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險象環生
玉嬋跌坐在河岸邊的草叢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頭頂上熟悉的聲音傳來,她艱難地抬起頭望著突然出現在這里的趙阿翁,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是您!是您救了我!”
趙銀山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那人,雙腿打著顫哆哆嗦嗦上前將跌坐在地上的姑娘扶起來。
“這里不能留了,姑娘快走!”
玉嬋一臉茫然地看向他:“您不同我一塊兒走?”
趙銀山無奈搖搖頭:“我年紀大了跑不動了,姑娘快走!”
玉嬋含著淚艱難地點點頭,再次拾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匕首,走過去閉上眼,再次朝著那張關保的胸口補了一刀。
趙銀山一臉驚愕地看向她,卻聽她道:“人是我殺的,跟您無關,事后若有人問起,您可千萬別承認。”
說完,她便毅然決然地跳入了冰涼的河水中,隨著一陣嘩嘩的細響,她牙齒打著顫,任那冰涼的河水無情沖刷著她的身子,艱難地朝著對岸走過去。
就在她距離河對岸不過幾步之遙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高喝:“什么人?”
“不好!有人殺了鄭參將。快,快抓住他!”
玉嬋腳下一個趔趄險些站立不穩,跌入那沒過胸口的河水中,身后的呼喝聲震天,兼有不斷入水的聲音傳來。
她伸手抓住河對岸的一株老樹垂入水中的枝干奮力朝著河岸上爬上去。
她做到了,她成功地登上了岸,她拼盡全力朝著那荊棘叢生的叢林中奔去。
身后的腳步聲如鬼魅一般,如影隨形,那腳步聲越聚越多,越逼越近,如群狼追逐獵物一般將她團團圍住。
有人打著火把上前,照在她狼狽不堪的脆弱面容上,獰笑著朝身后眾人擺了擺手,說了些什么她沒有聽清,總之是看到了那些人臉上不懷好意的笑。
她兩眼一翻,昏死了過去。
半個時辰后她再次被人抓回了昨夜剛剛逃離的那座營帳中,她被人捆著手腳扔在一個火堆邊,她艱難地撐開眼皮看著身側同樣被捆著手腳丟在地上的趙阿翁,他身上全是血印子,整個人昏死了過去,看樣子像是剛剛領了鞭笞。
她有些痛苦地閉了閉眼,耳畔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沒想到這小娘們竟如此大膽,竟敢殺了鄭參將。”
“可不是嘛,還險些就叫她逃脫了,若是叫她逃走,咱們這些人就等著殺頭吧。”
“還有這個老頭該怎么處置?”
“我聽郭副將說等天一亮肖統領就會趕來與咱們匯合,屆時再將人交給世子爺親手處置。正好殺了以儆效尤,往后看那些新兵誰還敢臨陣脫逃。”
兩個時辰后,玉嬋被人捆著手腳與那奄奄一息的趙阿翁一起被推到了叛軍統領肖玄面前。
肖玄上前伸手撥開擋在她面上的亂發,看著她那張狼狽不堪的美麗面容,感到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他沉著臉靜靜凝視了她半晌,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見過,清了清嗓子厲聲問道:“我聽說你在營中給許多人都治過病,看來你的醫術很好?”
這人沒有一上來就質問她為何殺鄭官保,反而問她醫術,她抿了抿唇,繃緊下巴,啞著嗓子答道:“只是略通。”
肖玄眉目本就生得凌厲,鷹鉤鼻,薄嘴唇,治下又最為嚴苛,平素哪怕是他微微一個皺眉,他手下那些大男人見了都要忍不住抖三抖。
眼前這個小女子剛剛犯下如此滔天大錯,面對他時竟還能做到面不改色,他的心底登時對她多了幾分另眼相看。
他不知道的是她不是不怕,而是早已心如死灰。
他一雙鷹隼般的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她笑了笑,忽而叫人解了她的繩索,親自將她帶到了昨夜她入過的那處營帳中。
是那個鄭官保生前住的那座營帳。
此時帳中的一把圈椅上正坐著一個人,那人一身絳紫團花暗紋的便服,肘撐著膝頭坐在一只燒得火紅的炭盆前,手里正把玩著玉嬋昨夜用過的那把匕首。
見到肖玄帶著個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女子進來了,嫌惡地皺了皺眉:“她便是昨夜殺死鄭官保的那婦人?”
肖玄點點頭,也不敢領著人上前,獨自行至他身側恭敬垂首道:“正是,該怎么處置還請世子示下。”
蕭綽卻是看也未看她一眼,垂下頭來繼續把玩著手里的匕首。
“自然是按照軍法殺了以儆效尤,殺一個女囚這等小事肖統領也要來問我?”
肖玄抿了抿唇,有些欲言又止,但見他似乎沒有要聽下去的意思,恭敬垂首帶著人往外走,剛走到帳門前又聽他突然開口:“等等!”
“這把匕首你哪兒來的?”
這話是在問玉嬋,玉嬋面無表情地答:“撿的。”
身后那人忽而笑了笑:“轉過身來,叫我看看你這女囚到底生了怎樣一張臉,竟將那鄭官保勾得丟了性命。”
玉嬋對他的話好似充耳未聞,靜靜垂首盯著自己凍得通紅的腳趾,她的鞋丟了,被河水沖走了。
她的這種態度倒似成功激怒了她身后那位尊貴的世子爺,他起身上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頭接受自己的審視。
玉嬋此時就好似一只瀕死的人偶,面對周遭的一切感知變得遲鈍起來。
或許,叫她就這樣死了也好。
她轉了轉眼珠,雙目空洞,一臉木然地看著那位高高在上的審判者。
那種看破生死的漠然看在蕭綽眼里竟成了一種無聲的輕視。
他蕭綽生平還是頭一次在一個女人身上感受到了輕視,這種輕視將他眼底的驚艷一掃而空,掐在她下巴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收緊。
她的面色變得越發蒼白,額上也開始大顆大顆地往外冒著冷汗,偏她卻死死咬著唇,不肯叫自己發出半點乞憐的聲音。
就在她痛得幾乎就要昏死前,掐在下巴上的力道忽然泄去。
他微瞇著眼,一臉不屑地盯著那跌坐在地上的女囚,聲音里含著十足的怨毒。
“這樣好的容貌殺了可惜了,拖出去犒賞將士!”
玉嬋猛地睜大了眼,啞聲道:“我……我會醫術,我可以給你治病!”
蕭綽饒有興趣地盯著她那張恢復了幾許生氣的美麗面容,忽而仰天大笑起來。
“可笑,真是可笑,難道我堂堂雍王世子軍中還缺你一個卑賤的醫女?”
玉嬋忽而抬起頭,一雙清澈的雙眸直直地注視著他。
“你常年為左膝疼痛所擾,一到陰天下雨則更甚,若是那些人能治,為何拖到今日還不曾好?”
蕭綽眼底的神色變得陰鷙,他幼時左膝曾受過箭傷,傷好后,走起路來卻仍覺刺痛,若非努力克制走起路來便會有些輕微的顛簸。
換作常人就算看破也決計不敢在他面前說破,偏偏面前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囚就這樣當著他屬下的面說了出來。
他雙目死死地盯著面前的女囚,腦子里冒出兩個相悖的想法。
一個想法是立刻殺了她,另一個想法是聽聽她接下來會怎么說,兩個想法一陣激烈的交戰,最終后者占了上風。
“哦?你這樣說是有法子能將我治好?”
玉嬋點點頭:“我能,把我的藥箱還給我。還有,把跟我一起抓回的那個老叟放了。”
蕭綽凝視了她良久,忽而揚唇笑道:“三日,我給你三日時間,若治不好我,我便先將你拖出去犒賞將士,再……再將那老頭的尸首丟去喂狗。”
就這樣,玉嬋留在了蕭綽軍中,每日到他帳中為他治療腿傷。
他的腿傷是陳年舊疾,之所以會久治不愈是因為內里有殘留的骨渣,要想徹底治好就得剖開皮肉取出骨渣。
然而這樣費力不討好的事玉嬋自是不會去做,她每日只是到他帳中替他針灸。
針灸過后他腿上的痛楚會明顯減輕,看起來很有效,實則卻并沒有根治,停針一段時日很快便會現出原形。
不過只要能撐上一些時日,那便夠了,她不可能一直待在這里,她會設法再次逃離。
針灸三日,蕭綽明顯感覺自己好多了,走起路來又好似恢復了那久違了的輕松狀態。
他開始對那個女囚有些刮目相看了,于是他叫人賞給她幾套干凈衣裳,給了她一些軍中稀缺的肉和鮮果,警告她若是再敢像從前那樣灰頭土臉出現在他面前便立刻殺了她。
當然他會這樣做并不是因為他善心大發,抑或是被她的美色所迷。
笑話!他貴為世子,生平見過的美人無數。怎會為這樣一個階下囚所迷惑?
他只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無法忍受一個邋里邋遢的女囚每日近身伺候。
不過饒是御女無數的世子爺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小的醫女的確有些過人之處。
比方說她垂著頭為自己醫治時,露出的那截脖頸,纖細白皙,的確有幾分勾人。還有她那雙凍得又紅又腫的雙手按在自己腿上那力道,卻比以往任何一雙纖纖素手更叫他舒適。
相處幾日他越發覺出她身上有些耐人尋味的不同,比方說她明知自己掌握著她的生殺大權,卻從不刻意討好自己,明知他身份貴重,也從不向他獻媚奉承,每日只一板一眼地履行著她身為醫女的職責,從不多看他一眼。
他甚至已經在盤算著是否該勉為其難地把她留在身邊做個丫鬟侍妾之流,雖聽說她嫁過人,已非完璧,可看在她會醫術又將他伺候得恰到好處的份兒上,他可以暫且既往不咎。
到了第六日傍晚,她照舊按時來到他的帳中為他針灸,他整個身子舒爽地靠坐在鋪了厚厚軟墊的圈椅里,垂著眼佯裝假寐,暗中注視著她。
第62章 放火燒營
經過過去幾日的調養,她那蒼白如紙的面容終于恢復了些紅潤模樣,還有那雙手,也不再紅腫粗糙,變得白皙細膩。
他的視線落在她那纖纖素手上,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角,思索著要不要大發慈悲地將那個好消息告訴她,好叫她感激涕零,然后再順勢將她收入房中。
他伸出手去想要握住那一雙白嫩的小手,帳簾忽被人猛地掀起。
蕭綽有些惱怒地皺眉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肖玄,肖玄上前先叫玉嬋退出去,湊近在他耳畔低語。
很快,蕭綽便帶著玉嬋和他手下所有人起兵拔營,趕了一日的路,在次日午后到達山頂上的另外一座營地。
玉嬋被兩個士兵看押著走入一座新的營帳中,一路走來,她發現這處營地好似比先前在山下的那處要大得多。
在那叢林掩映中白色氈帳若隱若現,每一座氈帳、每一簇火堆便意味著至少十人的隊伍,她定睛一看,整座山頭藏著不下千人的隊伍。
難道說這個地方才是那個雍王世子真正的大本營?
那么方才他急著拔營,難道是朝廷的兵馬已經找到了方才的那處營地?
并且很有可能那群人的數量應當超過了當時蕭綽手下的叛軍數目,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倉皇而逃。
正胡思亂想間先是有人給她送來了一些新鮮的飯食和一套嶄新的衣裳首飾。
玉嬋看著那格外精美的衣裳,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以往那個蕭綽也曾命人給她送過衣裳,不過那些衣裳都是些普通的料子,今夜送來的這些用的是上等的繭綢。
算算日子,今日正好是她為那人治腿的第十日。
他這樣做到底何意?
正兀自想著,又有人前來催促。
她按下不安,胡亂用了些飯菜,換上衣裳,帶上藥箱跟著那傳話的小兵去往他的營帳,剛走了幾步迎面撞見十來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囚犯被押了過來。
她的腳步驀地頓住,雙眼睜大,視線緊緊落在其中一道瘦削身影上。
傳話的小兵見她雙目緊盯著那群囚犯,遲遲不肯挪動腳步,忙催促道:“姑娘別看了,快走吧,世子已在帳中候著了。”
玉嬋點點頭,緩緩將視線收回,一面跟著那小兵往前走,一面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方才那都是些什么人?怎么被打得那樣重?”
小兵回頭瞥了眼漸漸遠去的人群,不屑道:“那都是些被抓回來的逃兵,等到明日天一亮,便要人頭落地了,眼下這點鞭傷又算得了什么。”
玉嬋抱著藥箱的手指悄悄攥緊,垂下頭,默默跟著那小兵進入蕭綽帳中。
蕭綽坐在行軍床前,看著她走進來,今日她穿的是一件羅紅掐腰小襖,頭簪海棠攢珠釵,下著一條豆青的繡花百褶裙,這些都是他特意命人給她送過去的。
這樣的裝扮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肢,更襯得她整個人膚光勝雪,人比花嬌。
她懷里抱著只藥箱,粉頸低垂著上前,一如既往地恭敬地朝他福了福身。
他微微頷首命她起身,而后便半瞇著眼,密切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見她一如往日那般低垂著眉眼坐到了他身側的小杌子上,為他卷起褲管,打開藥箱,拿出銀針,開始一絲不茍地為他施針治療。
第一針落下,他不由自主地輕輕打了個哆嗦,那種細微的酸脹之感令他渾身肌肉收緊,腦子變得興奮異常。
昨日得到的消息,姓魏那個小子實在可恨,不知用了什么陰險手段,竟先他一步取得了英王那個老狐貍的信任,從荊州大營領了兩千兵馬,還四處大放厥詞,說要活捉了他。
想到這里他垂在膝上的雙手驀地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口郁氣堵在心口實在難消。
“請您放松一些!”
那女子清泠泠的聲音傳入耳中,他轉了轉眼珠,倏而醒過神來,兩道目光牢牢鎖定在她那格外白皙細嫩的手指上。
一時覺得有些心癢難耐,猛地起身伸出手去一把將那雙覬覦已久的柔荑握在了掌心。
玉嬋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給嚇了一跳,用力抽回手,仰著臉萬分驚駭地望向他,顫聲道:“請世子自重,我……我還沒有施完針。”
蕭綽僵硬地垂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方才觸到的那股子滑膩之感令他有些意猶未盡,再看向她那雙滿是驚恐的美眸,不悅地皺眉:“怎么?本世子欲收用你,你還不愿?”
那人的視線如有實質地落在她的身上,玉嬋只覺得一陣頭皮發麻,掐著掌心迫使自己冷靜,搖頭道:“世子千金之軀,民婦只不過區區一具殘花敗柳之身,怎配得上世子青眼?”
蕭綽聞言卻是仰頭笑了笑:“不錯!算你這小婦人倒還有幾分自知之明。算命的相士曾經預言我的父王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當今天子為高、王、魏、袁幾家奸臣蒙蔽,不問政事,導致賊寇橫行,民生凋敝。待我父子揮師北上,清君側,完成一統大業,屆時我便是這天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國之儲君。而你……區區一個村婦,縱有幾分才貌姿色卻非完璧之身,做個我身前的洗腳婢都不夠資格。”
玉嬋此時聽他如此一番高談闊論地貶損自己卻絲毫不覺得氣惱,反而希望他越是瞧不起自己才好。
誰知他沉吟片刻后突然又伸手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道:“不過,我倒是可以念在你侍奉得宜又安守本分的份兒上姑且既往不咎。不過也要看你日后的表現,若表現得好,哪天我高興了或許可以抬舉你做個側妃、貴妾之流。”
玉嬋看著面前那張越湊越近的狂妄自大的臉,只覺胃里一陣一陣地抽痛,一股強烈惡心感從腹部躥上喉頭。
下一刻,她哇地一聲將早些時候吃進去果腹的那碗羊湯吐了出來。
蕭綽一臉難以置信地抬手摸了摸噴濺到自己面上的穢物,瞳孔一點一點放大,朝著帳門外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來人,水,立刻送水進來!”
立刻便有侍衛魚貫而入,收拾的收拾,抬水的抬手。
至于玉嬋,饒是她那雙手再如何動人,蕭綽今夜也徹底沒了再親近她的心思。
她因此躲過一劫,整個人如釋重負地從他的營帳中出來。
自三日前她見那蕭綽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對,便存了些防備的心思,今日他特意命人給她送來了一套精美的衣裙,其中意味更是不言自明。
她早就注意到蕭綽有些潔癖,于是在入帳前提前服用了些催吐的藥,不想還真派上的用場。
待回到營帳中她也不敢有絲毫的松懈,自上回被抓回來后,她的四周便隨時有人看著,想正大光明出去打探消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她每日可以趁著外出給士兵看病的機會暗中打探一些消息。
可近兩日那個蕭綽不知是吃錯了什么藥突然不再允許她給其他士兵看病,每天只有等到他傳召時才能走出帳門。
她躺在帳中輾轉反側了一整晚,眼看著天就快亮了,等天一亮那些逃兵就要被處決,她到底該如何才能救下他們?
她突然想到了那群叫蕭綽聞風而逃的朝廷兵馬,他們此時是不是也正在日夜兼程搜查蕭綽這群人的下落?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來引起他們的注意?
黑暗中她猛地睜開了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掛在墻角的那盞油燈。
破曉之時,士兵們將醒未醒,北面的一座營帳忽然走了水,起初還只是一座營帳起火,但偏偏不湊巧的是這夜刮的是西北風,那火勢經風一吹很快便朝南蔓延開來。
更要命的是那南面的幾座相鄰的營帳中安置的正是整個營的糧草。
肖玄立刻帶著人撲火,可惜等到士兵從最近的河谷打水回來,那火早已蔓延成沖天之勢。
肖玄怒不可遏,一面指揮著人救火,一面問那值夜的士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稟報說那火最先是從那位醫女的帳中傳出的。
“起初小人們都不敢馬虎,片刻不離地盯著,可后來實在撐不住打了會兒盹兒,一刻鐘不到便見那醫女營中起了大火。”
肖玄抬腳將他一腳踹開,命人將玉嬋綁了送去蕭綽面前問罪。
玉嬋一張小臉被那濃煙熏得焦黑,身上那身華美衣裳也被燙破了好幾個洞,被肖玄捆著手腳扔到蕭綽面前。
“世子,這個女人就是個禍水,請世子立刻將她處死以儆效尤!”
蕭綽面色陰沉地盯著那匍匐在地上的女子,抬腳毫不憐惜地踩在了她那曾勾起他欲望的細嫩手指上。
“賤婦,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玉嬋痛得額上冷汗直冒,整個身子蜷縮到了一起。
她死死咬著唇,始終一聲不吭,沒有否認自己的罪行,也沒有向他乞憐,只那樣毫不示弱地恨恨盯著他。
蕭綽被她這種不肯屈服的態度再次惹怒,朝帳外高聲喝道:“來人!將這個賤婦拖出去刮了!”
帳外卻早已陷入了一片騷亂。
“不好了!不好了!朝廷的兵馬圍過來了,朝廷的兵馬圍過來了!”
蕭綽聞言身形一顫,沖出營帳一看,四周俱是火光點點,旌旗搖動,定睛一看,上頭赫然一個大大的“魏”字,暗罵一句,拔了刀就要沖上去拼殺。
那肖玄卻早已牽了馬來,忙對他道:“世子,朝廷的兵馬是咱們的兩倍之多,咱們還是快撤吧。”
蕭綽壓下心中滔天的怒火,回營中扯了玉嬋翻身上馬,在肖玄的掩護下向火光最稀疏的東南方向而逃。
第63章 夫妻重聚
玉嬋萬萬沒有料到這雍王世子到了亡命之時還不肯放過自己,她被他駝在身前的馬背上向漆黑一片的密林疾馳而去。
嗚嗚的風聲幾乎要穿透她的耳骨,五臟六腑在劇烈的顛簸下好似都移了位置,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也不知這樣跑了多久,身下那匹黑馬卻突然停了下來,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世子爺,魏某在此等候多時。”
她在馬上艱難地抬起頭來,睜大一雙淚眼蒙朧的眼睛,透過亂發看向對面那火光照著的男子。
她用力地睜大眼,再睜大眼,可眼前始終好似被一團迷霧糊住,她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她急得又要落下淚來,可她看清了他身下駿馬那奪目的棗紅色鬃毛。
是他!真的是他來了!
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滑落,心里多么期盼他能立刻認出她。
不過一瞬她又慌忙垂下了頭,不,他絕對不能認出她!至少現在不能。
很快肖玄帶著人上前同魏襄的人馬混戰在了一起,蕭綽則縱馬駝了她繼續奔逃。
肖玄一面揮刀向沖過來的人馬砍去,一面朝著他大喊:“世子,快扔下那個女人,往西面的叢林里逃。”
蕭綽咬了咬牙,還是沒有將她拋下馬。
魏襄緊隨而上,挽弓搭箭,瞄準了他的左胸,蕭綽見勢不妙忙抓了身前女子來擋箭。
就在箭矢離弦前的一瞬間,魏襄倏而睜大了眼睛,手指輕顫,箭矢破空而出。
那一瞬間玉嬋的腦中閃過一片白芒,她眼前的迷霧忽而散開,她看清了那張這些日子在夢里見過千百遍的熟悉面容,她輕輕勾動唇角,極力朝他扯出一個笑。
如果可以她多想親口告訴他,別為我難過,我不怪你。
然而她什么都還來不及說,便失去了知覺。
這大概是魏襄生平做過的最可怕的噩夢,夢里他一箭穿透了她的胸膛,她的面色變得蒼白,她的身體變得冰涼,她再不肯睜開眼多看他一眼……
在玉嬋昏睡的三日中,魏襄日日都片刻不離地守在她的身邊,只要一合上眼立刻便會陷入同一個噩夢中。
第三日的傍晚,他再一次從那場駭然的噩夢中驚醒,他睜開赤紅的雙目看著身側那依舊雙眸緊閉的女子。
他垂下頭將自己的額貼在她的額上,直到清晰地感受到自她額上傳來的那一點溫度,他才稍稍放下心來。
在過去的每一日里他都萬分悔恨,為何自己沒能早些尋到她,難以想象她在那個蕭綽身邊到底吃了多少苦。
他垂頭在她的額上留下一吻,起身拉開衣襟,正中胸口的位置那里刻著兩道醒目的劃痕,兩道劃痕便代表著二日。
她每昏迷一日,他便會在自己胸口劃上一刀。
如果這樣可以稍微彌補一些他那一箭帶給她的痛苦,他不介意在自己的胸口多劃上幾刀。
過了今日便是第三日了,整整三日她身上的傷口已慢慢愈合,可她人為何還遲遲醒不過來。
他抽出那把匕首準備再向自己的胸口劃上一刀,耳畔一道微弱的聲音傳來。
“你……在做什么?”
魏襄欣喜若狂地丟開匕首,一把將床榻上的女子攬入懷中。
她的面色看起來依舊是那樣的蒼白,可她望向他的那雙眼中終于恢復了以往的神采。
他垂下頭,一遍一遍地輕輕啄吻著她的面頰。
“阿嬋,你醒了,你終于醒了!我還以為你再也不肯原諒我了!”
玉嬋輕輕抬手摸了摸面頰上那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口水的東西,佯裝氣惱地瞪向他。
“你再不松手,我這回大概真的要死在你手里了……”
魏襄垂頭吻住了她的唇,不同于以往的疾風驟雨,這次是涓涓細流,耐心溫柔地舔舐著她的唇瓣,磨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直到她喊胸口疼,他才小心翼翼地放開了她,將她輕輕放回床上,先叫人給她送了些粥進來,親自喂她吃下,侍奉她洗漱,自己也跟著躺在了她的身側。
玉嬋紅著臉垂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問他:“你幫我換的?”
魏襄點點頭,雙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好似生怕她下一刻會再次昏迷。
玉嬋被他那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心里發慌,抿了抿唇開口問道:“秦恒和趙阿翁沒事吧?還有跟我一起被抓來的那些兵丁?”
他好看的眉頭輕輕蹙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才剛醒竟還有心思關心別的男人?”
玉嬋被他這副拈酸吃醋的模樣逗笑,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胸口。
“翠娘九死一生為他誕下孩兒,還是我親手接的生,秦恒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留下他們孤兒寡母如何是好?還有那個趙阿翁也算是我的半個同鄉,上回要不是他,我恐怕會……”
魏襄一臉緊張地盯著她:“恐怕會如何?”
玉嬋苦笑著搖搖頭:“沒事,總之他對我有恩,還有那些兵丁他們都是我的同鄉,這次都是被迫入伍的,能不能放他們回家鄉去?”
魏襄點點頭,輕輕摟著她的肩膀,感覺她好似又瘦了些,不滿地皺皺眉:“在你傷好前,什么都不許想。外頭的事自有我,你安心養好身子便好。”
這一夜,兩個人相擁而眠,玉嬋身子有些虛弱,靠在他懷中,被他熟悉的氣息攏在其中,很快便睡熟了。
可魏襄卻是徹夜未眠,盡管他十分疲憊,可他心底始終被那種巨大的患得患失的陰影籠罩著,生怕一合上眼,再次醒來她便不在身旁了。
接下來的兩日玉嬋都被他勒令臥床靜養,每日幾乎是腳不沾地,服藥、吃飯都是他親手喂到嘴邊,洗漱,更衣也是假手于他。
這讓玉嬋覺得有些羞恥,她覺得自己養了這么久,每日參湯補藥飲水一般地進補,身子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她其實可以自己做好。
他卻始終小心翼翼,連她皺個眉,打個哈欠都要引得他心肝一顫,好似她是個雪捏的人一般,恨不得時時刻刻將人捧在手心里。
因了那一箭帶給玉嬋的傷害,魏襄對自己毫不手軟,至于那個叫她吃盡苦頭的雍王世子蕭綽,他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
昔日金冠玉帶,蟒服加身的世子爺今日成了蓬頭垢面、披枷帶鎖的階下囚。
不過最初這位世子爺雖身陷囹圄,卻時時刻刻不肯垂下自己身為一位皇室貴胄那顆高貴的頭顱。
他將獄卒送來的牢飯全都扔了出去,一直嚷嚷著要見魏襄。
于是魏襄便如他所愿,先餓了他五天,吩咐人不許給他糧食和水,叫他嘗夠了忍饑挨餓的苦頭,終于肯放下尊貴身份抓著獄卒的腳懇求給他一口水喝,魏襄才去見了他。
初春的午后,暗無天日的牢房中,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入耳中,蕭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氣無力地抬起頭,透過木柵欄的間隙看著踱步向他走來的人,那人身背著光,瞧不清楚相貌,他卻是一下就認出了他。
他瞳孔猛縮,竭盡全力地伸出雙手想要去抓那人的袍角。
“水,快給我水!”
魏襄上前,在距離他幾步之外的地方蹲下身,不緊不慢地接過獄卒遞上來的水碗將水倒了下去,垂眸凝視著他,唇角掛起一抹似有若無的譏嘲。
“世子爺不是骨頭硬得狠嗎?怎么如今也有求人的時候?”
蕭綽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吞咽著他倒下來的水,等到心中那種幾乎要了人命一般的焦渴之感稍解,他忽然抓著柵欄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望著魏襄獰笑出聲。
“你的那個女人,我已經受用過了,尤其是她那雙白膩膩的小手,可真叫人快活!”
他還想再說些什么,可他的咽喉被人緊緊扼住了,到嘴的話卡在了喉嚨里,變成了咯咯的怪響。
就在他以為自己終于能就此結束這一切痛苦時,扼在他喉嚨上的那只手卻突然松開了。
他整個身子痛苦不堪地狠狠砸在了地面上,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珠轉動,眼神怨毒地瞪向那背著光的人影。
“你……你為何不殺了我?我強占了你的女人,你要還是個男人就殺了我,殺了我!”
魏襄沒有殺他,盡管將他碎尸萬段也難消他心頭滔天怒火,遑論皇帝要活捉雍王父子的那道旨意,就這樣殺了他真是太便宜他了。
他只是雙手抱臂,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盯著地上那垂死掙扎的囚徒。
這時候蕭綽忽然感覺到腹部一陣劇烈的抽痛,緊接著整個人痛得滿地打起滾來。
“你……卑鄙!你究竟給我吃了什么?”
魏襄鳳眸微挑,輕輕勾動唇角:“沒什么,區區斷腸散而已。每三日,我便會叫人給你服一次解藥,死不了,不過就是叫世子爺多痛上幾日罷了。”
魏襄回去前,玉嬋正在接見前來替他看診的薛大夫。
玉嬋聽說這位薛大夫是英王麾下的軍醫,對刀槍箭傷很是在行,自己的傷也是他治好的,便有心多向他請教請教關于治療這類外傷的經驗。
薛大夫對眼前這個看似柔弱,說起治病救人來頭頭是道的小丫頭也很有好感。
兩人從清晨談到了日暮,從普通的刀箭上談到戰場上諸如瘴氣、瘧疾一類的疑難雜癥,最后又提到了薛大夫最近才剛遇到了一起誤食野果中毒的病例。
“當時那幾個士兵送來時,上吐下瀉,面色青紫,渾身抽搐不止,情況很是危急,用了催吐的方子還不見好。后來我想到了當年在京中從一位高人那里聽來的方子。在原來的方子中加入了桉樹葉,沒想到竟真起了效用。”
玉嬋聞言也是眼前一亮,立刻詢問薛大夫能不能將那方子寫下來。
薛大夫年輕時便曾受高人點撥,醫術得到了精進,如今也不吝惜將好的方子傳給后輩。
就在玉嬋拿到那方子的那一刻,她卻是一下子愣住了,因她發現薛大夫在寫桉樹葉的“桉”字時居然和父親一樣省去了安字上的一點,她為這樣的巧合感到有些詫異,連忙問薛大夫這是什么原因。
第64章 春池初漲
薛大夫卻是捻須笑道:“同樣的話,我也問過那位傳給我藥方的那位高人,那高人說這是為了避去他故去的父親的名諱。”
玉嬋不由自主地再次睜大了眼,怎么這么巧,父親寫安字少寫一點是為了避曾祖父鄒世安的名諱,難道……
她連忙又問道:“先生可知那位高人姓甚名誰?”
薛大夫一臉茫然地搖搖頭:“具體姓名不得而知,可我好似聽過有人喚他周先生。”
周先生還是……鄒先生?玉嬋再也坐不住了,接連又問了關于那位“周先生”的許多問題,比方說年紀相貌、鄉音等。”
其中許多細節薛大夫也不得而知,可從薛先生描述的年紀相貌跟她那位“已故”的祖父倒是對得上的。
玉嬋越聽越覺得蹊蹺,暗中打定主意等回到家一定要將這件事告知父親。
魏襄推開門,正巧跟從里頭出來的薛大夫碰了個正著,仔細詢問過她的傷情得知她如今已無大礙才稍稍放下心來。
他重新整理好心情,輕輕推開門邁步跨進室內,一眼看見那黛眉輕蹙、以手支頤靜坐在桌前的女子。
因方才見客,她身上穿了一件桃紅的對襟長襖,里頭配一條月牙白的裙子,一頭烏發松松挽在腦后。
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還帶著幾分大病初愈的蒼白,往昔紅潤飽滿的唇瓣也失了幾分血色,整個人看起來纖塵不染,似一朵雨里洗過的梨花。
那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隨了他的腳步輕輕望了過來,眉宇間那抹淡淡的愁緒也漸漸化開。
她撐著桌子起身向魏襄走去,他快步上前一把將她整個人打橫抱起。
“不是叫你臥床靜養嗎?怎么這么不聽話?”
他微微側頭瞥向立在角落里的小丫頭,小丫頭打了個哆嗦不敢說話。
玉嬋忙紅著臉推了推他,咬唇道:“不關她的事,是我自己嫌躺在床上憋得慌就想下地走走。再說方才薛大夫已經看過了,說我都快好了,適當下地活動活動有利于身子恢復。”
魏襄將她輕輕放回床上,回頭看了眼那小丫頭早就識趣地退了出去,長指挑開她的衣襟親自查看了她的傷口,那傷口在她心上一寸,已經結了痂,卻還有些紅紅的。
若當時那支箭再往下一寸……他當真無法想象,想到這里他的眸色又不由自主暗了下去。
玉嬋裸著半片肩膀被他盯得有些含羞地垂下粉頸,將額抵在他的肩頭喃喃道:“很……很難看嗎?”
魏襄搖了搖頭,垂下頭小心翼翼地在那處輕輕吻了一下。
“一點也不難看,我只是在想當時為何沒能早些認出你。”
玉嬋輕輕合上衣襟,抬手輕撫著他緊繃的面頰。
“我說了不怪你,不必自責,其實真不怎么疼。”
言罷見他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佯裝嫌棄地皺了皺眉:“去了什么地方,身上怎么有一股子血腥氣。”
魏襄連忙起身抬起袖子嗅了嗅,雖然方才他已經很小心了,但還是不慎沾上了。
他十分抱歉地朝她笑了笑,轉身出門叫人送了水進來。
玉嬋臥在床上,手里隨意地翻動著一本從薛大夫那里借來的醫書,耳里聽著紅木雕花隔扇門之后傳出的嘩嘩水聲,腦中莫名浮現他離家前日日與自己被窩里耳鬢廝磨的場景,面頰不由自主地浮起兩抹紅云。
兩人分別的這些日子,她也是生平頭一遭感受到了牽腸掛肚思念一個人的滋味。
尤其是那日在林中他身披盔甲,臂挽長弓,身騎駿馬如天神一般降臨的場景,大抵會令她終生難以忘懷。
至于他射出的那支箭本就不是朝著她而來的,她甚至有些慶幸沒有提前在那個蕭綽面前與他相認,叫自己在關鍵時刻成為掣肘他的工具。
只是無論這些日子她如何開導他,告訴她自己沒有怪他,他都好似始終不肯原諒自己,每晚抱著自己入睡時也不似從前在家時那般抵死纏綿,總是過于小心翼翼,好似捧著一只一碰就碎的器皿。
她正臥在枕上胡思亂想著,耳畔傳來嘩啦啦一陣出水的聲音。
她翻了個身察覺到他擱在外頭的里衣,起身趿了鞋繞過格柵門給他送進去。
他正赤身裸體地立在屏風前,手里拿著一塊沐巾胡亂地擦拭著身上的水珠,見她進來,神色慌亂地抓起沐巾掩在了自己胸口。
玉嬋本打算給他送完衣裳便出去,見他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反而心生疑竇地睜大了眼睛,直視著他。
“你……把沐巾放下來我瞧瞧。”
魏襄抿著唇,兩只手死死捂著胸口,紅著臉有些不敢看她。
玉嬋見他不動,越發較了真,徑直上前一把奪下他手里的沐巾。
沒了沐巾的掩蓋,那赤裸的胸膛上兩道似蜈蚣一般猙獰的刀疤徹底暴露在她的眼前。
“阿嬋,我……”
“閉嘴!”
她強忍住心頭的酸澀,上前一步手指輕輕拂過那兩道猙獰的疤痕,含淚望向他。
“什么時候的?”
魏襄輕輕別過臉去,仍舊不敢看她。
“是……是前幾日不當心在戰場上留下來的。”
玉嬋眸色暗了暗,腦海倏而浮現醒來時見到了那場景,當時他手里正握著那把匕首,刀尖對準的便是自己胸口。
難怪……難怪這些日子他從不肯當著她的面褪去上衣,原來是害怕自己看見他這處傷口。
她仰著頭望著他,眼眶一點一點蓄滿淚水,淚水滑落面頰狠狠砸在了他的心窩。
他突然有些慌了,一邊為她擦淚,一邊哄她。
“阿嬋別哭,別哭了好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我真是個混蛋,我又惹了你傷心。”
他見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里衣連忙將人抱回了榻上,將她裹進厚厚的錦被中。
他繼續哄她,說好聽的話給她賠禮道歉。
可這回無論他怎么哄她都不肯止住眼淚,剛開始還只是咬著唇小聲啜泣,到了后來變成了頭抵著他的肩膀失聲痛哭。
他手足無措地摟著她輕輕顫動的雙肩,垂下頭去親吻她溢滿淚痕的面頰。
從面頰到嘴唇,小心地收斂她的淚水。
直到他長驅直入,準備叩開她的牙關與她唇齒交纏,唇上傳來微微的刺痛。
他輕嘶一聲,就聽她問:“疼嗎?”
他這才松開了她,摟著她的脖頸睨著她鮮紅欲滴的唇瓣,輕輕點頭,隨后又搖頭:“我甘之如飴。”
言罷又要去吻她,豈料她卻微微側頭,躲開了他的唇。
錯愕間,她的手指已經落下,愛憐地撫過那兩道疤痕:“我是問這里。”
魏襄微微側頭,下巴抵著她的額發,抬手按住她纖白的手指,啞聲道:“不疼,這點疼跟阿嬋身上受的那一箭穿胸之痛比起來算得了什么?”
“傻瓜!”
他聽見她含著淚低聲斥責了一句,伸出手去想要為她拭淚,卻感覺到她的唇貼了上來。
他面色騰地一下漲紅,撫在她肩頭的手指也驀地收緊。
“阿嬋,別……別!”
話一出口,聲音卻已變了調。
他的身體繃成了一張弓箭,垂著頭看向她,抓起她的胳膊猛地翻了個身,一陣天旋地轉。
“阿嬋,別這樣好嗎?再這樣下去,我怕……我怕我會忍不住……”
他幽黑的眼眸里浮起一抹欲色,聲音喑啞帶著幾分祈求。
玉嬋垂眸瞥向他,目光如有實質地往下,抬高下巴作弄似的輕舔了一下他上下滾動的喉結,貝齒咬著嫣紅唇瓣,眼尾上挑輕輕睨向他。
“忍不住就別忍,我愿意的。”
說完也不顧他的反應牽起他的手指剝開了自己身上那件本就松松垮垮的里衣,挑開系在那纖白脖頸上一段桃紅絲帶。
他睜大了眼,一雙幽深的鳳眸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幾乎要被眼前所見的這春雪盛景給激得熱血激蕩。
早春時候落了一場雪,熏風吹拂,春暉灑落,冰消雪融,化作一片濕潤的盎然春意。
春林初盛,春池初漲。
種子叫囂著破土而出,花蕾爭先恐后地盛開,一簇簇,一團團,色彩斑斕,香氣馥郁,挺立枝頭。
鴛鴦交頸,春鶯啼囀。
他們攜手穿過春意盎然的雪丘。
他感到熱血沸騰,心中柔情萬千,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盈,心潮澎湃。
他紅著眼抬手安撫地擦過她的唇瓣,垂下頭,與她四唇相貼,吮咬廝磨,唇舌交纏,毫不吝惜地叫她感受著自己滿腔的熱情。
從前二人相對時,他總是親昵中又帶著一絲克制,如今夜這般一發不可收拾倒還是頭一次。
她繃直了腳背,手指緊拽他的發絲,渾身上下漸漸染上一層淺淺的緋色,腦子里渾渾噩噩地想著原來……從前自以為登峰造極的種種不過是爾爾。
他忽然抬起頭,手指拂過她的眉眼,再次試探地望向她。
玉嬋咬著唇瞥他一眼,合上眼,長睫不住輕顫著點了點頭,她掐在他肩上的手指陷進皮膚,一滴晶瑩的汗珠隨著她光潔的額前滑落。
魏襄將臉埋在她薄汗的脖頸中,幾乎是一動也不敢動,半晌,他才仰起臉來繼續含吻她嫣紅的唇瓣,耐心地安撫。
這一夜春回大地,冰消雪融,天地間百花綻開,蜂蝶亂舞,采擷花蜜。
剎那間,他想起從前不知在什么地方聽來的那幾句酸溜溜的詩句。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1】
第65章 春雪盛景
事后,看她半闔著雙目,嬌喘微微,低垂著眉眼貼靠在他赤裎胸膛上的嬌軟無力的模樣,他不禁又有些喉嚨發干,隱隱有蘇醒之勢,只是終究是顧惜著她大病初愈的身子,沒敢肆意妄為,淺嘗輒止得到的甜頭就已經太多。
他靜靜擁了她半晌,待到二人皆平復下來,他才起身叫人傳水進來抱了她去格柵門后頭清理。
玉嬋此時本就倦極累極,連抬胳膊的力氣也無,見他要幫自己清洗,倒也樂得清閑。
索性閉著眼,靠坐在他懷中,將身子浸在冷熱適中的溫水中,任他幫著自己清洗。
這樣的事他這段時間幾乎每日都做,做起來駕輕就熟,叫她感到熨帖舒適。
只是洗著洗著她便察覺到一絲異樣來,猛地睜開眼盯向他手的位置,面色唰地漲紅,再察覺到一絲異樣忍不住驚呼出聲,卻被他卡住下巴堵住唇。
他不僅吃她的唇,還對她的手指情有獨鐘,含在嘴里輕輕啃咬。
嘩嘩的水聲自格柵門后傳出,似游魚出水一般歡欣雀躍。
半晌后他才抱著她從浴房里出來,路過穿衣銅鏡前,她睜開眼不經意間瞥見身上多出來的那些斑斑點點的紅痕,尤其是雪丘之上和脖頸處,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咬著唇暗自懊悔自己做什么不知死活要去勾他,再看那床榻上落下的暗痕,更覺無地自容,好在他似乎也沒打算假手于人。
仔細用褥子將人裹了,放在窗前的小榻上,自去收拾,只是他哪里做過鋪床疊被這樣的活計,折騰了半晌玉嬋實在看不下去,自行起身去收拾妥當。
魏襄手足無措地立在她身后,看著她彎腰將那床榻上的被褥鋪得平平整整,視線落在她輕輕擺動的臀上,喉結又不由自主地上下滾動。
心知方才鬧了她一場,實在無顏再厚著臉皮上前廝磨,雙手抓住她的肩膀將人按回床前坐好,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肚子餓了吧?我去叫人送些吃的過來。”
玉嬋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暗自松了一口氣,不多時便見他一手拎著只大大的食盒,一手挽著只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袱邁步入內。
玉嬋狐疑地看向他,卻見他先打開包袱,從里頭取出兩支不知從何處弄來的龍鳳喜燭點燃,放在案前。
又自食盒中取出一只白玉酒壺兩只白玉杯,幾樣精致的糕點膳食,在桌上一一擺好。
一絲不茍做完這一切,再回頭睨向她,那幽深的鳳眸里似含著鉤子,紅燭映照下整個人長身玉立,愈發的俊美異常。
他啟唇,深深凝視著她道:“阿嬋,過來!”
玉嬋心口處漏跳了一拍,看著他朝自己伸過來的那只手,起身走了過去,將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只是眉眼含笑地注視著她,牽著她在桌前坐下,又變戲法似的從包袱里取出一身大紅繡金繡纏枝紋的喜服,親手替她穿上,自己也換了相稱的新郎官的衣裳。
抬手斟滿了面前的兩只白玉杯,一只交到她手里,一只握在自己手中,看向她道:“你我二人成過親,拜過堂,唯獨少了洞房花燭和這一杯交杯酒,今夜索性便將這兩樣都補齊了可好?”
玉嬋看著他墨如點漆的眸子重重點了點頭,將手穿過他的臂彎與他飲了交杯。
他笑著一把抱起她,原地打著轉,聲音里充滿了快慰。
“喝了交杯酒,往后你我便是真正的夫妻。今生今世,白首不離!”
玉嬋一面拿手推他的肩膀,一面嚷著頭暈,叫他趕快將自己放下來。
他忙將她放到桌前坐好,往她碗里夾菜。
“嘗嘗這個玉露糕,是王府里的廚子做的。還有這道釀豆腐也是湖廣地方的特色菜。我瞧著你比從前在家時瘦了許多,這些日子多補補,早些養回去才好。”
他的目光如有實質地自她胸腰處掃過,將她盯得面頰紅彤彤。
玉嬋埋頭扒了幾口飯才抬起頭來看他:“看我做甚?你不餓嗎?我看你也好似比從前黑瘦了不少。”
說完也往他碗里夾了一塊水晶肘子肉。
魏襄如臨大敵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臉頰:“哦?是嗎?”
玉嬋視線掃過他線條分明的下頜,紅著臉點頭。
這些日子他想必日日在外奔波,黑了不少是不假,瘦倒不見得,方才摸到的那腰腹間的塊壘,倒像是又比從前……精壯了不少。
魏襄看著碗里的一大塊兒肘子肉,卻忍不住暗自咋舌。
從前他吃東西總是很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非但綠葉兒菜不愛吃,但凡沾了肥油的肉也不愛吃,自到了鄒家算是徹徹底底改了過來。
兩個人吃完飯,她才想起來問他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魏襄見她從醒來到現在對自己的真實身份只字未提,也沒有質問他為何在這里,只問他有什么打算,喉頭微哽,他其實很想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對她和盤托出。
只是她一直不開口問,他也有些不知該從何開始說起。
他有些患得患失地摟著她,下巴輕輕摩挲著她的發頂。
“再等兩日,等你把傷養好,我先送你回家,其余的事再做打算不遲。”
玉嬋默默將臉貼在他的胸口,搖頭道:“我身子其實早就沒什么大礙了。我聽說你打算明日便遣送那些兵丁回鄉,我其實可以同他們一道走,這樣你想做什么也能放手去做,不必顧及我。”
魏襄聞言頗有些不滿地垂下頭,輕輕嚙了嚙她圓潤飽滿的耳垂:“想什么呢?在我這里,這天底下還有什么事能比你重要?”
玉嬋面頰騰地漲紅,突然想到一事忙推開他道:“對了,這回我大姐夫兄弟二人也被抓了兵丁,只是我在新兵營多日卻沒有打探到他們的下落,他們有沒有可能被送去了別的地方?”
魏襄點點頭,若有所思道:“他們可能去了陵州。”
玉嬋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他抬手輕撫了撫她單薄的背,開始同她講起如今的局勢。
“年前雍王叛軍占領宜川,北據華州、陵州,在涇州與魏將軍正面交鋒,落敗后退居陵州,一面以城中百姓和朝廷命官性命做要挾,將魏家軍逼退了五十里。一面派世子向西聯合封地在荊州的英王。可惜……”
玉嬋睜大了雙眸一臉振奮地望向他:“可惜什么?”
魏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可惜英王那只老狐貍也沒有立刻答應他們父子二人的請求,而是選擇了做壁上觀。只命人好酒好菜地招待著雍王世子,卻只字不提出兵陵州之事。饒是魏家軍再神勇無匹,這樣僵持下去,也難免會動搖軍心。于是我便決定要推他一把,好教他早些擺明立場。”
玉嬋點點頭,他此前帶兵圍剿蕭綽便是要逼英王站到雍王的對立面,想起那些令蕭綽聞風喪膽的荊州兵馬又忍不住蹙眉道:“那你是如何說動英王出兵圍剿雍王世子的呢?”
誠如他之前所言,這個英王不是在作壁上觀嗎?又怎會輕易出兵?
魏襄聞言忍不住笑了笑:“這個英王有一個特點那便是嗜賭成性,于是我便同他打了個賭。”
玉嬋雙眼亮了亮:“賭什么?”
魏襄眸色暗了暗:“他借我兩百人的兵馬,賭我能不能僅以這兩百人在半個月內擒拿蕭綽?”
若是能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不能便自斷一臂。
玉嬋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兩百人?不是兩千人嗎?”
魏襄有些忍俊不禁地蹭了蹭她的發頂:“兩千人是裝出來的,從英王那里借到的兵馬實際只有兩百。”
玉嬋又問:“那你是如何騙過他的?”
魏襄垂頭貼在她耳邊低語:“我叫士兵扎的草人騙他們。”
玉嬋恍然大悟:“難怪兩日進攻都是在夜里,夜里看不清正好可以混淆視聽。”
魏襄贊賞地刮了刮她的鼻尖:“沒想到那個蕭綽如此不經嚇,我只是略施小計便叫他嚇破了膽。”
想起那日的大火,他又忍不住有些后怕,伸手將人摟得更緊了些。
“說起來還多虧了你放的那把火,叫我輕而易舉找到了他的窩點。只是放火燒營這樣的事實在是太冒險了些,下次別做了。”
玉嬋點點頭,放火燒營實乃無奈之舉,若想到天亮之后那些逃兵就會被推出去斬首,她斷然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解決了英王這個后顧之憂,魏家軍在北面便可專心對敵,相信以他爹和大哥的鐵血手段,不久便能收到好消息。
玉嬋在屋里悶了六七日,好不容易叫他同意帶自己出去透透風,一早起來梳洗妥當,從他給自己置辦的那些新衣中特意挑了一件銀紅纏枝紋的交領短襖,配一條桃粉灑金百褶裙,外罩一件丁香色滾白狐貍毛的比甲,頭簪一枚累絲蝴蝶攢珠釵,耳垂上戴一對兒米粒大小的珍珠,描眉點唇,雙頰染上一層淡淡的胭脂。
她攬鏡自照,看著鏡中那張艷得有些陌生的面容,想到昨夜銅鏡中看到了種種,雙頰的胭脂顏色越濃,抿抿唇,自袖中摸出帕子準備卸去這過于美艷的妝容。
一只大手自身后探入,將她的小手攥在了掌心,抬眸對上鏡中那多出來的一張俊臉,心口猛地一跳,慌亂垂下眼。
他輕笑著從身后一手攬住她的腰肢,一手輕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將臉兒露出來。
銅鏡中的女子,雙瞳剪水,紅云飛腮,眉眼間染了幾絲初為人婦的嫵媚,整個人艷若桃李,色比春花,倒比那新婚時還要艷上幾分,看得人簡直挪不開眼。
第66章 再見南燭
他心頭一熱,側頭含住那輕啟的朱唇纏吻了一陣,直將人吻得氣喘吁吁,衣襟凌亂了方才松開。
她將一張紅透了的小臉埋在他懷中,拿指頭輕戳著他硬邦邦的胸口,埋怨道:“都怪你,我這樣還怎么出去見人?”
他揚唇輕笑,笑得胸腔震蕩。
“這有什么?阿嬋,你我是夫妻,就該做盡夫妻樂事。我只恨……恨良宵苦短……”
玉嬋急忙抬手堵住他沒羞沒臊的嘴,兩個人又摟著廝磨了一陣,重新穿戴整齊,用過飯攜手出門去。
魏襄才剛扶著她登上馬車,正要抬步登車,回頭瞥見人群中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
魏襄先囑咐玉嬋在車上等自己,獨自行至街旁的深巷中,那身影方才現身。
來的人是南燭,南燭身為魏襄的暗衛,輕易不會露面,他既露面便說明有事發生。
果不其然,南燭帶來了一封從陵州寄過來的飛鴿傳書。
信上言,半月前魏準帶著魏欽與袁旺祖于陵州城外五十里的西北坡與雍王蕭讓面議交換戰俘一事,因雙方意見不合不歡而散。
魏準帶著人退回涇州的途中卻發現身為左路軍副將的袁旺祖忽然不知去向,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從京中帶來的三百親兵。
原來這袁旺祖此行受天子特封,自覺高人一等偏偏在魏家軍中處處不受人待見,幾次上了戰場都被魏準派人護在身后。
他自覺一腔抱負無處施展,本就急于立功向所有人證明他不是靠家姐的裙帶關系忝居將領之位。
又見魏準父子退守涇州遲遲不肯發兵,心生不滿,私下對著親信怨怪魏準徒有大將軍之名實際上卻是個只知退讓的慫包。
今日他因見那雍王出城和談所攜兵馬亦不過百人,便同手下親信商議打定主意等和談結束暗自帶了三百親兵殺他個回馬槍。
誰知那雍王身后雖只有百人護衛,可為了以防萬一,沿途早就埋好了近千的伏兵。
袁旺祖一行人回去立刻便成了其囊中之物。
魏準得知消息怒罵一聲蠢才,卻又不能真不管他,連忙命長子先回營伺機而動,親自領了五百軍士前去救援。
偏那雍王設計叫魏準除兵卸甲,不帶一兵一卒孤身前去對陣他手下第一高手薛崇山方肯放過袁旺祖。
魏準依言照做,靠著赤手空拳打敗薛崇山,從雍王手上救回袁旺祖。
不想才走出去幾步,那雍王又出爾反爾,命人追擊上前。
兩方人馬在西北坡附近的山谷里交戰,憑借著魏準手底下的五百精兵再加上那袁旺祖的三百親信對陣雍王千余人本也不是什么難題。
難就難在那袁旺祖被魏準救下后,被嚇破了膽,竟帶著三百親兵奪路而逃了。
害得魏準孤軍奮戰,腹背受敵,最后在手下人的護衛下殺出重圍重傷而歸。
原本兩軍在陵州城外僵持兩個多月,陵州城中早就快彈盡糧絕,不消多日朝廷的軍隊便可兵不血刃奪回陵州,進而拿下雍王,平息這場戰亂。
可袁旺祖擅自行動不僅導致了主帥負傷,軍心渙散,還將魏準原定的計劃打亂。
魏家軍士個個義憤填膺,恨不能將袁旺祖千刀萬剮以正軍心,偏他手上握著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奈之若何,魏欽也是敢怒不敢言。
那袁旺祖逃回魏軍大營后,也是心虛,連夜收拾包袱逃回涇州城中。
雍王那頭也命人到處散播消息說魏準重傷時日無多,實乃天賜良機,正在緊鑼密布整頓兵馬準備趁機繼續向北奪取涇州。
魏襄得到父親重傷的消息也是怒不可遏,恨不能立刻肋下生翼飛到陵州,先沖進涇州城中抓了那袁旺祖軍法處置。
他收起信,回頭望向那輛候在巷子口的馬車,自己才剛答應過要親自送她回家,豈能半途扔下她去陵州?還有昨夜她見自己同意今日帶她出門散心時眼中的歡喜……
他攥緊了拳頭,實在不忍叫她失望。
他收斂了渾身戾氣,極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自街邊一個賣小食的鋪子里買了兩包糖漬青梅重新登上車。
玉嬋接過他遞過來的紙包,有些狐疑地看向他問:“出了什么事嗎?”
魏襄垂頭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無事,我聽人說這時節報恩寺的梅花開得最好,咱們先去賞花可好?”
玉嬋點點頭,手指捻起一顆沾滿了糖霜的青梅送到他唇邊,見他蹙眉忍不住打趣道:“嘗嘗嘛,很甜的。”
魏襄將信將疑地張開嘴將梅子含入口中,輕嘶一聲,捂著腮幫子看向她。
玉嬋捂著臉笑得雙肩一顫一顫,正笑得不能自已被人抓了雙肩掰過臉去,滾燙的唇貼上來,一顆酸溜溜的梅子渡到了自己口中。
她含著梅子腦子里暈暈乎乎地想,這開了葷的男子果然不能輕易招惹。
一吻結束,她抬手理了理微微凌亂的鬢發,面色酡紅地望向他。
“說說吧,到底出了何事?”
魏襄垂頭對上她清澈如水的雙眸,突然有些不忍心騙她。
“陵州那邊出了點事……”
玉嬋輕輕蹙眉,輕嘆一聲坐直了身為他整了整衣襟道:“你去吧,叫人送我去渡口便好,說不準還能趕上我那群夔州的同鄉。”
魏襄眸色一沉,攔在她腰肢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抱歉,我又失信于你,我……”
玉嬋抬手堵住他的唇,輕輕搖頭道:“沒有。”
說著微微側身掀開車簾望出去:“你看,從這個地方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見報恩寺的梅花,還不用同人去擠,多好。”
魏襄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出去,正好可以遠遠眺見報恩寺半山坡上那片紅梅,早春天氣,春寒料峭中天地間一片蕭索,唯有那紅梅一片似錦如霞在云霧繚繞的半山腰上綻開……
他的目光從那片紅梅上調轉到她白皙美麗的側臉上,靜靜陪著她眺望了片刻。
片刻后玉嬋收回目光,放下車簾,往外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
“賞過梅了,快走吧。”
魏襄有些無奈地輕笑一聲,伸手一把將人攬入懷中:“急什么?送你去渡口的這點工夫還是有。”
兩人先回了客棧收拾行李,玉嬋隨身帶來的行李只有那只藥箱,倒是魏襄給她置辦的那些衣裳首飾太多了帶不走,只得挑了幾身不打眼的帶上。
從房中出來時,她已換下了早上出去時穿的那身行頭,換了件男子樣式的棉布袍,發髻也改了樣式,面上妝容洗凈,猶覺得有些不夠,抬手要往面上抹些爐灰,被魏襄制止了。
“別擔心,這次回去定能平安到達。”
玉嬋望著他幽深的雙眸,好似吃了一顆定心丸,跟著他安安心心上了馬車。
從荊州城東到平津渡口坐馬車也不過一個時辰便到,趕路的行人或許會嫌這一個時辰的路程太長,對一對惜別的眷侶而言,卻恨這一個時辰的工夫太短。
兩人相互依偎著看著官道旁不斷變換的早春景象,什么話也沒說,很快便到了渡口,正好趕上那批從夔州來的兵丁即將登船。
玉嬋掀開車簾看向那熙熙攘攘的渡口,認出了被擠在人群中的秦恒和趙阿翁。
她回頭看了眼魏襄,極力朝他扯出一絲笑:“我該走了,你多保重……”
剛要起身手腕被他扣住,他攥著她的細腕傾身過去,將人壓在了車壁上,垂頭含著她的耳垂低聲道:“小沒良心的,就這么走了,竟沒半點舍不得?”
玉嬋紅著臉側著頭被他說話時吐出來的熱氣弄得心癢癢的,捂著耳朵小聲嘟囔道:“我……哪兒有?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只是怕再耽擱下去船趕不上了。”
魏襄攬著她的腰肢,垂頭在她脖頸間蹭了蹭:“你放心,船在那處跑不了。梁五辦事不利,這回我將南燭給你,有他在旁人近不了你的身。”
玉嬋微微一愣,想起南燭便是從前跟在他身邊神出鬼沒那個暗衛,再想到他一雙眼睛冷冰冰盯著自己,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場景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算了吧,這回我跟著這么多人一路同行挺安全的,那個南燭還是留給你好了。再說梁五,他沒錯,是我另有更重要的事交代他去做,叛軍來時他才不在的。”
魏襄無奈搖搖頭:“梁五的事且先不論,至于南燭,你是不是有一些怕他?別怕,南燭他其實就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但勝在身手了得,有他在你身邊我也能安心一些。”
聽他這樣說玉嬋便也不再推辭,仰起臉在他唇上留下一吻,細細叮囑道:“我將藥箱里的藥都留給你了,遇事別逞能,小心為上。”
魏襄點點頭,伸手握住她的后頸,加深了這個吻,最后將從蕭綽手里取回的那把匕首再次給了她。
夫妻兩個在渡口正式分別,他坐在馬上目送著那艘載著她的船遠去,直到那船徹底消失在天邊才策馬揚鞭西馳而去。
自登船起,玉嬋便感覺到十步之內有一道黑影在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
她對魏襄身邊的這個暗衛不甚了解,只知他性子冷淡不愛說話,身手過人卻又鮮少露面。
他穿著一身破衣爛襖坐在一群兵丁中間,臉上抹著黑灰,頭發也有些亂蓬蓬的,遠遠看起來倒似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兵丁。
無論是她幫著趙阿翁生火燒飯還是同秦恒說起翠娘母子的情況,抑或是給那些水土不服的兵丁治病時,只要微微側頭,總能瞥見那道孤獨的黑影不遠不近地跟在自己身后。
第67章 小懲大誡
他不說話玉嬋也不敢主動上前與他交談,只偶爾從趙阿翁那里取了些新鮮的飯食放在距離他五步之外的甲板上叫他吃。
他倒是不似他那位主子那樣挑剔,給什么都吃。
幾日下來玉嬋發現他好似格外愛吃炭火上炙烤出來的肉食。
這日她幫著趙阿翁一起將一只臨行前從集市上買來的羊腿收拾干凈,抹上鹽巴架在燒得旺旺的炭火上烤。
他便難得地同那些百無聊賴的兵丁一起蹲在距離他們幾步之外的甲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翻動烤架。
那模樣就跟玉和看見烤芋頭差不多。
玉嬋開始有些相信魏襄說的那句話,這個南燭雖然看著個頭比魏襄矮不了多少,可骨子里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于是她漸漸也沒那么怕他了,待到羊腿烤好,拿刀割下烤得外焦里嫩的一塊兒給他送過去。
南燭接過她遞過去的肉骨頭,一言不發蹲在原地吭哧吭哧吃了起來。
玉嬋在他三步之外的甲板上坐下,試探著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人繼續埋頭啃著手里的肉,半晌才冷冰冰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玉嬋微微詫異地看向他,看清他尚帶著幾絲稚氣的眉眼心底突然升起些異樣感覺,察覺到他穿在外頭的那件襖子肩膀上破了個大口子,里頭的棉花都露了出來,于是向他提議道:“你的衣服破了,不如換下來我幫你縫好。”
南燭抬起頭冷冷地瞥她一眼,搖頭,抱著剩下的那塊羊骨頭繼續啃。
玉嬋看著他越發冷峻的面容,輕輕呼出一口氣,問道:“他讓你跟著我,你很不高興嗎?”
這下南燭啃骨頭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微微側頭看向她道:“陵州……危險。”
玉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雍王此時正在陵州,魏襄抓了雍王世子,又孤身一人前往陵州無異于自投羅網。
南燭的職責本是護衛魏襄的安全,此時竟大材小用被派來送自己回家,他會不高興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三日后載著他們的那艘大船終于靠了岸,一群人從船上下來,再次踏上返鄉的故土,都忍不住有些淚眼婆娑。
他們都只是些普普通通的村民,此次被抓去充軍上了戰場也是被迫沖在最前頭充當肉盾的那一波,就沒想過還有機會全須全尾地活著回來。
下了船再行個三五日便能重返故土,眾人面上一掃來時的陰霾都變得歡喜不已,紛紛去河邊打水沃面,生火做飯,準備吃了這一頓再繼續趕路。
玉嬋在河邊擰了帕子擦干凈臉,微微側頭看著那水中倒映著的少年孤影,起身走到他身側,將一只重新注滿的水囊遞給他。
“你想去陵州對嗎?”
南燭面無表情地接過她遞過來的水囊,擰開仰頭飲了一大口,繼續面無表情盯著水面道:“不能……離開。”
他答的是不能,并非是不想。
玉嬋輕輕撥了撥掛在腰間的荷包,那里頭裝著的是他贈的那枚玉掛。
她盯著自己水面的倒影沉思良久,終于開口道:“我與你同去,可好?”
既然南燭收到的指令是片刻不離地送她回家,那她先同南燭一道去一趟陵州,確定他無事再回家不也是一樣的嗎。
再說她是大夫,或許到了戰場上也能派得上些許用場。
她如此想著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不想卻遭到了對方毫不遲疑地回絕。
“陵州……危險。”
他依舊只是冷冰冰地重復著那幾個字。
玉嬋無奈輕嘆一聲,抿了抿唇仰頭望向他:“危險的時候不是有你在嗎?你身手那樣好,難道還不能保證我的人身安全嗎?”
激將法雖然老套,卻似十分奏效。
南燭好似被說服了,沒有再提出反對意見,畢竟腿生在玉嬋身上,她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南燭的職責是保護好她的安全,而非阻攔她的去向。
最后玉嬋寫了一封家書托秦恒帶回去,向父母報平安,并同他們保證自己定會安然無恙地返回,叫他們別擔心。
另外又從包袱里摸出一只魏襄在荊州給她打的金釵給了趙阿翁,大家萍水相逢,相識一場,趙阿翁又從那鄭參將手里救過她一命,分別之際她沒有別的能報答的,唯有這一點身外之物能派得用場。
趙銀山家中本就窮得快揭不開鍋,又逢此戰亂還不知是個什么光景,感激涕零收下玉嬋的謝禮,同秦恒一道在河邊與他們分別。
再說魏襄一路日夜兼程趕到陵州城外魏家軍大營駐扎處,恰逢雍王帶人陣前挑釁,他大哥魏欽領了兵馬前去與他對陣。
他在父親身前老臣范忠的帶領下見到了自那日和談歸來便一直昏迷不醒的父親。
魏準今年年初剛過五十五壽辰,平日仗著自己一副健壯如虎的武將身體,壓根不把小傷小病放在眼中,沙場征戰三十多年,建立的功勛無數,卻也落下了一身的傷病。
此次除了腰腹中了一刀,背后還中了兩箭,經過幾位軍醫的一番努力救治,外傷已無大礙,只是脈象紊亂,遲遲昏迷不醒,又見那兩支從他身上取下來的箭尖烏黑,懷疑是淬了毒。
魏襄看著病榻之上瘦得有些形銷骨立的老爺子,一雙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在箭尖上淬毒倒的確是那雍王的慣用行徑。
正思索著該如何深入蕭綽營中取回解藥,忽聽得帳外一陣喧嘩。
掀開帳簾出去一看,竟是營中負責發放糧草的糧秣官被一群士兵圍了起來。
問其原因,原來是昨日發放給各部的糧食不僅缺斤少兩,還摻雜了大量的沙礫。
今日士兵們便紛紛帶著昨日發放了糧食上前找糧秣官對質。
那糧秣官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圍在中間,嚇得也是滿頭大汗,連聲道:“這不關我的事呀,上頭運送下來的軍糧原都原封不動地擱在倉中,等到昨日一齊發放,我……我實在不知為何會這樣?”
那些士兵見他連聲哀告,不像是說假話的模樣,又忍不住猜測道:“咱們營中所有軍士口糧均由兵部下發,再由各級差役運送至此。若是這批糧食一路上都沒人動過,難道說是兵部的人動了手腳?”
此言一出立刻又有人附和道:“那位兵部尚書王兆豐王大人早就對咱們魏家軍虎視眈眈,想來定是他指使人在其中動了手腳。”
“那咱們該怎么辦?這吃都吃不飽,叫將士們如何有力氣上陣殺敵?”
“大將軍接連這么多日沒有露面了,也不知傷情如何?難道真如外界所言命不久矣?”
“放肆!休得胡言!”
士兵們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忽聽得身后一聲高喝傳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帶著一個眉目冷峻的少年出現在面前。
那冷峻少年此時只一身尋常士兵裝扮,除了相貌實在出眾了些,倒看不出什么特別。
倒是那中年男人,士兵們立刻便認出了他是大將軍身前的一把手范忠。
眾人見了范忠紛紛忍不住上前詢問:“范參將,您就給句準話,大將軍他傷勢到底如何?咱們還等著他帶領兄弟們一起殺向陵州城下,活捉蕭綽那個老賊呢。”
范忠沉著臉上前,睨向那為首的軍士道:“是誰指示你在軍中散布大將軍病重謠言的?你可知陣前擾亂軍心該如何處置?”
那軍士連忙撲通一聲跪下連聲道不敢。
范忠見他真心悔改便也沒有深究,先安撫士兵,向他們保證會將此事調查個水落石出,再將欠缺的糧食補齊。
等到士兵們紛紛散去,他才將糧秣官叫來問清楚其中來龍去脈,也忍不住納罕道:“此事難道當真是兵部所為?”
魏襄一手支著下巴,輕輕搖頭道:“王兆豐這個老匹夫雖然心胸狹窄了些,又跟我爹有些舊怨,大是大非面前應當不至于這么拎不清。不妨派人查查這批糧食運輸過程中都經了何人之手。”
范忠立刻命人著手去辦,很快便順藤摸瓜查出了負責此次押運糧草的漕官楊得用。
有人瞧見這個楊得用近來與那位在叛軍陣前嚇破了膽的袁大公子來往密切。
魏襄眸色微沉,當即從范忠手底下要了五十名身手好的親兵,氣勢洶洶沖進涇州城中去找那袁旺祖算賬。
碰巧那袁旺祖正在城中最繁華的一座酒樓中倚紅偎翠,堂下陪同的便有那楊得用。
魏襄帶著人入了那酒樓,對那酒樓的東家稱是那袁公子的一位朋友,那東家見他氣度不凡,也不疑有他,連忙親自領了人上樓去。
魏襄立在那門前聽得那室內歌舞翩翩,歡笑聲一片,好不熱鬧,再想到父親為這個畜生重傷昏迷,大哥仍在陣前賣命,軍士們吃了上頓沒下頓,這個狗東西竟大搖大擺地躺在里頭逍遙快活。
頓時怒火中燒,一腳踹開那扇房門,徑直帶了人沖進去。
那袁旺祖本就醉得分不清南北,猛地見人沖進來,先破口大罵:“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敢……”
一句話未說完口里先被人塞了一塊不知從哪兒扯下來的破布頭,抓著衣領從兩個花容失色的美人懷中拖了出去。
袁旺祖一個激靈酒醒了過來,看清楚來人,嗚嗚地朝著窗外呼救。
魏襄鳳眸微挑,抬手先給了他兩個大耳刮子。
“別喊了,你那些親兵都被小爺的人給拿下了。”
言罷見手下人壓著一個生得酒糟鼻子綠豆眼兒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冷笑一聲開口問道:“你就是楊得用?”
那男人戰戰兢兢抬頭看他一眼,慌忙垂下頭答道:“正是在下,不知閣下是?”
魏襄睨他一眼,冷哼道:“好你個楊得用,你身為運糧漕官卻伙同此人監守自盜,證據確鑿,你可有什么好說的?”
楊得用心知東窗事發,也不管來人是誰,先嚇破了膽,連忙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股腦地抖落出來。
第68章 瞞天過海
原來七日前這個袁旺祖自西北坡叛軍刀下走一遭歸來,唯恐魏準父子會報復自己,魏家軍大營也不敢待了,假借養傷之名逃回了涇州城,手下人見他終日郁郁寡歡便獻上一條毒計。
叫他設法買通了為魏家軍運糧的漕官,在那批糧食中動了手腳,為的就是叫魏家營中軍心不穩,戰前失利,如此既可叫魏家父子落下一個瀆職的罪名,又可叫皇帝有機會換了主帥。
只要那父子二人被卸了職,他袁小公子憑借著長姐在宮中的地位還需怕他們作甚。
他們挑來選去最終選中了楊得用,一來以他的位置正好下手,二來他在這漕官一職上磋磨了二十多年,因得罪了上峰而一直不得重用,恰好有人主動向他示好,并一再承諾事成后許他高官厚祿,他實在經不住誘惑一口應承了下來。
按照他們原先的設想就算事后被人查到了也沒關系,只要一口咬死不承認,魏家也奈之若何。
更何況魏家父子兩人一個重傷不治,一個分身乏術,遇到那樣的事大概也只能恨兵部的人落井下石,絕不會深究。
豈料他們遇到了魏襄這樣不走尋常路的人。
魏襄帶著那楊得用親口招認的口供,先追回了被袁祖旺用沙礫換掉的那批軍糧,而后又派人將楊得用扭送到上官面前聽候發落。
至于袁旺祖,他有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在手,尋常官員奈何不了他。
可他魏襄是誰呀?
打六歲起就被送進了宮中,皇帝面前也是個渾不吝的性子,從前失手打翻了御前地方進貢的一尊白玉觀音,皇帝也沒有過多地責怪他,只輕斥了他一句“小子無羈”便若無其事輕輕放過了。
此次他為父兄鳴不平,替麗妃教訓這不爭氣的弟弟一頓,更何況這個袁旺祖陣前不聽主帥號令擅自行動在先,收買漕官偷盜糧草在后,就算是回頭那袁家人再鬧到御前,他也是不怕的。
于是乎魏襄帶著從涇州城中溫柔鄉里抓回來的袁小公子回到魏家軍營中,特意授意范忠將他押到軍士們面前受八十杖軍棍處置。
那袁旺祖被人五花大綁著按在條凳上受著軍杖,一棍接著一棍,力道絲毫不摻假。
士兵們想到此人從前在軍中趾高氣揚,不拿普通士兵當人的做派,都覺得大快人心,忍不住拍手大聲叫好。
卻不想那袁旺祖如此不經打,還不到二十杖便先疼得昏死了過去。
魏襄上前當頭一盆涼水澆下去,正準備命人再打,忽見一人一馬疾馳而來。
那人策馬行至營中,帶著一身血從馬背上滾落,奔至范忠面前。
范忠與魏襄交換了個眼色,先命人將袁旺祖拖下去,將人帶入營中詢問出了何事。
那人原是魏欽先鋒營中的一個騎兵,見到范忠連忙聲淚俱下道:“今日少將軍本在陣前與雍王對戰,不想突然從西面來了一伙來路不明的山匪,數量足有三萬人之多。那伙賊人與叛軍串通一氣,叫少將軍腹背受敵,請范大人速速點兵前去支援少將軍。”
范忠聞言立刻就要上馬點兵,魏襄卻道:“范伯,老爺子還在營中,還是由您留下來坐鎮中軍大營更為妥當。不就是幾個山匪流寇嗎?我代你前去會會他們。”
范忠滿是驚駭地瞪圓了眼,這個小公子出身將門世家,盡管在外素有紈绔浪蕩之名,他們這些老臣是知曉他的本事的。
可饒是如此,上陣殺敵豈能兒戲?
那些普通將士又不知曉他的身份,如何肯聽他號令?
對于他的這些疑慮,魏襄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莫要擔憂。
他轉身大步走入魏準帳中,片刻后一個身披戰甲,威風凜凜的戰將出現在他的面前。
范忠虎軀一震,一聲“大將軍”沖口而出,上前一步正要跪下,卻見一只胳膊伸了過來,抓著他的臂將他扶了起來。
“怎么?范伯,我不過換了身行頭您就認不出我了?”
范忠微微一愣,仰頭看去,仔細一瞧那兜鍪底下罩著的那張臉分明是……
魏襄看著他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心知自己這法子有幾分奏效,學著老爺子的樣子摸了摸粘在唇上的胡須,朝他笑道:“怎么樣?范伯,若是不細看連你也認不出來吧?”
范忠訥訥點頭:“小公子好計謀,都說父子肖似,您穿上大將軍這身戰甲,不仔細看還真叫人看不出破綻。”
魏襄揚唇淺笑,也不再同他多言,上馬點兵,向著陣前出發。
陵州城外,那雍王領了四萬兵馬在陣前與魏欽手下兵馬拼殺,正要不敵之時忽見西面來了一路浩浩蕩蕩的紅巾軍圍攏上來。
那些人個個頭扎一條紅巾,手提大刀,從頭到腳一身殺氣騰騰,正是原先一直藏匿于西南一帶的紅巾軍。
這個紅巾軍的首領名叫黃振,原先不過是個駐守陵州的小校,后因犯了事為上官所不容,帶著手下一干兄弟同鄉西逃到了蠻夷之地。
后又不知怎的得了那蠻族首領的信任,做了其中的二把手,幾年來又四處招兵買馬壯大自己的隊伍,在西南一帶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
兩個多月前,雍王蕭讓在與魏準的初次對決中折損大半兵馬,退回陵州城中后,便命世子蕭綽向東面湖廣聯合英王。
同時他又暗中給自己留了后手,命人帶著千金前去西南蠻族之地尋那黃振談判,對他們許諾這千金只是定金,若他們肯出兵馳援,事成后原獻整座陵州城與他們分而治之。
英王那個老狐貍遲遲不肯出兵,黃振這條大魚卻是咬了鉤。
雍王見狀大喜,連忙命將士擂鼓助陣,一鼓作氣沖上前去活捉了魏欽。
豈料那魏欽當真是虎父無犬子,盡管腹背受敵,卻臨危不亂,從容不迫指揮手下將士變換陣形抵御兩頭夾擊。
可饒是如此他到底人數上占了劣勢,雙方僵持了大半日,終于叫雍王在北面找到一個突破口。
雙方又是一番激烈的拼殺,魏欽為救父親手下一員老將身中一刀。
雍王見狀忙命手下四員大將合力圍之,魏欽負傷頑強抵抗,正力有不逮之時,忽見北面山坡上大隊人馬排山倒海而來。
雍王與那黃振皆是一驚,舉目望去,只見旌旗招展,一個大大的“魏”字赫然在目。
其中為首的一個身騎烏騅馬,手持紅纓槍,一身金漆山文甲一馬當先,沖鋒在前,不是那威遠大將軍魏準又是何人?
雍王先是一臉驚駭地瞪直了眼,隨后又覺得有些不可能,那個魏準重傷在身,又身中毒箭,沒死也該去了大半條命,怎會安然在此,還親自領兵殺了過來?
正當他驚疑不定之際,馬背上那人已如風馳電掣般疾馳到了跟前。
雍王瞇了瞇眼,心道他們可能找一個人站出來冒充魏準,可等到真刀真槍拼殺起來自會露出馬腳。
魏欽那頭見突然出現在這里的“父親”心中雖也疑竇叢生,但也按下不表,只將計就計振臂高呼道:“魏家軍主帥在此,眾將士聽令,生擒蕭讓、奪回陵州!”
魏家男兒一呼百應,熱血激蕩,氣貫長虹。
霎時間“生擒蕭讓、奪回陵州”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
這場戰斗持續了整整一天一夜,兄弟二人默契作戰,先是一舉擊退了黃振的紅巾軍,而后又將那雍王打得退回了陵州城內。
可他們這次沒打算就這么放過他,一鼓作氣攻下了城門,直逼得那雍王一行人倉皇而逃,一舉逃回了華州。
第三日的清晨,魏家兄弟二人立在剛剛攻下來的陵州城上,看著滿目瘡痍的城池和士兵們忙忙碌碌清理戰場的身影。
魏欽忽而側身一拳砸在了身側之人的左肩上:“好小子,大半年不見,你又長進了不少。這回若不是你及時趕到,陵州城不會這么輕而易舉地攻下,就連我也……”
魏襄抬手揉著左肩,看著大哥那張正氣凜然的面孔,語氣不滿道:“省省吧,都受傷了還不老實。大半年不見,一見面就打人,你這個當大哥的還真是一點沒變。”
魏欽聞言忍不住仰頭大笑,不小心扯到背后傷口,輕嘶一聲,收了笑臉看向他道:“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跟我一起繼續攻打華州還是留在這里收拾殘局?”
魏襄微微蹙眉,不置可否,半晌轉身朝他擺了擺手。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收拾殘局的事就交給你了。”
魏欽立在城樓上望著晨曦中那一人一馬逐漸消失的背影,無奈搖頭苦笑,他家這個小五,一身反骨,是兄弟幾人中最不服管教的一個。
這普天之下大概還沒人能夠拴得住他。
玉嬋同南燭到達陵州時,魏家軍剛剛收復陵州,城內到處是食不果腹的平民和等著救治的傷兵。
叛軍盤踞陵州兩個多月,對陵州百姓大肆盤剝掠奪,百姓們苦不堪言,已經到了賣兒賣女的地步。
魏家軍入城后百姓們夾道歡迎,高呼著魏家父子二人的名字。
魏襄走后,魏欽一面主持軍民開倉放糧,幫助百姓們重鑄家園,一面召集民間大夫一起加入救治傷兵的行列。
這次能夠一舉攻下陵州城,這些傷兵們功不可沒。
傷兵人數多達千余人之眾,隨營的軍醫不足百人,因此急需傷藥和大夫。
南燭沒有尋到魏襄,玉嬋便提議先留下來加入到救治傷兵的行列。
陵州的困局已解,那便說明魏襄人是安全的。
南燭自然沒有什么意見,只時時刻刻不遠不近跟在她身后保證她的安全。
起初那些傷兵見她年輕又生得細皮嫩肉的,寧愿到老大夫跟前排隊,也不愿來請她醫治。
第69章 入營為醫
玉嬋也不氣餒,主動過去給那老大夫打下手。
后來老大夫見她臨危不亂,動作利索,包扎傷口也很是熟練,便放下心來將更多的傷兵交給她單獨醫治。
玉嬋剛給一個左手受了刀傷的傷兵包扎好傷口,一回頭見兩個士兵抬著一個胸口插著一支箭矢的傷兵過來了。
那傷兵看上去很年輕,胸口的血還沒止住,面白如紙,身子蜷縮在一起,看上去很痛苦。
那兩個士兵將他抬到老大夫面前,懇求老大夫立刻幫他治療。
“求求您救救他!他是家里的獨子,他……他今年才十六歲呀。”
老大夫正在給一個腸穿肚爛的士兵縫針,聞言有些無奈地望向玉嬋道:“小兄弟,這孩子交給你行不行?”
玉嬋忙點頭,叫那兩個士兵將人抬到自己這邊。
那兩個士兵對視一眼卻忍不住質疑道:“人命關天的事,小先生要是拿不準就千萬莫逞能。”
玉嬋沉下臉來對他們道:“沒有把握的事我也不會答應,再耽擱下去,這位小兄弟的性命恐怕就真要保不住了。”
老大夫也在一旁催促:“是啊,你們別看他年紀小,醫術卻是老道,快將人送過去吧。”
兩名士兵無法只得依言照做。
玉嬋命他們將人側著身放在平地上,小心翼翼剪開身上的衣裳,仔細查看傷口,發現他傷在左胸第二根肋骨邊緣,向下一寸便是心臟,因此在取箭時需格外當心。
光是取箭就持續了半炷香之久,箭取出來后,傷口開始汩汩地往外冒血,玉嬋快速地為他撒上一層止血散,為他縫合傷口。
最后血止住了,那小兵醒了過來,睜開眼朝玉嬋感激地笑了笑又沉沉睡了過去。
兩個士兵都慌了神,忙問道:“他這是怎么了?”
玉嬋替他把了脈,見他脈象逐漸恢復平穩,也長長松了一口氣。
“沒事,他只是身子太虛,睡了過去,喂他些糖水,好好照料著,過幾個時辰就會醒了。”
兩人聞言連聲道謝。
老大夫那頭也忙完了,回頭朝她露出一個贊賞的笑,兩人又繼續忙起來。
玉嬋發現這些傷兵除了戰場上常見的刀箭傷,多為攻城時城墻上掉落的火球、重物所傷。
她將傷藥發放給那些沒有受傷的士兵,教他們如何處理基礎的刀箭傷,請他們幫忙,至于那些傷重的只能由大夫親手醫治。
一日下來,玉嬋除了晌午時候為了保存體力坐下來喝了水嚼了塊干餅,其他時候幾乎都是忙得腳不沾地,連口水都來不及喝。
一直忙到月上梢頭,終于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安置好了所有的傷兵。
玉嬋去河邊打水時忽然看見自河流上游漂下來一團黑影,仔細一看竟是個人,忙叫南燭一起將人救上來。
那是一個傷痕累累且衣不蔽體的美貌女子,她也是命不該絕,落水后抓著河中一塊浮木漂到了下游,嗆了些水,好在還有一口氣吊著,玉嬋立刻施針將人救了過來。
那女子睜開眼,看見面前的陌生人突然開始奮力掙扎,口中大喊著:“別碰我,別碰我!”
玉嬋連忙輕聲安撫:“別怕!我是大夫,我只是想幫你治傷。”
那女子聞言仍是一臉驚恐地睜大了眼死死盯著她:“別過來,別過來!”
玉嬋微微一愣,連忙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道:“別怕,別怕,我是女子。”
那女子這才聽了進去,兩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喉嚨,口中喃喃重復著“女子”兩個字,兩眼一翻又昏死了過去。
玉嬋剝開她身上本就破碎不堪的衣裳,看到她除了脖子和手臂,身上從頭到腳都有類似于鞭子抽打的痕跡,心中對她很是同情,替她上完藥包扎好傷口,取了一套自己的衣裳重新為她穿好,勉強喂她喝了些湯水,親自守了她一夜。
翌日清晨那女子醒了,不光醒了還告訴了她一個驚天的秘密。
“求您一定要設法幫我帶個話給魏大將軍,就說雍王那個老東西受了很重的傷,一定不要放過他。”
玉嬋詫異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女子聲淚俱下地對她吐露了自己悲慘的身世。
她姓姚名喚英娘,本是夔州人士,父兄在城中經營著一家酒樓,本也稱得上家境優渥、一家和樂。
誰承想一次她隨母親到街上采買,撞見了雍王府的刁奴,那刁奴見她生得有幾分顏色,便有心將她舉薦到主子面前討個賞,問她姓名來歷。
她們母女二人不敢不答,誰承想當天夜里一頂小轎便抬到了她家門口,將她強行帶去了雍王府。
她的父兄前去要人,也被打成重傷趕了出去,回去不久便丟了性命,老母親四處求告無門,竟也含恨而終了,如今家中只剩下寡嫂和一個尚在襁褓中的侄兒。
“我入王府后被他們關在一座不見天日的閣樓中,那老東西以我家人為要挾,要我對他言聽計從。后來我才知曉那座名喚攬月閣的樓中關著近百名像我一樣被強搶入府的姑娘,他每夜到那閣樓中尋歡作樂,想盡法子折磨著那些可憐的女子,叫她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那里我幾乎夜夜都能聽見凄厲的哭喊聲,那些受不住的便被凌辱至死,早晨草席一卷被人拖去了亂葬崗。我曾多次想過……想過一死了之,可父母兄長大仇未報叫我如何能死得安心……”
想到那些非人的經歷,英娘早已泣不成聲。
玉嬋兩只手緊緊攥著衣角,整個人也止不住地輕輕顫抖,動了動唇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想到之前在她身上看到的那些傷,難以想象她究竟遭受過多少非人的凌辱。
英娘卻突然收了淚,紅著眼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不過現在魏大將軍來了,那老東西的死期也該到了。昨日他戰敗歸來,我趁著近身侍奉的機會在他胸口狠狠扎了一刀。請姑娘一定要設法將這個消息帶給魏大將軍,請他們一定不要放過他。還有就是要抓住他身旁一個穿黑袍的男人,他們都叫他仙師。他會制毒,前幾日我聽見他們密謀,說是要制作一種投放到水源中便可制造出瘟疫的毒藥。請大將軍一定要阻止他,如果可以救救那些可憐的女子……”
玉嬋聞言也不耽擱,將她安置好,便立刻出門去尋魏欽。
這兩日,人們總能在城中各處傷兵營和流民安置所見到這位少將軍的身影。
玉嬋趁著他到傷兵營中慰問的機會,請求相見,因她這臨時軍醫的身份很快便見到了他。
魏欽的相貌隨了他的父親,生得劍眉星目、中正英挺,從頭到腳正氣凜然,不怒而威,令人一見便心生敬畏。
玉嬋將自己在河邊救起英娘和英娘告知她的事全都如實相告。
魏欽聽罷也極為震驚,派人查實英娘所言非虛后便立刻有了行動。
再說雍王一行陵州城破后一路向南逃回華州,立刻便命人封鎖城門,強占了那城郊一處富戶家的莊子,在里頭閉門不出。
那處莊子里的守衛也頗是嚴密,這幾日雍王跟前四大守衛幾乎是片刻不離地守護在他身側,除了一位貼身照料的老侍者唯有那位黑袍巫醫能夠近得了他的身。
而那位黑袍巫醫近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得了那位王爺的首肯,從新入營的兵丁里挑了五十人,將他們關在一座獨立的院落中,每日給他們好酒好菜地供養著。
起初大家都十分警惕,寧可挨餓也盡量不去碰那些人送進來的吃食。
可兩日過后終于有人熬不住去碰了那些東西,起初還只是小心翼翼地吃些瓜果充饑,后來他們發現吃下后也并沒有什么異常,于是便爭先恐后地搶過那些食物大快朵頤起來。
畢竟對于一群餓了兩三日,滴水未進的人而言,根本抵御不了那些泛著油脂的肉食和香甜的美酒佳釀的誘惑。
與其不吃東西被活活餓死,還不如做個飽死鬼。
而給他們送飯的人似乎也深諳他們的內心,送去的飯菜一日比一日豐盛。
就在幾乎所有人都開始抱著一絲僥幸吃下那些飯菜的兩日后,這群人身上漸漸出現了一些古怪的狀況。
最開始是嘔吐腹瀉,后來開始發熱、起疹子,最后他們的皮膚開始潰爛流膿,四肢抽搐。
并且人數也從開始的一個兩個變成后來的十個二十個,情況越來越糟糕,漸漸地那些沒有出現癥狀或是癥狀較輕的人也開始恐慌了。
他們用力撞擊院子的大門,想要從這座充滿著死亡氣息的院落中逃出去,可惜這時候他們才發現關押他們的這座院子非但院墻砌得比別處高上一倍,那大門也十分堅固,無論他們怎么撞擊也是紋絲不動。
更令他們絕望的是從他們當中有人出現癥狀的那日起,那些人便不再給他們食物和水了,這樣下去他們就算沒有病死也會被活活餓死。
如此又過了三日,幾乎所有人都被病痛和饑餓折磨得面目全非,奄奄一息時,那座小院的大門卻突然被人打開了。
一個穿黑袍的男人帶著兩名侍衛走了進來。
黑袍男子臉上蒙著幾層厚厚的面紗,從頭到腳都嚴嚴實實裹在一身黑袍里。那兩名侍衛幾乎也是同樣的裝扮。
在院門打開的一剎那,一股潮濕惡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兩個侍衛都忍不住往后撤退了幾步,伏在大樹底下嘔吐不止。
黑袍男人卻絲毫沒有后退,相反,他興致勃勃地走到那些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士兵中間,視線自他們身上一一掃過,眼底泛起興奮的光。
這些人都是他精挑細選選出來的,幾日前他們還是那樣的年輕力壯,短短幾日便變成了如此一副羸弱枯瘦的模樣。
這就說明他的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他興奮得雙手都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雙目泛光地欣賞著自己親手創造的這些杰作。
第70章 驚天陰謀
只要再等上三到五日,等到他們都死了,再命人將他們的尸首拋進陵州護城河上游的水中,屆時便能不費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地再次奪回陵州城甚至是更多……
“仙師,時辰到了。”
侍衛的聲音傳入耳中,打斷了他腦中令人熱血沸騰的臆想。
他垂頭,一腳踹開不知何時搭上自己靴面的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攏了攏身上黑袍,轉身正準備往外走,視線卻猛地被倒在腳邊的二人吸引。
那二人雖也是面黃肌瘦,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卻沒有像他們的其他同伴那般皮膚潰爛,身上流膿。
他瞇了瞇眼,蹲下身去正準備揭開他們身上衣裳探個究竟,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抬頭一看一股濃煙自北面的玄機樓方向緩緩升起。
北面,玄機樓?
黑袍男子身軀一震,猛地起身朝著玄機樓的方向跑去。
等他趕到時雍王身邊的四大護衛中的青龍使薛崇山和白虎使鄧文海也趕到了。
鄧文海正指揮著人在里頭救火,薛崇山看著疾奔而至的黑袍男子道:“仙師,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難道是你的人不當心……”
黑袍男子卻并沒有理會他,怒氣沖沖抓著從火場中跑出來的一個臉色焦黑,道袍上還燃著火星子的青衣小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臨走前不是囑咐你們好生看著嗎?”
青衣小童哭喪著臉道:“小人不知,小人……小人方才不過轉身取了筐炭,忽聽得轟隆一聲,那丹爐竟爆開了……”
黑袍男子痛心疾首地揚手刮了那小童兩記耳光,一腳將人踹開,突然像得了失心瘋一般,不顧眾人阻攔,發足狂奔,徑直奔向了被大火燒得搖搖欲墜的玄機樓。
薛崇山本不想管他,又怕這老兒一時沖動,壞了北伐大計,不耐地皺皺眉,親自上前一掌將人劈暈給拖了出來。
他剛拖著人從火海中脫身,便見一王府護衛急匆匆自金鱗閣方向而來。
“薛統領,不好了,王爺……王爺他被人抓走了。”
薛崇山心中暗道一聲不好,恐是中了他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忙命人將鄧文海喚出,召集三百護衛一道趕去了安置雍王的金鱗閣。
等他們一行人風風火火趕回金鱗閣時卻見朱雀使趙乾義和玄武使陳稟忠二人口唇青紫,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儼然一副中了毒的模樣。
薛崇山暗罵一句,抽刀劈開金鱗閣的大門,卻見那老仆被人劈暈在地不省人事,床榻上空空如也,哪里還有雍王半個身影,連忙帶了人去追。
可惜他們還是晚了一步,就在他們趕到之前,看守西北門的幾個護衛親眼看著他們的仙師駕著他常用的那輛馬車,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地出了門。
風掀起車簾時他們還看見馬車內除了一座半人高的煉丹爐什么也沒有。
魏襄憑借著這仙師的一身黑袍一路幾乎是暢通無阻地出了莊子,他駕著車一路朝著距離最近的南城門疾馳而去。
到了城門口,他亮出自那雍王身上搜出的令牌,告訴他們雍王有急事命自己立刻出城。
守城的叛軍將領見了他手中的令牌也不疑有他,命人打開城門。
城門開到一半忽聽得身后傳來隆隆的馬蹄聲,有人在馬背上高喊著:“抓住他!攔住那輛馬車!”
守城的將領一看來人是雍王身邊的青龍、白虎兩位尊使,一面命人趕緊合上城門,一面帶了人前去攔截。
卻見馬車上的黑袍男子揚唇一笑,不知從什么地方取出一只黑黝黝的瓦罐,抬手將那瓦罐砰地砸在了地上。
數十只長尾毒蝎舉著油亮的毒鉗爭先恐后地四散開來。
“這些東西可都是在毒液里浸足了三百六十五日才養出來的,蟄一下都足以要人命,我要是你們就有多快跑多快。”
他含笑盯著那些追過來的士兵,好意提醒道。
士兵們對那黑袍仙師手里的毒物早就如雷貫耳,此時聽他這樣說,也來不及分辨是真是假,唯恐避之不及,魏襄趁勢驅動馬車沖向逐漸緊閉的城門。
眼看著他一人一馬要沖出城門,薛崇山引弓搭箭,咻地一箭射向了他的馬腹。
馬車上的人卻似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再次扔出一只瓦罐將那飛來的箭矢擊落。
薛崇山大怒,朝著城門上圍觀的士兵大喊著:“放箭!”
士兵們蓄勢待發,鄧文海卻高聲阻止道:“不可,王爺還在馬車上。”
士兵們聞言紛紛將目光投向他二人身上,他們兩位可謂是雍王身前最得臉的左膀右臂,關鍵時刻到底該聽誰的,士兵們也是舉棋不定。
薛崇山微瞇著眼死死盯著那漸漸遠去的車馬,咬牙道:“王爺好好地在莊子上療養,馬車里的不過是個贗品。”
鄧文海雙目圓瞪,駭然失色,怒斥道:“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薛崇山沒有再理會他,奪過那守城官手中的令旗,揮動令旗,命人朝著城墻下那疾馳而去的馬車放箭。
頃刻間,萬箭齊發,無數箭矢匯成一張密密的網,均朝著那一人一馬而去。
咻咻的破空聲自頭頂方向飛來,馬上的少年暗罵一句“狗娘養的”,揚手揮鞭繼續朝著北面疾馳。
但很快他身后的車廂被釘入了無數只箭矢,他身前的馬也中了一箭,哀鳴一聲,揚起馬蹄,緊接著便倒地不起,身后的車廂也哐啷一聲,重重砸向了地面,揚起漫天的煙塵。
一道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自那滾滾煙塵中緩緩走出,他仰頭,拇指揩去唇角滲出的血跡,鳳眸微挑注視著城墻上的那密密麻麻的身影道:“睜大你們的狗眼好好瞧瞧,這個雍王到底是真是假?你們要是有種就繼續放箭,待到事后,看那狗東西再如何以判主的罪名處置爾等。”
薛崇山揮動鞭子怒喝道:“別聽他的,給我繼續放箭,放箭!”
魏襄手中的匕首緊緊抵著身前那紫袍玉帶的中年男人,語帶戲謔地在他耳邊道:“瞧瞧這便是你親手養出來的這群狗東西!你的性命在他們眼中竟分文不值。”
雍王此時本就重傷未愈,又受他脅迫一番顛簸面色愈發蒼白。
身后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身前是隨時都可能將他射成篩子的利箭。
他左右衡量,到底覺得死在自己養的狗手里比死在身后這小子手中更叫他覺得不甘心。
于是他眼神怨毒死死盯著城墻上那道高大魁梧的身影,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呵斥道:“薛崇山,本王在此,爾等安敢放肆?”
城墻上的士兵們此時也看清了他的相貌,又聽他聲音,確信就是雍王本人無疑。
再加上魏襄方才的那番話無疑也起了作用,饒是薛崇山再揮著鞭子迫使他們放箭,竟沒一個人敢擅自有所行動。
薛崇山見狀一腳踹開擋在面前的一名士兵從他手里奪過箭朝著魏襄的方向瞄準,箭矢離弦,咻地射向了他的面門。
豈料他卻是巋然不動,眼含戲謔地盯著那支疾馳而來的箭,噗嗤一聲,那箭卻是未曾傷他分毫,反而是插入身前之人的胸膛。
雍王悶哼一聲,捂著胸口,目眥欲裂地盯著城墻上的身影,怒聲道:“黃龍衛何在?給本王殺了他,殺了他!”
原來這雍王在最初自千人中選拔出這四大護衛時為了防止他們中有人叛變,便另擇了三十名影衛,稱作黃龍衛。
這些黃龍衛對他唯命是從,只要他一聲令下,立刻便可取人性命。
他一聲令下,很快城墻上響起一陣刀兵之聲,最終青龍使薛崇山被人拿下,取而代之白虎使鄧文海立在了他原先的位置。
他一面揚手示意士兵們蓄勢待發,一面朝著魏襄高聲呼喊道:“快快束手就擒,可饒你不死!”
魏襄含笑用匕首推著那雍王向前走了兩步:“你們當我傻嗎?束手就擒哪里還有我性命?想要換回這老東西,便一人一馬前來與我交換。”
雍王側頭,目光陰鷙地盯著他道:“早知今日,本王只恨在夔州時沒能取了你的性命。”
魏襄輕輕勾動唇角,伸手抓住他胸口的那支箭往里送了送,汩汩的鮮血順著他傷口往外冒。
“殺了我,可就沒人能送你們父子團聚了。”
雍王登時疼得額上青筋暴起,背后冷汗直冒:“你……”
城墻上的鄧文海見狀連忙大喊:“莫要輕舉妄動,我立刻命人開城門,一人一馬前來與你交換。”
魏襄聞言果然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片刻后,那城門果然自內而外緩緩打開,一人一馬自里走了出來。
就在城門打開的一剎那,天邊忽而傳來隆隆的馬蹄聲,魏字大旗自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城墻上的士兵皆是駭然失色。
“魏家軍來了,快!關城門,關城門。”
鄧文海回頭看了眼漸漸合攏的城門,咬咬牙一夾馬腹,一人一馬朝著魏襄疾馳而去,長槍一挑,徑直刺向他的脖頸。
魏襄沒有趁手的武器,可他挾持著雍王,將其當作一面天然的盾牌。
鄧文海果然有所忌憚,在馬上指著他怒喝道:“你小子竟然使詐!”
魏襄聽著耳畔漸行漸近的隆隆馬蹄聲,一臉無奈地聳聳肩:“兵不厭詐,十萬魏家軍已兵臨城下,我勸閣下還是快快束手就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