,正當壯年……”
皇帝擺了擺手:“罷罷罷,你年紀輕輕上哪兒學的那些老臣們的迂腐氣。只知道一味地溜須拍馬,日日將朕捧得高高的!
言及此處,皇帝深深地嘆出一口氣,摸著小太監遞過來的一只金狻猊手爐道:“正所謂高處不勝寒,現如今朕想從你們口中聽一句實話都難。”
太子眼中的神色變了變,有些惶恐地垂下頭,態度虔誠地聆聽著皇帝的訓斥。
皇帝念叨了幾句,感覺自說自話有些沒意思,回過頭轉向立在一旁的老宮監道:“劉福瑞,前幾日張道士獻給朕的益壽丹還有沒有?拿幾粒來分給你們太子爺。”
劉福瑞連忙轉去殿后的多寶閣前,打開匣子取出里頭的一盒丹藥,從里頭數出幾粒另拿盒子裝了拿出來呈給太子。
太子雙手接了丹藥,自是表達了一番對皇帝的感激之情。
皇帝不耐煩聽他說這些客套話,擺了擺手正要叫他退下,抬頭見自己身邊那位掌印太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背著手緩緩踱回鋪設厚厚軟墊的紅木圈椅前坐下,開口問道:“哦?劉掌印方才要說什么來著?”
劉福瑞佝僂著背上前,垂著頭稟報道:“陛下,方才錦衣衛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從夔州抓回來的那個人什么都招了。”
皇帝抬頭,額上現出三道深刻的紋路。
“韓休在何處?叫他進來!”
劉福瑞領旨,起身甩了甩拂塵,朝著門外高喝一聲:“傳錦衣衛韓休,韓指揮使!”
明德帝在位二十余年,起初也算是兢兢業業勤于政務,自邁過花甲之年后,便于萬事上都顯得有些興致缺缺,監國的事交由太子去做,政務上有幾個閣老把持著,內有司禮監,外有錦衣衛,他如今也樂得當個甩手掌柜,每日里一門心思跟老道士們研究長生之術去了。
只是錦衣衛這回接手的這個案子,關系到二十多年前的一樁陳年往事,令他不得不在意。
二十八年前的那場景初之亂,雖時隔多年,依舊令他回想起來記憶猶新。
當年惠文帝在位時,人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日坐在這龍椅之上的人并非他五個皇子中的任意一個,而是眼前這個冷門的宗室子弟。
按照輩分,明德帝當稱惠文帝一聲叔叔,他們是隔著遠親的叔侄關系。
惠文帝晚年膝下五個皇子皆非中宮嫡出,不知是為了兄弟和睦抑或是其他目的,遲遲沒有立太子,這便直接導致了后來的景初之亂。
景初之亂,五子相爭,朝中大臣各自站隊,先是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一派挾持皇帝占了上風,后又有二、五兩位皇子紛紛打著救駕勤王的名號招兵買馬,各自為王。
天下大亂,各路人馬各自為政,經過一番激烈的搏殺,最后大皇子一派將二、五兩位皇子擊殺,惠文帝駕崩,大皇子登上皇位,誰知兄弟鬩墻的戲碼再次上演,三皇子、四皇子在繼位大典上昭告天下,控訴大皇子弒君殺父,不配為君,合力將其絞殺。
就在兄弟二人為唾手可奪的王位沾沾自喜時,惠文帝的發妻王皇后拿著惠文帝生前親手寫的一封血書站了出來。
惠文帝在血書中先是懺悔自己沒能教導好幾個兒子,將他們養成了如此不忠不孝的狂悖之徒,后又號召各地藩王入京絞殺叛逆,皇帝之位,能者居之。
有了這封血書,各地藩王也紛紛加入戰局,最后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考量,群臣扶持了當時以賢德著稱的恒王蕭矩為帝,也就是現在人們口中的明德帝。
關于明德帝上位的過程,也不可謂不坎坷。
恒王之所以能被一眾勢力選中,絕不是因他素有賢名這么簡單,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背后的魏家手握著梁國最能打的精銳之師。
再加上當時的恒王妃病弱,又無嫡子,這讓各懷心思的各大世家有了可乘之機。
當時以王達、高鎮岳為首的一批內閣老臣擇定了恒王為帝后,恒王在祭祀皇陵的路上卻遭遇了十二名高手的伏擊。
幸得威遠將軍魏準和雍王蕭讓及時救駕,才使得恒王幸免于難。
其中十一個均被魏準和蕭讓絞殺,唯有一個趁亂逃脫。
那人在逃脫前被魏準一箭射中了左眼,后來蕭矩登基為帝后,動用手底下的錦衣衛多番追查那名刺客的下落,回回都被他逃脫。
這二十多年來,明德帝每每想起那個人,左肩上的傷疤便隱隱作痛。
苦苦追尋了二十多年終于叫他落網,明德帝自然是要親自過問。
皇帝坐在悠悠吐著裊裊輕煙的獸首鎏金博山爐前,面容陰鷙地盯著跪在面前的韓休。
“那個逆賊可交代了當年背后始作俑者為何人?”
韓休垂著頭,盯著面前的一塊擦洗得即可見人的方磚,額上大顆大顆往外冒著冷汗。
“據逆賊朱貴交代,當年在皇陵刺殺陛下的那十二人均受……受雍王……!
他話未說完,便見頭頂處飛來一團黑影,額上傳來一陣劇痛,隨著哐啷啷幾聲響,鮮血順著他的前額滴滴答答落入撒了一地香灰的地面。
他垂著頭,戰戰兢兢幾乎將整個身子匍匐在地。
頭頂上傳來皇帝的怒吼聲:“雍王乃是朕最敬愛的兄長,他絕不可能背叛朕。說!是誰借你的狗膽叫你在朕面前污蔑雍王的?是……是高家還是王家?”
太子聞言撲通一聲跪下,以額觸地。
“雍王主使刺客暗殺父皇,見事情敗露,刺殺不成又佯裝救駕,博取父皇的信任。如今雍王父子二人在雍州,暗自募集私兵、打造軍械,籌集軍糧,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太子將這幾個月查到的雍王父子的罪行一口氣說完,佝僂著身子重重咳嗽了幾聲,抬起頭來看了眼上首臉越來越黑的皇帝,深吸一口氣繼續道:“錦衣衛的人最近在雍王府上繳獲了一物,還請陛下過目!”
太子一聲令下,早有小內侍用托盤捧著一只沉甸甸的匣子上前。
皇帝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只脫了漆的匣子,朝劉福瑞遞去一個眼神。
第53章 蜜里調油
劉福瑞立刻上前,滿心忐忑地伸出手打開那只陳舊的匣子,待到看清里頭的東西,忍不住驚呼出聲。
“陛下,這……這是景初之亂時宮中遺失的那枚傳國玉璽!
皇帝眼中的怒色轉為驚喜,撐著寶座起身,一口氣走到那小內侍手里捧著的小匣子面前,伸出手,顫顫巍巍接過劉福瑞遞過來的傳國玉璽。
手指細細摩挲著玉璽上鈕交的五龍,翻過正面來瞧,底下赫然刻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皇帝在嘴里反復念著這八個字,忽而仰天大笑。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朕的皇位乃是天命所歸,這下看誰還敢妄議朕的皇位來路不正?”
一室宮人紛紛下跪,向皇帝道喜。
皇帝一掃方才聽聞雍王有不軌之心的陰霾,指著太子道:“這件事你做得很好。你起來,朕要賞你!”
太子在劉福瑞的攙扶下慢慢站起身,垂首道:“此乃錦衣衛之功,兒臣不敢居功!
皇帝又把目光轉向韓休,瞇了瞇眼,命他起身回話。
“說說,這枚玉璽是如何得來的?”
韓休接過小內侍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額前的血跡,斟酌著措辭道:“兩月前,臣奉命在夔州抓捕朱貴后,又接到底下人回稟發現了二十多年前消失的那個江洋大盜過江龍的蹤跡。臣立刻著人追擊,在夔州境內黑風山上抓捕到這個過江龍。經過一番嚴刑拷問,那過江龍受不住刑,交代了當年盜走那批寶物并傳國玉璽的下落!
皇帝擺了擺手,面露不解:“既然傳國玉璽在那賊人手中,此事怎么跟雍王又扯上了關系?”
皇帝對雍王的感情有些復雜,雍王是他的庶出兄長,在他幼時因為母親是父王繼室而飽受其他孩子針鋒相對時,回回都是這位兄長挺身而出,將他護在身后。
就連……就連那次遇刺若非雍王為他擋了一劍,他或許已成了那刺客的刀下亡魂。
如今他的兒子告訴他,那一切都是假的,是他那位最為敬重的兄長精心策劃的一場陰謀?
韓休一五一十道:“據那過江龍交代,當時他盜走傳國玉璽后被一夔州商賈天價買走。微臣順藤摸瓜,找了那商賈背后之人乃是雍王。”
雖然事實是魏襄先在王府密室中發現了這枚傳國玉璽,而后又陰差陽錯地抓到了過江龍。
可他不能在皇帝面前過早地交了這位魏小公子的底,也只得顛倒黑白,冒領了他的功勞。
太子見皇帝對雍王的信任已產生了動搖,命人將搜羅到的罪證一一呈上。
雍王勾結朝中重臣,屯兵十萬,在荊州邊境上蠢蠢欲動。
皇帝看罷,薄唇緊抿,臥在膝上的手青筋暴起。
有什么叫人知曉自己一直被個最信任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更令人心寒的呢?
他眼神陰鷙地看向立在下首的太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雍王有反心?”
太子重重咳了兩聲,再次跪下:“半年前有個夔州小吏冒死攔了兒臣府上車馬,將雍王在夔州侵占良田,強占民女,活活打死其家人的罪狀遞到了兒臣手中。王叔待兒臣親厚,又素有賢德美名,兒臣起初自然也是不信,為了還王叔一個清白,特暗中派了人馬秘密潛入夔州查清真相,不承想……”
“朕一直敬愛有加的好兄長竟是……竟是一條吃人的毒蛇!哈哈哈,竟是一條毒蛇!”
太子跪在地上,默默看著皇帝起身一腳踹翻了年前夔州進獻的一只鎏金雙獸耳的煉丹爐,又氣急敗壞地在大殿中踱了幾圈,將多寶閣上這些年來雍王進獻的所有東西都砸了一遍,才忍不住出言提醒道:“父皇,雍王丟失玉璽,恐不日便要起兵謀反,還請父皇早些下決斷!
皇帝垂下頭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點點頭。
“來人,傳威遠將軍!”
魏襄再次收到京城來的書信時已是半個月后。
眼看還有半個多月就要過年了,鄒夫人特意去鎮上挑了幾匹料子為一家人裁制新衣。
做完丈夫和三個女兒的,輪到女婿時,卻發現女婿最近總是早出晚歸,鮮少有碰面的時候。
鄒夫人拿不準尺寸,于是尋女兒想要套女婿的舊衣照著做,卻聽玉嬋道:“娘,近來夜里落了霜,涼得很。您就別再熬夜做針線了,他的衣裳我抽空做便好!
鄒夫人掩唇笑了笑,近來這小兩口那個黏糊勁兒,想來過不久就能聽到好消息了,想起女婿最近回來得晚,又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你回頭勸勸少陵,若是書院的事兒太多,夜里索性就住在鎮上別回來了,省得日日頂著霜風兩頭跑!
玉嬋心知他在書院只不過是頂著個教書先生的名頭,實際上忙些什么她也不知,卻也不想叫母親擔心,只一口應承下來。
這夜玉嬋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捧著笸籮盤腿坐在床上做了會兒針線,做著做著眼皮子就開始打架,不知不覺伏在枕上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睜開眼一瞧,那高高大大的身影正貓著腰立在床前解衣袍,除靴履。
她靜靜看著他一層一層褪下厚厚的冬衣,露出只穿著一件單薄中衣的精壯軀體,而后又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上揚,垂下頭在她的頰邊輕輕啄吻了一下,轉身進了簾子后。
玉嬋睜開眼,聽著簾子后傳來的淅淅瀝瀝的水聲,輕手輕腳走過去,見他正往后伸著兩條胳膊想要擦洗后背,卻又笨手笨腳不得章法。
她忍不住掩唇輕笑兩聲,上前從他身后奪過巾帕。
“我幫你!”
魏襄此時正精赤著上身,下頭也只穿了條單薄的褻褲,見她過來了,下意識地往自己身下看了看,嗯,好在這些日子沒少活動筋骨,應當……應當不會叫她失望。
可惜寒冬臘月的,饒是屋子里放了炭盆,也凍得人有些縮手縮腳,玉嬋也無暇欣賞他傲人的身姿,在熱水里擰了巾帕,仔仔細細為他擦洗,擦完后背將帕子丟給他,先一步縮回了被窩里。
留下魏小公子捏著帕子立在那水盆前是上不上下不下,無奈搖搖頭,速速收拾妥當,打著赤膊鉆進了自家娘子暖烘烘、香噴噴的被窩。
一開始,玉嬋嫌他身上太冷,將他推得遠遠的,不肯叫他摟著。
可年輕男人的身子饒是在外頭凍得再涼,只要埋進被窩里捂上一陣,不消多時便變得如火爐一般。
這下不消魏襄動手,小娘子自發地鉆進了他火熱的胸膛。
魏襄一手摟著她纖細綿軟的腰肢,將方才被人半途丟下的火氣全都發泄在她的身上。
玉嬋方才打了個盹兒,這會兒精神頭尚好,經他這雙手這樣一撩撥,難耐地輕哼了兩聲,忍不住張嘴在他的鎖骨上狠狠咬了一口。
魏襄輕嘶一聲,垂下頭盯著落在肩頭的牙印,手指剝開她的衣襟,露出大片渾圓雪白的肩頭。
他雙眼一紅,垂下頭,以牙還牙,咬了上去。
與其說是咬,不如說是一種類似于幼犬濕漉漉的舌尖拂過掌心時的舔吮。
酥酥麻麻的感覺從肩頭一直蔓延到胸口,及至全身。
她在他懷中蜷縮著身子,有些不堪承受,貝齒咬唇,纖白手指無力地推搡著他的肩膀。
“要做便做,這樣半吊子磨人算什么本事?”
這天底下大概沒有哪個男子能受得住自心愛之人這樣的言語挑釁,魏襄也不能。
他仰起頭,緊緊盯著她那張洇了水汽的芙蓉面,鳳眸里閃出隱隱幽光,從那漸漸失神的剪水雙眸到那嬌喘微微的嫣紅唇瓣。
下一刻,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頭,將那抹嫣紅含進了口中,叫她知曉真正磨人的還在后頭。
他側身,大掌捏著她的細腕,將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壓在了她的身上,舌尖肆意品嘗著檀口中的滑膩香軟。
含苞待放的花蕾在他的掌中緩緩綻開,嬌蕊初綻,風摧雨折,紅艷凝香,云雨方歇。
事罷,他擁著她,將輕輕一吻珍而重之地落在她的額頭,她像是一朵雨后承露的海棠,從頭到腳的肌膚都泛著一層靡麗的淺粉色澤。
他紅著眼,長指為她掩好衣襟,艱難地挪開視線,重新將人攬入懷中。
半晌,胸腔處傳來她喑啞的聲音:“為何?”
他手指輕撫著她的背脊,低低喟嘆:“阿嬋,再等等!”
她自他懷間揚起頭來看他,視線在他那兩薄唇上停留,唰地臉色漲紅,聲音打著顫兒道:“等……等什么?”
他抬手捏了捏她紅撲撲的小臉,笑得胸腔顫動。
“娘子莫要心急,等到夔州事了,待我稟明父母……”
溫熱的手指堵住了他的唇,她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絲莫名的情愫。
“不要,不要許諾。”
魏襄微微挑眉,抓起她的手指含在口中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怎么?娘子這是打算吃干抹凈再將我一腳踹開?”
玉嬋紅著臉垂下頭,聲音低低地道:“我只是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
魏襄皺眉,抬手輕輕往她身后綿軟處拍了下。
“出息,往后只能更好!
玉嬋抬眼瞪他,掙扎著要從他懷里掙脫出來,卻被他雙手按住后腰,摟得更緊。
“別動,再動我可真對你不客氣了!
饒是方才有過疏解,他的身子依舊燙得像一只火爐,緊得像一張弓,懷里的人聞言果然不再動了,胳膊摟住他勁瘦有力的腰身,乖乖將臉貼在他的胸口。
“夔州出事了嗎?”
她換了個問題問他,魏襄垂頭看了眼臥在懷里的小女子,微微挑眉:“你怎知?”
玉嬋輕輕搖搖頭:“我不知道,只是看你每日早出晚歸做出的猜想。你……是不是要走?”
第54章 夫妻話別
魏襄撫在她腰上的手一僵,幾日前收到京中寄來的八百里加急。
雍王屯兵荊州邊境,蓄勢待發,皇帝下詔命他爹魏準率兵十萬南下平叛,另外隨行的除了他大哥魏欽,還有袁家那個草包。
若是單有他爹和大哥自然沒什么好擔心了,但有了袁家那顆老鼠屎,事情就有了變數。
皇帝這樣做自然有掣肘魏家的考量,可派出袁旺祖那個草包實在是一步昏招。
這些日子他每日往返夔州,暗中打探著雍王府的動向。
老爺子再不濟也是他親爹,不幫親爹他怕遭雷劈。
“明日我有事要去一趟荊州,我會將梁五留給你,對外就說梁五家里窮得揭不開鍋,需要暫時借住在曹里正家。最遲一個月,不,最遲半個月我便回。還有……夔州恐怕要亂了,清泉鎮雖偏遠,卻也不得不防。郭老先生準備暫停義學,明日起你最好不要去鎮上了,醫館那頭我會設法給姓陸的通個信叫他早些關門避避風頭!
言罷隱隱感覺到她攬在腰間的胳膊收得更緊了些,他垂下頭小心翼翼地去看懷里人,只見她一言不發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整個人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整顆心好似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搜腸刮肚找些值得高興的事說給她聽。
“別怕!朝廷派了大將軍平亂,相信雍王那個老匹夫蹦跶不了多久。岳父的案子,我前些日子查出些眉目,你放心,等我回來,會有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玉嬋聞言果然將臉從他懷中抬了起來,仰著脖看他:“真的嗎?我爹他……真是被人冤枉的?”
饒是鄒家案情迷霧團團,魏襄有些不忍心叫她失望,于是含笑輕撫著她的發頂:“別急,會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的!
玉嬋點點頭,望向他的目光中又添了幾分感激,想到分別在即,她的眼中不由自主地蓄滿淚水,又不好叫他看見,于是咬著唇瓣重新將臉埋入他的懷中。
直到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襟,他一下子慌了神,只得手足無措地捧著她的臉又親又哄。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方才回來時瞧見你在做衣裳,回頭等你做好了,我回來穿給你看好不好?”
玉嬋拿手推他,抽噎著道:“誰說是給你做的了?”
魏襄抬手捻去她臉上的淚水,揚唇一笑:“我試過了,袖子剛好!
玉嬋抿唇不語,手指摩挲著他左肩上的舊傷疤,口中喃喃道:“你身上余毒未解,雖說那毒也有一陣子沒有發作,可你這趟出遠門想必又是兇險萬分,也不知會不會毒發!
魏襄握住她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胸口:“放心,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必活著回來見你!
玉嬋不想再聽他說這些,微微仰頭尋到他溫熱的唇,唇齒膠著。
這一夜兩人都睡得有些不甚安穩,他小心翼翼地擁著她,舍不得閉眼。她卻是醒醒睡睡,反反復復為夢魘驚醒。
天色微明,他小心翼翼起身,微微動了一下,便見她睫羽微顫,睜開一雙惺忪的眸子醒轉過來。
“要走了嗎?”
他垂頭看了眼她捏在掌心的半片衣角,輕輕將她的手掖回被中。
“時辰還早,你昨夜睡得晚,多睡些時候再起?”
說著便要起身,卻被她一把扣住了手腕。
魏襄一手攏著衣襟,一只手被她攥在掌心,一雙勾人的鳳眸斜斜地睨向她。
“怎么了?”
玉嬋搖搖頭,撐起身。
“沒什么,我再替你號個脈!
青年男子的脈象,沉而有力,唯獨……唯獨心跳得有些快……
魏襄由著她將兩指按在自己的脈上,似笑非笑睨著她螓首低垂,娥眉微蹙的模樣,最后將視線膠著在她烏發掩映下那段纖白的脖頸上,不由得喉頭發緊,伸手握住了她那段欺霜賽雪的脖頸,垂頭吻了上去。
半晌,玉嬋紅著臉下床,從衣箱里挑了件立領小襖,堪堪遮去留在脖頸上的那些可疑痕跡,又從箱籠里收拾出幾套男子冬衣,從藥箱里取了幾瓶丹藥,對著他細細囑咐:“這個是治跌打損傷的藥油,這個是止血藥。最重要的是這個救急丹,我瞧你吃著有些效用,可也別像上回那樣,一次吃太多,容易……”
他的手從身后環住了她的腰肢,將頭埋在了她的脖頸上,眷戀地嗅聞她的馨香。
“我都記住了,阿嬋,等我回來。”
最后他將那把從黑風山挖出來的匕首給了她防身,并教給她使用方法。
雖然他打心底并不希望這把匕首派上用場,卻依舊想盡可能地多給她一層保障。
晨光熹微中,玉嬋裹著斗篷立在杏花村的小山丘上,目送著那一人一馬疾馳而去的身影。
青灰色的身影在越過一座座起伏的山丘后漸漸消失不見,唯獨那紅棕馬如一團烈火一般,在晨曦薄霧中時隱時現。
她的眼眶一點點濕潤,雙手猛地攥緊,那匹馬,她想起來了。
他的身形與記憶中那馬上青年兩相重合。
她急忙打開佩在腰間的荷包,從里頭取出那枚白玉,手指細細摩挲著玉上的紋路。
是他!原來他們早就見過。
在魏襄離開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鄒家人都以為他是去了瓊林書院給郭老先生送節禮。
就在千家萬戶掛上大紅燈籠,貼好春聯,釀好屠蘇,翹首期盼著即將到來的新年時,官府突然發下一紙公文,說西南盜匪猖獗,大力號召商賈、百姓捐糧捐款。
與其說是號召,不如說是強迫。
黃家作為清泉鎮上數一數二的富戶,自然也在應召之列。就連陸家醫館這樣的剛有些起色的也在第一時間被請去赴了場鴻門宴。
黃家被逼著大放血,陸家也給生生刮下來一層皮。
黃家根基深厚尚且傷了元氣。
那陸東家更是眼巴巴看著年前辛辛苦苦賺到的一點家財全都給人搜刮了個干干凈凈,卻半個不字兒也不敢說,明晃晃的大刀架在脖子上,人要金要銀都得賠著笑臉,雙手獻上去。
陸東家悔之不及,好端端的買什么鋪子,搬什么醫館,還不如龜縮在陸家巷子中夾起尾巴做人。
可惜事實證明還是他想得太天真,很快,那些人便不滿足于商戶們獻上的那點財帛,將手伸向了普通百姓家中的余糧。
那日鄒茂才家請了屠戶殺了家里養了一年肥豬,準備請村里人吃殺豬宴。
一群身騎高頭大馬的皂吏忽然找上了門,將曹里正和村里各家族老都“請”進了祠堂。
那為首的皂吏先是舉著官府下發的公文,看著底下站著的烏泱泱一眾村民義憤填膺道:“覆巢之下無完卵,諸位雖生處偏遠之地,也該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眼下夔州有難,若是官府不集中民力財力奮起反擊,那些盜匪不久便要攻入夔州城。屆時咱們這清泉鎮、杏花村也將岌岌可危。盜賊搶奪財物,奸污婦人,殺人如麻,無惡不作。若叫他們闖進來,所到之處必定哀鴻遍野,血流成河。”
村民們聞言紛紛大驚失色,他們早就聽說近來官府的人在征糧剿匪,可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著,他們從未想過這事兒還跟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有關。
那皂吏見眾人面露驚惶之色,滿意點頭,終于說到了此行的真實目的。
“諸位,眼下到了十萬火急的時刻,朝廷需要你們的援手,還請諸位慷慨解囊。只要度過眼前的這一難關,來年朝廷定會輕徭薄賦,助大家伙恢復生機。”
他一番話說得十萬火急,村民們卻聽得云里霧里,又見他自懷中摸出一張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名單,指著名單上的姓名道:“咱們這杏花村統共三十二戶,各家按照往年田賦征收的數額上繳銀糧,大家可有什么異議?”
村民們一聽紛紛都變了臉色,除了本朝初立的頭三年,朝廷年年修完宮殿,修廟宇,什么田稅、丁稅、車馬稅、牧畜稅,品類繁多,不勝枚舉。
今春才剛收過一次田賦,怎么又要按照田賦征收的數額收稅?
按照那皂吏的說法,不繳稅,盜匪打進來,將來活不下去。
可若是繳了稅,家中徹底沒了余糧,一家老小恐怕能不能活到盜賊打進來的那天都成問題。
村民們敢怒不敢言,紛紛把目光投向了曹里正。
曹里正心里苦哇,說起來他家的田產是村里頭最多的。
身為里正,他不僅得帶頭繳稅,還得幫著那群官差督促村民們交錢交糧,真可謂里外不是人。
可一家老小的命就攥在別人的掌心里,他不敢不從呀。
他擦了擦額上冒出來的冷汗,迎著眾人帶著隱隱怒火的目光,艱難開口道:“碰上這樣的年景,我知道大家伙都不好過。可這盜匪都打到家門口了,咱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還有什么法子。大家伙都按照上頭的要求,該交的交,該借的借。來年等到年景好了,再還回去不遲!
此言一出,村民們徹底沒了期盼,有那群兇神惡煞的官差拿著名冊一戶一戶地找上門,誰還敢不交。
玉嬋家世代行醫,在村里也沒剩下多少田產,應繳的田賦本不多。
可那些人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他們家從前是在夔州開醫館的,料定了她家富裕,特意找上門來。
鄒夫人見那些皂吏來者不善,哪里還敢同他們多做糾纏,狠心取了家中壓箱底的二百兩銀子來息事寧人。
可惜那些皂吏貪婪成性,哪里又會滿足,聽人說那鄒家老爺病重,家里只一個孱弱婦人帶著三個女兒。三個女兒其中一個年幼,另外兩個還生得十分貌美,一時又起了歹念。
一干人強行闖入鄒家,想要搜刮些值錢的東西,再趁機從那婦人身上揩些油水。
誰知一推開門便見一個身材健碩的男子立在門口。
第55章 杯水車薪
那男子手里拿著斧頭,正埋頭在院中劈柴,見有人來,他緩緩抬起頭來,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看向貿然闖入的不速之客。
“怎么?我家夫人已經按照官府的要求繳了銀子,諸位還有什么不滿?”
那幾個皂吏冷不防地被他一盯,背后滋滋地冒出了冷汗,為首的皂吏壯著膽子上前,自袖中摸出事先準備好的海捕文書,肅聲道:“奉命搜捕逃犯,怎么?有意見?”
梁五不咸不淡瞥他一眼,手起斧落,啪一聲,一段碗口粗的木材在他手中裂成幾段。
眾皂吏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又見他彎腰收攏地上的木材,將斧頭別在腰間,腳步沉沉,直直向皂吏們走去。
他每向前一步,皂吏們便退后一步,直退到門前,被那門檻一絆,雙膝一軟齊齊撲倒在地。
那為首的皂吏雙掌撐著地面,牙齒打著顫道:“放肆!你敢毆打官差不成?”
梁五伸出一只蒲扇似的大手扯過他手里的海捕文書看了一眼,朝他比了個請的手勢。
“怎敢?幾位官爺不是要搜捕逃犯嗎?里邊請。”
有這么個羅剎鎮宅,那皂吏哪兒敢動真格地搜查,在屋子里前前后后轉悠一圈,既沒瞧見什么如花似玉的姑娘,也沒瞧見什么值錢的家伙什兒便灰頭土臉地帶著人溜了。
玉嬋和母親妹妹躲在地窖中,聽著那些人的腳步聲走遠,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好在梁五方才沒有與那些人起爭執,幾個嘍啰好解決,若是引來了更多人就悔之晚矣。
那些官差為大肆搜刮民財找到的借口是朝廷要剿匪平亂。
這個理由用來誆騙那些消息閉塞的普通百姓或許奏效。
玉嬋因在魏襄那處得知了一些內情,對官兵口中那些理由是半個字也不信。
若是沒有猜錯的話,夔州已亂,雍王的人馬應當在陣前與朝廷的兵馬有了正面的交鋒,若非如此,他又怎么會急于斂財?
夜里她左思右想找來母親商量。
“娘,恐怕夔州要亂了。這場動亂還不知要持續多久,眼下最要緊的是要拿出家中錢財盡可能地買到足夠多的糧食!
鄒夫人駭然失色,手里的針尖一歪,險些戳到手指:“已經這么嚴重了嗎?那少陵他還回得來嗎?”
玉嬋輕輕搖頭:“不知道,或許,他在外頭更安全!
鄒夫人點頭:“對對對,眼下外頭到處亂哄哄的,還是別急著回來的好!
言罷又想起遠在河州的大女兒一家,又忍不住蹙眉道:“你姐夫家是軍戶,這次征兵,他家兄弟二人想必也要應征入伍!
玉嬋想到雍王此次征兵的目的是要造反,姐夫兩兄弟若是從了軍,就算能從戰場上全身而退,平安歸來,日后朝廷平亂難保不會被定為叛賊……
想到這里,她再也坐不住了,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娘,我這就回屋給姐姐姐夫寫信,叫他們設法躲過這一劫。明日一早咱們先去將消息告訴里正和三叔公,再去鎮上買糧!
翌日清晨,母女兩個按照昨夜商定的那般,先去曹里正和鄒茂才家,將將來可能會缺糧的消息告知了他們,請他們盡快將這個消息轉告村民。
村民們得知消息后卻有些束手無策,一則官府的人剛收繳了一輪田賦,他們家中本就沒剩下多少余財,勉強維持生計已是不易,又哪兒來的余錢去買糧。
曹里正將村民們的情況一合計,同各家族老商量,看看大家伙兒能不能設法籌一筆銀錢,先買糧到時候賒給家里實在揭不開鍋的村民,等到來年恢復耕作,秋收后再償還。
好在一村子人大多沾親帶故,平日里雖有些齟齬卻也拎得清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東拼西湊,湊出來一百八十多兩銀子。
曹里正再咬牙摸出原先預備著給小兒子娶媳婦的老婆本,添了二十兩。
玉嬋一合計,現在鎮上的糧家受了些夔州動亂的波及,從原先的二兩銀子一石漲到了四兩銀子一石,兩百兩銀只能買到五十石糧。
按照夔州發大水那年鬧饑荒時的先例,一石糧勉強能供一個成人三個月,一個孩童六個月的口糧。
他們杏花村三十二戶,統共一百八十六個成人,一百二十二個孩童,因此要支撐全村人度過接下來的三個月,至少也需二百四十七石糧。
要買到這么多的糧食至少也需花費九百八十八兩銀。
所以這二百兩無異于杯水車薪,這剩下來的將近八百兩銀子該從何處來?
玉嬋想到了黃老夫人給自己的那匣子首飾和魏襄給的那顆夜明珠,眼下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她一番思索,打定主意后便將自己的打算同曹里正說了。
曹里正聽罷深感她一個姑娘家能如此識大體實屬不易,打算將她的功勞告知各家族老,好叫他們對鄒家的恩情銘記于心。
玉嬋卻搖頭道:“曹叔,我告訴您就是想要您助我保守這個秘密。對外就稱是一個外地的富戶,早些年受了村里先輩人的恩惠,為了報答先輩的恩情,給咱們村捐了糧!
曹里正詫異道:“你家做了這樣的好事卻不叫村民們知曉,日后叫他們怎么報答?”
玉嬋笑了笑:“正所謂樹大招風,這亂世之中出風頭不見得好!
言罷想了想又道:“若您真覺得心里虧欠,不如將村東頭的那片山頭批給我,我打算采些藥材!
曹里正連忙點頭:“那座山頭本就是座荒山,不值幾個錢,你若真想要,回頭我多叫幾個人幫著你們一家墾出來!
玉嬋頷首道謝,又對他再三囑咐可以暗中叫人將糧價要漲的消息放出去,但決不可讓人知曉他們杏花村還有存糧。
前者是為了讓更多的人早做準備,以免將來釀成餓殍遍野的慘劇。后者是為了防止有人走漏風聲,引來更多人的覬覦。
兩人商定后,叫了村里的幾個青壯年,趕著村里的騾車去鎮上買糧。
一行人兵分三路,幾乎將鎮上的糧油鋪子都光顧了個遍,統共只買到了八十石糧食。
曹里正囑咐人分頭將這些糧食運回村里藏好,又跟玉嬋一塊兒設法找門路。
玉嬋先去陸家將消息傳給了陸東家,陸思明也連忙設法托人去外地買糧。
而后她又帶著里正登了黃家的門,黃二爺自升了縣令之后公務愈發繁忙,已經許久不曾回家了。
玉嬋將自己的猜測告知了黃老夫人:“夔州生亂,青神縣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您不妨托人將消息遞給二爺,叫他千萬莫出風頭,設法避過去才好。”
黃老夫人靠坐在暖閣的榻上,瞇著眼聽她說完,撇了撇嘴角輕嗤道:“什么二爺,那是你二哥。外頭的事自有他們那些領著朝廷俸祿的大男人頂著,你一個深閨小婦人操的什么心?”
話雖如此,還是轉頭就囑咐李嬤嬤派人去給黃二爺傳信。
玉嬋心知老太太一貫的嘴硬心軟,有些窘迫地抿了抿唇,起身親手為老太太捏了捏肩膀,軟聲道:“干娘,我……我這次來其實還有一事相求。”
黃老太太被她這一雙小手捏得正舒坦,又聽她喚自己干娘,那上翹的嘴角就快壓不住了,甭說是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只要小丫頭肯開口,只要她老婆子做得到,她都愿意幫她辦到。
老太太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壓下心頭的這些小九九,吊著眼睨著她故作冷淡地戲謔道:“哦?我還當你是個鋸了嘴的葫蘆,不會開口求人。且先說來聽聽,想求什么呀?”
玉嬋想著黃家家大業大,門路總該是有的,于是笑道:“就是想向您打聽打聽,能不能幫著從外地買到一批糧食。”
老夫人不咸不淡看她一眼:“就這?說說看,要多少?”
玉嬋小心翼翼伸出兩根手指頭,黃老夫人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就二十石,也值得你低聲下氣地求人?”
玉嬋搖頭:“是……是兩百石。”
黃老夫人瞪圓了眼:“兩百石?你一家五六口人吃得完嗎?”
玉嬋有些赧然地笑了笑:“都是一個村的村民大家伙抬頭不見低頭見,總不能叫我家吃飽,其他人都餓著吧!
黃老夫人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睨著她打趣道:“回頭賺個大善人的名頭,等著人給你立生祠,建牌坊不成?”
玉嬋搖頭:“樹大招風,我沒打算以自己的名義捐糧。我能力有限,只不過想圖一個心安理得。況且那些糧也不白給,我找里正要了一座山頭。”
黃老夫人贊許地點點頭,瞇起眼兒,示意她繼續捏。
“算你這丫頭識相,不就是區區兩百石糧嗎?這都辦不到,叫人笑話我們黃家在清泉鎮上白混了這么多年!
黃老太太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再次向玉嬋證明了自己個兒的財大氣粗,言出必行。
不過三日,便叫人趁著天黑悄悄將兩百石糧食運進了杏花村。
曹里正看著滿倉的糧,激動得險些哭了出來。
倉里有糧,心里不慌,他們杏花村這下算是有救了。
年前雍王借著各處府衙休沐之際,突然向夔州知府和宜川布政使發難,一舉攻下了整個宜川,將所有朝廷駐軍收歸其下,將宜川境內十三府,二十二州大小官員全部圈禁起來。
就在雍王父子打著清君側的名號舉兵北上,一路高歌攻下與宜川相鄰的華州、陵州,準備向著整個隴西發起進攻時,與朝廷派來平亂的威遠將軍魏準在陵州北面的涇州正面交鋒。
大將軍身經百戰,用兵如神,魏家軍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不出半月便將雍王東拼西湊得來的十萬兵馬打去了半數。
雍王不得不帶著手下五萬的殘兵敗將退守陵州。
雍王雖在北面受挫,可他手握著整個宜川和一干朝廷命官,料定魏準不敢貿然南下,一面親自領兵在北面與魏準僵持,一面命世子蕭綽暗中向西聯合據守湖廣地區的英王蕭克。
同時派手下人在夔州大本營變本加厲地征兵征糧。
第56章 提前發動
隨著雍王與朝廷的兵馬在北面的膠著,征兵也從起初的自愿一步步演變成強制入伍。
整個新年,夔州百姓皆是籠罩在一層陰云中度過。
孩童身上無新衣,婦人頭上無釵環,老者碗里無葷腥。
隨著夔州征兵的消息四散開來,家中凡有十二以上,六十五以下男丁者或避走他鄉,或逃去山間避難。
一時之間十里八鄉舉目望去只剩下一群老弱婦孺。
糧價更是從年前的四兩銀子一石暴漲到了如今的十兩銀子一石。
還沒有等到天氣暖和起來,已經有不少村民家中已經斷炊,家中又無丁壯,婦人們不得不扶老攜幼去山間挖野草、刨樹根充饑。
這場動亂又不知要持續多久,百姓們就快走投無路了。
杏花村的村民雖不知里正口中那位捐糧的富戶便是鄒家的二姑娘,卻也知曉最先提醒各家囤糧的人便是她,心里對他們一家越發感激。
聽說鄒家姑娘要上山采藥,自發地扛了籮筐鋤頭上山去幫忙。
玉嬋同兩個妹妹背著藥簍子帶著村民們一起上山,在山上發現了蒲公英、蒼耳、車前草、金銀花等數十種藥材,最令她驚喜的是在山頂上發現了一大片野生的三七。
三七的根入藥有止血鎮痛的作用,尤其對戰場上的刀傷箭瘡有奇效。
玉嬋趕緊取了隨身攜帶的紙筆,將找到的這些草藥畫成圖,請村民們照著圖上的樣子分頭去找。
幾日下來,村民們找回來的藥材不少,只是其中混入了許多不能入藥的雜草樹根。
玉嬋帶著母親妹妹將這些藥材分門別類,該晾曬的晾曬,該炮制的炮制。
至于那批挖回來的野生三七,她更是絲毫不敢馬虎,親自剔除雜質、洗凈、晾干,最后再研磨成粉裝進罐子里等著配藥。
年初黃二爺因為得了玉嬋的信兒,早早地稱病從任上辭下來,賦閑在家反而躲過了后頭雍王的拘捕。
據黃二爺帶回來的消息,此時雍王與朝廷的兵馬仍僵持在陵州邊境。
雍王意圖以手里握著的一干朝廷命官的性命做要挾,將朝廷的兵馬耗得人困馬乏,最后再出城迎擊。
這一耗就是一個多月,雍王耗得起,可底下的百姓早已耗不起。
這日玉嬋趁著去鎮上給黃老夫人請脈的機會見了黃二爺,問他:“您可知曉現在朝廷領兵迎擊叛軍的人是何人?”
黃二爺不假思索答道:“是威遠大將軍魏準!
玉嬋想到離家兩個多月還未返回的魏襄,又問:“是哪個魏?”
黃二爺手指沾了茶水在檀木桌上寫了一個大大的“魏”字,
玉嬋暗自松了一口氣,還好此“魏”非彼“衛”,應當不會這么湊巧。
她心存僥幸地想著,又對黃二爺道:“我最近做了一批藥,其中就有戰場上急需的金瘡藥。您有沒有法子將這些藥送到那位魏將軍手中!
她能做的不多,只希望可以通過力所能及的方式默默支持朝廷的軍隊盡快打贏這場仗。
這樣像他們這樣的普通百姓才能早日擺脫骨肉分離,忍饑挨餓的日子。
黃二爺聞言,再次對眼前這小女子有些刮目相看了,從前他只道她醫術高超,又合老太太眼緣,對她禮遇有加。
如今見她竟如此深明大義又有著巾幗不讓須眉的胸懷,心底對她越發敬重,毫不猶豫將送藥的事應承下來。
玉嬋與黃二爺約定好七日后來鎮上送藥,便回到家中繼續做起了金瘡藥。
又過了兩日,家里突然收到一封從千里之外的河州寄回來的書信。
這封信是玉嬋的長姐玉瑤手書,信上說年前從河州到夔州的官道斷了,有大半年沒有收到家里的信,不知父母姊妹們過得可好。
上月收到玉嬋寄去的書信時,河州也起了兵亂,丈夫和小叔都應征入伍,與家中斷了音信,一家人心急如焚。信的末尾還提到她近來被診出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請父母妹妹們千萬保重,以待戰亂后骨肉相聚云云。
鄒夫人雙手捧著這封久違了的家書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心中悲喜交加。
喜的是大女兒與女婿成婚多年,終于迎來了第一個孩子。
憂的是女兒初次有孕,丈夫又不在身邊,公婆年事已高,不知她身邊可有人悉心照料。
還有女婿羅文這一去,生死未卜,鄒夫人想著想著又忍不住抹起了淚。
玉嬋心知母親擔憂姐姐身子,姐夫安危,也不知該怎么安慰,正想著如何設法打探姐夫兄弟二人的消息,忽聽得外頭有人拍著門大喊:“嬋妹妹,嬋妹妹,快……快救命呀!”
玉嬋母女兩個急急出去開門一瞧,是秦氏。
秦氏面色慘白,一手拽住玉嬋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往外拉。
“嬋妹妹,出人命了,快……快跟我走!”
鄒夫人聽得云里霧里,怔怔望著秦氏道:“亭哥兒媳婦,你先別急,好好說說出了什么事兒。”
秦氏白著臉,急得直跺腳:“是……是恒哥兒媳婦,恒哥兒媳婦方才突然開始嚷肚子疼,怕不是要生了。叫我上你家尋你,快,快跟我走!”
鄒夫人愈發不解,也急道:“恒哥兒媳婦要生了,不是應該去找穩婆嗎?我家嬋姐兒也沒生過孩子,去了什么忙也幫不上!
玉嬋來不及同母親解釋,回屋取了藥箱,叫母親先去幫忙請穩婆,自己先跟秦氏趕去看劉翠娘。
劉翠娘大著大肚子躺在秦氏屋里的小床上,面白如紙,雙手扯著褥子,身子蜷縮成一團,額上大顆大顆地冒著冷汗,感覺自己就快要撐不住了。
看見大姑姐帶著玉嬋進來了,整個人猶如回光返照般從床上撐起身子雙手緊緊抓住玉嬋的胳膊,聲嘶力竭地喊:“嬋姑娘救救我!救救我肚子里的孩子!”
玉嬋看她狀況不太好,先安撫了幾句,叫她好好躺回床上,再替她檢查了身子,見她已見了紅,肚子一陣一陣地發緊發疼,猜測她這是臨產征兆。
可算算日子秦氏這胎懷了還不足七個月,孩子這么早早地生下來恐怕會體弱多病。
只是事到如今也沒了別的法子,只能勉力一試,先幫秦氏穩住情緒,再施針為她減輕些許痛楚,等著產婆過來再行商議。
畢竟她自己沒生過孩子,接生這一塊兒上她也沒什么經驗。
經過一番緊張的救治,秦氏腹部的疼痛有所減輕,整個人也恢復些精氣神,玉嬋又叫秦氏上去熬一碗肉糜粳米羹喂她吃下省得真等到發動生產時沒了力氣。
這年頭,外頭兵荒馬亂的,好多人連口飯都吃不上,更別說肉了。
他們杏花村雖比別處好一些,可肉也是個稀罕物,秦氏家里沒有,還是去玉嬋家里找鄒夫人借的。
鄒夫人帶著肉和穩婆跟著秦氏趕到時,劉翠娘正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擱在床邊讓玉嬋號脈。
“嬋姑娘,我的孩子沒事吧?要是……要是孩子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哪還有臉去見家翁、相公,倒不如死了干凈。”
說到這里劉翠娘情緒又變得有些激動起來,好不容易有了幾分血色的面龐又變得一片煞白。
玉嬋忍不住微微蹙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沒有對不起誰,你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緊!
鄒夫人呆立在門口,看著眼前神色自若的女兒,心里也有幾分回過味兒來,想到那條族規眼里滿是驚駭。
這丫頭什么時候背著她爹學的醫術,鄒家的醫術傳男不傳女,違背祖訓那可是受杖責,從族譜上除名的。
她的阿嬋從小就最是乖巧懂事,她怎么敢?怎么敢違背祖訓做出這樣離經叛道之事?
玉嬋回頭撞見母親蒼白的面容,心知她大概什么都知道了,連忙起身先對秦氏囑咐了幾句,又跟隨母親一同到了門外說話。
玉嬋上前一步,輕輕握住母親的冰涼的手指,歉聲道:“娘,千錯萬錯都是女兒一人之錯,您可千萬別跟自己身子過不去!
鄒夫人看著她,眼里滿是復雜神色,倏而自嘲一笑道:“說起來都是我這個當娘的糊涂,竟不知自己的親閨女還有這么大的本事。”
玉嬋心知母親這回是真的動怒了,喉間一哽,滿懷歉意地喚了聲“娘”。
鄒夫人卻雙眼發直,抬了抬手,淡聲道:“好了,你先告訴我翠娘到底如何了?”
玉嬋忙道:“有早產的跡象,目前情況穩定下來了,離發動生產還有些時候!
原來這翠娘提前發動的原因竟是丈夫被抓去充了軍。
說起來,當初雍王征兵的消息一出,秦恒早就跟兄長一塊兒被老父親打發躲去了山中。
偏秦恒離家一個月放心不下自家娘子挺著大肚子在家,夜里摸黑下了山,不想誤打誤撞跟抓兵丁的官差撞上了。
翠娘挺著大肚子眼睜睜看著丈夫被抓走,又挺著大肚子上門找大姑姐商量解救丈夫的法子,來時還在路上跌了一跤這才有了滑胎的癥狀。
若非玉嬋及時趕到,別說肚里的孩子就連她自身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鄒夫人聽罷也是一陣唏噓,心中雖惱怒女兒不惜違背祖訓,背著父母偷學醫術,卻又有些慶幸她關鍵時刻能夠靠著一手精湛的醫術救回這一大一小兩條人命。
想到這里鄒夫人又不禁扼腕嘆息,她的阿嬋要是個男兒身該多好,說來說去都怪自己肚子不爭氣,又忍不住深深自責起來。
劉翠娘的癥狀雖稍稍穩定下來,情況仍有些不容樂觀,玉嬋要留在秦氏家里看著。
鄒夫人想到家里還有丈夫和兩個年幼的女兒,自己留在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于是央求秦氏婆媳幾個不要將玉嬋會治病的事兒聲張出去,而后深深看了女兒一眼,有些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玉嬋在秦氏房中一等就等到了半夜,秦氏剛按照玉嬋吩咐喂翠娘用下大半碗粳米粥。
翠娘忽然感覺腹部一陣抽痛,緊接著將剛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嘔了出來,面色再次變得一片慘白。
第57章 新的生命(生寶寶略血腥介意勿點)
秦氏大驚失色,茫然無措地看向玉嬋道:“嬋妹妹,這……這是怎么一回事?”
玉嬋強自定下心神,見翠娘腹部一陣一陣抽痛,且一陣強過一陣,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便知這是要正式發動生產了,于是叫秦氏多點了幾盞燈,將室內盡可能地照得亮一些。
那穩婆上前查看后也道:“快生了,快生了,快去灶房準備熱水,對了,還要紅布和剪子!
一時間秦氏婆媳幾個忙作一團,找東西的找東西,搬材的搬材,燒水的燒水。
婦人臨產前的疼痛是生出孩子前必經的一道坎,玉嬋也沒有旁的法子,只得扶著翠娘強喂了一碗清粥,叫她盡可能地放松身子。
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時辰,產房里翠娘凄厲的痛呼聲一聲高過一聲。
一開始穩婆的聲音還有條不紊:“用力用力,孩子很快就要出來了!”
翠娘咬著唇,雙手死死扣著床板,一張煞白的臉上汗如雨下,雙目哀戚地望著玉嬋。
“痛,真的好痛!我……我快要撐不住了。嬋姑娘,求你……先救我的孩子!”
玉嬋手腳發軟地握著她的冰涼的手指,竭盡全力地安撫著她:“沒事的,再堅持一下,你和孩子都會沒事的。”
秦氏看著床榻上痛得快要昏死過去的翠娘,一顆心狠狠地揪著,大氣兒都不敢出,回想起自己生孩子那會兒,好似也沒痛這么久啊,心底升起一股濃烈的不安。
果然就聽那穩婆突然驚呼出聲:“這孩子怎么……怎么腳在下!”
秦氏嚇得面色煞白,雙膝一軟,險些站立不穩。
玉嬋心頭也是咯噔一下,這孩子腳在下,這是……這是難產了!
接下來無論翠娘怎么用力,那孩子卻似被牢牢卡住,遲遲生不出來。
翠娘痛得昏死了過去,秦氏嚇得一臉煞白。
那經驗老到的穩婆也是急得滿頭大汗,轉而看向她道:“您看該怎么辦?再這么著,大的小的一個都保不住!
秦氏聞言雙膝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言外之意便是問她要保大還是保小。
保大嗎?眼下弟弟被抓了兵丁,生死未卜,這孩子可能便是他留下的唯一血脈。孩子要是沒了,她都不知道回頭該怎么跟秦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保小嗎?可……翠娘這個弟媳她雖一直不怎么滿意,可那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吶。
穩婆再次催促:“保大還是保小?您快拿個主意吧。”
秦氏一臉茫然地搖頭:“別問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繼而又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抓住玉嬋的胳膊哀聲祈求:“嬋妹妹,你……你救救她,救救孩子!”
玉嬋此時后背已被冷汗濕透,攏在袖子里那緊緊攥攏的雙手不住地輕顫著,為此時自己腦中想到那唯一個可能救下翠娘母子性命的法子而猶豫不決。
“什么時辰了?”她突然開口問道。
秦氏和那穩婆皆是一愣,耳邊忽然傳來一聲破曉的雞鳴,漆黑如墨的天邊泛起魚肚白。
秦氏顫著聲兒答道:“應是卯初了。”
玉嬋點點頭,算算時辰,從昨夜將將進入丑時到現在,秦氏已經難產了整整兩個多時辰了,如今要想保住這一大一小兩條性命唯有一條險而又險的法子。
剖腹取嬰,這是她在一本從南洋傳入的醫書上讀到過的法子,古籍中也有記載。
只是這法子至今在梁國還從未有人嘗試過,她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大夫又怎敢輕易嘗試。
她再三思量,最終還是決定將決定權交回劉翠娘手中。
于是她先給翠娘施針穩住了她腹中胎兒,而后將人喚醒,問她:“剖腹,母子倆都有一線生機,卻也有極大的風險。但你若是愿意現在就放棄這個孩子,我也會竭盡全力保住你的性命!
至于穩婆口中的另外一種選擇,玉嬋想都未想。
在她看來若是要犧牲母親的生命才能換來這個孩子生下來的機會,與草菅人命何異?
秦氏一聽“剖腹”兩個字,登時又嚇得雙腿打顫,也顧不上那么多忙改口道:“還是……還是保大,保大,嬋妹妹,保住我弟妹的性命要緊!”
玉嬋點點頭,也在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翠娘,卻見她搖搖頭,緊緊抓住玉嬋的手,聲淚俱下地央求道:“嬋姑娘,我對不住你,這都是我的報應。求你!求你無論如何先救救我的孩子!
玉嬋來不及深究她話中那句對不住自己到底何意,只蹙眉看向她道:“若你執意要舍棄性命生下這個孩子,待你死后,秦小郎另娶了新人進門,屆時你在底下眼睜睜看著自家相公同別人親近,你舍棄性命生下來的孩子喚別人娘,你……你甘心嗎?”
劉翠娘有些絕望地閉了閉眼,思索片刻忽而雙目圓睜,死死地抓著玉嬋的胳膊道:“我……我不甘心!嬋姑娘,救我!”
白日發生了那樣的事,鄒夫人這夜睡得很不踏實,一閉上眼就夢見玉嬋行醫的事被族里人知曉,被二房一家捆著押進祠堂打了三十杖,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任自己怎么跪著哭著求他們,他們也不肯饒過她的女兒……
鄒夫人連連被噩夢驚醒,閉著眼渾渾噩噩熬到下半夜,突然被院門外傳來的拍門聲驚醒。
秦氏手里提著一盞燈,頂著兩只烏青的眼圈出現在門前:“堂嫂,嬋妹妹要給翠娘剖腹,叫我上您家里取麻沸散。”
鄒夫人嚇得雙膝一軟,好不容易扶著門框站穩:“你……你說什么?阿嬋……阿嬋要給翠娘剖腹?”
秦氏急得滿臉是汗,望著她道:“來不及跟你解釋了,您快告訴我藥在哪兒?”
鄒夫人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就聽身后玉容的聲音傳來:“堂嫂,阿姊的麻沸散在這里,我同你一塊兒去看看。”
秦氏連連點頭,取了藥,急匆匆回了家里。
鄒夫人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怔怔地回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兒問:“你阿姊會醫術的事兒你們也知曉?”
玉和有些心虛地眨眨眼,垂下頭來絞著手指頭。
阿姊會醫術的事,她和三姐也是偶然瞧見她替一個老婆婆接骨才知曉的,三姐再三囑咐這件事不能告訴爹娘。
她雖不知為何爹爹給人治病就能得到贊揚,阿姊那么厲害,卻不能告訴爹娘,但她是個守口如瓶的好孩子。
再說玉嬋這頭拿到妹妹送來的麻沸散,將所有要用到的物件都在沸水里滾過,又把屋里所有的燈燭挑亮,最后將除了穩婆之外的所有人都請了出去。
一切準備就緒,她再次向劉翠娘確認:“準備好了嗎?”
劉翠娘繃著身子,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一雙微微凹陷的雙眼哀哀戚戚地望向她:“嬋姑娘,我……我有些害怕。”
玉嬋伸手將麻沸散遞給她:“別怕!無論如何,我都會保住你的性命。信我!”
劉翠娘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雙手顫顫巍巍,淌著淚接過她手里的藥一飲而盡。
片刻后那麻沸散起了作用,她漸漸感覺不到疼了,整個人像是泡在溫水里一般,舒舒服服地睡了過去。
這瓶麻沸散還是玉嬋上次給魏襄治刀傷后做的,分量十足。
玉嬋看著劉翠娘安然睡去的面龐,定下心神,開始聚精會神地為她剖腹取嬰。
那穩婆見多了婦人生孩子時的血腥場面,本也不甚害怕,在一旁幫忙遞些物件,二人配合得有條不紊。
直到親眼看著她拿起刀子割開了產婦肚子上的皮肉,急匆匆跑到屋外哇一聲嘔了出來。
候在屋外的秦氏婆媳幾個見到白著臉沖出來的穩婆,心里也是打著突突,忙沖過去抓著她問:“如何?還順利嗎?”
那穩婆連連擺手:“別……別問我,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言罷便不顧幾人的阻攔,逃也似的跑掉了。
產房內,玉嬋抬起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微微側身向身后伸出一只手:“剪子。”
身后人兩只手哆哆嗦嗦捧著一把剪子遞到她手上:“阿姊,是這把嗎?”
玉嬋猛然回頭,見妹妹玉容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后。
玉容向后側著頭,不敢看躺在床上的劉翠娘,卻盡力配合著阿姊的動作。
玉嬋含笑點點頭,接過她遞過來的剪子,一邊繼續手里的動作,一邊問她:“你怎么進來了?不害怕嗎?”
窄小的臥房內充斥著濃濃的血腥氣,還有耳畔那細微得近乎詭異的窸窸窣窣的刀子割開皮肉的聲響。
玉容瞇著眼側著頭,面上努力維持著鎮定,唯獨那死死攥著衣角的兩只手止不住地顫抖。
“不……不害怕,那個穩婆跑了,我想著總要有人進來幫幫阿姊!
玉嬋回頭朝她投去一個贊許的眼神,溫聲道:“將燈拿得再近些。”
玉容點點頭,兩只手又哆哆嗦嗦捧著燈上前,隨著嗤一聲細響,溫熱的鮮血噴濺到了她的臉上。
小姑娘一臉駭然地睜大了雙眼,抬手摸了摸面頰上的鮮血,看著阿姊那堅定從容的側臉,咬著牙盡力克制住胃腸之中那翻江倒海的不適感,雙手穩穩地托住燭臺。
“棉花!”
玉嬋的聲音再次傳來,玉容忙擱下燈去取。
秦氏婆媳幾人惴惴不安地守在門外,看著遠方天色一點一點變明。
終于在又一聲雄雞報曉聲中,屋內傳來了嬰孩兒嘹亮的啼哭聲。
“生了!生了!”
秦氏挽著婆婆的胳膊,幾乎要喜極而泣,想沖進去看看孩子,卻被玉容攔在了門外。
“我阿姊說了,還有一會兒,請堂嫂再等一等!
秦氏怔怔地點頭,翹首以盼。
室內,玉嬋用事先準備好的紅棉布將一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小嬰孩裹起來交給妹妹帶出去給秦氏看。
屋外傳來秦氏充滿驚喜的聲音:“是個兒子,是個兒子!我弟弟有后了,恒哥兒有后了。只是……只是這孩子瞧著怎么這樣?”
第58章 父女齊心
玉容耐心同他們解釋:“阿姊說這孩子提前了兩個多月出生,看起來比旁的孩子小一些。好好養上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秦氏又問:“孩子他娘怎么樣了?”
室內,玉嬋手里拿著針線正在為翠娘縫合傷口,一刻鐘后,她收起針線,替翠娘清理好傷口,在盆中洗凈滿是血污的手,替她號了脈,確定她只是產后身子有些虛,并無其他異常。
終于長長松了一口氣,揉了揉站得有些酸脹的雙腿,緩緩坐回床前等著她醒來。
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終于等到她睜開了眼睛。
玉嬋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問:“怎么樣?可有哪里不適?”
劉翠娘怔怔地搖頭,手指摸到空空如也的腹部,忽然滿臉驚駭地哭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玉嬋輕輕替她掖好被角,含笑道:“孩子沒事,在外頭有堂嫂照看著!
劉翠娘激動得落下淚來,緊握住玉嬋的雙手,口中不住地道著謝。
玉嬋連忙勸她莫要激動,省得拉扯到傷口。
劉翠娘有些難以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肚子上的那道傷疤,若放在以往她大概會為了自己身上這道可能永遠也愈合不了的傷疤而感到羞愧自責。
可生死線上走了一遭,她想明白了許多事情,她想好好地活著,活著陪伴丈夫身側,活著親眼目睹自己九死一生誕下的孩兒長大成人。
這世上再沒什么比活著更重要了。
剖腹取嬰這樣的事幾乎是聞所未聞,面前這個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小女子她真的做到了。
她滿眼感激地看著玉嬋,想到自己藏在心底的那個秘密,有些羞愧難當。
她想撐起身子好好地向她道一次謝,再誠心誠意地道歉,然而就在她將將抬起頭的那一刻忽然感覺眼前一黑,頭暈目眩,一股溫熱的東西自身下汩汩冒出。
玉嬋看著她逐漸失神的雙目和迅速染紅的被褥,一股深深的恐懼感驀地襲上心頭。
“嬋姑娘,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劉翠娘氣息奄奄地倒在身下的血泊之中,雙目空洞地望著面前那忙亂的一團黑影,她身上麻沸散的功效未退,感覺不到疼痛,只覺渾身的力氣都好似要被人抽干了一般。
玉嬋慌忙地打開藥箱,迅速在腦中搜羅出所有止血的法子,再挨個嘗試。
結果卻是收效甚微,那血好似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她近乎絕望地盯著面前這漸漸失去生氣的一張年輕女子面孔,忍不住哽咽出聲:“不要睡,不要睡!我說過的,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你的性命的。求你,再撐一撐!”
就在她一身素衣被鮮血染紅,整個人幾近崩潰時,忽聽得門外傳來秦氏的聲音:“二堂叔……你……你怎么來了?誒,我弟妹正在里頭生孩子呢,您不能進去!”
接著妹妹玉容的聲音響起:“堂嫂,你忘了我爹是大夫,沒什么好忌諱的!
玉嬋一臉震驚地看著推開門走進來的人,一雙淚眼朦朧的眼倏地睜大。
“爹!您……您的病好了嗎?”
鄒文廷走到玉嬋身旁仔細看過床上的病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溫聲道:“好孩子,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接下來的事讓爹來!
聽著爹爹輕言細語的安撫,玉嬋再也忍不住眼淚吧嗒吧嗒落下。
看著父親有條不紊地挽起衣袖,凈手,從藥箱里取出銀針,開始為翠娘施針。
她連忙揩干凈淚水,睜大了眼睛,聚精會神地看著他手中的每一個動作。
半個時辰后看著他將最后一枚銀針拔出,以及他那汗濕一片的額,忙上前遞上一方帕子。
鄒文廷接過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長吁一口氣道:“血止住了,去外頭將你娘熬的參湯取進來,設法喂她服下,就看兩個時辰內人能不能醒過來了。”
玉嬋點了點頭,打開門出去見外頭已天色大明,一輪嶄新的紅日高高掛在梧桐樹的枝頭。
她抬步邁出房門,叫妹妹先將參湯送進去,而后對秦氏幾人簡單說明了翠娘的狀況。
秦氏還沒有從鄒家這位二堂叔突然痊愈了的這個消息中回過神來,只怔怔地點頭,又去灶上看給弟妹煮的雞蛋紅糖水有沒有熬好。
玉嬋在秦氏家中胡亂吃了幾口早飯,拖著一副疲憊不堪的身子滿心忐忑地守在翠娘床前等著她醒來。
好在這回沒有叫她等太久,不到一個時辰,床榻上的人就有了動靜。
翠娘動了動手指,艱難地睜開眼,待看清楚守在床前的身影又疲憊地合上了眼。
這一番有驚無險實在叫玉嬋身心俱疲,不過當看到襁褓中那個羸弱卻又鮮活的小生命似有所感應般不哭不鬧乖巧地依偎在母親懷中,那一刻又覺得什么都值了。
劉翠娘在有孕前身體底子本就十分虛弱,若非產前得到了玉嬋的悉心調理,能不能挺過這關都是個問題。
如今順利產下孩兒卻也幾乎是耗去了自身一半精血,仍需用藥來維持母體的健康。
玉嬋請教父親后,為她開出了一個月的產后滋補湯藥。
至于那個孩子,他不足七個月便降生身子本就較足月出生的孩子羸弱,更是需要細心呵護。
好在秦氏有過兩個孩兒的養育經驗,照料起小嬰孩來也是熟門熟路。
安排好這一對兒母子,玉嬋父女兩個這才一身疲憊地從秦氏家里出來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玉嬋想到方才若非父親及時趕到,翠娘的性命恐怕難保,一時又有些后怕,她自負在醫術上有幾分天分便鋌而走險,險些鑄成大錯。
若是翠娘真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是死也難辭其咎。
鄒文廷見她一路垂頭喪氣的模樣,忍不住出言安慰。
“還在想昨夜的事嗎?”
玉嬋抬起頭來怔怔地望向父親那張溫和慈愛的面龐,忍不住心中酸澀,眼底泛起淚花。
鄒文廷輕嘆一聲,抬手輕輕握了握她的肩頭。
“若是換成爹爹在你這個年紀,不一定比你昨夜做得好!
玉嬋聞言再也忍不住撲進父親懷中痛哭出聲。
“爹爹,你終于好了!你都不知道,我和娘等這一日等了多久!”
鄒文廷垂頭看著懷中的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小丫頭,眼前的時光好似又回到了她幼時與姐姐在庭院中跳百索,不小心磕斷牙齒,撲進自己懷中哭泣的場景。
他這個二女兒打小就聰明懂事,都多久沒有像今日這般撲進自己懷里哭了。
心里又是愧疚又是自責,手足無措地抬起手輕拍著女兒后背,柔聲安慰道:“都是爹爹不好,讓你們母女幾個受苦了!
玉嬋撲在父親懷中哭了半晌,似想到什么忽而抬起頭來仰著一張淚水漣漣的臉惴惴不安地看向他道:“我……我違背祖訓,背著您偷學醫術,您……您不怪我嗎?”
鄒文廷苦笑著搖搖頭:“你自幼便不同于長姐三妹喜歡調脂弄粉,外出游玩,偏偏對那些晦澀難懂的醫書感興趣,對各類藥材更是過目不忘。你還記得七歲那年你用木偶練習針灸被我發現狠狠訓斥了一頓的事兒嗎?”
玉嬋含著淚點點頭,那次大概是爹爹生平唯一一次訓斥她,因而她記得格外清楚。
鄒文廷有些愧疚地看向她道:“其實爹不讓你學醫術,不但是因為鄒家有著醫術傳男不傳女的祖訓,更是因為我深知醫術一道艱難,要做到精通又是多么的不易。我只是希望你能選擇一條更容易的路!
玉嬋從未想到父親阻止自己學醫背后竟有著如此良苦用心,想到自己終究辜負了父親的信任更是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卻聽父親又道:“只是萬萬沒料到,你終究還是選擇了這最難的一條路?梢娛朗露加兴木壏,該是什么樣的就是什么樣的。”
玉嬋雙手揉著衣角,抿抿唇,試探著問:“您是不是早就知道……”
鄒文廷點點頭,女兒學醫之事他的確早就知曉了,要不然也不會一直默許她替自己整理醫案。
父女兩個一路說著話,不知不覺來到了家門前,對視一眼,十分默契地閉了嘴。
夜里一家子吃完飯,各自回了房中。
自打魏襄走后,玉容、玉和姐妹兩個幾乎夜夜都同玉嬋擠在一個被窩里。
一來大冷的天姐妹三個擠在一處暖和,二來她們也很是懷念成婚前姐妹幾個躲在一個被窩里說悄悄話的日子。
“阿姊,你真是太厲害了,我看著那血都手抖得厲害,更別說……你竟然一點都不害怕!
玉容盤著腿兒坐在燒得暖暖的炭盆前,一邊拿火鉗翻動著盆中的烤芋頭,一邊雙眸炯炯地望著玉嬋道。
玉嬋笑了笑:“其實我頭一回拿刀時也手抖得厲害,事后好久見了肉都犯惡心!
那時她才九歲,在路邊草叢里撿到一重傷的野兔,那是她頭一回在活物上縫合傷口。
后來那野兔不知是誤食了什么東西死了,為了弄清楚它的死因,她便親手剝開它的肚腹查看。
玉容回想起那鮮血迸濺到自己面頰上的感覺,不禁又覺得有些頭皮發麻,一哆嗦手里的火鉗也鏘地砸到了炭盆上。
玉和方才正腦子懵懵地縮在被子里盯著盆子里的烤芋頭,盯著盯著便眼皮子打起了架,此時被這鏘的一聲驚醒,鼻尖嗅到一股焦香忍不住瞪大了眼驚呼出聲。
“我的芋頭!三姐,快,快翻!”
第59章 不速之客
玉容忙彎腰拾起地上的火鉗去翻,誰知到底晚了一步,那火太旺,幾個芋頭轉眼間已經燒成了幾坨黑炭。
小丫頭小嘴一撇,眼淚珠子險些飆了出來。
“三姐是笨蛋,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
玉容雖覺得心里有愧,卻不甘心被個小丫頭指著鼻子罵,板起臉來教訓妹妹。
“死丫頭沒大沒小,不就是幾個烤芋頭嗎?烤糊了再賠你幾個便是。”
姐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玉嬋揉了揉額角,連忙起身裹了厚厚的衣裳下榻:“好了,好了,別吵了,我再去灶房取幾個過來。”
誰知剛走出門就聽得隔壁正房里傳出母親不高不低的詰問聲。
“合著這個家里就我一個人不知道!”
“好好好!你們父女幾個果真是一條心,從始至終只有我這個外人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玉嬋心頭忍不住一陣突突直跳,正想叩門進去向母親認錯,又聽父親親口承認道:“好了,夫人消消氣。我們也不是誠心瞞著你的,嬋姐兒這孩子自幼便聰敏伶俐,于醫道上極有天分,都是夫人教養得好。我……我只是不忍心折了那孩子羽翼,夫人快喝口茶消消氣!
緊接著里頭又傳出鄒夫人低低的啜泣聲:“你這個當爹的不忍心,我這個當娘的便忍心?阿嬋若是個男兒此事自然沒什么好說的。可她空有天分,偏偏錯投了女兒身,回頭若是叫二房那群人知曉,要按族規罰她杖責,將她從族譜上除名又當如何?那孩子……那孩子再逞強也終究不過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你叫她如何承受得起?還有這世道她一個女孩兒家若沒了家族做倚靠……”
鄒文廷輕嘆一聲,伸手將早就哭花了臉的妻子輕輕攬入自己懷中。
“常言道養不教父之過,他們要杖責便杖責在我這個當爹的身上。族譜除名又如何?阿嬋是你我的骨肉,就算沒了鄒家做靠山,也始終還有我們做父母的在她身后撐著……”
后頭的話,玉嬋一個字也沒聽清,淚水早已模糊了她的眼,她蹲在地上將臉埋進臂彎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為母親的疼惜,為父親的縱容,更為這她在心底保守了十多年的秘密終于在這一刻見了光。
孩子出生的第三日,秦氏代尚在臥床靜養的弟妹為侄子舉行了“洗三”儀式。
鄒文廷痊愈了的消息并沒有對外聲張,不過鄒夫人還是提前趕制了幾套小衣裳叫玉嬋給送了過去。
雍王征兵以來,男人們被抓兵丁的抓兵丁,遁逃的遁逃,如今村子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
不過,這日村民們聽說了秦氏弟妹誕下麟兒的消息,都紛紛帶了家中拿得出手的那么一點東西前來道賀。
“這是我家孩子幼時穿過的虎頭鞋,雖舊了些,但樣子喜氣,你們要是不嫌棄就收下吧!
“這是我用碎布頭縫的襁褓,里頭填了從舊棉衣里拆下來的棉花,趕得急,針腳雖粗了些,卻勝在暖和!
“還有我家孩子前幾日進山掏回來的一窩野雞蛋,聽說這東西吃了對婦人產后恢復身子極好!
“喲,瞧這孩子雖生得小了一些,但那鼻子眼兒多秀氣,長大了必定是個有福的!
……
秦氏抱著襁褓中的小嬰孩,紅著眼接受著鄉親們送過來的祝福。
這些東西若放在平日或許算不得什么,可在眼下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想要吃飽穿暖尚且不易,一針一線都來之不易。
后來又不知誰問了一句:“這孩子起名字了嗎?”
秦氏忙吸了吸鼻子,將懷里的小嬰兒抱到了玉嬋面前。
“嬋妹妹,你念過書有學問,快給這孩子起個名字吧?”
玉嬋會醫術的秘密如今還不便公開,秦氏說這話時刻意隱瞞了這孩子的命是她救回來的事。
秦氏抱著孩子,一臉期待地看著玉嬋。
玉嬋有些詫異地垂頭看了眼秦氏懷里的小嬰孩兒,忙推辭道:“堂嫂,這……這怎么行?孩子的名字還是留給他父母起吧!
秦氏輕嘆一聲,掖了掖眼角:“這孩子命苦,一生下來他爹就被抓了兵丁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見他一面。這也是翠娘的意思,嬋妹妹,你就別再推辭了吧。”
說話間方才還蜷縮著手指睡得正香的小嬰兒忽而睜大了一雙黑黑亮亮的眸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說話的兩個人。
秦氏忍不住笑道:“喲,瞧,這孩子也在聽咱們說話呢。”
玉嬋也有些詫異地湊過去瞧,在她伸出手去的一瞬間一只小小軟軟的手也抬了起來輕輕地握住了她的一根小拇指。
秦氏大喜:“喲,瞧這孩子多有眼力見,一定是見著小姑姑歡喜得不得了了吧!
眾人也都跟著笑著逗弄這好不容易睜開眼的嬰孩兒。
玉嬋含笑接過襁褓中的孩子,軟軟的一團,乖巧地臥在她的臂彎,秀氣地皺了皺鼻頭,好奇地打量著她。
“嬋妹妹,你看這孩子同你多投緣,你快給她起個名字吧!
秦氏再次催促道,玉嬋動了動手指,輕輕逗弄著懷里的小嬰兒,想了想道:“不如就叫他春生吧,取春生夏明朗,秋祺冬瑞康【1】之意!
秦氏連連點頭:“春生好啊,小春生,姑姑給你起的這名字可真好。”
玉嬋忙道:“堂嫂,春生只是小名,大名還是等著秦大哥回來了,他們夫婦兩個商量了取吧。”
秦氏也一口應下了。
午后等到鄉親們都散去了,小春生喝飽了羊乳,犯了困被秦氏抱回了房里。
玉嬋又到翠娘房中為她查看身子恢復得如何了。
見她身子恢復得不錯,玉嬋也終于能安下心來,重新替她上了藥,見她雙眼時不時瞥自己一眼,頗有些不自在的模樣,以為她是在別扭腹部留下的這道疤,于是出言寬慰道:“別擔心,我家從前有種疤痕膏效果很是不錯,雖不能保證你恢復如初,卻也不至于留下太難看的疤痕!
翠娘眼神閃了閃,淡笑著點頭道謝,看著她有條不紊地替自己上完藥,又坐在床前替自己仔細號起了脈,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嬋妹妹,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對不住你!
玉嬋扣在她腕上的手指微微收緊,微微挑眉望向她:“你是想說秦大哥在來鄒家祠堂的那日恰好遇到你落水那事?”
翠娘面色一白,睜大了眼,掙扎著要從床上坐起來:“原來你……你都知道了?”
“別動!你身子還未恢復,切忌拉扯到傷口!
玉嬋手上微微用力將她按回去躺好,繼續替她把完脈,又取了紙筆寫下脈案和一些產后調理的小建議,寫完又提筆鄭重劃出了“產后一個月切忌情緒激動和動作太大拉扯傷口”這兩項。
一回頭對上她那雙含著幾絲不安的眼,無奈道:“我猜到了一些,是有人叫你那樣做的嗎?”
翠娘張了張嘴,的確是有人事先給了她一筆錢叫她那樣做的,可她起初只是想按照那人要求,設法拖住秦恒。
實在沒想到秦恒那樣實誠,非但救了她還要帶她去鎮上找大夫,事后竟還愿意對她負責到底。
更沒有想到那件事會對另一個姑娘造成那樣大的麻煩。
可以說上天叫她遇到秦恒便是對她前半生的不幸給出的最好的補償。
可這些日子秦恒越是待她好,她的心底便越發的愧疚。
今日她終于鼓起勇氣將這個秘密說出來,她沒有奢求能求得她的原諒,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從始至終都知道……
她在知情的情況下竟還愿意這樣不計前嫌地奮力幫助自己產下這個孩子,調理身子,光是這份胸襟氣度就叫她輸得心服口服。
玉嬋看著她憋得通紅的眼圈,忍不住輕輕嘆出一口氣道:“若真論起來,其實你和秦大哥都不欠我什么,說到底還是因了我家過繼一事鬧出來的這許多曲折!
整件事中唯一無辜的恐怕要屬秦恒,到頭來也只能怨造化弄人。
玉嬋將紙張上墨跡吹干交到她手中,正準備收拾東西忽聽得門外一陣喧嘩聲傳入耳中。
“誒,你們想做什么?你們不能進去!”
“讓開讓開,官府征兵,阻攔者軍法處置!”
玉嬋看了眼翠娘,趕忙放下帳子,身后的門被人一腳踹開。
幾個黑衣皂靴的皂吏闖了進來,視線在屋子里環視一圈,最后將目光落到了玉嬋身上,面上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
“莫怕,莫怕,如實交代你家男人去了何處?”
玉嬋垂著頭,抿著唇答道:“聽說要征兵都跑了,也不知跑去了何處!
那為首的一個皂吏上前一步狐疑地看著她身后桌上擱著的藥瓶藥箱:“這是什么東西?你會替人瞧病?”
玉嬋雙手攥著衣角搖頭:“不……不會,這些東西是前幾日過來接生的穩婆留下的!
那皂吏瞥了眼桌上那張墨跡未干的藥方,冷哼一聲,唰地抽出腰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說實話!不然……老子立刻一刀砍了你!
劉翠娘在那帳中早已嚇得面色煞白,渾身發抖,聞言也顧不得那么多猛地掀開帳子,掙扎著爬下床,膝行到那皂吏面前,扯住他的一條褲腿,聲淚俱下地不住哀求。
“官爺,饒命!官爺,饒命!我……我會洗衣做飯,你們要抓就抓我!”
第60章 敵營歷險
那皂吏垂頭看著這突然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婦人,見她蓬頭垢面,白著一張毫無血色的面孔似女鬼一般,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狠狠罵了句晦氣,用力抽出腿,見她還要撲過來拉扯,抬起另外一只腳不厭其煩地將她一腳踹開:“臭娘們!找死是不是?”
翠娘被他一腳踹翻在地,捂著腹部疼得冷汗直冒。那皂吏似尤覺不解氣,抬手欲打。
玉嬋見狀連忙撲擋到翠娘身前,沖著那皂吏大喊:“住手!我是大夫,我愿意跟你們走!
這時候秦氏也舉著一把菜刀沖了出來:“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想做什么?老娘……老娘跟你們……”
玉嬋白著臉朝她搖頭,秦氏紅著眼將手里的菜刀藏到了身后。
好在那皂吏此時全部注意力都在玉嬋身上,聽見她開口承認自己是大夫,一臉不屑地朝身后幾人擺了擺手:“來人,將她捆起來帶走!
兩個皂吏上前將玉嬋從地上扯了起來,翠娘伏在地上不住哀求,秦氏雙手握著菜刀瞪著眼渾身發著抖立在門口,隔壁房中傳出小春生撕心裂肺的啼哭聲。
“等等!”
那為首的皂吏不厭其煩地瞪向她道:“何事?”
玉嬋指了指桌上的藥箱:“你們要我替人治傷,那藥箱我要帶走!
那皂吏上前一番翻撿,見不過是些尋常無比的瓶瓶罐罐便也沒有再多說什么,允了她的請求。
三日后的黃昏,玉嬋灰頭土臉混在一群從夔州抓來的新兵中,被人押解著在一處渡口上了船也不知去往何處。
幾日下來,她留意到自己身邊的這百余人的隊伍老的老,小的小,正當壯年的其實只占極少數。
而那批負責看押新兵的官差數目也不過一百,為首的是一個姓鄭的百戶,在軍中領的是參將的職。
自上了甲板后,那些官差又三五成群地躲進了船艙,聚在火盆邊上,一面嚼著隨身帶出來的干糧,一面烤著火說些葷話打發打發數九寒天江上行船的苦寒。
新兵們則被趕到了甲板上,迎著河面上吹過來的朔風瑟瑟發抖。
玉嬋身上仍穿著被抓走那日穿的那件家常小襖,只不過為了不引人注目,她將襖子翻了個面,將繡花的一面穿在了里頭,頭發也改了普通的男子發式,臉上抹了厚厚的黑灰,一雙凍得通紅的小手緊緊地摟著那只藥箱,盤腿坐在一個背風的角落里。
“姑娘也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吧!
玉嬋仰頭,對上白頭老翁遞過來的水囊和半塊干餅,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接過那塊又硬又冷的干餅,就著囊中的涼水小口小口地往下吞咽。
這位老翁名叫趙銀山,家住在清泉鎮下的趙家莊,跟玉嬋算得上半個同鄉。
趙阿翁已年過花甲,原不該在應征入伍之列,只因自家兒孫遁走他鄉,官差們抓不到人交差,便將他抓了來做些挑水燒飯之類的打雜事。
他剛來那日被人派去井口邊挑水,回來時不小心踩中一塊鵝卵石跌了一跤將水灑到了一個路過的軍官身上,被那軍官揮鞭子狠狠抽打了一頓,打了個半死。
人抬回來時氣兒都快沒了,是玉嬋給他治的傷,如今他身上鞭傷快要痊愈了,心里對玉嬋愈發感激。
這一路走來天氣嚴寒,再加上日夜趕路水土不服,每日病倒的人一波接著一波,玉嬋每日都在不停地給人治病。
因此這些人對她這個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弱女子也格外同情照顧,若非如此她這一路上又不知要遭受多少欺凌。
船艙里不時傳來那些官差一聲高過一聲的調笑聲。
趙銀山輕嘆一聲,在玉嬋身側坐下,望著黑黝黝的江面出神。
玉嬋抿了抿唇,開口問道:“趙阿翁,您可知道咱們這是要去何處?”
趙銀山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聽劃船的兵丁說要去荊州。”
荊州,玉嬋的心跳好似漏跳了一拍,微微有些緊張地攥緊了手指。
魏襄離開前說的便是要去荊州,他說最多半個月便回,這都快過去三個月了,也不知他現在何處,可還安好。
想到這里她不禁雙眼一紅,強自按下心中的不安,想了想又問:“我聽說那雍王正在北面的陵州與朝廷的兵馬對峙,咱們為何不是北上,而是去東面的荊州?”
這個問題著實難倒了趙銀山,他張了張口不知該怎么回答她,只一臉緊張地往四趙看了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噓!這些事情不是咱們這樣的人該關心的!
言罷看著面前這蓬頭垢面卻雙眸清澈的小女子,想到今早從那幾個官差口中聽來的污言穢語,忙低聲道:“姑娘聽我一句勸,回頭等船靠了岸,趕緊設法逃走。那些人,哎……沒安什么好心!”
玉嬋聞言,有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自她被抓來的那日起,便一路飽受著那些士兵不懷好意的凝視。
那些人常常在背后興致勃勃地議論著如何如何凌辱她,也間或傳入了她的耳中。
這些日子她片刻不離地貼身揣著魏襄臨走前給她的那把匕首,為的就是以防萬一,就算不能殺死對方,也可用來自我了結。
誠然在事情走到那一步前,她都十分愛惜自己的性命,每日盡可能地不叫自己挨餓受凍,給更多的人看病,為的不僅是身為大夫治病救人的職責,其中也有很大的私心,那便是希望結下更多的善緣,希望這些善緣能在關鍵時刻保她平安。
如此又在江上行了三日,終于在第三日的傍晚靠了岸。
當夜,一干人等在一處臨水的河谷旁支起了帳篷,生了火堆埋鍋造飯。
接連大半個月沒有好好洗過澡,換過衣裳,雖說是冬日身上沒有出多少汗,但仍叫人覺得十分不爽利,從前在船上沒辦法,如今下了船有了充足的水源,也顧不上河水冰涼刺骨,士兵們紛紛脫了衣裳,下餃子似的跳進了河里。
玉嬋自然不敢有絲毫的放松警惕,誰知那個鄭百戶晚飯過后突然叫人來請她過去瞧病。
玉嬋見他不過是生了口瘡,于是便對他道:“沒什么大問題,我為您開了幾味清火利咽的藥,隨后叫人煎了給您送過來,三餐前服用,連著服用三日便好。”
言罷,開了藥便要告辭。
偏那鄭官保見她裹著一身臃腫的白布袍子,灰頭土臉地立在面前卻難掩那眉眼間的清麗脫俗,尤其是當她轉身的時候,那藏在袍子下的窈窕身段也好似若隱若現。
他又接連多日不碰女人,早就對這風致楚楚的小婦人垂涎已久,此前只是礙于人多眼雜不好下手,如今只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早就心癢難耐,叫她過來替自己瞧病不過是借口,此刻聽著她柔聲細語的囑咐更是心猿意馬。
他響亮地咽了咽口水,見那小婦人要走,忙出言阻攔:“姑娘留步!”
玉嬋被他盯得有些頭皮發麻,艱難地回過身看向他道:“參將還有何事?”
那鄭官保捂著胸口,佯裝幾分痛楚模樣。
“在下突然覺得胸口有些疼,姑娘過來幫我看看。”
玉嬋忍不住渾身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抓著藥箱的手指泛白,在他那不懷好意的目光注視下緩緩挪步上前,就在距離他只有幾步之遙時身后人影一晃,帳簾忽被人掀開,一個青衣小校急匆匆走了進來。
那小校看了看面色不愉的上官一眼,再看看不該出現在這營帳中的女子有些欲言又止。
鄭官保十分不悅地皺了皺眉,朝玉嬋擺了擺手,示意她先退下。
玉嬋如釋重負地垂首退出營帳,出來時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整個后背都被冷汗浸濕。
在那些官兵的注視下,雙腿打著哆嗦回到新兵營中。
夜深人靜,營地上起了一陣霜風,四下營帳的官兵都睡下了,只留下十來個值夜的官兵縮手縮腳坐在火堆邊上,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夜沉如墨,天空中半點星子也無,只一輪銀勾似的弦月倒掛在一片化不開的濃云中,向世人露出彎彎的一角。
河谷邊上的草叢微微動了一下,一道纖細的身影貓著腰立在河岸邊,她一面緊張地望著身后營地的方向,一面快速褪去身上厚重的棉袍,鞋襪,用布條將身后的藥箱纏緊,抬腳涉入水中,河水冰涼刺骨,凍得人幾乎要失去知覺。
誰知她一只腳將將邁進河中,一團古怪的黑影便從身后冒了出來。
玉嬋驚呼一聲,閃身一避,撲通一聲,身后那黑影竟徑直跌進了河中。
水花四濺,玉嬋急急往河岸上后退,一只鐵鉗般的大手從水面上冒出來死死抓住了她的腳腕。
她越是掙扎那只手便攥得越緊,慌亂中她抽出袖中那把匕首,使出全身力氣向著那團黑影刺去。
水底下傳來一聲悶哼,河水被鮮血染紅,一張猙獰的面孔從河底下冒出來。
鄭官保一手捂著那鮮血直冒的左肩,一手掐著她纖細的脖頸,將她整個人從地上拎了起來,目眥欲裂地盯著她:“賤人!給臉不要臉!
玉嬋手上用力推搡著他的胳膊,雙腿也狠狠踹著他。
那張官保怒吼一聲,手上青筋暴起,加大了力道,幾乎就要生生折斷她的脖頸。
玉嬋有些絕望地閉上眼,一滴冰涼的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滑落,就在她以為自己快被人掐斷脖頸時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捏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力道,整個人撲通一聲栽了下去。
“姑娘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