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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本分當差

    白老夫人先是問春信:“近來皇長孫的身子骨可好?明暉堂的課業學到哪里了?”

    春信忙一五一十答道:“有太子妃和嬤嬤們悉心照料,皇長孫一切都好。近來聽外頭的小子們說學到《尚書》了,幾位先生都夸皇長孫敏而好學,過目不忘,是可造之才。”

    老夫人聽著又是驕傲又忍不住心疼地皺皺眉:“唉喲,他才多大的人吶,就學這個了。依我看,小孩子家家的還是別看得太緊。周醫女,你說是不是?”

    突然被點到名的玉嬋心慌了那么一下,面上仍做波瀾不驚地應答:“老夫人說得是,常言道過猶不及,皇長孫忙于繁重功課之余也可學一些五禽戲強身健體。”

    白老夫人一聽立刻來了興趣,請玉嬋將五禽戲仔細說給春信聽,再囑咐她回去將這些話轉述給太子妃。

    春信恭敬應下。

    最后老夫人又問春信:“太子妃身子調養得如何了?”

    玉嬋有些不解,春信也不避諱,直言道:“太醫們開的方子一直吃著,也算是將三年前小產虧空的底子補起來了。”

    老夫人皺著眉點點頭:“倒也難為那孩子了,苦藥汁子一吃就是三年。叫她也不必急著要孩子,保養好自己身子最是要緊。”

    春信忙點頭稱是。

    老夫人又有些不放心地對玉嬋道:“周醫女,外頭的人我總是有些信不過。若是得空,煩請多關照關照我家那孩子的身子。”

    玉嬋雖聽得云里霧里,卻也感念白老夫人對自己的信任,忙一口應下。

    等到兩人從老夫人的房中出來,玉嬋才忍不住問春信太子妃身子的事。

    春信輕嘆一聲對她道:“姑娘有所不知,太子妃與太子成婚八年有余,膝下就皇長孫這么一個孩子。三年前太子妃小產后又傷了身子,太醫說再難有孕。是以老夫人也是怕太子妃著急,不顧自己身子……”

    玉嬋點點頭,皇家子嗣綿延歷來關系重大,既關系到皇家血脈傳承,又牽連著白家一門的榮耀延續。

    白老夫人卻真心誠意為自家孫女著想,將她的身子放在第一位,實在令人動容。

    又想起前次自己在宮中見到太子妃,眉宇間雖籠著淡淡愁緒,卻瞧不出一絲病容,想來應是無礙了。

    翌日一早,兩人拜別昭義侯府眾人,帶著各種名貴皮子、補品返回宮中。

    宮中卻早已變了樣,往日里寵冠后宮的麗妃如今成了日日以淚洗面的戴罪之身,往日門庭若市的春熙殿轉眼間也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宮。

    入夜后,宮燈亮起時,玉嬋頭戴帷帽,身穿一件青灰色斗篷來到春熙殿門外,使了些銀錢進去看了一回袁麗妃。

    往日精致奢華的宮殿沒了宮人的圍繞一下就變得蕭索冷清起來。

    玉嬋提著燈邁入黑漆漆的庭院,腳底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團灰白的小身影聞聲從不遠處跑了出來,朝著她所在的方向發出低低的呼嚕嚕聲響。

    緊接著方嬤嬤的低斥聲傳來:“雪團兒,莫在庭院里亂跑,當心驚著娘娘。”

    那小犬卻回頭朝著她長長嗚咽了一聲,朝著玉嬋撲過去。

    方嬤嬤似乎也被這黑咕隆咚冷不丁冒出來的人影給嚇了一跳,捂著心口問:“誰?”

    玉嬋彎腰將雪團兒抱進懷中,起身揭下戴在頭上的帷帽,對方嬤嬤笑笑:“方嬤嬤,是我。”

    方嬤嬤見是她,面上閃過一絲局促之色,默默將雪團從她懷里抱回。

    “如今人人見了春熙殿都繞道走,周醫女還回來做什么?”

    玉嬋抿抿唇,指了指身后的包袱道:“我來給娘娘送些東西。”

    方嬤嬤微微紅了眼眶,接過東西道了一句有心了。

    玉嬋又問:“娘娘如何?”

    方嬤嬤輕輕抹了抹眼角:“自打六殿下被陛下下旨圈禁宗人府后,娘娘便日日以淚洗面,茶飯不思,這短短幾日都長出白頭發了。”

    玉嬋無奈地輕嘆一聲,忍不住問:“嬤嬤可知六殿下到底因何觸怒了陛下?”

    方嬤嬤依舊只是搖頭,口中喃喃道:“若是能設法見六殿下一面一問便知。”

    從春熙殿出來,玉嬋重新戴上帷帽往回走。

    饒是她這一趟很小心,還是落入了他人之眼。

    桂嬤嬤從尚服局歸來,恰好在春熙殿門前看見她匆匆離去,歸去壽康宮后便將方才所見一五一十同王太后說起。

    “依奴婢愚見,這個周醫女到這時還不忘舊主,倒也算得上有情有義。”

    王太后淡淡一笑,輕輕撥動著手里的念珠問:“她的身世查得如何了?”

    桂嬤嬤垂首應答:“還在查,那丫頭的履歷看不出什么破綻。只是夔州姓周的人家太多了,有些棘手。”

    王太后微微瞇了瞇眼:“姓周的人雖多,祖上三代行醫的應當沒有幾個,叫他們仔細查清楚,那丫頭到底什么來歷。”

    桂嬤嬤點點頭,又聽她問:“你覺得那個姚醫女如何?”

    桂嬤嬤抿抿唇,一五一十道:“謹慎小心,中規中矩,只是小郡主與她好似有些齟齬……”

    王太后冷笑一聲,抬手揉了揉額角:“那便早些讓鄭家將她接回去待嫁吧,也好早些將那個周醫女安排進來,哀家倒要瞧瞧他們能翻出什么浪來。”

    兩日后,玉嬋接到了皇帝旨意,如愿前往壽康宮。

    玉嬋入壽康宮這日恰好逢鄭家人入宮接鄭月舒回府。

    她和魏泓的婚事就定在三個月后,需得早些回去做些準備。

    她們二人一進一出,拉著手依依不舍道別。

    離別之際,鄭月舒對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有魏襄和太子的事在前,玉嬋如今對他們這樣的貴人隱瞞身份的事早就見怪不怪了,只真心誠意地為她送上祝福。

    臨行前鄭月舒拉著她的手對她說:“我這個外祖母雖然身份貴重,瞧著挺不好親近的。可她實際上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太太,你心又實,相處久了定能打動她的。”

    玉嬋點點頭,又見她朝姚扶風所在的方向努努嘴:“倒是這個姚醫女,絕不像表面上瞧著那樣清高,你當心著些,別在她手底下吃虧呀。”

    壽康宮的差事,雖不像蕭凌說的那樣折騰人,卻也比在春熙殿時忙碌了許多。

    替王太后調養身子的事從前主要是由太醫院的朱院判負責的,如今她二人過去了,便自然而然地接手了太醫們的部分日常工作,每日除了早晚請平安脈,推拿按摩,還要配制她老人家四季常吃的幾味補藥。

    玉嬋比姚扶風去得晚,請平安脈與推拿的事兒已經由姚扶風接手了,她便自發接過了配制丸藥的活計。

    她先是特意向朱院判請教了王太后的用藥注意事項。

    朱院判捋著一把花白的胡須笑道:“常言道:‘秋冬膏方巧進補,來年開春能打虎’,除了一味常用的人參養榮丸,秋冬季咱們太醫院還要為兩宮太后配上一帖延年益壽膏。所謂延年益壽膏乃是選用何首烏、淮山藥、茯苓、杜仲等九味藥為基礎藥方,再針對兩位太后各自的體質特征做出相應的增減,達到或是開胃健脾,或是補氣養血,抑或是強筋健骨的目的。”

    玉嬋皆一一記下了,朱院判又對著她再三囑咐:“給太后娘娘用藥切記要小心謹慎,開過什么方,用過什么藥,都要一一記錄在案,關鍵時刻是能決定人生死的。”

    玉嬋鄭重點頭,更是謹遵教誨。

    最后朱院判對她眨眨眼,捂著嘴神神秘秘小聲道:“拿不準的東西千萬莫冒險嘗試,切記,寧可無功也不能有過。”

    他的這番話莫名叫她想起了王老先生,這大概便是他們混跡太醫院多年屹立不倒得出的寶貴經驗吧。

    一開始她與姚扶風二人也算得上各司其職,互不干涉。

    王太后冷眼旁觀了一陣,問桂嬤嬤:“你瞧著這個周醫女如何?”

    桂嬤嬤一五一十作答:“老奴瞧著她倒是挺實心眼兒的一個丫頭,不爭功不強出頭,安安分分做好自己份內事。宮里的太監婢女們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愛找她,都說她待人誠懇,從不拿架子。”

    王太后垂著眼盯著案上剩下的半盞秋梨湯,心里是有那么一點動容的,難為她聽出自己近來夜里有一兩聲咳嗽,悄無聲息地做了這個送進來,面上卻是不以為然地輕哼一聲:“如此說來,倒是哀家錯怪她了。”

    桂嬤嬤也笑:“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老人家且安心看著便知。”

    太平日子一直持續到了重陽這日。

    初九重陽這日,照例宮中要開重陽宴,賞菊,兩宮皇太后皆要穿上尚服局精心制作的太后翟衣,配鳳冠霞帔,金飾舄鞋,受內外命婦朝拜的。

    可宮女們早起開箱籠拿出昨日尚服局送過來的翟衣卻發現襟前領口處不知何時被燙出了一個洞。

    宮人們大驚失色,忙將此事稟報給桂嬤嬤和王太后。

    桂嬤嬤手里正拿著篦子在為太后篦發,看著那流光溢彩的精美華服上憑空多出來的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洞,忍不住眉心一跳,離開宴只剩下一個多時辰了,眼下再去追究是誰的過錯已經來不及了。

    王太后只略略瞧了一眼,便道:“罷了,大概是有人不想哀家今日出現搶人家風頭罷了。也不必忙活了,就說哀家身子不適,今日就不過去了。”

    桂嬤嬤聞言忍不住輕輕蹙眉,宮娥們誠惶誠恐。

    縱使王太后她老人家對待手下人再寬和,該守的宮規還是一樣要守的。

    做錯了事,沒當好差都是一樣要受罰的。

    第102章 婆媳相見

    首當其沖的便是負責看管這件翟衣的兩位宮娥,兩個人哭著被人拖了出去領罰,一人二十杖。

    玉嬋看了便忍不住問一位相熟的宮娥出了什么事,那宮娥誠惶誠恐對她擺了擺手,將人悄悄拖到角落里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她聽。

    玉嬋想起自己曾有幸在尚服局見過那件翟衣,恰好長姐鋪子上有一種波斯國進口的鳥羽做成的彩色絲線,或許還有辦法補救。

    那宮娥聽她說出自己或許有辦法,忍不住勸她:“周醫女,我知你心善。但此事關系重大,若是回頭陛下追究下來,可就不止關起門來打板子這么簡單了,咱們還是莫管閑事的好。”

    玉嬋點點頭,心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那板子落在皮肉上的聲響落入耳中使她莫名打了個寒顫,忍不住到桂嬤嬤面前將自己的想法如實說了。

    桂嬤嬤聽罷卻忍不住將兩道細細的眉毛皺得更緊,問她:“時間夠嗎?”

    玉嬋有些不確定地搖搖頭,該說的她已經說了,最終的決定交到桂嬤嬤和王太后她老人家手里。

    一個時辰后,郭太后與各宮娘娘們紛紛到達今日舉辦重陽宴的宣華殿。

    郭太后一身隆重的鳳冠霞帔在高貴妃等一眾內命婦的簇擁下,緩緩登上宣華殿門前的十二級臺階,在上首的鋪設黃羅軟墊的兩把紅木圈椅前選定靠左的那把坐定,先是不咸不淡瞥了眼右手邊的空位,忍不住輕翹嘴角,冷冷一笑。

    “都什么時辰了,還不快去請人過來。若是腿腳不好走不動,就命人抬了哀家那頂逍遙輦過去。”

    高貴妃忍不住掩口一笑,也跟著打趣道:“壽康宮娘娘素來體弱多病,許是犯了病來不了了也未可知。”

    話音剛落便聽見小太監細著嗓子高聲報了一句:“壽康宮孝昭皇太后駕到!”

    郭太后臉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高貴妃也微微一怔,循聲望去,果然看見同樣一襲深青翟衣,鳳冠霞帔的王太后在一眾宮人嬤嬤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其余眾人紛紛整衣斂容,起身下拜。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王太后微笑著朝眾人一一頷首,在桂嬤嬤的攙扶下緩緩登上臺階,行至郭太后身側。

    同樣的穿戴,在兩個不同的人身上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郭太后身量不及王太后高,臉瘦長,面相寡淡,眉宇間的氣度又不及王太后雍容大氣。

    縱然后者常年病痛纏身,又年紀稍長,兩相對照,一下子就有些相形見絀了。

    郭太后有些不自在地往左挪了挪身子,連帶著看自己身上這身兒太后翟衣都有些不順眼了,微微側頭瞥見對方那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高貴妃盯著王太后身上那件翟衣看了半晌,朝身后的小太監一瞪眼,小太監立刻戰戰兢兢退下。

    王賢妃眼見氣氛有些僵,忍不住輕咳了兩聲提醒道:“貴妃娘娘,人都到齊了,是否要吩咐人開宴了?”

    高貴妃捏起帕子掖了掖嘴角,神情倨傲地揚起下巴點點頭,示意底下人開宴。

    內侍宮娥們捧著美酒佳饌腳步輕盈地穿梭往來在錦衣華服,滿頭珠翠的貴婦人們中間。

    高貴妃與王賢妃分別一左一右侍奉在兩位太后身側。

    左下首坐著郭太后之女,柔慶長公主,這位公主身后坐著的正是她和廣平侯的獨女榮安縣主陳嘉蘿。

    而后是祁王妃,首輔高家以及忠順侯府郭家家眷。

    右下首坐著的是太子妃,而后是寧王妃。

    再有便是鄭國公家的家眷,威遠將軍府魏家和昭義侯府白家家眷。

    庭中用紅、黃、白、綠四色上百盆菊花擺成福壽安康四個大字,又兼有姹紫嫣紅各色花卉裝點其間,倒叫這天地間肅殺秋色也平添了幾絲盎然生氣。

    高貴妃見郭太后始終神色淡淡,便指著庭中一株綠菊笑道:“臣妾聽聞,這盆綠云是年初時陛下特意囑咐人從杭州走水路為您老人家運過來的。誰承想經一路風雪,險些折損了這樣一株名品。御花園里的那些花匠們見苗枯葉黃都有些束手無策了,還是您老人家命人將它挪進暖房里,一日一日用心栽培,方叫大家伙今日都有幸目睹這世間難得一見的名品。正所謂母子相惜,陛下的這份孝心和太后這份慈心都是四海之內獨一份的。”

    郭太后聞言視線也調轉到那株綠云上,面色果然有所緩和。

    “難為皇帝一片孝心,哀家這個當娘的總不能拂了他一片美意。”

    王太后目光輕輕落在不遠處的一株墨菊上,笑笑不說話。

    接下來便是各位晚輩為兩位太后贈送重陽賀禮,為她們增福添壽。

    高貴妃贈給兩位太后的是成色上乘的千年老參,王賢妃是自己親手抄錄的祈福經卷。

    太子妃是請天竺高僧開過光的佛珠,祁王妃是白玉觀音,寧王妃是親手繡的百壽圖。

    高貴妃盯著王賢妃婆媳兩人的賀禮,忍不住含笑揶揄道:“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瞧這婆媳兩個送東西的路數都是一脈相承的。”

    眾人聞言都忍不住暗暗發笑,這高貴妃明面上調侃婆媳二人心意相通,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她分明是在嘲諷賢妃婆媳二人摳搜小家子氣,送的東西不值錢。

    寧王妃抿了抿唇,正要出言反駁,王賢妃一個眼神投過去,她只好悻悻垂下頭,咬著牙默默忍耐。

    倒是一向置身事外的王太后突然開了口。

    “哀家瞧著寧王妃這百壽圖倒是極好,這一筆一劃非誠心者不能寫就。哀家聽聞昔日天竺有位富商曾不惜千金換取貧兒身上一件破衣而不得。諸位可知因何緣故?”

    眾人皆是茫然搖頭,高貴妃剛想插嘴,就聽她道:“只因那件破衣是那貧兒亡母生前一針一線縫制而成。正所謂千金易得,真心難求,便是這個道理。”

    這話便是在暗諷高貴妃婆媳贈禮一味講求貴重而缺乏心意了。

    高貴妃抿著唇,死死攥著帕子不說話了

    郭太后沉著臉看了她一眼,心中又有些不爽利了。

    一場宴席眾人各懷心思。

    好不容易等到宴席進行到一半兒,兩位太后都有些乏了,底下一眾年輕貴女們也都有些坐不住了。

    照例默許眾人都四散開來,去逛逛院子賞賞花。

    柔慶長公主母女兩個自方才宴席開始便一直盯著坐在對面的魏家婆媳兩人,見宴席散了,魏家婆媳兩個要走,提了裙便要追上去。

    南陽郡主與二兒媳也是眼疾手快,眼角風掃見柔慶長公主母女兩個跟上來了,默不作聲加快了腳步往假山石后面拐過去。

    南陽郡主蕭怡君和二兒媳姜氏在御花園里一路分花拂柳,七拐八繞的終于將那對兒惱人的母女甩在了身后。

    姜氏扶著婆母在一塊干凈的太湖石上坐下,扶著咚咚直跳的胸口道:“唉喲,總算是甩開了。要說這個母女兩個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死心眼,京中那么多青年才俊,偏偏纏著咱們家這個小五不放。這都多少年了,小五要是真對她有意,她早成咱們家媳婦了。”

    蕭怡君聞言不由自主地皺緊了娥眉:“別說了,小五一個都夠我頭疼的了,再來一個小祖宗,我怕是沒幾年活頭了。”

    姜氏環顧左右,一臉神秘地朝蕭怡君眨眨眼:“母親,我聽說小五好似在外頭有相好的姑娘了……”

    蕭怡君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兒:“你說的該不會是那個麗春坊的什么鳶吧?”

    姜氏搖搖頭,正要矢口否認,忽然見對面樹叢中人影一晃,忙肅聲喝問:“誰?”

    話音落,便見一個小宮娥裝扮的女子抱著藥箱從大樹底下走了出來。

    姜氏一臉警惕地盯著那小宮娥模樣的女子問:“你是哪個宮的?方才躲在那樹后鬼鬼祟祟作甚?”

    玉嬋垂著頭,兩只眼睛盯著地面,心道今日也是夠倒霉的,原本她聽聞今日重陽宴太子妃也來了,就想趁機見她一面替她號個脈,看看她身子到底有沒有什么問題。

    誰承想剛走進御花園就碰見這婆媳兩個躲在這處說私房話。

    其實她隔得遠也沒聽進去多少,本打算避開,不想竟被人給發現了。

    雖不知是哪個府上的夫人,心知人家定是怕她聽到什么再傳出去,正要解釋,視線猛地被婆媳兩人身后的柳樹叢吸引,驚呼了一聲“當心!”。

    婆媳兩人不約而同地側頭去看,冷不丁地瞧見一條花花白白的小蛇倒掛在身后的柳樹枝上,嘶嘶地朝她們吐著信子。

    郡主與兒媳登時嚇得三魂丟了七魄,驚呼一聲,躲到了玉嬋身后。

    那蛇也被她們發出的動靜嚇了一跳,啪嗒一聲從樹上掉了下來。

    玉嬋定睛一看,那蛇頭扁尾細,黑身上有一圈一圈的白紋,竟是一條有毒的銀環蛇。

    忙轉過身去從地上尋了一根粗細適中的樹杈,在身后婆媳兩人驚詫的目光中快準狠地出手叉住那條銀環蛇的頭部,將手里的銀針扎了進去。

    那銀環蛇起初還在奮力掙扎,銀針扎下去后只輕輕擺動了一下尾部徹底不動了。

    玉嬋脫下身上那件素白的外衫,將兩只袖子結結實實打了個結綁起來做成一個口袋,再用樹杈將那東西叉起來放進口袋里裝好,這才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對蕭怡君與姜氏笑道:“好了,二位別怕,它動不了了。”

    蕭怡君與姜氏婆媳兩人全程呆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看著她做完這一切,從頭到腳都冒出一層細細密密的小疙瘩。

    “你……你不怕嗎?”

    姜氏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盯著玉嬋那只抓過蛇的素白小手,干巴巴地問。

    饒是她出身將門,平素自詡天不怕地不怕,見了這等軟塌塌,滑溜溜的東西也忍不住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第103章 挺身而出

    玉嬋一臉平靜地搖搖頭:“這蛇雖然有毒,只要注意些不被它咬到便好。兩位往后還是莫要往這等無人的草深處走的好。若無事,民女便先告退了。”

    言罷朝她二人微微俯了俯身,拎起地上的袋子便要離去。

    蕭怡君忙道:“誒,等一等!”

    玉嬋停住腳步,回頭,一臉詫異地望向幾步之外這位莫名叫人有些眼熟的美婦人問:“夫人還有何事?”

    蕭怡君白著一張臉,捂著胸口,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別走!我……我的意思是要走也帶我們一道走。誰知道這鬼地方還有沒有第二條那樣的東西……”

    玉嬋自然沒什么意見,在前頭一面用樹杈拍打著草叢,一面帶著婆媳兩個往外走。

    心里也不免詫異御花園里好端端的怎么會突然冒出這樣一條毒蛇,想著回頭應該把這事兒匯報給附近巡邏的侍衛,叫他們好好盤查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免將來再有人被誤傷。

    姜氏兩只手扶著婆婆緊隨其后,一邊走,一邊盯著她拎在手里的那東西,忍不住問:“姑娘要那東西做什么?”

    玉嬋回頭朝她笑了笑:“可以入藥,新鮮的藥效更好。況且……留在原地,若是回頭再嚇著旁人了可就不好了。”

    姜氏有些詫異地點點頭,心底對眼前這看似柔弱的姑娘生出了幾分別樣的好感,就聽自家郡主婆婆也忍不住開口問:“你……懂醫術?莫不是女醫署新選入宮的醫女?”

    玉嬋微微頷首,又聽她問:“你姓什么?哪個宮的?”

    玉嬋一五一十作答:“鄙姓周,如今在壽康宮當差。”

    言罷見那美婦人略走快了幾步便有些氣促,有輕微的哮鳴音,便忍不住問:“夫人可是有喘疾?走快了便覺得胸悶氣短?”

    蕭怡君婆媳兩個對視一眼都忍不住對眼前這年紀輕輕的女大夫越發另眼相看了。

    蕭怡君抿著唇微微頷首,姜氏忙道:“是呀,我母親常年為喘疾所擾,春夏之交尤甚。姑娘可有什么建議?”

    玉嬋微微蹙眉沉思了片刻,這位夫人既然能出現在宮中的重陽宴上,想必身份貴重,身邊最不缺大夫,便笑著說出自己的一些小建議。

    “春夏之交楊柳飄絮,百花盛開,楊柳絮與花粉不慎吸入肺腑都容易引發喘疾,是以除了盡可能遠離這些東西,也沒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蕭怡君聞言忍不住輕輕蹙眉,姜氏心知婆婆得了這個病,平素消遣又少,卻偏偏最是喜歡這些花兒粉兒的。

    若是叫她春夏時悶在府中不出去,豈不是要將人悶壞了?

    卻聽她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我觀夫人的喘疾似乎不算嚴重,若是平日能注意飲食調理,飯后適當走走,屋子里常開窗通風,保持平心靜氣,對身子都是大有裨益的。外出觀花時再戴上帷帽、面紗一類的東西便好。”

    姜氏忍不住輕輕舒出一口氣,蕭怡君輕蹙的黛眉也隨了她的解釋慢慢舒展開來。

    玉嬋帶著二人走出花圃,回到了青石鋪就的宮道上,仰頭便見春信帶著幾個宮人急匆匆走了過來。

    一邊走還一邊朝著她用力揮著手帕:“嬋姑娘,總算找到你了!”

    春信是太子妃身邊最得力的女官,平素一貫老成持重,鮮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

    玉嬋心里咯噔一下,忙迎上去問:“春信姐姐,可是宣華殿那頭出了什么事?”

    春信眉頭緊皺,抓了她的胳膊急匆匆往回走,連跟在她身后的南陽郡主婆媳兩個都沒瞧見,一邊走一邊喘著粗氣同她解釋。

    “皇長孫……皇長孫他方才在御花園被蛇咬了。太子妃叫我出來找您也過去瞧瞧,您快跟我過去看看!”

    蕭怡君婆媳兩人聞言也忍不住大驚失色,自發地疾步跟了上去。

    玉嬋趕到時只見宣華殿外一片狼藉,花架倒了一片,花盆碎了一地,各色奇花異草被踩成了泥。

    王郭兩位太后早已帶著一眾命婦們退回了殿內,幾十個帶刀侍衛如臨大敵般地在地上翻找那蛇的蹤跡。

    皇長孫蕭乾被眾人圍在中間,放在宣華殿內的軟榻上。

    太子妃兩只纖白素手緊緊抓著兒子冰涼的小手,淚水哭花了臉龐。

    非但朱、姚兩位院判來了,年過八旬的趙院使也被傳了過來。

    老院使正在親自為皇長孫處理傷口,兩位院判一左一右站在老院使身后正在為應該選取哪種療法爭得不可開交。

    朱院判主張及時剜去腐肉來保全性命,姚院判卻堅決反對,認為他的法子太過激進了,皇孫的御體豈是能輕易損傷的。

    朱院判看著榻上皇長孫愈發蒼白的小臉,一邊抬袖胡亂擦著額上的汗,一邊上前一步催促道:“太子妃娘娘,眼下為了防止毒性蔓延至全身,只能出此下策了。若不及時做出決定,只怕是……只怕是將來追悔莫及呀。”

    趙院使兩只手哆哆嗦嗦為皇長孫施著針,聞言兩道花白的眉毛擰成一個深深的川字。

    這法子雖然激進,卻又是眼下最為有效的保命方法。

    太子妃含著淚,雙眼怔怔地望向床榻上呼吸越來越微弱的兒子,心底有些動搖了。

    就聽姚院判在一旁極力勸阻:“不可呀,太子妃娘娘。皇長孫年紀太小,且不說動刀后能不能夠受得住,若是不慎傷及腳踝留下一副殘缺之身,恐怕將來也會抱憾終身吶……”

    太子妃抿唇不語,最后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趙院使。

    “院使大人,求您,求您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乾兒的性命。”

    言外之意便是只要能夠救活皇長孫的性命,哪怕是要付出瘸腿的代價,將來失去做儲君的資格,她也在所不惜。

    郭太后抬手按了按不住抽痛的額角,先是對著太子妃斥責道:“這是什么話?救命要緊,乾兒的身子也必須毫發無損。”

    言罷又將兩道威嚴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調轉到了在場的三位御醫身上。

    “你們這些御醫都是吃干飯的嗎?哀家命你們速速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此言一出,姚、朱兩位院判都不約而同紅著臉羞愧地垂下了頭。

    趙院使整個人汗如雨下,眨眨眼,一滴熱汗順著眉毛滴落,糊住了眼。

    他也顧不上擦,輕咳了兩聲,起身哆哆嗦嗦對著郭太后回稟道:“誒,若是……若是能確認是什么蛇咬傷的,太醫院有專門治蛇毒的藥……”

    郭太后很是惱怒地繃著臉看向身邊的宮人問:“怎么?那東西還沒找到嗎?”

    宮人們誠惶誠恐,事發時只有幾位小皇孫在場。

    偏偏皇長孫蕭乾本人被蛇咬了,昏迷不醒。

    二皇孫蕭宸說好似是一條小青蛇,三皇孫蕭澈卻說是一條小花蛇,其余孩子要么年紀太小,嚇得說不清,要么壓根兒沒看見。

    這就叫太醫們很是犯難了,正不知所措之時,春信帶著玉嬋穿過人群走到太子妃身側。

    玉嬋上前看著床榻上面色蒼白,腳踝處腫成饅頭一般的皇長孫,也顧不得向眾人行禮,徑直看向趙院使問:“方才我在御花園里抓到一條銀環蛇,不知是不是咬傷皇長孫的那條?”

    說著便解開那外衫做成的口袋,將里頭只剩下一口氣吊著的銀環蛇捏著腦袋抓了出來。

    郭太后等人見狀皆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有膽小的夫人小姐們見狀更是忍不住驚呼一聲,提了裙跑出了大殿。

    趙院使接過那蛇只看了一眼,卻忍不住喜上眉梢:“沒錯了,就是這條銀環蛇。這東西嘴里缺的那顆毒牙正是老夫方才從皇長孫腳踝上拔出來的那顆。”

    言罷又轉頭對著身后的姚朱二人道:“快,快回太醫院將治銀環蛇毒的解藥速速取來!”

    姚朱二人連忙起身往外跑,出門的時候走得太急又免不了撞到了一起。

    郭太后見他們這樣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命人抬了肩輿過來將人火速抬回去取藥。

    所幸救治得及時,皇長孫身上的蛇毒沒有蔓延開來,只是排毒的過程漫長而痛苦,要想徹底好起來還需花上一些時日。

    玉嬋誤打誤撞救了皇長孫性命,也因此一舉成為了整個重陽宴上的焦點。

    太子妃對她的感激自不必說,就連郭太后也十分難得地高看了她一眼,見她眼生就忍不住問她:“你是哪個宮的?哀家怎么從前沒見過你?”

    王太后忍不住在一旁悄悄同桂嬤嬤交換了個眼色。

    玉嬋一五一十作答,只說自己是壽康宮的醫女。

    郭太后聞言心底又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了,轉頭盯著王太后半是揶揄半是認真道:“怪道呢,還是你們壽康宮出能人。哀家宮里頭的那兩個整日里唯唯諾諾的便沒這等本事。”

    王太后聞言只是笑笑不說話,看在她那盆寶貝綠云被人毀了的份上不同她計較。

    玉嬋卻聽得有些汗流浹背了,今日出這個頭又不知要得罪多少人了。

    可人命大于天,她不后悔自己及時站了出來,更何況那是太子妃唯一的孩子。

    好在郭太后也沒有太為難她,只是命人賞了她幾匹緞子便帶著人回了。

    玉嬋同趙院使,姚朱兩位院判一道將太子妃母子送回了東宮,確認皇長孫無礙了后才離開。

    太子今日奉命帶著人外出巡視京郊一帶的秋收狀況,入夜后才風塵仆仆地趕回來。

    一入東宮便聽說兒子今日在御花園被蛇咬的事情,心底升起莫名的寒意,忙抬步往兒子住的永和居而去。

    一進去便見妻子身上仍穿著白日宴席穿的那身朱紅的寬大禮衣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榻前,目不轉睛盯著床榻上的兒子,身影看上去分外蕭索單薄……

    聽見身后動靜也未回頭,只淡聲道:“春信,你們都下去吧,今夜我要留在這里陪著乾兒。”

    “是孤。”

    第104章 主動請纓

    白若歆有些錯愕地回頭,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那道高大清瘦的身影,忍不住眼圈一紅,不過一瞬便慌忙垂下頭擦了眼角,斂了情緒,起身朝著太子行禮。

    “殿下回來了,殿下……還未用過飯吧?臣妾這就去叫人……”

    蕭胤擺了擺手,忍不住以袖掩面輕咳了兩聲,疾步上前輕輕握了握她的肩膀,帶著人上前一步來到床前,彎下腰伸手輕輕撫過那張昏睡的小小臉孔,起身時看向妻子的眼中是滿滿的自責與隱隱的怒火。

    “是孤不好,讓你們母子二人受苦了。今日之事孤絕不會就此作罷……”

    白若歆點了點頭,心知再查下去也不過又多了幾個被推出來頂罪的卑賤之人罷了,口里仍輕聲道:“臣妾相信殿下。”

    蕭胤回頭看著她猶帶著淚痕的眼角,胸中一陣鈍痛,牽起她冰涼的手指,輕輕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

    “今夜孤留在這里陪著你們可好?”

    白若歆淡笑著搖頭,輕輕將手自他手中抽回。

    “不必了,乾兒這里臣妾自會小心照料。殿下身子要緊,今夜還是回秋水閣吧,如若不然回春華居也好……”

    蕭胤冷笑一聲,掀開袍擺在她身側坐下。

    “太子妃果真賢良。若孤哪也不去,執意要留下來呢?”

    白若歆微微有些詫異地抬頭看向他,對上一雙攝人的寒眸,慌忙垂下眼,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若是殿下執意要留下來,臣妾便叫人將韶光殿的榻抬進來,殿下自可安歇。”

    蕭胤抬眸盯著她蒼白消瘦的面頰,輕嘆一聲,伸手抓住她纖細的手腕,用力一帶將人拽進了懷里。

    白若歆在他懷中輕輕掙扎了一下,被他的兩條胳膊死死壓著動彈不得,鼻尖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忍不住紅了臉,垂著頭喃喃道:“殿下若有興致不妨去找兩位妹妹,臣妾,臣妾身子不便……”

    蕭胤垂下頭在她眼角留下輕輕一吻,手指輕撫著她纖弱的肩膀道:“孤說了孤今夜哪兒也不去,孤與太子妃一道守在這里等著咱們的乾兒醒來可好?”

    白若歆微微側頭避開他說話時撲灑在面頰的熱氣,用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

    “留下便留下,殿下能不能先放開我?”

    蕭胤盯著她微微泛紅的耳尖,喉嚨里發出兩聲低低的輕笑,非但沒有放開,甚至還將溫熱的大掌緊緊貼在了她的小腹上。

    “不是會不舒服嗎?孤這樣抱著你會不會好一些?”

    白若歆抿著唇點頭,放軟了身子,柔順地臥進他懷里。

    三日后,玉嬋奉王太后旨意前去東宮慰問太子妃母子。

    皇長孫蕭乾正躺在窗前的搖椅上看書,太子妃坐在他身側的圈椅上做針線,時不時抬起頭笑吟吟看向他,問他口渴不渴,若是覺得累就先歇一歇。

    蕭乾總是懂事地搖搖頭,也勸母親多出去走走不必時刻陪伴在自己身邊。

    白若歆看著兒子那張依舊有些蒼白的小臉,眼眶一紅,心中莫名有些酸澀。

    蕭乾如今也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卻因是皇長孫自幼便備受矚目,受到的重視比別人多,開蒙比別人早。

    在其他兄弟還在摸魚爬樹,捉弄太監宮女,父母面前撒潑打滾兒時,他便開始讀書習字了。

    皇帝對這個早慧聰穎的皇長孫是打心底里喜歡的,給予他的優待也比其他兄弟多,自然而然地也引來了更多的明槍暗箭。

    從前次險些被太監手里的熱茶燙傷到這回被蛇咬絕不是意外兩個字就說得清的。

    白若歆這個做母親的覺得很是心疼,很多時候她倒寧愿兒子沒有那么聰慧,抑或是沒有皇長孫這個身份,又或者她干脆沒有嫁入東宮,成為太子妃,這樣她的孩子也就不必承受同齡人十倍百倍的辛苦。

    想著想著她又忍不住紅了眼,春信帶著玉嬋進來時見到的便是這一幕。

    “太子妃,周醫女來了。”

    春信輕咳了兩聲,低聲提醒。

    玉嬋上前一步朝著太子妃與皇長孫行禮。

    白若歆連忙起身上前,雙手托起她的胳膊將人扶起來,帶著她走到蕭乾身側,對他道:“乾兒,這位便是前次抓住那條銀環蛇救了你性命的周醫女,按照輩分你可以喚她一聲……嬸嬸。”

    玉嬋慌忙垂下頭,口稱不敢當。

    蕭乾有些好奇眨動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打量著她,隨即粲然一笑,甜甜地對她喚了聲:“嬸嬸。”

    玉嬋紅著臉搖頭道:“太子妃還是莫要打趣我的,我……我先替皇長孫看看傷口……”

    白若歆瞧著她含羞的模樣心情也跟著好了一些,掩口輕笑著對兒子道:“好了,嬸嬸這個稱呼私底下喊喊就成了,當著外人的面還是喚周醫女的好。”

    蕭乾點點頭,脆生生道:“兒子省的。”

    玉嬋又紅著臉上前,蹲下身輕輕卷起皇長孫的褲管,揭開繞在足踝上的白布瞧了瞧。

    傷口處還有些紅腫,足踝還有些淤血,不過比前兩天瞧著好多了,于是給他重新上過藥包扎好,囑咐他臥床靜養,清淡飲食。

    蕭乾心底對這位溫柔能干的醫女嬸嬸很有好感,人還沒走便問她下一回什么時候再來。

    玉嬋笑著應答:“只要小殿下需要,隨時都可以。”

    言罷又轉過頭來注視著太子妃那略微有些瘦削的蒼白面頰道:“娘娘,我瞧您最近面色也有些不好,我替您也瞧瞧吧。”

    白若歆微微頷首,帶著她轉去了一旁的格柵門內。

    玉嬋觀她脈細無力,有些氣虛之癥,可勝在身體底子是好的,若堅持服藥應不至于在三年前小產之后無法再次誕育子嗣。

    白若歆見她微微蹙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朝格柵門后的那道小小身影望了一眼,低聲問道:“怎么了?鄒姑娘,可是我的身子出了什么問題?”

    玉嬋搖搖頭,將白老夫人的囑托與自己內心的猜測都說了出來。

    “恕我直言,娘娘的身子除了近來為皇長孫之事操勞有些氣虛并無大礙。莫非是太子……”

    白若歆聞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太子素來以體弱多病著稱,她會這樣猜測也是合理的。

    然而對上她那帶著幾絲擔憂的澄澈目光,白若歆覺得自己不該欺騙她,于是出言為太子辯解了一句。

    “鄒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太子之間不是身子的問題……”

    玉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夫妻之間若非身子有問題,那便是心里有問題了。

    她想起方才跟著春信進門時在廊下瞥見的那位腹部微微隆起的美人,心中微微有些酸澀。

    白若歆卻是自嘲一笑,搖搖頭,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好了,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今日你也是來得巧,魏家那小子今日一早也來了,此時正在隔壁長信堂同太子說話呢。”

    玉嬋聞言忍不住悄悄紅了臉,起身抱起藥箱就要告辭。

    白若歆拉著她的胳膊道:“誒,急什么?來都來了,留下來用過飯再走不遲。”

    長信堂內,蕭胤指著一道昨日從潭州發回的急報道:“這個鄭圖文到了潭州竟直接調兵鎮壓流民,非但沒能平息民怨,還激起了更大的矛盾。簡直愚不可及……”

    魏襄蹙眉盯著那封奏報道:“兄長打算派誰過去?”

    蕭胤凝眸沉思了半晌,忽而撐著膝頭起身道:“你可聽說過現任吏科給事中章崇之的名字?”

    魏襄點頭:“這位章大人從前還寫過奏本彈劾陛下撥銀修繕宮殿之事,倒也稱得上……鐵骨錚錚。”

    蕭胤聞言忍不住輕輕勾動唇角:“這位章大人出身寒門,一向嫉惡如仇,愛民如子,兢兢業業二十余年,好不容易從七品的知縣做到六品的戶部主事,卻因一封彈劾陛下的奏本惹得龍顏大怒,一朝被革職查辦趕回了老家。如今這個七品的吏科給事中也是陛下看高家人近年來行事愈發囂張,才網開一面又請出了他這尊鐵面金剛來鎮壓。”

    魏襄手指在茶碗邊沿輕輕摩挲了一下:“這樣說來,這位章大人倒當真是高家人的克星,放眼整個朝中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蕭胤輕笑著點點頭:“正是,只是有一點。這位章大人性情太過剛直,這些年也沒少受同僚排擠,明里暗里吃了不少的虧。所謂過剛易折,我怕他此去潭州饒是僥幸把事情平息了,回頭再把自己折進去了。”

    魏襄起身拱手,鄭重道:“兄長說的是,臣愿為章大人此行保駕護航。”

    蕭胤皺著眉沉思半晌,輕嘆一聲點頭道:“少陵,我本不欲叫你再度犯險。只是眼下除了你,我也想不出還有誰可以勝任的了。只是此去潭州,必然又是兇險萬分,除了南燭,我再將暗影指派給你,這次定要毫發無損地回來。”

    魏襄點頭,想到自己這一趟出去,又不知多久才能回來,正要托太子妃對玉嬋關照一二,就聽外頭小內侍隔著門板輕聲問:“殿下,周醫女來了,太子妃在東暖閣設了宴,問您多久過去。”

    太子意味深長地朝魏襄看了一眼,朝門外應了聲:“立刻過去。”

    魏襄胸口處忍不住猛的一跳,抬步欲走,見太子還在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忙收回腳步,硬著頭皮對著他拱手道:“兄長,若我此行能夠順利返回,請兄長允準我進五城兵馬司。”

    太子微微有些詫異地挑眉,含笑看著他問:“你平素不是最不喜受人束縛嗎?怎么突然想進五城兵馬司了?”

    魏襄摸摸鼻尖,有些局促地垂下頭,喃喃道:“我從前孑然一身,自是不在乎那些虛名。可我……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就想好好混出點名堂來,不至于叫她將來在人前抬不起頭。”

    第105章 接近真相

    太子看著他,心底涌起一種類似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欣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朗聲笑道:“好,回頭等你從潭州歸來,我再送你們一份大禮,就算是給那姑娘的聘禮了。”

    東暖閣的這頓飯吃得……叫玉嬋有些難以下咽,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只是那一家三口看她與魏襄的眼神叫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魏襄呢,旁若無人般地一個勁兒往她碗里夾菜,她朝他使眼色叫他收斂一些,他偏不聽,還故意貼近她耳畔小聲嘀咕。

    “我疼我自家媳婦怎么了?”

    調戲完小媳婦又回過頭對著太子夫婦像模像樣解釋道:“叫兄長嫂嫂見笑了,我家阿嬋性子靦腆……”

    玉嬋在桌子底下用腳尖踹他,他便順勢握住她的腳踝輕輕按壓那么一下。

    玉嬋紅著臉瞪他,他厚臉皮地朝她笑。

    太子妃探究的眼神投過來,玉嬋覺得自己臉熱得都快賽過剛出爐的螃蟹了,偏他還一本正經沒事人一樣。

    太子見狀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甘落后之心,伸手夾起一塊兒芙蓉糕放進太子妃碗里。

    太子妃紅著臉輕咳了兩聲,示意他不必如此。

    太子權當作視若無睹,依舊我行我素。

    皇長孫蕭乾將這一桌子大人的小心思全都看在眼里,只看破不說破,小大人一般招呼玉嬋別客氣。

    飯后,太子將老婆孩子都帶走了,留小兩口話別。

    玉嬋還在為方才席間他那旁若無人的輕浮舉動微微氣惱,見他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下意識地想逃,起身假借屋子里悶要去開窗,卻被他抓著手腕一把按回了腿上。

    玉嬋輕輕拿手推他:“做什么?外頭還有那么多人看著……”

    魏襄抬手捏了捏她微微泛紅的面頰,忍不住輕聲一笑,將臉埋在她的頸窩,喃喃道:“怕什么,只是走之前想好好抱一抱你,不做什么。”

    方才席上他喝了些酒,說話間那絲甘洌的酒氣混著他身上獨有的男子氣息一下一下撲灑在她的頸側。

    玉嬋心有些慌,輕輕扭動身子,低聲問:“你要去哪里?”

    魏襄抓起她的手親了親,同她說起自己要去潭州的事。

    “宮中的事遠比你想的復雜,我不在時千萬莫要輕舉妄動,有什么事等我回來……”

    玉嬋悶悶地點點頭,他又似有些不滿地張嘴在她頸側輕輕咬了一口,嗓音低低地纏著她問:“此去不知多久能回,會不會想我?嗯?”

    玉嬋垂頭看著他微微泛紅的面頰,對上那雙點漆般的黑眸,心口處又是一陣悸動,她雙手捧住他微微發燙的面頰,將額貼著他的,輕聲道:“那你此去多加小心,我給你的藥隨身帶著。若是再敢帶著傷回來,抑或是……在外頭招惹什么雜花野草,我必不饒你!”

    魏襄輕笑著點頭,扯了她的手揣進自己心窩。

    “阿嬋日日陪著我,怎會再有勞什子雜花野草?”

    玉嬋指尖觸到滑溜溜的一塊兒,熟悉的觸感,唰地漲紅了臉,用力將手抽回,卻被他捏著下巴抬起頭,迎上他那雙漂亮的鳳眸里映著自己的越來越近的一張小臉。

    他的花樣層出不窮,就算是親她也是,手上不規矩,揉面團兒一般,揉得人全身發軟。

    最后她是紅著臉走出那間東暖閣的,連春信過來打招呼也不敢抬頭。

    十月里王太后病了一場,許是人上了年紀,白日里陪著皇帝在草場上看小皇孫們蹴鞠,多坐了一盞茶的工夫,夜里回到宮里就發起了高熱。

    正在值房里當差的朱院判親自趕過去看了,開了藥,扎了幾針,第二日燒退了,整個人卻變得病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玉嬋與姚扶風兩人便輪流日夜寸步不離地值守在她身側。

    這日輪到玉嬋為王太后守夜,誰知她老人家睡到下半夜突然又發起了高熱,還伴隨著腹部疼痛,嘔吐不止。

    玉嬋見她舌苔白膩,脈沉而緊,判斷是上回蹴鞠場上外感風寒引發的腸胃不適還未痊愈,取銀針刺入足三里,天樞等穴位,為她減緩不適,而后又為她推拿腹部,幫助腸胃運轉。

    待到她老人家面色稍緩,不再腹痛嘔吐,安安穩穩躺回床上,又同桂嬤嬤一道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側。

    桂嬤嬤見她忙前忙后大半夜未合眼,便提議她去一旁的小榻上歇一歇,有事自己再叫她。

    玉嬋怕王太后的病情反復,堅持要與桂嬤嬤一道守著。

    有玉嬋一起守著,桂嬤嬤的確也安心一些。

    她為太后凈面,擦拭手心,蓋被,喂水喂藥,桂嬤嬤都看在眼里,這些事以往婢女們也會做,只是鮮少有人能像她這般耐心細致。

    天快亮時,床榻上的人清醒了過來,看著守在榻前的二人,眼里是說不出的情緒,先是對桂嬤嬤道:“睡了一宿有些餓了。”

    桂嬤嬤忙起身轉去小灶房命人給她準備吃的。

    等到寢殿里只剩下她們二人了,王太后才撐著床榻起身盯著她因為一宿未睡而泛出青黑的眼圈問:“哀家這病了一場,也懶怠同你們猜來猜去兜圈子了。說說吧,你如此處心積慮進入壽康宮,先是甜言蜜語將小郡主哄得團團轉,又是熬更守夜伺候哀家這個病老婆子,到底……是為什么目的?”

    玉嬋聞言雙膝一軟在她床前撲通一聲跪下,自懷中摸出貼身揣著一方手帕遞了過去。

    “太后娘娘可認得這個東西?”

    王太后盯著那枚被她小心翼翼包在帕子里的東西,不由得目光一滯,聲音冷冷道:“這是獨屬于太原王家的暗器,這東西你哪兒來的?”

    玉嬋恭恭敬敬垂首應答:“是十多年前有人在我祖父失蹤的山崖前尋到的。”

    王太后瞇了瞇眼,命她抬起頭來叫自己好生瞧瞧。

    玉嬋依言微微抬高了臉迎向她探究的目光,片刻后在她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恍然大悟般的驚詫。

    “難怪哀家頭回見你便覺得有些莫名的眼熟,周醫女,不對,哀家應喚你鄒醫女才對。大膽!你可知欺君何罪?”

    玉嬋誠惶誠恐答道:“民女自知罪不容赦,可這些年來一直有人在暗中監視我家人行動,甚至設下圈套害我父親入獄。民女斗膽猜測此事與當年祖父離奇失蹤一事定也有所關聯,是以千方百計想要進入壽康宮便是想當面向您陳情,找到祖父下落,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王太后聞言微微蹙眉,撐著床榻重重咳嗽了兩聲,正要說話,忽聽得門外傳來桂嬤嬤的詰問聲。

    “誰?”

    “桂嬤嬤,是我。”

    “姚醫女,你站在門外做什么,怎么不進去?”

    “方才……方才家父托人給我傳信母親替我做了幾身冬衣,叫我得空過去取。特來……特來向太后娘娘告假……”

    王太后聞言先是垂頭看了玉嬋一眼,而后隔著門道:“桂嬤嬤,你先領著姚醫女去門外候著,稍后哀家還有話要問她。”

    待到桂嬤嬤領著姚扶風退出去了,王太后才重新將兩道犀利的目光投到玉嬋身上,語氣生硬道:“這宮里頭你待不得了,要想活命,立刻就走。”

    姚扶風的聲音響起的那一刻,玉嬋的背后便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疙瘩,心底升起強烈的不祥預感,心知若繼續留下很快便會大禍臨頭。

    可她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見到最有可能知曉當年真相的人,真相近在咫尺,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多少有些不甘。

    聽王太后方才叫自己走,心知她是打算給自己留一條活路,于是大著膽子膝行到太后身前,朝著她狠狠磕了幾個響頭。

    “求娘娘告知祖父下落,他老人家到底是死是活?”

    王太后半瞇著眼注視著她額上磕出來的紅印問:“你怎知當年之事就不是我王家人所為?”

    玉嬋搖搖頭,如實道:“直到方才民女都拿不準,是以只能賭上一賭。這些日子朝夕相處,太后娘娘心中或許對民女仍有些成見,卻從未真正為難過我。就算方才民女斗膽說出當年事,您也沒有想過殺人滅口。天底下唯有心懷坦蕩之人才能做到如此坦然……”

    王太后似笑非笑地點點頭:“是了,早知道你這丫頭入壽康宮是不懷好意,哀家就不該對你心慈手軟。若是知曉當年真相勢必會再度掀起一場滔天巨浪,甚至令你和你的家人性命難保,你還要執著于此嗎?”

    玉嬋聞言身形一顫,隨即又攥緊了手指,強作鎮定道:“就算不去探究,當年之事亦如一把虎頭大刀時時刻刻懸在我們一家人的頭頂,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落下來了。既然如此,不如徹徹底底查清楚弄明白,看看到底是何人在背后興風作浪,或許還能求得一線生機……”

    王太后聽著她一字一句說出自己心中所想,面上神色由起初的不以為然逐漸轉為驚詫,再到后來竟有些欣賞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女娃了。

    晨光熹微中,邁入耄耋之年的老婦人佝僂著腰身靜靜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單薄身影,半晌才終于點點頭。

    “哀家會派人送你出宮去尋你的祖父。記住了,前路是荊棘也好,是坦途也罷,你都必須自己承受。”

    玉嬋聞言抬起頭來,頭一回如此肆無忌憚地注視著面前這位滿頭銀發的老婦人,忍不住熱淚盈眶,再次朝著她狠狠磕了幾個響頭。

    “太后娘娘大恩大德,民女沒齒難忘。民女去了,也請娘娘千萬珍重身體!”

    姚扶風是高貴妃放在壽康宮的眼線,事情很快便會傳入高家人,甚至是那位陛下耳中。

    是以當黃昏時分高貴妃帶著宮正司的人氣勢洶洶地闖入壽康宮的大門時,王太后卻絲毫不覺得意外。

    她盤腿坐在榻前,手指撥動著佛珠,掀開眼皮,一雙灰白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掃過這烏泱泱一屋子人,漫不經心地問:“喲,今兒什么日子?怎么連貴妃娘娘和宮正司的人都出動了?”

    第106章 再次出發

    高貴妃冷眼朝她身后左右看了看道:“臣妾聽聞太后宮中混入了一個欺君罔上的賊人,為了保證太后安危,特意命宮正司的人過來盤查。”

    王太后微微一笑,將目光落在了跟在高貴妃身側的姚扶風身上。

    姚扶風心頭猛地一跳,縮著脖子躲到了高貴妃身后,就聽太后冷冰冰的聲音自頭頂處傳來。

    “哦?哀家宮里有沒有欺君罔上的賊人不得而知,背信棄義、吃里扒外的小人倒是不少。貴妃要不要命宮正司的人也一并查查?”

    高貴妃面上的笑容一僵:“您說笑了。臣妾要抓的是那個冒領他人身份,處心積慮混入宮中的夔州周氏女,其余人等并不干我事。”

    隨即對身后人擺了擺手,命她們里里外外四下去搜。

    桂嬤嬤見那些人在太后寢殿內東翻西找,心中不忿道:“貴妃這是何意?拿人就拿人,何苦借著拿人的名頭給太后娘娘添堵?”

    王太后朝她擺了擺手,語氣平靜道:“誒,桂嬤嬤,貴妃娘娘這也是例行公事。叫他們好好翻吧,找吧,最好將哀家這宮里翻個底朝天才好,省得回頭再有人污蔑哀家窩藏逃犯。”

    壽康宮不大,統共也就那么幾間屋子,宮正司的人很快便搜完了,留下里里外外一片狼藉。

    高貴妃臉上有些掛不住,眼神怨懟地看向王太后道:“皇宮大內,素來守衛森嚴,若無出宮令牌,就是插翅也難飛,還請太后娘娘告知那周氏女下落。”

    王太后依舊巋然不動地坐在榻前,聞言只是盯著高貴妃冷冷道:“聽貴妃娘娘的意思倒似哀家同那罪人是一伙兒的?”

    高貴妃面色一白,喃喃道:“臣妾……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這時候門外有小內侍托長嗓音稟報道:“陛下駕到!”

    話音剛落,一身鴉青道袍的明德帝已經出現在了殿門前。

    “怎么回事?你們這些人如此大張旗鼓闖入壽康宮所為何事?”

    滿室宮人齊刷刷跪了一地,高貴妃疾步迎上前,朝皇帝俯了俯身,帶著幾分急不可耐道:“陛下,女醫署送入宮的那個周氏女竟敢假冒他人身份混入宮中,臣妾……臣妾猜測她身后必然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許……或許是混入宮闈的刺客也未可知。”

    明德帝一聽刺客兩個字,心中登時警鈴大作,正要說些什么又聽坐在上首的王太后冷笑一聲道:“刺客?貴妃方才可不是這樣說的。”

    桂嬤嬤順勢開口:“陛下,貴妃娘娘方才命宮正司的人將壽康宮里里外外都搜了個遍,沒尋到人便罷了,竟還懷疑到了太后娘娘頭上。陛下也容奴婢說句公道話,這人是女醫署選的,叫她入壽康宮也是陛下的意思,無論如何也怪不到咱們娘娘頭上呀……

    皇帝越聽將兩道濃眉皺得越緊,話音落便見王太后又是捂著胸口一陣猛咳,咳得好似要將一顆心肺都給吐出來一般。

    桂嬤嬤忙起身為她撫著胸口垂淚道:“太后娘娘,您老人家還在病中,可千萬要保重身體,為了這些事兒不值當……”

    高貴妃聞言眼角一抽,仰頭看向皇帝,卻見皇帝惱怒地皺皺眉,嚴厲的目光中閃出兩道寒芒。

    “胡鬧!醫女身份有異,便叫宮正司的人去查女醫署,查太醫院,查當初核定醫女身份的人。壽康宮是什么地方?也輪得到你來興師問罪?”

    高貴妃聞言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剛聲淚俱下地喊了一聲“臣妾冤枉呀”,就聽皇帝又道:“既然貴妃腦子不清醒便回去好好閉門思過,后宮之事暫時交由賢妃處置!”

    這一回明德帝是真的動了怒了,任貴妃怎么求情都無動于衷。

    高貴妃哭著被人拖回了翊坤宮,關起門來乒鈴乓啷砸了一通東西,狠發了一通脾氣,自然心有不甘,悄悄命人給宮外父兄傳信,叫他們立刻動用人脈去搜捕那個鄒家女的下落,定要在官兵之前抓住她。

    太子是在夜里返回東宮時收到的消息,得知玉嬋在宮中身份暴露,高貴妃帶著人去鬧了一通壽康宮,所幸并沒有抓到人,便猜測是王太后秘密派人將她送出了宮。

    魏襄此時人在潭州,必定也是兇險萬分,他有些舉棋不定,不確定自己該不該把宮里的消息告知他。

    太子妃白若歆對白日里宮里發生的事也有所耳聞,她十分擔心玉嬋的安危,借著送甜湯的機會進入太子的書齋,見他正雙眉緊皺盯著掛在墻上的一幅梁國地勢圖,兩道目光死死落在東南角的潭州。

    便也猜到他在擔心什么,忍不住開口問:“少陵那頭可有什么消息?”

    蕭胤回頭看了眼妻子手里端著的東西,抬眸將視線挪到她燭火映照下那張含了幾絲隱憂的美麗面容上,輕輕搖頭。

    “自半月前那一封報平安的家書后便杳無音信。”

    太子妃聞言忍不住黛眉輕蹙,轉身輕輕將手里的托盤放到案上。

    “臣妾知曉,殿下必定擔憂少陵和章大人安危。潭州一事關系重大,可……鄒姑娘的安危也同樣不容有失。臣妾準備明日入壽康宮拜謁太后,若是僥幸能從太后處獲悉鄒姑娘下落,臣妾認為還是應當同少陵知會一聲的好。少陵對鄒姑娘的心,想必殿下也看得出……”

    太子看著她,凝眸沉思了半晌,原本他比較偏向于暗中派人去打探玉嬋下落,確保她平安后再設法通知魏襄,省得叫他分心,陷自己于險境。

    可此時聽太子妃這樣說,不由得重新審視自己的決定。

    再說魏襄一行這一路走得也是不可謂不坎坷。

    章崇之章大人此行領的是監察御史的差,出行前更是感激涕零拍著胸脯在皇帝與太子面前立下了軍令狀,勢必要查清楚潭州一案的來龍去脈,否則便提一個人頭回去復命。

    太子對這位章大人的暴炭行徑十分無奈,越發慶幸有魏襄同行。

    可憐太子一番苦心,章大人起初卻并不怎么領情,十分不理解太子為何要派自己的廢物表弟同行。

    一路上對魏襄貪圖享樂的種種行徑也是十分看不順眼,默默記在心底,等著改日回去再參他一本。

    魏襄呢,卻好似對這位章大人的異樣目光習以為常,依舊是我行我素,所到之處有驛站不去,偏偏要挑最好最貴的客棧酒樓。

    馬非千里馬不騎,車非四駕不坐,每日好吃好喝,大把大把往外花錢,不似出去查案倒似出去游玩。

    偏偏人家花的是自己的錢,同行之人除了章大人以外似乎都十分慶幸有了這位冤大頭,叫他們一路上不知少了多少風餐露宿之苦,這就叫章大人有苦難言。

    前半段路倒也稱得上風平浪靜,直到這夜他們到達中途的臨水縣后,依舊夜宿在城中最氣派的客棧中。

    章大人一面鄙夷魏小公子奢侈成性,一面享受著客棧上房的寬敞床鋪,睡得正迷迷瞪瞪,耳畔傳來一陣乒鈴乓啷的兵戈之聲,睜眼一瞧,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個翻身下榻,一把大刀劈頭蓋臉朝他砍了過來。

    饒是鐵骨錚錚的章大人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就在他雙眼一閉以為自己就要一命嗚呼時一抔熱血噴濺到了他的面頰之上,架在頭頂的大刀也隨之鏘的一聲掉在腳邊,睜眼一瞧,身前黑影直挺挺倒了下去,對上一雙狠厲狡黠的鳳眸。

    那鳳眸的主人朝他眨了眨眼,不由分說將他從地上拖了起來,在另外一批刺客沖進來之前扛著他跳窗逃了出去。

    諸如此類的刺殺后面還有兩回,到了

    第3回,章大人算是徹底醒過神了,領悟到了太子殿下的一番苦心。

    在第三次死里逃生后朝著京城所在方向重重磕了幾個響頭,自此以后對魏襄那也是奉若神明,視同再生父母。

    他們一路輾轉九死一生到達潭州后,潭州知府更是誠惶誠恐帶著手下一應大小官員隆重接待。

    怎么個隆重法呢?

    要說這位潭州知府鄧奉也是懂得投其所好的,事先打探出章崇之此行還帶了位太子表弟,威遠將軍府的五公子。

    再從這位五公子從前的名聲以及這一路上的行徑斷定這是一位驕奢成性的主兒,特意命人四下收羅了整個潭州境內最有名的歌姬舞姬,在城中最氣派的紫云閣里張燈結彩,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接風宴。

    章崇之一看這個架勢便斷定眼前這個鄧奉是個投機取巧,善于鉆研的貪佞之徒,對他故作姿態的曲意逢迎自然也沒什么好臉色。

    鄧奉見他頑石一般油鹽不進,心中也有些著惱。

    幸而那位京城來的魏五公子似乎對他們的安排很是滿意,又是贊他們行事妥帖,準備齊全,又是夸潭州人杰地靈,美人如云,同僚們敬酒他皆來者不拒,看起來很是受用。

    這叫混跡官場二十余年的鄧奉敏銳捕捉到了一絲苗頭,入夜后,特意命人抬了兩大箱“潭州特產”分別送入章崇之和魏襄房中。

    章崇之看都未看一眼便要大發雷霆,命人原封不動地抬回去。

    魏襄按著他的肩膀勸他看過后再做決定。

    章崇之只好耐著性子,命人一一打開驗看。

    兩只箱子里表面上都用一些普通不過的山貨稻米蓋了個面兒,底下卻暗藏玄機,不出意外的是整整兩大箱金銀。

    章崇之看罷不由得勃然大怒,當即拍案而起。

    “這個潭州知府真是膽大包天!整整四箱金銀不知是從多少平民百姓身上盤剝來的血汗錢。老夫這就去寫折子告發他!”

    第107章 虛與委蛇

    魏襄一手支著下巴,冷冷一笑,故意抬高了嗓音道:“別呀,章大人,依我之見,人家鄧大人也是一番好意。你若是怕將來有人知曉,玷污了你清正廉潔的美名,我是不怕的,不若都給了我,我一并受用了。”

    章崇之聽得心驚膽戰,瞠目結舌地望著他,若非一路上走來生死與共,當即就要跳起來唾他一臉唾沫星子,將他罵個狗血噴頭。

    魏襄對這位章大人的想法自然也是了然于心,神神秘秘朝他眨眨眼,指指窗外晃動的黑影,大咧咧叫人將東西都抬進去。

    章崇之一臉疑惑地跟著他進了門,壓低了聲音問:“魏小公子這是何意?”

    魏襄一面說著:“好了好了,章大人別著急呀,我先替你收著,回頭再分你一半便是。”

    指尖卻不動聲色沾了茶水在桌上寫:“留下罪證,回頭狠狠參他!”

    章崇之一拍腦門,一個妙字到了嘴邊,眼角余光瞥見窗前黑影,也裝腔作勢改口道:“也好,只是回頭別訛了我的那份兒便是。”

    門外那人一聽他二人關起門來原是躲在里頭分贓,連忙回去一字一句匯報給鄧奉聽。

    鄧奉聞言也是大喜過望,忍不住對著幕僚嘲諷道:“什么清正廉潔,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罷了。這世上壓根兒就沒有不偷腥的貓。”

    隨即又命紫云閣的老鴇精挑細選了四位沒有開過苞的貌美小娘子給人送過去。

    銀錢一事,章崇之尚有余力應付,兩位被人剝得只剩下中衣兜肚的活色生香的大姑娘被送入房中,章大人連看都不敢看一眼便跑了。

    一跑出房門迎頭撞見魏襄,兩人相視一笑,都忍不住面露尷尬之色。

    “我……內急,去趟茅房。”

    章大人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道,想到家中那兇悍婦人不由得打了寒顫。

    那兇悍婦人曾經只因他在同僚酒宴上沾了女子胭脂便舉著菜刀追了他三條街,叫他從今往后再看見旁的女子往前湊就覺得頭皮發麻。

    魏襄呢一雙鳳眸似笑非笑地睨著他,看破不說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大跨步地往外走。

    “誒,魏小公子去哪兒?”

    章崇之跟在他身后問。

    魏襄頭也不回地朝他擺了擺手:“今晚月色不錯,出去走走。”

    實際上他們兩人也算得上同病相憐,摸著貼身揣著的那東西,再想到那個在京中等著他回去的姑娘,他就連方才酒席上那些斟酒獻媚的女子也未敢多瞧一眼。

    庸脂俗粉之流怎堪與他家阿嬋相比?

    魏襄白日里拉著章大人吃喝玩樂,同各色牛鬼蛇神打太極,甚至還被他們帶著去參觀了所謂的“流民安置地”,見到一群衣著光鮮的百姓安居樂業的太平場景。

    夜里他兩人便喬裝作不起眼的農戶潛入潭州城中打探消息。

    十幾日過去,倒也真叫他們查出些苗頭。

    魏襄先是帶著章崇之找到了真正安置流民的地方,見到的是一群面黃肌瘦的婦孺,稍加打聽便知曉了其中貓膩。

    婦人們起初聽說他們是朝廷派來的欽差都十分抗拒,不愿與他們交談。

    后來章崇之見那些孩子老人餓得皮包骨,忙摸出身上的銀錢全都分給他們。

    可惜他囊中羞澀杯水車薪,索性叫人回去將潭州知府送給他的行賄銀全都搬出來買了米面分發下去,對著他們拍胸脯保證就是死也要將那些貪官污吏繩之以法。

    婦人們這才相信是見到了青天大老爺,聲淚俱下地對著他哭訴冤情。

    原來自年初朝廷正式施行昌平填邕潭的政令后,昌南巡撫賀君堯便開始主持昌州、平州的大小官員將流離失所的百姓遷往邕州、潭州兩地。

    那些雪災后流離失所的百姓們聽說過去后不但能分到土地,還能免征賦稅徭役,紛紛積極響應。

    短短一個月便有千余戶,萬余人帶著妻兒老母舉家從昌平兩地風餐露宿,翻山越嶺,跨越兩百多公里來到人生地不熟的邕潭兩地。

    其中便有八百多戶,五千余人被分配到了潭州,就在這些百姓們滿心滿意憧憬著在潭州開墾田地開始煥然一新的生活時,一到潭州家中青壯卻被人以朝廷征調的名義帶走,只剩下一群老弱婦孺。

    后來田地倒是分下來了,卻幾乎全是一些雜草叢生、沙礫遍布的難以開墾的荒野之地。

    家中又無青壯,剩下的婦孺們為了不被活活餓死只得硬著頭皮賒了谷種,開墾播種。

    嚴冬將至,家中卻是半點余糧也無,眼看一家人就要活活餓死凍死,家里的男人們卻是半點音信也無。

    婦人們揪著章崇之的衣袍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

    “求大人為我們做主,替我們尋回丈夫兒子!”

    章崇之對潭州那些狗官如此欺上瞞下,魚肉百姓的行為恨之入骨,再次拍著胸脯對他們保證定會還他們一個公道。

    至于那些青壯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魏襄揪了個鄧奉身邊的心腹,稍加恐嚇便叫他一五一十吐露了實情。

    原來他們早就被人蒙著眼帶到了潭州邊境的一處深山,一人分到一把鐵鍬斧錘。

    每日從天不亮就開始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刻不停地埋頭挖掘,直到天黑后才停止勞作,分到的飯食卻只有一些毫無油水的糙米窩頭。

    反觀那些看守他們的官差,每日里好酒好肉養得腦滿腸肥,對他們更是如牛馬一般驅使,動輒打罵。

    久而久之,怨氣集聚,便有不少人生出了逃離的念頭。

    于是趁著一個月黑風高夜,一支百余人的隊伍趁著官差們宿醉后酣然入睡的時機集體出逃。

    誰知還沒走遠便被人發現抓了回去,被剝了衣裳吊在木樁上抽打凌辱,整整三日不給他們東西吃,不給他們水喝。

    直到有十余人受不住,生生渴死餓死,那些人才將剩下的逃犯放下來,給他們戴上腳鐐,命他們片刻不歇地繼續勞作。

    那群人中有姓孫的兄弟三人,那日目睹著同伴慘死,父老鄉親被牛馬一般對待,心中幽憤,每日趁著外出做工觀察周圍地勢,暗中聯絡同鄉,策劃著再一次逃離。

    孫家兄弟在翌日親眼看著相熟的一位同鄉因為饑寒交迫而暈厥后,官差們非但沒有救人還對其拳打腳踢。

    兄弟三人怒起反抗,先是用石塊將那幾個打人的官差砸死,而后一呼百應,帶著數百名同鄉與負責看守的官差血拼了一場。

    最終一鼓作氣沖破牢籠,孫家兄弟九死一生帶著幸存的三百余人逃入了西面的叢林。

    那叢林中有一座山寨,曾是山匪流寇的落腳之處。山寨周圍荊棘叢生,又兼有毒蟲瘴氣,易守難攻,朝廷人馬多次圍剿都無功而返。

    前次鄭圖文奉命前來,不分青紅皂白便帶著人上山剿了一次匪,非但沒能平息事端,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民怨,甚至令他們對朝廷徹底喪失了希望,越發堅定了要抗爭到底的決心。

    章大人背著手,邁著沉重的步伐從流民安置地出來,同魏襄說起自己的打算。

    “當務之急是要同那孫姓三兄弟取得聯絡,阻止他們做出更多難以挽回之事。”

    魏襄聳聳肩,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問:“那么章大人打算如何與那三兄弟取得聯絡?”

    章大人盯著他,面上流露出些許尷尬之色,吞吞吐吐道:“自然……自然還要有勞魏小公子。”

    魏襄拍拍他的肩,輕笑道:“不就是土匪窩里走一遭嗎,我替你去便是,只是章大人可想好了回頭該怎么謝我?”

    章大人面色漲紅,支支吾吾道:“等回了京城,老夫……老夫,老夫要為魏小公子著書立說,洗清你身上的污名,改變世人對你的偏見……”

    魏襄雙手抱臂,盯著他胸口問:“那本參我的冊子?”

    章大人有些尷尬地將貼身揣著的小冊子摸出來,當著他的面撕了個粉碎。

    魏襄睨著他笑道:“不過,依我之見,唯有先找到那些知府巡撫貪贓枉法的罪證才能更好地說服流民們歸降。”

    章崇之聞言眼前一亮:“愿聞其詳。”

    魏襄抬手一指,指向了潭州城中最高的樓閣。

    章崇之似有所悟般的將目光從他手指的方向收回,一回頭便見他早已一騎絕塵而去。

    紫云閣是整個潭州最有名的銷金窟,也是鄧奉之流拉攏官員,結識富商巨賈,狼狽為奸的重要場所。

    入潭州第一日起,魏襄便察覺到這地方絕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酒樓那么簡單。

    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難發現那里的仆婦小廝無一例外生得高大健壯,絕非手無寸鐵的普通人。

    那日他假借醉酒撞落了一個傳菜小廝手中的托盤,那小廝竟眼疾手快地將東西接了回來,他也借機發覺了他們藏在身上的刀斧。

    毫無疑問,當日那場接風宴乃是名副其實的一場鴻門宴。

    但凡他與章崇之二人“不識好歹”,沒有收下他們的特產,默許與他們同流合污,稍后送入他們房中的便不再是兩位活色生香的美人,而是殺人不眨眼的刀斧手。

    魏襄派暗影跟了那紫云閣的老鴇幾日,證實了她與鄧奉等人關系匪淺。

    并且發現了一間他們用來存放金條的暗室,那暗室中另設有機關,里頭放著一件什么極為緊要的東西,那老鴇每日早晚都要親自前去驗看。

    那機關除了那老鴇誰都打不開,于是魏襄命暗影火燒暗室。

    那老鴇見暗室方向突然濃煙滾滾,不由得大驚失色,竟不顧性命沖進去打開機關取出里頭藏著的一個紅木匣子。

    誰知剛走到門口便被人一掌拍暈,連人帶匣子套了麻袋當著那群刀斧手的面兒被劫走。

    第108章 切磋武藝

    暗影在前,南燭斷后,自是沒人能追得上他。

    魏襄拿到匣子,打開一看里頭是厚厚幾本賬冊。

    翻開賬冊里頭卻是天書一般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符文。

    那紫云閣的老鴇人稱周娘子,三十出頭的年紀,風韻猶存,頗有些姿色。

    章崇之向她逼問那些符文的意思以及她與鄧奉等人的關系。

    那周娘子起初寧死也不肯開口,堅稱紫云閣乃是亡夫留下的產業,與鄧大人抑或是任何一位朝廷官員并無瓜葛。

    甚至還言語調戲這位年過半百的欽差大臣。

    “唉喲,我的章大人,奴家這樣的賤身哪里入得了知府大人的眼。章大人要是看上奴家說一聲便好,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將奴家綁到這里?”

    章崇之被那婦人三言兩語調戲得面紅耳赤,徹底敗下陣來,氣急敗壞罵了幾句傷風敗俗,便甩著袖子落荒而逃了。

    魏襄卻也不急,再次拿出了宮廷秘藥七日斷腸散,叫暗影喂那婦人吃下去。

    不過一刻鐘,她便撐不住了,老老實實交代了那些符文背后代表的意義。

    以及鄧奉在潭州為官十余年間收受了多少下屬與商賈的賄賂,又給上峰贈送了多少美人孝敬,從百姓手中盤剝了多少稅銀,以及貪墨了朝廷多少筆安置款,最重要的是那座礦山背后隱藏的秘密。

    那冊子上皆一筆一筆記錄在案。

    上至知府巡撫,下至知縣雜吏,涉案人員數目龐大,令人發指。

    章崇之聽得毛骨悚然,命人速速按照那老鴇交代的方法重新整理賬冊,早日將罪證送出潭州。

    魏襄心知今夜他們火燒紫云閣,擼了老鴇,奪了賬冊,算是徹底同鄧奉等人鬧翻了。

    恐怕現在鄧奉已經氣急敗壞,正帶著人滿潭州地搜捕他們的行蹤。

    他們這一行所帶隨從不過百余人,縱然有南燭、暗影這樣的高手,卻也敵不過對方人多勢眾。

    硬碰硬無異于自尋死路,眼下唯有智取才有一線生機。

    與章崇之兩人商議后決定兵分三路,朝著不同方向出發。

    自隨從中選了兩個身量與章崇之相差無幾的,喬裝改扮成章大人模樣,各自領了人馬分別向北面九峰山、南面白虎嶺、西面長平湖出發。

    鄧奉的人先在西南兩面發現了他們蹤跡,在他們身后緊追不舍,后來又在北面發現了真正的章崇之本人以及那位身驕體貴的魏小公子,便斷定是中了章、魏二人調虎離山之計,認定罪證必然在他們身上,立刻分出了少量的兵馬朝西南兩面的追逐,集中人馬向北去追。

    魏襄帶著章崇之等三十余人策馬潛入了九峰山。

    根據先前查到的線索,九峰山正是那三百多流民的聚集地。

    這也是魏襄選擇放手一搏的原因。

    經過官差的數次搜捕,那群流民的警惕性極高,要想獲得他們的信任絕非易事。

    自他們進入九峰山地界起便不時有流沙飛石自兩側山峰上滑落。

    身后是緊追不舍的官兵,身前是虎視眈眈的流民。

    章崇之再次為自己捏了把冷汗,千鈞一發之時,魏襄引弓搭箭,那箭矢嗖的一聲牢牢釘在了對面山頭上那為首的一個青年腳下。

    那青年一臉警惕地拾起隨了那箭射過來的東西一看,不由勃然變色,立刻命人將他們一行人放入了林中。

    有了這群流民的掩護,魏襄等人也算是虎口脫險,暫且保住了一條性命。

    可還沒等到章崇之松了這口氣,幾柄大刀又駕了上來。

    那為首的青年手里舉著一塊兒破布頭,盯著魏襄,冷冷問:“你們拿我母親怎么了?”

    魏襄抬手輕輕撥開架在脖子上的大刀,聳了聳肩道:“孫母大義,自然是以禮相待了。”

    章崇之瞥了眼對面那兇神惡煞的青年,也道:“是呀,諸位先別急著大動肝火。前些時日我們去流民村探望過,村民們在你們兄弟三人起事后,便將孫母藏起來了,對外做出了她投河溺水,畏罪自盡的假象。我們來前還去見過她,你們放心吧,她老人家好著呢,只是逢人就問我那三伢子什么時候能回來。唉,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吶!”

    兄弟三人聞言皆忍不住熱淚盈眶,只是壓在他們脖頸上的大刀依舊沒有松開。

    “你們是何人?為何要去流民村?又因何被那些官兵追殺?闖九峰山又有什么意圖?”

    說話的是兄弟三人中看上去最沉穩的那個,看樣子應是大哥孫駿。

    章崇之微笑著同他解釋道:“我們是朝廷派來潭州調查流民安置一案的欽差……”

    那孫駿兄弟三個一聽朝廷欽差四個字,登時又是怒目圓瞪,手里的大刀眼看又要落下來。

    章崇之忙抱住頭蹲下身:“壯士,別沖動!我們不是上山來抓你們的,我們是來替你們主持公道的。”

    兄弟中排行第二的孫偉卻揮著刀,高喝一聲道:“大哥,別聽這人油嘴滑舌。他們必定又是朝廷派來的走狗,不如先殺了他們以儆效尤!”

    言罷揮刀朝著章崇之的脖頸劈砍下去,刀揮到一半卻被人一腳踹開,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同手里的大刀一道鏘的一聲狠狠砸向了地面。

    魏襄伸手將雙腿發軟,嚇出一身冷汗的章大人從地上拎起來。

    在場的三百多人見狀紛紛操起刀斧,蓄勢待發,好不容易緩和一些的局面瞬間變得再次劍拔弩張起來。

    魏襄卻是冷笑一聲盯著那為首的孫俊開口道:“原以為你們是什么深明大義的英雄義士,卻原來不過一群沖動行事的流寇山匪之流。”

    孫駿微瞇著眼,朝身后蠢蠢欲動的弟兄們擺了擺手,看向他道:“閣下這是何意?”

    魏襄抄著手,默默將他們棲身的這座小寨子打量一圈,在流民們虎視眈眈的目光中信步走到那兄弟三人身后的椅上坐定,拍著那扶手上的虎頭嘖嘖兩聲。

    “看起來還真像落草為寇那么回事兒。難道諸位真打算如陰溝里的老鼠一般躲在山上一輩子?”

    孫駿抿著唇沒有說話,孫偉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雙目圓瞪怒視著他:“你罵誰是陰溝里的老鼠?”

    魏襄攤攤手,雙腿交疊,晃著腿道:“我哪里說錯了嗎?你們棄父母妻兒不顧,龜縮在此茍且偷生,豈非如陰溝里的老鼠一般?”

    孫駿羞愧地垂下了頭。

    接下來的時間雙方進行了一場長達一個多時辰的談判。

    談判由章崇之主導,魏襄依舊大大咧咧坐在那張虎皮椅上聽著,適時指出問題癥結所在。

    一個多時辰過去,孫家三兄弟逐漸對這突然闖入的一批人有了初步的了解,開始有些相信他們真是抱著懲治貪官,為民請愿的目的來的潭州。

    章崇之簡明扼要地對他們闡述了自己對流民安置的看法以及對他們這一批人將來的規劃。

    “待到將潭州這些貪官污吏拉下馬,我會親自督促新任官員按照陛下旨意對流民們進行妥當的安置,確保每家每戶分到土地與應得的救濟糧款。”

    他小心翼翼打量著孫家三兄弟面上神色,又道:“至于諸位,我準備上一道奏本,向陛下講清楚礦山之事的來龍去脈,請陛下酌情免去罪責。”

    孫駿有些被他的話打動,孫偉卻忍不住提出質疑。

    “我們殺過朝廷的官吏,盡管是形勢所迫,朝廷真的會就這么放過我們嗎?”

    章崇之聞言雙眉緊皺,有些不確定地攥緊了手指。

    魏襄適時開口道:“若是你們能將功補過,戴罪立功,又有何不可?”

    孫駿聞言忍不住眼前一亮:“愿聞其詳。”

    談到后來,雙方都不再劍拔弩張了,孫駿命人將寨子里的所剩不多的酒菜取出來招待他們。

    雙方把酒言歡,對月暢談,甚至稱得上其樂融融。

    兄弟三人見魏襄生得英姿勃勃,舉止氣度與其余人皆是不同,周身有一種天生凌駕于眾人之上的氣魄,便有心試探他一二。

    先是一碗接著一碗地輪番向他敬酒,魏襄都是來者不拒,一碗一碗的酒水下肚面上卻瞧不出絲毫的醉態。

    待到酒酣耳熱之時,那孫偉想起今日在他手底下吃的那些悶虧,終有些心有不甘,故意言語挑釁,激他出來應戰。

    “今日我一時不慎敗在公子手里,叫我在弟兄們面前失了顏面,如今我以刀會友,請公子指點一二。”

    魏襄不緊不慢撐著膝頭起身,隨手自他身后的兵器架上挑了一根毫不起眼的木棍,輕笑著睨向他,比了個請的手勢。

    孫偉看著他手里的目光,面色漲紅,高喝一聲沖上前,一刀劈向他的面門。魏襄閃身一避,那刀鏘的一聲將他身后的一張小木桌劈成兩節。

    章崇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顫聲道:“孫兄弟,既為切磋,點到為止啊。”

    魏襄卻微微側頭朝他一笑:“啰嗦什么,瞧著便是。”

    孫偉抽刀再砍,魏襄依舊是不疾不徐輕輕避開。

    孫偉見他遲遲不肯出手,原本三四分的怒氣陡然漲到了七八分,怒喝一聲,使出一個掃堂腿,翻轉了刀背再攻。

    魏襄背著手輕身一躍,向后跳開。

    這一次徹底激怒了孫偉,他紅著眼喝問:“說好了比試,魏小公子卻遲遲不肯出招,莫不是瞧不上我?”

    魏襄冷笑一聲將手里的棍子鐺地立在地上:“讓你三招,省得回頭叫人說小爺我勝之不武。”

    言罷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將那棍子甩出一個花來,朝那孫偉露出狡黠一笑。

    “接招!”

    孫偉只覺眼前一花,那棍子劈頭蓋臉朝自己打了過來,連忙掄刀去擋,棍子壓住刀背,將他整個人生生逼退了幾步。

    第109章 大殺四方

    緊接著便是一陣叮鈴哐啷的聲音傳來,眾人紛紛睜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難得一見的比試場面。

    準確說來是他們二當家被動挨打的場面。

    那少年身姿敏捷,如鬼魅一般,一根毫不起眼的破木棍在他手中幻化成無數道暗影,將他們平素悍勇無比的二當家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由心而發的喝彩聲,就連孫駿、孫誠兩兄弟都忍不住站起身來滿眼興奮地注視著場上的比武,暗嘆一聲:“好俊的身法。”

    眼看孫偉被他逼得節節敗退,章崇之在一旁默默捏著冷汗高聲喝道:“魏小公子,快快見好就收!”

    魏襄聞言果然停住腳步,掄起棍子輕輕一拋,轉眼間便見那木棍直挺挺地插回了方才那兵器架上。

    那孫偉雙膝一軟,咚一聲向后跌倒在地,背后衣衫盡濕,手腳忍不住直哆嗦。

    孫駿、孫誠兩兄弟連忙上前將人從地上扶起來,對著魏襄抱拳道:“魏小公子英雄蓋世,我二弟輸得心服口服。”

    魏襄不咸不淡看了那汗流浹背,面紅耳赤的孫偉一眼,眼含戲謔道:“能在我手底下過完十招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

    章崇之卻是聽得眼角一抽,忙抱拳同眾人解釋道:“魏小公子出身將門,乃是威遠大將軍魏準之子,孫壯士敗在他手下實在不必氣餒……”

    魏襄聞言忍不住微微蹙眉,仰著下巴回頭望向他,輕嗤一聲:“多事。”

    眾人卻忍不住肅然起敬。

    傳說中威遠大將軍魏準不到二十便隨父兄征戰漠北,孤身深入敵營,斬獲狄人首領首級,多年來領朝廷兵馬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

    如今年近花甲依然能橫刀立馬,披甲上陣,平息夔州叛亂,大將軍威名在整個梁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尤其是孫偉得知魏襄真實身份,非凡不覺得羞愧,甚至有些引以為傲了。

    魏襄不屑用老頭子的名頭來為自己收攏人心,不過既然話已出口,那便順勢而為。

    于是當他提出未來幾日潭州兵馬可能會集中火力再次向山寨發起進攻,須提前做些準備時,孫家兄弟立刻提出唯他馬首是瞻的想法。

    性命攸關時刻,魏襄也不跟他們瞎客套。

    章崇之為官二十余載,卻沒有過帶兵打仗的經歷,這群流民從前也都只是老實本分的農戶子弟。

    在場的人中論排兵布陣,自是沒人比得過他。

    若是順利,當日他們派出的西南兩路兵馬中至少已有一路穿過了潭州邊境,不日便能等到鄰近州縣的援軍。

    而他們眼下要做的便是撐到援軍來臨。

    接下來的兩日他帶著自己帶來的這三十多人同山上的三百多流民青壯緊鑼密鼓地操練,從排兵布陣到近身肉搏,以及如何就地取材制作出更多的防御工具。

    幾日下來,寨中上上下下對他皆是心悅誠服。

    翌日清晨,山下忽然聚集了大批兵馬。

    不多時又有人將鄧奉的親筆信送入寨中,要他們在日落前交出章崇之、魏襄二人,否則將不顧一切后果攻上山寨,放火燒山。

    魏襄試探孫家兄弟態度,孫駿立刻表示:“我等本就是微末之人,死不足惜。若有朝一日,章大人、魏公子能替我們討回公道,我們就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了。”

    其余眾人紛紛表示誓要同他們同生共死。

    魏襄更是堅定了要帶著他們一同闖出去的決心。

    南燭與暗影分別從東西兩面山道下山打探,探出東西兩面分別有千余兵馬持槍帶刀在山腳下蠢蠢欲動,準備隨時攻上山,而鄧奉本人也守在西面。

    魏襄決定先發制人,在晌午時分僅帶了南燭一人下山,先在西面伺機而動,抓了兩個進入林中小解的士兵抹了脖子,取而代之潛入鄧奉身邊,抓了那正在帳中歇晌的老匹夫。

    挾持他返回山寨,命他給底下人傳信,要他們撤開西面守軍,否則立刻殺了他。

    那群人失了鄧奉便似失了主心骨,猶豫不決之時,那鄧奉身邊素來得勢的一個姓周的師爺站了出來,對眾人發號施令,命他們照魏襄說的做,先救回鄧大人再見機行事。

    天將黑未黑時分,魏襄挾持著鄧奉沖鋒在前,命南燭、暗影二人寸步不離跟隨章崇之左右,孫駿兄弟三人領著手下三百多兄弟緊隨其后。

    那周師爺先是佯裝西路退兵,再在林中埋伏好兵馬,等著來一個請君入甕。

    豈料魏襄早就防著他們來這一招,故意聲東擊西,使他們松懈對東路的守衛,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饒是如此,要想以三百人之力攻退千余人的隊伍仍是一場硬仗。

    而鄧奉早就成了對方手中棄子一枚,作用并不大。

    魏襄敲暈了鄧逢,一馬當先帶著百余人將他們引入了一處名為十字坡的峽谷中,而后命埋伏在兩側的兩百人朝谷中投擲山石。

    千余追兵一入山谷,便如甕中之鱉,折損大半。

    一團混戰中,魏襄左臂被人射中。

    他暗罵一句“狗娘養的”,便徒手拔出箭,隨手扯了衣帶包扎,帶著人繼續與剩下的五百人纏斗,靠著提前排練好的陣型生生抵御住了那群追兵的新一輪圍剿。

    眼看著勝利就在前方,西面山道上卻突然傳來隆隆的馬蹄聲。

    魏襄心知定是追兵趕了過來,聽動靜人數在他們之上,連忙命南燭、暗影帶著章崇之等人離開,自己帶著剩下的人斷后。

    千鈞一發之時見西南方向上空劃過三道耀眼白芒。

    右腿被人砍傷,被南燭駝在背上狼狽奔逃的章崇之仰起頭注視著劃過天際的白芒,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回頭朝著眾人高喊:“是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緊接著又有一聲尖銳的鷹嘯穿透夜空,南燭與暗影皆不約而同仰頭望向那鷹嘯聲傳來的方向。

    眾人登時重新振作起精神,殺聲震天,響徹整片山谷。

    在一片刀光劍影人馬廝殺聲中,魏襄見到了太子派來的信使。

    他自那信使手中接過太子親筆書信,不由勃然變色,高喝一聲,一夾馬腹沖了出去。

    這一夜腥風血雨,他不知自己手里的刀到底斬下了多少顆頭顱,分不清身上的血哪些是自己的。

    整個人不知疲倦地沖鋒在前,如深淵里爬出來的惡靈,渾身披血,殺紅了眼。

    腦子里只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他,那便是她還在不知什么地方等著他,他必須盡快結束這場戰斗!

    早些年間,世家大族們之間便盛行著養死士的傳統,太原王家也不例外。

    半月前,玉嬋在王家死士的護送下一路上躲過各路明槍暗箭,一路輾轉終于到達了嵊州。

    她出生時祖母杭氏早已過世,是以只在父母口中聽說過這位祖母祖籍便是在嵊州。

    可這些年他們誰都未曾料到十多年前墜崖而亡的祖父這些年會一直在嵊州落腳。

    他在嵊州改頭換面,以周先生的身份經營著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醫館。

    然而這位滿頭白發的干瘦老頭在見到自己九死一生,千里迢迢找上門的親孫女時卻是一副拒不相認的漠然態度。

    玉嬋同他說起爹爹在夔州被人陷害入獄,一家人被人暗中監視,不得不變賣家產搬回老家,老人家卻是眼都未眨一下,對他們的遭遇好似漠不關心。

    玉嬋喚他祖父,抓著他身上的粗布袖子問他。

    “您還記不記得我三歲那年中秋,您帶著我和阿姊上街看燈會的事?阿姊她如今都嫁人生子了,你都有重孫孫了。那孩子名叫齊哥兒,相貌脾性都隨了阿姊,很是聰明伶俐。你要是見了他一定會舍不得丟開手。”

    小老頭面無表情地拍開她的手,將自己的袖子從她手里抽回。

    “誒,小姑娘,我早說過你定是找錯人了。你出去打聽打聽,這條街的都知道老朽打了一輩子的光棍,從未娶妻生子,更沒有什么孫女、重孫子。再說……你都多少年沒見過你那祖父了,壓根連他長什么樣都記不清了吧?”

    玉嬋氣得腮幫子鼓鼓,伸手攔住他的去路。

    “您跟我爹不愧為親父子,連蒙人的路數都是一脈相承的。您當年離家時我的確年紀尚小,可我自己的祖父就是化成灰我都認得出。”

    說著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下巴上的印子道:“您這里還是那年清明喝多了在門前跌了一跤,下巴磕到門檻上留下的,這您總抵賴不了吧?”

    老頭兒有些心虛地轉了轉眼珠,依舊是矢口否認。

    “天底下有疤的人多了去了,怎可以此斷定我便是你的祖父。誒,你也瞧見了,我這里除了這些不值錢的藥材桌椅,可以說是一貧如洗了。將來就算是兩腿一伸,翹辮子了,也不能叫你分到什么值錢東西。你這丫頭又何必巴巴地湊上來非要認我做祖父?”

    玉嬋雙手叉腰瞪他:“誰要您的這些破東西?我自己有手有腳能賺銀子,就是給您養老也不成問題。您倒是說說到底為何不肯同我們相認吶?”

    老頭兒裝聾作啞,繼續擺弄自己手里的藥材。

    玉嬋見他油鹽不進,也不氣餒,干脆在他家對面租賃下一座宅子,每日里把那“周家醫館,免費義診”的牌子往他門前一放。

    左鄰右舍與前來瞧病的老主顧見周家醫館對面又開了一家新的周家醫館,就指著她的那塊牌子問:“小后生,你同對面的周老先生是什么關系吶?”

    玉嬋則是會指著對面裝聾作啞的老頭兒大大方方地告訴他們:“對面那位周老先生正是我嫡親的祖父。”

    大家伙將這爺孫倆仔仔細細打量一番,果然察覺出那眉目間有著幾絲一家人的相似。

    于是又有人去問鄒茂年:“周先生,您不是說沒有家人嗎?什么時候多了個孫子呀?”

    老頭子翻著白眼拒不承認,起初看她打出醫館的牌子很是不以為然,直到親眼看見她給一個摔斷腿的老翁接骨才開始相信她真會醫術。

    小后生人生得好,非但看診開藥分文不取,脾性又沒得挑,總是能耐著性子聽阿翁阿婆們嘮家長里短。

    阿翁阿婆們也不白占人便宜,地里的蘿卜,院兒里的雞蛋,河里的魚,家里有什么就捎上一點。

    一些時日下來“小后生”的醫館門庭若市,老頭子那邊則冷冷清清。

    第110章 橫加阻攔

    不知內情的左鄰右舍們瞧見他總忍不住要夸兩句:“您真是好福氣,有了小周大夫這么個好子孫傳承醫術,往后就可安安心心坐享清福了。”

    老頭子心里有些憋悶,索性關了門板,眼不見心不煩。

    他常年獨居,家里東西很少,除了書柜、藥柜,連口像樣的衣箱也沒有。

    衣裳鞋襪統共也就那么兩三套,換來換去穿,舊了破了也不縫補,將就著穿。

    灶房里更是空空如也,除了一口大鐵鍋和鄰居們送的蘿卜青菜,連塊兒肉也沒有。

    玉嬋給人瞧病之余得空給老爺子打掃屋子,做做飯,縫縫補補。

    她針線功夫不錯,飯卻做得馬馬虎虎。

    老頭子一連幾日吃著口味復雜的鐵鍋亂燉,終于忍不住勒令她不許踏進自家灶房一步。

    玉嬋一臉無辜地垂頭看著碗里的東西,葷素搭配,分量十足。

    魏襄那樣挑剔的人吃她做的東西也是眉都不帶皺一下,由此可見也……也沒那么難以下咽吧?

    老頭子進了灶房關起門來一頓叮鈴哐啷,不多時便端著幾道堪比酒樓大廚的菜式出來了。

    “吃吧,吃完明兒別再來嚯嚯我家灶房了。”

    老頭子揚起下巴,一臉倨傲地將筷子遞到她面前。

    玉嬋接過筷子夾起一塊兒紅燒肉放進嘴里,忍不住眼前一亮,有些好奇地問:“您老人家什么時候學會做飯的?真沒想到您的手藝這樣好。”

    老頭子哼哼兩聲不去理她,自顧自地抿著小酒數著炒黃豆。

    玉嬋依舊每日拎著菜蔬米面去老爺子家蹭飯。

    直到初八這日,玉嬋早上開門出去買了老爺子最愛吃的豆腐腦給人送過去,卻發現他家里空無一人。

    玉嬋問鄰居家賣豆腐的阿婆,阿婆指著南面的小山坡道:“許是上山采藥去了吧。”

    玉嬋有些擔心老頭子在山上跌了跤,磕著碰著,連忙跟過去找。

    上山找了一圈,最后看見老頭子孤零零的一個坐在一座墳包前對著幾碟子小菜自斟自飲。

    玉嬋心中詫異,悄悄躲在草叢中一瞧,墳包前的小木牌上寫的竟是:“愛妻杭氏之墓。”

    老頭子先給小木牌底下放著的小酒杯里滿上,而后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起來一飲而盡,微微側頭看向身后:“來都來了,出來吧!”

    玉嬋有些心情復雜地上前,望著他身前的小墳包問:“祖母她老人家不是葬在杏花村的鄒家祖墳里嗎?這里的是?”

    老頭子語氣平靜道:“老婆子臨終前說最遺憾的便是沒能回嵊州老家看看,我便帶了她生前最愛穿的一身衣裳回來葬了,也算是全了她的臨終遺愿了。”

    玉嬋在祖母的衣冠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跪坐著側頭看向神情蕭索的老頭兒問:“您總算是承認了?”

    老頭子抬眼看了眼老婆子的墓碑,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嘟囔道:“那又如何?總之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您難道就不想見見我爹和我姐姐妹妹們嗎?”

    “子子孫孫不過前世欠下的債罷了,有什么好見的?”

    “您在怕什么?”

    “誰說我怕了?”

    “您當年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那些人這么多年都不肯放過咱們一家。”

    玉嬋鼓起勇氣問出這埋藏心底已久的疑問后便滿心忐忑地盯著老爺子那張飽經風霜的面容,默默等待著一個答案。

    老爺子始終目不轉睛盯著面前的墳塋,正要說話,忽聽得山腳下一片異動,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不由分說抓了玉嬋的胳膊往山林中跑。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老爺子到底上了年紀,跑著跑著被林中荊棘絆住了腳,一頭摔在地上,崴了腳走不動路了。

    玉嬋忙蹲下身去扶他,老爺子狠狠甩開她的胳膊。

    “還管我作甚?趕緊跑!老頭子十多年前就該死了,早些去地底下陪老婆子也沒什么不好。”

    “您別說了,我怕回頭給雷劈了。”

    玉嬋耳畔聽著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不顧老爺子反對咬牙將人拽進灌木叢中藏好,起身奮力朝著另一個方向跑。

    她像是一只被群狼追逐的獵物,披發跣足朝著叢林深處奮力奔逃。

    赤足跑到一座山崖前,嗖的一聲,腳下傳來一陣劇痛,一支箭矢自身后射中了她的腳踝,腳下山石撲簌簌滑落谷底,一個天旋地轉,她感覺自己如風卷落葉般不由自主地向山崖下跌落。

    電光石火間,一只手將她拽了回來,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兵戈聲,她見到了久違了的面孔,在他懷中昏死過去。

    再次醒來時對上的是一張滿是擔憂的熟悉面容,老頭兒瞪著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醒了?感覺怎么樣?”

    玉嬋虛弱地朝他笑了笑,視線越過老爺子在屋子里逡巡一圈。

    老頭子轉身將一碗黑乎乎的藥汁遞到她面前,輕哼一聲,盯著她陰陽怪氣道:“睜開眼沒見著那小子很失望?”

    玉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口里有些苦。

    “祖父,他人呢?”

    老頭子沒好氣地朝門外努努嘴:“我叫他出去了,你乖乖躺在這里養傷,傷好之前不許出這個門。”

    玉嬋一臉茫然地看著他,老頭子繃著臉問:“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說著便拾起她喝完的空藥碗,轉了個身出去了,臨走前還不忘從外頭拴上門,在窗戶外對著她三令五申。

    “我不管那小子是什么身份,你和他從前有什么過往,你若是還想認我這個祖父,老夫點頭之前,不許同他私會!”

    可惜他前腳剛走,魏襄人后腳就進去了。

    玉嬋看著他瘦得越發棱角分明的面頰,眼圈一紅,兩個人才剛拉上小手,老爺子的腳步就在門外響起。

    玉嬋嚇得一個哆嗦,趕忙掀了被子將他整個人埋進去。

    人高馬大的魏小公子被自家娘子團成一個球藏在被子底下,心里有些憋屈,奈何老頭兒身份特殊,實在得罪不起,只好暫且忍氣吞聲。

    鄒茂年推門入內,兩道銳利的目光在屋子里掃視一圈,狐疑地問:“方才沒人進來過?”

    玉嬋心如擂鼓,面上卻佯裝惱怒道:“祖父您看得這么緊,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更別說是個大活人了。”

    鄒茂年滿意地點點頭,一句“為你好”還未出口,又聽她道:“我好歹也是大姑娘了,您往后進來能不能先敲敲門?”

    鄒茂年聞言倒也沒有反駁:“我方才同隔壁王嬸說了,她稍后便會搬過來替我照顧你幾日。”

    玉嬋:……

    老頭子走后,魏襄探出頭,一刻不耽誤地抓過她的左腿去扯她的羅襪,小心翼翼拆開纏在她足踝上的白布條。

    玉嬋紅著臉看向他:“做什么?”

    魏襄如臨大敵般地盯著她的足踝:“我瞧瞧傷口。”

    她的腳生得白皙豐盈,腳趾圓潤小巧,指甲泛著淡淡淺粉色澤,偏偏足踝又紅又腫,看上去好不可憐……

    玉嬋被他看得兩頰發熱,又要擔心祖父不知什么時候就帶著人過來了,低垂著粉頸問:“看……看完了嗎?”

    魏襄眸色暗沉地盯著她不及自己巴掌大的足,喉結上下滾動,點頭,重新替她裹好傷口,穿好襪,這才將人抱進懷中,用力吻她。

    這一吻纏綿悱惻,向她傾訴著久別的擔憂與相思之苦,玉嬋感受到了,用同樣的感情回應他。

    兩個人吻得難分難解,隔壁灶房里不時傳來老爺子叮鈴哐啷的聲響,她吻得難免分心,手指緊攥他的衣襟,整個人止不住地輕輕顫抖。

    魏襄懲罰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放開了懷里那擔驚受怕的姑娘,眼神幽怨地輕輕捏著她泛紅的耳尖問:“老爺子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成見?”

    玉嬋無奈聳聳肩:“他老人家獨居多年,難免性子古怪,先前連我也不認。”

    她問他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潭州的事如何了。

    他避重就輕告訴她事情都辦妥了,收到太子的傳信就趕來了,問她是怎么出的宮,又是怎么找到嵊州來的。

    玉嬋將那日宮里發生的事全都說了。

    魏襄有些后怕地重新將人攏進懷中,抱著她入睡。

    玉嬋被老爺子關在屋里養了幾日傷,等到能夠下地行走了,他才終于肯放她出門透透氣。

    經此一番折騰,老爺子也終于看清嵊州不是久留之地,勉強同意跟她離開。

    好幾次玉嬋想從祖父口中打探出當年之事的蛛絲馬跡,老爺子還是不肯透露給她。

    與此同時,京中局勢也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十二月初一,上京初雪。

    章崇之一行人帶著整理完成的賬本和八百多戶流民的聯名檢舉信,以及從潭州收集的種種罪證返回京中。

    明德帝勃然大怒,當即命錦衣衛指揮使韓休帶著人將昌南巡撫,潭州知府,以及涉案的其余數十名大小官員押解回京候審。

    緊接著又從這些人的家中抄出了金銀數百萬兩之多,奇珍異寶不計其數,經由吏部清算后與那賬冊上的數目仍舊對不上,足足少了半數。

    這半數金銀到底最終落入何人腰包,林林總總均不約而同地指向了那賬冊中提到的某位神秘肖姓大人物。

    皇帝命刑部、大理寺以及都察院三司會審。

    不想那昌南巡撫賀君堯竟在受審的前一日在獄中畏罪自盡,一頭碰死在了墻上。

    其余眾人并未與那位大人物有過直接的聯系,饒是刑訊逼供也未能審出一點苗頭。

    明德帝再次大發雷霆,命錦衣衛加緊盤查。

    一時之間,朝野內外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魏襄護送玉嬋祖孫兩人一路冒著風雪北上,終于在年前返回京中,將他們暫時安置在了自己城郊的那座別院中。

    一路行來鄒茂年早已將魏襄的底細摸了個七七八八,聽說他出身威遠將軍府后忍不住感嘆造化弄人。

    又聽說他在京中名聲不太好,更是日日防賊一樣防著他。

    玉嬋有心幫魏襄辯解幾句,老頭子卻板起臉孔來連她一道數落。

    “詩三百有云:‘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我看你就是被那小子的皮相所蒙蔽了。他除了出身比咱們高有什么好的?要我說,還是沈家那小子更合我心意。”

    玉嬋索性也破罐子破摔。

    “可我和他在夔州早就成過親了,還是他入贅到咱們家的。當初咱們家落難,沈家怕受咱們拖累,早就同咱們家退親了,若非他及時救場,您的大半家財早都進了二房腰包了。”

    第111章 山雨欲來

    鄒茂年聞言氣得面色漲紅。

    “入贅?他堂堂威遠將軍府的嫡子怎會心甘情愿入贅咱們這樣的平民之家?他家父母同意了嗎?”

    玉嬋搖搖頭,被他說得有些啞口無言了。

    老爺子見她無話可說了,有些洋洋得意地摸著胡須道:“沈家不行,自然還有別家,實在不行,一輩子留在鄒家不嫁人咱們也不是養不起。咱們鄒家欠他們魏家的早都還清了,犯不著再搭上一個姑娘。”

    玉嬋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點蛛絲馬跡,抓著他的袖子問:“什么叫咱們鄒家欠他們魏家的早都還清了?您再仔細說說。”

    老爺子裝聾作啞,擺著手道:“陳年舊事不提也罷,你這丫頭只須記住一點,天下男子大多負心薄幸,位高權重的尤其如此。”

    夜里玉嬋心事重重地吹滅燈盞,掀開帳子上榻卻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黑影給嚇了一跳。

    魏襄捂著她的嘴,朝她眨眨眼,對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玉嬋拍開他的手,佯裝惱怒道:“你來做什么?我祖父說咱們在杏花村成過的親不作數了,咱們鄒家門楣低矮,堂堂威遠將軍府的魏五公子入贅鄒家豈不是要叫天下人笑掉大牙?總之,咱們往后私底下還是不要見面的好……”

    魏襄雙手摟著懷里不住撲騰的姑娘,微微用力將人嚴絲合縫壓在身下,吧唧一口親在她的臉上。

    “怎么不作數了?我家娘子妙手仁心,活菩薩在世,我心甘情愿入贅你家,看誰人敢笑?”

    玉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正要板起臉來繼續數落他,卻感覺到壓在身上的重量一輕,下一刻便見他埋頭去扯她的羅襪,再度將她那只受過傷的腳捧在了掌中。

    玉嬋有些緊張地半撐起身看向他:“傷已經好了,你又要……”

    下一刻溫熱的唇貼上了她足踝處的肌膚,濡濕的觸感傳來,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自腳心升起。

    略帶了幾分薄繭的修長手指溫柔撫過那傷口結痂掉落后留下的淺紅桃花印,垂下他平素高傲的頭顱,宛如一個虔誠的信徒,伸出了舌尖溫柔舔舐傷口,潮濕熱氣一下一下噴灑在她足腕肌膚之上。

    玉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想要撤回腳,卻被他一把拽了回去。

    他手握著她的足腕,抬起臉來眼尾上挑睨向她,沉聲道:“噓,別出聲!小心被人聽見。”

    門外傳來一陣似有若無的沙沙聲,玉嬋回頭看了眼窗外婆娑搖曳的樹影,有些緊張地輕輕咽了口唾沫,紅云飛腮,眼睫不住打著顫兒,低聲斥責道:“你知道外頭有人,還敢……”

    下一刻,男子沉甸甸的身體和火熱的吻齊齊落下。

    他手指摩挲著攀上她的側腰,食指勾住腰間系帶,含著她的耳垂聲音低低地誘哄。

    “阿嬋,咱們要個孩子可好?”

    玉嬋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響,手指下意識地去摸壓在枕頭下的香囊。

    他將她的手指抓回來,含在嘴里輕輕啃咬,一雙漂亮的鳳眸里滿含怨念。

    “我隨便說說,你若是不愿,我豈會強迫你?”

    玉嬋微微一怔,心知他是想借孩子將這樁婚事坐實,眼眶有些酸澀,抬手鉆入他的衣衫下擺,輕輕攀上他肌肉緊繃的后背,安撫地拍了拍。

    “天底下同床異夢的夫妻不勝其數,定親后可以退婚,成親后還可以和離,有了孩子也未必穩妥……”

    她每說出一個字便似一把冰刀插在了他的心口,到了后來他眼底的笑意徹底消散了,整個人好似浸了一層寒霜。

    這叫玉嬋覺得自己好似才是那個吃干抹凈拍拍屁股走人的負心漢,輕咳了兩聲仰頭吻了吻他鼻翼的小痣,柔聲安撫。

    “我的意思是……只要兩個人勠力同心,肝膽相照,哪怕沒有那一紙婚書,沒有孩子作為羈絆,也能心照不宣,長長久久……”

    魏襄翻了個身從她身上下來,仰躺在她身側,盯著黑漆漆的帳頂,悶聲道:“聽姑娘這意思好似不打算同我公開這層關系了?”

    玉嬋輕輕一笑,抬手勾住他的下巴,將他英俊的臉孔扳向自己。

    “哪兒能呀?只是眼下我的身份不還是見不得光的宮中逃奴嗎?好歹也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日,你說是不是?”

    魏襄心知她說得有理,心里卻好似結著一團疙瘩。

    玉嬋見他面色依舊緊繃,索性掀了被子捂住頭,鉆進被窩里。

    魏襄眼角余光捕捉到她往后退出的動作,心底有那么一點失落。

    下一刻卻睜大了眼,感覺到她藤蔓一般手腳并用地從腿底下爬了上來,將一副柔軟馨香的身子結結實實壓在他的胸膛上,在他驚詫的目光中垂頭叼開他身上那件薄絹中衣的半片衣襟,將溫軟的唇瓣貼了上去。

    一聲壓抑的輕喘自他喉間溢出,身體繃得更緊,他仰起頭垂目一臉緊張地注視著她黑漆漆的發頂,就聽她口中含含糊糊道:“郎君,我從前聽人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覺得那不過是那些男子為自己負心薄幸編造出來的狗屁東西。如今看來,這后半句說得……好似還有那么幾分道理……”

    話音落,她的手越發肆無忌憚,他終于忍不住梗著脖子撐起上半身,一個天旋地轉將人重新壓在了身下。

    他一手掐住她的腰,一手按著她的臀,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兩片嫣紅的唇瓣,咬牙切齒地在她耳邊吐出幾個字。

    “阿嬋,你自找的!”

    這一夜,他一次一次刷新了她對年輕男子力氣與手段的認知。

    記不清過了多久,兩個人又是如何從帳中到了案前。

    她紅著臉垂著頭伏在他的肩上,墨黑如緞的長發垂至后腰,兩條白花花的長腿搭在他青筋暴起的臂彎,兩只胳膊無力地攀著他的脖頸,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動。

    他兩只手掐緊她的纖腰,往上掂了掂,后退一步,隨著鐺的一聲燭臺落地的聲響,她的臀抵住冰涼的黃花梨木案臺,整個人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驚呼一聲,粉紅指尖陷進他肌肉線條分明的脊背,激得他亦是渾身一顫,再次垂頭含住了她溫軟的舌尖。

    妝奩前的銅鏡中映出女子酡紅的一張嫵媚面容和男子微微汗濕閃著光的脊背。

    長夜寂寂,北風呼號,唯有這珠簾繡幕中一片火熱天地。

    翌日清晨,玉嬋在溫暖如春的羅被錦衾中睜開眼,手指摸向身側,他人早已不在了。

    一拍腦門想起昨夜本來是該問他是否知曉鄒家與魏家從前的瓜葛,胡天胡地了大半夜竟給忘了。

    魏襄今日早早出門去五城兵馬司報了個到,打馬路過長街遇見同樣下值歸來的章崇之章大人。

    章大人在潭州平息流民暴亂,救萬民于水火,為朝廷追回數百萬的贓款,歸來京城后更是官聲大作。

    正式由七品的吏科給事中升任正四品的僉都御史,可謂是風光無兩。

    章大人在轎中遠遠瞧見身騎紅鬃馬,一襲錦帽貂裘,意氣風發踏雪而過的魏小公子,連忙命人抬轎追了上去。

    魏襄回頭見章大人如今一身緋色官袍,頭上梁冠巍峨,整個人容光煥發,勒轉馬頭,好整以暇地將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含笑朝他拱了拱手。

    “還未恭賀章大人高升!”

    章崇之抬手正了正頭上梁冠,搓著手赧然道了聲“同喜,同喜”,左右看了看又壓低了聲音道:“聽說魏小公子入了五城兵馬司。區區副指揮使之職實在有些大材小用……”

    魏襄笑而不語,又聽他道:“鄙人自潭州歸來一直便想找個機會請魏襄公子吃頓便飯,相請不如偶遇,今日如何?”

    魏襄覺得這位小老兒有些意思,欣然下馬與他同行。

    章崇之也索性棄了轎與他信步走在落了薄薄一層雪的長街上,兩個人隨意走進路邊的一座酒樓。

    小伙計見這兩人一個是錦衣華服的俊俏公子,一個是穿紅著緋的朝廷大員,忙上前殷勤侍奉。

    章大人信誓旦旦要他們將樓中最拿手的好菜都上上來,看到那些菜肴背后驚人的價目后又忍不住面露尷尬之色。

    魏襄看破不說破,依舊叫他們好酒好菜上上來。

    章大人看著一桌子美酒佳肴,暗自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魏襄含笑拍了拍他的肩,十分熟絡地招呼他動筷,又問他:“不知章大人今日特意請我吃這頓飯所為何事?”

    章崇之放下筷子,神神秘秘自懷中摸出一張圖紙遞過去。

    魏襄抬眸看了他一眼,長指挑開圖紙,落在被圈出來的那處,挑眉望向他問:“章大人懷疑福盛錢莊有問題?”

    章崇之實指點著桌上的京都巨賈圖:“福盛錢莊的那位掌柜姓肖,潭州帶回來的那本賬冊中提到的神秘大人物恰好也姓肖。這福盛錢莊乃是京中最大的錢莊,每年經此流通的金銀不計其數,是銷贓的絕佳場所……”

    魏襄不置可否,再次看向他問:“可天底下姓肖的掌柜不計其數,有什么證據可以證明他與潭州之事有勾連?”

    章崇之拍了拍桌道:“難就難在這個肖掌柜太過神秘,京中幾乎鮮少有人見過他的真容,真叫人無從下手……”

    言罷又朝魏襄使眼色。

    魏襄指尖捏著白瓷杯轉了轉,放在鼻尖輕輕一嗅,朝他了然一笑。

    “惠州產的浮玉春,百兩銀子一壺,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章大人眼皮抽痛,就在他滿心忐忑以為今日這頓飯要生生剝下自己身上一層皮時,小伙計卻體貼地告訴他公子已經結過賬了。

    魏襄無暇與章大人打眉眼官司,福盛錢莊的事章大人不說,他們也會去查。

    只是眼下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自從年初時查出那鳶雪的真實身份后,他們便派人一直暗中留意麗春坊那邊的動靜。

    近日終于成功引蛇出洞,抓住了苦苦追尋多年的那條大魚。

    臘月二十四,天降大雪,群臣整衣斂容入宮朝見皇帝,君臣和睦,喜氣洋洋,共同揭下了這一年最后一次大朝會的帷幕。

    罷朝后,太子領著一人面見皇帝,揭開了一段塵封已久的命案。

    第112章 入宮陳情

    那人名叫徐遠舟,父親名叫徐伯遠,正是十五年前在魏皇后薨逝案后死在流放途中的太醫院前院判。

    明德帝早亡的那位發妻,端惠皇后魏氏生前便一直由這位徐院判負責診治。

    興平十三年秋,宮中重陽宴后端惠皇后突然病倒,起初只是頭暈、腹痛,經太醫院的御醫們診治后有所好轉。

    誰知短短兩個多月后,皇后病情急轉直下,纏綿病榻不過月余便撒手人寰。

    皇后生前常常腹絞痛不止,太醫們查不出緣由。

    宮中盛傳皇后之死乃是由當年早產生下太子后留下的后遺癥所致,后來甚至有流言開始傳太子命格與帝后相沖,有克父克母之嫌。

    為了平息事端,當時年僅十三歲的太子被迫接受那張天師的鞭笞火烤之刑,驅除那些人憑空捏造出的邪祟。

    整整三日,不吃不喝,十三歲的羸弱少年最終挺了過來,哪怕最后只剩下半條命也要堅持查清楚母親死亡真相。

    后來在魏家的幫助下,在皇后死去的三個月后,在她生前用過的妝奩里發現了端倪,皇后生前所用妝粉里竟被摻入了超量的鉛粉。

    自前朝起世人便有在妝粉中摻入少量鉛粉以達到增白膚色,掩蓋肌膚瑕疵的傳統,本也稱得上平常。

    可皇后那盒妝粉中被摻入的鉛粉足有尋常女子的三倍之多,無異于直接投毒。

    再結合皇后生前腹痛、頭暈、惡心等癥狀,幾乎可以斷定便是鉛粉滲透皮膚導致的中毒無疑。

    魏家人將這些證據提交到皇帝面前,皇帝勃然大怒,責令宮正司徹查此事。

    后來查出乃是皇后宮中一位名叫采兒的宮娥所為。

    那采兒因與人私相傳遞被人檢舉告發到魏皇后與郭太后面前。

    當著郭太后之面,皇后不得不按照宮規命人罰了她二十杖,將其逐出了坤寧宮,后來終是于心不忍悄悄命人給她治好了傷。

    那宮娥傷好便一直在浣衣局當差,有一回皇后路過御花園碰見她給人送漿洗好的衣裳,見她衣衫單薄,雙手生滿凍瘡,不由得心生憐憫,等到太后氣消徹底將這等事忘卻之后,暗中將人調回了宮中。

    豈料這采兒竟然懷恨在心,恩將仇報,悄悄在皇后脂粉盒里下毒。

    那宮娥在事發當日在浣衣局投了井,畏罪自盡了。

    后來皇帝又將負責皇后脈案的徐伯遠等人治了失察瀆職之罪,判了抄家流放,皇后一案便就此不了了之。

    緊接著徐伯遠及夫人幼子都在流放的路上突發惡疾一命嗚呼了,只剩下一個長子徐遠舟下落不明……

    這些年來,太子常年為夢魘所擾,夢中常常見到母親死前那張被疼痛折磨得幾近扭曲變形的面孔和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的身體。

    無論是宮娥采兒的“畏罪自盡”,還是太醫徐伯遠的“突發惡疾”,他都不覺得只是偶然。

    是以這些年來他從未放棄過追查母親之死的真相。

    可惜他年幼時羽翼未豐,有許多事雖有心而無力。

    多年蟄伏,終于等到羽翼豐滿的這一日。

    他先是查到了徐家那個沒入教坊司的孤女的下落,原來她早已暗中被人從教坊司偷梁換柱,有了新的身份。

    如今風頭正盛的麗春坊雙姝之一的鳶雪姑娘便是當年沒入教坊司的徐家遺孤。

    魏襄進入麗春坊,想方設法接近那姑娘便是為了從她口中打探出一點陳年舊事以及她那離奇失蹤的兄長的下落。

    可惜那姑娘想來是家中出事時年紀尚小,竟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事了。

    蕭胤只好命人將鳶雪便是徐家遺孤的消息悄悄散播出去,所幸皇天不負有心人,蹲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終于叫那徐遠舟找上了門。

    皇帝微瞇著眼,看著面前這個形容有些狼狽的羸弱中年男人,試圖從他的眉宇間捕捉到一點舊人痕跡。

    可惜徐遠舟自十多年前被判流放后便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日日東躲西藏,擔驚受怕,被折磨的不成人形,自他身上竟看不出半點徐父生前的風采氣度來。

    太子見皇帝似微微有些出神,忍不住輕咳了兩聲。

    徐遠舟立刻會意,膝行到皇帝腳下,兩只手哆哆嗦嗦將一封絕筆信并厚厚一疊脈案遞上前,聲淚俱下地哭訴道:“求陛下為草民做主哇!”

    皇帝面色陰沉地盯著他,手自寬袖中探出,接過劉福瑞呈上來的東西隨意翻看了一眼,登時便覺胸中血氣翻滾,身形一晃,手中信紙嘩嘩落地,一手撐著案臺重重咳嗽起來。

    劉福瑞拖長了嗓音喚了聲“陛下”,急忙上前為皇帝順氣,帶著哭腔朝門外高喊:“傳太醫,快傳太醫!”

    太子與滿室宮人紛紛垂首跪地請皇帝保重龍體,徐遠舟也跟著誠惶誠恐伏倒在地。

    皇帝咳得滿面通紅,半晌才直起身,兩道渾濁的目光先是投向了太子,而后是幾乎將整張臉貼在地面的徐家子,閉了閉眼,朝劉福瑞擺了擺手。

    劉福瑞立刻會意,匆匆帶著一室宮人退下,小心翼翼合上殿門。

    “你父親在這封絕筆信中提到他在端惠皇后發病之初便察覺到了一絲蛛絲馬跡,本想如實稟報卻半路被人攔了下來,以你的性命做要挾,要求他不許透露一個字?”

    皇帝銳利的目光落到徐遠舟身上。

    徐遠舟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正是!當時草民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與幾個同窗從酒樓出來突然被一群黑衣蒙面的人攔住了去路。那些人將我囚禁在暗無天日的私牢中整整三個月,日日對我威逼恐嚇,后來草民還是靠著裝瘋賣傻僥幸躲過一劫,回去時宮中已然傳出了端惠皇后病逝的消息……”

    思及陳年往事,徐遠舟哭得涕泗橫流。

    “自皇后薨逝后,家父便深感大禍臨頭,果不其然,三個月后便被判了抄家流放。誰知饒是如此,那些人還是不肯放過我們一家。父親預感時日無多,便提前將這封絕筆信與皇后脈案所藏之地告知了我,用抄家時母親藏下的金簪買通了負責看守的一個獄吏。那獄吏收了錢財喜不自勝,果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叫我夜里逃了出去……”

    言及此處,他突而仰面撲上前一把抓住皇帝的靴。

    “陛下,我爹他……并非病死而是被人活活勒死的。他們先勒死了我父親,又勒死了我的母親和年僅六歲的弟弟,當時草民……草民就躲在路邊的草叢中,眼睜睜看著他們為非作歹卻豪無還手之力。這些年草民一直被人追殺,活得生不如死卻不敢死,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為父母弟弟報仇雪恨。求陛下懲治奸佞,為我們一家做主哇!”

    皇帝怒不可遏地垂首盯著他抓在自己靴上那兩只臟污不堪又瘦骨嶙峋的手,好似被地獄爬出來的惡靈纏住了一般,一時有些不寒而栗,目光變得愈發陰沉。

    “你父親明知皇后病得蹊蹺卻因一己之私瞞而不報……害朕痛失發妻,朕沒有誅你們滿門就算格外開恩的了,你有什么資格為你和你的家人喊冤?”

    徐遠舟身形一顫,松開了手,以額觸地砰砰地磕了幾個響頭。

    “草民罪該萬死,草民的父親也為當初一時糊涂付出了慘痛代價,可……真正的幕后黑手還在逍遙法外,草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皇帝撐著膝頭,忽然冷笑出聲。

    “好個死不瞑目!你父親在絕筆信中指認此事乃高家所為,除了皇后脈案,可有其他罪證?”

    徐遠舟抬袖抹了抹哭得狼狽不堪的臉,敞開衣襟露出胸口的刺青。

    皇帝目光一滯,聽他顫聲道:“母親在掙扎間扯開了其中一人衣襟,露出了里頭這塊刺青。這些年草民將它刻在胸口,便是要提醒自己就是死也不能忘記血海深仇。”

    皇帝撐著膝起身,面容陰鷙地盯著他胸口的圖騰,那是一張青面獠牙的鬼面,毫無疑問便是高家死士身上特有的圖騰……

    太子神情悲憤地抬眸看了一眼皇帝白里透著青的駭人面孔,撲通一聲雙膝觸地,一聲“父皇”才剛出口,便見身前黑影一晃,皇帝口吐鮮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這夜太子一直親自守在皇帝的身前,命人封鎖了皇帝昏厥的消息,悄悄將玉嬋祖孫兩人接入宮。

    鄒茂年親自為皇帝施針治療,不出一個時辰人便醒了過來。

    皇帝睜開眼看著面前這須發皆白的老頭兒與面容清秀的小后生,見他二人皆是內侍裝扮,他卻幾乎一眼就能瞧出他們并非宮里人。

    探詢的目光投向太子,太子立刻請鄒茂年上前一步脫下那身內侍裝扮,以便皇帝看清他本來的相貌。

    “陛下!陛下可還記得老兒?”

    皇帝目不轉睛注視著面前這精神矍鑠的老頭兒,眼中從驚詫、惶恐再到后來的篤定。

    “朕記得你,你給皇后瞧過病,你……你是夔州來的那位鄒先生?”

    鄒茂年抬袖抹了一把老淚,拉著玉嬋在皇帝面前跪下。

    “正是!草民鄒茂年叩見陛下。這是草民的孫女,前些時日,我這膽大包天的孫女假借夔州周氏女之名,犯下欺君之罪潛入宮中,便是為了找尋老兒的下落,請陛下看在她年幼無知的份兒上饒她一命。”

    皇帝撐著床榻起身,看著玉嬋重重咳了兩聲,太子上前將一個靠枕墊到皇帝身后。

    皇帝擺了擺手,依舊盯著面前這一老一小詫異道:“朕清楚記得,當年皇后病重,魏家老祖宗特意命人從夔州請來鄒先生為皇后看病,豈料中途遭遇盜匪,跌落山崖。他們都說你死了……”

    鄒茂年忙解釋道:“草民來京途中的確遭遇一群人追殺,墜落山崖,幸而遇到好心人搭救……”

    皇帝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那你死里逃生后為何不回夔州與家人相聚?”

    鄒茂年聞言面上神色一暗:“草民當年遇到的那群人出手狠辣,招招斃命,并非沖著草民隨身攜帶的財物而來,看起來不像是山匪,更像是一群訓練有素的死士。草民不知那些人為何要對我這樣一個略通岐黃的老頭兒下殺手,唯恐歸家只會給家人招致不幸,故而在外隱姓埋名十余年不敢與家人相認……”

    第113章 皇后祭日

    皇帝繃著臉沒有再繼續問下去,面色灰敗地盯著案上燈盞,沉吟良久才開口道:“朕知曉了,朕會命太子著人保你一家平安無虞,你們先下去吧。”

    鄒茂年感激涕零,重重朝皇帝磕了幾個響頭,拉著玉嬋起身又忍不住再次確認:“那草民這孫女……”

    皇帝有些疲憊地按了按眉心:“朕恕她無罪……”

    祖孫二人再次向皇帝謝恩,行至門前,玉嬋突然返回皇帝身前撲通一聲跪下。

    “陛下大恩大德民女沒齒難忘,民女斗膽想求陛下恩準民女再入壽康宮侍奉太后娘娘左右。”

    鄒茂年聞言眼皮子一抽,輕咳了兩聲正要說些什么,卻見皇帝擺了擺手。

    “罷了,念在你是個不忘舊情的朕便法外開恩,準了你這回。”

    玉嬋再次叩首謝恩,心滿意足地同祖父一道退出了乾清宮。

    殿門合上,等到空曠的大殿之中再次只剩下這天家父子二人了。

    皇帝微微側頭看向太子清瘦的面容,有些欲言又止。

    太子紅著眼在皇帝面前屈膝跪下:“今日兒臣擅自作主將徐鄒二人帶入宮,請父皇恕罪!”

    皇帝擺了擺手,撐著膝自肺腑之中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是朕失察,難為你當年小小年紀既要承受喪母之痛,又要遭人非議。你又何錯之有?快先起來吧……”

    太子以額觸地,朝皇帝重重磕頭。

    “殺母之仇,兒臣一刻不敢忘懷,請父皇懲治奸佞,叫我母后在天之靈也好瞑目!”

    皇帝濃眉緊鎖,心情復雜地垂目注視著伏地不起的太子,眼底籠著一片捉摸不透的陰云。

    良久才眼含淚光苦笑著點頭:“殺母之仇自是不該忘,殺妻之仇又叫朕如何不恨?你母后自十六歲嫁入恒王府,成為朕的發妻,為朕操持家務,誕育子嗣,朕為帝前四季常服皆由皇后一針一線親手縫制。你母親生性純良,從不與人為惡,從不忍對人說一句重話。府中上下無不對其心悅誠服,感恩戴德。多年來,朕……每思及皇后生前音容笑貌何曾不是痛心疾首?”

    太子兩只眼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皇帝投在地面上的人影,抿唇不語,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皇帝抬手按了按額角,盯著案上的獸耳鎏金博山爐中緩緩升騰的輕煙,面色逐漸轉為陰沉。

    “朕自登基以來,苦高氏掣肘良久!高氏一脈,自恃是匡扶過兩朝江山社稷的有功之臣,父子兩人先后把持朝政多年。此次潭州一案查到關鍵處又斷了線索,不用想也能猜到誰人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

    皇帝喘了口氣,忽而拔高了聲量。

    “這群狂妄放肆的無君無父之徒,十年前敢毒害朕的皇后,十年后又再度將手伸向了朕的江山社稷,真當朕這個皇帝是個擺設……”

    言罷忽而抬臂將案前的博山爐一把掃落,那爐子自太子腳邊咕嚕嚕滾出去,香灰塵屑在空中飛舞。

    太子忍不住掩唇重重咳嗽起來,良久才平復下來,抬眸,目光凝澀地注視著皇帝。

    “以父皇之見,該當如何處置這幫目無君父的奸佞之徒?”

    皇帝自床榻前起身,青灰道袍窸窸窣窣拂過光潔地面,赤足行至太子身側,躬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眼下高家在朝中擁護者良多,若要連根拔起必會引來朝野震動。目前還不是動高家的時候,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皇帝拍了拍太子的手背,意味深長地注視著他繼續道:“太子可明白為父的苦心…”

    太子眼中閃過一絲暗芒,不過一瞬便斂了情緒,借著皇帝的手起身,躬身垂首應答:“兒臣明白了!”

    皇帝注視著面前這個態度恭順的兒子,恍惚記得太子未及弱冠便可與自己比肩。

    曾也不止一次不無遺憾地想,若太子沒有因早產從母胎起便帶了不足之癥,定也能長成魏家長子那般魁偉英挺的男兒……

    父子間的這場對話就此草草收場,退出乾清宮前太子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眼含熱淚注視著皇帝問:“父皇可還記得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皇帝微微一怔,沉吟良久,按著眉心喃喃道:“臘月二十八,是你母后的祭日。一轉眼,皇后過世整整十五年了。二十八日,你我父子同行,一道去西陵探望你的母后。”

    太子卻是搖搖頭,垂首道:“兒臣今日聽欽天監的劉大人說年前幾日皆有大雪,不宜出行。西陵山高路遠,雪天更是難行。父皇這兩日身體染恙還是留在宮中好生將養的好。西陵祭祀兒臣代勞便可。”

    皇帝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近來隱隱作痛的左膝,神情復雜地點點頭:“也好,省得去了徒增傷感。你去時也千萬當心,帶上魏家那小子,朕再……再命魏煬與你們同去。朕記得皇后彌留之際還拉著朕的手要朕好好照顧魏家這幾個小子……”

    興平十三年冬,臘月二十八,為病痛折磨了三個月之久的端惠皇后早起向嬤嬤要了一碗粳米粥,用完早膳整個人突然來了精神,好似感覺不到疼痛了,拉著嬤嬤的手央求她為自己梳妝,開箱取出自己自入主中宮以來便再未穿過的那條銀線挑邊的大紅石榴裙。

    宮娥們望了望外間黑沉沉的天色忍不住出言提醒:“今日恐怕會下雪,娘娘那套衣裙原是春衣,如何擋得出如此嚴寒?”

    嬤嬤朝她們搖搖頭,含淚為皇后梳發點妝,簪好她從前最喜歡的一對兒攢珠鑲寶蝴蝶釵,換上那身不合時宜的裙衫,默默命人在室內多放幾個熏籠。

    皇后坐在妝鏡前,含笑注視著自己那張久違了的容光煥發的臉,轉頭對嬤嬤道:“去看看胤兒下學了不曾,胤兒說他想去城郊放風箏,今日我想帶他一起出宮去城郊桃園放風箏。”

    宮人們聞言皆忍不住默默垂淚,忙命人去請太子。

    太子此生永遠也忘不了母親薨逝那日冰涼手指輕撫著他的面頰,替他擦著眼中奔涌不止的淚,對他說:“別哭,胤兒乖,別哭啊!是娘不好,娘還是沒法等到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的那日了,是娘對不住你。下輩子……下輩子咱們做一對兒尋常母子,娘再……娘再陪著你長大成人……”

    說完這句話皇后的手便重重垂下,一時之間坤寧宮內哭聲震天。

    太子兩只手死死握著母親冰涼僵硬的手指沒有出聲,眼淚卻無聲地順著眼角落下。

    那一年他十三歲,十三歲的少年還未長成,卻已到了知事明理的年紀。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那一日永遠失去了母親,痛徹心扉。

    興平二十八年冬,臘月二十八。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自天而降,太子與太子妃二人攜皇長孫蕭乾,撐傘登上落滿皚皚白雪的山道。

    太子一身縞素,獨自撐著傘走在前,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在他青灰的油紙傘上,片刻后化作水珠順著傘骨滴滴答答落到他的肩頭,將他身上的白狐裘大氅濡濕了一大片。

    他卻似渾然未覺,皂靴踏過厚厚積雪,發出吱嘍支嘍的細響,一步一個腳印朝著那座亡母棲身之地獨行而去。

    太子妃攜著年幼的兒子緊隨其后,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行在前頭的那道孤影。

    蕭乾小手被母親溫柔包裹在掌心,靴踩在父親踏出的腳印上,神情肅穆地追隨著父親的腳步。

    許是不想母親被無關人等攪擾,太子將一干隨從皆留在了山下,魏家兄弟二人也只是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后。

    太子走到那方刻著端惠皇后陵的石碑前,放下傘,抬手撫去落在碑身上的雪,而后對著石碑后的那座土丘喃喃道:“母親,兒又來看你了。”

    生前那樣怕冷的一個人,死后卻要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長眠。

    骨節分明的手指撫過冰涼的積雪,指尖變得通紅,聲音竟有些哽咽。

    “整整十五年了,兒終于找出了當初害你的奸人。可……兒無用,無法令他們立刻受到應有的懲罰。不過……兒并不打算就這么放過他們,那些人欠咱們的血債,兒必會一筆一筆討回來……”

    半晌,皇長孫蕭乾仰頭注視著身前那道獨自佇立良久的清瘦孤影,抬手抹去掛在面頰的一串淚珠,又轉頭看向同樣紅著眼的母親。

    白若歆朝他微微頷首,蕭乾自母親掌心抽出手,三步并作兩步朝著父親跑過去,在距離父親不過幾步之遙腳踩到濕漉漉的山石,小小身影咚地砸向了積了厚厚一層雪的地面,濺起一地的雪沫子。

    蕭胤被身后的動靜驚動,思緒回籠,轉過身疾步行至兒子身側,蹲下身一把將人從雪地上抱了起來。

    “沒事吧?”一面替他拍著他衣上的雪屑,一面關切地問道。

    蕭乾雙手圈著父親的脖頸,羞赧垂下頭。

    “父王,兒臣沒事,兒臣……兒臣只是想幫您一起給皇祖母掃雪。”

    蕭胤看著他在雪中凍得微微發紅的小臉不由得心中一痛,抬手撫了撫他的面頰,握著他的手一道撫去落在母親碑上的積雪。

    這日的雪一直落到了深夜,卻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

    自西陵歸來后太子獨自入了書齋。

    入夜后小內侍在門外小聲通稟:“殿下,夏良娣親自煮了驅寒的姜湯送過來。”

    片刻后門開了,一道高大頎長的身影自里走出,身著一襲華彩流光裙的夏良娣粉面含春,抬眸望了眼自里間走出的眉目清雋的男子,胸口處忍不住咚咚直跳,慌忙垂下頭,將手中的承盤捧至眉間,柔聲低語。

    “殿下今日去了西陵,天寒地凍的想必受了些寒。妾為殿下熬了一碗姜湯……”

    言罷,垂下一截纖白的脖頸滿心期待地注視著面前織金蟠龍的靴面。

    那靴朝她移了兩步,廣袖拂過她的面頰,留下一陣令人心馳神往的沉水香氣。

    她微微瞇了瞇眼,心如擂鼓地望著太子接了姜湯仰頭一飲而盡。

    “夏良娣有心了!來人,送兩筐紅羅炭去春華居。”

    夏嬈娘有些喜出望外地抬起頭,卻沒有聽到想聽的話。

    “天寒地凍的,夏良娣穿得這樣單薄還是快些回春華居去吧。”

    第114章 雪落枝頭

    夏嬈娘雙目含淚,怔怔地望著太子那張溫和俊逸的面容,手指絞著腰間絳帶,還想說些什么便聽他對著小內侍吩咐道:“來人,送良娣回去吧。孤聽聞側妃今日身子有些不適,不知是不是腹中胎兒有什么不妥,孤去秋水閣瞧瞧。”

    語罷早已帶了宮人大步流星地朝著秋水閣揚長而去。

    夏嬈娘望著太子離去的方向,小跑著追了幾步,小內侍提著燈籠在她身后喊:“雪天路滑,良娣,還是快些回春華居吧。”

    夏嬈娘呆呆停住腳步,染著大紅蔻丹的指尖深深陷進掌心里。

    韶光殿內,春信捧著注滿熱湯的銅盤上前,遲疑地望著坐在鏡前拆發的太子妃問:“娘娘,您真的不過去瞧瞧嗎?”

    白若歆抬手自髻邊取下一支鏤空梅花簪,輕輕擱至妝奩前,注視著鏡中那張微微泛白的面容,搖頭道:“不必了,今日是端惠皇后祭日,殿下必然要獨自悼念亡母,貿然前去打攪只會叫殿下覺得心煩。”

    春信有些欲言又止,身后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了。流云搓著手,帶著一身寒氣大步流星走了進來。

    春信剛要出言斥責便見她拍著雪三步并作兩步行至太子妃身側,義憤填膺道:“娘娘,那個春華居的夏嬈娘為了爬上殿下的床真是連臉面也顧不得要了,大雪的天兒穿得那樣少,借著送勞什子姜湯的名義巴巴地跑去殿下書齋。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白若歆聞言手中動作一滯,兩道娥眉緊蹙,自鏡中注視著流云那張氣得有些發紅的稚嫩面孔,肅聲斥責道:“好了,她怎么說也是陛下賜給殿下的人,不是爾等能夠隨意輕賤的……”

    春信朝流云瞪了一眼,流云自知失語慌忙垂下頭,抬手輕拍了下面頰。

    “奴婢知錯了,娘娘,奴婢只是……只是氣不過……”

    白若歆輕嘆一聲:“好了,過來替我篦發吧。”

    流云立刻上前,拿起妝奩前的一把犀角梳沾了玫瑰花露仔仔細細為太子妃篦發。

    太子妃這一頭發養得極好,烏黑濃密,挽成髻時高聳如云,散開時又如流瀑一般。

    只是她此時面色有些不好,眉尖若蹙,烏黑的發映著蒼白的面容,有種寂寥的病態美。

    白若歆一言不發坐在鏡前,任由婢女們為自己梳洗畢換上一身輕暖的寢衣,吩咐人都退下,獨自走入紅羅軟帳中。

    婢女們魚貫而出,門吱呀一聲合上。

    她躺在帳中側耳聽著窗外北風呼號,雪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饒是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衾,睡了好一陣還是手腳冰涼。

    她翻了個身,手腳在被下微微蜷縮,窗外傳來婢女們小聲交談的聲音。

    “殿下最后去了春華居嗎?”

    “沒有,殿下是什么人吶?怎會喜歡她那樣狐媚惑主的輕浮行徑?”

    “那殿下……”

    “去了秋水閣。”

    兩個人沉默了良久,春信的聲音再度響起。

    “秋水閣的那位眼看著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來,可千萬別在這時候出什么岔子才好……”

    兩個人正說著話,殿門前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現在面前,春信與流云皆是忍不住大驚失色,匆匆起身朝來人行禮。

    蕭胤朝她二人擺了擺手,示意她們莫要出聲。

    白若歆一動不動地面朝里躺在榻上,側耳聽著婢女們小聲交談的聲音沒有了,身后的門卻被人輕輕推開,以為是有人進來送東西,不疑有他,合上眼佯裝入睡,忽而感覺到身后的羅帳被人掀開,緊接著熟悉的沉水香氣攏了過來。

    她渾身一僵,驚詫地睜開眼,回頭雙目圓睜注視著俯身上榻的男子。

    “殿……殿下,您怎么……怎么來了?”

    蕭胤隨手解了身上的狐裘搭在床邊,脫下靴,面無表情地掀開被衾躺了進去,將她撐起的雙肩重新按回枕上,身子貼過去輕輕將人攏進懷中,唇貼著她的耳畔低語。

    “孤來看自己的太子妃,有什么不對嗎?”

    他溫熱的胸膛緊貼著她的后背,隔著兩層輕軟的衣料,她可以清楚感覺到他身上燙得有些異常,整個人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轉過身,剪水雙眸一瞬不瞬注視著他潮紅的面頰,手背貼上他滾燙的額,忍不住驚呼出聲。

    “殿下!殿下可是染了風寒,怎么這么燙?臣妾這就去叫人為您請太醫。”

    說著便要起身往外走,人卻被他抓著手腕用力一拽重新拽回了懷中。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用了些力將她的面頰按在胸口。

    “孤沒事,太子妃哪兒也不要去,留在這里陪著孤可好?”

    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微微氣喘,白若歆臉貼著他的胸口,聽著他亂得失了節奏的心跳,有些茫然無措地望向他棱角分明的下頜問:“殿下……這是怎么了?”

    蕭胤垂眸對上她滿是關切的美麗面容,胸中一陣悸動,垂頭尋到她香軟的唇瓣用力碾壓上去,手牽了她的柔荑向著那火熱之源探去。

    白若歆身子輕輕一顫,手指下意識地向后撤離,卻被他大掌牢牢攥住,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

    重重的喘息聲自他喉間溢出,他一個翻身將人牢牢壓在了身下,舌尖破開她緊閉的唇齒,在她口中攻城掠地。

    她搖著頭嗚咽出聲,抬手推他。他卻紋絲不動,雙手鉗住她不住掙扎的胳膊,兇狠地掠奪,山岳般起伏,一改人前溫良恭儉的儲君形象。

    她的淚順著眼角滾落,他嘴角嘗到一絲苦澀,微微一怔,停了下來,抬手拂去她頰邊淚水,松開她翻身仰躺回枕上,一臉頹然地注視著微微浮動的帳頂。

    “那碗姜湯有問題,孤一時沒忍住……”

    他的聲音低啞,帶著幾絲疲憊與深深的歉意。

    白若歆輕輕吸了吸鼻子,點點頭,翻身轉向里側。

    “臣妾……臣妾覺得身子有些不適,殿下還是去……”

    “孤知曉了,太子妃好生歇息,孤睡不著出去走走。”

    他望著她清瘦的背影,撐著床榻坐起了身,掀開帳簾,隨意攏了攏身上衣裳,穿靴下榻。

    她翻過身來看著他穿著單衣起身要往外走,慌忙跟著坐起身,伸手去抓方才被他隨手扔在腳邊的狐裘,卻見他忽然停住腳步,轉身,兩道黯然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白若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就聽他嗓音低啞著問:“阿音,你是不是同母后一樣后悔嫁入帝王家?后悔成為孤的妻子?”

    她微微仰頭注視著他雪松一般的孤影,眼眶一點點濕潤,待回過神來,他的身影早已轉出了門外。

    一陣冷風灌入,她用力眨了眨眼,一滴冰涼的眼淚順著面頰滾落,她起身下榻,赤足踩過鋪設暗藍蹙金團花軟毯的地面,望著他逐漸消失在窗前的身影,頹然跌坐在地。

    她手指掩面,雙肩抖動,輕聲抽泣,片刻后感覺到一道高大身影去而復返,將她整個人攏入其中。

    他輕嘆一聲,躬身,溫熱的大掌覆在了她光潔的額前。

    “哭什么?孤沒有走。”

    白若歆仰頭注視著面前這去而復返的男人,淚水一點一點盈滿眼眶,沒有說話,手指卻幾乎是下意識地挽住了懸在他腰間的絳帶。

    他垂眸看了眼她的手指,彎下腰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小心翼翼放回榻上,為她擦去眼淚,掩好被角,眉眼溫柔地注視著她道:“睡吧。”

    白若歆望著他不安地合上眼,卻感覺到他起身往外走,慌忙睜開眼伸手攥住他的半片衣角,梗著脖問:“殿下要去哪里?”

    蕭胤背脊一僵,垂頭注視著悄然攀上腰身的兩條胳膊,感覺到她的臉貼了上來。

    “殿下,更深露重,殿下留在妾的韶光殿可好?”

    他回身,重重將人壓在了身下。

    修長如玉的手指輕撫過她白皙光滑的頸側,唇溫柔包裹住她的。

    這一夜他有足夠多的耐心,一舉一動都格外的溫柔,盡管在唇舌交纏的那一刻他身體里的那張弓已然繃到了最大,可他依舊不疾不徐,手指撫過柔軟,完全而絕對地把控著節奏。

    唇貼上心窩處,她的身子止不住地輕輕顫抖,挺身抬起一段藕白的玉臂緊緊攬住他的脖頸,雙目含淚地望向他,無聲地催促。

    他安撫似的伸出舌尖輕輕含吻舔舐,手指輕輕摩挲著她蠢蠢欲動的纖軟腰肢。

    在她終于有些不堪承受地輕吟一聲,仰頭含住他的耳骨,他才終于肯結束這一場磨人的試煉,輕喘著將自己從身到心完完全全地交付于她。

    窗外大雪紛紛揚揚,積雪壓得庭中白梅垂下了腰肢,雪越下越大,那白梅終于不堪承受,啪的一聲,輕輕擺動枝干將那積雪盡數簌簌抖落。

    白若歆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與他有過這樣一場酣暢淋漓的歡好,或許是自一年前側妃與良娣入府后,抑或是更早。

    好似回到了新婚那夜,那個一身喜袍,面如冠玉的男子手里拿著一柄玉如意,輕輕挑開她鳳冠前的垂珠,眉眼溫柔地注視著她。

    在她心如擂鼓之時,他突然靠近將她整個人攏進他溢滿沉水香氣的懷中,擁著她一齊倒向繡著金童玉女的紅羅軟帳中。

    他輕吻她的面頰,抓著她不住輕顫的手指,貼著她的耳畔對她柔聲輕語:“阿音,莫怕!”

    那夜的他是那樣的溫柔,饒是自己早已是十萬火急了,卻始終顧及著她初嘗人事的身子,溫柔而耐心地安撫著她,直到她紅著眼哀求地看向他,他才抬手抿去她頰邊淚水,珍而重之地完成了大禮……

    第115章 郡主出嫁

    上京的這一個冬格外冷,大雪斷斷續續自年前下到了年后。

    年初六是十年難得一見的黃道吉日,這一日也是欽天監擇定的元嘉郡主出嫁的日子。

    威遠將軍府自內而外張燈結彩,上自將軍郡主下到丫鬟仆婦人人喜上眉梢,個個身著新衣,腳步輕快地往來穿梭在錦衣華服的貴客之中。

    吉時一到,一聲鑼響,在噼里啪啦震天動地的爆竹聲中魏家兄弟五人盛裝出場,人頭攢動的圍觀群眾中爆發出一陣由心而發的喝彩聲。

    兄弟五個除卻為首的新郎官一襲緋色喜袍,頭簪大紅牡丹宮花,其余四人無一例外身著寶藍織金團花錦袍,腰束革帶,簪花披紅,跟在芝蘭玉樹的新郎官身后,打馬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伴隨著一陣吹吹打打之聲,聲勢浩大地從魏家出發前去鄭國公府迎接新娘。

    而此時僅僅兩街之隔的鄭國公府內宅之中卻早已成了一團亂麻,上至年逾七旬的老國公夫人,下至奶娘仆婦紛紛如熱鍋上的螞蟻。

    嗩吶聲依稀可聞,迎親的隊伍眼看就要到了門前,原本該一襲盛裝靜候閨房的新娘子卻不見了蹤影。

    仆婦們遍尋不著,老國公夫人急得拄著拐棍兒在花廳里團團轉。

    桂嬤嬤今日代表太后出宮給新人贈送賀禮,在鄭國公府門前落轎一眼瞧見同百姓們一道立在道旁觀禮的玉嬋。

    玉嬋今日前來鄭國公府本打算站在道旁遠遠目送元嘉郡主出嫁,不想在此偶遇桂嬤嬤。

    桂嬤嬤有些喜出望外地拉過她,問她一路上情況,邀請她一道入府。

    玉嬋正好也有很多話想同桂嬤嬤講,兩人便結伴入了鄭國公府。

    誰知一入鄭國公府就聽說郡主人不見了,桂嬤嬤忙問:“什么時候起發現郡主不在房中的?”

    鄭月舒的兩個貼身婢女忙答:“今日一早起來奴婢們開門進去就發現人不見了。”

    桂嬤嬤點點頭,又問四下門房今早可有見到什么可疑之人出府。

    門房們仔細回憶過后都搖頭說沒有。

    桂嬤嬤暗自松了一口氣,撫著胸口道:“既然人沒出去,那便還在府中。”

    想了想又問:“倚梅園可找過了?”

    婢女們一臉茫然地搖搖頭,有些緊張地看向老國公夫人。

    倚梅園是郡主已故的母親崇寧長公主生前所居之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老國公夫人重重頓著拐棍道:“這火都落到腳背上了,還顧忌著這個作甚?還不快命人速速將倚梅園打開去找。”

    不出意料,鄭月舒此時人就藏在倚梅園中,身上胡亂裹了件氅衣,披頭散發坐在梅園中的秋千上怔怔地望著面前開得如霞似錦的一片梅花出神。

    桂嬤嬤遠遠瞧見她那副罕見的寥落模樣,躊躇著不敢上前唯恐惹得她越發逆反,就聽玉嬋道:“嬤嬤,我先過去瞧瞧吧。”

    桂嬤嬤如蒙大赦,朝她感激一笑,默默帶著人退了出去。

    鄭月舒見到玉嬋也極為詫異,一骨碌從秋千架上跳下來,拉著她的手左看右看。

    “阿嬋,你沒事吧?我前次聽說你的事想進宮瞧瞧,奈何父親、祖母看得緊……”

    玉嬋三言兩語將自己祖父的事同她說了,又問她:“你不怪我向你隱瞞底細吧?”

    鄭月舒有些赧然地笑了笑:“說起來咱們二人實在是半斤八兩。對了,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玉嬋無奈地指了指墻外:“今日是你大喜之日,魏家迎親的隊伍眼看就要到門前了,這外頭找你都快找瘋了。”

    鄭月舒眼神一黯,輕嘆一聲抿著唇道:“你是來勸我出去的嗎?”

    玉嬋搖搖頭,拉著她一道在秋千架前坐下。

    “成親是女子終身大事,你若是后悔,現在還來得及。”

    鄭月舒苦笑一聲,有些慚愧地垂下了頭。

    “可我若是真的那樣做了就會叫我父親、祖母,家中姊妹統統淪為整個上京城中的笑柄……”

    玉嬋一時語塞,又忍不住問:“你從前不是很喜歡魏家三郎嗎?我原以為今日出嫁你會很歡喜……”

    鄭月舒忽而紅了眼眶,手指揪著衣擺喃喃道:“我從前對他的確有過諸多癡念,可那日我在茶肆親耳聽見他當著好友的面親口承認娶我不過是權宜之計……饒是后來我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可時至今日還是忍不住會想起。我滿心歡喜等著嫁過去的那人娶我卻不是因為心悅我。阿嬋,我這里好痛……”

    玉嬋忍不住在心底長舒一口氣,伸手緊握住她覆在胸口處的冰涼手指。

    “那你還喜歡他嗎?”

    鄭月舒含著淚輕輕點頭,眼眶紅紅地看向她:“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玉嬋搖搖頭,拍了拍她的手。

    “真心喜歡一個人何錯之有?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先出去見見他,有什么話當面說清楚。咱們阿舒可是金尊玉貴的小郡主,是壽康宮娘娘和老國公夫人從小捧在手心長大的寶,就算是要悔婚也要悔得體面。”

    鄭月舒微微一怔,半晌才似下定了決心一般重重點頭,跟著她一道走出了梅園。

    桂嬤嬤與國公府的眾人見狀都忍不住長舒一口氣,紛紛朝玉嬋投去感激的目光。

    鄭月舒被婢女們拉入房中,火急火燎地梳洗打扮。

    桂嬤嬤忍不住好奇,悄悄問玉嬋:“姑娘是如何說服小郡主的?”

    玉嬋搖搖頭,如實相告。

    桂嬤嬤聞言忍不住輕輕蹙眉,又聽她道:“不過我覺得小郡主見到探花郎的面應當不會再生出悔婚的念頭……”

    桂嬤嬤有些詫異地看向她,玉嬋很難解釋清楚,這是她內心的直覺。

    事實證明她的直覺沒有錯,當鄭月舒自扇后看著一身緋紅喜袍在眾人簇擁下走入房中的探花郎,胸口處還是忍不住一陣悸動。

    她看著他那只伸向自己的修長如玉的手,突然改了主意,苦戀多年好不容易到口的肥肉,豈能如此輕易松口?

    她悄悄攥緊了衣擺,暗自在心底為自己鼓勁兒,如此神仙品貌的郎君勢必要褻瀆一番才稱得上沒有白來人間走一遭。

    于是她鼓起勇氣朝他伸出手,在他的手想要撤回去前與他十指相扣,嚴絲合縫地緊握在一起。

    探花郎的面頰唰一下漲紅,爆竹聲響,閨房里傳出絡繹不絕的哄笑聲。

    玉嬋立在道旁含笑注視著仙姿玉貌的新郎官抱著新娘入了轎,重新登上馬,在一片吹吹打打的鼓樂聲中離了鄭國公府朝著威遠將軍府而去。

    她立刻便注意到了跟在新郎官身后的魏家兄弟四人,大哥英挺,二哥儒雅,四哥端正,唯有最末的那一人,一襲錦衣玉帶,一手持著馬韁懶懶散散地跨坐于馬上,好看的鳳眸微微向下垂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似周圍的熱鬧全然與自己無關。

    玉嬋還是頭一回站在人群中看他,卻忍不住被他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逗笑。

    魏襄的目光在捕捉到她身影的那一刻驟然冰消雪融,見她一身不起眼的青袍立在人群中笑吟吟地望著自己,禁不住面上一熱,啟唇對她吐出兩個字,一夾馬腹駛離了迎親的隊伍。

    行在他身前的魏煬最先注意到了他的動靜,忍不住朝著他的后腦勺問:“去哪兒?別忘了咱們今日可是答應過娘體體面面將三嫂迎進門的。”

    魏襄朝他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

    “五人迎親是迎,四個人也一樣。只要三哥還在,三嫂跑不了。”

    言罷,人早已脫離了隊伍揚長而去。

    方才他在馬上對她說“過來”,她卻忍不住心慌,下意識地往人群里鉆,還沒走出去幾步就被人攔腰抱上了馬背。

    道旁眾人一片嘩然。

    魏栩回頭注視著動靜傳來的方向,忍不住驚呼出聲。

    “這個小五什么時候如此葷素不忌,連生得好看的小后生也不放過?”

    魏欽聞言眼角一抽,定睛一看,輕咳了兩聲,故作鎮定道:“瞎說什么,那是咱們家五弟妹。”

    魏栩與魏煬都僵在了原地。

    魏襄將人駝在馬背上駛離了人群,一口氣跑馬來到城墻高聳的護城河邊才將人從懷里扒拉出來,面色不善地掐著她紅撲撲的面頰問:“不是說今日身子不適?想在屋子里歇著?怎么偷偷跑出來觀禮了?嗯?”

    玉嬋有些心虛地眨眨眼,昨夜他再三邀請自己今日到魏家觀禮,都被她以身子不適婉拒了,不想今日一時色迷心竅站在道旁窺視竟被當場抓了包。

    她仰頭,一臉無辜地注視著他帶著幾絲慍怒的黑眸,手指撫上他微微起伏的胸口,立刻服軟。

    “好了,我知道錯了,下回……下回不敢了。”

    魏襄冷笑一聲,松開了她的下巴。

    “認錯倒是快,就是死不悔改。明日要入宮了吧?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

    玉嬋眼神飄忽了一下,長睫忽閃忽閃。

    當日面見皇帝請求重入壽康宮侍奉的事的確還沒來得及同他交代,不想卻被他先知曉了。

    這個決定她祖父起初是不同意的,后來轉念一想丫頭人在壽康宮有王太后護著,他也不用日日防賊一樣防著魏家小子便欣然應允。

    “壽康宮娘娘畢竟救過我祖孫二人性命,我聽桂嬤嬤說她老人家近來身子不大好,恰逢陛下也病著,趙院使年紀大了,兩位院判也有顧不上的時候,咱們做人總要懂得知恩圖報,你說是吧?”

    魏襄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咬牙切齒道:“這回你最好能全須全尾地從宮里出來,否則……”

    玉嬋眨眨眼,有些緊張地望向他的黑眸:“否則?”

    第116章 暗箭傷人

    魏襄本想說幾句狠話嚇唬嚇唬她,對上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有些泄氣似的輕嘆一聲,嘟囔道:“算了,小爺我認栽,想去便去,我自會命人暗中護你周全。”

    玉嬋揚唇一笑,仰頭親了親他的下巴,將臉貼近他的胸口,聽著他沉而有力的心跳,喃喃道:“你真好!若此次能夠平安返回,我便隨你回家拜會大將軍和郡主娘娘可好?”

    魏襄有些疑心自己聽錯了,垂下頭一臉難以置信地盯著她。

    “你方才說什么?再說一遍。”

    玉嬋被他盯得有些心慌了,垂下頭盯著不遠處結了冰的護城河道:“沒聽清就算了,當我沒說過。”

    “晚了,我都聽見了。阿嬋,切勿食言而肥!”

    他雙目如炬,目不轉睛盯著她微微發紅的面頰,笑聲朗朗,驚飛了枝上鳥雀,

    下一刻再次將人按進懷里,一夾馬腹沿著白雪皚皚的護城河岸疾馳起來。

    北風呼嘯,瓊枝玉樹在眼前一閃而過,清冽的空氣拂過面頰,她被他攏在懷中,臉貼著他滾燙的胸口,心跳得有些快,絲毫不覺得冷。

    翌日清晨,壽康宮內。

    王太后在桂嬤嬤的侍奉下勉強用了些早膳便覺喉嚨有些癢,帕子掩住唇重重咳了兩聲,一轉頭便見兩只蔥白的素手捧著一盞熱茶遞了過來。

    她微微瞇眼,側頭注視著那張近在咫尺的面孔道:“是哀家老眼昏花了嗎?鄒醫女,你怎么回來了?”

    玉嬋有些赧然地垂下頭,將手里的茶遞給桂嬤嬤,朝她俯身揖禮。

    “太后娘娘容稟,當年的事,祖父已經同陛下當面澄清。陛下他宅心仁厚,不僅寬恕了民女的欺君之罪,還特許我回壽康宮侍奉太后娘娘。”

    王太后接過桂嬤嬤遞過來的熱茶呷了一口,待到喉嚨里的癢意褪去才轉頭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她道:“你以為見過皇帝,懸在鄒家頭上的虎頭大刀就徹底落下了嗎?我若是你便決計不會再次入宮來趟這趟渾水。”

    玉嬋抿了抿唇,鼓起勇氣看向太后:“太后娘娘大恩民女結草銜環不足以報。”

    王太后睨著她冷笑一聲:“可笑,你為了報恩竟連小命都不要了?”

    玉嬋攥緊手指,如實道:“民女覺得這宮中再也沒有比太后娘娘身邊更安全的地方了。”

    王太后苦笑著搖搖頭:“希望你將來不會為今日莽撞行事而后悔……”

    桂嬤嬤有些不明白面前兩人在打什么機鋒,在她看來玉嬋的到來便如及時雨一般。

    王太后的身子自去歲入冬起便一直不大好,一日三餐都是勉強應付,夜里熬到三更天也是常有的事。

    近來太醫院的人又忙著圍著陛下轉,太后這邊便難免有些不上心了。

    前日過來給太后瞧病的太醫竟完全照搬了從前朱院判的方子,太后吃了藥不對癥,反而有些耽誤了病情。

    玉嬋入宮后便徹底接手了替太后調理身子的一應大小事宜,一日三餐用飯用藥,她都一頓不落地親自盯著,及時針對太后的身體狀況做出調整。

    她人才回宮兩日,桂嬤嬤瞧著太后氣色就比過去幾個月好了不少。

    夜里睡得踏實了,白日用的飯也多了些,還有力氣到院子里走走。

    桂嬤嬤懸了幾個月的心終于放下了,如今對玉嬋越發感激,連帶著宮人們對她也是心悅誠服。

    這日玉嬋在壽康宮分揀藥材,發現自己單子上列的是柴胡,太醫院送過來的卻是極易混淆的銀柴胡。

    這兩味藥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外形也極為相似,味道與功效卻大相徑庭。

    她有些擔心太醫院的人再次弄錯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底下的人又說不清,便帶著藥出了壽康宮親自去了一趟太醫院。

    太醫院負責抓藥的管事一看果然是自己弄錯,登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再三謝過玉嬋,請她千萬莫要將此事聲張出去。

    玉嬋無心與他們為難,取了藥,確認無誤便準備返回壽康宮。

    誰知一只腳剛邁入太醫院的大門便同自乾清宮歸來的朱院判撞了個正著。

    朱院判被眼前這猝不及防冒出來的人影給嚇了一跳,捂著胸口往后跳開,一粒灰褐色的藥丸自他袖中甩了出來,咕嚕嚕滾到了玉嬋腳邊。

    一句“別動”還卡在喉嚨,便見玉嬋已手指捏了那藥丸彎腰拾了起來。

    朱院判滿目驚駭地看著她將那藥丸捏在鼻尖嗅了嗅,不由分說奪了回來,將那藥丸緊緊攥在掌心里,有些心虛地輕咳了兩聲問:“鄒醫女今日怎么到太醫院來了?”

    玉嬋想起方才那小管事的叮囑,只囫圇道:“來幫壽康宮娘娘取幾味藥。”

    朱院判點點頭,又聽她問:“方才那藥不知是何人所用?聞著有些古怪,像是……”

    朱院判猜到她立刻就要脫口而出那話,忙朝她擺了擺手,狀似不經意地揉著膝道:“近來天氣寒涼,老夫的風濕骨痹之癥又犯了,便隨意配了幾味藥來吃,里頭加了些淫羊藿,氣味難免有些腥……”

    玉嬋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淫羊藿入藥的確有祛風除濕,強筋健骨之功效,可它更廣為人知的用途是補腎壯陽……

    難怪方才他見自己發現這藥丸時神情會那樣驚詫,想來是怕自身隱疾為他人知曉,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朱院判眼角一抽,有些回過味兒來,正要解釋見她人已經揚長而去。

    二月初,明德帝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夜里咳了一回血后大發雷霆,怒斥太醫院的人無用,當場將年邁的趙院使革了職,命他連夜收拾包袱滾回老家。

    太子在東宮聽說乾清宮那頭傳來的動靜,連忙命人召來姚、朱兩位院判一道前去皇帝身前侍疾。

    待到他人趕到時,皇帝已經服了張天師的丹藥,重新躺回了榻上。

    太子領著兩位太醫上前向皇帝問安。

    “兒臣聽聞父皇咳疾加重了,不如請兩位院判再行診治?”

    皇帝半瞇著眼,看了眼急匆匆趕來的太子,再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掌印太監劉福瑞,冷笑著開口道:“太子的耳報神動作倒是快……”

    劉福瑞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慌忙跪下,以額觸地。

    “老臣只是擔心您的病情,老臣多嘴,請陛下恕罪。”

    蕭胤以袖掩面重重咳了兩聲也跟著跪下:“父皇,這不干劉掌印的事。是兒臣囑咐他們乾清宮有事不分晝夜立刻知會東宮,父皇要罰就罰兒臣……”

    皇帝皺著眉,擺了擺手。

    “罷了,你有心了,這大冷的天,自己個兒身子不好還要大半夜地爬起來侍疾。都起來吧。”

    言罷撐開眼皮盯著誠惶誠恐立在一旁的兩位院判道:“太醫就不必了,診來診去來來回回就那幾套說辭。朕早就聽得耳朵孔起繭子了,叫他們都退下吧。”

    兩位院判如蒙大赦,哆哆嗦嗦跪安了。

    太子親手接過小內侍手里的茶捧到皇帝面前,小心翼翼打量著皇帝面上神色。

    見他此時披發散衣,面頰透著一股怪異的紅,小心試探:“父皇現在覺得如何了?可想再補上一覺?”

    皇帝接過茶碗抿了一口,咂了咂嘴。

    “朕服了張天師的藥覺得好多了。只是這藥藥性猛,需小半個時辰散藥性。朕睡不著,你若不急著回去,叫人取棋盤過來,朕與你下一局?”

    太子垂首應是,宮人捧來皇帝御用的那副和田玉棋盤,父子二人便坐在熏籠旁下起了棋。

    皇帝依舊執白,太子執黑,白子強勢開局,黑子也不甘落后,父子二人旗鼓相當。

    大殿內落針可聞,靜得只剩下棋子啪嗒啪嗒敲打在棋盤上的聲響。

    除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宮監垂首侍立在側,其余小內侍都退到了殿外。

    棋下到一半兒,皇帝突然有了些困意,落下一枚白子,堵住黑子去路,打著哈欠漫不經心問道:“潭州一案后續查到哪兒了?”

    太子指尖捏著棋子沉思著應答:“兒臣最近在查福盛錢莊,兒臣懷疑福盛錢莊與潭州賬上消失的那筆臟款有所關聯。”

    皇帝兩只眼睛盯著棋盤上太子落子的位置,攏著袖子不屑輕嗤道:“一個小小的商賈之流也敢貿然闖進來攪朝廷這趟渾水,想必背后定是有人撐腰……”

    太子不動聲色摩挲著缽里的棋子,正要說些什么,忽聽得門外五更鼓響。

    皇帝興味索然地丟了棋子,抻了抻胳膊,站起身來盯著棋盤道:“太子輸了,這局下得保守,乏善可陳。”

    太子連忙跟著起身,攙扶住皇帝的胳膊,又聽門外小內侍稟報道:“陛下,高首輔和陳秉筆有要事求見。”

    皇帝聞言不悅地皺皺眉,咕噥了一句:“什么要事非但這個時辰入宮說?罷了罷了,叫他們進來吧。”

    太子在見到內閣首輔高震岳與司禮監秉筆陳盡忠一道出現在殿前的那刻心中便升起一股濃烈的不安之感,眼角余光瞥向侍立在旁的司禮監掌印,兩個人皆是心領神會。

    陳盡忠先是抬眸瞥了眼唇角含笑,眼中卻暗藏鋒芒的太子,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慌忙垂下頭大步上前行至皇帝跟前撲通一聲跪下,雙手顫顫巍巍捧著一個朱漆紅木的盒子遞到皇帝面前。

    皇帝狐疑地盯著那盒子看了一眼,將兩道威嚴的目光投向他。

    “這是何物?”

    陳盡忠戰戰兢兢將兩道求助的目光投向立在一旁的高震岳,高震岳接過那盒子,當著皇帝的面打開。

    在場眾人皆忍不住大驚失色,齊刷刷跪了一地。

    皇帝身形一顫,一掌掀翻那盒中扎滿銀針的人偶,面容陰鷙地盯著陳盡忠問:“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竟敢在宮中行巫蠱之術,這東西是從哪里找到的?”

    第117章 一片癡心

    高震岳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太子,雙手抱拳,在皇帝面前屈膝跪下。

    “陛下,昨夜陳秉筆收到一封匿名信,揭發有人在東宮行巫蠱之術。關系到陛下龍體圣安,茲事體大,陳秉筆不敢擅作主張,連夜叩響老臣家的門將檢舉信送到老臣手中。老臣立刻著人前去搜查,果不其然,在太子東宮書齋內搜出了這樣的東西……”

    皇帝睨著太子,心中一時思緒萬千,胸口上下起伏,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時覺得連太子連夜帶著太醫入乾清宮侍疾都變得可疑起來,一掌掀翻了案前的剩下的那半盤殘局。

    棋盤砸在太子的額上,棋子嘩嘩落在他的腳邊。

    “朕還沒死,爾等就如此急不可耐了嗎?”

    空曠的殿宇中,皇帝的詰問聲震耳欲聾。

    太子額上破開一個口子,鮮血滴滴答答順著他的額前滴落,他卻全然顧不上疼,以額觸地,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父皇,兒臣可以對天起誓,若當真做過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兒臣甘愿受天誅地滅,死后不得超生。”

    皇帝微微瞇了瞇眼,面色不善地盯著他。

    “兒臣知曉,鐵證在前,兒臣說什么都是枉然。兒臣愿入詔獄,受三司會審,但求還兒臣一個清白,切勿讓奸佞之臣鉆了空子,使我父子二人離間……”

    言罷自行脫下身上那身絳色織金團龍圓領袍,著一身白色單衣伏地請罪。

    皇帝看著他袍服之下的那副幾可見骨的清瘦身板,閉上眼擺了擺手。

    “三司會審就不必了,安安分分待在你的東宮,事情沒查清楚之前不得踏出東宮一步。”

    高震岳喚了一聲“陛下”,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皇帝嗓音疲憊道:“好了,朕會命錦衣衛嚴守東宮,太子禁足期間,監國之權由……祁王暫代。朕乏了,都退下吧。”

    乾清宮的這場風暴來得猝不及防,太子被剝奪了監國之權,罰了禁足東宮。

    緊接著御前侍奉的人選也被皇帝撤換成了司禮監秉筆陳盡忠,皇帝沒有立刻革去劉福瑞的司禮監掌印之職,卻罰了他守皇陵,毫無疑問對他起了疑心。

    皇帝病重,太子戴罪,監國之權便自然而然落入祁王手中,高氏一門借機大肆在朝中排除異己,打壓政敵,扶持自己的黨羽。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太子被罰禁足的翌日。

    身懷龍嗣的太子側妃薛氏突然在花園里跌了一跤,不僅腹中八個多月大的男嬰沒能保住,還險些自身性命不保。

    薛側妃醒后奄奄一息地拉著太子妃的手指認是良娣夏氏推了自己一把,害死了她腹中孩兒,求太子妃為自己做主。

    又有左右侍奉宮人親眼所見,事發時唯有良娣在側妃身邊,且兩人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夏氏百口莫辯。

    關系到皇家血脈,茲事體大,偏偏夏良娣又是皇帝賞賜給太子的人,太子妃不敢擅自做主,命人將此事匯報給皇帝。

    皇帝尚在病中,無暇顧及太子宮中私事,本欲請貴妃高氏處置,終究念及太子子嗣單薄,再失一子必然痛心疾首,只隨意擺了擺手命太子自行處置。

    太子先是命人好生醫治側妃,更是衣不解帶地親自照料,而后又杖殺了夏良娣身邊的兩個老仆,罰了夏嬈娘二十杖刑,將人趕出東宮,充入教坊司。

    夏嬈娘被趕出東宮的那一日,帶著一身刑傷匍匐在太子腳下,兩只手死死抓著太子的袍角,神情凄楚地為自己喊冤。

    “殿下,那日妾的確跟薛氏發生了一點小齟齬,可妾從未推過她。是那小賤人故意言語激怒妾,說妾處處不如她。殿下,妾真的是被冤枉的。求殿下不要將妾趕出東宮,妾愿當牛做馬侍奉殿下身側。”

    蕭胤厭惡地將袍角自她手中抽回,垂眸冷冷注視著她。

    “你當真是無辜的嗎?你父親夏淵,不滿足于區區六品吏部員外郎之職,不惜賣女求榮,與高氏一門相勾連。前幾日放入孤書齋的那東西你敢說與你無關?”

    夏嬈娘身形一顫,面色煞白地盯著太子那張不復往日溫和的面容,在他眼底瞥見了一線殺機,飛快轉動著眼珠為自己辯解。

    “怎會?妾是殿下的良娣,家父只會站在您這頭才是。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殿下,妾是真心愛慕殿下的。家父的事,妾全然不知啊。”

    “夏淵的事你可以口稱不知,那前次皇長孫被蛇咬之事,你敢說你不知?”

    耳畔傳來一聲振聾發聵的詰問,夏嬈娘嚇得一個哆嗦,俯伏在地失聲痛哭。

    “妾……妾是受奸人挑唆,妾是被人利用的,是祁王妃,是郭氏那個賤婦……”

    太子不想再聽她多言,命人將她拖出去。

    夏嬈娘奪過侍衛手里的刀架在脖子上,含恨望向太子孤絕的身影。

    “殿下,妾縱然有千般不是,對殿下的心卻是真的。妾不知到底哪里不如那個賤人?殿下告訴妾,叫妾死也死一個痛快吧。”

    太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夏嬈娘被侍衛一掌劈暈拖了出去。

    人走茶涼,夏嬈娘被處置了,她身邊的一應宮人仆婦也都跟著被掃地出門。

    往日奢華精巧的春華居一下子成了一座無人居住的空殿。

    東宮接二連三地出事,太子妃近來睡得很不安穩,夜里從夢魘中驚醒,睜開眼對上太子兩道晦暗的目光,揉著眼驚詫道:“殿下,您怎么還不睡?”

    太子抿唇不語,抬手輕輕拭去她眼角淚痕。

    “做噩夢了嗎?”

    太子妃輕輕搖頭,伸手環住他勁瘦的腰身。

    自薛側妃出事后,太子留在秋水閣親自照料了一日,之后便夜夜留宿她的韶光殿。

    起初白若歆以為他是因為被禁足東宮,又接連痛失子嗣不愿對著薛側妃傷懷,便也由著他,盡一個妻子所能寬慰他。

    直到那日她入秋水閣探望薛氏,本該奄奄一息臥病在床的薛氏竟奇跡般地站了起來,對著她重重磕了幾個響頭道出了其中實情。

    “有孕的事是假的,滑胎小產之事更是妾和殿下一起為夏氏設的局。夏氏勾結高氏陷害皇長孫,罪有應得。太子妃娘娘,殿下他……從未碰過妾一根手指頭。殿下心中從始至終唯有您一人!”

    白若歆聞言震驚不已,問明其中細節。

    薛側妃出身將門,其父乃是在武將中地位僅次于威遠大將軍魏準的定國將軍薛云華。

    這位薛將軍一生只娶了一位發妻,膝下統共也唯有薛盈這一個女兒,自幼將其奉為掌上明珠,萬般嬌寵。

    不想女兒長到十五六歲如花似玉的年紀竟背著父親悄悄與一個身份卑微馬奴相戀。

    薛將軍得知后大發雷霆,將馬奴痛打一頓,趕出了薛府,又對女兒道那人已死,命她立刻收了心等著媒人上門。

    薛盈知曉后傷心欲絕,先是佯裝悔改放松了父母警惕,尋了同母親外出上香的機會欲投湖自盡。

    恰逢太子外出巡幸,將人救了回來。

    后來薛盈暗中派人向太子求助,求他幫自己打探那人下落。

    太子派人一番探查,果然查到了那人沒有死,被趕出薛家后便一直在京郊一帶徘徊,靠著與人比武斗狠賺取口糧。

    太子叫人試過他的身手發現他的確是練武的材料,有心栽培,便暗中安排他入魏欽手下歷練。

    不過三年時間,當年那個叫作崔駿的不起眼的馬奴便先后立下戰功,從一個普通新兵升任了名副其實的忠武校尉。

    三年來薛盈未嫁,崔駿亦不曾娶。

    直到去歲年初,皇帝在宮宴上忽然問起太子子嗣之事,提出夏氏女仰慕太子良久,欲將其指給太子做良娣。

    不料遭到了太子的一口回絕,太子對皇帝口稱自己與太子妃還年輕,已有皇長孫在前,子嗣之事尚不著急。

    皇帝勃然大怒,當著群臣的面怒斥太子身為一國儲君卻生有一副小兒女心腸。

    翌日太子妃迫于郭太后與高貴妃壓力,含淚替太子同意納良娣夏氏入東宮。

    當夜,太子與太子妃爆發了成親以來唯一一次爭吵。

    兩日后太子又主動向皇帝求娶定國將軍之女薛盈為側妃,皇帝雖有些忌憚太子身后除了魏家又多了薛家這樣一門武將姻親。

    奈何薛云華本人對這門婚事也是求之不得。

    昔日掌上明珠轉眼就要成為無人問津的老姑娘,好不容易等到她松口答應親事,薛將軍豈會輕易錯失良機?

    最后皇帝松了口,下旨冊封薛氏女為太子側妃。

    側妃入府后與良娣自然而然形成了對峙之勢,恰到好處地減輕了太子妃身上的壓力,卻也成為了夫婦間越不過的一堵高墻。

    當日薛盈含淚拉著白若歆的手對她說:“娘娘,殿下答應過妾,待此間事了便會以休養身子之由將妾送出東宮與那人相見,不久后便會傳回側妃薛氏痛失愛子郁郁而終的消息,從此世間再無側妃薛氏……”

    白若歆聽她說完怔愣了良久,一時心中有些五味雜陳,又聽她道:“請娘娘勿要責怪殿下,殿下他并非有意隱瞞。這一年多來,殿下他心中有苦說不出。妾經此一事深有體會,天下有情人能成為眷屬是多么的不易。無論是娘娘對殿下,還是殿下對娘娘都是癡心一片,切勿辜負了彼此的心意……”

    白若歆感覺到腰間摩挲的手,從當日情形中回過神來,對上太子近在咫尺的面孔,含著淚撲進他的懷中。

    “殿下,側妃與良娣的事,我都知曉了,殿下瞞我瞞得好苦!”

    蕭胤微微一怔,苦笑著抬手輕撫著她的發頂。

    “這一年多以來,我一直等著你主動向我開口詢問。置氣也好,哭鬧也罷,可你始終不聞不問,對良娣、側妃進入東宮也是坦然接受,盡顯太子妃賢良大度。我還以為……以為阿音心底當真不在乎,就算是眼睜睜看著孤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第118章 蛛絲馬跡

    白若歆聞言忍不住輕咬著下唇,輕輕捶打他的胸口。

    “殿下說什么呢?天底下哪有女子心甘情愿與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除非真的不在乎……”

    言及此處對上他幽深的目光,心跟著漏跳了一拍,有些不確定地問:“殿下該不會當真以為我不在乎吧?故意做出那些事來氣我的吧?”

    蕭胤依舊抿唇不語,卻幾不可察地悄悄紅了臉。

    白若歆思及這一年間兩人之間諸多誤會,對薛盈的話深有體會,先是板起臉來斥責他不該瞞著自己,見他一臉歉疚又忍不住寬慰他道:“你我夫妻一場,同床共枕多年,殿下難道看不出來我從前那些大度都是裝出來的?”

    蕭胤心頭一熱,將她的柔荑緊握掌心,鄭重道歉:“我知錯了,阿音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我向你保證從此往后你我夫妻之間再無隱瞞,若違此誓叫我天……”

    白若歆聽得心驚肉跳,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好了,殿下快別說了,我信你便是。況且我也有錯,錯在不夠坦誠。”

    蕭胤含笑將人用力擁入懷中,輕撫著她纖軟的腰肢。

    “阿音,如今除了你和乾兒我什么都沒有了。若是將來高氏勢大,祁王上位,你可后悔當日的選擇?”

    她被他攏在懷中,聽得見他微微有些急促的心跳,卻看不見他面上神情,聽他這樣說心跟著疼了那么一下,隨即一把將人推開從他懷中掙脫出來,盯著他義正辭嚴道:“殿下若是再敢質疑妾,不如干脆賜給妾一封和離書吧,從此你我一別兩寬,也省得……”

    話未說完便被他牢牢堵住了唇。

    “阿音,孤與太子妃不死不休。”

    熾熱的吻一路輾轉從胸前來到背后,長指拂過披肩的那一片流瀑似的發,愛憐地輕撫著烏發掩映下的兩片蝶翼一般的肩骨,再次為她的一身冰肌雪膚而著迷。

    “阿音,你還是太瘦了,明日起多吃些可好?”

    他貼著她的耳畔輕聲低語,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微微側頭想要看看他的臉,卻被他牢牢箍在懷中動彈不得。

    他好似回到了兩人剛成親那會,待她初嘗人事的身子有所緩和后變得格外熱情,總是令人措手不及。

    那段時間白若歆甚至懷疑過白日的太子與夜晚的丈夫是否是同一個人。

    白日的太子溫和恭謹,從頭到腳一絲不茍。夜里的他在褪去衣衫之后,露出骨子里的強硬放誕,烈焰一般,盡情燃燒著自己,也燃燒著她。

    她有些擔心他的身子,嘴里低聲催促他快些,身體卻嚴絲合縫纏著他的,舍不得打斷這樣親密無間的時刻。

    人在有情與無情,情深與情淺時的體驗是截然不同的。

    這夜他們消除了彼此間的隔閡,獲得了身與心的前所未有的契合。

    久旱干涸的泉眼終于得到了一場春雨的潤澤,變得源源不斷。

    她的手腳都暖和了起來,下半夜兩個人相擁而眠,都睡得極為安穩,沒有再被夢魘所擾。

    玉嬋在太后宮中聽說了那夜乾清宮發生的事,加之這兩日她出宮為太后配藥察覺到有好幾個宮的守衛都換成了新面孔,心中有些惴惴。

    正不知自己能為太子夫婦做些什么,有小內侍帶著一個眼生的年輕太醫入內給王太后請平安脈。

    王太后這段時日對玉嬋愈發倚重,將太醫院的例行公事也只當作走個過場,隨意敷衍過去罷了。

    那年輕太醫也似乎也長松了一口氣,請完安后便匆匆退下了。

    玉嬋親自將人送到門口,狀似不經意般詢問:“今日朱院判可是被什么事耽誤了?”

    年輕太醫回頭望了眼身后巡行的護衛,諱莫如深地朝她擺了擺手,拎著藥箱逃也似的走了。

    玉嬋猜測此事并不簡單,看那太醫方才的態度,朱院判應是去了皇帝的乾清宮。

    她回宮取了壽康宮令牌,借著外出配藥的名頭,去太醫院門口等著朱院判回來。

    等了一個多時辰,快到晌午時才見到朱院判在兩個護衛的陪同下步履匆匆地回來了。

    玉嬋同他見禮,他朝玉嬋使眼色。

    兩個人心照不宣,打著討論太后病情的幌子,一前一后相繼邁入了太醫院的大門。

    那兩個護衛聽他二人滿口“肺氣不宣”“陰虛火旺”云云聽得也是一個頭兩個大,不疑有他,只遠遠地留意著二人動靜。

    玉嬋提了筆開方子請朱院判指正,嘴里念著“熟地三錢、茯苓二錢、澤瀉二錢……”,紙上寫的卻是:“可是陛下病情有變?”

    朱院判眼皮子一跳,嘴里答的雖是:“不對不對,根據壽康宮娘娘病情,應加上黃芪五錢,知母六錢……”,紙上寫著:“多管閑事,死路一條。”

    玉嬋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筆蘸了墨繼續在紙上寫:“裝聾作啞,后患無窮。”

    老頭兒氣得吹胡子瞪眼,玉嬋視若無睹。

    想到上回自他袖中抖落的藥丸,回去后她越想越覺得蹊蹺,后來問桂嬤嬤,得知皇帝篤信張天師,有常年服食丹藥的習慣,忍不住加上一句:“上回您搶回去那藥是陛下的?那藥有問題?”

    老頭兒看著字上落下的一行秀麗的簪花小楷,感覺到后脖頸一涼,好似斷頭刀架在了項上,慌里慌張一掌掀翻了硯臺,紙上字跡悉數化作一團污漬。

    佯裝惱怒道:“你才學了幾日的醫術也敢跟老夫叫板?出去出去,太醫院不歡迎你這樣的狂悖之徒。”

    玉嬋就這樣被朱院判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了,自知眼下不是說話的好時機,便也未做過多糾纏。

    看老頭兒方才那驚慌失措的模樣,怕是不幸為她言中了。

    在護衛的看守下一路心事重重地回了壽康宮,找到魏襄安插在壽康宮外的那名眼線,命他立刻設法將消息遞出去。

    自皇帝身體抱恙以來,兩位院判便都住到了宮里的值房內,已經許久未曾歸家了。

    魏襄接到消息后當夜便一身黑衣悄悄潛入了朱院判的值房中,將睡得迷迷瞪瞪的老頭兒從夢中搖醒,逼問他藥丸一事的真相。

    這夜輪到姚院判值夜,值房里唯有朱院判一人。

    朱院判自然知曉這人前不著調的魏家五郎與他那位太子表哥的關系,深感大禍臨頭。

    交代是死,不交代也是死,躊躇間聽他提及十多年前端惠皇后案中被抄家流放,而后又一家慘死在流放途中的前院判,不由得毛骨悚然,趕緊交代了自己察覺出的蛛絲馬跡。

    “他們給陛下服食的丹藥中含有分量不輕的朱砂與硫黃,這些東西適量入藥的確有清熱解毒、溫陽補腎之功效,而加入了硫黃,朱砂的丹藥服食后常令人感覺通體燥熱,短時間內精神大作,若是超量則會……則會中毒,使人皮膚潰爛,甚至狀似瘋癲……”

    玉嬋上回聞到的古怪氣味并非什么淫羊藿,實際上是硫黃腐壞后產生的。

    魏襄瞇了瞇眼,抽出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問:“陛下現在如何了?”

    自從太子禁足,祁王監國以來,皇帝已經一個多月不曾上過早朝了,朝中已經有人私底下傳出了皇帝病危的傳言。

    朱院判打了個哆嗦,顫顫巍巍道:“整日里恍恍惚惚,昏昏欲睡,醒時也有些認不清人了,常對著近身侍奉的宮人大發雷霆,前兒還命人生生打死了一個失手打翻碗盞的小內侍……”

    只是高氏命人封鎖了乾清宮內的消息,旁人并不知曉。

    魏襄聞言面露兇光,手里的匕首壓下一寸,鮮血順著刀尖滲出來,嚇得朱院判雙膝一軟,爛泥一般癱倒在地。

    “魏小公子饒命,魏小公子饒命吶!”

    魏襄蹲下身,將匕首插入他身側的條凳上,惡狠狠盯著他道:“要想活命,照我說的做。”

    三日后,渾渾噩噩月余的皇帝突然來了精神,一覺醒來摸到掖在枕下的一方舊羅帕,突然吵著要見太子和劉掌印。

    陳盡忠小心提醒皇帝太子因巫蠱案被禁足東宮,劉掌印也被罰去掃皇陵了。

    皇帝聞言卻是勃然大怒,好似失憶一般喝問陳盡忠:“何人如此大膽,竟敢誣陷太子,調換朕的劉掌印?”

    陳盡忠心道皇帝是病糊涂了,連自己親口下的旨都記不清了。

    偏偏皇帝堅持要見到太子,陳盡忠無可奈何只得匆忙派人去請祁王和高貴妃。

    彼時祁王正在內閣與大臣們議事,高貴妃先到了乾清宮。

    見皇帝一反常態,突然發脾氣吵著要見太子,抬手按了按隱痛的額角,親自捧了藥碗遞到皇帝跟前,柔聲勸慰:“陛下,臣妾已經派人去請太子過來了。您先喝了這碗藥,太子立刻就到。”

    皇帝轉過頭,神情復雜地盯著她手里的那碗黑乎乎的藥汁,再抬眸看向她那張妝容精致、保養得宜的臉,猝不及防抬手掀翻了她手里的藥碗。

    “從前皇后為朕侍疾從來都是素衣淡容,衣不解帶,何曾如你這般有閑心裝扮自己?”

    高貴妃眼角一抽,怔怔望著染上藥汁的精美裙幅,精心描畫的眼角浮現一絲裂紋,正要為自己辯解又聽皇帝重重咳了兩聲,指著自己和滿室宮人怒斥道:“你……你們到底給朕吃了什么東西?朕的身子怎么一日不如一日?”

    高貴妃駭然失色,正要跪地,就聽得咚的一聲,皇帝的身子重重向后倒下。

    祁王蕭麒趕到時,皇帝已被人重新安置回了榻上。

    高貴妃白著臉守在榻前,手里仍捧著只空藥碗,整個人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第119章 里應外合

    蕭麒上前喚了聲“母妃”,她卻像被嚇了一跳,一個哆嗦回過神來抓住兒子的胳膊,顫聲道:“他知道了,你父皇他好似全都知曉了。”

    蕭麒眸中神色一黯,抬手拍了拍她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環視左右,陳盡忠早已帶著人退去了殿外,才問到底怎么回事。

    高貴妃連忙將方才殿中發生的事對他說了一遍。

    蕭麒轉動著手上的玉扳指,雙目死死盯著榻上面色青灰的皇帝,臉色逐漸轉為陰鷙。

    “如此,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高貴妃仰頭怔怔望著他,心如擂鼓。

    “真的……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蕭麒攥緊了手指:“母妃,太子與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高家與魏家亦如是。福盛錢莊已被人盯上了,咱們早就沒有退路了。”

    二月二十四是慈寧宮郭太后的八十一歲壽辰。

    郭太后念及皇帝尚在病中,又非整壽,無心操辦,可架不住高貴妃與祁王妃婆媳二人極力勸說。

    最終郭太后終于點頭,同意簡單辦幾桌熱鬧熱鬧,就當是為皇帝沖沖喜。

    高貴妃卻背著她悄悄給幾乎所有在京的內外命婦發了請柬,請她們入宮為太后祝壽。

    到了二十四這日,命婦們紛紛盛裝出席,再度齊聚宣華殿,卻遲遲等不到今日宴會的主角郭太后現身。

    非但郭太后沒有現身,高貴妃與祁王妃也一并不見了蹤影。

    眾人正覺得詫異之時,見宣華殿外的大門被人從外頭上了鎖,接著又有侍衛將宣華殿里三層外三層包圍了起來。

    郭太后、高貴妃、祁王妃不知下落,王太后稱病未能出席,王賢妃與兒媳寧王妃在壽康宮侍疾,太子妃尚在東宮禁足。

    女眷們不明所以,紛紛將目光投向了在場地位最高的柔慶長公主,問她這是何意。

    柔慶長公主蕭詠薇也有些搞不清楚狀況,比起母親遲遲未露面,更令她心驚的是方才入宮時女兒說要去凈手,竟然一去未歸。

    她有些心浮氣躁地提著裙上前,將門拍得哐啷作響。

    “你們是何人?竟敢如此膽大妄為將我等圈禁于此?”

    那侍衛統領卻也只是隔著門答道:“方才宮里進了刺客,為了防止各位貴人出去被人誤傷,不得不出此下策。請各位見諒!”

    眾人聞言皆忍不住大驚失色,惴惴不安地等待著被放出去。

    今日應邀出席的除了柔慶長公主母女,還有首輔高家以及終順侯府郭家家眷,鄭國公鄭家家眷,威遠將軍府魏家和昭義侯府白家等諸多朝廷重臣家眷。

    南陽郡主蕭怡君與兒媳姜氏相互交換了個眼神,姜氏不動聲色抬手摸了摸簪在鬢角的一枝垂絲海棠。

    與此同時,這日的大朝會上,祁王宣讀了皇帝親筆的以巫蠱之罪廢黜太子的旨意。

    消息一出,朝野震蕩。

    可除了以章崇之為首的幾個言官跳出來為太子喊冤,堅稱要面見皇帝,其余眾人皆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就連作為太子姻親的威遠將軍府魏家與昭義侯府白家也是一反常態一言不發。

    結果便是以章崇之為首的言官被拖出去以大不敬之罪一人挨了三十大板。

    山雨欲來,往日里巍峨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城籠罩在一層陰云密布之中。

    而此時,宮禁之中一場腥風血雨的宮變正在悄然展開。

    魏欽、魏煬兄弟二人里應外合,自叛軍手中一舉奪下東華門與神午門,強硬破開叛軍對東宮的圍剿,將太子解救出來。

    蕭胤匆忙將妻兒托付給魏家兄弟,命他們立刻將人送至宮外安置,而后親自領著人殺向乾清宮解救皇帝等人。

    臨行前,白若歆解下自幼便隨身攜帶的平安符親手替丈夫戴上,囑咐他定要毫發無損地回來。

    年僅七歲的蕭乾用力攥緊手心,忍著淚向父親承諾會保護好母親。

    蕭胤用力將妻兒攬入懷中,鄭重與他們分別。

    祁王監國期間早已將宮中禁軍大半撤換成了自己的人,尤其是皇帝的乾清宮,太子東宮,郭太后的慈寧宮。

    叛軍數量眾多,殺了一波又涌上來一波。

    就在宮城內血流成河尸橫遍野之時,王太后的壽康宮此時大門緊閉,如鐵桶一般刀槍不入。

    昔日飛揚跋扈的榮安縣主此時渾身沾滿了血污,失魂落魄地立在門后聽著不遠處此起彼伏的喊殺聲,口中喃喃道:“我母親還在宣華殿,他們……他們會不會殺了她?”

    玉嬋搖搖頭,眼下形勢誰也說不清。

    今日一早魏襄命人給她傳信叫她今日務必待在壽康宮內,不得邁出壽康宮大門一步。

    直到一個時辰前這位金尊玉貴的小縣主突然找上門,質問她是不是自己在華州見過的那名醫女。

    原來前次玉嬋在宣華殿救小皇孫那回,陳嘉蘿便看到了她,當時也沒拿正眼瞧她,便只是覺得有些眼熟,一時沒認出。

    直到后來宮中傳出有夔州來的鄒氏女假冒他人身份入了宮,腦海里閃過當初在華州見過的那名醫女,便一直耿耿于懷。

    近日聽說她又入了壽康宮,今日便氣勢洶洶地找上門想找她當面對質。

    誰知非但沒有見到她的面,還在壽康宮門前不慎落入叛軍之手,險些遭受凌辱,到頭來還是她最看不上的這個小小鄉野地方來的醫女救了她的性命。

    她親眼看見玉嬋一劍刺穿了一個叛軍的喉嚨,鮮血噴濺到了她的面上,嚇得她當場昏死過去。

    本以為她會將自己棄之不顧,誰知醒來時人已經入了壽康宮。

    看著她那雙殺過人,染過血的手,來前準備好的那番話再也說不出口。

    陳嘉蘿抿了抿干澀的唇,有些緊張地望向她。

    “你不怕嗎?”

    玉嬋雙手緊緊抓著那把自太后寢殿取出來的劍立在她身后,如實點頭。

    “怎么會不怕?方才那個是我

    第2回 殺的人,第一回算是補刀。可光是怕又有什么用呢?得活下去。”

    身為一名醫者,她這雙手不止救過人,也殺過人。

    陳嘉蘿不說話了,兩個人惴惴不安地立在門前密切關注著門外的動靜。

    陳嘉蘿記掛著同在宮中的母親、外祖母,而玉嬋心里卻想著他。

    宮里出了這樣的亂局,不知他此時在何處?是否又在不顧性命地與人拼殺?

    而此時駐守在城郊的西北軍對宮墻內發生的一切全然無知,卻在一炷香前見到了內閣首輔高震岳帶著皇帝御旨和虎符前來。

    御旨上明確指出皇帝決定以巫蠱案廢太子,太子惱羞成怒,竟不顧父子人倫聯合魏白兩家起兵謀反。

    皇帝危在旦夕,命兵部尚書王兆豐立刻帶著駐守在城郊的三萬兵馬入宮救駕。

    王兆豐接到圣旨后驚詫不已,以他對太子性情的了解,巫蠱之案本就存疑,更別說起兵謀反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舉,奈何高震岳有圣旨與虎符在手,他若是不聽便是公然抗旨。

    高震岳接二連三地催促,一頂抗旨不遵的高帽子扣下來叫他不得不立刻做出決定。

    王兆豐翻身上馬,正要點兵,忽見晨曦薄霧中一人一馬自城中方向疾馳而來,在他身后是連綿不絕的隆隆的馬蹄聲。

    馬上的人高舉著一桿魏字大旗,朝著西北營方向高喊:“高氏已反,奉陛下血書,命西北軍誅殺逆賊!”

    高震岳聞言勃然變色,手指著那魏字旗移動的方向。

    “是魏家反賊,魏家軍反了,快,快射殺他!”

    王兆豐腦子有些懵,他們一個有圣旨虎符,另一個又聲稱有什么陛下血書,在弄清楚孰真孰假前他自是不會貿然行動。

    他不動,底下的士兵將領自是無人敢動。

    眼看著那團火紅的身影越來越近,王兆豐又不動如山,高震岳怒不可遏地劈手奪過鄰近的一個士兵手中的箭,引弓搭箭朝著馬背上那團人影射出。

    就在他箭矢離弦的一瞬,一支白羽箭先他一步嗖地朝著他的面門射了過來,高震岳驚出了一身冷汗,向后一個踉蹌抓了一個近身侍奉的家奴擋箭,那家奴猝不及防被一箭射穿,橫尸當場。

    緊接著又有嗖嗖幾聲,相繼又有幾支白羽箭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前后左右,嚇得高震岳連連后退,最后竟不顧首輔形象躲到了王兆豐身后。

    王兆豐一面唾棄首輔大人色厲內荏的縮頭烏龜行徑,一面暗嘆那人好箭法,這個距離隔著一層薄霧,又在馬上跑動,還能射得這樣準,不知是魏家大郎還是四郎。

    當那人策馬疾馳穿過晨曦薄霧行至視線清晰可見的范圍,露出一雙狡黠明亮的鳳眸,一張放誕不羈的年輕面孔,王尚書忍不住眼角一抽,詫異道:“魏小公子?怎么是你?”

    魏襄策馬小跑至他身前,將那桿魏字大旗往地面上一插,含笑朝他拱了拱手。

    “王大人,我爹與其余大臣被祁王困在金鑾殿,我大哥與四哥入宮救駕去了,二哥與三哥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剩下我這個不成器的勉強出來替陛下姑父跑這一趟了。”

    王兆豐與魏準向來不對付,不僅因年輕時對南陽郡主求而未得,更是出于某種既生瑜何生亮的小心思,此刻卻不得不承認他教出來的這幾個兒子個頂個的出息。

    他強壓下眼中流露出的贊賞之色,回頭看了眼身后怒目而視的高首輔,捏著汗道:“魏小公子自謙了,只是方才魏小公子說奉陛下血書,命西北軍誅殺逆賊,不知血書在何處?”

    魏襄盯著衣冠不整,形容狼狽的高首輔,自胸口摸出貼身揣著的那封血書,當著所有兵士的面唰地展開。

    第120章 一波三折(新增一點點,可以刷新看看)

    眾人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看著那黃絹上鐵畫銀鉤般的字跡,的確像是皇帝遭遇近臣背叛悲憤交加下所書。

    在場的人除了魏襄本人,也只有高首輔和王尚書親眼見過皇帝字跡。

    兩人都無法否認那的確是皇帝字跡,再加上那塊兒黃絹,分明是出自尚服局之手,像是自天子里衣上裁下來的一塊兒。

    眼看風向就要向著對方倒過去了,高震岳又豈能甘心束手就擒?

    他指著魏襄手里那封血書道:“陛下一直在病中,何時見的你,何時寫下的這封血書?黃口小兒弄虛作假,混淆視聽,欺君罔上,王大人還不速速將他拿下?”

    魏襄也懶得同他廢話,擺了擺手直接命人將他與他帶來的那群隨從通通捆起來堵住了嘴,高舉著那封血書對眾人道:“祁王勾結高氏意圖謀反,陛下有難,命爾等速速隨我入宮救駕。”

    王兆豐躊躇了一瞬,最終決定賭一把,隨即搖動帥旗,振臂高呼。

    “西北軍眾將士聽令,同我一道入宮救駕!”

    很快王兆豐帶領的三萬西北軍便與魏襄從潭州帶回來的那三百流民青壯組成的民兵合作一股,氣勢洶洶地朝著宮城而去。

    此時城中高氏豢養的死士聯合祁王手下募集的私兵與魏白兩家的人早已陷入了一片混戰。

    金鑾殿內,祁王遲遲未見到城郊傳來的信號心知事情沒有朝著預料的方向發展,擺了擺手,以謀反罪命人立刻拿下威遠大將軍魏準與昭義侯白煥。

    魏準心知祁王拿他二人開刀必然已是黔驢技窮,不慌不忙撣了撣緋色袍角,一手叉腰大馬金刀往殿前一站,山岳一般擋在身形瘦削的昭義侯身前,面容陰沉地盯著那些持刀闖進來的護衛。

    “有我魏準在此,我看誰人敢動昭義侯一根手指頭?”

    魏準人雖年近花甲,卻身形魁偉,寶刀未老,渾身上下帶著一股久經沙場磨礪而出的殺氣,似一柄染血的利刃一般,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護衛們被他周身的氣勢所震懾,躊躇著不敢上前。

    祁王怒聲呵斥:“還等什么?速速將人拿下!”

    數十名護衛高喝著一擁而上,舉刀朝著魏準劈砍過去。

    魏準一手奪過二人手里的刀,手起刀落,左右開弓,兩顆圓滾滾的頭顱自殿前滾落,血濺三尺。

    定國將軍薛云華也高喝一聲加入了魏準的行列。

    兵戈聲起,金鑾殿內亂作一團,文武百官很快便自發地分成了三列。

    與祁王有著姻親關系的忠順侯郭垣,以及以高震岳為首的吏部諸多高家門生站到了祁王身后。

    而同魏家關系緊密的武安侯姜平,以及以定國將軍薛云華為首的一批武將自然而然地加入魏準的行列。

    更多的是持中立態度的官員,他們自發地退到了大殿角落,戰戰兢兢目睹著眼前的亂局。

    叛軍數目繁多,魏準等人以少對多,又無趁手的武器,殺退了一波,又涌上來一波,饒是英雄蓋世,奈何寡不敵眾。

    千鈞一發之際金鑾殿外忽然響起震天呼聲:“逆賊蕭麒,西北軍在此,還不束手就擒!”

    魏準與薛云華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重新振作起精神與叛軍拼殺。

    蕭麒聞言身形一顫,立刻命人出殿探查虛實。

    片刻后那人拖著一條中了箭的腿踉蹌著進殿回稟:“的確是王尚書帶著西北軍入了宮門。”

    蕭麒強壓住胸中的滔天怒火,不顧親信勸阻,抽了刀沖出殿門。

    一眼瞧見沖鋒在前的那人竟不是王兆豐,而是魏家那個最上不到臺面的紈绔子,不屑輕嗤一聲,命駐守在門外的三百弓箭手立刻放箭。

    魏襄俯下身躲過幾支迎面襲來的箭矢,朝身后眾人擺了擺手。

    身后的三百民兵立刻變換陣型,高舉盾牌,組成一面堅固的銅墻鐵壁,將滿天箭雨紛紛擊落。

    西北軍在三百民兵的掩護下奮勇向前,很快便將金鑾殿里三層外三層結結實實地包圍起來。

    蕭麒眼看功敗垂成,自知無力回天,欲拔刀自刎,被一箭射中右臂,隨著手里的刀一道鏘地砸向了地面。

    他抬袖抹去唇角鮮血,眼含怨懟地盯著魏襄。

    “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是何意?”

    魏襄一腳踩在他中了箭的右臂上:“謀逆之罪當受凌遲處死,拔刀自刎豈不便宜了你?”

    王兆豐帶著人入殿,將祁王與高氏黨羽統統抓了起來。

    其余眾人見今日趕來救人的竟是魏家小兒,紛紛詫異。

    章崇之方才挨了三十杖,痛得昏死了過去,醒來時聽見眾人議論,面上掛著一副與有榮焉神情,不屑輕嗤道:“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魏將軍教子有方,魏家男兒個個英豪,魏小公子也不例外。”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稱贊魏準父子英雄蓋世。

    魏襄不耐煩受這些酸儒恭維,見自家老頭子身上只受了些皮外傷,丟了瓶貼身揣著的傷藥給他,丟下一句“兒媳婦親手做的,管用”,便帶著人揚長而去了。

    慈寧宮內,郭太后冷眼看著坐在下首的高貴妃與祁王妃,滿腹疑竇盡數解開。

    “你們以為挾持了哀家就能夠得逞了嗎?別忘了還有魏家和白家,他們絕不會放過你們的。”

    高貴妃抽出帕子掖了掖唇角,一臉平靜盯著太后身后的紫檀玉麒麟插屏道:“母后,自你點頭將郭氏女嫁與祁王為妃的那刻起,你就該明白咱們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郭太后有些絕望地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盯著垂頭不語的祁王妃郭氏,重重拍著憑幾恨聲道:“你和你的父兄是不是早瞞著哀家同他們一起合謀這起弒君殺父的勾當?你……你們糊涂啊,太子是儲君,是眾望所歸,豈是爾等能夠輕易撼動的?郭家這條路算是走到頭了!”

    郭氏打了個哆嗦,雙膝一軟正要跪下,被高貴妃一把扯住胳膊拖了起來。

    離她與祁王母子二人原先預計的拿下皇城的時間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外頭卻杳無音信。

    此時她早已是心如亂麻,不欲再同這食古不化的老婆子白費口舌,下令左右仔細將人看押起來便帶著兒媳離開了。

    婆媳二人出了慈寧宮,徑直去了壽康宮。

    高氏命人強行破開壽康宮大門,奈何壽康宮大門實在牢固,嘗試了許多辦法依舊無法破開。

    高氏氣急敗壞,命人在墻外對著里頭放話請王太后出來一敘,否則就將命人放火燒宮。

    話音落便有一支火把自墻外投入院中,火把落地,轟地點燃了四周的草坪。

    宮人們大驚失色,趕緊取了水桶去小灶房舀水滅火。

    王太后抿唇不語,面色灰敗地盯著面前緊閉的朱漆大門,下一刻又有更多的火把自墻外扔進來。

    有小內侍的衣袍起了火,倒在地上呼痛不止。

    宮人們驚慌失措,紛紛抱著頭四下逃竄。

    王太后扶著桂嬤嬤的胳膊重重咳了兩聲,命無關人等先避入內殿,自己帶著人往外走。

    王賢妃抓著嚇得花容失色的兒媳寧王妃在太后身前撲通一聲跪下,顫聲道:“姑母,您不能出去,要去也是我去。”

    王太后命人將婆媳二人拉開,肅聲道:“高氏要老婆子的性命來威脅高家與鄭家,豈是爾等能夠替代的?”

    言罷命宮人立刻打開壽康宮大門,在桂嬤嬤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玉嬋簡單處理了那位被燒傷的小內侍身上的傷,雙手抓著那把血跡未干的寶劍沖了出去。

    千鈞一發之際魏煬帶著人殺了過來,高氏帶來的叛軍很快便被盡數斬殺。

    魏煬命人捆了罪婦高氏、郭氏,下馬行至王太后身前屈膝跪下。

    “魏煬救駕來遲,請太后娘娘恕罪!”

    王太后忙問他皇帝與其余官眷如何了,魏煬一五一十答道:“太子和我大哥已經帶了人去乾清宮與宣華殿救駕。”

    玉嬋在魏家迎親那日見過魏煬,有心問他魏襄如何了,又礙于太后在場不好開口。

    豈料魏煬卻是旁若無人地朝她爽朗一笑,對她道:“這位便是壽康宮的鄒醫女吧?五弟妹,我家小五一早便囑咐過我今日要替他照看好你,否則就不認我這個四哥了。看見你無事我便放心了。”

    玉嬋一張煞白的小臉唰地漲紅,王太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帶著桂嬤嬤先回了壽康宮。

    祁王、高氏、高家與郭家眾人皆被俘,剩下的叛軍群龍無首,很快便紛紛倒戈。

    困在宣華殿內的一眾女眷也被魏欽解救了出來,卻唯獨不見了皇帝蹤影。

    一個時辰前,太子帶著人殺入乾清宮內,掀開榻上被衾見里頭臥著的竟是一具內侍尸首,遍尋每個角落卻不見皇帝身影。

    太子將殿中近身侍奉的人全都抓起來拷問一番,才知一個時辰前張天師命人抬著一只煉丹爐入過殿。

    太子馬不停蹄又帶著人去那張天師的老巢“真君殿”,哪里還有他半個人影。

    蕭胤立刻命人封鎖城門,發下海捕文書,發動錦衣衛與百姓們一起搜捕那姓張的老道下落。

    直到翌日清晨韓休的人才在西山皇陵發現了那道士蹤跡。

    蕭胤立刻帶著人前往,那道士竟挾持著皇帝藏入了皇陵中,并揚言要單獨與太子面談,否則便要點燃埋在皇陵底下的炸藥,與皇帝同歸于盡。

    魏襄極力勸阻:“兄長,這道士來路可疑,用心險惡。若他臨時反悔點燃炸藥,陛下與你皆在其中,后果真是無法想象。國不可一日無君,要去也是臣替您去。”

    蕭胤自是不肯叫他再次為自己冒險,按著他的肩道:“那老道士奸滑,你替我去又豈能輕易瞞得過他?少陵,你我自幼一同長大,情同手足。今日我將皇長孫與太子妃托付給魏家,你定要替我護好他們。”

    言外之意便是若是今日他與皇帝皆不幸葬身于此,便囑托魏家扶持皇長孫登基。

    魏襄紅著眼看著太子解下腰間佩刀,孤身走入皇陵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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