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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鄒家有女

    那張道士看著孤身前來的太子,忍不住仰天大笑,拍著膝道:“你那個父皇前不久才聽信讒言奪了你的監國之權,罰你禁足東宮。沒想到你如今還愿意為了他鋌而走險。好啊,好個父慈子孝,舐犢情深。實在是感人!”

    石室壁上點著長明燈,地上一塵不染,卻泛著一種隱隱的幽光。

    形容枯槁的老道士手持一柄拂塵,盤腿坐在正中的陰陽印上,身后放著一座半人高的煉丹爐。

    蕭胤望著他那張因為大笑而微微扭曲變形的面孔,心中升起一股怪異之感,肅聲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道士收了笑,一甩拂塵,睨著他道:“我給你三次機會,你可以向我提三個問題,若是猜中我的身份我便放你父子二人出去。如何?”

    蕭胤望著他那張因為過分瘦削而顴骨突出的臉,腦中快速搜索此人來歷。

    早年間宮里有傳聞,興平十二年明德帝登山問卦,途中偶遇一道人仙風道骨,盤腿坐于空中,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明德帝以之為仙人,三次登門聽其講經布道,終于將其請入宮中。

    為其筑“真君殿”,稱張仙人,向其求取長生之法。

    此人費盡心機潛入皇宮十余年,享盡榮寵,卻不知足,聯合高氏興風作浪。

    如今深陷危機卻不想著出逃,而是挾持皇帝到此。

    究竟什么人有這樣玩弄人心的手段?他這樣做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老道士見他面上神色幾經變化,忍不住開口催促道:“你若再不開口,我便視為你放棄了。”

    蕭胤抬眸注視著他,一滴熱汗順著面頰滾落,謹慎開口道:“你如此處心積慮做這個局是為報仇?你同我父子二人有仇?”

    老道士含笑點了點頭,捋著下巴上的一撇胡須道:“算是吧。現在,你還有兩次開口的機會。”

    蕭胤不動聲色攥緊了負在身后的那只手,喉結上下滾動,繼續問:“你同我們一樣,也姓蕭?”

    老道士笑容僵在了臉上,不答卻也沒有否認,不慌不忙自懷中摸出一個火折子:“現在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機會了。”

    蕭胤看著他手中的火折子,突然明白地上這濕漉漉的一片是什么了,是桐油!

    只要他手里的火折子落下,整座石室將登時化作一片火海。

    此刻有一人的名字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可他遲遲不敢開口,若是猜錯,他父子二人可能今日便要葬身于此。

    他生來根骨弱,自幼便湯藥不斷,死不足為懼,可他清楚記得自己答應過她定要平安歸去。

    他抬手摸著貼身帶著的那只平安符,正要開口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后石室大門口傳來。

    “蕭繹!你果然沒有死。”

    老道士身形一顫,凝眸注視著石室大門方向,一手舉著火折子,雙目死死盯著氣喘吁吁闖入室中的干瘦老頭兒,怒聲喝問:“你是何人?怎知道那個死了多年的人的名字?”

    鄒茂年在太子的驚詫目光中氣勢洶洶上前,指著老道士鼻尖罵道:“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上回我在宮中見到你被人抬著登上祭壇,當時便覺得有些眼熟,如今看到你左手斷指更加確定你便是景初之亂的余孽四皇子蕭繹!”

    鄒茂年喘了一口氣,繼續朝他走過去。

    “既然你沒有死,那你告訴我,到底將我妹妹阿竹的遺骸藏到了何處?”

    老道士聽到“阿竹”這個名字突然抬頭,目眥欲裂地朝著他怒吼:“什么遺骸?阿竹沒有死,阿竹沒有死!”

    言罷突然起身一把攥住了他的喉嚨,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拎了起來。

    蕭胤欲上前阻止,那老道士卻盯著他怒吼道:“你若再敢上前一步,休怪我無情。”

    此刻老道士力大得出奇,整張臉泛著奇異的紅光,鄒茂年被掐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祖父!住手,你這個瘋子,快放開他。”

    蕭胤回頭看著一起涌入石室的玉嬋與魏襄等人,大驚失色道:“老道士在地上潑了桐油,你們進來做什么?”

    魏襄抓住玉嬋的胳膊將人往后帶,那老道士卻好似見了鬼一般,突然松開了掐在鄒茂年喉嚨上的手,怔怔地望著那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小女娃。

    “阿竹?阿竹你怎么來了?我……我沒有殺人,我只是……”

    鄒茂年被他重重甩在地上,捂著抽痛不止的胸口道:“住口!她不是阿竹,阿竹已死,是你害死了她。”

    老道士聞言身形一晃,指著自己的鼻尖喃喃道:“你說什么?是我害死了阿竹?”

    蕭胤看著他掌中搖搖欲墜的火折子,整個人汗如雨下。

    “你……你先冷靜,阿竹沒有死,你先放下火折子,我們再好生商量。”

    豈料老道士根本不聽他說什么,情緒激動地揮舞著胳膊道:“騙子,你們全都是騙子!”

    玉嬋轉頭同魏襄小聲低語了兩句,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上前幾步試探著朝老道士伸出一只手。

    “我想同你好好聊一聊,你能不能先將手里的東西給我?”

    少女清澈的雙眸望向他,老道士眼里的戾氣逐漸消散,緩緩將手伸了出去。

    就在玉嬋指尖碰到那火折子的一瞬,老道士勃然變色,一只手死死抓著玉嬋的胳膊道:“你不是阿竹!你不是阿竹!”

    魏襄劈手奪過老道士手里的火折子掐滅,一掌將人劈暈,打橫抱起驚魂未定的女子,轉身對蕭胤等人道:“兄長,此地不宜久留,快出去吧。”

    蕭胤命人先送皇帝回宮,又親自帶著人將皇陵內的東西清查干凈。

    興風作浪的老道士被韓休帶回了北鎮撫司嚴加審問。

    老道士萬念俱灰,一心求死,北鎮撫司的刑法也撬不開他的嘴。

    不過根據諸多線索仍不難推斷出此人便是三十年前本應葬身火海的惠文帝四子蕭繹。

    他手上斷指乃是當年兵亂所傷。

    這些年他非但暗中煽動祁王與高家對太子下手,從魏皇后之死到夔州那黑袍妖道試圖制造瘟疫一事皆有他參與其中。

    至于他同鄒家那位姑奶奶鄒茂竹的淵源,要從惠文帝在位時說起。

    玉嬋曾祖父,鄒世安膝下育有二子一女,長子茂年,次子茂業,幺女茂竹。

    兄妹三人中老爺子尤其偏愛這個老來女,自幼當作男兒一般養在膝下。

    茂竹自幼活潑機敏,同兄長們一道學習醫理藥理,卻學什么都比兩位兄長快。

    等到她長到十六七歲如花似玉的年紀時,家中產業已經在父親與兩位兄長的經營下風生水起。

    上門求親的人自是不少,鄒世安因為出身孤苦,更是希望能替女兒挑中一門如意的親事。

    不求男方身份地位多么出挑,但求能待女兒一心一意。

    誰知女兒并不安于嫁人生子,做一個內宅婦人,將許多上門求親的人都一口回絕了。

    當年上巳節踏青,她在城郊的湖畔偶然救起一位落水的男子。

    那男子蘇醒后隱瞞身世謊稱報恩,甘愿到她家中為奴。

    朝夕相處中得知她的愿望是如父兄一般懸壺濟世,做一位受人敬仰的女大夫。

    不久后,朝廷便以皇帝寵妃病重為由張貼皇榜招收女醫入宮。

    后來兩人在宮中遇見,她才知曉他真實身份乃是皇帝寵妃之子,京中赫赫有名的四皇子。

    他對她訴衷腸,表達自己戀慕之情,對她照拂有加。

    她對他也漸漸生出了情愫,不想他卻在一年后轉身娶了高官之女為妃。

    她與他割袍斷義,憤然離宮,卻終究抵不住他權勢滔天,百般糾纏,被迫成了他見不得光的外室,最終懷著身孕死在了那場宮亂中。

    鄒世安夫婦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難當。

    老夫人一病不起,不過月余便離世了。

    鄒世安本人亦是連半生心血《金藥典》都未能完成便一命嗚呼了,死前更是當著兩個兒子的面立下了“鄒家醫術傳男不傳女”的家規……

    對于這樣一個野心勃勃卻又手段卑劣的前朝皇子,玉嬋心中生不出任何同情。

    只是祖父想要從他口中打探到姑婆婆遺骸所在,唯有她才有機會叫他開口。

    她在魏襄的陪同下入詔獄見他。

    饒是魏襄用斗篷將她罩在懷中,盡量不叫她看到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死囚,可當她腳踩在濕漉漉黏糊糊的地面上,鼻尖嗅到濃郁得散不開的夾著血腥氣的酸腐氣息,耳畔聽到一陣陣壓抑的痛苦低吟,還是忍不住全身發抖,手指冰涼地攥著他的衣角。

    魏襄感覺到了懷中人在輕輕顫抖,手指用力緊握她的肩,垂下頭安撫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

    “別勉強,我替你進去問他,也不是沒有辦法……”

    她仰頭迎上他關切的目光,搖頭:“他受了那么多刑仍不肯開口,想來是自認沒什么可留戀的了。我去問他容易些。”

    他再次用力握了握她的肩,帶著她走到詔獄盡頭。

    蕭繹被鐵鉤穿著肩膀掛在半空,身上一層薄衫早已是鮮血淋漓,亂發掩映下的一張臉似惡鬼一般。

    韓休見魏襄帶著那姑娘過來,上前朝他二人拱了拱手。

    玉嬋忙還禮,這是她頭一回入詔獄這樣的地方,也是頭一回見到這位素有活閻王之稱的錦衣衛指揮使。

    見他此時面上掛著溫和的笑容,不似傳言中那般兇神惡煞,緊張心情略緩和一些。

    韓休朝身后人擺手命人將囚犯放下來便于他們審問,而后便帶著人離開了。

    魏襄上前用水潑醒了那昏死過去的囚犯。

    蕭繹睜開眼,氣息奄奄地看著面前這一對年輕男女,最終將目光聚集到了玉嬋身上。

    “你……不是阿竹,可你有幸生得有幾分像她,如若不然,當日我便毫不猶豫地將爾等同那狗皇帝父子一塊兒炸死在皇陵中……”

    話未說完腹部便被人狠踹了一腳,那青年大掌蒙住懷中女子的雙目,眉眼狠戾地盯著他:“問你什么便答,如若不然,我不介意親自動手叫你再嘗一嘗針穿皮肉之苦。”

    蕭繹大口嘔出一口鮮血,屈膝跪在地上斜睨著他道:“你以為一個死過一次的人還會在乎這些嗎?”

    玉嬋抬手撥開魏襄擋在自己雙眼前的手掌,叫他先出去,自己想單獨和這個人談一談。她其實是有些擔心還沒問出什么,人先被他弄死了。

    第122章 論功行賞

    魏襄哪里敢放她一人獨自面對這樣一個窮兇極惡之徒,最終只答應站在十步之內的地方看著她審問。

    玉嬋蹲下身,看著那人瘦骨嶙峋,傷痕遍布的面孔道:“你口中的阿竹其實是我的姑婆婆,我雖然沒能有幸見過她,卻也從祖父口中聽說,這位姑婆婆年輕時是位多么聰明伶俐的姑娘。我曾祖父死前抓著我祖父的手命他定要尋回姑婆婆的遺骸,使她能夠重歸父母身邊……”

    蕭繹聞言忽然仰起頭,喉嚨里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

    魏襄低聲唾罵一句,在一旁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隱在暗處的韓休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將自己的軟肋示于人前,這還是你從前教給我的。”

    玉嬋強忍住涌上心頭那陣毛骨悚然之感,帶著幾分惱怒問:“你笑什么?”

    蕭繹垂下頭,眼神怨毒地盯著她道:“阿竹早已嫁于我為妻,自當與我生同衾死同穴。你們鄒家憑什么要回她的骸骨?”

    玉嬋雙手緊握成拳,努力控制著內心翻涌的情緒,終于在他說出“鄒家憑什么”時忍無可忍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你說憑什么?憑鄒家生她養她,叫她享受了十余年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你自詡深情,不過以愛之名將她困在你身邊做了那么多年無名無分的金絲雀,使她有滿腔抱負無處施展,有父母兄長不得見,最終還懷著你的孩子死在了那樣的地方。我若是她,必然后悔當初救了你。”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淚繼續道:“何況你生前惡貫滿盈,如今已淪為階下囚,死后至多是個連個棲身之處也無的孤魂野鬼,如何再與她生同衾死同穴?”

    玉嬋已經記不清那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與人間煉獄并無區別的地方,那人最終開口告知了她那位姑婆婆的埋骨之地,并對自己從前犯下的種種惡行供認不諱。

    那是在京郊的一片無名的坡地上,她墳前的墓碑上是他親筆寫就的愛妻鄒茂竹之墓。

    他將她放在一口號稱百年不腐的金絲楠木制成的棺槨中,陪葬的除了他自己的一套衣冠還有她生前閱過的數百卷醫書與她親手寫的札記。

    鄒茂年請相士擇日,準備親自扶靈將妹妹棺槨運送回夔州老家。

    玉嬋仔細拜讀姑婆婆留下的札記,發現她于醫理藥理上有諸多獨樹一幟的見解,不忍其才華就此埋沒。

    向祖父征求意見是否可以允許自己重新整理一番,將其以姑婆婆生前為自己取的淡竹居士的雅號印成書流傳百世。

    鄒茂年想到妹妹生前素有救死扶傷,將生平所學發揚光大之愿最終同意了她的提議。

    自那日被太子從皇陵救回后,明德帝就好似變成了一架被人抽干了力氣的傀儡一般,整日病病歪歪地躺在榻上,門窗緊閉,口口聲聲念著什么冤有頭債有主。

    監國之事再次交付到太子手中,司禮監與內閣有事直接找太子商議,不必事事告知他。

    高氏一族被判了秋后問斬。

    四月初,貴妃高氏在冷宮中以一根白綾自縊而亡。

    其子祁王在獄中懇求面見皇帝無果,當夜飲下御賜的鴆酒赴死。

    皇帝到底念及父子之情,命人給他留了一具全尸。

    昔日首輔在獄中披發跣足瘋瘋癲癲,日日受三十鞭笞,生不如死。

    忠順侯府郭家也被下了獄,等待秋后問斬。

    郭太后更是大病了一場,咽氣前抓著皇帝的手請求他留郭家無辜婦孺一條性命。

    許是看在自己體內尚且流著一半郭家血脈的份兒上,皇帝允了。

    上京城的整個春日幾乎都籠罩在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中。

    直到六月盛夏來臨,朝廷論功行賞,提拔了一大批有功之臣。

    祁王謀逆案中最大的功臣當屬魏家父子無疑,魏準大將軍的地位已是無人能及,內閣提議加封魏準為宣德侯,享世襲罔替。

    封長子魏欽為精武將軍,四子魏煬為禁衛軍統領,五子魏襄為五城兵馬司指揮。

    薛云華與章崇之以及昭義侯等人皆在受賞之列。

    首輔下臺,內閣重組,太子的儲君之位已是無人能夠撼動。

    皇帝后宮之中,高貴妃死,袁麗妃尚在禁足,后宮諸事交由王賢妃主理,太子妃協理。

    玉嬋因及時發現了皇帝丹藥中的端倪,救駕有功,獲封正六品司藥,掌后宮之人開方用藥,兼任新入宮的女醫訓導。

    考慮到她與魏襄的終身大事,太子決定再發一道旨外派她為女醫署教習。

    宮中司藥本有兩名,她只需遙領司藥之職,每七日入宮一次述職即可。

    也就是說她有了司藥的令牌在手,既可以自由出入宮中,又不必留在宮中。

    如此史無前例的封賞免不了引來一些墨守成規的老臣非議。

    就連玉嬋自己也覺得受之有愧,將功補過僥幸逃過一劫的朱院判頭一個站出來反對。

    作為本朝首位有品級的女醫官,民間流傳著許多關于這位夔州來的鄒醫女的傳說。

    有人說她不僅救過皇帝性命,更是曾在雍王之亂時散盡家財隱姓埋名向村民捐獻數百石糧食,向朝廷軍隊捐獻了大批傷藥,后又不顧女子身份孤身上戰場入伍為醫,遏制了華州瘟疫……

    如此一來,不僅沒人再質疑她德不配位,甚至在夔州,在民間的許多地方,有許多出身卑微的女子以這樣一位奇女子作為自己的表率……

    玉嬋認為這些民間傳說大多言過其實,也不知是經何人之口宣之于眾的,并不改初心誠心鉆研醫術,本分當差。

    六月初六這日她正式獲封尚食局司藥之職,授官印,官服。

    玉嬋接了旨換上那身楊柳青的圓領補服,束銀腰帶,掛玉牌,頭簪海棠宮花到御前謝恩,沒有見到皇帝,卻見到了太子。

    太子對她說了幾句勉勵之語,再次對她表達了感激之情,最后又同她說起自己與魏襄的過往。

    “鄒司藥,孤生母早亡,又無同胞兄弟,少陵自六歲起便入宮與我為伴。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感念幼時在馴獸園中孤從白虎口中救他那一回,為我披肝瀝膽,出生入死。無論外人怎么說,孤這個弟弟他……實是一個至純至性之人。這么多年來他背負罵名,內心不為人知,幸而如今有你與他攜手同行。孤心底對你亦是感激。城西的宅子,城東的鋪子和城郊的良田就當作孤補給你二人的新婚賀禮……”

    太子豐厚的贈禮叫玉嬋覺得又羞又愧,卻又無法推辭,懷里揣著兩疊厚厚的房契地契思緒萬千回到壽康宮向王太后辭行。

    不想卻在壽康宮門外徑直被春信、流云兩個拉去了東面的聽雨軒。

    一入聽雨軒,發現里頭擺了兩桌酒席,二十余張熟悉面孔擠擠地挨坐在一起,其中有尚服局的袁女史與王女史,春熙殿的幾位舊人,更多的是壽康宮的宮人。

    玉嬋望著那一張張喜氣洋洋的熟悉面孔,詫異道:“這是?”

    春信含笑打量著她通身穿戴,將她按去主桌坐下。

    “客氣什么,大家伙從今往后也勉強稱得上是同僚了,替你張羅了這兩桌酒席慶賀一二。”

    玉嬋有些受寵若驚:“區區小事,如何敢勞煩大家?”

    袁女史上前將一只裝裹精美的小盒子遞到她手中,同她擠擠眼。

    “什么勞煩不勞煩的?這一年多來大家伙有個頭疼腦熱的總少不得叨擾你,你為我們看診開方從不收取銀錢,連藥也是配好了送到手里。大家伙心底都念著你的好處,區區一點薄禮,望你往后平步青云了不要忘了昔日伙伴才是。”

    眾人聞言皆忍不住捧腹大笑,玉嬋紅著臉在眾人的催促下打開盒子一看,里頭是一把象牙雕花的美人折扇,扇面上撒一層金粉,扇起來有香風拂面,盛夏里貼身帶著好看又實用。

    接著春信、流云二人也紛紛送上自己的賀禮,她們此行代表的是太子妃,出手更是大方。

    春信是一對兒海藍貓眼石耳墜,流云則是一支紅寶石發簪,紅藍寶石在陽光下泛著隱隱的幽光,襯得她膚色越發白凈。

    還有上回壽康宮負責看守太后翟衣的那兩名宮女,若非玉嬋及時解圍,她們險些因為看守不力被杖責二十罰出壽康宮,也借機送上自己的謝禮。

    盛情難卻,玉嬋實在受之有愧,無以為報,回宮后取出自己精心調制的玉容膏作為回禮。

    濟世堂鄒家的玉容膏選用祖傳的配方,加入了人參、白茯苓、花蜜等珍貴藥材,有滋陰養顏,補氣益血之功效,從前便在貴婦人中很受歡迎。

    開春后在玉嬋的精心調理下王太后身子有了很大的起色,如今已不需要日日服藥了。

    玉嬋出宮前向王太后舉薦了昔日好友江采萍,郭太后薨逝后,江采萍與蘇映柳便被遣回了梨香院待命。

    昔日好友相見,采萍已然在宮中磨礪得越發成熟穩重,行事不再畏首畏尾。玉嬋也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懵懂無知的小醫女。

    兩個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玉嬋受命出宮擔任女醫署的教習,出宮前鄭重向王太后辭行。

    “民女入宮一年多,全仰仗娘娘栽培。民女去了,請太后娘娘千萬珍重身體。”

    王太后靠在引枕上掀開眼皮看了她一眼,擺了擺手:“去吧,去吧。一個兩個的都似經冬的鳥雀,天氣一暖和了就飛走了。”

    言罷身子向里一歪也不看她了。

    桂嬤嬤心知老太太分明是內心不舍分離,躲起來悄悄抹淚呢,也抽出帕子掖了掖眼角,朝玉嬋招了招手帶著她出了太后寢殿,自宮人手中接過一只沉甸甸的盒子遞給她。

    “這是娘娘的一點心意,鄒司藥莫要推辭。”

    玉嬋接過來一看,竟是滿滿一箱印著吉祥如意的金錁子。

    魏襄知曉今日便是她出宮的日子,一早便命人趕了車候在宮門外。

    從清晨一直等到日暮才見她在幾個宮人的護送下走出了宮門。

    彼時她身上早已脫下那身楊柳青的司藥官服,換上了一身家常的粉白衣裙,配著烏油油的發髻上還未來得及摘下來的兩支海棠宮花,輕軟的綾羅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落日余暉為她姣好的面容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她抬眸,盈盈雙目望向他的那一刻,他不禁心如擂鼓,一張俊臉唰的漲紅。

    兩人皆是不約而同地垂下了頭。

    第123章 喜氣盈門

    宮人們含笑上前同他打過招呼,將玉嬋那兩箱沉甸甸的行囊搬上他身后的馬車便識趣地離開了。

    他紅著臉上前,不動聲色將她的手握進掌心,輕咳了兩聲別別扭扭道:“阿嬋,我……我來接你回家了。”

    玉嬋含羞望了他一眼,垂下一截粉頸,輕輕點點頭,忽覺身子一輕,整個人被他打橫抱了起來,紅著臉將頭靠進他懷中。

    “成何體統!”

    老頭兒的怒斥聲傳來,嚇得玉嬋一個哆嗦,趕緊推開他雙腳著地,轉身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詫異道:“祖……祖父,您怎么來了?”

    鄒茂年上前一步擋在她與魏襄中間,氣哼哼道:“怎么?不希望我來?”

    玉嬋有些心虛地垂下頭,不言語。

    魏襄冷哼一聲,似早有準備自懷里摸出一紙婚書。

    “我與阿嬋早在夔州就成親了,婚書上白紙黑字寫著兩姓聯姻,締結百年之好,您就算是她的祖父也抵賴不了。”

    言罷朝玉嬋伸出一只手:“阿嬋,我們走!”

    老頭兒吹胡子瞪眼,叉腰擋在孫女身前:“不許去!”

    玉嬋望了眼魏襄,又望了眼鄒茂年,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一把挽住老頭兒胳膊,朝他撒嬌道:“祖父,我知你是怕我會如姑婆婆一般遇人不淑。可我信他,也信我自己的選擇,此生非他不嫁。您就不能通融通融?”

    鄒茂年見她向著自己本還有些得意,聽她一番剖白又氣得跺腳。

    “什么非他不嫁,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別忘了,咱們家還有家業指著你繼承,你爹原是打算為你招婿的。他堂堂威遠將軍府的嫡子怎會甘心做咱們家贅婿?”

    “誰說不行?我當初說好入贅鄒家的,大丈夫一言九鼎,豈有反悔之理?”

    魏襄此時整個人還沉浸在她方才那句“非他不嫁”帶來的震驚狂喜中,聽見老頭子發問立刻表明態度。

    豈料老頭子不吃他這套,轉身斜睨著他道:“就算你愿意,令尊令堂能答應嗎?我鄒家雖不是什么高門顯貴,卻也絕不能叫嬋姐兒受半點委屈。”

    言罷,也不給他回嘴的機會,拽了孫女的胳膊就要揚長而去。

    還未走遠便聽有人在身后喊:“鄒老先生留步!”

    鄒茂年停住腳步,回頭一看,就見一身玄甲的魏準和盛裝華服的蕭怡君夫婦出現在面前,顯然都是才從宮里出來的。

    老頭子從前為魏皇后治過病,自是認識魏準,此時故人相見頗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兩聲問:“不知二位尋我何事?”

    玉嬋看著眼前這有過一面之緣的美婦人正一頭霧水,就聽見魏襄別別扭扭上前喚了聲爹娘。

    蕭怡君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魏準抬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腦勺上:“跪下!”

    魏襄眼角余光瞥了眼站在不遠處的小姑娘,紅著臉小聲嘀咕道:“媳婦面前多少給兒子留些體面吧。”

    魏準板起臉欲揚手再打,就聽妻子勸道:“好了,你先問清楚,再打他不遲。”

    魏準手指握拳掩唇輕咳了兩聲,轉頭繼續盯著魏襄道:“你和鄒姑娘的事若無郭山長的書信,我和你娘至今還蒙在鼓里。你這個不孝子,眼底還有沒有爹娘?還是說你打算學外頭那些豬狗不如的腌臜東西玩弄女子……”

    魏襄聞言撲通一聲跪下,肅容道:“兒子若是敢對阿嬋有半點褻玩之心,愿受天誅地滅。今日借著爹娘和鄒家祖父在場,兒子便索性將話說明白了。我魏襄,今生今世非阿嬋不娶,若得阿嬋,必將珍之重之,矢志不渝。且我當初在夔州時幾次三番命懸一線,皆是阿嬋救我。若非如此,兒子今日豈能活著見到父母?是以兒子懇請爹娘同意我入贅鄒家,以報鄒家大恩。”

    說完砰砰地朝魏準夫婦磕了幾個響頭。

    玉嬋眼眶一紅,滿心忐忑地望著大將軍與郡主。

    魏準與妻子對視一眼,隨即哈哈笑道:“入贅便入贅吧,什么大不了的事。好小子,總算有幾分你老子當年的風范了。”

    蕭怡君聞言面色一紅,匆匆捏著帕子遮住臉瞪了他一眼。

    魏準立刻收了笑,輕咳兩聲抱拳對鄒茂年道:“老先生,能否借一步說話?”

    鄒茂年見他夫婦二人態度誠懇,便也不好拿喬。

    魏家為了促成這一對兒女的婚事,也是拿出了十足的誠意。

    不僅全然接受了鄒家入贅的要求,更是提前命人備好了豐厚的聘禮,甚至還同意兩人往后分出去單過,不必在婆婆跟前立規矩。

    這下鄒茂年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只推說婚姻大事仍須父母做主,便要帶著玉嬋告辭。

    魏襄雖不忿老爺子棒打鴛鴦的蠻橫行徑,卻又礙于好不容易求得他松口不敢造次,沉著臉將祖孫二人送回了城東錦繡坊的那座宅子。

    回去后,玉嬋立刻給在外云游的父母寫信,請他們帶著妹妹來京城相聚。

    高家倒臺,懸在鄒家頭頂上的大刀也總算是落下了,不必再藏著掖著了。

    只是長姐賃下的這處宅子雖好,屋子卻不夠多,眼下當務之急是要為家人另尋一處落腳。

    如今她手里有了閑錢,找來上回的王牙人向他表明了要買宅子的意圖。

    王牙人問她這回有什么要求,玉嬋十分豪爽地將一包金錠子往桌上一拍。

    “不拘什么地方,院子要大,屋子要多,我家里人多。”

    王牙人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金光閃閃的金錠子笑得見牙不見眼,不消一日就找到了合適的宅子。

    那宅子恰好就在玉瑤賃下的那座宅子隔壁,價錢依舊出奇地低廉。

    玉嬋轉頭看了眼魏襄,見那王牙人對他分外畢恭畢敬,有些回過味兒來了,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問:“這回又往里添了多少銀子?”

    魏襄轉了轉眼珠,雙眼望天:“也沒……沒多少。阿嬋,你我夫婦之間何必如此較真?”

    玉嬋無奈輕嘆:“照你這揮金如土的性子,金山銀山也早晚有敗光的一日。”

    魏襄眨眨眼,旁若無人地湊過去同她低聲耳語:“不如往后我將家私俸祿一并交于夫人,夫人替我管著可好?”

    玉嬋面色一紅,看著十分有眼色自發背過身去的王牙人,為了長遠打算,欣然應允。

    半個月后,鄒文廷夫婦帶著小女兒趕來京城與家人相會。

    鄒夫人看著許久未見的三個女兒和一口一個外祖母的小外孫,心中過于歡喜又忍不住抹起了淚。

    玉和比從前長高了不少,性子也沉穩了一些,說起路上見聞頭頭是道。

    鄒文廷這兩年多來游歷在外身子也比從前硬朗不少,就是驟然見到十多年未見的老爺子,總有些心虛。

    一聲“爹”還未喊出口,便見老爺子板起臉道:“好了好了,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了。無事就好。”

    說完便甩著袖子大步走出了房門,鄒文廷一臉茫然地看向玉嬋。

    玉嬋無奈朝父親笑笑:“祖父他這些時日一向如此,您多住幾日習慣了就好。”

    鄒文廷有些惴惴不安地拉過她小聲問:“你祖父他……沒怪我將醫術傳給你吧?”

    玉嬋搖搖頭,想起前兩日二叔公一家找上門,以“鄒家醫術傳男不傳女”之事向祖父發難,被祖父拎著笤帚趕了出去。

    老爺子的原話是:“規矩是人立的,也是人破的。別忘了如今我才是鄒家家主,作為鄒家家主宣布這條破規矩就此作廢,你們有意見,有本事去地底下找老頭子說去。”

    二叔公氣得鼻子都歪了,當場要與祖父割袍斷義。

    鄒茂年正好也不想認他這個埋汰弟弟,兩個人就此鬧掰。

    事后鄒茂年聽孫女玉容說起當初父親病重,二房一家是如何為難他們的。

    老爺子一氣之下掏出了自己存了幾十年的棺材本兒買下了惠安堂對面的五開間的鋪子,當日就命人將濟世堂的牌子掛了上去,兩個人就此打起了擂臺。

    鄒茂業氣急敗壞,暗中命人聯絡與自家相熟的各大藥材供應商叫他們斷了濟世堂的藥材供應,還特意挑了濟世堂開業那日在街頭與人施藥。

    誰知真到了那日,有人自稱濟世堂鄒神醫治好了家人多年頑疾,請來了京城最好的戲班子在濟世堂門前搭起了臺子唱戲,唱完戲又有舞龍舞獅的隊伍前來道賀。

    煙花爆竹噼里啪啦放了一波又一波,圍觀的百姓擠滿了巷子口,生生將惠安堂的風頭全都搶了過去。

    鄒茂業氣得吹胡子瞪眼,正要命兒子去打探何人所為,就看見鑼鼓開道中,一個身材魁偉,威風凜凜的中年男人帶著五個身姿筆挺,相貌堂堂的青年人以及一溜見首不見尾的賀禮打馬而來。

    百姓們看著馬上的父子六人忍不住驚呼出聲:“那不是……威遠大將軍魏準和魏家的幾位公子嗎?”

    鄒茂業眼皮子一抽,揉揉眼看著其中一個錦衣玉帶的俊俏青年,不禁大驚失色,拉著道旁一個看熱鬧的老倌兒問:“最末的那人是誰?”

    那老倌兒甩甩袖子,面上露出瞧他沒見過世面的嫌棄表情。

    “自然是威遠將軍府的魏小公子,新封了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那個。”

    鄒茂業身形一晃,直挺挺倒了下去。

    就在眾人茶余飯后興致勃勃談論著那日在濟世堂門前見到的魏家父子時,魏家做東在城中最氣派的云客來宴請鄒家。

    也算是兩家人頭一回正式見面,來的都是自家人,男客們一桌,女客們一桌,中間兒只用一扇檀木花鳥屏隔開了。

    男客那桌,鄒茂年父子起初都有些沉默,架不住魏家父子熱絡,三巡酒過,倒都敞開心扉打成了一片。

    鄒茂年雙頰紅紅,端著酒杯對著魏準道:“魏將軍豪氣干云,實乃當世不二之英雄。老夫心中對你極為敬佩,先前諸多不敬之處還請原諒!”

    魏準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豈敢受老先生賠禮?老先生當年為了舍妹之事受牽連,險些性命不保,還被迫隱姓埋名與家人生離十多年,說起來實在是魏家慚愧。”

    言罷又指著坐在最末的魏襄道:“如今我家這個無賴小兒還要仰仗老先生多擔待了。”

    鄒茂年掀開眼皮瞥了眼規規矩矩坐在角落里的魏襄,像模像樣的,今日看著倒還順眼,苦笑著搖搖頭:“陳年往事恩恩怨怨不提也罷,來,趁著今日高興,咱們滿飲此杯,從此往后便是一家人了。”

    鄒文廷欲勸說老爺子年紀大了少喝些,老爺子一個眼角風掃過去,他登時閉了嘴。

    老先生有興致,魏家兄弟幾人自然也都當仁不讓,開懷暢飲。

    第124章 今朝有酒

    女眷那邊更不必說了。

    眾人相互見過禮,鄭月舒上前先挽了玉嬋的胳膊,輕輕在她腮邊擰了一把。

    “好呀,阿嬋,你瞞得我好苦!”

    玉嬋有些羞赧地垂下頭。

    姜氏在宮里見過玉嬋,十分自來熟地上前喚了聲“五弟妹”,而后指著身后一位明眸皓齒的綠裙女子同她介紹道:“這是九娘,你可以喚她一聲四嫂。”

    綠裙女子含羞帶嗔喚了聲二嫂,紅著臉躲到了蕭怡君身后。

    玉嬋含笑點頭,原來這位便是從小養在郡主婆婆身邊那位未來四嫂裴韻。

    而后是三個孩子,大的那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生得劍眉星目,英姿筆挺,一看便知是大哥魏欽之子,魏念。

    剩下兩個七八歲的小小少年,幾乎一模一樣的眉目,一般高,卻是一動一靜截然不同的性子,乃是二哥魏栩與二嫂姜氏所生的雙生子,斯文的略長,叫魏灝,活潑的那個小一刻鐘,叫魏邈。

    三個孩子齊唰唰上前,恭恭敬敬朝著玉嬋喚“五嬸嬸”。

    玉嬋的臉再次唰地一下漲紅了,強作鎮定摸出提前備好的紅封遞過去。

    三個孩子又乖乖地雙手接過道了謝。

    蕭怡君婆媳幾個也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紅封給了玉嬋和齊哥兒。

    姜氏眼珠子一轉,盯著鄭月舒打趣道:“你三嫂肚子里還揣著一個呢,弟妹回頭還要補上一份。”

    玉嬋滿臉詫異地盯著鄭月舒的肚子,難怪方才見她面色紅潤,體態豐盈了不少,原來是有了身孕了。

    鄭月舒跺跺腳捂著臉躲去了郡主婆婆身后。

    姜氏忍不住掩口笑道:“終究是年紀輕不經事,三言兩語就紅了臉。”

    蕭怡君含笑嗔她:“當誰都跟你似的,面皮比城墻還厚。”

    姜氏趁勢攤攤手:“母親偏心,如今有了三位弟妹,越發嫌棄我了。”

    鄒夫人與幾個女兒起先在郡主娘娘面前還頗有些拘謹,生怕行差踏錯一步惹人恥笑叫玉嬋面上無光。

    后來見郡主雖身份貴重為人卻極為隨和,又有姜氏、鄭月舒妯娌二人在一旁說說笑笑調和氣氛,懸著的心便也漸漸落了下來。

    蕭怡君看著親家母身側坐著的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心底是說不出的羨慕。

    她這輩子出身尊貴,丈夫疼愛,兒子媳婦孝順,倒也稱得上圓滿,唯一遺憾便是膝下無女,好在有貼心的九娘陪伴左右。

    鄒夫人看著郡主通身氣派也一再感嘆女兒實在是有福之人,遇上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好婆婆。

    蕭怡君有心為二人重新籌辦一場婚禮,被玉嬋婉拒了。

    她同魏襄在夔州成親,在荊州完成大禮,實在沒有必要再來一遭。

    郡主婆婆似乎對此頗為遺憾,但見她溫和識禮,落落大方,又覺得打心眼里喜歡,自腕上褪下一只綠汪汪的翠玉鐲子親手替她攏上,又對她道:“城郊的那座莊子你要是住得習慣便住,要是住不慣我這里還有一處近些的,離女醫署也只隔了兩條街,很是便利。咱們家沒有那么多規矩,你和少陵得空常回將軍府走走,我叫小廚房給你們補補。”

    玉嬋含羞點點頭。

    魏襄此刻隔一層屏風豎著耳朵聽著里頭傳出的歡聲笑語,心中正暗自慶幸今日沒人當著媳婦的面揭自己短,就聽小侄子魏邈脆生生的聲音自里間傳來。

    “五嬸嬸,我娘說成了親就會有小娃娃。你肚子里是不是也揣著一個小娃娃?”

    魏襄:……

    鄒茂年已經許多年未曾如今日這般開懷暢飲,與魏準叔侄二人勾肩搭背從酒樓里出來,朝魏家眾人擺擺手,一頭鉆進了自家馬車。

    其余眾人也都好不到哪兒去,在各自媳婦的攙扶下各回各家。

    兩家人碰了面,兩人婚事也算正式過了明路,魏襄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領著媳婦回家了。

    一上馬車他整個人就迫不及待地壓了上來,帶著馥郁酒氣的熱吻落下。

    她有些怕他在馬車上亂來,歪了歪頭,熾熱的唇落在了她光潔的頸側。

    “別!等……等回去再說。”

    她將他推開些許,紅著臉怯生生地盯著他道。

    他有些不滿地皺起好看的眉,手勾住她的腰肢,埋頭狠狠在她頸側吸吮了一下,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了她,手指輕捻著自己的杰作,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緋紅的面頰。

    “阿嬋說話可要算話……”

    玉嬋被他一雙上挑的鳳眸看得心尖一顫,兩人分別那么久,她也有些想他了,方才他靠過來時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她便忍不住怦然心動。

    后來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下的馬車,又是怎么回的房。

    他將她抱在懷中,唇舌纏吻著她的,手指胡亂扯了幾下身上衣裳,還來不及扯開便與她糾纏到了一起,雙雙倒入芙蓉帳中。

    不知是不是飲了酒的緣故,這夜的他格外纏人,話也格外的密。

    不許吹燈,也不許她閉眼,要她片刻不離地注視著他,在她耳邊一聲一聲喚她的名字。

    一會兒將面頰埋進她的胸口,嘴里喃喃道:“阿嬋,你身上好香。”

    一會兒又抬眸注視著她紅撲撲的面頰認真問:“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蠱?”

    玉嬋被他弄得又羞又窘,兩個人一番廝磨,額上起了一層細細的汗,聽他突然這樣問忍不住噗嗤一笑,推開他。

    “再胡說八道,今夜你自己睡這里!”

    魏襄看她突然起身手腳跨過自己往外爬去,一把將人抓回來按在胸口:“去哪?”

    玉嬋手指戳著他精赤的胸口,咬唇抱怨:“大暑的天兒,兩個人貼在一處身上黏膩得很。”

    魏襄抬手往自己身上嗅了嗅,嫌棄地皺皺眉,起身要抱她去浴池,被她嚴辭拒絕了。

    只得退而求其次,抱著人轉去繡屏后在屋子里匆匆沐浴一番。

    浴室狹窄著實有些影響他的發揮,沐浴完將人自灑了一半的香湯里撈起來,重回帳中,身上清清爽爽,整個人精神抖擻,手指靈蛇一般攀上冰涼柔軟的肌膚,想起她方才在水中氣喘微微倚在肩上的可憐可愛之態,喉結滾動,人再次覆了上去。

    腦海里揮之不去今日她將侄子齊哥兒抱在懷里的親昵模樣,有些捻酸地壓著她手腕問:“阿嬋很喜歡孩子?”

    玉嬋想到齊哥兒和魏家三個小郎,紅著臉輕輕點頭,又被他挑起下巴追問:“今日邈哥兒問你的話,你怎么答的?”

    她微微一怔旋即搖搖頭,不敢看他,忽然感覺到他垂下頭含住了自己的耳垂,在她耳邊低聲呢喃:“臭小子口無遮攔,回頭我替你教訓他。不過,阿嬋若是想要,為夫豈敢不從?”

    他伸手摸出她壓在枕頭底下的荷包,遠遠扔了出去。

    那里頭裝著的是一種類似于避子丹的東西,雖聽她說過那藥對身子沒什么妨害,但每回見她服用皆忍不住心疼,所幸往后不用了。

    他覆上去,她嗚咽出聲,白玉般的素手探出帳外,烏發垂落地面,半截身子也跟著滑了出去,很快又被他撈了回來。

    他雙手攥著她的細腕,一深一淺兩種膚色兩相交疊,柔軟與堅硬相互碰撞,血脈僨張。

    他紅著眼,垂下頭愛憐地噙住她的唇瓣。

    八月桂香滿枝頭。

    威遠將軍府將補給五兒媳的十八抬聘禮大張旗鼓地抬入了鄒家在京城的宅子。

    眾人不明所以,有些好奇魏家這位有名的浪蕩子何時與人定的親。

    立刻便有自稱知曉內幕之人站出來同眾人解釋:“聽說那姑娘正是陛下前陣子親封的尚食局司藥,正經的六品女官。不但醫術高明,且生得一副菩薩心腸,在夔州時便救過魏五公子性命。魏小公子為了報恩只能以身相許,入贅到了人姑娘家里。”

    眾人結合魏小公子近日來洗心革面的種種行徑來看,越發覺得言之有理。

    九月初一,魏準五十八歲壽辰,威遠將軍府門前大紅燈籠高高掛。

    盛裝打扮的南陽郡主領著三個兒媳和一個準兒媳出現在一眾賓客面前,著重向眾人介紹了自家新過門的小兒媳婦,也算是略微彌補了未能親手替小兩口籌備婚禮的遺憾。

    有了魏家大張旗鼓給人補聘禮的事跡在前,眾人此時對魏家這憑空冒出來的小兒媳婦也見怪不怪了。

    況且人家救過皇帝性命,不僅有正經官身,還有太子妃和王太后撐腰,誰敢低看她一眼?

    玉嬋深刻體會到了當一個人夠大夠強,自是不用懼怕他人指摘,大將軍如此,郡主婆婆亦如是。

    豈料宴席進行到一半兒,柔慶長公主帶著她那個癡戀魏小公子多年的縣主女兒來了。

    眾人看著這不請自來的母女二人,再看看魏家新婦紛紛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蕭怡君心里也跟著咯噔一下,領著眾兒媳上前,強作鎮定地朝長公主見禮。

    盛裝華服的公主帶著女兒上前,面色淡淡地朝魏家眾人頷首還禮,視線繞過郡主徑直轉向她身后面生的玉嬋問:“你便是夔州來的鄒氏女?魏家小子寧可入贅也要娶的丫頭?”

    玉嬋微微頷首,蕭詠薇上前一步仔細端詳著她,口中不屑輕嗤一聲,正要說些什么就見蕭怡君上前一步如臨大敵般擋在自家兒媳身前,垂下頭向她躬身告罪。

    “少陵辜負了縣主錯愛,千錯萬錯皆是我這個做母親的錯,長公主要打要罰我不敢有半句怨言……”

    玉嬋滿眼詫異地看著自家郡主婆婆低垂的眉眼,心中很是動容。

    蕭詠薇見狀卻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誰說我要打她罰她了?堂妹呀堂妹難得有你低頭的時候。不過在你心中,我這個做堂姐的氣量真就如此狹窄?”

    蕭怡君眼皮子一抽,京城誰人不知她這位堂姐最是錙銖必較,眼里揉不得沙子。

    想當年,廣平侯只不過在宴席上多看了一個歌伎一眼,她轉眼便將人逐出了京城……

    眾人一頭霧水,蕭詠薇卻突然輕笑著朝身后人擺了擺手,立刻便有人抬著一只沉甸甸的箱子上前。

    蕭詠薇指著箱子對婆媳二人道:“我蕭詠薇向來恩怨分明,你小兒媳婦上回在宮中救過嘉蘿性命,這是給她的謝禮。”

    蕭怡君微微一怔,才知虛驚一場,忍不住長舒一口氣,又聽她揶揄道:“我都隨了禮了,堂妹還不請我喝杯喜酒,也忒小氣些。”

    蕭怡君連忙請她入席。

    陳嘉蘿趁機尋了玉嬋對她親口道謝,也借機坦白了自己與魏襄一段稱不上隱秘的過往。

    “當年我出疹子,宮里其他孩子都避之不及,暗地里嘲笑我是丑八怪。只有少陵哥哥不嫌棄我,還出手教訓了作弄我的人。這些年我一直誤以為那便是情,如今想來當時我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在他眼底就是個愛哭鼻子的黃毛丫頭。當日我在華州見了你才知他真心喜愛一個姑娘會是什么樣的,我早知自己輸了,只是不甘心承認罷了。”

    說著說著眼淚珠子便啪嗒啪嗒落下來。

    玉嬋心底對她很是同情,卻不知該怎么安慰她,此時說什么都有往人傷口上撒鹽的嫌疑。

    好在縣主很快便抹了淚,紅著眼對她道:“不過你也別太得意。他這人沒個定性,今日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明日說不準就變卦了。若將來你慘遭遺棄,可別怪我沒有提醒過你。”

    玉嬋:……

    當天夜里,魏襄早早洗漱更衣,鉆進帳子里一如既往湊上前想摟過自家媳婦稀罕稀罕,猝不及防被人擰了腰上的肉將陳嘉蘿那番“他這個人沒個定性”的話一字不落地說給他聽了。

    魏襄當即板起臉來矢口否認:“一派胡言!實屬無稽之談。”

    旋即又摟著人嘻嘻笑道:“阿嬋如何才肯信我?”

    玉嬋看著他額上冒出來的冷汗,強忍住笑,輕輕朝他面上唾了一口。

    “呸!天下男子大多負心薄幸,見一個愛一個。除非……除非你保證一個月不碰我,我便信你是當世柳下惠,與那些人不同。”

    魏襄眼珠子一轉,將臉埋進她的頸窩里深吸一口,口中喃喃道:“阿嬋好狠的心,若是如此能叫你消氣,我依你便是。”

    玉嬋將他的臉推開,氣哼哼道:“說好不碰的。”

    他手纏上去,熟門熟路解她的衣帶。

    “從明日起。”

    魏小公子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夫人這杯酒越喝越上頭。

    色令智昏,這句話放在男女身上一樣奏效。

    到了后來,玉嬋已經全然將白日陳嘉蘿那番沒個定性的言論拋諸腦后了。

    至于接下來的一個月,她不許他碰,他便變著法兒引誘她碰自己。

    今日淋個雨,明日舞個劍,花樣百出,層出不窮。

    一對兒青年男女,又是真心相愛,日日宿在一個帳中,即使什么都不做,只需一個眼神交錯便如干柴烈火一點就著。

    魏小公子倒也十分樂于躺在床上欣賞妻子香汗淋漓,著急上火的小模樣。

    在她氣急敗壞想要打退堂鼓之時,順勢而為助她一臂之力。

    玉嬋面紅耳赤,美目瞪他。他厚著臉皮嘿嘿一笑,雙手掐住她的纖腰,重振旗鼓,沖鋒陷陣。

    她紅著臉低聲唾罵他無恥,卻絕口不提自己親口立下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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