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受傷
一般皇家圍獵皆會選在秋冬時節,此次圍獵乃是燕帝一時興起,規模并不算大,只召了幾位臣子及其官眷作陪。
叫江辭寧看來,倒像是燕帝手癢了,拉上三五弟兄前來游玩。
晚宴安排在飛鳴閣,因著只有江辭寧和蘭妃兩位女眷,便并未再單獨設宴,只以屏風稍作遮擋。
隔著朦朧絹紗,江辭寧看見斜對面一人端坐一隅,蒼青的衣袍層層疊疊鋪在小幾邊。
她收回視線,盯著小幾上的酒盞看。
這一瞧,發現杯中酒是玉露飲。
這酒性烈,容易醉人。
江辭寧低聲吩咐風荷了幾句,很快有宮人呈上一壺烏梅湯來。
江辭寧為蘭妃倒了一杯:“我喝不慣酒,備了些飲子!
蘭妃笑了笑:“長寧公主有心了!
酒過三巡,場上漸漸熱鬧起來,舞姬裙擺飛旋,臂釧叮當作響。
江辭寧坐得有些無聊,悄悄起身,打算出去轉一圈。
江辭寧剛踏出飛鳴閣,狠狠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便聽見身后有人道:“長寧公主自個兒跑出來,也不叫本宮一聲!
江辭寧回頭一看,是蘭妃。
江辭寧沖她一笑:“是長寧不好,忘記問娘娘了!
蘭妃反倒笑起來:“得了,同你開玩笑呢!
氣氛松快起來,蘭妃往前走:“去那邊看看?”
飛鳴閣前引了一條曲水,此時在月色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如同玉帶。
兩人沿著曲水緩緩踱步,彼此間都閉口不語,倒也不算尷尬。
“我同公主說的話,公主考慮過了嗎。”蘭妃率先開口打斷了沉默。
江辭寧停下腳步,坦誠地看著她:“蘭妃娘娘,您到底為何要勸我離開?”
她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若說是因為帝王暴虐的傳言……”
她笑了下:“我自然是不信,蘭妃娘娘應該也知道,圣上并不是那樣的人,他待人很好!
蘭妃語氣急躁起來:“既然你明白,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傳言是怎么來的?”
“因為圣上不想有子嗣。”
蘭妃眼角輕跳,眼神銳利看向這位和親公主。
江辭寧仿佛不覺得自己所說的話是驚天言論:“曹家勢大,陛下又無兄弟,若將來有一日宮妃誕下子嗣,又怎么保證曹家不會挾幼子逼宮上位?”
蘭妃愕然地瞪大眼,盯著江辭寧一動不動。
江辭寧笑問:“蘭妃娘娘,長寧說得對嗎?”
蘭妃忽然笑了:“不過是一派胡言,太后乃是圣上嫡母,又何必以皇孫挾令天子?”
“蘭妃娘娘也說了,是嫡母,而非生母!
蘭妃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辭寧卻是心頭一驚。
夢中燕帝一次酒醉,曾問她想不想念自己的雙親。
當時不覺奇怪,后來她細細回想,卻捕捉到了蛛絲馬跡。
曹太后仍健在,燕帝為何會對她說:“雙親溘然長逝,實乃人生一大痛哉。”
一直盤旋她心頭的疑問,今日竟被詐了出來!
原來曹太后當真不是燕帝的生母!
難怪燕帝一直對曹太后多加提防,甚至不惜自毀名聲,也不愿誕下子嗣。
她面色不變,繼續說:“一個已經有自己想法的皇帝,自然不比一個自小握在掌心的傀儡皇帝好用!
夢中大燕內亂,她逃亡路上曾聽人說,燕帝已經秘密立儲,只是后來如何,她卻是不得而知了。
若是傳聞是真,那說明燕帝的確有子嗣。
而江辭寧自打第一次見到蘭妃,便注意到了她的肚子。
宮中只有這么一位妃嬪,若沒有其他人秘密為燕帝孕育皇嗣,那便說明,大燕的儲君如今正在蘭妃肚子里。
只是她疑惑的是,既然燕帝不想大燕的江山落入傀儡皇帝手中,又為何要讓蘭妃懷上孩子?
雖然殘忍,但在宮中,一個帝王若是想要弄死一個未出世的孩子,簡直易如反掌。
蘭妃面色已經徹底變了,她看著江辭寧,眼神中是說不出的復雜:“長寧,你太聰明了!
江辭寧沒有說話。
蘭妃忽然苦笑了下:“可我不明白,你既然猜到了那么多,又為何不為自己籌謀后路,還要留在這大燕皇宮?”
江辭寧緩緩開口:“娘娘又為何要留在宮中?”
“若是想逃,娘娘亦可如其他被虐殺的女子一樣,悄無聲息消失!
蘭妃失魂落魄搖頭:“你不明白!
她慘白著臉朝她一笑:“長寧公主聰慧過人,倒是我庸人自擾了。”
她轉身要走,江辭寧喚住她:“蘭妃娘娘!”
蘭妃回過頭來。
江辭寧眼神溫和:“長寧要謝過蘭妃娘娘再三提點,將來若是有長寧能幫上忙的地方,蘭妃娘娘可以隨時差人來凌云宮。”
蘭妃勉強笑了下:“謝謝!
見蘭妃離開,江辭寧凝望著她的背影。
不論蘭妃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她應當是真心想提醒自己的。
自然,方才江辭寧所說的話,也全是出自真心。
然而蘭妃還沒走出去多遠,飛鳴閣忽然傳來打殺之聲!
蘭妃停滯片刻,竟要朝著飛鳴閣跑去!
宮女在身后喊:“娘娘!娘娘等等,您不能去。。
江辭寧對風荷和抱露說:“快去幫她們!”
一行人緊趕慢趕,總算是在蘭妃撲到飛鳴閣之前攔住了她。
江辭寧隨之趕到,見飛鳴閣中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眾人抱頭鼠竄,忙拉著蘭妃往一旁的**中避。
蘭妃瘋狂掙扎著:“放開我!”
一個弱女子,此時竟要四五個人才能將她勉強拉!
眼見她們這邊的爭執引起了刺客的注意,江辭寧冷聲低呵:“不想護著孩子的周全了!”
蘭妃一僵,江辭寧趁機對宮女說:“快帶你們娘娘往那邊跑!”
她又推了風荷抱露一把:“去!務必護著蘭妃!”
眼見飛鳴閣中竄出兩道身影,直直朝著她們追過來,江辭寧一咬牙,隨手拔出發上的一枚簪子,朝著來人拋了過去!
刺客原本就是來掃尾的,被她一激怒,齊齊朝著江辭寧的方向追了過來!
江辭寧原本就是武將家的姑娘,雖不說學過多少,但小時候也練過,有幾分底子在。
加之自從開始做夢之后,江辭寧更是刻意加以訓練,這一提步跑起來,那刺客一時半會沒能追上。
曲水上修了跨橋,江辭寧一個箭步飛竄上去,徹底將兩個刺客引開來。
余光瞥見蘭妃那邊應當也安全了,她提著的氣忽然就泄了,腳下速度漸漸慢下來。
刺客足尖輕點,飛身而上,劍芒直逼江辭寧的咽喉!
抱露沒能忍住,尖叫出聲!
電光石火間,江辭寧忽然往曲水中一跳!
水花飛濺間,刺客第一擊落空。
這水不算深,江辭寧只嗆了兩口水便飛速起身,拔下金簪朝著隨之跳下水的一個刺客刺去!
然而她今日著了宮裝,繁復的衣飾吸滿水,讓她動作遲鈍下來。
她只避了兩招,便被刺客劃傷手臂!
江辭寧手中金簪落水,她來不及顧及傷口,竟是不管不顧撲了上去!狠狠抱住刺客的腰,試圖將他撞倒!
兩人扭打在一起。
就在這時,忽有一道冷呵響起:“江辭寧!別動!”
眾人聞聲看去之際,一人蒼衣染血,手執長弓,一道利箭自他手下如星芒破空而去!
江辭寧甚至來不及回頭看那人一眼,身體已經下意識聽從他的指令做出反應,死死抱著刺客的腰一動不動!
箭矢帶著破空之勢,狠狠貫入刺客后背!
“咻——”
謝塵安挽弓搭箭,又一只箭矢飛來!
提劍刺向江辭寧的刺客動作僵持片刻,重重跌入水中。
水面洇開大片血紅。
江辭寧此時方覺渾身酸軟,整個人接近虛脫。
風荷和抱露哭喊著朝她跑來,謝塵安速度比她們更快!
他拋開長弓,三五步跳入水中,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謝塵安的銀色面具上沾染著星星點點的血跡,此時唇線緊繃,竟隱隱約約透出些煞氣。
江辭寧只來得及對他一笑,道謝的話尚來不及說,便暈了過去。
江辭寧再度轉醒的時候,左臂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鈍痛。
屋里充斥著清苦的藥味。
她下意識動了動身子,有人說:“別動!
江辭寧迷迷糊糊朝著來人看去。
光線暗淡,謝塵安白袍如雪,守在她榻前。
江辭寧先是一驚,旋即開口:“謝……”
怎知嗓子沙啞得不成形,她適應片刻,才將話說完整:“謝先生為何會在這里?”
謝塵安伸手打算扶她起來,哪知指尖剛剛觸到江辭寧的肩,她卻微微一縮。
謝塵安的手指懸空。
“長寧乃宮妃,謝先生乃臣子,還需避嫌。”
謝塵安眼神冷寂下來。
江辭寧忽視他的神情,繼續說:“長寧不敢勞煩謝先生,可否喚風荷抱露進來服侍?”
回答她的是謝塵安微微用力的手掌。
“宮妃?”他冷笑一聲:“殿下如今算哪門子的宮妃。”
雖然事實如此,但話從謝塵安口中說出,還是沒由來的古怪。
她張了張嘴,想要駁斥,謝塵安打斷她:“別動!
謝塵安將她扶起來,輕輕靠在榻上。
分明十分仔細,生怕傷到她的手臂,動作之中卻又隱隱約約藏著怒氣。
江辭寧也明白,謝塵安此人,看似孤高冷傲不近人情,實則是個面冷心熱的性子。
否則當時關于衛家的事情上,他也不會再而開口提點。
如此一想,便明白他今日為何如此生氣了。
于是江辭寧開口:“先生惱我做事莽撞,長寧應下,如今受傷也算是得了教訓!
謝塵安眼睫微動,卻反問她:“如此險境,殿下卻奮不顧身,舍己為人,人人贊不絕口,謝某又如何敢惱?”
江辭寧笑起來:“長寧到底喚您一聲先生,若論親疏遠近,在那樣的情形下先生自然要緊張我!
“因急而生惱,不是再自然不過的嗎?”
謝塵安不想理她,只冷冷望著她:“殿下可知,若那劍刃再進兩分,便會傷到筋骨!屆時殿下這只手哪怕保住了,也會落得個終身殘疾的下場!
江辭寧垂下眼眸:“可是長寧眼下不是沒事嗎。”
謝塵安氣極反笑:“好一個沒事,蘭妃的性命便這般重要,值得你以命相護?”
江辭寧沉默不語。
當時的情形,誰不害怕。
但她隱隱約約有一種直覺,便是蘭妃腹中胎兒不能有事。
畢竟夢中這個孩子是真實存在的,若是今夜因為她與蘭妃的談話,改變了這個孩子的命運……實非她所愿。
江辭寧不愿在此事上糾纏。
她手臂纏了厚厚的紗布,此時不便動彈,只能頷首示意:“長寧謝過先生救命之恩。”
謝塵安卻敏銳地察覺到什么,幾乎是一瞬,他便反應過來:“你是在保護她腹中胎兒?”
江辭寧佯裝訝異:“謝先生是說……蘭妃娘娘有孕?”
兩人目光相撞。
謝塵安墨瞳黢黑,叫人窺不清眼底情緒。
江辭寧亦不躲不避,與他坦然對視。
滿室靜謐中,謝塵安終是嘆了一口氣:“你來大燕,究竟是為了什么?”
江辭寧立刻回問:“那謝先生的真實身份,究竟又是什么?”
燭火狂亂搖曳,似是在看不見的地方涌起暗流。
謝塵安避開她的視線:“蘭妃一事,你勿要卷入紛爭。”
江辭寧笑了下:“正如謝先生有難言之隱,長寧亦然!
這便是不愿聽他的話了。
只是此事之上,他卻是絕不能縱著她的。
自然,其中種種不能由“謝先生”出面跟她解釋,于是謝塵安只淡淡道:“殿下既然醒了,便好好養傷吧。”
他拿出一枚小小的玉罐放在桌上:“此物名為冰肌玉顏膏,待到傷口結痂之后,每日取之涂抹,可以避免留疤!
不待她說話,他轉身離去。
片刻之后,風荷和抱露腳步匆匆進了屋。
抱露沖到江辭寧面前:“殿下!您沒事吧?”
風荷也憂心忡忡望著她。
江辭寧露出笑意:“我無礙,方才謝先生為什么會在這里?”
風荷欲言又止。
最后是抱露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往外說:“當時謝大人最先沖到水里抱起了殿下,見殿下昏迷了,四處喊人找太醫……”
“殿下都沒瞧見當時的場景!謝大人發了好大的火!”
“太醫替殿下診斷之后,說殿下只是因為受到驚嚇加失血過度才會忽然昏迷,只需喝幾劑湯藥就能蘇醒!
“結果謝大人把我們都趕到外面,自個兒一個人守著殿下,直到方才……”
抱露小心翼翼瞧了江辭寧一眼:“殿下,方才您是和謝大人吵架了嗎?他出去的時候看上去臉色不大好!
江辭寧越聽越心驚肉跳。
私自調用太醫,私自與“宮妃”相處……樁樁件件,若是燕帝計較起來,他有幾個腦袋夠掉的!
江辭寧蹙眉:“他來我屋子守著我的事,有多少人瞧見了?”
風荷道:“殿下放心,謝大人當時雖然生氣,做事卻是極為周到的,除奴婢和抱露,便也就只有謝大人身邊的近侍和太醫兩人知道。”
江辭寧沉默不語。
就算謝塵安的身份不一般,但這畢竟是在燕帝的地盤上。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就算眼下只有他們幾人知道此事,也遲早會傳到燕帝耳中的。
不,興許燕帝現在已經知道了。
江辭寧掙扎著起身:“圣上傷得重不重?我要去探望他!
抱露急了:“殿下!您剛醒,該好好養病才是!圣上他只是為流箭所傷,傷在肩膀,并無大礙,您先養一養再去探望他……”
江辭寧堅持道:“不,我們現在就去!
抱露還想阻攔,風荷朝她使了個眼色,主動去攙扶江辭寧:“殿下小心些。”
第52章 秘密
燕帝在棲梧閣休養,閣前閣后圍滿了人,皆是一派戒備之色。
蕭翊倚在榻上,他面前跪了幾個臣子,皆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
“陛下!曹家在圍獵上安排行刺,實在是太過囂張!”
“刺客不僅意在傷您,更是存有加害蘭妃娘娘之意,若非長寧公主舍命相救,恐怕……”
“恐怕蘭妃娘娘腹中龍裔亦可能不保!”
此話一出,眾人皆沉默下來。
蘭妃已經懷有龍裔之事,乃是絕密的消息,眼下也就只有燕帝的這幾個心腹得知。
一個老臣沉吟片刻:“對方不見得知道蘭妃娘娘有孕一事,若是知道,就不該被長寧公主引開,而是會對蘭妃娘娘窮追不舍!
“陳大人所言極是,只是微臣認為,此事有蹊蹺,陛下圍獵原本不帶女眷,是太后授意要讓蘭妃一同前來散心,若是刺殺之人正是曹家所安排,豈不是前后矛盾?他們就不怕蘭妃受驚?”
“依照微臣來看,太后授意蘭妃一同圍獵之事的確存疑……陛下隱忍多年,不惜自毀名聲,也不愿后宮誕下皇嗣,本就是為了避免皇嗣落入曹家之手成為傀儡!
“如今陛下羽翼漸豐,我們也有了與曹家一戰之力,蘭妃乃是太后安插到后宮的人,讓蘭妃有孕,表面上是陛下對太后服了軟,實則只是借機麻痹曹家……”
“只是興許陛下此舉,反倒助長了曹家的氣焰,讓他們迫不及待想要鏟除陛下,為蘭妃腹中皇嗣鋪路!”
“徐大人此言差矣,且不論蘭妃腹中皇嗣是男是女,曹家雖行事跋扈,但如今到底有曹太后坐鎮,有曹太后坐鎮,曹家安敢公然謀反?”
眾人爭執不休之際,唯有一人白袍勝雪,靜靜立在陰影之中,似在認真傾聽。
此人正是圣上新招的謀士,謝寒。
徐庸懶懶挑了挑眼:“謝大人有何高見?不如說來與我們一道聽聽!
眾人紛紛安靜下來,瞧向這位神神秘秘的謀士。
蕭翊無奈,剛想開口替他說話,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太后自今春起便抱病不出,諸位大人怎么看!
有人笑了一聲:“蘭妃有嗣,既然陛下都退讓了一步,太后自然也還政于陛下,退居壽康宮。”
謝塵安微微一笑:“那諸位大人,若你們是曹家人,此刻會如何想?”
能做到這個位置上的,自然也都是人中龍鳳,經謝塵安一提點,立刻反應過來:“謝大人的意思是,此次刺殺,是曹家人不滿太后之舉,殺雞儆猴?”
說話的是個武將,難怪他覺得昨日那場刺殺仿佛兒戲一般,處處都是漏洞……
原來對方果然沒有打算至陛下于死地!
謝塵安不再說話。
陳大人道:“若真是如此,曹家先行內訌,于我們而言也算是好事一樁!
武大人憂心忡忡嘆道:“曹太尉利欲熏心,就怕太后也鎮不住曹家了……”
與此同時,壽康宮。
曹太后揮袖將桌案上的碗掃落,滾燙的燕窩羹霎時潑了宮女一身!
下人們瞬間跪了一地,被燙傷的宮女也不敢出聲,死咬著嘴唇跪在地上打哆嗦。
曹太后怒道:“好一個曹文宏!是不把哀家這個姑姑放在眼里了么!”
蓉芝姑姑連忙道:“娘娘,切勿動怒!”
太后胸膛起伏,片刻之后,咬牙切齒道:“叫曹胥來宮里見哀家!”
蓉芝道:“娘娘,宮門已經落鑰了。”
“娘娘切莫著急,圣上剛剛遭遇行刺,娘娘這個時候召見曹相,憑白惹人懷疑……”
太后已經冷靜了下來,她托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臉上浮現著異樣的表情:“你說得對,是哀家著急了!
蓉芝小聲道:“娘娘不必擔心,小曹大人下手有分寸,圣上受傷不算嚴重。”
她好言哄勸著太后:“娘娘好好養著身子,待到日后……曹家還是要仰仗您過日子的!
仰仗她么?
太后冷冷一笑。
她剛剛放權給皇帝,曹胥便敢縱他兒子安排行刺!是在打誰的臉!
一個肚子里出來的兄妹況且如此,她又怎敢將自己后半生的榮華托付給曹家?
太后的指尖輕輕從腹部劃過,感受著體內還未發育成熟的小生命。
孩子,你放心,母后定會將這世間最好的一切都給你。
伏跪在地的宮女瞥見太后的動作,將頭埋得更低了些,雙肩竟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墻上那副先皇的畫像冷冷注視著在場所有人。
畫像被人精心呵護,就連檀木卷軸都泛著一層瑩潤的光。
叫人絲毫聯想不到,這畫上的主人,已故去十年。
一眾臣子離開棲息梧閣的時候,見長寧公主候在外面,都有些驚訝。
這位和親公主昨夜以一己之力引開刺客,護住蘭妃的事已經傳遍了。
此時眾人見她素衣白裙立在樹下,唇色蒼白面帶淺笑的模樣,不免心生憐惜。
不少臣子朝她頷首示意,江辭寧一一微笑回應。
直到一人踏出屋子。
江辭寧面上表情微微一滯,又很快掩飾了過去。
謝塵安面無表情看著方才還躺在榻上的人。
她穿了寬大的袖袍,傷處被盡數遮掩起來,除了面色有些蒼白,竟叫人看不出來受過傷。
江辭寧率先開口:“謝過大人仗義相救,長寧不勝感激!
謝塵安聲音有幾分冷:“微臣不敢。”
他略一頷首,提步離開。
擦肩而過之時,他偏頭,道:“殿下還請愛惜身體。”
兩人衣袖摩挲,一觸即離。
有細小的風拂過江辭寧手背,微癢。
她蜷了蜷手指,笑著對侍衛說:“勞煩大人替我通傳一聲!
謝塵安背脊一僵,克制住回頭的沖動,拂袖離去。
屋里充斥著濃重的藥味。
蕭翊看著向他走來的長寧公主,頓感頭疼。
江辭寧正要行禮,他開口:“公主不必多禮!
見她唇色泛著白,蕭翊也不敢多留她,只讓她坐到一旁的軟榻上,開門見山道:“公主若是來看望朕的,可以放心了,朕并無大礙,反倒是公主不宜走動!
江辭寧瞧出他趕客的意思,微微一笑,也開門見山說:“陛下,長寧與謝大人在大齊時曾有師生之誼,故而謝大人會出手相救!
蕭翊訝然,長寧……是在向“燕帝”解釋?
不過他轉瞬便反應了過來。
若他和皇兄互不知情彼此的真實身份,的確可能生出芥蒂。
蕭翊哭笑不得,是他與皇兄忽略這一點了。
蕭翊只能佯裝淡然:“謝大人乃性情中人,學生有難,又怎會袖手旁觀,他救你,實乃人之常情!
江辭寧這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忍著傷一路走過來,江辭寧早就察覺到傷口隱隱有崩裂的跡象。
她怕血跡洇出,也不敢多留,只道:“長寧貿然叨擾陛下,便不多留了,陛下好生養傷。”
蕭翊點頭:“來人,送公主回去。”
內侍躬身進來:“陛下,轎輦已備好!
轎輦?
江辭寧開口拒絕:“陛下,從棲梧閣過去沒幾步路,不必這般興師動眾!
“公主受傷在身,你們仔細照顧!笔採捶愿纼仁。
江辭寧無奈,只得道謝:“謝過陛下,那長寧先行告退!
內侍得了吩咐,自然是關懷備至,小心翼翼護送江辭寧到了流光閣。
江辭寧示意風荷給了賞錢,剛踏進流光閣,便見蘭妃沖了出來。
瞧見江辭寧那一剎,蘭妃神色復雜,隨即便要行大禮。
江辭寧有傷在身沒能拉住人,抱露反應卻是極快,一把攙住蘭妃。
江辭寧上前攙扶她:“蘭妃娘娘何必這般客氣。”
蘭妃似哭似笑:“多謝公主救了我……和我的孩子!
江辭寧眉梢微動,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蘭妃娘娘,進去說話!
片刻之后,流光閣關起了門。
江辭寧重新包扎好傷口,從屏風后繞出來的時候,看見蘭妃呆呆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聽到腳步聲,蘭妃猛然回過神來。
江辭寧微笑:“蘭妃娘娘久等了!
蘭妃帶著愧疚道:“公主哪里的話,原本不好打擾公主,只是……”
江辭寧坐在她面前,眼眸溫和:“蘭妃娘娘有話不妨直說。”
蘭妃看著眼前舍命救了自己的人,咬咬牙,開口道:“我不知公主為何要來大燕和親,但我知道,公主并非甘愿坦然赴死之人。”
江辭寧挑了挑眉,繼續聽她說。
蘭妃表情變幻莫測,最后拉住她的手:“長寧公主,我知道一條密道,可以悄無聲息離開皇宮!
江辭寧眼角一跳。
蘭妃竟然也知道這條密道?
當初她之所以坦然前往大燕,正是因為……夢中她正是通過這條通往宮外的密道逃離皇宮的。
密道入口,就藏在崇政殿中。
夢中她也是一次機緣巧合之下誤觸機關,打開了這條密道。
蘭妃見她沉默不語,手上微微用力:“長寧公主,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帶你走一遍蜜道。”
江辭寧面色不動:“蘭妃娘娘,并非長寧不相信你,只是長寧知道這條暗道……又有何用處呢?”
蘭妃驀地笑了下:“長寧公主,我不信你看不出這皇宮的波譎云詭!
江辭寧回之一笑:“那又與我何干?”
“長寧公主,我今日就實話同你說吧!
窗外天色驟然暗下來,蘭妃的臉也隱在一片暗色之中。
她撫了下自己的小腹:“長寧公主昨夜救了他,便是他的恩人!
“若他能活下來,我定叫他視你為母,從此敬你愛你!
江辭寧開口:“蘭妃娘娘說笑了,蘭妃娘娘腹中的乃是天潢貴胄,又怎可隨意視我為母!
蘭妃苦笑:“這孩子,不是燕帝的!
江辭寧愕然抬眸。
蘭妃面上浮現出凄楚:“我爹爹賣女求榮,也并非秘密,原本我也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只是沒想到……”
原來蘭妃本是存著必死之心入的宮,然而她入宮的第一日,召見她的人不是燕帝,而是太后。
太后許諾她,若是她愿意聽從自己的指令辦事,不僅保她一家榮華富貴,也可以讓她活下來。
誰不想活?
蘭妃遵從太后的意思,要為燕帝懷上一個孩子。
然而蘭妃萬萬沒想到,燕帝根本不愿碰她。
那一晚,她與燕帝雙雙服下媚藥,她躺在床榻之上丑態畢露,意識也幾近全無。
她不停哀求著,渴望著,最后一只強壯的手將她攔腰抱起……
第二日,她從混沌中醒來,回想起昨夜種種,嚇得魂飛魄散。
雖然有些模糊,但她卻記得,覆在她身上的男人分明眉眼英挺,面容俊郎,根本不可能是自幼毀了容,相貌丑陋不能示人的燕帝!
蘭妃自覺此命休矣,伏在榻上垂淚之時,圣旨到了。
她被封為蘭妃,成了燕帝登基以來,第一個獲得此殊榮的女人。
也不知是福是禍,次月,她便發現自己的月信沒來。
太后得知此事,賞賜了青玄宮一堆東西。
只因月份小,她懷的又是燕帝第一個子嗣,宮中將消息瞞了下來。
江辭寧聽到這里,已經明白了為何蘭妃為何這般惶惶不可終日,又為何要將這一切向她全盤托出。
太后要的子嗣有了,可卻不是皇帝的種……偏偏燕帝配合太后演了一場戲。
待到兩人爭斗見了分曉,蘭妃和她腹中的孩子,焉有命活?
蘭妃將故事說完,雙眼通紅。
江辭寧嘆了一口氣:“蘭妃娘娘,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長寧要坦白一句……”
“長寧如今亦是自身難保,昨夜是我運氣好,若將來再有這樣的事……”
蘭妃搖了下頭:“長寧公主,我并非要央你保護我!
她沉默片刻,開口道:“我想以這條密道的位置,求公主幫我一個忙!
“我會準備好便于攜帶的財物,若是有朝一日宮中大亂,還請公主帶著我的孩子一同逃走!
“而我,會為你們竭力拖延時間。”
她面帶祈求看向江辭寧。
江辭寧淡淡笑道:“蘭妃娘娘未免憂慮過早了,既然圣上保下你,那你腹中的,自然是皇嗣!
“更何況若是真有那一日,蘭妃娘娘何不帶著孩子自己逃走?”
蘭妃臉上浮現出一個像哭一樣的笑:“恐怕那時……我已經走不掉了!
江辭寧看了蘭妃一眼,直覺告訴她,她有話瞞她。
但她沒有追根問底,只說:“好,我答應你!
蘭妃走的時候,對江辭寧說:“長寧公主,進宮之前,家里人都叫我一聲阿蕙,公主若是不嫌棄,日后也可以這么叫我!
江辭寧從善如流:“阿蕙,我閨名辭寧,你也可以這么叫我!
蘭妃走后,風荷率先開口:“殿下,您為何要答應蘭妃?”
江辭寧想起她哀求的眼神,垂下眼眸:“蘭妃定然已經被逼到絕路,否則不會對一個只有數面只緣的人生死相托付!
風荷搖頭:“可是……”
江辭寧安慰她:“在這深宮之中,多一個朋友也好。”
大齊,衛府。
已至夤夜,整座府邸都隱沒在黑暗之中。
有人無聲越上墻頭,看見衛濯的房間依然亮著燈,停頓片刻,又輕飄飄落下,扣響窗欞。
衛濯心中警鈴大作,將手中那封被人反復摩挲,邊緣都已經泛白的信藏好,開口道:“進來。”
暗衛無聲躍入屋內:“衛公子!
衛濯抬眼看向來人:“謝先生有新吩咐?”
暗衛將手中密函放到他面前。
衛濯拆開密函,飛快瀏覽了一遍,眉頭蹙起。
淮南王意圖謀反?
他沉吟片刻,問暗衛:“消息有幾分可信?”
暗衛道:“十之八九!
衛濯看著手中密函。
大齊風雨飄搖,各個封地皆有異動,但他沒想到,最先沉不住氣的,竟然會是淮南王。
“我明白了,謝先生要我做什么。”
“淮南王正在暗中籠絡朝臣,公子要您接近淮南王,假意被他籠絡!
衛濯頷首:“好!
暗衛拱手,正要退下,衛濯忽然喚住他:“等等!
他猶豫片刻,開口道:“長寧公主……她可安好。”
辭寧央人遞來的信里只問了他和爹爹的情況,并未提及自己。
暗衛道:“衛公子放心,長寧公主一切安好,她如今住在凌云宮,宮中清凈,太后如今抱恙不出,另一位妃子也隱居深宮。”
衛濯不知不覺中松了一口氣。
看來謝先生所言不假,辭寧到了大燕,興許真的可以過得比在大齊的時候更加瀟灑自在。
他笑了下:“多謝。”
暗衛拱手告退。
他沒看見,在他離開之后,立在窗邊的少年眼神暗淡下來。
冷月如霜,更添寂寥。
第53章 醉意
因著燕帝受傷,原本眾人都以為圍獵會被取消。
但燕帝卻反其道而行之,在獵場邊筑了高臺,帶著受傷的長寧公主和幾位臣子在旁圍觀。
蘭妃受驚,閉門不出,便只剩江辭寧一個女眷。
江辭寧身下靠著軟墊,瞇眼看著遠處策馬奔馳的眾人。
蕭翊笑道:“只怪朕受了傷,不然也當下場同他們比試比試。”
有臣子附和:“陛下好生修養,待到傷好之后再行前來圍獵。”
蕭翊擺擺手:“那時就熱了,再來圍獵,也該是秋冬的時候了!
正說著話,眾人忽然聽見獵場那邊傳來一陣驚呼聲!
只見有人從馬上跌落,馬兒受狂,四處亂撞!
其余馬匹也受了驚,嘶鳴聲此起彼伏,眾人自顧不暇。
方才說話的老臣在看清落馬之人時,騰地站了起來:“長煒!”
眼見那瘋馬就要踏到到地之人,一人挽弓搭箭,直直射出一箭!
瘋馬中箭,很快倒地不起。
老臣這才往后倒去,眾人連忙扶住他:“陳大人!”
蕭翊吩咐內侍:“快去看看陳公子受傷了沒。”
不一會,眾人攙著落馬的陳公子走了過來,與之一同回來的,還有謝塵安。
江辭寧一眼便看見他衣襟前沾著的大片血跡,不由身子繃直。
蕭翊亦是緊張起來:“謝卿受傷了?”
謝塵安搖頭:“陛下不用擔心,臣無礙。”
江辭寧慢慢放松下來。
陳大人沖上前去,拉住兒子四處檢查:“長煒,可傷到哪里?”
陳公子安撫道:“爹不用擔心,只是些許扭傷和擦傷。”
他扭過頭,對謝塵安行了一禮:“多謝大人仗義相救,若非大人,今日我命休矣!
謝塵安拱拱手。
蕭翊緊張他衣襟上的血跡,不動聲色問:“謝卿衣上的血跡是?”
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內侍懷抱著什么東西走了過來。
隨著內侍靠近,忽然有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從他懷中鉆了出來。
小東西耳朵尖尖,鼻頭濕潤,銀面黑背,此時正用琥珀色的眼睛打量著眾人。
小狗?
不,不對,仔細看去,竟是一只小狼崽!
“謝大人!這是狼崽子!”
“謝大人,狼生性兇狠奸滑,你怎么把這東西帶過來了?”
眾人七嘴八舌間,江辭寧看著那毛茸茸的小東西,竟覺手指微癢。
雖然是只小狼崽……但也太可愛了!
蕭翊亦看那只狼崽,眼神疑惑,但嘴上卻問:“謝卿為何把這小東西帶回來?”
“微臣是在那邊的山洞中發現狼崽的,母狼已死,狼崽恐怕也要活不成了,故而微臣自作主張帶了回來!
蕭翊眼眸微動。
謝塵安道:“這狼崽銀面黑背,極其稀少,臣聽聞西北部族正有豢養銀狼護主的習俗,狼雖性野,但若能馴服,亦可伴于左右。”
有臣子搖頭:“謝大人,再稀少的狼,也是狼啊,怎可伴于陛下左右?”
蕭翊也不明白為何皇兄非得要將這只狼崽帶過來,只悄悄望向他,咳嗽一聲,希望皇兄給個明示。
謝塵安唇角微微揚起,道:“若是不能伴于皇兄左右,微臣也想替這狼崽求一條生路。”
他的眼睛看向江辭寧的方向。
蕭翊霎時間心意相通,道:“長寧公主,你乃大齊鎮國大將軍之女,自然是繼承了將軍的英勇,以朕看來,這銀狼與公主倒是極配。”
江辭寧有些愕然,下意識看向謝塵安。
他半張臉都被遮掩在面具之下,叫人看不清表情,唯獨唇角微微揚起。
江辭寧又看向小狼崽,雖然她是覺得它可愛,可這……畢竟是狼啊。
謝塵安似乎看出她的想法,適時開口:“微臣認識一位訓狼高手,可以將這小狼馴化。”
江辭寧意動不已,但旋即想到什么,垂下眼眸:“謝過大人好意,但長寧膽小,實在不敢把這小狼放在宮中!
謝塵安看她一眼,半晌開口道:“既然如此,微臣便將小狼交給旁人了!
江辭寧聽出他語氣之中的冷意,眼睫微顫。
那只小狼……不是她不想收,而是實在不能收。
之后的圍獵,江辭寧全然沒了心思觀賞。
謝塵安已經換下血衣,坐在一旁。
燕帝時不時同臣子們聊上幾句,偶爾酣暢大笑。
場上一派君臣盡歡的模樣,偏偏江辭寧如坐針氈。
中途出了點小插曲,但接下來還算順利,待到天光暗淡之時,眾人皆是收獲滿滿。
晚宴也不回室內,就在外場操辦,露天而席。
宮人們早已架好炊具,將新鮮的獵物處理好,不一會便有炙烤的香氣傳來。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天際掛著幾顆疏朗的星,暮云低垂,明月高懸,蒼林廣闊,遙映著遠處的雪山。
江辭寧一邊品嘗烤得噴香的炙肉,一邊觀賞著遠處的美景。
大齊自是杏花春雨,十里柔情,但這大燕卻也別有一番風景。
夢中她似乎一直呆在凌云宮,并未有出宮的機會,后來大燕內亂,她匆匆逃回大齊,想來竟是從沒有這樣好好坐下來欣賞美景的機會。
江辭寧凝望著遠方的雪山,些許惶然的心緒也漸漸被撫平。
縱然前路未知,但此時此刻,她尚親朋在畔,性命無虞,已是極好的了。
風荷垂首立在一旁侍奉,抱露的眼睛卻不停往小幾上的炙肉上看。
江辭寧失笑,悄悄扯扯她的衣袖,將一碟子炙肉往她那邊挪了挪。
抱露偷偷觀察著周圍,借著衣袖遮掩,飛快拿走了炙肉。
見抱露小老鼠偷油般拿走了炙肉,風荷面上浮現幾分無奈。
她彎腰,低聲耳語:“殿下,您太縱著她了!
江辭寧手執銀簽,扎起一塊炙肉,以袖作掩,飛快喂到她嘴中。
風荷眼眸瞪大,臉色一下子漲紅,只好背著身子鼓著腮幫子飛快咀嚼。
片刻后,她轉過身子來,輕輕嗔道:“殿下!
江辭寧眉眼俱都笑開,舉杯喝了一口清梨汁。
可惜了她有傷在身,不然炙肉陪酒,那是再好不過的。
蕭翊注意到這點小插曲,命人又添了一盤炙肉到江辭寧桌上。
江辭寧有幾分羞赧,沒想到叫燕帝看見了,她舉起杯來,隔空敬了燕帝一下,旋即又吩咐風荷將她方才切好、抹好料的炙肉端到燕帝桌前。
風荷將炙肉放下,輕聲對蕭翊說:“陛下,這炙肉上涂抹了我們殿下親手調的醬料,有別于大燕的味道,陛下不若嘗一嘗!
蕭翊見那炙肉之上抹著一層晶亮鮮艷的調料,也不由食指大動。
炙肉入口,果真酸辣入味,咸香非常。
他沖著江辭寧的方向點點頭。
江辭寧也彎起眉眼以作回應。
江辭寧全然不覺,這些小舉動全都落在了謝塵安的眼中。
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常年波瀾不驚的心緒,在這一刻卻如春水吹皺的湖面。
他垂眸看著杯中搖晃的明月,仿佛這輪月,清清楚楚照亮了他隱藏在暗處的心思。
江辭寧對燕帝……是不一般的。
而他,為此亂了心緒。
她不知道燕帝是由兩個人扮演的。
謝塵安一時不知,自己恢復燕帝的身份,與她相處到底是對是錯。
分明手無縛雞之力,卻要以命相搏保護燕帝的子嗣。
分明身受重傷,醒來之后第一時間卻要去探望燕帝……
他從一開始便知她來大燕和親,乃是有所圖謀。
如今還未洞清她的意圖,先亂了心的人,卻是他自己。
他舉起杯來,將杯中酒一口飲盡。
似將心事也一并吞下。
在場的幾乎都是男子,不少朝臣帶了自己的子嗣前來,不過都是些半大少年,飲酒后漸漸約束不住少年心性,朝著江辭寧這邊看了一眼又一眼。
他們早就聽說過這位和親公主的大名,那晚在飛鳴閣舉行晚宴,和親公主雖然也在場,卻有屏風遮掩。
后來她受了傷,又避而不出,許多人都是今日才得以仔細看清她的模樣。
早聽聞和親公主貌美,如今火光融融,映照一張美人面,竟有傾國傾城之感。
江辭寧倒是不覺得有何冒犯之處。
畢竟欣賞和不善的目光,還是很容易分辨得出來的。
不一會,有宮人走到她身后,輕聲道:“殿下,陛下說若是殿下乏了,盡可先行離開,他已命人為您備好轎輦!
江辭寧看向燕帝。
燕帝正在與一旁的臣子說話,倒是不遠處的謝塵安似乎在看她。
江辭寧刻意挪開視線,對宮人說:“那勞你同陛下說一聲,長寧先行回去歇息了!
宮人頷首:“是。”
見長寧公主離席,少年郎們眼中劃過失落之色。
但到底都是勛貴子弟,分寸自是知道的,面上沒露出半分異樣。
這和親公主再美,也已經是后宮之人,為人臣子,怎敢肖想皇帝的人?
轎輦停在獵場邊,除了抬轎的人,還有四個侍衛隨行。
風荷心中安定不少,畢竟從獵場到浮光閣,還要兩刻鐘,行宮人少,樹林又茂密,路上黑黢黢的,看得人心里發毛。
因著路上沒人,江辭寧讓抱露將簾子卷起來,好讓夜風透進來。
她倚在壁上,閑閑看著外面。
樹林并未在夜色中沉睡,枝葉舒展,空氣中浮動著草木的清香。
遠處蒼山負雪,映亮天際。
夜色沉靜,江辭寧被包裹在這一片蔥蘢中,有些昏昏欲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轎輦忽然停了。
風荷打起簾子一看,疑惑道:“還未到浮光閣,為何停下?”
其中一個侍衛抱拳道:“長寧殿下,我們家公子有請!
江辭寧意識到不對勁,掀開簾子,見不遠處一座八角亭中,立著一人。
江辭寧方寸大亂,咬牙道:“你們家公子是瘋了不成!送本宮回浮光閣!”
侍衛重復:“殿下,我們公子請您一敘。”
抱露罵他:“好大的膽子!圣上就在那邊宴飲!你竟敢幫著你們家公子私會宮妃!”
侍衛沉默不語。
忽有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現在轎輦前:“長寧殿下,還請一敘!
此人正是許久未見的歸寒。
江辭寧霎時笑了,好一個謝塵安,還真是手眼通天,在皇帝身邊都敢隨身攜帶暗衛。
抱露氣得柳眉倒豎:“歸寒!你若是腦子清醒點,合該阻止你家公子!若是被人發現,你家公子腦袋還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歸寒不為所動立在原地。
江辭寧明白她是不得不見了,語氣冷下來:“既然先生相邀,長寧自然不敢不從!
她看著不遠處的謝塵安,一字一句道:“我這就下來!
風荷伸手去拉江辭寧:“殿下!
江辭寧搖搖頭,下了轎輦。
八角亭建在一片水灣之上,此時月色倒映,浮光凌凌。
從此處遙遙望去,能看見獵場那邊火光跳躍。
謝塵安一身白袍立在亭中,晚風將他的衣袍鼓動得烈烈作響,他正仰頭觀月,側顏清雋無雙,好似那枝頭不染塵埃的一捧新雪。
若不是他今日行徑實在可惡,倒也算是美景一幅。
江辭寧故意重重踩在木板之上,弄出巨大聲響。
謝塵安并未回頭。
江辭寧心里帶了幾分氣,走上前去:“先生既然沉浸于觀月,為何非得把我叫過來。”
他轉過身來。
謝塵安表情極淡,只那雙眼黢黑無邊,定定看著她時,竟似有風浪在眸中翻涌。
她聞見了他身上的淡淡酒味。
江辭寧心中一跳,下意識退了一步。
見他遲遲不開口,江辭寧試探道:“先生今夜飲了酒?”
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她,長睫在眼底投下一圈淡淡陰影。
似有蛛絲在夜色中無邊蔓延,輕輕纏繞上江辭寧的四肢,撩撥得她掌心微癢。
江辭寧笑了一聲,想要打破這古怪的氛圍:“天色已晚,長寧又有傷在身,若是先生無事,長寧便不打擾先生賞月了!
她倉惶轉身,正邁出一步,忽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臂。
“為何要拒絕!
江辭寧自然明白他問的是什么。
她垂著眼眸,看著那只握住她的手。
銀狼若是訓得好,的確是可以成為護身利器。
只是她遲早要離開大燕皇宮,屆時逃命,難道要帶著銀狼?那不是自找麻煩么?
據說狼能千里尋蹤,若真養了銀狼,她豈能脫身?
江辭寧回過頭:“今日多謝先生好心相贈,我知那銀狼稀少,但長寧一介女兒身,實在是害怕這些兇獸,更不敢將其豢養在身邊!
“我說過,可以替你訓好之后再送到凌云宮!
他沉吟片刻,又道:“大燕不比大齊,你孤身一人,有此兇獸傍身,旁人也會多幾分顧慮!
江辭寧搖頭:“謝先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哪怕有了銀狼,旁人不敢近凌云宮,又如何保證其他時候它也能護我周全?”
“正如上次宴席遇刺,我難道還能帶著銀狼赴宴不成?”
謝塵安道:“亦非不可!
江辭寧驚訝:“你要我時時刻刻帶著一匹兇獸出入宮闈?且不說圣上應不應允,若我真的這般做,恐怕眾臣的彈劾都能將凌云宮淹了!”
她有幾分好笑:“謝先生,長寧如今得獲圣恩,能在凌云宮內好好過日子,已別無多求!
“長寧只愿安安穩穩,不多生事端,而不是要做那史書留名的妖妃。”
謝塵安面色微寒,忽然使了力,叫她腳下踉蹌,竟順著他的方向倚靠過去!
他垂在肩上的發拂過她的臉頰,冷香撞了滿懷,又帶著淡淡的酒意。
水灣對面的獵場依稀可見,火光倒映在他眼瞳之中。
江辭寧站定,一把推開他:“謝塵安!你瘋了不成!”
他聲音有幾分冷:“好一個得獲圣恩,只愿安安穩穩,長寧公主難不成還想要與燕帝比肩,伉儷情深么?”
謝塵安沒有松開手,江辭寧掙扎了下,惱怒道:“謝大人,獵場就在不遠處,隨時會有人經過,若是被人瞧見你我私會,還想不想活了!”
謝塵安終于笑了下,他聲音喑啞,叫江辭寧一瞬起了滿身戰栗。
“原來殿下也是怕死的!
江辭寧只覺得他今日莫名其妙:“對,我怕死,所以謝大人能不能放我離開了,我還想活得久一點!
“他們不敢。”
江辭寧氣笑了:“他們不敢?謝大人在大燕還真是手眼通天,連圣上都要讓您三分!
他全然不聽她語氣中的嘲諷,反倒問:“既然怕死,又為何要招惹燕帝?”
江辭寧蹙眉:“何為招惹?我本就是他的妃子,難不成在謝先生看來,我對燕帝笑一笑都成了招惹?”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我說了,你不是!
三言兩語,已經叫江辭寧瞧了出來,謝塵安這是喝醉了。
她驚訝一貫清冷自持的謝先生竟也會醉酒,但與醉酒之人,自然不能斤斤計較。
不能跟他再糾纏了,若是一會真叫人撞見他們二人在此私會,恐怕要惹出麻煩來。
江辭寧又掙扎了下,他還不松手,于是她佯裝吃痛:“我的傷口!”
謝塵安猛然松開她:“可有礙?”
江辭寧沒好氣地說:“我傷在左臂,謝先生拉的是右手!”
她扭頭就要走。
沒想到身后之人比她更快,箭步走到她面前,竟是展開手臂攔住了江辭寧!
江辭寧愕然抬頭,恰恰撞在他的下巴上,霎時痛得眼淚都出來了。
她捂著額頭往后退了幾步,像是第一次認識面前這個人,
什么清冷自持,什么世家風范,全都是假的吧?!
誰能料想得到堂堂謝家嫡子,大齊赫赫有名的太子太師竟會有這般潑皮無賴的一面!
江辭寧不想再理會他,繞開他往前走,哪知她動,他也跟著動,像是一塊擋路石般擋在她面前。
江辭寧氣得聲音都忍不住稍稍大了些:“謝先生莫要再捉弄我了!我要回去睡覺了!”
她繞開他,埋頭就走,這一次,他終于沒有再攔她。
哪知才走了兩步,江辭寧忽然聽到他開口道:“江辭寧,不必這般討好燕帝!
江辭寧腳步一頓。
謝塵安的聲音多了幾分。骸澳阗F為大齊公主,又是鎮國大將軍之女,不必這般討好燕帝!
她慢慢回過身:“謝大人,燕帝乃是我夫君,你逾矩了!
月色如霜。
謝塵安眼眸之中似乎也凝結了寒意。
“殿下不如問問自己,可有把他當成過自己的夫君!
江辭寧反唇相譏:“方才是長寧失言了,燕帝貴為天子,長寧不過是后宮中微小如塵的一位,又何敢稱他為夫君。”
“至于我和圣上如何相處……”她停頓片刻,“那是我的事!
忽然安靜下來。
直到夜風吹皺水面,濤聲四起之時,謝塵安聽到自己開口道:“你心中分明已經有了旁人,又為何要逼迫自己去討好另一個男人!
江辭寧驀然抬眸。
第54章 真假
兩人隔空對望。
片刻之后,江辭寧惱怒道:“我心里沒有任何人,謝先生,你喝醉了,請回去歇息吧!
謝塵安不依不饒:“若是無心,又為何要留那枝文冠花!”
江辭寧眼睫輕顫,有種被人揭破心思的難堪。
謝塵安往前走了一步:“江辭寧,你若對燕帝有所求,大可直言。”
“不必這般曲意逢迎,處處討好。”
直言?
她都不知道那塊玉佩到底是何時出現的,更何況就算玉佩現在就在燕帝手中,難道自己向他討要,他便會給她?
江辭寧笑起來:“謝先生難不成還在圣上身邊安插了人手時時監視?難不成我與圣上恩愛有加,落到謝先生眼中,變成了我曲意逢迎,處處討好?”
又不知是哪句話惹惱了他,謝塵安冷笑:“恩愛有加?恕謝某直言,天底下還沒有這般時時提防、處處算計的眷侶!”
“謝大人好大的膽子!”
“你乃外臣,竟敢非議圣上后宮之事!難道是活膩了不成!”
謝塵安看著眼前故作跋扈的江辭寧,一字一句道:“殿下分明不喜艷麗衣裙,自入宮以來,卻時時穿著濃艷之色!
“殿下分明還未做好成為燕帝妃子的準備,如今卻以寵妃之姿叱責所謂的外臣……”
“殿下,謝某今日便問你一句,你如今這般表里不一,自己開懷么?自在么?”
“與你無關!”她聲音尖利。
“謝大人,長寧今日也想問你一句,堂堂江淮謝家子,大齊寵臣、大燕新貴,竟也會這般多管閑事、自作多情么?”
“長寧與圣上如何,那是我們自己的事。”
“至于那枝文冠花,謝大人看錯了,那是我在凌云宮中折下的。”
“凌云宮中折下?”他的笑像是摻了冰,“江辭寧,那是我親手折下的花,花枝之上足足有二十朵,送到你手中之時,尚有十一朵!
“花已枯萎,但依然是十一朵,足以見得你之用心!
江辭寧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反問他:“那又如何?”
謝塵安再度抓住她的肩:“若是你不愿留在大燕皇宮,我可以助你離開,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勉強自己做不喜之事。”
兩人隔空對望。
他神色認真。
江辭寧笑起來:“謝大人似乎忘了,如今我為宮妃,你為人臣……謝大人如此攛掇宮妃私逃,就不怕圣上問罪?”
“更何況……”江辭寧帶著些疑惑問:“圣上待長寧極好,長寧投桃報李,怎么就成了不喜之事?”
見他遲遲不說話,江辭寧道:“長寧竟不知,只因為一枝文冠花,竟叫謝大人誤會!
“長寧在此向謝大人道歉,待到長寧回宮,立刻就將那枝花扔了,好叫你不必誤會!
謝塵安的手微微收緊。
“江辭寧。”
像是從齒間一字一句說出來的。
江辭寧只是冷漠地看向他:“謝大人,可以讓我離開了吧!
謝塵安仍不肯松手。
江辭寧突然聽到不遠處有馬蹄之聲,旋即風荷壓抑著聲音喚她:“殿下!”
謝塵安依然沒有松手的意思,江辭寧情急之下,轉頭就狠狠咬了他一口!
謝塵安終于松開手。
江辭寧瞪他一眼,匆匆離開。
謝塵安立在原地,看著她的衣裙在身后逶迤,金釵上的流蘇也丁零作響,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樣。
被她咬的地方泛著淡淡的疼,痛意順著手背攀附而上,細細密密纏住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眼底浮現苦笑。
當初想出替身之計,身邊之人都擔心是否會埋買下隱患。
如今看來,倒叫他們說中。
他清楚“燕帝”和“謝先生”的身份,可江辭寧卻不知道。
正因如此,她對“燕帝”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成了那眼中釘,骨中刺。
與江辭寧相處的“燕帝”是他,偏偏心生妒意的也是他。
……真是瘋了。
直到江辭寧的轎輦遠去,歸寒才牽著踏星走過來,帶著歉意道:“公子,是我沒看好踏星,讓它朝這邊跑了過來。”
周圍都已經清理過,又有誰會闖入?
歸寒猶豫片刻,到底是問了出來:“公子方才……為何不向長寧公主解釋!
她咬得不算輕,白皙的手背上一圈淺淺的牙印泛著紅。
那圈刺目紅痕似乎在提醒他,他們之間,該涇渭分明。
謝塵安沒有回答他,只看著那圈牙印淡淡道:“走吧。”
***
因著那日之事,江辭寧一直躲在浮光閣中,直到圍獵之行結束,也沒有再遇見過謝塵安。
回程路上,她坐在馬車中遙遙看見過謝塵安一眼,兩人隔空對望,謝塵安朝她頷首,江辭寧全無反應,只飛快將簾子放了下來。
回到凌云宮,江辭寧第一件事便是讓風荷抱露將衣柜里艷色的衣裳都整理出來,全部換掉。
抱露抱著一堆衣裳,不舍極了:“殿下,這些衣服您穿著都很好看,全部處理掉是不是太可惜了!
風荷瞪她:“就你話多!”
江辭寧的手指撫上那些艷色衣裙。
謝塵安嘲諷的話尤在耳邊。
自“新婚之夜”后,她覺察到燕帝的冷淡疏遠,誤以為他更喜她濃艷的裝扮,于是衣著打扮也有了變化。
或許連風荷抱露都猜不到她衣著變化的真實原因,沒想到謝塵安只是短短幾個照面,便將她的小心思揭開。
他說得對,是她有迎合討好之態。
可是夢中她分明什么也沒做,每日躲在凌云殿中看書品茶,燕帝卻對她如此不一般。
夢中記憶零碎,很多細節她無法捕捉,也難以查證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差距。
難道是因為夢中她別無他求,而如今有所圖謀,叫燕帝看出了端倪?
江辭寧的手指輕輕劃過衣裙袖角的刺繡,搖頭:“都處理掉吧,原本我也不愛穿艷色。”
風荷點頭:“是,殿下!
兩人抱著衣服要離開,江辭寧忽然喊住他們:“這段時間幫我打聽一件事!
江辭寧掀起眼簾:“燕帝喜歡虐殺少女的事,是從何時開始的,當時傳出此消息,宮中又是什么反應!
風荷面色隱隱難看起來:“殿下,此事乃宮闈禁忌,萬一叫人知道我們在打聽這些,恐怕惹來禍端!
江辭寧堅定道:“你們只管去做,小心些便成!
此前她送湯送水,噓寒問暖,這些換做任何一個女子都能替他做。
而她要盡可能獲取他的信任。
要讓一個人信任自己,唯有極為了解對方,才可施展。
風荷和抱露頷首應是。
“對了,還有這個,一并幫我處理了吧。”
抱露看向桌案之上那枝早已枯萎的文冠花,笑道:“殿下終于肯扔了!人家都說枯花影響風水,庭院里新鮮的文冠花多得是,殿下若是喜歡,奴婢之后日日給您采摘新鮮的花來插瓶。”
“若是無心,又為何要留那枝文冠花!”
質問的話語猶在耳畔。
江辭寧笑了下:“不必,這花瓶,就這么空著吧。”
她得時時提醒自己,今非昔比,她如今該掛念的人,是燕帝。
抱露蹙眉,剛想說話,便被風荷拖著胳膊:“走吧,別打擾殿下清凈了!
兩人一路匆匆離開屋子,抱露不滿:“我就是想問殿下,那花瓶就這空著也不好看,不若摘些花來插瓶……你攔我干嘛!
風荷道:“殿下但憑心意做事,你我無需干涉!
她提點她:“之后若是遇見那位謝大人,你離遠一些!
抱露不明白明明在說花瓶的事,怎么又扯到謝大人身上了。
但她記得那一日謝大人非得私會殿下,殿下最后簡直是落荒而逃。
雖然她不清楚他們之間說了什么,但殿下不開心,便都是謝塵安的錯!
還是殿下的先生呢,誰家先生會大半夜私會學生,呸!
抱露立刻豎起眉毛:“你放心,謝塵安若是再敢靠近我們殿下,我先扇他一巴掌!
風荷被逗笑了:“人家是朝廷重臣,你這般囂張,恐怕要累得殿下受罰!
抱露哼了一聲:“誰叫他欺負我們殿下!”
風荷想,是啊,誰叫他欺負殿下。
哪怕殿下也曾有意,但如今若是兩人再生出些什么,那便是在害殿下。
兩人翻了臉,那是再好不過的。
回到凌云宮的第三日,余記點心鋪按例派人送來了糕點。
這一次送來的糕點與往常不大一樣,里面有一張厚厚的六合餅。
江辭寧和風荷對視一眼,小心翼翼撕開那張餅,里面果然露出一張油紙。
風荷幫著撕開油紙,掉出一封薄薄的信來。
看到那熟悉的字跡,江辭寧眼角一跳,這竟是衛濯的親筆信,這也太冒險了!
她飛快展信讀了一遍,時而眉頭輕蹙,時而揚起微笑,最后飛快將信件燒毀。
衛伯伯乃是假死,衛濯也是故意放出他不能再有子嗣的消息迷惑齊帝的。
如此一來,衛家的威脅徹底沒有了,齊帝不會再動衛家。
江辭寧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壓在心里多日的大石終于落了地,她眉眼綻開笑意:“衛家一切都好!
風荷正要說話,忽然聽見抱露在門口處大聲喚:“奴婢參見陛下!”
風荷嚇得臉色煞白,手忙腳亂要去收拾食盒,江辭寧一把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
謝塵安進來的時候,見江辭寧正拿著絹帕擦拭著手指。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自那日之后,她一直刻意躲著他,蕭翊又受了傷,為免人看出端倪,他暫時沒有換回身份。
一晃便是十余日。
江辭寧似乎瘦了一點兒,下巴比之前尖上幾分,雙目盈盈看向人的時候,多出幾分我見猶憐之感。
謝塵安收回目光,看向凌亂的食盒:“余記點心鋪送東西來了!
風荷背脊僵直,幾乎不敢抬頭。
江辭寧卻帶著溫軟的笑意道:“是啊,陛下來得正巧,一起嘗嘗吧。”
她動作自然將六合餅挪開,從下面拿出一個銀絲卷:“銀絲卷最考驗揉面的功夫,要做出千絲萬縷根根分明,又粘黏不斷的效果!
“上面的餅子不合公主口味?”
六合餅被撕碎在食盒中,有些狼藉。
“倒也不是不合口味。”她拿起一片被撕碎的餅,“陛下看。”
淺黃色的餅里夾雜著深紅色的花瓣。
“六合餅原料用了玉米,小米,高粱這些谷物,吃的也正是這番清香。”
“方才長寧嘗著味道不對,將餅子細細掰開一看,才發現店家不知為何在里面加了玫瑰花瓣,倒有些喧賓奪主!
謝塵安看著被撕碎的六合餅,笑了下:“的確是喧賓奪主了!
江辭寧命人將其撤下,又讓人上了兩盞清茶:“這些點心雖然好吃,但用多了難免不好克化,陛下用些茶。”
“余記既然這般得公主喜愛,不如朕將他們的師傅召入宮中,封為御廚!
江辭寧愣了下,旋即笑道:“謝過陛下,宮中御廚人人技藝高超,長寧也并不是缺這口吃的,若是因為一己之欲叫人家進了宮,反倒不美!
謝塵安看著她:“長寧的意思是,進宮不好!
“于普通人而言,能得機會進宮謀職,自然是光宗耀祖之事,但這余記的掌柜乃是女子之身,又拖著一個老父,若是進宮諸多不便。”
謝塵安沉吟片刻,“長寧說得有理,是朕顧慮不周了!
他停頓片刻,忽然問:“那公主呢?皇宮于你而言,好,還是不好?”
這一刻,江辭寧張口便要說出的糊弄話忽然被扼殺在咽喉。
大燕的帝王,一身玄色冕服,分明是威嚴逼人的氣度,此刻卻卸下君王的氣勢,認真地看著她,等待一個回答。
困擾她多日的問題忽然有了答案。
謝塵安那晚告訴她,不要刻意討好燕帝。
細細想來,夢中的她便從未主動討好過他,可他們之間,相處得自在舒適。
而如今,她有所圖謀,與他的相處已在隱隱約約中變了味道。
她忽然明白了,以真心換真心,才是獲取一個人信任最好的方式。
于是江辭寧沉默片刻,開口道:“好,也不好!
謝塵安眼眸微動。
“長寧在大齊之時,父母雙亡,無人可倚,正因為入了皇宮,才得以享受十年恩寵!
“而如今,長寧來到大燕,得遇陛下,自也是再幸運不過之事!
謝塵安道:“公主所言,皆為好!
江辭寧搖頭:“下面的話,長寧不敢說了!
“朕赦你無罪。”
江辭寧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微微一笑:“所謂高處不勝寒,子非子,親非親,皇宮,乃是人間最涼薄的地方!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針落可聞。
在風荷忍不住想要跪地向陛下討饒的時候,謝塵安忽然開口:“再涼薄的地方,也有真心。”
江辭寧道:“長寧信陛下,長寧在大齊的時候,也曾有真心相托之人。”
“后來呢!
“長寧不幸,錯把假意當真心。”
這是謝塵安第一次聽她說類似的話。
他沉默著看向她。
片刻之后,她聽見他說:“有朝一日,朕會為你討個公道。”
江辭寧失笑:“長寧都還沒說是為何錯把假意當真心,也沒說是因為誰,陛下便想替長寧出頭?”
“公主不滿十歲被大齊太后收養,人人皆道公主恩寵無雙,與大齊太子青梅竹馬,將來乃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選!
江辭寧垂在膝上的手指慢慢收緊,指尖泛起一片青白。
謝塵安繼續道:“可大燕兵臨城下之際,公主卻自請和親。”
“朕自是知道,朕的聲名不算好聽,公主此前從未見過朕,卻自請和親……”
“只能說明,留在大齊,會是比來到大燕更糟糕的選擇!
江辭寧松開手,釋然一笑:“陛下猜對了。”
“朕不知為何公主敢下此豪賭,也不問公主為什么,但你選擇的是朕,朕必會保你,一世平安無虞。”
江辭寧看著他,覺察到自己心跳得極快。
謝塵安再度開口:“但有一個前提!
“若將來朕惹了公主生氣,無論是因為什么,公主可否原諒朕一次。”
江辭寧奇怪他的說法,但無論是夢中還是現在,他待她……都不算差。
于是她點頭:“好,長寧答應陛下。”
第55章 曖昧
月色融融。
崇政殿一處偏殿,樹下放了小幾,擺放清酒幾壺。
謝塵安端坐于幾案前,替蕭翊斟酒。
蕭翊雙手接過酒杯:“臣弟可以自己來!
謝塵安穩穩地將酒杯放到他手中:“我現在是你的謀士!
蕭翊失笑:“這周圍固若金湯,您大可放心!
謝塵安微微一笑:“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我們低聲交談,旁人不一定聽得到,可是人多眼雜,還是不要露了破綻為好!
蕭翊沉默片刻:“皇兄說得是!
謝塵安舉杯淺酌:“曹家最近太安靜了!
蕭翊點頭:“太后閉門不出自有緣由,但曹太尉既然已經跟太后起了嫌隙,當有所動作才是。”
圍獵刺殺之后,太后曾召曹太尉來宮中一敘,怎知曹太尉拒絕了。
太后雖然沒有動作,但想也知她心里定是憋著一口氣。
謝塵安淡淡道:“太后手里掌著兵符,有十萬禁軍傍身,曹家不敢跟她徹底撕破臉。”
蕭翊蹙眉:“太后當年曾在父皇靈前起誓,只要她在一日,便會替父皇守好大燕江山,也因此這些年曹家雖狂妄至極,卻始終不敢有所異動!
“如今太后只是稱病不出,曹家便敢公然行刺!
謝塵安道:“皇權勢弱,又無太后約束,曹家自然無法無天。”
蕭翊想到什么,道:“若按我們此前猜測……恐怕到了那一日,曹家和太后之間會先有一戰!
“太后到底已經外嫁,就算那孩子生下來,也不是曹家人,曹家若是得知此事,豈能甘心皇位拱手于人?”
但蕭翊還是覺得不真實,曹太后真是瘋了,才會想到自己誕下一個孩子來繼承皇位。
此子既非皇室正統,也不能算作曹氏子,兩邊討不著好。
謝塵安垂眸看著杯中微微搖晃的酒:“還有數月才見分曉,你我便繼續如此,作壁上觀!
蕭翊頷首,自太后暗中有孕,崇政殿乃是前所未有的清凈,也因此皇兄才有時間放開手腳籌謀布置。
謝塵安又說:“曹太后暫時偃旗息鼓,曹家卻未必肯罷休,刺殺之事有一次,便會有第二次,要多加小心!
蕭翊猶豫許久,終是開口:“皇兄,臣弟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謝塵安抬眸看過來。
蕭翊道:“曹家如今虎視眈眈,皇兄還是盡量以謀士身份出現為好!
他咬咬牙,繼續說:“這些日子皇兄常常往凌云宮去,若是有人再度行刺,臣帝怕皇兄遇險!
“臣弟本就沒幾年可活,若是受傷倒不要緊……”
“阿翊。”謝塵安打斷了他。
“我會你全力尋找解藥,切不可自輕自棄。”
蕭翊自嘲一笑:“皇兄,沒必要為臣弟浪費人力物力!
他認真地看向他:“若非皇兄,臣弟和母妃早該死在數十年前。”
“這十年來,每一日都是臣弟和母妃偷來的,臣弟不敢有所奢求,只望助皇兄鏟除奸邪,匡正社稷。”
謝塵安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遍尋多年,并非全無所獲!
蕭翊回以一笑:“好,臣弟等皇兄消息!
見他眉目間的惆悵稍稍散開,謝塵安放開手,“至于凌云宮那邊,我會小心!
蕭翊問:“皇兄,長寧公主到底是大齊之人,若真到了兩國你死我活的時候,她該當如何?”
謝塵安看向遠處流云:“她選擇來大燕和親,從來就不是為了大齊!
蕭翊挑眉。
但到底是經歷過九死一生,又常年在皇宮摸爬滾打之人,蕭翊沒有多問。
凌云宮。
江辭寧帶著幾個宮女,正坐在樹下編五色繩。
江辭寧手里這一根,以金線替代了普通的黃線,相較于其他五色繩多了一分華貴。
抱露在旁邊笑道:“若是圣上知道殿下這么早便給他準備了五色繩,定然是歡喜的!
這些日子燕帝常常往她們凌云宮來,有時陪著殿下對弈觀花,有時陪她讀書練字,甚至還一時興起教殿下練過箭法。
雖然燕帝從未在凌云宮留宿,但下面的宮人誰不為江辭寧歡喜。
一個人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日子久了,總能看得出來。
凌云宮里的宮人心里就跟明鏡似的,圣上這是把江辭寧放在心上了。
偌大個后宮,妃嬪就只有兩位,青玄宮那位閉門不出,如今凌云宮獨得圣寵,宮人們出門走路都帶風。
最歡喜的自然是風荷和抱露,她們盼著殿下好,如今殿下和燕帝相處融洽,歲月靜好,怎能不開懷。
江辭寧唇角帶著淡淡笑意,翻著手中繩結。
說來也神奇,自她轉變想法,開始以朋友的身份去跟燕帝相處之后,他們之間倒是比以往都更加融洽自在。
不論風月,兩人之間竟真的好似朋友一般。
況且深入相處下來,江辭寧發現燕帝此人不僅全然不似傳聞中那般,倒可以稱得上一句懷珠韞玉,不知比顧行霖那種偽君子好了多少倍。
但也正是因為燕帝與傳聞中表現得太過不一樣,江辭寧始終不敢放下提防之心。
風荷和抱露多番查探,關于燕帝虐殺女子的事情卻無處能覓蹤跡。
那一日風荷回宮中,小心翼翼對她說:“殿下,奴婢這些時日與交好的一些宮人打探消息,每每提及此事,眾人都諱莫如深,唯有一個宮人好言相勸,叫我不要再打探這些事情!
“她說她是親眼瞧見臨洲刺史家的姑娘被鞭打得血肉模糊,抬出宮中的,那姑娘還沒到宮門處便斷了氣!
“她還向奴婢說了一句話,大鬼打架,小鬼遭殃,若是不想做那遭殃的小鬼,最好是學會揣著明白裝糊涂。”
江辭寧在那一瞬察覺到了危險。
這話警告意味太過明顯,不像一個小宮人會對凌云宮說的。
大鬼打架,小鬼遭殃。
只稍作細想,便明白宮人口中的大鬼是誰了。
這小宮人是要告訴凌云宮,切莫再追根究底,太后和燕帝斗法,凌云宮最好不要卷入紛爭。
試問在這大燕皇宮中,還有誰會出言提醒?
他還真是……手眼通天。
江辭寧收回思緒,在方才編好的五色繩中挑了一根編得最好的,“找個匣子來。”
抱露問:“要送給圣上嘛?殿下為何不用這條金線編的?”
江辭寧搖頭:“找個簡單大方的匣子即可,我另做他用!
抱露起身去找匣子了。
風荷卻看了江辭寧一眼,張了張唇,到底是沒說什么。
反倒江辭寧坦坦蕩蕩:“端午將近,五色繩驅邪納吉,我要準備一些送人,風荷,你也幫我去找幾個好看的匣子!
風荷哪能不知她的想法,無奈地看她一眼,到底是起身找匣子去了。
與此同時,崇政殿。
地面一片狼藉,蕭翊坐在皇椅之上,怒氣沖沖。
謝塵安沒有料錯,曹家按捺不住動手了。
此前曹家先斬后奏,私修漕運,已是引得當地百姓怨聲載道。
哪知徭役繁重之余,領事之人還克扣飯食,日日清粥菜羹,近幾日天氣熱起來,竟用餿了的飯食打發服役百姓。
有人服用餿飯餿菜之后腹瀉不止,險些要了半條命,家人去鬧,被官吏活活打死!
此事便如線引一般,徹底點燃了民憤!
當地百姓當夜圍攻了官府,弒殺了一干官員,竟有揭竿而起之勢。
蕭翊后知后覺,曹家私修漕運,恐怕根本不是為了給燕帝一個下馬威,而是早有預謀,要制造動亂!
殿中朝臣跪了一地,唯獨曹胥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蕭翊咬牙切齒:“曹太尉,修漕運一事因你而起,如今出了亂子,該當如何!”
曹胥拱手道:“陛下,臣冤枉吶!
“臣乃一介武將,只是出謀劃策,后來不都是由陛下全權托付給工部去辦了嗎?”
“如今那幫刁民竟妄圖揭竿而反,陛下若是想殺了他們,臣倒是可以幫忙。”
蕭翊眸光森冷。
“陛下,常州本就收復不久,如今出了這樣的岔子,臣唯恐動搖我大燕威信!
蕭翊看向發話的臣子:“那依愛卿來看,該當如何?”
那臣子拱拱手:“常州剛歸順于大燕,自是根基不穩,人心浮動,不如親臨常州,撫慰當地亂民,以昭陛下憂國奉公,愛民如子之心!
“鄭大人。”曹胥懶洋洋打斷他。
“沒聽人稟報么?那群刁民竟敢圍攻官府,弒殺官吏!鄭大人要陛下親臨常州,不是將陛下陷于險境嗎?”
鄭大人擲地有聲:“曹大人此言差矣!正是因為如此,才更能昭示我大燕帝王替百姓除奸懲惡的氣度!”
蕭翊冷眼看著他們一唱一和,看向謝塵安:“謝卿如何看?”
眾人的目光皆落到那白衣卿相身上。
謝塵安躬身行禮:“臣認為,鄭大人所言極是!
蕭翊有一瞬的怔忡。
好在面具遮掩了他的真實情緒,他擺擺手:“朕下來考慮考慮,先退朝吧。”
朝臣紛紛退下。
書房之中,蕭翊明顯有些焦躁:“皇兄,臣弟懷疑此事乃曹家故意為之,若以身犯險,臣弟恐怕……”
“急中生亂,曹家如今越是迫不及待,馬腳露得只會越快!
“或許趁此機會,才能更好摸清,這朝中到底有多少曹家暗中培植的黨羽!
蕭翊聽出他的弦外之音,猶豫道:“皇兄的意思是……”
謝塵安微微一笑:“他請君入甕,我們便將計就計!
燕帝特地為謀士們辟了一處住所,取名為神機閣。
為保證謝塵安安全,他這段時日一直住在此處。
謝塵安回到神機閣的時候,見歸寒早早候在門口。
歸寒上前一步:“公子,那位送東西來了!
謝塵安腳步微頓。
歸寒一早便知自家公子對那位用心之至,只是自那日獵場夜談之后,長寧公主就處處避著“謝先生”。
今日算是那邊難得主動,他哪里敢耽擱,便一直候在此處。
謝塵安剛抬手,歸寒便將匣子遞了過去。
謝塵安看著漆木黑匣,沉默了片刻,終于將其打開。
里面躺著一條精致的五色繩。
繩子下方還壓著一張紙條。
“端午將至,唯愿安康!
謝塵安拿起五色繩。
分明只是一根輕飄飄的普通的繩結,謝塵安卻覺得重若萬鈞。
他眉眼間有些微笑意洇開,轉瞬即逝。
“收起來,我要回崇政殿一趟!
凌云宮。
江辭寧剛剛沐浴完,匍匐在榻上翻著閑書,風荷在一旁替她絞干頭發。
風荷揉了些薔薇花露在掌心,以五指為梳,輕輕抹在江辭寧的發梢。
抱露則撥開她的衣服,取些上好的香顏膏涂在她背上,輔以掌心溫熱,將膏體化開。
室內繚繞著未散的水汽,香氣越發濃郁。
夏日炎炎,江辭寧只隨意籠著一件鵝黃色的薄衫,青絲披散在肩頭后背,白玉肌膚若隱若現。
她雪白足腕上纏了一圈極細的殷紅珠串,隨著她輕輕搖晃,順著纖細足腕上下滑動。
謝塵安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他忽然興起,孤身前來,并沒有讓任何人通傳。
謝塵安雖長在宮中,但極度厭惡女子,平日里服侍他的都盡是男子,沐浴于他而言只是為了清潔身體發膚。
哪里想得到女子沐浴之后還會這般精心打理。
他該折身離開的。
只僵硬了片刻,謝塵安轉身便要走。
風荷聽到聲音,轉頭一看,驚得倏然起身:“奴婢參見陛下!”
江辭寧動作一僵,隨手扯了一件披帛掩住肩膀,起身行禮:“長寧參見陛下!
薔薇馥郁的香氣若有若無,水汽氤氳,她眉眼間也染了一分濕,抬眸看來的時候,好似朦朧春雨。
謝塵安的腳步微微一頓,開口道:“是朕打擾公主了!
“長寧衣衫不整,陛下容長寧稍作整理!
她不待他回答,匆匆赤腳走到了屏風之后。
薄衫擦過謝塵安的手背,她足腕上的紅色珠串一閃而過。
謝塵安默不作聲立在原地,只覺手背微癢,直到她換好衣衫出來,肌膚之上都還殘留著淺淺的酥麻之感。
江辭寧佯裝訝異:“陛下怎么還立在此處?風荷,快給陛下上茶。”
他依然沉默地立在原地。
他帶著面具,叫人看不清表情,但江辭寧卻察覺到他的視線從未有一刻離開過她。
江辭寧背脊一點點繃緊,忽然生出幾分懊惱。
今晚不該用薔薇花露的,這屋子里處處浸透滿了薔薇香,曖昧,危險。
她面上浮現出輕緩的笑意:“長寧這記性,今兒一早長寧無事,剛整理過送來的新茶,風荷怕是不知道陛下愛喝的茶葉放在哪里,長寧自個去找!
她匆匆轉身,忽然被人拉住手臂。
“你們都下去!
他聲音里藏了一分啞。
江辭寧渾身汗毛倒豎,僵持片刻,卻不得不順著他的力,一點點回過頭。
帝王的玄色衣袖層層疊疊,將她的手臂籠在其中,哪怕是夏夜,衣料的冰涼依然叫她忍不住輕輕戰栗。
而他掌心滾燙,灼燒著她的肌膚。
江辭寧輕輕喚他:“陛下!
謝塵安察覺到,她在顫抖。
她狐假虎威,故作跋扈之姿斥責自己的模樣尤歷歷在目。
如今真正面對“燕帝”,卻如臨大敵。
謝塵安心底劃過一聲暗笑。
江辭寧見他不松手,又開口道:“陛下渴不渴?長寧去給您沏茶!
謝塵安起了逗弄之心。
他湊近她,輕輕俯低身子:“朕不渴。”
灼熱的呼吸盡數拂在她的耳畔,叫她鬢角漸漸滲出細汗。
宮燈朦朧,滿室昏黃。
謝塵安見她小巧玲瓏的鼻尖綴著一層晶瑩的細汗,似笑非笑問:“公主很熱?”
江辭寧努力撐著手臂,讓自己與他隔開一些距離:“夏日天熱,陛下要不要吃些冰飲子?”
他極輕地笑了一聲:“朕不要!
也不知是熱,還是發上水汽未干,江辭寧整個后背幾乎都濕透。
她避開帝王灼熱的視線,眼睫輕顫:“那陛下……要用點什么?”
謝塵安凝眸看她,看她漸漸泛起嫣紅的雙頰,看她撲簌如蝶的長睫。
鬼使神差,他輕輕開口:“你。”
第56章 意亂
夜風忽然撞開窗欞,滿室紗幔飄舞。
江辭寧垂落肩頭的青絲和謝塵安的墨發纏繞。
燈影搖晃間,江辭寧忽然展開雙臂,撞到謝塵安懷中,輕輕摟住他的腰肢。
“長寧……服侍陛下。”
她嗓音里含著顫,不知是羞,亦或其他。
謝塵安呼吸凝了一剎,胸膛再度起伏之時,便是濃烈到糜麗的薔薇香絲絲縷縷,似要浸入他肺腑深處。
他幾乎不能呼吸。
似是要下雨了。
微涼的風灌入屋中,亦侵入袖袍,兩袖涼意招招。
偏懷中之人溫香軟玉,叫他呼吸失守,眼角都在微微跳動。
從前,謝塵安不知欲念為何。
女子的身體,只會叫他惡心。
偏偏此刻,他窺見一只野獸破籠而出,嘶吼著吞噬他所有的克制。
他的手,一點點松開她的手臂,又試探著,一點點撫上她的肩膀。
方才驚鴻一瞥,那素雪一般的肩膀上,應當系著一根赤紅如血的帶子。
正如她腳腕上的珠串。
然而在指尖觸到她肩膀的那一刻,他覺察到懷中之人沒能克制住地顫抖了一下。
謝塵安僵持片刻,忽然推開了她。
再一看,江辭寧臉上哪有嬌怯,她的眼眸之中,無波無瀾,冷靜得令人心驚。
江辭寧撲通跪到地上:“長寧罪該萬死,不知哪里惹了陛下不喜!
理智盡數回籠。
謝塵安指尖冰涼,看著匍匐在他腳下的少女。
謝塵安很難形容此刻心緒。
四肢百骸依然源源不斷生著潮熱之感,他唇舌干燥,偏偏瞧著江辭寧身形纖柔,伏跪在地,卻又沒由來的生了怒火。
她方才……是在招惹燕帝么?
若是他沒有推開她呢?
謝塵安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
男女之事,若非兩情相悅,便只剩下丑陋。
她分明心中不愿,卻又處處主動。
究竟是為了什么,竟愿意逼迫自己去做不喜之事?
帝王寬大的衣袖掃過她的臉頰。
謝塵安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江辭寧被迫仰頭,與他對視。
“長寧,朕給你一次機會!
“告訴朕,你來大燕,究竟是為了什么!
江辭寧平靜地看著他。
“這個問題,陛下已經問過了!
“陛下說過,長寧留在大齊,只會比來到大燕更糟糕!
“長寧來大燕,只是為了過更好的日子!
謝塵安凝視著眼前之人:“看來公主還是不愿與我說實話!
他放開江辭寧。
江辭寧跪在他腳邊,面色平靜:“長寧說的就是實話!
她未著釵環,素發披肩,卻依然美得驚心動魄。
女子的美貌,是這世間最為犀利、也最為脆弱的武器。
謝塵安不愿她這般。
他沉默了許久,淡淡道:“不如公主和朕打個賭!
江辭寧抬眸。
“若是有朝一日,公主愿意同朕說實話!
他停頓片刻:“無論公主想要什么,只要朕能給,都會給你!
江辭寧沉默片刻,開口道:“陛下,您乃一國之君,豈能許下這樣的承諾!
謝塵安笑起來:“公主會行害國害民之事嗎?”
江辭寧搖搖頭。
“公主會取朕性命嗎?”
江辭寧搖頭。
“那便夠了!
江辭寧心中微微一震,問他:“陛下許下重諾,卻不要長寧做什么嗎?”
“朕要你答應朕兩件事!
謝塵安垂眸:“任何時候,都不要逼迫自己做不喜之事,此為第一件事!
江辭寧一愣。
心底再度浮起怪異之感。
但燕帝此人,本就陰晴不定,不能以常人思維揣度。
“那第二件事呢?”江辭寧問。
謝塵安道:“第二件事,公主其實已經答應過朕!
“將來無論朕做了什么,都會原諒朕一次!
江辭寧開口道:“陛下可知,你這兩個條件,實在是太過空泛!
“喜與不喜,只要長寧不說,旁人又怎會得知?”
“至于原諒您一次……”她失笑:“難道陛下是要滅了大齊?”
要知道她爹爹就是被齊帝害死的,哪怕有朝一日燕帝覆滅顧氏江山,她也決計不會生出恨意。
當然這些話,她不能當著燕帝的面說。
謝塵安微微一笑:“如果朕真的要滅了大齊呢?”
“既然長寧答應了陛下的兩個條件,自然會允諾,絕不會生出怨懟之心!
“更何況……”她試探著道:“陛下乃是明君,自然不會讓天下動蕩,生靈涂炭!
謝塵安凝視她片刻,忽然低低笑起來:“公主既然已經答應了朕,朕自然不會叫你失望!
他朝她伸出手來:“朕很好奇,公主什么時候會同朕說實話!
江辭寧以袖做掩,輕輕搭住他的手,借力起身:“長寧也很好奇!
謝塵安沒有多留。
風荷和抱露一直候在門口,風荷雙手都絞得發白,冷不丁見謝塵安出來了,嚇得險些跳起來。
謝塵安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了一會瞬,淡淡道:“好生照顧你們公主!
風荷雙腿險些癱軟。
見謝塵安離開,兩人連忙沖到屋子里,見江辭寧倚著榻,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風荷猶豫片刻,還是問:“殿下……可有不妥?”
江辭寧回過神來,彎著眼睛一笑:“沒事。”
風荷終于松了一口氣,她上前拉著江辭寧周身檢查了一遍,總算是徹底放了心。
她還以為……還以為……
那么短的時間,屋內又沒有什么異樣,總歸也不可能……
風荷越想越臊。
江辭寧自然不知道她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她百無聊賴玩著桌案上的琉璃擺件,嘆道:“我從未見過燕帝這般奇怪的人!
抱露最先嗅到了不尋常的意味,好奇道:“殿下,怎么了?”
江辭寧想了想,說:“你們說,什么情況下一個人會沒由來的對人好!
風荷失笑:“殿下,人自然不會沒由來的對另一個人好!
江辭寧沉吟片刻:“也是!
燕帝此人捉摸不透,如今看似縱容她,但她卻不能掉以輕心。
謝塵安一路踏著月色回到崇政殿。
蕭翊正在看書,忽然見謝塵安來了,有些驚訝:“皇兄不是才去嗎?這么快就回來了!
謝塵安心情不錯,隨手脫下外袍:“事說完了,自然就回來了!
蕭翊失笑,將一個金絲楠木匣推到他面前:“皇兄方才走得急,臣弟都沒來得及將此物給你。”
謝塵安目光落在木匣上,莫名覺得此物有些眼熟。
蕭翊揶揄笑道:“不打開看看?凌云宮送來的!
謝塵安眼角輕跳,打開木匣。
匣子中靜靜躺著一條五色繩。
他敏銳覺察到這繩子與送給“謝先生”的那一條不同,拿起來細細端詳。
這條五色繩的黃色部分用的不是尋常黃線,而是金線。
蕭翊道:“匣子里還有東西呢!
謝塵安拿起那封泛著淡淡花香信箋,上面同樣寫著八個字。
“端午將至,愿君安康。”
謝塵安霎時間氣笑了。
還真是雨露均沾,一個也不落下。
***
幾場夏雨,院里的文冠花落了一地。
宮人將殘花掃在一起,遙遙看去,堆疊如雪。
江辭寧正坐在窗邊練字,抬頭看到一樹只剩綠意的文冠樹,隨口道:“花都謝了!
風荷隨她看向窗外,笑道:“來年又會開的!
江辭寧指尖一頓。
來年?也不知來年她還在不在這凌云宮中。
江辭寧并不是悲春傷秋之人,過好眼下的日子最為重要。
她放下玉筆:“風荷,我想吃蜜豆牛乳酪了,叫小廚房多做些,冰要放得足夠,也好給大家分一分。”
風荷笑:“好,定讓小廚房將蜜豆熬得又甜又軟,給殿下那一份擱上滿滿一大勺。”
江辭寧想到什么:“對了,前幾天青玄宮送了些熏香過來,等蜜豆牛乳酪做好了,一并送些過去!
江辭寧又思索片刻:“我記著我陪嫁里有只進貢的玉枕,待會兒差人一并送去!
風荷點頭:“還是殿下想得周到,天熱了,玉枕納涼消暑最好不過。”
“東西送到就走,不要逗留。”江辭寧交代道。
算算日子,蘭妃也該顯懷了,此事敏感,還是小心為上。
風荷去忙了,江辭寧又讓人把她繡到一半的萬壽圖取來,開始接著繡。
抱露在旁邊瞧著:“殿下,太后閉門不出,您之前送過去的禮也盡數都退了回來,為何還要煞費苦心繡這萬壽圖呢!
江辭寧捋著手中金線:“曹太后此人把持大燕朝政多年,如今雖還政于陛下,閉門不出,但也不能得罪。我好歹也算是后宮一員,該做的還是得做,至于接不接,那是太后的事!
抱露似懂非懂:“這位太后可真神秘,我們來了之后還從未打過照面呢!
江辭寧手中動作一頓。
她原想著太后抱病宮中,燕帝又有惡名在外,所謂宮妃說不定哪一日就“死了”。
太后對她不上心也是正常的。
但如今她也算是在皇宮中立了足,壽康宮那邊卻遲遲沒有動靜。
這便有些古怪了。
江辭寧似乎捕捉到什么,但仔細想去,又是一團亂麻。
她撫平手中布料,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們安居一隅,該見面的時候自然能見面。”
小廚房很快做好了蜜豆牛乳酪,凌云宮里的宮人,人人都得了一份。
牛乳、冰塊,那都是稀罕物!
宮人們捧著酪子小口小口地吃著,心中皆是感激。
江辭寧舒舒服服用了一大碗,正打算小憩片刻,忽然聽到后窗外傳來低泣之聲。
風荷率先出門查看:“誰在此處哭,擾了殿下安歇?”
一個宮女驚得連忙起身,連連道歉:“風荷姐姐,對不起,奴婢不是故意打擾殿下歇息的!
江辭寧走出來一看,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宮人,名字她對不上,臉卻是熟悉的。
見小丫頭捧著蜜豆牛乳酪,沒吃一口,反倒哭得眼睛猩紅,她不由起了惻隱之心:“為何要哭,能跟本宮說說嗎?”
小丫頭下意識看向風荷,風荷點點頭:“跟殿下說實話。”
小丫頭哽咽道:“殿下,方才春桃想起了在家時娘給我們做的冰豆花!
“奴婢家里窮,用不起牛乳,但娘做的豆花也好吃,娘將豆花放到井水中鎮一夜,就是冰豆花!
江辭寧了然,原來是想家了。
這樣小的年紀就進宮為奴為婢,自然是家中貧窮,但愿意花費心思給孩子弄這些吃食,只能說明是疼愛兒女的。
江辭寧溫柔道:“本宮近些日子會差人出宮采買一些東西,到時候你一起去吧!
春桃嘴唇顫抖,忽然跪到地上:“殿下!能不能求您勸勸圣上,救救奴婢的家人!”
原來春桃家就在常州。
常州修漕運,她家里出了三個兄弟,大哥二哥都在暴亂中死了,如今只剩一個不滿十歲的弟弟,還被關押在大牢中作人質。
春桃一邊哭一邊說:“聽說暴民每隔幾天就要殺一批人,春桃實在不知道弟弟能活到什么時候……”
此事江辭寧也有所耳聞。
常州動亂,暴民以百姓為質,給朝廷施壓。
朝臣建議燕帝親臨常州安撫百姓,只是就連江辭寧都覺察到此事非同尋常,燕帝又怎么可能貿然前往。
江辭寧沉吟片刻:“此事非同小可,你千萬不要再旁人面前提及,否則恐怕會惹出麻煩來。”
春桃點頭如搗蒜,公主待他們這般好,她肯定不敢給她惹麻煩!
“本宮去幫你打探打探,有消息會告訴你。”
“風荷,先送春桃回房歇息。”
崇政殿。
又是一番激烈的爭吵,朝臣退下,蕭翊倚在龍椅之上,疲憊嘆氣。
內侍在旁邊等候了許久,才小心翼翼開口道:“陛下,長寧公主求見。”
謝塵安剛剛離開,蕭翊思索片刻,還是對內侍說:“召長寧公主入殿!
“對了,把謝大人一并請回來!
江辭寧踏入書房的時候,見燕帝對著一本奏折沉默不語,試探著問道:“長寧是否打擾了陛下,若有不妥,長寧便先回凌云宮了。”
蕭翊將奏折合上,示意她坐下,又吩咐人給她上了茶。
“無礙,剛剛議事完畢,公主找朕可是有什么事?
江辭寧莫名覺得有些古怪。
她也說不上來是哪里古怪,但只覺得她與燕帝之間總是在坦誠之后,又會回到陌生的狀態。
但眼下也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
她正色問道:“長寧聽聞常州暴亂,如今暴民以普通百姓為質,向朝廷施壓!
“長寧并非是要干涉政事,只是想問一問陛下,朝廷打算如何應對?”
此事并非秘密,早已傳遍大燕,只是蕭翊沒想到長寧公主原來也會關心此事。
“若是公主,又當會如何處理?”
一道清冷的聲音傳入屋中。
謝塵安踏入屋中,朝蕭翊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這還是他們在圍獵之后第一次正面相遇。
江辭寧故意躲開他的視線,道:“后宮不得干政,長寧宮中一個宮女的家人如今正是常州人質,她家中兄弟只剩下這一個男丁,長寧知她心急,故而想來探聽一下消息,也好稍作安撫。”
謝塵安卻說:“公主乃鎮國大將軍之女,又在大齊太后膝下教養十年,自然并非尋常閨閣千金能比!
“陛下不想聽聽公主的想法嗎?”
蕭翊無奈笑道:“那公主不妨說一說,只有我們三人而已,私下說些玩笑話也當不得真!
江辭寧聽燕帝這么說,哪還能推脫,于是沉吟片刻開口道:“陛下剛收復常州,根基本就不穩,卻有朝臣先斬后奏,私修漕運,又故意苛刻服役百姓!
“普通百姓哪怕暴亂,要的也只不過是一個說法,只要官府稍加安撫,又怎會做出圍攻官府、弒殺官吏、以百姓為質這等行徑。”
“依長寧來看,倒不像是普通百姓,反倒像是有人故意渾水摸魚,要的便是小事化大。”
“況且這些暴民所謂給朝廷施加壓力,一來不問財,二來不謀官,卻偏偏要陛下親臨常州,這便是將陛下架在火架子上烤,陛下若去了,安危難保,陛下若不去,恐怕會落得天下悠悠眾口!
謝塵安和蕭翊對視一眼。
蕭翊贊道:“公主不愧是大齊赫赫有名的鎮國將軍之女。”
江辭寧道:“長寧不過一派胡言,陛下切莫當真!
謝塵安唇角微微揚起,又問她:“公主方才說了這么一通,卻沒有給出解決方法!
江辭寧在心里偷偷罵了他一句,不急不緩道:“剛才長寧已經說了,陛下若是去了,恐怕安危不保,陛下若是不去,又恐怕會落人口實!
“常州剛剛被收復,陛下此次決定,不僅是做給常州百姓看,更是做給其他被收復的州看。”
“長寧想,陛下心中已經有了決策,長寧自然不需多言!
蕭翊大笑起來:“公主既然看得這么明白,為何不直接安撫你那宮人,反倒要來跑這一趟?”
江辭寧垂眸:“長寧只是猜測而已!
謝塵安戳破她:“公主還真是謹慎,分明心中已經有所決斷,但還是要來崇政殿一趟過個明路,也好不落人口實。”
江辭寧沒有接話,只是微微一笑。
然而謝塵安接下來說的話卻讓她心中一驚。
“公主不愧為鎮國大將軍之后,看事透徹,依微臣來看,常州之行不若帶上長寧公主,興許長寧公主還能為我們出謀劃策。”
蕭翊一驚,看向謝塵安。
謝塵安卻只是立在原地,淡淡道:“況且常州曾歸屬于大齊,公主乃大齊人士,又是為大齊和親而來,若公主與陛下同行,也可更好安撫常州百姓,昭示燕、齊兩國交好之心。”
“如此一來,那些試圖在常州一事上做文章的人,豈不是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依臣看來,倒是不失為好計謀!
江辭寧面無表情盯著謝塵安。
好一個睚眥必報的謝先生!
當初他們同在大齊的時候,怎么就沒發現他這般記仇?!
不過就是咬了他一口,他竟要設計她身陷險局!
常州一事定是有曹家從中作梗,曹家和燕帝如今已是不死不休之局,燕帝此行,倒是不會有性命之憂,但難保會有受傷的危險。
她若是與他一同前去,自然要常伴左右,刀劍無眼,說不準就往她身上來了!
江辭寧越想越氣。
她還當他是那個會仔細照顧學生的謝先生,怎么到了大燕就迫不及待露出真面目了?
蕭翊注意到兩人之間的暗流涌動,眸光在江辭寧身上一凝。
出謀劃策?
皇兄當真是這樣想的么?
他們一同前往常州,宮中無人坐鎮,皇兄恐怕是擔心她的安危,才叫她一同隨行。
蕭翊垂下眼眸,道:“謝愛卿說的有理,只是常州此行兇險……”
謝塵安打斷他:“陛下都能以身犯險,自然會做周密布局,陛下不必擔心,臣定當誓死保護公主周全!
蕭翊心中忽然翻涌出某種奇怪的心緒。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見皇兄如此緊張一個人。
謝塵安在江辭寧沒有注意的時候,朝他輕點了下頭。
于是蕭翊只好壓下思緒,對江辭寧說:“既然如此,長寧公主便一起同行吧!
謝塵安率先拱手:“臣定當竭盡所能,護長寧公主周全。”
江辭寧冷笑:“就不勞煩謝大人了!
她轉頭對蕭翊說:“陛下自然會安排人手保護長寧,對嗎?”
蕭翊眸光微動,言不由衷道:“公主放心。”
江辭寧思索片刻:“對了,長寧記得謝先生一貫身子不好,若是要一同前去,恐怕也要勞陛下多派些人手保護!
她對上謝塵安的漆黑的眼眸,帶著諷刺的笑意:“謝大人,您說是不是?”
謝塵安微微一笑:“公主所言極是,還請放心,若是刀劍無眼,臣定當第一個沖在陛下和您前面!
第57章 遇險
嘉隆十年,常州因修漕運一事陷入暴亂。
為安撫百姓,燕帝親率朝臣南下常州,長寧公主一路隨行。
常州暴民首領喚作覃偉,昭告天下既然皇帝敢來赴約,那他們便暫時不動城中百姓。
如此暴民弒殺平民以施壓于朝廷一事,才暫時告一段落。
眾人一路快馬加鞭,原本十二日左右的路程,第四日傍晚便已過了半數有余。
披星戴月趕路,眾人都有些吃不消,燕帝當即決定在堯縣驛站稍作整頓。
抱露打起車簾一看:“殿下,到驛站了!
這幾日日日天不亮便起來趕路,江辭寧眼底都浮現著淡淡黑青,她揉了揉眉心:“今日是歇得最早的一日。”
風荷道:“趕路是著急,不過就這么一直下去,鐵打的身子都受不住,是該好好歇息了!
替江辭寧駕車的正是福康,聽到她們說話,笑道:“堯縣的羊肉最出名,殿下今晚可以敞開肚子好好吃上一頓!
抱露攙著江辭寧下了馬車:“羊肉燥熱,可不敢多用,后面還要趕上好幾日路呢,萬一有個頭疼腦熱豈不是遭罪。”
?岛俸僖恍Γ骸氨豆媚镎f得也是。”
有內侍過來引路:“長寧殿下,已為您安排好房間,請隨小的來。”
江辭寧頷首:“勞煩公公帶路!
堯縣隸屬于肅州,肅州刺史知道皇帝南下會經過此處,早已帶人等候多時,此時燕帝和一眾朝臣已經前往面見。
驛站不算新,但打理得極為干凈。
江辭寧發現桌上還插著一瓶剛采摘的花,喃喃:“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此行是來游山玩水的。”
風荷笑道:“殿下,照奴婢看來,恐怕是圣上特意命人給您安排的!
她推開窗,讓新鮮空氣涌入屋中,“殿下這間屋子,朝向是最好的!
抱露湊到窗前一看,這驛站倒也算是依山傍水,遠處青山連綿,此時金烏西沉,繞著驛站的小河波光粼粼,河岸還生著些爛漫的野花。
抱露拿起桌上花瓶一看:“這花不就是下面采摘的!”
這幾日他們緊趕慢趕,為了多走一些路程,中途還在野外安營扎寨過。
今日原本也是要繼續趕路的,說不準會不會在驛站歇息。
看來驛站恐怕還真是在收到消息后,才著手布置的。
江辭寧撫著猶帶香氣的野花,微微一笑:“也可能是驛站有心。”
風荷和抱露對視一眼,偷笑起來。
主仆幾人剛歇下沒多久,有人來送晚膳了。
?颠真沒猜錯,送來的果然是堯縣有名的羊肉湯。
羊肉湯冒著滾滾熱氣,湯里飄著幾片吸滿了湯汁的白蘿卜。
撕好的羊肉單獨裝了一大碟子,另外還有熏烤好的羊肋排一份,色澤鮮亮,令人食指大動。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單獨的食盒,食盒里放的都是些家常菜。
內侍將食盒放下:“殿下若是吃不慣羊肉,另有家常菜一份,若口味不合,小的再吩咐廚房去給您做。”
驛站準備得已經足夠用心了,江辭寧自然笑道:“公公客氣了,勞您跑一趟!
門一關上,抱露便道:“殿下,這羊肉聞著真香,您快嘗嘗!
風荷笑她:“方才誰說的羊肉燥熱,不能多用。”
抱露給江辭寧布筷,笑嘻嘻說:“奴婢一會兒去趟廚房,討些忍冬泡茶,清火降熱!
福康還真沒說錯,堯縣的羊肉肉質緊實,腥膻味小,就連偶爾嘗到的一點羊油都綿軟香醇,入口即化。
羊肉湯更是熬制得鮮香入味,一口下去五臟六腑都舒展開來。
江辭寧一個沒忍住便多用了些。
她是個容易上火的體質,風荷擔心她明兒一早起來便不舒服,準備和抱露一起去驛站廚房問問有沒有忍冬一類消火利暑的食材。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遠處青山與黢黑天幕模糊成一團,江辭寧坐在窗邊用著一盞清茶,看外面群星閃爍。
夏日涼風習習,驛站下方的小河在月色映照下宛如玉帶銀鉤。
若不是此行是為了安撫暴民,到比在皇宮中更為自在。
她慢悠悠品著茶,盡情享受這一瞬的寧靜。
堯縣乃小縣,人口并不算多,驛站又建在縣城外,周圍更沒什么人家。
此時入了夜,顯得愈發寂靜,靜的連夜風拂過遠處樹梢的聲音都聽得見。
在這一片靜謐中,江辭寧有些昏昏欲睡。
她瞇眼,隨意靠在太師椅上,等待風荷和抱露回來。
也不知何處起了風。
細微的,卷起她鬢邊發梢,帶來一點癢意。
江辭寧忽然察覺到不對。
身體先一步做出反應,她猛然往后一退!太師椅在地面劃出一道尖銳的響聲!
有雪亮的劍光從她眼前劃過。
來人黑布蒙面,見一擊落空,有些驚訝,隨即再度朝她刺出一劍!
江辭寧反應極快,在他驚愕的片刻,飛快抓起旁邊的梅瓶,朝他丟了過去!
梅瓶炸開,發出巨大聲響。
有人破門而入,手中劍刃晃出殘影!
江辭寧心中一驚,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便聽來人大喊:“殿下是我!”
是?!
江辭寧松了一口氣,大聲求救:“來人!有刺客!”
福康此時如同換了一個人似的,臉色冰冷,手下軟劍生風,逼得刺客節節后退。
那刺客漸漸落了下風,眼見大事不妙,忙撐著窗欞往外一跳,逃之夭夭!
?挡⒉蝗プ罚荒ㄈボ泟ι系难,急忙來問江辭寧:“殿下可有礙?”
江辭寧搖頭:“多謝福康大人今日救我!
福康平日里看著沒心沒肺,沒想到功夫竟這般高。
只略一琢磨,江辭寧便明白?悼峙率茄嗟厶匾馀蓙肀Wo她的。
?狄娝龥]事,也松了一口氣:“殿下還是叫我福康小哥便成!
“方才還好殿下反應極快,否則恐怕我也趕不及,殿下難免要受傷!
江辭寧蹙眉:“只有?敌「缡卦陂T外嗎?”
?钓畷r意識到不對勁,這么大的動靜為何還沒有人來支援?
他面上微變:“殿下,得罪了,這驛站恐怕不安全了,屬下這就帶你換地方……”
他話音還未落,樓下忽然傳來驚呼聲:“走水了!”
?滴ǹ执四藬橙说倪B環計,拱手:“殿下,得罪了!”
他抱起江辭寧,破窗而出!
江辭寧只覺得天旋地轉,便輕飄飄落了地。
待到站定一看,驛站已經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江辭寧手指微顫:“風荷抱露還在廚房!
福康連忙道:“殿下放心,方才屬下讓同伴跟著她們去了廚房。”
圣上親自交代過要護好她們三人的周全,?狄睬频贸鰜硭齻冎髌腿烁星樯鹾V。
因此福康留了個心眼,交代同伴無論何時都不能讓她們其中任何一人落單。
江辭寧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眼前火光沖天,不遠處有人高呼:“驛站走水!營救圣上!”
“驛站走水!營救圣上!”
福康定定看了火海一眼,對江辭寧說:“殿下,不若我們先避一避!
江辭寧知道此時著急也沒用,保護好自己的周全便是在幫他們忙,并無異議:“好!
?祹еo寧尋到了一處山洞。
此處距離驛站已經很遙遠,但仍能看見遠處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翟谏蕉粗袖伭诵┌沤度~:“殿下先將就下!
江辭寧道了謝,又問他:“?,這是圣上的計劃,對嗎?”
福康注意到她臉色煞白,嘴唇開合,最后只能干巴巴說:“總之您放心,圣上沒事。”
江辭寧自然明白此行兇險,燕帝既然敢以身來犯,自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方才驛站一片混亂,福康卻不見慌亂,只能說明此事應當在燕帝的意料之中。
她只是……有些擔心。
江辭寧沉吟片刻,還是試探著問:“圣上身邊的臣子們……”
?笛劢且惶,道:“殿下不必擔心,圣上此行帶的都是心腹,自然不會有礙!
江辭寧點點頭,不再多問。
只是她心中還是有些不安。
若說驛站著火是燕帝安排,那刺客呢?
刺客為何要殺她?
她剛來大燕不久,并無仇敵,是誰想要趁亂至她于死地?
江辭寧腦中一團亂麻。
?嫡驹谏蕉纯诓t望驛站方向,半晌進來對她說:“殿下且先在此處歇息,一會自會有人前來接應。”
一番折騰下來,雖然累得慌,但江辭寧卻并無睡意。
只是?刀歼@么說了,江辭寧也只能強迫自己休息,后面恐怕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得盡快養足精神。
她點點頭:“好,若是有什么動靜,你隨時喊我!
“殿下放心!
江辭寧倚著山壁,閉眼放空自己。
只是心中到底有所牽掛,一會兒想著風荷抱露的安危,一會兒又想起謝塵安來。
她心里還在同他置氣,這幾日見著面也假裝看不見他。
理智告訴她,謝塵安跟在燕帝身邊,自然應當是無恙的。
可是驛站火燒得那么大,又有刺客潛伏,真的能萬無一失?
他會受傷么?
心緒焦躁,山里的風聲似乎也變得聒噪。
江辭寧睜了好幾次眼,一睜眼便能看見那頭沖天的火光。
火勢似乎更大了,半邊天都被染成不詳的紅色,云層扭曲,風中都夾雜著焦糊之味。
江辭寧愈發惴惴不安。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雜亂的腳步聲響起。
江辭寧猛然睜眼,?狄呀浖莱鍪种虚L劍迎向來人!
那人近了,喘息聲粗重:“計劃失敗,圣上被擄,刺客追過來了,快,快帶公主逃!”
話音落,那人重重倒下。
月色慘白,福康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搖頭。
?灯鹕恚嫔兀骸皩傧碌米铩!
他正要背起江辭寧,忽有一支利箭破空而來!
?低孜⒖s,飛快掩住江辭寧,生生挨了一箭!
箭羽微顫間,不遠處有人大喊:“長寧公主在那!”
“活捉長寧!”
箭羽貫穿?档募绨,他額頭滲出細汗,臉色焦急對江辭寧說:“殿下,屬下替你拖住他們,你往山里跑!會有人來找你!”
他來不及說太多,放出一枚信號煙,飛身迎了上去!
江辭寧背脊被冷汗濕透,她緊緊攥著手中匕首,死死盯著前方。
她方才便注意到,腳步聲不算多,?祩谟壹,定會影響他用劍。
若是她拋下他就走,很可能將?迪萦谒赖兀〈炭腿羰请S即追過來,以她的能力根本等不到救援!
有人從黑暗中閃了出來。
?碉w身而上,與刺客打了起來!
一片混亂間,江辭寧看清刺客只有七人。
她眼眸一亮。
?滴涔﹄m高,但畢竟受了傷,此時用劍的速度慢了半拍。
高手過招,哪容犯錯,只是短短幾息之間,福康身上便添了幾道新傷!
?狄а溃粍硵嘭灤┧绨虻募,嘶吼一聲迎了上去!
就在這時,忽有女子高呼:“?!閉眼!”
福康心中一駭,長寧殿下?!她為何還不走!
“閉眼!”
興許是對方語氣太過焦急,?迪乱庾R閉眼。
下一刻,有嗆鼻的味道席卷而來,隨即有人哀嚎出聲:“我的眼睛!”
江辭寧趁此機會沖上去,手執匕首一刀劃破刺客的脖頸!
暗紅的血噴濺而出,糊了她滿臉,甚至唇邊都嘗到一點腥甜。
江辭寧幾欲作嘔,卻飛快轉身,再度割破下一個刺客的喉嚨!
?抵皇墙┏至似,手起劍落,飛快取下剩余幾人性命!
江辭寧的衣裙都已經被染成血紅之色,她臉色煞白,依然死死抓著匕首,身體緊繃成一種僵硬的姿勢。
?嫡f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覺,只是紅了眼:“殿下今日相救之恩,福康沒齒難忘!”
江辭寧好似才慢慢回過神來,她手指顫抖,匕首落地,她撲到旁邊吐了起來。
?嫡驹谂赃叄恢,最后只好割下一片干凈的衣擺遞給她:“公主莫怕,信號煙已經射出,定會有人來救援。”
“只是此地已經不安全,我們得往山里再走一走!
江辭寧接過衣擺,隨手擦了擦臉上血跡,“好。”
吐了一遭之后,不適感終于散去。
?颠想背她,江辭寧拒絕:“你受了重傷,斷不能叫你傷勢加重!
雖然形容狼狽,但她眼眸清亮:“我無礙,我們快走吧。”
福康也知道此時不是矯情的時候,點點頭,帶著她開始往深山里走。
另一邊,驛站終于在大火侵吞下轟然倒塌。
火海前尸山橫陳,謝塵安以劍撐地,身上青衫已經瞧不出本色。
有人哭號道:“圣上被賊子擄走!你我焉有命活!”
有人罵罵咧咧:“肅州刺史公然與賊子合謀,肅州已經反啦!還不快去請隔壁州前來支援!晚一分,圣上就多一分危險!”
眾人吵嚷不休之際,謝塵安看見天邊劃過一條微弱的光亮。
他面色一變,就要率人匆匆離開。
有臣子眼尖看見他,大聲質問:“謝大人莫不是見大難臨頭,要逃跑了!”
謝塵安橫眉冷對:“長寧公主有難,莫不是陳大人想見死不救,再添一把火?”
那人瞠目結舌間,謝塵安已經率人朝著信號煙的方向趕了過去。
江辭寧和?狄呀浬钊肷礁,路越來越不好走。
?祱虅υ谇胺介_路,時不時還要制造出一些往其他方向逃竄的假象。
江辭寧眼見他步伐越來越慢,面上也漸漸褪去血色,叫住他:“?,我在沿路發現了一些可以止血的草藥,先幫你處理一下,我們再趕路!
從此處依然隱隱可見驛站方向傳來的火光。
福康明白他們走得還不夠遠,但是他此刻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狄ба,“殿下再等等,此處不易隱蔽,屬下再往前探探!
約摸又找了半刻種,?到K于找到了一處山洞。
他心下一松,拼著最后一口力氣砍了些樹枝將山洞遮掩起來。
江辭寧正幫著拖動樹枝,?岛鋈坏乖诹艘慌。
江辭寧一驚:“福康!”
她匆匆忙忙去探他的鼻息,好在雖然微弱,但至少還有氣息。
江辭寧檢查了一下他的傷,發現除了被箭射穿的肩膀,他的后背也挨了好幾刀。
鮮血將他的衣衫洇濕,江辭寧用匕首割開,又將方才尋到的一些草藥搗爛敷在傷口上。
爹爹乃行伍出身之人,在她幼時曾教她粗淺辨認過這些能醫治外傷的草藥。
一時半會拿來應急沒有問題。
此時天色愈發黑沉,偶爾從烏云間傾瀉幾絲月色。
他們身處山腹之中,江辭寧擔心野獸出沒,又不敢點火,生怕引來刺客,只能將樹枝拖嚴實一些,盡可能遮蔽住山洞口。
藏在袖中的除了匕首,還有些胡椒粉,乃是她出行前讓風荷準備的。
方才多虧了這些胡椒粉。
山洞中一片漆黑,江辭寧握著匕首,用衣擺一下一下擦著。
只是匕首擦得干凈,縈繞在鼻尖的血腥味卻散不掉。
江辭寧想起方才匕首劃破刺客喉嚨的觸感,有些奇異的綿軟,又有掌人生死的殺戮感。
血飛濺出來的時候,剛開始是滾燙的,燙得人眼角一跳,又霎時冰涼下來,變成一種黏膩的、揮之不去的感覺。
江辭寧有些惡心,但又覺得胃中空空,吐不出什么了。
她將自己的手指壓在匕首上,感受著匕首的冰涼,告訴自己:沒事的,都是為了活下來。
沒事的。
謝塵安一行人趕到信號煙發射地時,只見一地尸體。
他心跳停滯,腦海中一片空白,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直到看清尸體中并沒有那襲熟悉的衣裙,他才如溺水之人倏然得救,大口呼吸起來。
歸寒檢查了一圈,神色凝重:“傷他們的有兩種工具,一為劍,一為匕首。”
他指著其中兩具尸體:“這兩人乃是被匕首割喉而死,用匕首之人手法不算熟悉,應當是拼著蠻力殺的人!
謝塵安臉色一片冰寒。
歸寒猶豫片刻,又說:“?祽撌芰藗,從這些刺客身上的傷口來看,福康用劍的姿勢出現了扭曲!
是誰用匕首殺了這兩個刺客,已經顯而易見。
謝塵安冷冷道:“他們既然敢派刺客來,一擊不中,定會再次派出人手,追!”
第58章 逃命
另一邊,一行刺客尋著江辭寧和?堤油龅嫩欅E一路追到了山腹之中。
?党煌较蚨紓卧斐隽撕圹E,刺客在山中轉了一個時辰有余,依然找不到人。
為首之人狠狠啐了一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主,一個將死的侍衛,逃不了多遠!繼續搜!給我搜仔細了!”
山洞之中,江辭寧抓著匕首,一動不動盯著入口。
有細微的動靜響起。
江辭寧背脊繃直,壓在匕首上的手指青白一片。
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
“這邊有痕跡,仔細搜!”
有雜亂的腳步聲靠近。
“老大,好像是朝著那個方向跑了!”
“不對,那侍衛受了傷,走到此處已是強弩之末。”
“他們應當就在這附近!好好搜!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放過!”
江辭寧后背被冷汗濕透。
這一次來人更多,?涤窒萑牖杳,若是刺客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地……
江辭寧眸光森冷。
他們說要活捉她,雖然不知道刺客是哪一方的勢力,但只要她還有用,自然能保得?狄粭l命。
“老大!這邊有砍樹的痕跡!”
腳步聲漸漸朝山洞靠近。
江辭寧的額頭上盡是細密汗珠,她將匕首緩緩放到自己脖頸之上壓住,打算以命相搏。
空氣如同緊繃的琴弦,仿佛風吹草動,便會發出巨大嗡鳴。
江辭寧將呼吸放到最輕,死死盯著入口。
“可是天鷹的弟兄?”忽有一道聲音響起,如碎玉擊盤。
江辭寧呼吸一凝,隨即生出巨大的歡喜。
是謝塵安!
天鷹為首的是個虬髯大漢,瞇眼看著來人。
謝塵安一身青衫,負手立在薄霧之中。
分明夜色濃重,偏偏月色照拂在他身上,如螢火幽微,映得他面如白玉,黑瞳如墨。
虬髯大漢冷冷道:“你是何人!
謝塵安微微一笑:“江淮故人!
虬髯大漢瞳孔一縮,仔細打量著他。
謝塵安沒有戴面具,坦然接受他的掃視。
末了,虬髯大漢道:“曹家要活捉長寧公主,大做文章,不知大人又要做什么!
謝塵安反問:“天鷹收到的指令是什么!
虬髯大漢皮笑肉不笑:“恕我不能告知。”
謝塵安淡淡問:“謝某只問一句,是要公主生,還是死。”
虬髯大漢瞇了瞇眼,“若是主人要她死,你難不成還要違抗她的命令?”
謝塵安笑道:“自然不會!
虬髯大漢哼笑一聲:“那大人何必來此處?就不怕暴露了身份?”
謝塵安道:“謝某說一句實話,我同長寧公主有幾分師生之誼,若是公主今日必須身死,謝某也想為她收斂尸骨,也算全了這場師生情誼!
虬髯大漢沉默不語,似在考量他所說之話的真實性。
不遠處有星星點點的火把靠近。
兩幫人同時注意到。
謝塵安道:“曹家派的第二波人來了!
“謝某直言一句,長寧公主身死,對你的主人并無好處,若謝某沒有猜錯,天鷹是來救公主的!
“既然如此,不若將公主交給謝某,曹家的人馬上就過來了,天鷹也不希望在他們面前暴露吧?”
火把晃動,有人高呼:“那邊有人!”
虬髯大漢臉頰抖動了下:“既然如此,那便把她交給你!
謝塵安拱手:“多謝!
見來人逼近,虬髯大漢低呵一聲:“走!”
天鷹的人很快撤了個干凈。
謝塵安緩緩帶上面具,居高臨下看著逼近的曹家人,吐字冰冷:“殺干凈!
烏云蔽月,周遭一切都變得晦暗不明。
曹家派來的刺客手中舉著火把,幽幽火光照耀下,他們看見不遠處立著一個身形頎長的青年。
薄霧彌漫,他立在一塊青石旁,銀色面具遮掩住大半面龐,露在外面的半張臉精致而蒼白。
夜風撩動他的衣袍,火光在他身后投下招展如魔的暗影。
誰人不知燕帝近來很是重用一個謀士,這謀士同燕帝一般,以面具遮臉。
刺客認出他的身份,有些輕蔑。
燕帝如今都落在他們手中,區區一個謀士而已,也妄想螳臂當車?
刺客一聲令下:“殺!”
忽然起了風。
落葉瀟瀟,忽有數條人影從密林中閃出。
連風聲都是安靜的。
刺客只覺得自己眼前一花,脖頸一涼,下意識伸手去摸——
腥甜味彌漫開,薄霧被染成血色。
他甚至還來不及舉起劍。
重重倒地前,刺客想:不是一個謀士么?如何用得起這般厲害的高手?
腳下土地一片粘稠,歸寒拭去劍上血漬,抱拳道:“公子,已處理完畢。”
謝塵安道:“先把尸體處理好,再去找人。”
“是!
江辭寧在山洞中靜靜等待著。
除了謝塵安初時那聲高呵,后面的低低絮語她聽得并不是很清楚,只隱隱約約聽到幾個詞。
但她從只言片語中推測出來,謝塵安和那些刺客好像是認識的。
她抓著匕首,垂下長睫。
誰要殺她?
是曹家?那和謝塵安對話之人又是哪一邊的?
外面的人很快走了,又來了一波人。
江辭寧聽見刀劍相交之聲,旋即便是長久的安靜。
直到有人搬開擋在山洞前的樹枝。
江辭寧握緊匕首。
“江辭寧!
是謝塵安的聲音。
江辭寧渾身卸了力一般,匕首哐當掉到地上。
謝塵安一把拽開樹枝,彎腰進了山洞。
月色朦朧,照進山洞。
他的影子纖長,身上披著一層清暉。
江辭寧抬頭,在瞧見那張銀色面具的片刻,鼻頭忽然泛起酸來。
謝塵安目光微凝。
山洞中一片雜亂,江辭寧孤身一人立在黑暗之中,衣裙已經被血污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臉頰之上亦是干涸的斑斑血跡。
她眸光微動,似乎蓄著一汪淺淺的淚。
兩人目光相交的片刻,她輕輕喊:“謝先生!
眼淚終于不堪重負般掉落,像是斷線銀珠。
謝塵安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揉了一把,酸麻不堪,又泛著針刺似的細密痛意。
他走上前,用指腹輕輕抹掉她眼角的淚,柔聲說:“殿下做得很好!
他指尖溫涼,像是外面清透的月色。
“我殺人了!苯o寧平靜地說。
他指尖微頓。
她眼睫輕顫,像是被雨水打濕翅膀的蝶。
謝塵安的指尖微微用了些力,將最后一顆淚珠拭去,問她:“鎮國將軍披甲上陣,是為捍衛一方百姓,他殺人可有錯?”
江辭寧愣了下,搖頭。
謝塵安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殿下是為捍衛自己和福康的生命,殺人自然也沒有錯!
他彎腰,撿起她掉在地上的匕首。
“若是殿下不喜,之后謝某……必不會再讓你雙手染血!
或許是因為劫后余生,也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
江辭寧鬼使神差道:“好,我記著了!
歸寒的聲音從山洞外傳來:“公子!”
江辭寧接過匕首:“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快出去看看吧。”
歸寒見謝塵安和江辭寧一前一后出來,焦急道:“有軍隊圍攻驛站,幾位大人都被抓了。”
驛站的方向火把連綿,夜色沉沉之下,看不清有多少人。
謝塵安面色不變:“曹家這是按捺不住了。”
江辭寧猶豫許久,終于問出來:“謝先生,圣上他……”
謝塵安回過頭,看她一眼,輕描淡寫道:“圣上被擄走了!
江辭寧心臟重重一跳,指尖一點點變得冰涼。
夢中沒有燕帝被擄走一事,事情正在一點點偏離她的預知。
她沉默片刻,問:“他會有事嗎?”
謝塵安忽然笑了一下:“你是希望他有事,還是沒事?”
這話太過輕狂,根本不像是一個臣子會說的。
江辭寧眉頭微蹙,并沒有回答。
謝塵安也沒逼問她,只說:“他暫且不會有事!
“現在你我自身難保,還是先顧及自己吧!
他對歸寒說:“肅州早已布滿曹家的人,我們往平州方向撤!
江辭寧愣了下:“不管那些人了么?”
謝塵安負手而立:“圣上這般輕易就被擄走,殿下難道不會懷疑他身邊有內應?”
江辭寧霎時明白了,只是她心中不免生出兔死狐悲只感。
燕帝此行帶的都是心腹,誰知所謂心腹,竟是敵人安插的棋子。
謝塵安想起什么:“你身邊那兩個宮女,已經由我的人掩護離開了,之后安全了自會匯合!
江辭寧輕聲道謝:“謝過先生!
“他們知道我率人來救你了,很快會追過來,?祩麆葜兀視俗o送他先下山。”
“但肅州,你我回不去了,殿下,逃命吧!
他們在濃重的夜色里一路朝深山中行進,直到天色將亮,才找到一處地勢相對平坦的山谷。
山谷底部有巖石形成天然的遮擋,谷底一條潺潺小溪,水流清澈透明,時而還有游魚甩尾而過。
江辭寧的雙腳已經被磨破,剛開始的時候還火辣辣的疼,后來卻是沒有知覺了一般。
一行人都形容狼狽,就連謝塵安的袍角也染上不少泥漬。
他們找了個相對較高的地方,哪怕谷底忽然漲水,也沒有危險。
“他們不會追來了,在此處稍作歇息!
謝塵安話音剛落,江辭寧便支撐不住般靠著山壁坐了下去。
眾人心中無不佩服。
這位公主看上去嬌柔,沒想到卻這般能吃苦,中途公子原打算背她,卻被她拒絕。
一路走到這,就是他們這些練武之人都覺疲憊,這姑娘卻愣是沒掉隊。
江辭寧靠著山壁,只覺渾身上下都重若萬鈞,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好在這些日子她一直在打拳練武,若非如此,今日恐怕要半途暈過去。
眾人開始忙碌起來,有人去河中取水,有人捉魚,謝塵安命人在山壁的一個小角落圍了塊布。
江辭寧也想起來幫忙,剛扶著山壁起身,便被謝塵安攙住胳膊。
興許是此處沒有旁人,謝塵安已經摘下了面具。
時值清晨,他的長睫被朝露染濕,眼底因為一夜未眠泛著淡淡黑青,卻不顯狼狽,反而添了一分脆弱感。
謝塵安對她說:“跟我來。”
江辭寧被他拉著來到了圍布的角落中。
他將自己的外袍脫下,鋪在地上,扶著她坐了下來。
“把鞋脫了!
江辭寧愣了下,耳尖漸漸泛起紅:“謝先生……”
謝塵安也不為難她,只是遞給她一瓶藥并幾條干凈的布料:“那就自己好好處理一下,從此處出山趕到平州,還需兩日!
江辭寧點點頭:“好。”
謝塵安又說:“你的外袍脫下來給我!
見江辭寧沒動,他淡淡看她一眼:“此處暫時沒有衣裳給你換,殿下難道想一直穿著這件血衣?”
一刻鐘之后,江辭寧將傷口處理妥當。
這傷藥效果奇佳,涂上去之后冰涼一片,甚是舒服。
她盡量節省,以防之后還要用到。
謝塵安手下的人辦事效率極高,很快便傳來了烤魚的香味。
江辭寧從圍布后出來,忽然瞧見河邊一道熟悉的身影。
謝塵安卷著衣袖,露出兩條白皙如玉的手臂,正在搓洗著什么。
江辭寧眼角一跳,仔細看去。
……他手中那件外袍,不是方才自己脫下來那件嗎?
江辭寧的臉頰霎時漲紅。
分明……只是一件外袍,他何必不假于人?
不對,難道其他衣物,就可以由他來洗嗎?
江辭寧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見有人朝這邊看過來,江辭寧連忙躲回圍布之后。
不一會兒,有人舉著烤魚過來了:“殿下,用些東西。”
江辭寧覺得自己躲在圍布后面也不太像樣,于是出了圍布,接過烤魚:“謝謝!
她控制不住地朝河邊看去,她的衣裳已經被人用樹枝架了起來,放在火邊烘烤了。
謝塵安正屈腿坐在河邊,神色淡然吃著烤魚。
見她看來,謝塵安忽然抬哞,江辭寧匆忙別開眼睛,舉起烤魚咬了一口。
也不知誰從山上找來一些紫紅色的果子,水洗干凈后,用葉子抱著送給江辭寧。
漿果意外的皮薄汁多,酸甜可口,輕輕一咬開,清甜的汁水便炸了滿口。
配著烤魚吃十分解膩。
簡單用了些東西,眾人在原地休整。
江辭寧還是躺在圍布之后,身下枕著謝塵安的衣裳。
頭頂是巖石形成的天然遮擋,今日又是個陰天,待在此處倒也不算刺眼。
身下衣袍之上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不是在大齊時候常常聞得見的藥味清苦,反倒像是某種雨后的植物。
許是累極倦極,江辭寧枕著衣裳上的香沉沉睡去。
謝塵安以石為枕,閉眼小憩。
周圍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一陣細碎的啜泣。
謝塵安睜開眼。
天色黯淡下來,烏云翻滾,似乎要下雨了。
他起身,來到圍布前。
風大了些,搖晃著圍布,江辭寧的啜泣聲變得更清晰了些。
啜泣聲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質問:“為什么……殺我!
“為什么!”
她似乎被噩夢困住。
直到又一聲嗚咽傳來。
謝塵安垂眸,終于伸手,拉開了圍布。
第59章 交心
江辭寧在夢中用力奔跑著。
她看見了大齊的城墻,九死一生,奔襲千里,她和風荷終于踏上了故土。
她舉起手中玉佩,聲音顫抖:“此乃太后娘娘親賜信物,長寧請縣令大人一見!”
回答她的,是破空而來的一支利箭:“殿下有令,若和親公主不顧兩國邦交,私自潛逃,殺無赦!”
“殺無赦——”
利箭沒入血肉,江辭寧如同一只折翼的鳥,從天空重重跌落。
她倒在地上,胸膛處涌出大片鮮血。
她看見射殺她的士兵對她陰惻惻一笑,那張臉,分明屬于被她殺死的刺客。
她重復著這個夢境。
一遍又一遍,直到筋疲力盡。
最后一次,她抓著貫穿胸口的箭,看向城墻上挽弓搭箭的顧行霖,一字一句質問:“為什么……殺我!
“為什么!”
“江辭寧。”
“江辭寧……”
有似遠似近的呼喊聲傳來。
血腥味漸漸淡去,夢中忽然起了一片霧。
霧氣濃重,遮住城墻。
她尋著喊聲抬頭,忽見高樓之上,站著一個面覆鎏金之人。
他朝她伸出手來。
江辭寧猛然驚醒。
謝塵安坐在她面前,黢黑雙瞳難得起了波瀾。
他在擔心她。
江辭寧緩緩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已經淚流滿面。
謝塵安遞給她一條干凈的絹帕,低聲道:“是我疏忽了,不該讓你這個時候休息的。”
江辭寧原本還有幾分尷尬,聞言疑惑道:“為何?”
“人若是在極端刺激之下,立刻休息,會加強關于恐懼的記憶!
江辭寧從未聽過這樣的說法,點點頭:“原來如此!
山谷里起了風,將雨未雨,空氣潮濕。
謝塵安忽然對她說:“出去走走?”
江辭寧此刻全無睡意,聞言點點頭。
兩人悄無聲息繞開熟睡的眾人,朝著山谷的另一邊走去。
時值盛夏,山中郁郁蔥蔥,兩側植物綠意濃稠,旺盛的生命力幾乎要噴薄而出。
謝塵安顧及她腳上有傷,沒有多走,走到一顆斜生的大樹旁站定:“此處倒是個觀景的好地方。”
謝塵安率先躍上樹坐定,折身朝她伸出手來。
他掌心潔白,似乎捧著稀疏天光。
見她遲遲猶豫不肯動作,謝塵安挑了下眉:“殿下不敢上來?”
江辭寧哪是擔心這個,她抿了抿唇,開口:“我與先生若共處一樹,叫旁人瞧見怕是不好。”
他的掌心依然攤著,只是面色卻冷下來。
江辭寧掩飾般道:“我就在此處站一站,風景也不錯!
回答她的是忽然攏上肩頭的力度。
江辭寧只覺得腳下一懸空,還未驚呼出聲,不知怎的就被他拉到了樹上坐著。
方才站在路上,被蔥蘢的樹木遮擋著看不清,此時坐在這樹上,江辭寧才發覺腳下竟是數尺之高的矮崖!
她霎時間背心發冷,下意識抓住謝塵安的胳膊,手指都微微顫抖起來。
謝塵安卻若無其事悠閑地倚在樹上,那雙黑瞳里摻了半分笑意。
江辭寧進退不得,只能死死抓著他的胳膊。
“方才不是要避嫌嗎。”有人不咸不淡說。
江辭寧氣得瞪他:“哪有你這樣的!先生這不是趁人之危嗎?”
謝塵安笑了下:“殿下應當明白,謝某原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江辭寧沉默不語。
在大齊的時候,人人贊他霽月光風,如圭如璋。
但如今看來,他又哪里只是那個出身于世家大族的謝先生。
猶豫許久,江辭寧終于問了出來:“謝先生,辭寧想問你一句。”
謝塵安側過臉來。
“罷了。”她又說。
謝塵安道:“殿下何時變得這般猶豫不決,連問個話都要再三思索。”
江辭寧看他:“我問了,先生不見得會說,還是不要自討沒趣!
“若是我能回答,必會回答。”
這話有幾分耳熟,燕帝……也曾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江辭寧一顆心沉沉墜了下去,終是沒忍住開口:“好,那我便問了。”
“我在山洞中時,模模糊糊聽到先生和旁人的對話!
她眼睫微顫:“燕帝被人擄走,是先生……和那波人做的嗎?”
謝塵安看著面前之人。
她娟秀的眉輕輕皺著,像是在為某件事情煩惱。
謝塵安道:“你既然聽到只言片語,便應該明白,我和擄走燕帝的曹家,并非是一邊!
“可先生任由燕帝被擄走!痹捯怀隹,她才覺察到不對,立刻說:“謝先生有通天之能,若是誠心想護著燕帝……”
她欲言又止。
謝塵安聽懂了她未說完的話。
她起了疑心。
謝塵安忍不住彎了下唇,她是多么敏銳,又是多么聰穎。
“那你不妨猜一猜,我究竟要做什么!
江辭寧眼角一跳。
他們足下便是懸崖,若是誰在此處出了差池,恐怕就是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旁人也瞧不出端倪。
江辭寧手心冒了冷汗,她抓著樹干,試探道:“都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不會有好下場!
謝塵安注意到她另一只手抓握樹干的動作。
他慢慢掀起眼簾,沒什么情緒地盯著她:“謝某以為,我與殿下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難的情誼了!
“不知殿下為何一貫如此提防于我!
江辭寧苦笑:“謝先生,你身上……實在有太多秘密。”
“辭寧只是怕一不小心,就窺探到不該窺探的東西!
“那燕帝呢?”謝塵安忽然發問。
“你與燕帝不過只有幾面之緣,為何殿下偏偏對燕帝信賴有加,關懷備至?”
江辭寧啞然。
她和燕帝……想起夢中種種零碎片段,江辭寧不知說什么好。
她與燕帝,的確相處不多,但因夢中那些記憶殘存,她總覺得認識他已有兩世之久。
如今燕帝安危不知,她百般試探,又何嘗不是因為擔憂。
江辭寧只能垂眸:“不一樣的!
這話卻像是激怒了謝塵安,他忽然抓住她的手。
江辭寧猛然失了支撐,身形一晃,唇色都蒼白了三分。
謝塵安掌心滾燙,眼神卻冰寒:“江辭寧,你究竟知不知道,燕帝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江辭寧的身體在他的注視下一點點變得冰涼僵硬。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危險,但是此時,她掙不開了。
她只能盯著他開合的雙唇。
“燕帝此人,幼時克母,其母因他而死,死時被斷手足,削耳挖目,形同人彘!
“他不為母報仇,反而伏低做小,認賊做母,事必躬親,虛偽至極!
“燕帝為不被太后脅迫,不肯誕下子嗣,用盡手段,殺人無數,手下冤魂累累。”
“而如今他為穩皇位,鉆營權術,與奸佞同謀,棄無辜百姓于水火……”
謝塵安唇邊帶著嘲諷的笑意:“殿下究竟知不知道,你所心系之人,做過多少不堪之事。”
江辭寧的心臟狂跳。
謝塵安的話,像是一記重錘,敲在她的耳畔。
謝塵安見她一副恍惚的模樣,心中鈍痛,卻又帶著惡劣的笑意質問:“江辭寧,你當真認清此人的真面目了?”
回答他的,是少女輕柔和緩的聲音:“燕帝……不是你說的那樣!
謝塵安背脊繃緊,仔細端詳著她的表情,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慌亂,亦或厭惡。
沒有。
什么都沒有。
她只是看著遠方山巒,“謝先生,爹爹在我幼時告訴過我,看一個人,不要用眼睛,而是要用心!
謝塵安的臉上浮現出一瞬的茫然。
“生在帝王家,又有誰敢大言不慚說自己無愧于心!
“曹家勢大,外戚干政,燕帝又是先帝獨子,想要撐住偌大一個蕭氏江山,自然不易!
“辭寧不懂政事,但也知該殺伐果決時不當心慈手軟,該韜光養晦時不該恣意妄為!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方才謝先生所說的種種,辭寧不覺燕帝有錯!
謝塵安黢黑眼瞳微微一動,似是盛夏一場瓢潑的雨將至,湖面先起了霧,叫人窺不清他眼底情緒。
她聲音極輕:“我原本以為,燕帝失蹤一事,是由曹家主導,謝先生和你背后的那一方勢力推波助瀾!
“謝先生,在此之前,長寧的確是懷疑過你的!
她笑了笑:“但方才謝先生所言,倒讓我打消了懷疑!
“若是謝先生是燕帝的敵人,又怎會痛心于他所經歷的種種。”
江辭寧眸中有好奇,也有感嘆:“說來神奇,聽聞謝先生自幼體弱,少時未離開過江淮,是如何同燕帝建立這般深厚情誼的?”
“不過方才長寧方才說過,知道太多秘密不是一件好事!
江辭寧笑了下,偏頭看他,帶著真摯道:“謝先生,無論如何,辭寧祝你和燕帝所謀之事,盡早成功。”
謝塵安卸了力般,緩緩松開她的手。
江辭寧問:“謝先生,我想下去了。”
謝塵安沒有動。
有冰涼的雨珠砸了下來。
謝塵安眼睫濡濕,倒像是哭了一樣。
“謝先生,下雨了!
他終于拉著她的手,躍下樹干。
山風拂動兩人的衣袍,謝塵安靜立不動,眼神復雜看著她。
江辭寧道:“謝先生放心,我知道你們這么多秘密,如今怎么都算一條船的人了!
“辭寧必定守口如瓶!
她略一頷首,率先離開。
山道崎嶇,她身形纖瘦,白色裙擺在風中招搖,像是谷底盛開的一朵花。
謝塵安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
山風微涼,那些經年累月壓抑在心底的往事在此刻似乎乘風之上,隨著這搖晃的山風散落在大山深處。
他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盈。
他緩緩抬起自己的手。
手中溫軟觸感尤存。
謝塵安垂下眼眸,輕輕一握。
山中雨落得急,瓢潑大雨落下,谷底的小溪漸漸變得渾濁。
眾人陸陸續續醒來。
江辭寧已經穿上了曬干的衣裳。
謝塵安搓洗得很仔細,但血跡到底是難清洗,衣袍上留下了一些淺淺的暗色印記,晃眼看去,倒像是故意洇染在衣料上的花紋。
因著下雨,也不著急趕路,江辭寧繼續躺回圍布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那通談話,她閉上眼時,終于不再是自己揮刀殺人的畫面。
江辭寧沉沉睡去,酣甜無夢。
眾人歇息了一上午,雨漸漸停了,他們開始趕路。
地上泥濘不堪,江辭寧腳上有傷,走得愈發艱難。
踩到一塊石頭的時候,她腳底刺痛,身子偏斜,險些摔倒在地。
背后有人扶住她的胳膊。
是謝塵安。
她正要道謝,謝塵安忽然蹲下身子:“上來!
江辭寧一愣。
同行的還有許多侍衛,雖然他們一路沉默,像是數條影子般跟在身后,叫人輕易忽視他們的存在,但到底那么多人在場。
江辭寧立刻道:“謝過大人,不過我自己能走!
謝塵安淡淡道:“他們都是我的人。”
“你腳上有傷,現在天氣炎熱,若是不想傷勢加重,便不要逞能。”
江辭寧已經察覺到腳上傷口在流血,也知道他說的話沒錯。
她垂下眼眸,輕輕摟住他的脖頸,像是在呢喃:“謝先生,我會好好鍛煉身體的。”
若不是宮中嬌養的這十年,她哪里會像現在一樣,走一夜路便磨得四處是傷。
謝塵安似乎極輕的笑了下:“好!
歸寒離得最近,將他們的對話盡數聽到耳中,埋下頭,盯著自己的足尖。
身后暗衛們也紛紛垂下頭,不敢看前面背著江辭寧的主上。
分明已經趕了一夜路,謝塵安身上卻依然帶著淡淡的清香。
山中霧氣朦朧,他袖袍間的香也帶了一分濕,生出些繾綣的意味,絲絲縷縷縈繞在江辭寧鼻尖。
江辭寧手心莫名生了些汗意。
她松松地環著謝塵安的肩,呼吸也放到最輕。
江辭寧全然不知,她越是這般,越是叫謝塵安心神不定。
身上的少女柔弱無骨,手臂松松環在肩旁。
隨著步伐顛簸,她偶爾碰到他脖頸,似是蜻蜓點水,一觸即離,卻叫泛起的漣漪遲遲不散。
偏她的呼吸又輕又軟,撓著他的后脖頸,像是千萬只螞蟻在攀爬。
謝塵安只走了幾步路,絲毫不覺累,反倒生出一身熱汗。
江辭寧察覺到手掌之下的薄薄衣料被汗水濕透,誤以為是她太沉,于是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用力提起一口氣,生怕自己壓著他。
背脊之上傳來奇異的觸感,謝塵安渾身一僵,旋即啞聲道:“殿下,放松!
“你越是這般緊繃著,越是難背!
江辭寧有幾分尷尬,緩緩放松身體。
“謝先生,要不放我下來吧,我太沉……”她又動了動身子。
“別動。”他打斷她,語氣莫名有幾分兇巴巴。
江辭寧愣了下,只好將他摟緊了些,腿上發力,把自己當做一只抱樹的松鼠。
謝塵安寧心靜氣,強行壓下雜亂的心緒。
稍稍冷靜之后,便察覺到她在手腳并用,努力“掛”在自己身上。
謝塵安想到什么,不由失笑。
也罷,就讓她將自己當作一棵會移動的樹,又有何妨。
這般想著,謝塵安終于不被她的呼吸和觸碰撩撥,腳下步伐也快了起來。
江辭寧暗自觀察著謝塵安,直到走了許久,依然不見他氣息紊亂,她才放下心來。
看來他沒有在逞強。
不過江辭寧忽然想到,謝塵安背著一個人走了這么久,還能足下步伐穩健,氣息綿長,哪里像是眾人口中那個身體羸弱,命不久矣的世家公子?
江辭寧有幾分無奈,這個人……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
第60章 重逢
他們就這般又在山中趕了兩日路,一路走走停停。
第三日傍晚,眾人終于看到了平州城。
天色將晚,山映斜陽,云彩瑰麗。
謝塵安站在一塊青石之上瞭望遠方,衣袖如同鶴翅在身后招展。
他折身對眾人說:“今日天色已晚,我們在此再歇一晚,明日一早下山。”
暗衛很快在周圍尋找到一處合適的平地,仔細清理起來,做好過夜的準備。
隊伍中的打獵好手帶回來幾只野雉,江辭寧也幫著采集了一些漿果分給大家。
這幾日給大家做吃食的是一個叫做小葉的年輕人,江辭寧已經見識過他的手藝,能將野物烤得外焦里嫩,香酥過人。
這一次也不例外,野雉在他手下慢慢迸發出炙烤的香氣,金黃的油順著樹枝往下滴落,掉入火堆,炸開一朵小小的火花。
接連趕路,又要提防刺客追來,一行人其實都已經疲憊不堪。
如今已到平州境內,眾人終于放松了些,小葉便想今晚給大家弄些好吃的。
他取了一種植物的枝葉涂抹在烤雉上,有奇異的香味散開。
他一邊翻烤著野雉,一邊嘟囔道:“要是有點其他的調料就好了!
正這么想著,斜方忽然橫插進來一只白皙的手。
小葉抬頭一看,驚得險些將手中的樹枝都扔到火里去。
江辭寧笑盈盈蹲在他面前:“不是要調料嗎?我這里有胡椒粉!
謝塵安看到這邊的動靜,負手走了過來。
小葉看著自家主上,不敢發話。
江辭寧失笑:“你平日待你的侍衛們到底是多兇?瞧把人家嚇的!
“既然殿下給了,便拿來一用。”
小葉得了準話,終于接過江辭寧手中的小瓶:“多謝殿下!
“殿下為何會帶胡椒粉在身上?”
小葉豎起了耳朵,他也正好奇呢。
“來之前我知道此行危險,于是準備了一把匕首,一瓶胡椒粉隨身攜帶!
江辭寧將藏在袖子中的匕首遞給謝塵安:“我幼時雖然跟著爹爹練過幾日功夫,但自然是比不上正宗的練家子,只能用這等奇技淫巧護自己周全!
謝塵安接過匕首來一看,了然道:“原來如此!
難怪在?瞪钍苤貍那闆r下,她還能依靠自己殺掉兩個刺客,原來是用胡椒粉迷住了對方的眼睛。
見她愿意談論此事,想必已經忘卻了害怕。
于是謝塵安道:“我看過刺客的傷口,幾乎是一刀致命,很好!
“當時若不是你解決了那兩個刺客,以福康的傷勢,護不得你周全,你們二人必會重傷,興許會丟了性命!
他微微一笑:“殿下,你做得很好!
小葉默默瞪大了眼睛,這位公主這么厲害?
這是謝塵安第二次在此事上夸贊她了。
江辭寧有幾分不好意思:“我技藝不精,若是能再懂幾分技巧,也能幫幫?,免得他受那么重的傷!
謝塵安并不反駁:“你發力的方向不對,當時刺客若不是被胡椒粉迷住了眼睛,輕易便能奪過匕首,轉而刺向你!
他將匕首拋還給她:“殿下若是想學,待回宮之后,我親自教你。”
小葉手指一顫,連忙埋頭翻動樹枝。
江辭寧抓著匕首,陷入了沉默。
回宮之后?
如今燕帝被抓,下落未明,他們還能順利回宮嗎?
況且就算眾人平安無事回到了宮中,以她和他的身份……又如何向他求學?
謝塵安似乎瞧出了她的想法,淡淡道:“殿下可知,憂思過重,于身心不利!
“譬如方才謝某只是問殿下愿不愿意跟我學,愿與不愿,殿下問一問自己便能有答案,又何必被旁的事干擾。”
江辭寧被他正中心事,抓著匕首微微抬起下巴,也像是要給自己一個答案:“辭寧自然愿意。”
她終歸是要離開這大燕皇宮的,有一技傍身,總好過來日再遇到這樣的事情護不住自己。
他眉眼間帶了些笑意:“好,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有了調料的野味,自然是比之前的好吃許多,眾人飽餐一頓,早早歇下。
待到半夜時分,值夜的暗衛忽然聽到他們下方有雜亂的腳步聲靠近。
江辭寧被喊醒的時候,周圍已經做好嚴密布防。
幾個暗衛圍在她身邊:“殿下請隨我們往這邊來。”
江辭寧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手,留在這里也只是累贅,于是匆匆到謝塵安跟前對他說:“謝先生,務必顧好自己!
謝塵安的眼眸在暗夜之中愈發黑沉。
江辭寧沒有等他回答,跟著暗衛匆匆離開。
夜色濃稠,樹影都好似靜止了一般,沒有搖晃半分。
眾人蟄伏在樹林之中,像是狩獵的野獸。
另一邊,徐步凌和陳星楚帶著一眾人手悄無聲息摸索而上。
他們早已得到命令要在平州接應,然而事出有變,說好的第二日便能碰面,卻足足遲了兩日。
直到探子傳回消息,燕帝被擄,謝公子為救長寧公主一路追往山中,已經和他們失了聯系。
徐步凌當即便坐不住了!
此次平州接應乃是他進入蒼狼軍后的第一次任務,他自然知道重要性,也明白應該按兵不動等在平州。
秦虎陳星楚等人都說那位謝公子智計無雙,必不會這般輕易遇險,但畢竟小寧現在也下落不明,再三請求之后,陳州終于答應他和陳星楚率兵來山上搜人。
謝公子和小寧若要從肅州趕到平州,最快的方式便是翻過這座山。
然而他們足足在山中搜尋了一日有余,這也沒找到他們的下落。
這些日子徐步凌和陳星楚朝夕相處,兩人早已建立了親兄弟般深厚的情誼。
見他著急,陳星楚主動提出率人繼續巡山,于是才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他們已經快要爬到這座小山巒的最高處,卻依然沒有發現任何蹤跡,徐步凌不由焦急道:“按照腳程,他們從肅州過來再怎么也應該下山了。”
陳星楚沉吟片刻:“姓謝的奸詐狡猾,說不定是繞了路,故步疑陣!
他話音剛落,忽有一只利箭從暗夜中破空而出!
陳星楚面色大變,好在徐步凌反應更快,一劍劈去!箭羽在半空中四分五裂。
陳星楚握住長劍,破口大罵:“有種別放冷箭!出來一戰!”
忽有一道泠泠清音傳來:“陳小公子是要跟謝某一戰嗎?”
一席青衫自薄霧中踏出,破開濃稠夜色。
待到看清來人,陳星楚面色變了又變,最后冷哼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謝公子!
徐步凌眼神微亮,幾步沖到他面前:“謝公子,我妹妹呢?”
另一邊,江辭寧跟隨暗衛躲在一處密林之中。
她心中擔憂,掌心都被冷汗濕透。
直至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特殊的鳥鳴。
暗衛也松了一口氣:“殿下,是自己人。”
江辭寧繃緊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此時竟有些站不住,她扶著樹干緩了片刻,臉上浮現出笑意:“我們回去吧。”
徐步凌左右踱步,翹首以盼,才模模糊糊看見有人往這邊過來,便急不可待沖了過去:“小寧!”
江辭寧聽到熟悉的聲音,先是一愣,旋即加快步伐:“兄長?”
兄妹倆碰面,皆是在原地僵持了片刻,旋即飛快奔向彼此。
“兄長,你怎么會在這?”
“小寧你沒事吧!”
見徐步凌著急,江辭寧先開口:“兄長,你別擔心,我沒有受傷,倒是你,不是在鄞州嗎,為何會來平州?”
她看見陳星楚和秦虎也在,對他們微微頷首。
徐步凌尚來不及開口,陳星楚先懶洋洋道:“這一趟我們原本是要在平州接應,你兄長聽聞你被刺客擄走,逃入深山,擔心得緊,才入了山!
江辭寧聞言道謝:“多謝秦將軍,陳小將軍!
秦虎補充道:“算算時間你們也應該下山了,我們在山下一直等不到人,這才尋上山來。”
江辭寧臉上浮現愧色:“說來是怪我,我腳上受了傷,累得大家行進速度慢!
徐步凌一聽哪還得了,當即便要去檢查她的腳:“傷哪了?”
江辭寧搖頭,有幾分不好意思:“只是路走得太多,磨破了而已!
徐步凌松了一口氣,心疼道:“難為你在這山中走了三日之久,累壞了吧,到平州后務必好好歇息!
江辭寧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無礙!
平心而論,她大半路程都是由謝塵安背著,哪里累得到。
秦虎卻是看了一眼謝塵安。
燕帝被擄,他們的計劃被打亂,陳將軍已經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偏這謝公子一副臨危不亂的模樣。
甚至于還有閑心顧及長寧公主的一點小傷。
謝塵安注意到他的視線,微微一笑:“諸位一路搜尋,想必也都累了,不若在此休整一晚,待到天亮再下山。”
秦虎抱了抱拳:“如此正好!
徐步凌和江辭寧已經數月沒見過面,兩人自然有許多話想說,只是此地人多眼雜,到底不是談話的好地點。
江辭寧只能含糊其辭:“舅舅和夢影想必都還好吧?”
徐硯和徐夢影分明就在永安,但江辭寧也不得見面。
徐步凌眼眸微動:“一切都好,小寧放心,待之后有機會的話,他們會來看你!
謝塵安正在和秦虎聊著事情,余光瞥見一叢荊棘之后,江辭寧正同她那表兄嘀嘀咕咕說著話,一會兒眉眼飛揚,一會兒又面露凝重。
而她那表兄,與她站得極近,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江辭寧竟像是挨在他懷中一般。
謝塵安驀然便想起江辭寧曾向齊帝請求賜婚一事。
徐步凌此人,倒也算有勇有謀,只是性子魯莽了些,做事不計后果。
譬如現在,哪怕擔了兄長的名頭,他也不該與她這般親密。
更何況現在江辭寧已入大燕皇宮,若是有心之人將江辭寧曾請齊帝為她和徐步凌賜婚之事捅出來,又叫旁人怎么看江辭寧。
在徐步凌伸手輕拍江辭寧肩膀的那一刻,他垂在身側的手猛然收緊。
“秦將軍抱歉,謝某忽然想起來有點急事沒同長寧公主交代!
秦虎止住話頭,“無礙,謝公子先去。”
靠在一旁歇息的陳星楚睜開眼睛,挑起眉頭看向江辭寧的方向。
徐步凌正和江辭寧說著話,后方忽然傳來一聲“殿下!
兩人同時默契地噤了聲。
謝塵安莫名有些不悅。
他負手上前:“殿下今日的藥還沒上,天氣炎熱,還是仔細些。”
徐步凌一聽,哪還顧得上和江辭寧說話,忙道:“小寧,先去處理你的傷!
兩人催促之下,江辭寧找了個無人的角落,脫下鞋襪上藥。
這幾日謝塵安不讓她走動太多,傷口其實已經好了很多。
她涂完藥,才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也不是什么大傷,她每日都是睡前洗漱之后順手把藥涂了,怎么偏偏今日謝塵安要單獨提醒她上藥的事?
難不成……他不想讓兄長同自己說話?
江辭寧盯著藥瓶,冷哼一聲。
難道她還會向兄長打探蒼狼軍的事情不成?她又不是細作。
在此處歇了一晚,第二日天色蒙蒙亮,眾人便起身下山。
不料出發前,謝塵安卻走到江辭寧身前,用眼神示意她。
江辭寧先是一愣,旋即飛快搖了下頭,小聲說:“謝先生,我自己可以走!
謝塵安巋然不動,江辭寧的臉頰慢慢漲紅,她極難為情般悄聲道:“謝先生,那么多人……”
“長寧公主,謝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江辭寧冷不丁被人點到名字,下意識輕輕推了謝塵安一把,自己則飛快往后退了一步。
陳星楚抱手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二人。
眾人紛紛聞聲看來,江辭寧生出一種做錯事被人抓到的倉惶感,她笑道:“沒事,我問謝先生大概多久能下山。”
她正要離開,謝塵安忽然喊住她:“江辭寧。”
江辭寧很想不管不顧離開,但還是生生止住腳步。
雖然那些暗衛忠心耿耿不會亂說,但若謝塵安自己說出點什么呢?
她可是瞧出來了,謝塵安根本沒把燕帝放在眼里。
但她不行,她還得從燕帝身上拿到玉佩!
于是江辭寧慢吞吞轉過身子。
謝塵安垂眸看著面前之人。
她一雙眼微微圓睜,仔細看去,似是帶著脅迫的意味。
謝塵安想起同她第一次有了交集。
她便是如同這般,站在一棵玉蘭花下,看似柔弱,實則張牙舞爪威脅于他。
他的胸膛處似乎被貓兒輕輕撓了一爪,酥麻微癢。
謝塵安沉默片刻,忽然俯下身靠近她。
清晨露重,謝塵安長睫濡濕,眉眼之間似乎都籠了一層霧氣。
江辭寧瞳孔中倒映著放大的謝塵安,心跳亂了節拍。
他……他要做什么?
這里可不止有他的暗衛!
淺淺的呼吸拂過她的額頭,江辭寧后背起了一層細密的戰栗。
謝塵安朝她輕眨了下眼,唇角微揚,以耳語道:“殿下莫要忘了微臣這幾日的苦勞!
他稍稍離遠了些,忽然又伸手,飛速撥了一下她的發。
江辭寧的頭皮霎時炸開,整個人險些一蹦三尺高。
徐步凌已經皺著眉走了過來:“小寧,怎么了?”
謝塵安拂了拂袖:“方才瞧見長寧公主發上有一只小蟲,徐公子別擔心,已經被我捉走了!
徐步凌記得江辭寧幼時最怕蟲,忙仔細檢查,又對江辭寧說:“小寧不怕,沒蟲了!
江辭寧的頭皮還發著麻,她隨手揉了兩把頭發:“山里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都有,我們快走吧!
陳星楚在他們幾人之間看了一圈,隱隱激動起來。
好你個姓謝的,原來喜歡江家妹妹!
他同謝塵安一貫不對付,不敢在其他大事上與他作對,還得老老實實對他做小伏低,每次同他打照面都憋得肺疼。
今日叫他發現他的秘密,豈不是如同捉到他的把柄!
他好大的膽子,江家妹妹如今已經是燕帝的人,他連燕帝的人都敢覬覦?
眾人心思各異,一路下了山。
待到山下,早有人準備好住處并一應用具。
江辭寧沒想到的是,風荷和抱露已經到了平州!
抱露一見到江辭寧,撲上來抱住她大哭,惹得江辭寧也鼻頭發酸。
“殿下!我們聽說你被刺客擄走了,嚇得都不想活了!”
抱露看見站在人群之中的謝塵安,忙跪下對他磕頭:“謝過大人救了我們家殿下,謝過大人!”
謝塵安命人扶她起來:“舉手之勞而已!
抱露又哭又笑:“大人救了殿下,又救了我和風荷,今后您就是我半個主子了!您要做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奴婢!”
謝塵安卻說:“你們是殿下的身邊人,長寧殿下待你們情同姐妹,不必這般見外。”
江辭寧聽他這話,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這話,太親密了。
江辭寧忙打住自己的想法,只說:“謝先生高義薄云,長寧代她們向您道謝,待回到宮中,長寧必差人送去謝禮!
謝塵安聽她說著這番冠冕堂皇的謝辭,心中漸漸涌起不悅之感。
于是他笑了下:“那謝某便卻之不恭!
他頓了頓:“公主已差人送過多回謝禮,這一次謝某便厚顏討要一樣別的東西。”
江辭寧略感不妙。
謝塵安淡淡道:“此前謝某一位友人曾送過謝某一件禮物,只是兜兜轉轉間遺失在外,謝某每每想起,都覺輾轉反側,愧對友人!
一旁的抱露好奇極了,謝塵安的真實身份她是知道的,到底是什么禮物,叫堂堂江淮謝氏的公子都心心念念?
眾人也都目露好奇,看向謝塵安。
謝塵安卻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玉蘭已謝,想來再賞,便是來年春日!
抱露和風荷都是一頭霧水。
江辭寧先是疑惑,忽然想到什么。
那是今年春日,她因為做了夢前去找抱露,后又在假山后面撞破顧行霖和孫蔓怡的茍且之事……
那時為了堵住謝塵安的嘴,她差人給他送去一匹上好的浮光錦。
當時兩人尚且不熟,她猜測那浮光錦也應該被他扔掉了。
難道他今日又想要她再送一匹給他?
正思索著,謝塵安忽然又開口了:“和璧隋珠,又哪及赤心相待,殿下,您說是與不是?”
江辭寧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腰側。
她低頭,瞧見一只香囊。
江辭寧眉心一跳,這香囊雖然樸素……但卻是她自己繡的,因為用慣了,一直帶在身邊。
她對上謝塵安的眼。
黢黑雙瞳并無波瀾。
他難道……要自己繡一個香囊給他?
江辭寧一咬牙,道:“長寧明白了!
謝塵安似笑非笑道:“殿下慢慢來,微臣可以耐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