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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糾葛

    大齊,東宮。

    孫蔓怡躺在鋪了冰玉涼席的榻上,手邊放了一碟井水湃過的西瓜,兩個宮女圍著她打著扇子,卻依然熱得心煩氣躁。

    顧行霖的選妃大典已于上月結束,孫蔓怡得償所愿成了太子妃。

    與她一并嫁入東宮的還有兩個側妃,太后替她掌了眼,兩位側妃出身皆不高,相貌也平平無奇。

    加之顧行霖寵愛,孫蔓怡自然沒把她們放在眼里。

    孫蔓怡原以為忍耐多時,嫁到東宮才是好日子的開始,卻沒想到形勢會急轉直下。

    大齊剛敗了一場仗,國庫吃緊,各宮份例一縮再縮。

    宮中每年用冰便是一大筆開銷,冰塊開采、運輸、保存都極為耗費人力物力,于是齊帝大筆一揮,便將此項開支削減了大半。

    份例削減之后,各宮的冰都不夠用了,不得寵的妃子連取用冰塊做些消暑吃食都是奢侈。

    可入了伏之后,天氣一天熱過一天,沒冰叫人怎么過活!

    顧行霖尤其怕熱,于是偷偷按照往年份例囤了冰偷偷用。

    別的宮中宮人齊齊上陣,熱得汗流浹背給主子打扇,東宮卻好,顧行霖起居常用的幾個大殿四角放著裝滿了冰的冰鑒,涼氣四溢。

    顧行霖素有仁善之名,倒也不拘著宮人進出殿中,看見有人借著干活的由頭躲涼,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東宮上下原本是心存感激的,偏偏不知誰在外多生了口舌,叫人知道了此事,隔天便有人上書,將此事捅到了齊帝面前,還彈劾顧行霖“驕奢淫逸”。

    齊帝為以身作則,自己都熱得半夜輾轉難眠,東宮倒好,竟先享受到他頭上去了!

    齊帝當即大怒,將東宮的屯冰盡數搜出,敕令顧行霖閉門思過,不得用冰。

    顧行霖兩度被禁足,朝中風向自然有了變化,于是連帶著孫蔓怡這個剛剛嫁入東宮的太子妃也沒那么好過了。

    孫蔓怡印象中,顧行霖一直是一個溫文爾雅之人,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兩度被禁足,加之酷熱難忍,顧行霖近日的性情愈發暴躁不定起來。

    一日飯食不合口味,顧行霖竟當場掀桌,熱湯灑了宮女一身。

    天氣炎熱,那宮女身上的燙傷很快潰爛發炎,若不是孫蔓怡得知此事命人去給她診治,恐怕要丟了一條命。

    她命人封死消息,萬萬不能叫此事傳出東宮。

    值此風口浪尖,東宮失德,豈不是趕著上去給人遞把柄?

    要知道圣上可不是燕帝,他膝下兒子多著呢!

    孫蔓怡盯著那碟紅艷艷的西瓜,強忍著平復躁亂的心緒。

    太后說得對,如今她既已經成為太子妃,便將孫家和東宮綁到了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原本這些時日顧行霖將自己關在書房中,閉門不出,她也懶得管他。

    但現在……

    孫蔓怡抿了抿頭發,扶著宮女慢悠悠起身:“取上一碟西瓜,隨本宮去書房。”

    守在書房門外的內侍看見太子妃來了,忙行禮:“見過娘娘,殿下正在休息呢。”

    孫蔓怡聞到書房中傳來的濃濃酒味。

    她橫眉道:“讓開。”

    內侍哪敢攔她。

    書房中一片混亂,顧行霖扯開衣襟,袒胸躺在軟榻上,哪有一國儲君的樣子,反倒像個紈绔浪蕩子。

    孫蔓怡氣得眼前一黑,重重將西瓜放下。

    她緩了片刻,才走過去過去扶起他:“殿下,臣妾來給您送些瓜果,井水湃了一夜,冰涼可口。”

    顧行霖猛然打掉那碟西瓜,眼神陰翳:“孤何時連碟冰鎮瓜果都吃不起了?!還要井水湃!”

    孫蔓怡被拂了面子,心中惱怒,但忍下來,笑著說:“殿下,現下人人都在盯著咱們東宮,您千萬不要被人抓住了把柄。”

    顧行霖抬起眼睛,冷笑道:“把柄?”

    “父皇兩次禁了孤的足!孤看他恐怕是等不及要將孤這太子廢了!”

    孫蔓怡臉色發白,“殿下!還請慎言!”

    她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含著淚說:“殿下,您五歲便被冊立為儲君,聰明神武,人人稱贊,怎可如此自輕自棄。”

    “如今人人等著看東宮笑話,越是這個時候,您就越該振作起來。”

    顧行霖搖頭:“不一樣了,孤如今……”

    他語氣陰沉:“都怪江辭寧!若不是因為她,孤也不會被父皇禁足,淪為笑柄!”

    “一切都是從那一次開始的!都怪她!”

    孫蔓怡眼角微跳。

    這些日子顧行霖時常將江辭寧掛在嘴邊,仿佛她的名字成了心魔,每每提及,便會露出恨之入骨的模樣。

    不過也是,表哥苦心經營二十年的好名聲,都因為她給毀了!

    她忽然想起聽來的一個消息。

    孫蔓怡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緩緩撫上顧行霖的肩:“表哥,臣妾聽說,大燕剛剛收復的常州暴亂,燕帝親臨,路上遭了刺客,長寧被擄走,下落不明。”

    顧行霖自然知道常州暴亂一事,但長寧被擄走之事,他還當真不知道。

    于是他直起身子:“你所言當真?”

    孫家之所以多年屹立不倒,不僅是出了一個太后的緣故。

    孫蔓怡的母親出自一個巨賈之家,兩家互惠互利,這些年生意遍布齊、燕兩國,耳目眾多。

    孫蔓怡道:“臣妾還敢誆騙您不成,臣妾的外祖家在大燕也有生意經營,聽聞刺客襲擊當晚,眾人顧不上長寧公主,她人被擄走了。”

    她眼眸微動:“妃子被擄走,想來也是沒臉回宮的,更何況依照燕帝的性子……”

    “臣妾的外祖家在幽云五州也有營生,不若趁此機會將人尋來?”

    顧行霖皮笑肉不笑看著孫蔓怡:“太子妃這是何意?”

    孫蔓怡同他對視一眼,旋即惺惺作態道:“長寧公主與殿下兄妹情深,如今長寧公主下落不明,自然是要盡份心意的。”

    解鈴還須系鈴人。

    既然表哥那么狠她,不若就將她人綁來,是殺是剮,全憑表哥處置。

    或許如此,顧行霖便能將心魔拔除,徹底振作起來。

    左右不過是一個被刺客擄走的公主罷了,說不準就死在哪兒了。

    那性情古怪的燕帝就算是給過她一時寵愛,也不可能掘地三尺將她找出來。

    顧行霖聞言,果然慢慢坐直身子,笑著攬住孫蔓怡的肩:“怡兒實在是貼心。”

    他低頭,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吻:“就照你說的辦。”

    ***

    平州。

    江辭寧等人被安排在一個清雅的宅院之中,光從外觀來看,像是哪個富戶的別苑。

    江辭寧住的這間小院種著許多文竹,竹林蕭蕭,流水潺潺,別有一番風味。

    江辭寧仔細沐浴之后,擁著簇新的被子沉沉睡了過去。

    接連多日勞累奔波,江辭寧一睡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廚房早已準備好清淡小菜,風荷見江辭寧醒了,端了一份到屋中。

    江辭寧坐在銅鏡旁,邊用象牙篦細細梳開打結的長發,邊懊惱自己竟這般松懈。

    燕帝下落不明,局勢震蕩不安,她竟然還睡得這般沒心沒肺。

    簡單用過些東西,又換了身干凈衣裳,江辭寧打算去找謝塵安問一問有沒有新消息。

    風荷為江辭寧梳了個簡單的同心髻,又取了一支素雅的鏤空白玉雙鶴簪戴上。

    江辭寧驚覺今日的整身裝扮都極合她的口味,問:“是你們提前給我備下的?”

    抱露據實說:“是今天一早有人送過來的,有一箱子衣裳,一個妝奩,里面釵環首飾、胭脂水粉應有盡有。”

    江辭寧略一沉吟,便明白這應當都出自謝塵安之手。

    她盯著銅鏡中一身素雅的自己,忽然想起謝塵安那番質問。

    她的確不喜艷色,但江辭寧沒有想到,他連一只簪子都能挑到合她口味的。

    心緒莫名波動,江辭寧鏤空白玉雙鶴簪拔了下來,又去妝奩里翻翻撿撿。

    沒想到每一件都是依著她的喜好來的。

    最后江辭寧什么也沒戴,對她們說:“走吧。”

    抱露猶疑:“殿下,您什么也不戴嗎?會不會太素了。”

    江辭寧搖頭:“不戴了。”

    抱露還想再說什么,風荷悄悄扯了下她的袖子。

    江辭寧問了內侍,聽說謝塵安他們在書房中議事,便讓人指了路,朝著書房走去。

    書房門扉敞開,窗欞半掩,謝塵安正立在桌案前寫著什么,秦虎徐步凌等人也在一旁。

    江辭寧不欲窺探他們談話,站在院落中輕輕咳嗽了一聲。

    謝塵安筆尖微懸,抬眸看來,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未簪飾物的發。

    他眸光微凝,放下狼毫,對她道:“殿下來了。”

    江辭寧沖幾人頷首,走上前問:“不知今日圣上可有消息?”

    幾人對視一眼,謝塵安開口道:“暫且沒有消息。”

    江辭寧擰起眉頭來。

    徐步凌見她擔心:“小寧莫要擔心,我們已經派人去救燕帝了。”

    江辭寧知道他們在論事,不好打擾,于是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折身要走,謝塵安的聲音忽地在身后響起:“殿下若是無事,不若出去走走。”

    江辭寧腳步一頓。

    他又說:“平州城都是我們的人,相對安全。”

    “此處別苑往東行進不遠,便有一處多寶閣,釵環首飾,成衣布匹應有盡有,琳瑯滿目。”

    他這話一出口,眾人這才注意到江辭寧發髻上什么也沒戴,心下了然。

    姑娘家都愛美,長寧公主與其在這別苑中空耗著,倒不如出去買些心儀的首飾。

    徐步凌正要開口,謝塵安掃他一眼:“方才小徐公子說到哪里了?我們繼續吧。”

    徐步凌只能看江辭寧一眼,無奈道:“小寧,左右你在這別苑中呆著也無趣,倒不如出去逛逛。”

    “風荷抱露,你們陪著小寧一起去吧,我再安排幾個暗衛保護你們。”

    話說到這個份上,江辭寧只得說:“好,我早些回來。”

    江辭寧心細,找了冪籬帶上,主仆幾人出了別苑。

    抱露疑惑了許久,還是憋不住問了出來:“那妝奩里的釵環,奴婢瞧著都是殿下喜歡的樣式,殿下為何放著一堆新首飾不戴?”

    風荷無奈地看她:“就你話多。”

    江辭寧本也想將提點她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早上這些東西都是謝先生送過來的。”

    抱露點頭:“謝大人照顧殿下,眼光也好……”

    她說到一半,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謝大人送來的……難道殿下不能用嗎?”

    風荷輕輕敲了下她的額頭:“你也不想想,如今咱們殿下是什么身份,謝大人又是什么身份。”

    “謝大人冒險進山救了殿下,我們雖應感念他的恩義,但到底會惹人非議,如今更應該避嫌,不然等將來回了宮,恐怕要給殿下惹上麻煩。”

    抱露這才明白殿下為何放著那些釵環不用了。

    她肅了臉色:“奴婢明白了。”

    可是……可是燕帝如今下落不明,殿下真的還能回到宮中繼續平安度日嗎?

    她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卻又覺得這話不吉利,到底沒說出口。

    平州在被大齊割讓給大燕之前,便是富庶之地。

    平州人擅長經商,平州出產的布料最為出名,其中尤以軟煙羅和明光錦聞名天下。

    這多寶閣倒是不負謝塵安口中的“琳瑯滿目”四個字,足足四層樓,每一層都有尋常鋪面四五倍大,各式各樣的商品陳列其中,看得人眼花繚亂。

    江辭寧逛了一上午,意在打發時間,倒也沒買什么東西。

    畢竟是逃亡在外,能輕裝簡從最好不過。

    一行人從多寶閣出來的時候,恰值正午。

    一個暗衛問江辭寧:“主子,公子說家里已經備好了飯食,主子可要回去用飯?”

    江辭寧瞧見街對面有一家酒樓,雖然非年非節,但人頭攢動,想來味道是極好的。

    于是她對暗衛說:“跟公子說一聲,我在外面用飯,就不回去了。”

    江辭寧帶著幾人要了個雅間,叫小二上了幾道拿手菜。

    江辭寧行事謹慎,直到菜上齊了,才摘下冪籬,開始用飯。

    味道的確是不錯,只是她心里藏了事,多少有些食不知味。

    草草用了一頓飯,風荷問江辭寧:“殿下下午要不要再逛逛?”

    江辭寧明白如今他們幾人身份敏感,也不好在外多呆,只說:“回去吧。”

    別苑中一片寂靜,眾人都不在,只剩竹影搖晃。

    一問才知,幾人用完午膳之后就急匆匆往外辦事去了。

    原本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但因這別苑中修了曲水,又栽種了許多竹子,不見暑氣,反倒一片清涼。

    江辭寧也不想回房中悶著,找了一只搖椅,往竹影下一坐,隨手翻著方才淘來的閑書。

    清風徐來,蟬鳴聒噪,江辭寧也不知是何時蜷在搖椅中睡著的。

    風荷見狀,悄悄取來一件薄衫替她蓋上,又在旁邊點了驅蟲的香。

    江辭寧又開始做夢。

    夢中饕風虐雪,她擁著暖爐坐在窗前,看著遠處連綿的青瓦紅墻。

    文冠樹枝覆上一層皚皚白雪,遙遙看去竟像是一夜春風來,文冠花再度盛放。

    也不知在窗前枯坐了多久,滿天大雪中,忽然有一道身著冕服的身影出現。

    雪下得大,宮人在后面撐著傘,饒是如此,他還是落了滿肩白。

    她于窗欞中與他隔空對望。

    帝王面覆鎏金,蒼龍冠上綴著細小的雪粒,襯得整個人愈發冰冷。

    他緩緩開口,霧氣繚繞在唇邊:“天寒地凍,莫要受寒。”

    江辭寧舉起手中暖爐,示意他看。

    “屋里燒了炭,長寧還捧著暖爐,不冷。”

    他似乎笑了下,面具未遮掩到的下頜線柔和起來。

    他進了屋,鋪天蓋地的風雪卷入,又很快在室溫之下化作水珠。

    江辭寧替他解下大氅。

    兩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

    燕帝動作微僵,轉而將她的手攏在掌心。

    方才說著不冷的人,手卻冰寒一片。

    江辭寧掙扎了下,沒能掙開。

    燕帝的語氣有些不悅:“不是說不冷么。”

    江辭寧笑著說:“身上不冷。”

    燕帝隨意看了一眼窗欞,見邊緣已經堆疊厚厚一層細雪。

    他放開她的手,沉默許久,終于開口道:“宮人稟報,你這些日子夜不能寐,常常看著窗外便是枯坐一日。”

    江辭寧眼睫微顫,無法反駁。

    燕帝不再說話,只剩冷冽的風灌入屋中,叫她遍體冰寒。

    北風呼號,忽地將桌案上擺放的燭臺掀倒。

    江辭寧嚇了一跳。

    “待到開春吧。”

    他拋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邁入沉沉風雪中。

    謝塵安原以為江辭寧會在外逗留一整日,哪知剛過午時,便有人來稟報,說她已經回了別苑。

    謝塵安加快了速度,終是趕在日落前回了別苑。

    江辭寧住在西苑,謝塵安站在垂花門外,遠遠便看見了倚著搖椅小憩的江辭寧。

    她的青絲被風吹亂,裙擺處落了枯葉片片。

    夕陽朦朧,流光點點,將她整個人籠在一片似明似暗的光影之中。

    謝塵安凝視她許久,終是壓著腳步走了過去。

    待到近了,他一眼便看見她發髻上那只海棠珠花簪。

    謝塵安眼眸中浮現出淡淡自嘲。

    竟是避嫌到這個份上了么。

    他負手立在原地,靜靜看她半晌,正打算離開,江辭寧忽然睜開了眼。

    似是不適應光線,她眨了眨眼,在看清他的那一刻,雙瞳中竟浮現出無比復雜的情緒。

    謝塵安一愣,旋即淡淡道:“我路過西苑,見你睡在此處,便過來看一眼。”

    江辭寧沒有說話。

    謝塵安的目光再度落到那只簪子上,只覺微微一刺,也不欲多說,轉身離去。

    “謝先生。

    江辭寧忽然喚住他。

    謝塵安腳步一頓。

    “謝先生,能不能留他一命。”

    謝塵安的眼角一跳,心尖竟似被萬千蟲蟻啃噬,泛出些疼來。

    第62章 魂歸

    謝塵安回過頭,眼神淡漠:“殿下在說什么,謝某不明白。”

    江辭寧起身:“謝先生,長寧知道并不能干涉你們的大事,但長寧想求先生,姑且留他一條性命。”

    謝塵安笑起來,只是眼神銳利,叫那笑看起來冷冰冰:“謝某手下掌著無數人的命,不知殿下指的又是誰?”

    她眼神哀慟。

    謝塵安只覺四肢發冷,血液逆流,最后冷著臉問她:“殿下憑什么覺得我會殺了燕帝?”

    “他乃皇室正統,蕭家血脈,只要他一日不死,便一日無人能撼動他的位置。”

    江辭寧垂下眼眸:“長寧明白了。”

    謝塵安胸膛起伏,緩緩閉了閉眼,再開口,語氣已經聽不出什么異常:“我們還要在平州再留一段時日,殿下還請放心,謝某會送你回宮的。”

    江辭寧目送他離去。

    分明是炎炎夏日,她的指尖卻一片冰寒。

    落日昏黃,一只蝴蝶振翅棲息在竹葉之上。

    江辭寧盯著那只蝴蝶,生出一種亦真亦幻的恍惚感。

    方才……她在夢中看到了她死后之事。

    那時文冠花已經盛放,她如一道游魂漂浮在半空中,看見兩人立在一棵繁盛的花樹之下。

    一人白衣玉冠,如同青松枝頭新雪,正是謝塵安。

    另一人不過是個半大少年,卻身著帝王冕服,面龐青澀。

    半大少年蹲下身子,緩緩松開手掌,掌心文冠花如細雪紛紛,掩在土上。

    “皇叔,您說明昭皇后會喜歡這些文冠花嗎?”

    謝塵安淡淡道:“該叫我什么。”

    少帝愣了下,改口道:“先生。”

    謝塵安折下一枝文冠花,放蹲下身放地上,輕聲道:“她會喜歡。”

    一大一小兩人靜立了許久,謝塵安才開口道:“走吧,改日再來看她。”

    風搖樹動,文冠花堆疊了一地。

    游魂一般的江辭寧也隨著風四處飄。

    這是一片空曠寂寥的陵園,不見陵墓,只栽滿了漫山遍野的文冠花。

    她飄啊飄,忽然遇到兩個守陵人。

    “謝大人又帶著圣上來祭奠明昭皇后了。”

    “聽聞明昭皇后還在大齊的時候,曾是謝大人的學生呢。”

    “這明昭皇后也是好命,生前沒誕下一兒半女,謝大人攝政之后,念著故人情分,竟讓圣上加封她為明昭皇后。”

    那人笑起來:“這算什么好命,聽聞這位自幼父母雙亡,乃是孤家寡人一個,咱們先帝又是……咳咳,那樣的性子,說不準生前受了多少折磨。”

    “若真是命好,怎么會那么早便香消玉殞,先帝去得早,今上登基時尚不滿周歲,這明昭皇后若是活得到那個時候,豈不是盡享榮華富貴,畢竟先帝后宮之中,也僅有她和那位蘭妃娘娘。”

    “叫我看啊,什么謚號追封,都是虛的。”

    另一人反駁:“她出自被滅了國的大齊,身份尷尬,都沒能進皇陵陪著先帝,哪怕活下來,恐怕也不會落得什么好下場。”

    “這倒是,若非謝大人垂憐,恐怕這亡國公主連個魂歸之處都沒有……”

    夕陽西下,天色陡然轉黑。

    “殿下,太陽落山了,進屋去歇息吧。”風荷的聲音傳來。

    江辭寧猛然回過神來。

    夢中種種,不斷縈繞在眼前。

    謝塵安攝政,燕帝身死,明昭皇后……

    她死的時候,只知是曹家謀逆,大燕內亂。

    燕帝恐怕死在了那場爭斗之中,否則夢中少帝為何會不滿周歲就登基。

    至于少帝叫謝塵安“皇叔”……只能說明謝塵安亦是皇室血脈。

    這一次平州之行,燕帝被擄,絕非巧合。

    風荷見她面色發白,以為她在此處睡覺受了風,忙招呼抱露去煮驅寒湯。

    江辭寧反手抓住風荷:“風荷,幫我去東苑看看兄長回來沒。”

    徐步凌才回到別苑,聽聞妹妹找自己,忙不迭地趕去西苑。

    他們幾個男子如今同居一苑,陳星楚一早便注意到謝塵安緊掩門窗。

    今日謝塵安比幾人都先回來,他本就覺得奇怪,現在江家妹妹叫老徐去西苑,他立刻來了精神,笑嘻嘻湊過去:“小寧叫你干什么呢?要不把我也帶上。”

    徐步凌瞪他一眼:“叫什么小寧。”

    “小時候我同小寧也是相熟的,叫聲小寧又如何!”

    徐步凌不欲與他多言,推他一把:“你好好歇息吧,我要去找我妹妹了。”

    徐步凌走后,陳星楚故意來到謝塵安窗前,高聲道:“哎呀,我看江家妹妹既然離開了大燕皇宮,倒不如就此逍遙自在,也不用想著回去了。”

    “皇宮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跟著老徐浪跡天涯倒也不錯……”

    屋中謝塵安正端坐桌案前提筆練字。

    聽到陳星楚絮絮叨叨,他眸色一分一分變暗。

    啪嗒。

    懸于筆尖的墨汁重重落下,在宣紙上暈開淺淺一攤。

    她難道覺察到了什么?

    她要他留“燕帝”一條命,難不成還想隨燕帝離開皇宮,浪跡天涯?

    徐步凌到西苑的時候,見江辭寧已經備好一桌飯菜,先笑起來:“小寧怎么知道我沒吃飯。”

    江辭寧替他盛了一碗湯:“你們忙了一天,自然還餓著肚子。”

    徐步凌在她對面坐下,問:“今日出去,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江辭寧搖頭:“兄長先吃飯,吃完飯再說。”

    江辭寧不餓,徐步凌用飯的速度又極快,風卷云殘完,正色道:“小寧,現在可以同兄長說了。”

    江辭寧也不猶豫,只說:“雖然你我乃是兄妹,但有些話你能說,便同我說,不能便算了。”

    徐步凌點頭:“好。”

    “兄長,蒼狼軍的軍需等物都是由那位范公子從中斡旋供給的,對不對?”

    徐步凌本以為她會問燕帝被擄一事,若是此事,他也不知道多少,卻不想江辭寧問的是蒼狼軍。

    他點頭:“是,陳叔似乎和那位范公子簽訂過什么協議,他出糧草軍需,蒼狼軍在谷中進行秘密訓練。”

    “也就是說,其實蒼狼軍和那位范公子之間,并非絕對的從屬關系。”

    徐步凌加入蒼狼軍后也覺古怪,這么一支精銳軍隊藏匿于谷中,日日操練兵馬,卻沒聽說他們是要為誰而戰。

    江辭寧沉吟片刻:“你與谷中士兵相處了這么久,他們有沒有透露自己為什么要留在谷中?”

    “我姑父是你爹爹,蒼狼軍中許多人都出自江家軍,對我倒是多有照拂,也同我說過只要好好跟著陳叔,將來封侯拜相指日可待的話。”

    這倒是不奇怪,蒼狼軍討伐大齊皇室時,她也有所耳聞。

    齊帝本就治國昏庸,大齊接連幾年天災連綿,徭役沉重,百姓苦不堪言,皇室卻依然追歡取樂,夜夜笙歌。

    蒼狼軍不過是起義軍里勢力最大、發展也最快的一支。

    只是夢中提到大燕被滅國,兩國統一,卻又是蕭氏子孫繼承大統。

    想來陳叔沒有存著自己當皇帝的心思,而是自甘為帝王左膀右臂,逐鹿天下。

    江辭寧又問:“兄長對范公子的身份有所猜測嗎?”

    徐步凌沉默片刻,頷首:“我懷疑他便是燕帝。”

    江辭寧又問:“陳叔對范公子和謝先生兩人,態度上可有大的區別?”

    徐步凌加入蒼狼軍后,并未見過他們二人來谷中,只能說:“陳叔提起兩人的時候,都多有尊敬。”

    也是,且不論陳叔知不知道謝塵安疑似大燕皇族的身份,就是他明面上謝家嫡子的身份,也是不能輕易得罪的。

    大燕先帝只有一子長成,便是如今的燕帝蕭珩。

    若非沒有其他子嗣,且大燕先帝也是單傳,也不會選用一個面容有恙的皇嗣繼位。

    事情越發撲朔迷離。

    若謝塵安真的是大燕皇族,對燕帝起了殺心,又為何要扶持燕帝的子嗣繼位?而不是自己取而代之?

    徐步凌忽然想到什么:“對了,陳叔有一次同星楚說話,被我意外聽到。”

    江辭寧凝眸。

    徐步凌回憶了一下,復述道:“他說什么……收起你的脾氣,萬莫要得罪謝公子,若是招惹了他,范公子那邊我也是不好交代的。”

    江辭寧愣了一下,旋即想到什么。

    謝塵安長在江淮,燕帝遠在永安,兩人本應沒有什么交集,但燕帝卻對謝塵安表現出極大的信任,這本就不合常理。

    那如果燕帝知道謝塵安的真實身份呢?

    江辭寧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她原以為蒼狼軍實際是為謝塵安所用,謝塵安不過是要借蒼狼軍之手奪權,殺死燕帝。

    但若是謝塵安和燕帝互知身份……

    對,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何他們之間如此信任彼此,謝塵安又為何不昭告自己的身份登基,而是扶持燕帝子嗣繼位!

    那此次燕帝被擄……自然也是他們的計謀!

    江辭寧后背發涼,只恨自己白日里太過魯莽,竟脫口而出叫謝塵安留燕帝一條性命這般可笑的話!

    徐步凌見妹妹沉默不語,臉色卻是難看至極,問她:“小寧,怎么了?”

    江辭寧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沒事,兄長,我可能得罪了一個人。”

    徐步凌立刻說:“小寧莫怕,有兄長在,若是那人敢招惹你,兄長定不會輕饒!”

    江辭寧的嘴角一點點垮下去,看啊,這就是手足之情。

    她之前真是……蠢笨到家了!

    謝塵安一直坐在桌案前,聽到徐步凌回來的動靜,他手中狼毫一頓。

    陳星楚嫌屋里悶得慌,在庭院中放了張躺椅,赤著胳膊躺在躺椅上納涼。

    聽到徐步凌回來,他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喲,怎么回來得這么晚?”

    徐步凌瞪他:“在我妹妹那里用了頓飯。”

    陳星楚酸溜溜說:“江家妹妹嘴上喚過我一聲兄長,看來到底是把我當外人,吃飯都不叫我。”

    徐步凌覺得他簡直是有病,平日里也不見他對小寧這般熱絡。

    他往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掌:“穿上你的衣裳!這可不是在谷中,別不小心污了我妹妹的眼。”

    陳星楚嬉皮笑臉道:“小寧找你說什么了?”

    “我們自家兄妹談話,你打探什么。”

    徐步凌不打算理他,伸了個懶腰,“回去睡覺!”

    陳星楚只是一時興起故意要給謝塵安添不痛快,倒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

    見徐步凌離開,他瞥了一眼謝塵安的房間,自顧自地躺回躺椅上去睡覺了。

    直至半夜氣溫轉涼,蚊蟲又咬得慌,陳星楚這才回了房。

    他離開沒多久,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出現在院落中,悄無聲息進了謝塵安的房間。

    謝塵安依然坐在桌案前,燭火跳動,長睫在他臉上投下一圈淡色陰影。

    歸寒稟報:“長寧公主今日只去了多寶閣,隨即在對面的酒樓用了飯,并未接觸什么可疑之人。”

    “傍晚徐公子去西苑用飯,兩人也只聊了……”

    “不必事無巨細稟報。”謝塵安忽然出聲打斷他。

    歸寒看他一眼,埋頭道:“是。”

    謝塵安又說:“我命人暗中保護她,不是要監視她,你們行事之時,注意分寸。”

    歸寒眼眸微動:“屬下明白。”

    “下去吧。”

    歸寒悄無聲息消失。

    謝塵安看著桌案之上練廢的字,眸色沉沉。

    他的心,亂了。

    他在害怕什么?

    害怕她知道“燕帝”的真實身份?亦或害怕……她對“燕帝”的特殊之處?

    謝塵安枯坐桌案前,直至油燈燃盡,東方將白。

    窗外第一聲鳥鳴響起,他才如夢初醒,抬起頭來。

    淺金日光照進窗欞,落在他的臉頰之上。

    那雙黑沉的眼眸化為琥珀色。

    世人皆道當局者迷,他自詡聰明一世,竟在此事上犯了糊涂。

    謝塵安是他。

    燕帝也是他。

    她到底是對瑤林瓊樹的世家公子謝塵安動了心,還是對執掌一國的帝王蕭珩生了念……

    謝塵安拿起那張練廢的字,忽地笑了下。

    又有何妨?

    自那日之后,江辭寧一直想尋找機會單獨見一見謝塵安。

    可惜這段時日他們忽然忙了起來,每日早出晚歸,江辭寧足足幾日沒能和他打上照面。

    再見面時,謝塵安對她的態度并無異樣,江辭寧便也歇了向他解釋的念頭。

    總歸再怎么解釋都有幾分牽強,還不如不說。

    便這么過了半月有余,外界忽然傳來消息,說燕帝于常州平亂的途中被亂民擄走,下落不明。

    常州暴動,亂民聲稱燕帝已死,大燕無后,國之不國,于是亂民首領黃袍加身,舉兵起義,各地聞風而動,

    值此危急關頭,太尉曹胥在曹太后的授意下攝政監國,又率兵親臨常州,聲討亂民。

    戰火忽起,平州毗鄰常州,涌入難民無數,也已生亂。

    謝塵安等人更是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

    巡查別苑的人明顯增多了一倍,江辭寧幾乎不再踏出西苑,整日閉門,讀書烹茶。

    抱露卻是個沉不住氣的性子,急得在院子中走來走去,每日要往東苑跑個三四回,期盼他們帶些新消息回來。

    風荷見江辭寧閑閑翻著書,瞧著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沒忍住問:“殿下,您不擔心嗎?”

    江辭寧手指一頓,將書冊放下,看向窗外竹林。

    她現在十分慶幸自己住在這個別苑中。

    日日憋在屋里,怎么可能不悶,好歹窗外翠竹成海,多少能撫慰人心。

    江辭寧起身活動:“擔心又有何用,總歸有他們籌謀。”

    風荷欲言又止:“可……”

    “可是外界都說燕帝死了。”

    江辭寧回過頭看向風荷:“風荷,你信嗎?”

    風荷沉默片刻,搖頭:“奴婢也不知道。”

    “堂堂帝王,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

    她皺了下眉:“可是曹家都已經攝政,恐怕燕帝是真的兇多吉少了。”

    若是沒有那場夢,江辭寧如今自然是著急的。

    但正因為有所猜測,她總覺得燕帝應當不會有事。

    她不知為何夢中燕帝會早早逝去,也不知道為何現如今發生的一切和夢中差別那么大……

    但若謝塵安和燕帝有血親關系,便不可能讓他輕易有事。

    她只恨夢中自己來到大燕的時候,心存死志,后來燕帝沒有動她,她撿得一條命,卻也整日里意興闌珊,并不主動打探外界之事。

    夢境本就零碎,很多事情都串聯不起來,如今發生的種種又與夢中所差過大,她已經丟失了先知的優勢。

    罷了。

    謝塵安等人究竟要做什么,終歸會見個分曉。

    于是江辭寧拍了拍風荷的手背:“我們如今安居一隅,不如靜觀其變。”

    風荷點點頭:“奴婢知道,只是……”

    “只是若燕帝當真身死,殿下恐怕還要為自己早做打算。”

    江辭寧沉默片刻:“若真到那一步,我們離開大燕便是。”

    她思索片刻,又說:“若是永安生變,便遞舅舅給那邊,讓他們先離開。”

    風荷頷首:“好。”

    她手指撫著書頁,心卻亂了,竟是一字也讀不下去。

    但愿她的猜測是對的。

    江辭寧思來想去,又對風荷說:“幫我去東苑傳個話,謝先生這兩日若是得空,我想見一見他。”

    第63章 被擄

    戰事發展得太快。

    一天夜里,江辭寧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風荷匆匆披衣起身,一個暗衛站在門外,身后一群黑衣蒙面的暗衛立在夜色之中。

    “曹軍夜襲常州城,主人吩咐我們帶殿下連夜離開。”

    曹胥領兵,原是要肅清亂民,而后演變成了黨同伐異。

    大軍打著平亂的旗號,將手伸向了那些擁護皇室的人。

    幾日前,欽州刺史痛罵“曹賊竊國,其心當誅”,后腳就被大軍以欽州刺史勾結亂民,意圖謀反為由,斬殺于城墻之下,曝尸于墻樓。

    時至如今,明眼人都知曹胥對帝位勢在必得,如今不過是冠冕堂皇尋找一個正當的理由,以此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形勢愈發緊張,謝塵安等人已經多日未歸。

    江辭寧每日閉門不出,實則也在暗中籌備,這幾日每日都是和衣而眠,手邊更是隨時準備好武器金銀,便于隨時逃亡。

    暗衛話音剛落,便見江辭寧從里屋走了出來。

    “你們公子現在何處?可有交給你什么信物?”

    暗衛道:“公子他們在城外迎敵,殿下還請放心,公子說將曹軍擊退后,會來與你匯合。”

    他將一根樹枝遞給江辭寧:“公子命我將此物交給殿下。”

    抱露一臉狐疑,風荷卻看出來,這是文冠花枝。

    江辭寧接過樹枝微微一笑,點頭道:“好,我跟你們走,謝先生有沒有說要往哪里去?”

    “往褚州方向撤。”

    江辭寧不再耽擱時間,主仆三人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東西,坐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大軍夜襲,城內百姓措手不及,有人正在觀望,有人則忙著收拾家當,街上一片空蕩蕩。

    他們一路駛出后城門,朝著褚州方向行進。

    一路行至正午,他們經過了一個隸屬于平州的城鎮,名喚建溪。

    眾人找了一家酒樓,用些飯食,稍作休整。

    江辭寧下馬車之后一直戴著冪籬,直到在雅間中坐定之后,才摘了下來。

    趕了一夜路,抱露擔心江辭寧沒有休息夠,在雅間的軟榻上鋪了一層小毯。

    “殿下,一會兒用完飯,稍作歇息再走吧。”

    江辭寧掃了一眼,剛好有兩張軟榻,夠她們三人睡,于是點頭:“跟岑風說一聲,也叫大家都稍作歇息再走。”

    岑風便是這群暗衛的首領。

    暗衛可不像江辭寧都有馬車坐,除了扮做家丁和車夫的暗衛,其余人都隱在暗處跟隨。

    歇息了一個多時辰,江辭寧揉著額角起身。

    風荷和抱露也陸續起身,見她一臉疲色,又叫小二上了一蠱冰鎮綠豆湯來。

    小二端著東西進來的時候,江辭寧正在戴冪籬,怎知那小二笨手笨腳,腳下絆到什么東西,一蠱綠豆湯盡數潑在了江辭寧身上。

    抱露呀一聲,惱怒道:“怎么看的路!”

    那小二喉嚨中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忙過來給江辭寧擦,江辭寧制止他:“無礙,不過是弄臟了衣裳。”

    抱露這才發現這小二是個啞巴。

    他生得憨厚,滿臉窘迫,不知所措立在原地,幾乎快要哭出來。

    抱露張了張嘴,軟了語氣:“行了,你下去吧,我們家姑娘脾氣好,不會與你計較。”

    小二連連鞠躬,一臉感激地退了出去。

    岑風聽見動靜進來查看:“可有事?”

    江辭寧搖頭:“沒事,不小心弄臟了衣裳,風荷去幫我取件干凈衣裳來吧。”

    不一會兒,小二又送來了新的綠豆湯,他沒有進去,在外連比帶劃,岑風明白他是想道歉,接過綠豆湯道:“我們家主子不會計較,安心吧。”

    小二面上浮現出感激之色,離開了。

    抱露接過綠豆湯,見盛得滿滿,笑道:“倒是個知禮之人。”

    風荷從外面抱著衣裳進來:“掌柜的聽說此事,叫他給大家都送了綠豆湯賠罪呢。”

    江辭寧思索片刻,叫風荷拿了一錠銀子去給小二。

    “怕就怕這些綠豆湯要算在他自己頭上,瞧著也是窮苦之人,把這個給他。”

    風荷笑:“殿下最是心善。”

    一點小插曲很快過去,眾人繼續趕路。

    只是不知是不是午后太熱,馬車里又悶,江辭寧總覺得頭暈目眩。

    風荷鋪好軟墊,對江辭寧說:“殿下睡吧,奴婢給您打扇子。”

    江辭寧困得睜不開眼,鼻音濃重:“嗯。”

    與此同時,建溪酒樓。

    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急得在屋中團團轉:“若真是畫像上的女子,我李鋒恐怕就要發達了!”

    數日前,東家忽然傳信來,叫他們留意最近有沒有見過一個容貌極美的女子,還秘密送來一張畫像。

    東家揚言,若是有畫像之人的蹤跡,消息屬實可得白銀百兩。

    若是能抓到此人,則可得黃金百兩!

    李鋒做掌柜二十年,全部身家加起來也遠遠不及黃金百兩之多!

    如此天大的好事,他自然要好好留意。

    于是今日,一個戴著冪籬的女子剛到他的酒樓,他便打起來十二分精神。

    大燕民風開放,戴著冪籬出行的若不是大戶人家的姑娘,便是容貌有異。

    或是面容有恙,亦或就是姿容太美,要擔心惹人覬覦。

    李鋒派了小二去窺探,怎料那些家丁將雅間守得嚴嚴實實。

    李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好在很快,機會來了。

    李峰特意叫了一個啞巴去送綠豆湯,啞巴回來告訴他,那姑娘正是畫像上的人,李鋒霎時激動得渾身燥熱,當即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命人在綠豆湯中加了迷藥,讓啞巴給那姑娘的家丁們都送了一碗,權當賠罪。

    啞巴長得老實,看著可憐,那些家丁也沒多想,接了綠豆湯。

    李鋒眼睛里迸發出精光,他已經派人給東家遞了消息,一邊又安排人手去追了。

    那女子連同家丁都中了迷藥,想來是走不遠的。

    這百兩黃金,他勢在必得!

    岑風扮做家丁,坐在車轅上隨行。

    暑氣蒸騰,他出了一身熱汗,眼前也有些發花。

    馬車行至一處密林,大樹遮掩,終于得了些陰涼。

    然而岑風卻覺得眼前越來越花。

    他心中一凜,終于意識到不對勁!

    岑風剛剛發出信號煙,扮做車夫的暗衛忽然栽倒,馬兒長嘶一聲,緩緩停了下來。

    岑風握住軟劍,掀開車簾,見車內三人已經暈倒,當即劃了自己的手臂一劍!

    疼痛之下,他咬牙抓起韁繩:“駕!”

    其余暗衛遲遲沒有現身,恐怕也著了道!

    馬兒吃痛,拼命狂奔起來。

    此處距離褚州已是不遠,只要趕到褚州,就會有人接應!

    眼前陣陣發花,岑風劃了自己一劍又一劍,全憑意志力往前趕!

    身后忽然傳來馬蹄之聲,岑風心中一震,手下鞭子更急。

    忽有打殺之聲響起,岑風回頭看去,瞥到幾道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一松。

    暗衛很快追了上來,岑風已近昏迷,他冷呵:“楊度!”

    “屬下在!”

    “誓死保護公主安全!”

    “是!”

    見岑風昏迷,楊度將他扶穩坐好,咬牙切齒道:“全力趕往褚州!”

    其余幾個暗衛自然也接到了綠豆湯。

    他們扮做家丁,在大堂隨便吃了一桌,便候在酒樓外。

    啞巴小二來送綠豆湯的時候,幾人得知緣由,也不忍心拒絕。

    唯獨楊度是個謹慎的性子,有任務在身的時候,都是吃自己的干糧。

    剛開始其他暗衛還笑他死板,后來見他就著一杯清水嚼著干糧,都有些不好意思,用了幾口綠豆湯之后,便不用了。

    沒想到正是這般陰差陽錯,他們的迷藥中得不多,只是行動遲緩。

    察覺不對勁之后,暗衛們立刻進行了催吐,旋即第一時間趕了上來。

    到底是戰斗力折損,楊度不敢耽擱,拼盡全力往褚州趕去。

    他們一路疾行,直至天色將晚,終于趕到了褚州邊境的一個城鎮。

    此時眾人都已是強弩之末,楊度不敢大意,放出信號煙,持劍守在馬車邊。

    夜色沉沉,有人出現在街角。

    楊度看到熟悉的面孔,終于放松下來:“是我。”

    擔心迷藥傷身,楊度找來大夫替江辭寧診治,大夫開了一劑湯藥,命人煎服。

    此處都是男子,到底是不便,楊度找來兩個得力的婢女進屋服侍。

    不一會兒,婢女出來稟報:“那位姑娘出了一身熱汗,似是不舒服,夢中一直在喊熱,公子看是否需要備水為她沐浴?”

    這迷藥會使人身體發軟,喪失意識,燥熱盜汗,楊度也不疑有他,點頭道:“服侍仔細了。”

    楊度一直守在門外,直至婢女掩上房門:“公子,好了,姑娘已經睡下。”

    楊度進屋檢查。

    屋里還繚繞著未散的水汽,幽香浮動。

    楊度遠遠看見床榻上一個身姿柔美的女子朝里而臥,青絲披了滿肩,隱隱可見雪白肌膚。

    他心尖一跳,忙垂眼避開,匆匆退出房間,對婢女說:“好生照料。”

    夜色漸沉,候在門外的暗衛卻不敢掉以輕心。

    屋中女子蹙著眉頭翻了個身,月色映照在她臉上——

    卻是風荷。

    與此同時,一輛遮擋嚴實的馬車朝著大齊的方向匆忙奔去。

    車中坐著一個眉眼修長,氣質斯文的男子,此時正凝眸望著睡在馬車之中的江辭寧。

    江辭寧青絲凌亂,臉頰蒼白,纖長睫毛覆下一圈淡淡陰影。

    葉朝玟笑了下:“公主殿下當真是仙姿昳貌,我見猶憐,也難怪那位念念不忘。”

    他輕輕俯下身子,替她攏好小毯:“公主殿下別怪葉某,葉某傾盡全力將你擄出……”

    他柔聲說:“不過是希望能以公主作投名狀,換得儲君一顧。”

    “否則我這樣被家族拋棄的庶子……又何來翻身之日呢?”

    ***

    平州城外,狼煙四起。

    謝塵安于城樓之上眺望,衣衫染塵,銀色面具亦沾染了斑斑血跡。

    陳星楚正要登上城樓,忽有一人神色匆匆擦過他的肩。

    陳星楚以為是軍情相關,問:“發生了何事,如此張皇?”

    那人將手中秘信遞給他:“小陳將軍,褚州來報,長寧公主被人擄走,下落不明。”

    陳星楚臉色大變:“你說什么?”

    他展開秘信,匆匆讀了一遍,豎起眉毛:“立刻加派人手去搜查!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他折身走上城樓,正欲將此事稟報給謝塵安,忽然遲疑。

    曹軍步步緊逼,戰事正是焦灼的時候。

    若是此時阿凌和姓謝的得知江家妹妹失蹤的消息……恐怕會分了他們的心。

    陳星楚咬咬牙,又將送信那人叫住:“公主身份特殊,此事絕不能四處宣揚,你持我手令前去調兵,有任何消息都記得及時回傳!”

    徐步凌遠遠見陳星楚跟一個人嘀嘀咕咕,走上來問:“怎么了?”

    陳星楚眼角一跳,道:“沒什么,下去辦事吧。”

    那人抱拳道:“是!”

    徐步凌捶他肩膀一下:“什么事情這么神神秘秘。”

    他率先登上城樓,陳星楚遲疑片刻,跟在他身后上了城樓。

    徐步凌看著遠處扎營安寨的曹軍,冷哼:“曹胥還真是不要臉,真當自己是真龍天子嗎?還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一套。”

    徐步凌咬牙切齒:“明日一戰由我領兵,真想大干一場,取了曹賊的狗頭!”

    謝塵安沒有回頭看兩人,只淡淡道:“平州不會抵抗太久,最遲后日,便會向曹胥投誠。”

    徐步凌狠狠呸了一口:“曹賊還真是如同探囊取物。”

    “不誘敵深入,如何甕中捉鱉?”謝塵安隨口道。

    陳星楚拍了下徐步凌的肩膀:“刀劍無眼,切莫意氣用事,千萬要小心些。”

    徐步凌悶悶道:“我知道,不就是做戲投降嘛。”

    謝塵安看他一眼,“待平州投誠,我們便去褚州與陳將軍匯合。”

    徐步凌開心起來:“算算時間,小寧他們也差不多快趕到褚州了吧。”

    陳星楚有些心虛。

    但旋即想到姓謝的所說的話。

    最遲后日,平州這邊便可見分曉,屆時他再同他們言明真相……也不算遲。

    他已經命人去尋找小寧的下落了,就是叫他們二人得知此事,也只能做出跟他一樣的決定。

    大燕邊境。

    江辭寧在綿密雨聲中醒來。

    她頭痛欲裂,意識慢慢回籠。

    入目的是一個逼仄的空間,身下顛簸。

    她睡了多久?怎么還在馬車之上?

    江辭寧正欲扶著車壁緩緩起身,身形忽然僵住。

    身邊之人,壓根不是風荷或抱露,而是一個讀書人打扮的陌生男子!

    江辭寧開口質問,張了張唇,喉嚨中發出嘶啞的聲音。

    男子聽到動靜,緩緩睜開了眼。

    葉朝玟沖她露出一笑:“娘子醒了?”

    江辭寧瞳孔一縮,下意識伸手探入袖中。

    葉朝玟笑起來:“殿下不必當真,我方才只是在跟你開個玩笑而已。”

    江辭寧面色已經變了,她袖中空空,匕首不翼而飛,手腳更是酸軟無力。

    葉朝玟道:“為避免節外生枝,我給殿下用了些藥,殿下會暫時失聲一段時間,身子也會酸軟無力。”

    他恭恭敬敬道:“殿下還請放心,到達目的地之后,我自會給殿下服下解藥,不會對您身體造成損害。”

    江辭寧先是垂眸不語,旋即忽然抬起頭來,沖他微微一笑。

    葉朝玟愣了下,旋即朗聲笑起來:“殿下不怕?”

    江辭寧用眼神示意她身下的軟墊,還有披在身上的小毯。

    葉朝玟哼笑一聲:“殿下沒猜錯,我不會動你,反而會盡心服侍你。”

    江辭寧試圖跟他繼續交流,對方卻說:“殿下省省力氣,多的我不會說,你就耐心等待吧。”

    第64章 報復

    接下來幾天,他們一直在趕路。

    葉朝玟見她不喊不鬧,有時候也會跟她聊上幾句。

    從他的只言片語中,江辭寧推斷出他也算是出身于一個大家族,只是因為是庶出,他在娘親死后,為主母所不容,在外飄零。

    或許是因為江辭寧在他說話的時候不能插話,只能聆聽,勾起了他的傾訴欲,某一次他說漏了嘴。

    “我葉家經營遍布天下,我卻只能屈居一隅,待我得到那位的賞識……”

    江辭寧何其敏銳,立刻捕捉到“葉家”兩個字。

    葉家?經營遍布天下?

    她心中重重一沉,莫不是如今的太子妃,孫蔓怡的外祖葉家?

    再結合他的后半句話……

    江辭寧不敢置信,難道是顧行霖授意抓她?

    這太荒謬了!

    她的確是在來大燕前得罪過顧行霖,害他被禁足。

    但依照她對他的了解,顧行霖并非睚眥必報的性格。

    更何況她如今已經嫁到大燕皇宮,他緣何將手伸得這般長?

    等等!

    江辭寧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如今大燕生亂,她隨同燕帝前往常州,中途失蹤的消息必然已經傳到顧行霖耳中,難道……他是想趁亂渾水摸魚?

    人心難測,他在夢中既然那般不留情面,下令射殺自己,如今就可能因一時之恥報復她,折磨她。

    江辭寧后背被冷汗浸濕。

    大亂之中,死一個和親公主,實在是掀不起什么波浪。

    如今燕帝都下落不明,自身難保,還有誰會顧得上她的死活?

    這一刻,江辭寧真切地感受到了害怕。

    此前江辭寧不知擄走她的幕后之人是誰,又隱隱期盼謝塵安會來救她。

    故而心中并不恐慌。

    如今距她被擄已經三日,謝塵安那邊卻遲遲沒有動靜。

    是戰事生變,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她被人擄走?

    平州本就毗鄰大齊,算算腳程,他們恐怕已經距離華京不遠!

    她于大齊皇室而言,已是棄子一枚,若是落到顧行霖手里……

    江辭寧打了個寒顫。

    平州。

    經過三日混戰,城外已是一片硝煙狼藉。

    好在戰事以第三日傍晚,平州刺史率領眾人俯首稱臣結束。

    平州刺史哭訴道:“曹大人,微臣實在是被奸佞蒙蔽,那謝寒偽造圣上印信,故而微臣不得不戰。”

    “曹大人勇武神威,謝賊見戰敗,已于昨夜連夜潛逃,您放心,微臣已經命人去追!”

    燕帝都已經落到曹家手中,他身邊的走狗自然不足為患,曹胥不以為意,親手扶起刺史,哈哈大笑:“謝寒巧言令色,周大人被蠱惑也正常,起來吧。”

    平州刺史感激涕零,埋頭起身,眼底卻劃過一絲痛恨。

    若非要配合圣上做局,他又怎甘與此人虛與委蛇!

    與此同時,謝塵安等人已經駛離平州城數十里開外。

    徐步凌憋了一肚子火。

    再給他五千個兵,昨日那場仗定然能贏!

    他們明明有兵在手,卻偏偏只能裝孫子,故意輸給曹賊!

    故而自昨日敗仗,他便一直陰沉著臉。

    謝塵安閉眼假寐,忽然開口問:“長寧公主應該已經到平州了,為何還沒有消息傳來?”

    歸寒道:“屬下前日已經派人傳信去詢問了,暫時沒有回復。”

    徐步凌是個心大的:“有謝公子的人看護,小寧定然不會有事,或許只是傳信之人耽擱了……”

    陳星楚忽然咬牙叫停車夫:“停下!”

    馬車緩緩停下來,徐步凌疑惑道:“怎么了?”

    陳星楚下了馬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長寧公主被人擄走,如今下落不明,我已派人前去追查,是我為軍務瞞報此事,要殺要剮,任憑處置!”

    他講事情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徐步凌聽到最后,面色發白,跟著跳下馬車:“老陳,你說什么!?”

    陳星楚的頭微微埋低了些:“請謝公子允我將功贖罪,親自去追查長寧公主的下落!”

    謝塵安一言不發。

    陳星楚又重復了一遍:“請謝公子允我將功贖罪!”

    一道冰冷至極的聲音響起:“目前有什么線索。”

    他的聲音中分明不摻一絲怒氣,偏偏叫陳星楚冷汗濕透了后背。

    陳星楚不敢欺瞞:“長寧公主是在褚州失蹤的,但我已命人搜遍褚州,暫時沒有公主的下落。”

    他又說:“公主行至建溪的時候,曾有人下手,但沒能得逞,我也命人去建溪尋找線索了。”

    從此地前往褚州,建溪乃是必經之地。

    陳星楚還想說什么,忽見一道身影離開馬車,翻身上馬,如離弦之箭射了出去!

    徐步凌狠狠瞪他一眼:“要是小寧出了事,我唯你是問!”

    他搶過一匹馬來,高呵一聲跟了上去。

    徐步凌咬牙起身,隨之跟上去。

    若是小寧有事,他拿命去賠!

    一行人趕到建溪酒樓的時候,酒樓已經人去樓空。

    眾人圍在酒樓外議論紛紛:“聽說掌柜的前日在家中暴斃而亡,真是倒霉……”

    徐步凌苦笑道:“我的人來稟報了,酒樓掌柜死在家中,情況屬實,他的家人都已經調查過了,跟小寧失蹤一事并不相干。”

    謝塵安帶著銀色面具,看不清表情,聲音冷沉:“當日跟他們有過接觸的所有人都已經盤查過?”

    徐步凌的屬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開口道:“當日給他們遞送綠豆湯的小二失蹤了,家里也人去樓空。”

    謝塵安沉默片刻:“他逃不了,建溪已經封城,他必定還在城中,仔細搜查此人下落。”

    建溪的線索斷了,眾人又一路趕往褚州。

    岑風楊度等人等候許久,看見謝塵安的一瞬,暗衛們齊刷刷跪了一地。

    岑風身上盡是傷口,隨著下跪的動作,傷口崩裂出血。

    他卻面色不改,伏跪在地:“屬下失職,惟愿以死謝罪!”

    他猝不及防拔出軟劍,劍刃正要割過喉嚨,忽然被歸寒打掉。

    謝塵安負手而立,眸光沉沉:“允你戴罪立功,若是找不到她,再提頭來見。”

    謝塵安已經聽過事情來龍去脈,目光落到楊度身上:“你亦如此。”

    楊度聞言,猩紅了眼:“是!”

    謝塵安獨自一人踏進江辭寧失蹤的房間。

    他繞到屏風之后,看向窗外的假山。

    對方正是趁江辭寧沐浴之時將人劫走的,沐浴制造的水聲掩蓋了細微動靜。

    兩個丫鬟已死,對方處理得極為干凈,跟此事相關的所有線索都斷了。

    是曹家?

    不,若是江辭寧落在他們手里,恐怕曹家早已借由她的身份大做文章,給時局添亂。

    那會是誰?

    謝塵安靜靜立在窗欞前,凄清月色在他睫毛之上落下一層白霜。

    歸寒的聲音忽然響起:“公子!有新消息!”

    謝塵安猛然回過頭。

    歸寒注意到他的袖角沾染了點點血跡,憂心蹙眉:“公子……”

    謝塵安混不在意:“信。”

    歸寒將信遞過去,才發現他掌心鮮血淋漓。

    歸寒正欲開口,謝塵安展信讀了一遍,聲音異常冷靜:“回建溪。”

    建溪酒樓的小二王武原先也是正常人,后來發燒沒錢治,成了個啞巴。

    原本啞巴不好找工,但他人機靈勤快,倒也在酒樓找了份營生。

    王武雖是個啞巴,人卻不傻。

    聽說掌柜的死在家里,王武下意識覺得不對勁。

    看中美貌姑娘,偷摸將人迷暈發賣給大戶人家當小妾的事不在少,王武原以為這位姑娘也是如此。

    可是掌柜的死了,掌柜承諾給他的一錠銀子也沒了。

    有人包圍了酒樓,查了個里里外外。

    王武看見之后,縮在墻角沒敢靠近酒樓。

    他明白掌柜的這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這迷藥是他送出去的,掌柜的都死了,如果他落在那些人手中,難道還活得成?

    搜查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他連家都沒敢回,一直在街頭巷尾游蕩。

    后來,搜查的人好像沒找到什么線索,圍住酒樓的人撤離了。

    王武松了一口氣,趁著夜色摸回了自己家中。

    他明白建溪是不能待了,他得盡快收拾好東西回村去。

    好在沒了掌柜承諾的一錠銀子,還有那位姑娘給的。

    他心中為她嘆息。

    可見生得太美貌也是禍事。

    不過有了這錠銀子,他便能回村娶翠妞了!

    王武在家外轉了一圈,見沒什么異常,這才推門而入。

    月色慘白,他看見床上坐著一個熟悉的人。

    翠妞看見他的一瞬,當即哭號出聲:“大武哥!”

    王武心頭一顫,正要邁步上前,忽然一柄雪亮的劍駕在了她脖子上。

    王武急得咿咿呀呀!

    一人自暗色中現身:“有關那位帶冪籬的姑娘,除了你們掌柜交代的事,你還知道什么。”

    那人戴著一張銀色面具,周身竟比月色還冷上幾分。

    王武急了。

    他擺著手搖頭,意思是他與此事并不相干。

    歸寒的劍微微重了些,一條血線自翠妞的脖頸上緩緩溢出。

    王武撲了過去,抱住歸寒的腳。

    或許是因為太過焦急,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聽見掌柜的提過“葉公子”三個字。

    王武忙跪在地上,反反復復寫著一個字。

    歸寒重復:“葉?”

    王武瘋狂點頭,雙手合抱求饒。

    謝塵安沉默片刻,道:“走。”

    歸寒的劍離開翠妞,指向王武。

    王武嚇得痛哭流涕,哆嗦著手從身上掏出一錠銀子,雙手奉上。

    歸寒遲疑片刻,道:“岑風說,姑娘曾賞了這小二一錠銀子。”

    王武察覺一道冰冷的目光劃過他的臉。

    他喉頭發緊,渾身顫抖。

    好在那人的目光并未停留太久。

    “走。”

    烏云掩月,白衣公子踏入沉沉夜色中。

    窗外雜草搖動,似是從未有人來過。

    王武如同從水中撈出來一般,跌坐在地。

    華京。

    馬車在接連行駛多日,終于停在了一個小院前。

    有人扶著江辭寧下了馬車,江辭寧只覺雙腳發軟,幾乎站不穩。

    葉朝玟亦是滿面疲色,他活絡了下筋骨,臉上浮現出笑意:“到地方了,你可以好生歇息幾日。”

    江辭寧佯裝好奇地打量著周圍。

    一路同行,江辭寧實在是乖覺,葉朝玟覺得省心,倒也對她和顏悅色。

    他笑著主動道:“放心吧,你的好日子還在后頭,總歸比跟著那生死不明的燕帝好。”

    江辭寧沖他眨眼睛。

    葉朝玟笑起來:“想讓我給你解藥?”

    江辭寧眸中浮現出期冀之色,他卻搖頭:“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

    他臉上浮現出一抹神秘的笑:“我要將解藥親自交給那位。”

    江辭寧心中一沉。

    江辭寧只在小院中住了一日。

    第二日傍晚,葉朝玟滿面興奮推開她的房門,沖上來抓住她的肩膀,大笑道:“殿下啊殿下,您可真是我的福星!”

    江辭寧背對著他,緩緩回過頭來,葉朝玟看到她的臉,驚得往后連連退了幾步。

    “你?你的臉怎么了!”

    江辭寧白皙如玉的臉上盡是紅疹,有的地方都快被她撓破了。

    葉朝玟面色變了又變,懷疑她是故意的,但見她一雙眼紅腫不堪,分明是哭過,又狐疑了:“你的臉……是怎么回事?”

    江辭寧說不出話來,又伸手去撓。

    葉朝玟本準備今晚便將她偷偷送入宮中,哪知出了這樣的岔子!

    他咬牙切齒:“你等著,我給你找大夫來。”

    葉朝玟風也似的離開,很快帶回來一個大夫。

    大夫替江辭寧診治之后道:“姑娘近日里可接觸了什么平日不能碰的東西?”

    江辭寧搖頭。

    大夫見她是個啞巴,只能轉頭問葉朝玟:“你們可是剛搬來此處?”

    葉朝玟不耐煩道:“這跟剛搬來此處有什么關系!”

    大夫捋了捋胡須:“我觀這位姑娘正氣不足,陰陽失調,極可能是因為水土不服導致風疹,我開些祛風止癢,宣肺解表的方子,先服用看看。”

    葉朝玟傻眼了,這長寧公主不是生在華京,長在華京嗎?怎么還會水土不服?

    莫不是在大燕待久了?還是說她服下的那些藥傷了身體?

    葉朝玟心中暗罵她身體嬌貴,只能再次聯系上表姐的人。

    他陪著笑臉道:“勞煩姑娘跟太子妃娘娘說一聲,這長寧公主一路奔波生了病,怕將病氣過給太子殿下和娘娘,不如讓她養好了再進宮?”

    宮人將此事稟報給孫蔓怡的時候,孫蔓怡倒也沒避著顧行霖。

    顧行霖正握著一柄玉如意,皮笑肉不笑:“她這是被嚇病了?”

    孫蔓怡嗔怪道:“臣妾命人瞞著她呢,長寧還不知道。”

    她貼到顧行霖身邊,替他輕輕揉肩:“若是提前說了,便沒那么有趣了,殿下不想看見長寧驚慌失措的模樣嗎?”

    顧行霖喉結微動,眼神透出些陰郁之色:“長寧枉顧孤對她多年情意在先,一再給孤下絆子,是該好好嚇嚇她。”

    他一只手攬住孫蔓怡的腰,湊近她的脖頸緩緩吸了一口氣:“我把她藏到東宮,怡兒就不吃味?”

    孫蔓怡笑著勾住他的脖頸:“東宮上下一體,殿下開心,臣妾便開心。”

    顧行霖俯身在她脖頸上親了一口:“不愧是孤的太子妃。”

    孫蔓怡眸中劃過一絲得意。

    皇祖母說過,皇帝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執掌六宮的賢臣,而非一個只會爭風吃醋的女人。

    她的指尖緩緩劃過小腹,盡早誕下嫡子,穩固位置,才是孫家女兒該做的事情。

    至于一個嫁過人的和親公主,又能對她造成什么威脅?

    待到表哥解了心頭仇恨,輕易把她處理了便是。

    江辭寧身上的紅疹反反復復,用了藥也不見好。

    如此拖延了三日,葉朝玟終于察覺到不對勁。

    他命人將江辭寧的門窗封死,不許她踏出屋子半步,每日親自給她送飯送藥,盯著她全部吃下去。

    江辭寧知道,自己已經竭盡所能拖延時間了。

    她相信兄長和謝塵安定能尋到華京,之后她要做的,不過是在顧行霖手中茍活下來。

    好歹她也是鎮國大將軍之女,代大齊和親大燕的和親公主,顧行霖定然也不敢把事情鬧大。

    越是藏藏掖掖,就越容易出問題,而她要等的……不過是一個時機。

    果然在葉朝玟親自監視之下,江辭寧身上的紅疹只用了兩日便消失不見。

    第三日,葉朝玟命人給江辭寧梳妝。

    待到她收拾整齊,葉朝玟站在她面前,滿面笑意:“公主幫了我大忙,我定會銘記在心。”

    因著太子妃的一句話,過幾日,他便能接管葉家在豐、盛兩州的生意,真正打入葉家商業版圖的核心地段。

    一條帕子蒙住江辭寧的口鼻,江辭寧接連多日服藥,手腳酸軟,并無抵抗之力。

    眼前發花之際,她聽見他說:“殿下見到表姐,記得幫我問個好。”

    江辭寧再度醒來的時候,只見紅燭搖曳,滿室紅紗。

    她身上亦是一襲紅衫。

    江辭寧明白,她已經到了東宮。

    而今夜,會是顧行霖對她的報復。

    江辭寧張了張唇,口中依然無法發出聲音。

    好在手腳雖然酸軟無力,卻勉強能活動。

    江辭寧下了榻,在屋子里巡視了一圈。

    或許是擔心她傷到顧行霖,屋內所有的尖銳易碎物品都被收走,她頭上戴的是珠花,桌案上就連花瓶都沒有一只。

    江辭寧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然而隨這屋子里收拾得太干凈,她找不到任何銳物。

    她額角漸漸冒了汗,直至她的余光忽然瞥到燭臺。

    片刻之后,江辭寧舉著燭臺插蠟燭的那一端,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大腿內側。

    今夜無月,墻角下的茉莉在暗夜中釋放出幽幽香氣令人聞之沉醉。

    顧行霖剛剛從齊帝宮中離開,此時疾步走到院墻外,嗅到茉莉香氣,已然血脈僨張。

    侍衛牢牢把守偏院,見他進來,正要行禮,被他揚手阻止。

    顧行霖盯著那扇門。

    恍惚間,他又想到了初見長寧的時候。

    那時宮中開滿了玉蘭花,她那么纖瘦嬌小,站在玉蘭下,仿佛花魂成精,惹人采擷。

    他牽起她的手,告訴她別怕。

    她的手那么涼,叫他不忍放開。

    分明聲音是顫抖的,偏偏帶著信任喚他:“行霖哥哥。”

    他為她親手栽下一棵玉蘭樹,為她遮風擋雨,護著毓秀宮。

    他予她無上恩寵,將她捧成了天上明月。

    可到頭來,她做了什么?

    她不愿嫁給他。

    寧愿選擇一個商戶家的兒子,寧愿遠赴千里,嫁給一個聲名狼藉的暴君!

    他顧行霖,究竟是哪一點叫她如此看不上?

    他待她這般好,她卻辜負他一番心意,連同外人害他顏面掃地,被父皇責罰,淪為眾人笑柄!

    顧行霖的眼角漸漸泛出猩紅之色。

    長寧啊長寧,如今你不過是殘花敗柳之身,我予你最后的歡愉,你該如何謝我?

    他眼眸中閃動著異樣的光,一把推開了門。

    第65章 囚禁

    屋內燭火昏黃,滿室紅帳飛舞,顧行霖看見床榻之上坐著一個女子。

    楚腰婀娜,膚白勝雪,她低垂著眉眼,似在啜泣。

    顧行霖撥開那些礙眼的紗帳,一步步走向床榻。

    似乎聽到響動,江辭寧抬起頭來。

    紅妝濕透,淚盈于睫,她眸中含著絕望,朝他投來遙遙一眼。

    然而在看清他的那一瞬,她表情微怔,雙目中旋即浮現出又驚又喜之色!

    江辭寧起身,提起裙擺他飛奔而來!

    她牢牢撲進了他懷中,發出委屈的嗚咽。

    顧行霖臉上嘲弄而惡意的笑容僵住。

    他察覺到懷中之人在顫抖。

    她似乎消瘦了許多,抵在他肩上的下巴尖尖,有些硌人。

    江辭寧的淚很快打濕了顧行霖的衣襟。

    僵持片刻,顧行霖終于將她推開。

    江辭寧的眼淚如同斷線珠子般往下落。

    整個人便如同一朵被狂風暴雨摧折的花。

    顧行霖從未見她這般哭過。

    無論是剛失去雙親,孤苦伶仃入宮的時候,還是同他學騎馬不慎摔得滿身淤青的時候。

    顧行霖記憶之中的江辭寧,端莊大方,就連生氣都只會輕蹙眉頭,像是個沒脾氣的泥人。

    她不像幼安一般會撒嬌,也不像怡兒知情識趣,雖貌美無雙,卻性情寡淡,實在是無趣。

    太后將她接到宮里來的時候,對他說:“孫兒將來日理萬機,總歸需要一個溫柔知心的解語花相伴,你看江家那小姑娘如何?”

    他那時年幼,只知道江家女兒生得好看,于是點頭:“孤想要她。”

    太后便笑了,拉著他的手:“皇祖母啊,會為你培養一個合格的身后之人。”

    于是他自小便明白,長寧是皇祖母為他挑選的人。

    性子沉悶無趣了些也無妨,念在他們多年情分,將來她為他誕下一兒半女,他總不會刻薄了她。

    可她做了什么?

    先前請求父皇賜婚于商戶之子,他只當她是一時糊涂,可后來,她竟然自請和親!

    她把他置于何地!

    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死在燕帝手中,如此方能解他心頭之恨。

    可是現在,見她這般痛苦不堪,卻又滿懷欣喜,他心頭怒火像是被一瓢冷水澆透。

    她哭得這樣厲害,是在懺悔,是在……后悔?

    他的滿腔怨恨在她的淚水中漸漸消散。

    他凝望她許久,終是捧起她的臉,替她擦去淚水,皺著眉兇她:“你哭什么。”

    江辭寧哭得更兇了。

    顧行霖無奈,只能拉著她坐下,掏出絹帕遞給她。

    江辭寧哭了許久,直到最后嗓子都啞了,她又說不出話來,只發急促的抽泣。

    顧行霖掏出一顆白色的小丸遞給她。

    江辭寧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看他。

    顧行霖道:“吃了,吃了你就能說話了。”

    江辭寧不疑有他,接過小丸一口咽下。

    片刻之后,她哭著喊他:“行霖哥哥!”

    顧行霖眸光微微變了下。

    沉默片刻,他終于開口問:“就不奇怪孤為何會在這里?”

    江辭寧許久沒說話,甫一開口,聲音都是啞的,但正是這一聲摻著啞的“行霖哥哥”,卻叫顧行霖心頭一顫。

    江辭寧又落下淚來:“行霖哥哥,你是來救我的嗎?”

    顧行霖神色一僵,顧左右而言他:“綁你的人,傷了你?”

    否則他想不到為何她見到他,會哭得這般無助。

    江辭寧搖頭,伸手去扯他的衣帶:“行霖哥哥,長寧是在做夢嗎?”

    她哽咽:“長寧一次又一次夢見我逃回大齊,卻被人下令一箭射死,他們說……大齊不要我了,大齊以我為恥。”

    她似乎沒看見顧行霖僵硬的表情,淚如雨下:“長寧在大燕每一日都生不如死,行霖哥哥,長寧……很想你。”

    顧行霖有些許動容,但旋即又想到什么,冷了臉:“可孤聽聞,長寧得了燕帝的寵愛,日子很是逍遙自在。”

    江辭寧不敢置信地搖頭:“行霖哥哥,你信嗎?”

    她臉上浮現出厭惡之色:“他不過是要凌辱我,故而才留得我一條命。”

    顧行霖盯著她。

    少女哭得梨花帶雨,別添三分嬌弱。

    他忽然想,燕帝欺負她的時候,她便也是這般哭,這般啞著聲音喚他嗎?

    顧行霖的手指落在她纖細的脖頸上,帶著懲戒意味,輕輕收攏手掌:“長寧,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自請和親?”

    因為哭過,江辭寧的眼睛籠在一層水汽朦朧中,像是起了霧的湖面。

    她坦然看著他的眼,“行霖哥哥,因為我在報復你。”

    顧行霖臉色變了。

    江辭寧笑了下,一滴淚從眼角滾落。

    “行霖哥哥可還記得,數月之前,玉蘭花林,假山之中,你和孫蔓……當時的太子妃娘娘在做什么。”

    顧行霖回憶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

    他有些難堪:“……你看到了?”

    “是,長寧都看到了。”

    她眼眸中含著三分怨:“長寧聽到行霖哥哥說,要將我隨便找個人家嫁出去。”

    她語氣激烈起來:“既然長寧惹了行霖哥哥的厭惡,長寧也不想自討沒趣,不若自己尋個由頭自請出宮,省得礙了行霖哥哥的眼!”

    顧行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

    若說她之前是枝頭搖搖欲墜的玉蘭花,風吹飄零,任人采擷,如今便似帶刺的薔薇,招搖而危險。

    她這般張牙舞爪,反倒勾得他心尖發癢。

    心中懷疑便也消了大半。

    難怪他總覺得某一段時間長寧對他有些冷淡。

    難怪她一再想要出宮嫁與旁人……原來都是因為他那番話。

    想通事情始末之后,顧行霖又覺得莫名的愉悅。

    于是籠著她脖頸的手掌改為輕輕撫著她的青絲,顧行霖的語氣軟下來:“是行霖哥哥不好,萬萬沒想到那番話竟然傷了長寧的心。”

    他哄她:“太子妃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高門貴女,自然倨傲,孤那般說,也只不過是為了哄勸她而已。”

    江辭寧依然帶著埋怨,耿耿于懷道:“可是長寧哥哥說要把我嫁給旁人……打發出宮。”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要落下淚來。

    顧行霖心頭發顫,忙替她擦去眼淚:“好長寧,都說了,孤只不過是一時誑語,當不得真的。”

    “更何況你是皇祖母自小便要指給孤的人,又怎么可能輕易叫你嫁與旁人呢?”

    話說開了,顧行霖方覺世事弄人,原來兜兜轉轉,竟是他先讓長寧寒了心。

    再看著眼前惹人垂憐的佳人,再也生不起氣來了。

    哪怕長寧的確害他丟了面子……罷了,總歸他們十年情分,他也不忍心苛責于她。

    江辭寧似是被他這番話哄動,又抓著他的衣袖哭了一場:“行霖哥哥,是長寧對不起你,長寧太蠢,若是早將話說開,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下場。”

    “如今長寧被行霖哥哥救出,也算是上天垂憐……”

    話音未落,她又擔心道:“雖然現在燕帝失蹤,生死難卜,他們已經自亂陣腳,但若是大燕的人發現我也失蹤了……”

    “行霖哥哥,長寧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顧行霖的表情有幾分不自然,他咳嗽了一聲,說:“長寧妹妹放心,大燕那邊孤會處理。”

    “大燕內亂,他們尚且自顧不暇,你放心呆在這里。”

    江辭寧身形搖晃,這才放松下來,像是幼獸一般依偎著他:“行霖哥哥,長寧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誤會解開,美人在懷,馨香撲面。

    顧行霖并未飲酒,卻像是喝醉了一般,心頭悸動不已。

    他輕輕挑開她的衣帶,大紅的外袍落地,露出雪白的里衣。

    江辭寧嬌顏酡紅,順勢躺下。

    然而顧行霖的手指碰到她里衣的衣帶時,余光忽然瞥見點點殷紅血跡。

    江辭寧見他停住,柔聲問:“行霖哥哥,怎么了?”

    她隨之起身查看,發現衣裙上的鮮血,驚呼了一聲,臉頰漲紅,忙扯著被子嬌聲喊:“行霖哥哥!”

    顧行霖發出暢快大笑,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孤命為你備熱水和干凈衣裙。”

    江辭寧羞得不肯說話。

    顧行霖雖然有些遺憾,但也不是迫不及待,安撫她:“孤還有事在身,長寧在此處好好歇息,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半刻鐘之后,江辭寧換好干凈衣裙,半臥在榻上捧著顧行霖令人送來的紅糖姜茶。

    腿側被燭臺刺穿的傷口已經被她處理干凈,仔細包扎了起來。

    姜茶熱氣氤氳,江辭寧的眸光卻冷得像冰。

    屋子里服侍她的宮人盡是生面孔,他們不喚她殿下,叫她姑娘。

    有內侍看守在門口,守衛森嚴。

    江辭寧明白自己應當是被顧行霖囚禁在東宮某處,這些人應當都不知她的身份,不知她便是大齊的長寧公主。

    說來實在是荒唐。

    堂堂一國儲君,竟做出這等事情,若是傳出去,恐怕他這太子之位不保。

    江辭寧明白,顧行霖自然知道事情輕重。

    將她綁來的是葉家人,背后推波助瀾之人正是太子妃,他們夫妻二人,恐怕就沒想讓她活多久!

    今日她以緩兵之計,暫時打消了顧行霖的疑慮,他沒有動她。

    但是能拖三五日,卻過不了十天半月。

    待到那個時候,難道她真要如禁臠一般服侍顧行霖?

    若是如此,她寧愿自刎!

    江辭寧心中焦躁,腦子里反而更加冷靜。

    算來她被擄走,已有十日之久,兄長和謝先生那邊定然能夠尋找到蛛絲馬跡……

    可若是顧行霖和太子妃將此事處理得極為干凈呢?

    江辭寧心中一沉,不,她不能將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

    還有什么辦法……這大齊皇宮中還有誰能幫到她?

    九公主和惠妃?

    東宮離清和宮位置甚遠,一個在東北角,一個在西南角,更何況宮妃根本不可能往東宮這邊走動,而九公主亦是因為當時宮宴之時與顧行霖生了嫌隙,更是不可能出現在東宮。

    還有誰……

    等等。

    江辭寧忽然眼眸一亮。

    衛濯!他現在,不正是御林軍副使么!

    ***

    臨近傍晚,落了一場急雨。

    一行人在城門關閉前快馬入城,馬蹄飛踏,沿著長街一路向前。

    謝府的門房在落雨中昏昏欲睡,直到大門被叩響,他猛然回過神來。

    大人告病回鄉,誰會在這個時候登門?

    門房慢悠悠打開門,大雨滂沱中,謝塵安青衫盡濕。

    門房驚呼:“大人?”

    與此同時,江淮謝宅。

    一個眉須皆白的老人坐在紫檀木雕云蝠紋太師椅上,靜靜看著雨水從飛檐上滑落。

    一個相貌斯文,儀表堂堂的男子躬身立在他身側,語氣恭敬:“祖父,松卿遞信來了。”

    老人緩緩抬手,男子畢恭畢敬將信遞到他手中。

    半晌之后,老人緩緩嘆了一口氣:“既已告病還鄉,緣何又要入華京。”

    “大燕棋局未了,他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

    男子沉默片刻,開口道:“松卿做事,一貫有他的道理,祖父不必擔憂,孫兒會安排人手接應。”

    桌案上的白玉蓮瓣紋蓋爐升起裊裊輕煙,模糊了老人的面容。

    他似在自言自語:“他乃云溪之子,他想做什么,謝家都會支持。”

    謝應時垂下眼眸:“松卿必成大器,云溪姑姑若泉下有知,定會為他驕傲。”

    老人眉目間卻有憂色:“松卿一向穩重,此次卻為了一個女子冒險回來,你多留心些,切莫讓此事影響到松卿。”

    他嘆道:“當年云溪若是聽了我這個師父的話,也不會跟著那小子一意孤行前往大燕,宮闕重重,卻成了她的埋骨之地。”

    雨漸漸大了,天幕呈現出蒼涼之色。

    老人的聲音幽幽響起:“情情愛愛,王權霸業,皆為虛妄……老朽惟愿松卿這孩子啊,平安一世。”

    謝應時想起記憶中那個溫柔摸著他頭發的女子,不免悲從中來。

    云溪姑姑蕙質蘭心,才情過人,卻落得一個被削口鼻、斬斷四肢的下場……

    害死云溪姑姑的女人抹除了她的所有存在,就連云溪姑姑之子都成為她所生。

    若非后來松卿查明真相,找上謝家,他們恐怕都不知云溪姑姑竟遭遇如此種種,慘死異鄉。

    想起第一次見松卿……

    謝應時的眼眸中又浮現出些許溫柔之色。

    彼時松卿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半大少年,臉頰還未褪去孩童的青澀,卻比同齡人成熟太多。

    自從知道他是云溪姑姑的孩子之后,謝應時一直把他當做自己的親弟弟。

    這些年來,他看著他臥薪嘗膽,運籌帷幄。

    分明只是少年人,卻心境蒼涼,老氣橫秋……又如何不心疼。

    如今他為一個女子回到大齊,雖說在此節骨眼上不算明智,卻有了幾分年少輕狂的意味。

    于是謝應時眼眸中含了笑意:“祖父,叫孫兒看來,以松卿之才,定能不負江山,也不負佳人。”

    老人笑起來,指尖在桌案上輕敲:“那女娃乃是鎮國大將軍之女,此前自請和親,也是有幾分血性在身的。”

    “若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恐怕要生惱怒。”

    謝應時和老人對視一眼,促狹道:“那便要看松卿的本事了。”

    第66章 脫險

    大齊皇宮,雨亦綿綿下了一夜。

    興許是因為暫時叫顧行霖相信了自己的說辭,知道自己暫時不會有危險,她這一夜睡得極沉。

    早晨醒來的時候,宮人已經備下清淡小菜,并一份熬得濃濃的紅棗姜茶。

    江辭寧用罷朝食后,試探著問:“我能出屋走走嗎?”

    宮人恭敬道:“殿下交代姑娘不可以踏出院子。”

    至少沒有將她禁足在屋中,算是一個好的開始。

    江辭寧知道不可露出端倪,裝作散步,沿著院子走了一勸,時而駐足賞花觀草。

    她沒有停留太久,一刻鐘之后,便裝作身體不適的模樣回了屋。

    宮人為她找來一個湯婆子,江辭寧分明熱得渾身冒汗,卻只能將湯婆子捂在小腹上,蜷縮在被褥之中。

    借著方才散步之機,她將這處院落仔細觀察了一遍。

    很遺憾的是,她雖然常常到東宮來,卻從未踏足此處。

    想來也是,偌大個東宮,藏一個人豈不容易。

    衛濯就在宮中,她要如何才能讓他到東宮來?

    江辭寧靜靜盯著紗帳,漸漸有了計較。

    人說來奇怪,擁有的時候不覺珍惜,待到失而復得,卻恨不能時時將那人放在眼皮底下。

    顧行霖這一日可謂過得抓心撓肝,時而想起江辭寧薄怒含嗔,時而想起她淚眼朦朧,心思都飄到天外去了。

    屋里時不時傳來齊帝的咳嗽聲。

    齊帝入夏之后身體一直不爽利,失眠多夢,心悸盜汗,食欲消減,太醫反復調理也不見好。

    原本齊帝王以身作則,帶頭削減開支,但身子不舒服久了,哪還顧得上這些。

    于是冰鑒也恢復了,每日飲食亦是更加精細,一日反復做上七八次膳食也是常有的事。

    饒是這樣,齊帝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近日又多添了咳疾。

    身子不爽利,齊帝心情自然也不好,齊帝見他說話的關頭,顧行霖分了好幾次神,忍不住開口呵斥:“太子在想什么?倒不如說來與朕聽聽!”

    顧行霖猛然回過神來,見父皇臉色陰沉盯著他。

    他心中一凜,忙道:“父皇近來身體不適,兒臣遍尋天下,從民間請來一位頗有威望的術士,兒臣方才是在想這術士什么時候能到華京,也好為父皇排憂解難,調理身體。”

    齊帝原本是不信什么術士的,神神鬼鬼,實在荒唐。

    但接連多日身子不適,太醫調理無用,倒不如試上一試。

    于是齊帝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你有心了。”

    顧行霖恭敬道:“這些天來兒臣心中焦急不已,恨不能以身代病,好叫父皇不必難受。”

    他又道:“閉門思過這些時日,太子妃為父皇手抄佛經十卷祈福,兒臣已經命人送過來了。”

    齊帝心中寬慰許多,加之顧行霖被罰一事原本就是因為冰鑒而起。

    如今他自己都帶頭恢復了冰鑒用例,心中也是有愧。

    于是和顏悅色道:“太子妃有心了,來人,將波斯進攻的血玉一對賜給太子妃。”

    顧行霖明白冰鑒一事是徹底過去了,笑道:“兒臣代太子妃謝過父皇。”

    顧行霖領了賞賜,匆匆趕回東宮。

    孫蔓怡正在,貼身宮女芍藥呈上來一雙血玉,隨口問:“太子呢?”

    芍藥支吾其詞,最后硬著頭皮說:“回稟娘娘,殿下,殿下去流光閣了。”

    孫蔓怡捏著香匙的手指一僵,旋即又繼續撫平香爐里的香灰:“才回來就匆匆忙忙趕過去,之前也不見他這般上心。”

    她喟嘆道:“男人果真都一個德性,囊中之物棄之如弊履,不可得之物奉之如甘怡。”

    芍藥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娘娘,依奴婢看,流光閣這位恐怕是不好應付,她都遠嫁大燕了,殿下還惦念著,如今剛來東宮,便將殿下勾了去……”

    芍藥是她的心腹之人,自是知道江辭寧的真實身份。

    孫蔓怡沒什么太大的反應,只問她:“依她如今的身份,能暴露于眾人眼前嗎?”

    芍藥搖頭:“自是不能。”

    “那不就對了,殿下只會更加提防,一個終身只能被困之人,又有何威脅?”

    孫蔓怡意味深長道:“我如今貴為太子妃,自然該事事以殿下為重,只要殿下開心,這等阿貓阿狗,留她一命又如何。”

    顧行霖踏入流光閣的時候,聞見一股濃濃的香味。

    他本就腹中饑餓,不由食指大動,問宮人:“姑娘呢?”

    宮人忙回答:“回稟殿下,姑娘今兒一早便在廚房里忙碌,說要給您燉雞湯呢。”

    顧行霖心中熨帖,嘴上卻說:“自個兒身子不舒服,還忙活什么。”

    話音剛落,便見江辭寧出了廚房。

    她一身素衣,發上只簪一根玉簪,許是忙碌許久,臉頰上暈著一層淡淡的粉,鼻尖綴著幾顆細汗。

    不似平日里著宮裝時端莊,卻平添一分溫婉。

    顧行霖竟生出幾分錯覺,仿佛他是忙碌一天剛剛下值的郎君,妻子守在家中,為他素手調羹湯。

    顧行霖眉眼間多了幾分溫柔。

    他走過去,掏出娟帕替她擦去細汗:“這些事情交給下人辦便好。”

    江辭寧笑了笑:“總歸也是閑著。”

    宮人將放在小火上煨了一天的雞湯端上來,湯色金黃,香氣撲鼻。

    顧行霖笑著看她一眼:“孤還記得十五歲生辰的時候,你給孤做了一道芙蓉玉露羹。”

    江辭寧面露窘色:“行霖哥哥還記得呢。”

    “能把鹽當糖放,也就只有你一個了。”顧行霖哈哈大笑。

    江辭寧耳尖發紅,盛了一碗雞湯給他:“再也不會了。”

    顧行霖接過碗,嘗了一口,贊嘆道:“孤的長寧長大了。”

    他放下碗,握住江辭寧的手:“你放心,孤既然將你接過來,便會護你一世周全。”

    顧行霖生著一雙桃花眼認真看人的時候,眸光瀲滟生情,他一字一句說:“待到開春,孤再為你再栽一株海棠花。”

    江辭寧正要道謝,忽然聽到他繼續說:“待到日后我們的孩兒長大,想必海棠也已長成,便可以在海棠樹下玩耍。”

    江辭寧強忍著心中不適,微笑道:“好。”

    江辭寧與顧行霖虛與委蛇之際,衛濯剛剛交辦完差事,正欲從角門離開。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臨到傍晚,卻放起晴來。

    琉璃瓦在夕陽晚照下熠熠生輝,墻角青苔被雨水滋養了一夜,透出翠綠飽滿的色澤。

    衛濯回望重重宮闕,終是大步離開。

    兩個御林軍閑聊:“衛左使是在看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是習慣了吧,衛左使每日下值都會往往那個方向看。”

    一人走過來打斷他們:“行了別閑聊了,衛左使交代的事情都仔細點,別出了紕漏,給他丟臉!”

    從皇宮往返衛府,這條路衛濯走過許多次。

    這曾經是他最喜歡的一條路,而如今,毓秀宮的主人已經不在,每日往返,只覺乏味。

    他閉目養神,街道兩旁商販行人之聲近在咫尺,卻又離他異常遙遠。

    馬車忽然停了。

    車夫喊:“誒,勞煩前面讓讓!”

    對方沒有動靜。

    衛濯打起車簾:“怎么了?”

    有人擋在他們的馬車前。

    衛濯蹙眉之際,忽然有人打起車簾,幽暗的馬車中,露出了一張原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臉。

    一刻鐘之后,一處隱秘的雅間,謝塵安和衛濯對坐桌案前。

    衛濯問:“謝先生怎會這個時候回來?”

    謝塵安眉目冷肅:“長寧被人擄走,我一路追查至此,她如今就在皇宮之中。”

    衛濯猛然起身:“你說什么?”

    衛濯起身的動作太激烈,桌案上的茶杯被猛然掀翻。

    “誰擄走了她?”

    “東宮。”

    衛濯臉上浮現出不敢置信之色,他搖頭:“東宮……這怎么可能?顧行霖是瘋了嗎?”

    “燕帝下落不明,大燕內亂,一個和親公主失蹤,自然也掀不起什么大風浪。”

    衛濯沉默片刻,聲音發冷:“我這就去救她!”

    “衛侯。”謝塵安停頓了下:“現在該這么叫你了。”

    “東宮既然敢千里迢迢將江辭寧擄走,便做好了萬全之策。”

    “貿然入宮劫人,恐怕會給她帶來危險。”

    衛濯捏得拳頭發青:“我去向圣上稟明。”

    謝塵安看他一眼:“衛侯關心則亂了。”

    “一國儲君,將和親公主堂而皇之擄走,私藏于東宮,若你是齊帝,你會允許此事泄露么。”

    衛濯閉了閉眼:“謝先生所說我都知道,但長寧在東宮多呆一日,便會多一分危險……”

    “你放心,她暫時是安全的。”

    事已至此,謝塵安也不避諱他,直言:“我在宮中安插有暗探,確定長寧是被東宮擄走之后,我便安排人多方打探,如今可以確定,顧行霖暫時不會動她。”

    兩日前,一輛馬車隱秘駛入東宮,隨即是一批新進宮的宮人被安排到流光閣。

    顧行霖命人嚴格守衛,閑雜人等不得靠近流光閣。

    謝塵安的人自然也被擋在流光閣外。

    但經過他們密切關注顧行霖的行蹤,并查探了東宮近日所有的物資取用,得出江辭寧暫時沒有危險的結論。

    顧行霖并未在流光閣留宿,相反每日都會有人熬制滋補溫熱之物送入流光閣,一起送去的還有女子月事之時所需的一應物品。

    他知道在江辭寧被送入東宮前,曾發了幾日風疹,因而延緩了入宮的時間。

    如今又怎會這般湊巧?

    只能說明一切都是她故意為之,為的是拖延時間。

    這些事情不必向衛濯解釋,謝塵安只說:“她已經在竭力拖延時間了,只是一再拖延反而會叫顧行霖生疑,我們要盡快動作。”

    衛濯凝眸:“我要怎么配合?”

    謝塵安忽然抬眸,眸光凜冽:“我會安排人于明日行刺東宮,你需率人趁亂配合我的人劫走長寧,但不能暴露自己……衛候還需潛伏在此處。”

    衛濯將心中焦急壓下去,一字一句道:“我明白。”

    東宮。

    顧行霖用完膳之后,陪著江辭寧說了會兒話。

    見她困乏不已,主動開口道:“你今日勞累,早些歇息吧,孤明日再來看你。”

    江辭寧心中大喜,面上卻沒有表現出半分,只道:“行霖哥哥,明日早些來流光閣可好,長寧要給行霖哥哥準備好吃的。”

    顧行霖見她乖順地看著自己,心中一片柔軟,笑問:“長寧要給孤做什么好吃的?”

    江辭寧半嗔道:“行霖哥哥明日來了便知。”

    顧行霖哈哈大笑,撫了下她的發:“別累到自己,也不要碰到寒涼之物。”

    江辭寧一一應允。

    顧行霖離開之后,江辭寧早早睡下。

    待到夜深人靜之時,江辭寧忽然起身,悄悄取出一件東西。

    月色流轉在金黃色的手鐲上,隱隱可見內側已經快要雕刻成型的“獅”字。

    江辭寧被擄進東宮的時候,渾身上下都被搜查過,沒有留下任何一件能夠證明她身份的物件。

    她從顧行霖為她準備的一應首飾中發現了這只上好的蜜蠟手鐲。

    蜜蠟寶貴,如此完整的一只蜜蠟手鐲更是不常見。

    但更重要的是,蜜蠟于衛濯而言,意義不同。

    爹爹一次得了兩塊蜜蠟原石,她帶去軍營中給衛濯看,還說要將其中一塊原石磨制成獅子的形狀送給他。

    因為衛濯說,這原石色澤極好,像是獅子的眼睛。

    只可惜后來爹爹戰死,娘親去世,她被匆匆接到宮中,曾經的許諾自然也被拋之于腦后。

    衛濯明日定會來到東宮查看,屆時希望這只蜜蠟手鐲能被他發現。

    若是手鐲落入顧行霖之手,光憑那個字,他也懷疑不到自己頭上。

    江辭寧的指尖輕輕撫過手鐲,眸光微動。

    只希望一切順利。

    第二日,江辭寧早早便起來準備晚膳。

    江辭寧交代眾人:“不瞞各位,今日我要為殿下做的菜,乃是不外傳的秘方,還要各位擔待下。”

    領事姑姑記得顧行霖的交代,不讓江辭寧碰生冷寒涼之物,于是說:“姑娘放心,我們幫著打打下手。”

    新鮮的海物已經送到廚房,領事姑姑道:“這些東西腌臜,怕臟了姑娘的手,就由我們下人來處理。”

    江辭寧點頭:“那就勞煩各位了。”

    得了領事姑姑的交代,廚娘也只好退居一旁,一邊又暗自腹誹,這姑娘也是可憐,不清不楚被拘在此處,也只能拼盡全力討好顧行霖殿下了。

    江辭寧進了廚房。

    豬骨已經熬制了一夜,廚房飄著濃濃香味,江辭寧取出一份,加上雞架、鴨掌等物,繼續熬煮。

    下人們就在廚房外處理食材,江辭寧進進出出,隨時取用。

    過了午時,廚房里飄出一股奇特的香氣。

    眾人被勾得饞蟲作祟,心想,不愧是不外傳的秘方,聞著也忒香了!

    正嘴饞著,江辭寧從廚房中出來了,還端了一蠱湯。

    領事姑姑忙過來幫忙:“姑娘小心燙,可是要布菜?”

    江辭寧笑道:“還要再煨一會兒,先留一道湯分給大家嘗嘗。”

    眾人皆有些驚訝,領事姑姑最先反應過來:“這怎么使得,這是姑娘為殿下精心準備的。”

    江辭寧卻說:“不礙事,做得多,大家都嘗一嘗。”

    江辭寧都這般說了,眾人也不好推辭,每人分得一小碗,嘗過之后皆贊嘆不已。

    江辭寧笑盈盈道:“我的手藝也只能到這個程度了,為了給殿下一個驚喜,我還需要大家幫我一個忙。”

    喝了江辭寧的湯,眾人心中也親近不少,聽聞她要幫忙,真心實意道:“姑娘不必見外,需要做什么,交代我們便是。”

    江辭寧打算在庭院中搭一個花架,待到顧行霖回來,他們可以一邊在花架下炙肉品湯,一邊賞月觀花。

    聽了江辭寧的想法,領事姑姑贊道:“雅致又不失趣味,太子殿下定會喜歡。”

    眾人干勁滿滿,很快找來了江辭寧需要的材料,在庭院中搭建起來。

    江辭寧親手挑選著花枝,又用麻線將搭配好的花束一簇簇綁在架子上。

    眾人忙忙碌碌,很快到了日漸西斜的時候。

    按照以往慣例,顧行霖約摸再過半個時辰就會回來。

    宮人們都看出來了,雖然這位姑娘被無名無分私藏在東宮,但顧行霖偏寵,加之自個兒又是個心思靈巧的,還說不準日后會如何呢。

    于是眾人都盡心盡力,想要在顧行霖回來前再布置得完美些。

    一片熱火朝天中,一個宮人最先發現廚房上方飄著濃煙,還來不及喊出聲,廚房方向已經火光大作!

    “走水了!!”

    眾人朝著廚房方向看去,驚的魂飛魄散:“快來人!走水了!”

    江辭寧愣在原地:“我的湯……”

    守在流光閣外的侍衛聽到動靜,立刻破門而入。

    只是天干物燥,又有風,火星子被吹落到隔壁的房屋之上,很快整個流光閣都落入一片火海之中!

    東宮不遠處的甬道,衛濯恰好領人巡查至此。

    他一直思索著晚上的行動,竟沒注意到東宮方向傳來滾滾濃煙。

    直到有御林軍高呼:“東宮走水了!”

    衛濯猛然抬頭看去,隨即像是預感到什么,心臟狂跳起來。

    他立刻道:“前往東宮救火!”

    東宮已經亂做一團。

    江辭寧看著方才搭好的花架被燒著,急得尋東西去撲火!

    旁邊的宮人拉住她:“姑娘!火勢太大,先離開這里!”

    領事姑姑找來一件斗篷兜頭罩住江辭寧:“姑娘,得罪了!”

    她抓著江辭寧的手往偏門離開,有人守在門外:“太子有令,不得讓她離開流光閣!”

    領事姑姑罵道:“火那么大,姑娘有個三長兩短你交代得起?!”

    那侍衛猶豫片刻,見火都快燒過來了,只能咬牙道:“走!”

    東宮一片混亂,就連孫蔓怡都派了人來查看情況。

    雜亂的腳步聲朝著流光閣靠近。

    領事姑姑明顯也沒料到會出這樣的意外,拉著江辭寧沿著甬道一路小跑,一邊還要看顧著不能叫別人瞧見江辭寧的臉。

    她手上氣力極大,江辭寧壓根掙脫不得,幾乎是被她一路拽著往前走。

    江辭寧心中暗叫不妙,這領事姑姑像是個練家子!

    若是她被順順利利帶到另一處,而衛濯那邊又沒發現她留下的蜜蠟手鐲,下一次她再想向外傳遞她的位置就難了!

    江辭寧心一橫,腳下故意踉蹌,猛然跌倒在地!

    領事姑姑聽到身后之人發出一聲痛呼,忙回頭查看。

    江辭寧跌在地上,手掌擦破了皮,她雙眸含淚,假裝痛道:“姑姑!我扭到腳了。”

    領事姑姑又急又惱,怎么偏在這等節骨眼上出了岔子!

    她伸手要去背江辭寧,前方卻忽然傳來整齊一致的腳步聲。

    領事姑姑抬頭看去,竟是御林軍來了!

    她來不及背起江辭寧,將披風扯了扯,蓋住江辭寧的頭臉,語氣也摻上幾分兇狠:“若是還想活命,一會兒就不要說話!”

    話音剛落,御林軍已至她們面前。

    他們隊列整肅,衣角掀起的風都帶著威壓。

    領事姑姑牢牢抓著江辭寧,埋頭道:“各位大人,是那邊走水了,東宮已經安排人去救火了。”

    衛濯掃了一眼路邊的幾人,回過頭:“走!”

    江辭寧被斗篷遮住臉,看不清來人,但這道聲音卻莫名耳熟。

    江辭寧一愣,張嘴便要喊出聲!

    江辭寧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咽。

    領事姑姑一把捂住她的嘴,目露兇光,壓低聲音威脅:“你是太子的人,誰敢同太子作對!”

    衛濯走了幾步路,忽然停住腳步。

    他心知肚明這場火不簡單,心中焦急,一心只想早點趕到失火處。

    但此時他忽然反應過來,炎炎夏日,誰會披著斗篷把自己遮掩起來?

    領事姑姑見御林軍遠去,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抓著江辭寧往前拖拽。

    江辭寧腳上劇痛之際,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把斗篷脫掉。”

    江辭寧心中大喜,正要伸手,卻聽見領事姑姑說:“回稟大人,這宮人近日生了麻疹,不便見……啊!”

    一支利箭朝著她的面門直直射過來!

    領事姑姑尖叫出聲,那箭矢擦過她的臉頰,江辭寧的斗篷倏然掉落!

    第67章 獲救

    箭矢射穿斗篷,釘入墻中,箭羽微顫。

    領事姑姑臉頰被擦出一道淺淺的血痕,整個人癱倒在地,止不住地發顫。

    江辭寧立于紅墻之下,發髻被斗篷弄得有些亂,衣裙之上帶著方才跌倒的污痕。

    她抬眸,直直看向衛濯。

    少年依然英朗不凡,只是一道猙獰的傷疤從左眼眼尾貫穿了整邊臉。

    江辭寧眸中霎時涌出淚來。

    衛濯喉頭微哽,沒忍住大步跨到她身旁,長臂一展,一把將人攬到自己懷中。

    領事姑姑驚道:“你們,你們認識?”

    衛濯放開江辭寧,冷冷看領事姑姑一眼:“將她緝拿!”

    衛濯今日帶來的都是心腹之人,心領神會捂著她的嘴將人拖下去。

    事態緊急,衛濯不敢耽擱太久,只能匆匆問她:“有沒有受傷?”

    江辭寧搖頭:“擦破點皮而已。”

    她眼尾泛著紅:“你在信中沒說你的臉……”

    衛濯一笑,以耳語對她說:“不怕,將來能醫治。”

    江辭寧眸光微動。

    此處并非敘舊的好地方,衛濯交代正事:“辭寧,我現在不能陪你離開,你跟我的人走,放心,他們會送你出宮。”

    江辭寧眼含憂色:“火是我放的,你要擔心顧行霖問責。”

    衛濯揚唇一笑,整個人透著些輕狂的意味:“那又如何?”

    “辭寧,你放心,顧行霖理虧在先,不敢將事情鬧大。”

    他深深看她一眼:“莫要耽擱時間,快離開吧!我們之后再見面。”

    衛濯回頭交代:“按原計劃送姑娘離開。”

    “是!”

    衛濯沒有多耽擱,帶著人朝流光閣的方向趕去。

    幾個御林軍帶著江辭寧一路往外撤,很快便離開了東宮。

    江辭寧回望濃煙滾滾的東宮一角,心中有幾分不敢置信,她竟然……就這么順利地逃出來了!

    其中一個御林軍見她遙遙眺望東宮,出言道:“江姑娘,先隨我們離開吧,衛濯不會有事的。”

    江辭寧一愣,看向他。

    方才沒注意看,此時江辭寧才覺得眼前之人看起來莫名眼熟。

    “你是……楊公子?”

    面前曬得一張黑臉的少年,不是工部尚書家的公子楊意欽又是誰?

    江辭寧錯愕:“楊公子,你怎么在這?”

    楊意欽嘿嘿一笑:“我和衛濯是好兄弟,衛濯來當御林軍左使,我也鬧著我爹幫我在御林軍里安排了個閑差。”

    她記得楊意欽比衛濯小兩歲,如今應當才滿十五歲,正是心性不定的時候,難怪楊大人這般縱著他。

    楊意欽道:“江姑娘,我和兄弟們送你出去吧。”

    江辭寧知道也不是說話的時候,點點頭:“勞煩了。”

    正是下值的時候,陸續有馬車從角門離開。

    江辭寧便被安插在其中一輛馬車上。

    楊意欽在窗旁壓低聲音說:“車夫也是我們的人,將你送出宮后,會有人接應。”

    江辭寧道謝:“多謝,楊公子保重。”

    馬車緩緩挪動起來。

    然而快到角門的時候,忽然有一隊人兇神惡煞朝著這邊沖了過來。

    “東宮有令!緝拿刺客!”

    “所有人下馬車!”

    江辭寧瞳孔一縮,心高高提起。

    他們前方的馬車被攔下,侍衛道:“大人,宮中有刺客潛逃,還請配合搜查。”

    一道略顯老態的聲音響起:“搜吧。”

    侍衛很快放了行:“打擾鐘大人了。”

    眼看著侍衛馬上要到他們這邊來,江辭寧面色愈發冷靜,她雙手放于膝上,思索著措辭。

    且不論這群人是不是顧行霖派來的,哪怕真的是來搜查刺客的,也解釋不了她一個女子為何會在馬車之上。

    如此倒不如先發制人,把自己的身份擺出來,魚死網網破爭取一線生機!

    此處朝臣不少,齊帝就是想包庇顧行霖也難!

    侍衛的聲音在馬車邊響起:“大人,卑職奉命搜查刺客,還請配合。”

    江辭寧沒有出聲。

    侍衛拔高聲音:“大人?”

    江辭寧依然不出聲。

    那侍衛眼中精光一閃,上來就要掀車簾!

    “大膽!”一道嬌蠻的聲音響起。

    眾人聞聲看去,竟是幼安公主。

    她著一身撒金紅裙,滿頭金飾在夕陽下熠熠生輝,神情倨傲道:“刺客已經被緝拿,切莫驚擾了各位大人。”

    那侍衛猶豫之際,幼安怒呵道:“連本公主的話都不聽了嗎!”

    幼安公主乃是顧行霖一母同胞的妹妹,侍衛不敢得罪,連連道:“是,卑職這就撤退。”

    幼安冷冷看著侍衛離開,對著馬車說:“驚擾了大人,還請多擔待。”

    江辭寧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幼安瞇了瞇眼,對車夫說:“還不送大人回府。”

    馬車終于駛出了皇宮。

    幼安立在原地,目送馬車離去,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極長。

    東宮。

    流光閣的火已經熄滅,現場一片狼藉,空氣中飛舞著灰燼。

    夜色沉沉,庭院中還立著江辭寧下午領人建好的花架,只是花架被燒了一個角,江辭寧細心綁上去的花也零落一地。

    幼安踏入流光閣的時候,顧行霖正坐在玉階之上,呆呆看著花架。

    幼安腳下發出細碎聲響。

    顧行霖終于抬起頭來,神情陰翳。

    幼安頓了頓,行禮道:“幼安見過皇兄。”

    顧行霖盯著她:“為何要阻攔孤。”

    幼安沉默片刻,開口道:“皇兄,您不該意氣用事的。”

    顧行霖眼眶猩紅,語氣陰沉重復問:“為何要阻攔?”

    幼安跪到地上,一字一句道:“皇兄身為一國儲君,若被人得知私自囚禁和親公主,定會掀起波瀾。”

    顧行霖冷笑:“和親公主?哪有什么和親公主?”

    幼安不敢置信抬起頭來:“皇兄,長寧自幼長在宮中,許多宮人都曾見過她,您將她藏在東宮,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孤說她不是,誰敢說她是!”

    “皇兄!”

    幼安眉頭緊蹙:“皇兄先前已惹父皇不喜,若是此事敗露,皇兄可想過后果?”

    烏云掩月,顧行霖的表情被籠罩在一片暗色之中。

    他聲音發冷:“父皇身體不好了。”

    幼安心頭一驚。

    顧行霖緩緩抬起頭來,笑容在暗色中帶著些陰森的味道:“幼安,你難道不想早日當上長公主么?”

    幼安耳邊一片嗡嗡作響,心跳越來越快,她聲音發顫:“可是皇兄……那是父皇啊。”

    漂浮在空氣中的灰燼緩緩劃過顧行霖的臉。

    “他讓孤再三顏面掃地,又何嘗考慮過孤身為顧行霖的顏面?”

    “他今日能因為一樁小事將孤禁足東宮,改日便能一道圣旨廢了孤這個顧行霖!”

    顧行霖眸中閃動著瘋狂:“只有權力在握,才能恣意妄為,幼安,你明白么?”

    幼安看著眼前狀若瘋魔的顧行霖,指尖一片冰涼,強顏歡笑道:“今日之事,是幼安不對在先,但幼安也是出于好心……”

    她偷偷打量著顧行霖,斟酌道:“但既然長寧已經出宮……皇兄看要不然就算了?”

    “天底下什么樣的美人沒有,幼安改日便送幾個到東宮。”

    顧行霖聽出她語氣中的惶恐,笑了下:“你放心,孤并非是要怪罪于你。”

    “好一個長寧,將孤耍得團團轉……”

    他起身,撫摸著被燒焦的花架,自言自語道:“她能如此順利逃脫,跟衛濯脫不了干系。”

    “燕帝下落不明,她一個無依無靠的異國公主,若是會審時度勢,自會乖乖回來求我。”

    馬車一路駛出城門,直到明月高升,才在一處院落前停了下來。

    車夫的聲音傳來:“姑娘,到了。”

    折騰了半日,未進食水,江辭寧下車的時候腳下略微踉蹌——

    忽然有一只手穩穩地扶住了她。

    江辭寧抬眸,撞進一雙黢黑如墨的眼。

    她愕然挑眉,旋即想通了什么,表情漸漸歸于平淡。

    謝塵安微微一笑:“對不起,我來晚了。”

    江辭寧站穩身子,不著痕跡抽手而出,問他:“大燕生亂,謝先生不在大燕平定局勢,怎么會來大齊?”

    謝塵安的目光從她抽出的手上劃過,面上沒什么表情:“若謝某說是為你而來呢。”

    大齊的夜風好似也多了幾分纏綿,將黏在江辭寧額角的發絲吹亂,帶來絲絲癢意。

    夏蟬聒噪,江辭寧心中亦是一片煩亂。

    “圣上無虞了?”江辭寧岔開話題。

    謝塵安定定看著她:“對殿下而言,燕帝就這般重要?”

    江辭寧仰頭看他:“他是長寧的夫君,長寧自然該時時關心……”

    謝塵安忽然打斷她:“你與他告拜過天地?還是祭奠過宗親?既然沒有,如何敢稱他為夫君?”

    他咄咄逼人,江辭寧不明白為何每次提到燕帝,謝塵安的態度便會變得這般奇怪。

    她主動退讓:“謝先生說得是,是長寧失言了,長寧不過是一個宮妃,何敢稱圣上為夫君。”

    這話不知哪里惹惱了謝塵安,他的語氣變得刻薄起來:“宮妃?殿下還認為自己能回大燕皇宮么?”

    江辭寧身形一顫,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謝塵安意識到她情緒的變化,正欲解釋,便聽到她語氣尖利道:“我嫁的是燕帝,要如何處置我,也該由燕帝來定奪。”

    謝塵安意識到自己的話讓她誤會了,開口道:“殿下誤會了,如今大燕局勢混亂,燕帝生死未卜,你斷不能此時回宮。”

    “燕帝生死未卜?”江辭寧重復道,“燕帝是生是死,還不是都任憑謝先生的心意。”

    謝塵安漸漸蹙起眉頭。

    江辭寧冷冷看著他:“謝先生若想要那個位置,直接奪去便是,又為何要冠冕堂皇設計這一切?”

    古怪感再度襲來,謝塵安沒忍住發問:“你知道什么?”

    江辭寧道:“連衛家都能被籠絡,為你所用,謝先生還真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謝塵安靜默不語。

    他命衛濯將她送到自己身邊,便沒想過要瞞著她自己和衛家的關系。

    謝塵安喉頭微澀:“我說過,燕帝不會死。”

    江辭寧忽然笑了,她反問:“那謝先生可否告訴我,燕帝如今在何處?”

    夜風將江辭寧的聲音吹得破碎。

    謝塵安眸光黑沉,靜靜注視著她。

    江辭寧僵持片刻,別開眼道:“事關一國之君,是長寧多嘴了。”

    她正要離開,謝塵安忽然開口說:“他答應過你一件事,允諾之前,不會消失。”

    這話說得古怪,叫江辭寧眼角一跳。

    但更讓她心驚的是,謝塵安竟然知道燕帝和她私下里說過的話?

    謝塵安和燕帝關系匪淺,眼下大燕被曹家把控,燕帝失蹤,謝塵安卻還能云淡風輕呆在此處……

    恐怕這一切都他們做的一場局。

    可笑她為燕帝提心吊膽,說不準燕帝得知此事,正在哪里笑話她。

    再開口,話里便帶了三分嘲諷:“原來燕帝和謝先生關系這般要好,竟連這種事都跟謝先生說過。”

    她看謝塵安一眼:“無論你們在謀劃些什么,但別傷害衛濯,也別傷害衛家。”

    江辭寧率先跨進了院落中。

    謝塵安立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看似巋然不動,面上卻露出一絲苦澀。

    第二日,江辭寧早早起身,見車馬已經準備妥當。

    謝塵安吩咐人送來朝食,人卻并未露面。

    用飯的時候,有侍女走過來稟報道:“姑娘,公子已經為你準備了路上所需的衣飾用品,這是單子,您看下還需不需要添置。”

    江辭寧并沒有看單子,只說:“一切都由你們公子安排。”

    用過飯之后,有人引她上了馬車。

    或許是為了避嫌,謝塵安沒有和她坐一輛馬車,兩輛馬車一前一后趕路。

    江辭寧坐在馬車中,心中仍在生氣。

    謝塵安心思深不可測,身上藏著太多秘密,好似一汪覆著冰雪的寒潭。

    她以為自己將寒潭上的冰雪拂去,擊破冰層,便能窺見底下的潭水。

    可等她將冰層擊破,才發現寒潭深不見底,潭水幽黑一片,她永遠也不可能看清全貌。

    初遇時,她以為他只是江淮謝氏子,后來發現他與大燕不清不楚,甚至搖身一變成了燕帝的幕僚。

    她以為這便是全部,可忽然發現他可能出身于大燕皇室,如今竟還能籠絡衛家為他辦事……

    江辭寧有種隔霧觀花的無力感。

    這樣的人若要設計她,她恐怕連半分還手之力也無!

    既然招惹不起,便只能敬而遠之。

    江辭寧昨夜想了許久,如今形勢混亂,她沒辦法回大燕皇宮,卻也不愿待在謝塵安身邊。

    等馬車駛回大燕,她自會找一個地方躲起來,靜觀其變,找機會再與燕帝匯合。

    無論如何她都得再回大燕皇宮,畢竟玉令還在那。

    江辭寧思緒繁多,迷迷糊糊間竟睡著了。

    再醒來時,她覺察到周圍安靜得過分。

    江辭寧打起車簾,發現馬車已經停下了。

    車夫見她醒來,笑道:“姑娘醒了?那便在此處用些飯食,再行趕路。”

    江辭寧下車,發現周圍只有他們這一輛馬車,驚愕道:“謝先生的馬車呢?”

    第68章 故居

    這回輪到車夫驚訝:“姑娘,我們公子沒同你說嗎?公子要回大燕,姑娘要去江淮,并不同行。”

    江辭寧愣了下,急匆匆回到馬車里,翻找箱子。

    謝塵安果然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數語。

    “齊燕兩亂,安居一隅,靜候佳音。”

    江辭寧捏著信紙,眼睫微微顫動。

    江淮……所以他是要謝家來庇護她么?

    大燕已亂,大齊不久也會亡國,她此時的確無處可去。

    江辭寧沉默了很久,久到車外的暗衛都暗自心驚。

    公子可是交代了,若是這姑娘不從,他們就算是將人打暈,也要把她帶到江淮的。

    好在江辭寧很快下了車,表情淡然:“用飯吧,用完飯盡快趕路。”

    車夫臉上浮現出幾分喜色:“好!這就安排。”

    馬車一路急行,待到第三日傍晚,駛入了江淮謝府。

    正是暮色沉沉的時分,芭蕉寬大的枝葉在晚風中搖曳。

    江辭寧從馬車上下來,一眼便看見了站在芭蕉樹下的青年。

    他面如冠玉,笑意溫潤,并無尋常世家子弟的倨傲矜貴之氣,反倒令人心生親近。

    他率先開口:“這位便是江姑娘吧,我乃謝家現任家主,姑娘叫我應時便好。”

    江辭寧行禮道:“辭寧見過謝家主。”

    謝應時微微一笑:“江姑娘舟車勞頓,我已命人備好飯菜,江姑娘用過之后可以早些歇息。”

    江辭寧原以為免不了要赴酒宴,沒想到謝家只打算讓她好生歇息。

    江辭寧一貫是不喜歡這些推杯換盞的宴席的,心中不免多了幾分好感,真情實意道:“多謝家主。”

    謝應時笑了笑:“這處棲云閣便是江姑娘之后的住處,江姑娘可以持這枚令牌隨意出入,平時不會有人來打擾。”

    江辭寧接過令牌,道謝:“多謝家主,費心了。”

    謝應時道:“江姑娘不必見外,風荷抱露已經趕往江淮,最遲三五日時間,便能與江姑娘匯合。”

    他又喚來一個生著圓臉的侍女,道:“秋桐是我身邊的老人了,江姑娘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訴她。”

    秋桐走上前來,滿臉笑意喚:“江姑娘。”

    江辭寧扶起她:“要多多勞煩你了。”

    謝應時見一切都交代得差不多了,與江辭寧告別:“我便不打擾江姑娘了。”

    謝應時命人備下的飯菜都是江辭寧愛吃的菜色,用罷飯食,略微小憩片刻,侍女進來稟報已經準備好香湯。

    浴桶中漂浮著新鮮的花瓣,獨屬于植物的淡淡清香繚繞在水汽之中。

    江辭寧將自己浸到水中,心想,看來謝塵安和謝家關系匪淺,這謝家嫡子的身份,明面上是立得住的。

    可他若出身于大燕皇族,又是如何輾轉到江淮謝氏,還成了謝氏嫡子的?

    江辭寧負氣地拍打了一下水面。

    說好要敬而遠之,怎么現在又在想他的事。

    水花濺了江辭寧一臉。

    她旋即想到,又怎么可能敬而遠之呢?

    她現在托了他的福,棲身于謝家,將來定是要還他人情的。

    又是懊惱,又是嘆自己不爭氣,江辭寧狠狠吸了一口氣,將整個人埋入水中。

    再起身時,江辭寧腦中已經一片清明。

    寒潭深及百尺,既然無法看清全貌,那她便當個過客,遠遠觀望便是。

    至于欠他的……她總能慢慢還。

    江辭寧就這么在謝府住了下來。

    正如謝應時所說,這處棲云閣極其幽靜,平日里從來不會有人來打擾她。

    并且棲云閣后門直接連通到一處小巷,出了小巷便是主街,這便意味著江辭寧進出謝府無須驚擾門房。

    江辭寧自知身份敏感,又是借住在謝府,為免給謝應時惹麻煩,從未離開過棲云閣。

    謝應時或許是怕她悶,差人送來幾箱子書,從詩集文論到民間話本應有盡有。

    江辭寧只能感嘆,謝應時真是方方面面都替她考慮到了。

    來到江淮的第四日,風荷和抱露趕到了。

    兩人皆是瘦了一大圈,一見著她便止不住淚。

    時局動蕩,命如飄萍,主仆三人多次離分,江辭寧也不由垂淚。

    三人抱著哭了一場,直到情緒漸漸平復,秋桐才走進來稟報:“姑娘,有客人求見。”

    棲云閣籠在一片郁郁蔥蔥中,雜花生樹,亭臺之上落英繽紛。

    衛濯立在亭中,伸手接住一片淺紫色的花瓣。

    江辭寧踏出門的時候,看見一抹挺拔的身影立在蔥蘢之處,烏發以玉帶高束。

    江辭寧腳步微頓。

    衛濯聽到響動回過身,他先是露出笑意,旋即看見江辭寧泛著紅腫的雙眼。

    衛濯表情微微一變,快步上前:“辭寧,誰欺負你了?”

    江辭寧搖頭:“風荷和抱露今天剛剛趕到,剛剛在里面說話。”

    衛濯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見她不似作假,才松了一口氣:“人已經安全抵達,你盡可放心。”

    江辭寧沉默片刻,問他:“衛侯沐休了?”

    衛濯聽出她話中的疏離之意,愣了下,旋即艱澀開口:“對不起。”

    “衛候何須向我道歉?”

    衛濯聽她一口一個衛候,胸膛發悶,聲音也低沉下來:“辭寧,你別這樣叫我。”

    “我瞞你在先,的確不對,但衛家早已是圣上的眼中釘,我不得不如此。”

    江辭寧抬眸看他:“阿濯,若我沒料錯,當初齊燕之戰,死傷無數,你和衛伯伯雙雙被擄,乃是衛伯伯故意設計的吧。”

    衛濯艱難地點點頭。

    江辭寧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放著衛伯伯替衛家謀劃的后路不走,非要劍走偏鋒,和謝塵安合作?”

    她眼睫顫了下,但還是說出口:“你可知他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么?”

    衛濯緩緩垂下頭:“我知道,他明為謝家子,實則乃是大燕的人。”

    江辭寧長久地注視著他:“既然知道,為何還要為他所用。”

    “他狼子野心,身份成迷,阿濯你可想過,有朝一日你助他成事,焉知不會落得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結局。”

    花搖影動,微風卷起衛濯兩鬢的碎發。

    他忽然抬頭,目光灼灼:“因為我不想屈居一隅,雖能安度此生,卻百無一成,史書都不肯眷顧半筆。”

    “辭寧,北窗高臥非我所愿,將軍的劍,天生是為沙場而生的。”

    江辭寧的心臟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酸麻不堪。

    衛濯粲然一笑:“辭寧,顧氏昏庸,以民膏民脂筑雕墻峻宇,何以為君?我早看不慣他們了。”

    “既有機會在前,為何不把握?”

    江辭寧張了張唇,卻是什么聲音都沒能發出來。

    她知道,衛濯賭對了。

    在夢中,統一天下的的確是大燕。

    也是在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對衛濯被謝塵安收攏一事反應那么大。

    因為夢中沒有這么一段。

    夢中她對衛家的最后記憶便是在齊燕大戰中,衛家父子雙雙失蹤,下落不明。

    可如果原本就有這么一樁呢?只是夢中的她不知道。

    江辭寧第一次意識到,這么久以來,她在利用夢中記憶的同時,也在被干擾。

    腦海中飛快劃過什么東西,江辭寧正要細究,卻被衛濯打斷。

    “辭寧,留在謝家并非長久之計,你可愿去找我爹爹?”

    去找衛伯伯?

    江辭寧顧不上捕捉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古怪感,搖頭:“阿濯,謝謝你一再出手相幫,但我必須回大燕。”

    方才還風流意氣的少年臉上漸漸流露出失望之色。

    江辭寧的視線落在他眼角的那道疤上,心中不忍。

    分明是琨玉秋霜的人物,如今卻要自毀聲名容貌,背負許多。

    她垂眸道:“阿濯,我明白你想要建功立業的心情,也支持你。”

    “但你聽我說,謝塵安身份并不簡單。”

    她咬咬牙,還是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謝塵安很可能也出身于大燕皇室。”

    衛濯聽聞此言,有些驚訝,旋即立刻一臉嚴肅對她說:“辭寧,不管你是從何處得來的推斷,此話萬萬不能同第二個人說。”

    他聲音里含了幾分急切:“否則可能惹來殺身之禍,辭寧,你明白嗎?”

    江辭寧見他著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我告訴你此事,是想讓你對謝塵安多加提防。”

    “如今你為他所用,若是將來他事成……”江辭寧欲言又止。

    她與謝塵安經歷種種,她實在是不愿意這般揣測他,可是在權勢面前,又有幾人能清清白白?

    衛濯眼里也多了幾分審慎。

    他點頭:“我答應你,會萬事小心。”

    事已至此,已經不是衛濯能輕易抽身而退的時候了。

    衛濯想起一件事:“給你遞信之人,是否可靠?謝塵安知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他雖然驚訝于江辭寧身在大燕皇宮,是如何安插人手替她遞送消息,但也明白既然江辭寧一意孤行非要前往大燕,定然也是做了準備的。

    為了保護舅舅,江辭寧并沒有向旁人透露余記點心鋪背后之人的真實身份。

    江辭寧聞言,也只是點頭:“絕對可靠,而且謝塵安和燕帝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衛濯放下心來:“那最好不過,你說得有道理,謝塵安此人深藏不露,我也當有所提防才是。”

    “既然大燕有你的心腹,如此一來,之后我跟你單獨聯系便簡單許多。”

    江辭寧頷首,沖他一笑。

    正值盛夏,綠意濃稠,少女的臉頰在一汪綠意中白凈得如同冷玉,微彎的唇卻透著櫻桃般瑩潤的色澤。

    衛濯心口一滯,如雷鼓動的心跳聲在耳畔響起。

    他從袖中摸出一只色澤金黃的蜜蠟手鐲,遞給她。

    江辭寧驚訝:“這不是我在東宮里雕琢的那只么?你撿到了?”

    她當時雕得倉促,此時細看,才發現手鐲被人沿著她雕刻的線條又細細打磨了一番,“獅”字活靈活現,躍然而出。

    衛濯頷首:“辭寧,有時書信難捎,我們以此鐲為約,任何時候,只要你差人送出這只鐲子,我便會傾盡一切送你離開。”

    江辭寧開口便想拒絕,衛濯卻比她更快,語氣里帶著哀求:“辭寧,不要拒絕我。”

    安靜片刻,江辭寧緩緩攏住手鐲:“好。”

    顧行霖沒有放棄尋找江辭寧,各大城池盤查嚴格,衛濯此行乃是秘密前來的。

    他不能多留,若是被人發現他身在江淮謝府,唯恐顧行霖聯想到什么。

    匆匆一面之后,衛濯連夜走水路回了華京。

    江辭寧坐在窗前,遙看窗外月華如水,心中暗自禱告。

    夢中記憶有限,她看不到所有人的結局,希望衛濯……平平安安。

    對她的搜查持續了十幾日之久。

    也許是顧行霖已經引起齊帝的懷疑,又或許是因為齊帝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宮中局勢生變,顧行霖顧不上她,放棄了搜查。

    饒是如此,江辭寧依然鮮少出門。

    她整日里宅在棲云閣中,賞花看書,臨帖作畫,也算樂得自在。

    時光倏然逝去,不知不覺中江辭寧已經在江淮待了兩月有余。

    期間大燕傳來消息,曹胥平叛順利,期間還找到了重傷昏迷的燕帝,如今已經班師回朝。

    江辭寧聽到消息的那一瞬,猛然起身:“家主說得可當真?燕帝回來了?”

    謝應時看著眼前激動有余的江辭寧,頷首道:“消息屬實。”

    江辭寧立刻問:“家主,可否幫我給些先生遞一封信?”

    謝應時的目光在她臉上微微駐足,“好。”

    江辭寧要回大燕。

    她在信中言辭懇切,請求謝塵安幫她安排。

    顧行霖在搜查她,她在大齊難以脫身,如今只有謝塵安能幫助她回到大燕。

    大燕已是夏末時節,庭前落花一地,間有枯葉掉落,生出瑟瑟之意。

    謝塵安身著寬大的淺青色道袍,松軟布料在他身下堆疊,如翻涌的浪。

    信是江辭寧親筆所書,她的字娟秀端正,又暗藏三分奔放遒勁。

    謝塵安想起初識之時,本以為她同其他高門貴女別無二般,循規蹈矩,乃是枝頭嬌花。

    現在他才明白,他這是看錯了人。

    將門之后,總是幾分桀驁不馴在身上的,否則她也不會一再做出驚世駭俗的決定。

    謝塵安又將信仔仔細細讀了一遍。

    他很好奇,她究竟要做什么?

    是為了燕帝么?

    謝塵安眼睫半斂,心口似有螞蟻在啃食,酥麻疼癢。

    不。

    只是為了燕帝……又何至于此?

    指尖從字跡上滑過,謝塵安開口道:“歸寒,取墨來。”

    他原本想讓她一直呆在謝家,直至一切塵埃落定。

    但他清楚地察覺到心中妄念。

    他要她呆在自己身邊,他要弄清楚她到底是為了什么……才如此急切想要回到大燕。

    落英拂過謝塵安的臉頰,神姿高徹的青年表情淡如積雪,黢黑如墨的眼眸中卻翻涌著晦暗風雨。

    江辭寧并沒有等太久。

    謝應時于十日后帶來了回信。

    江辭寧展信讀了一遍,眉眼舒展開來,向他道謝:“多謝家主幫我從中斡旋。”

    謝應時擺手:“只是遞了個信而已。”

    他欲言又止看著江辭寧。

    大燕如今正逢亂局,他不明白這位長寧公主為何要上趕著去。

    自然,他更不明白的是,松卿為何會答應。

    謝家于松卿而言,乃是他行至絕路也能安然無恙的棲身之所。

    既然想要護住江辭寧,將她留在謝家乃是最好的選擇,又何苦要大費周章將她接回大燕?

    他暗自感嘆,祖父曾說,松卿此人,看似進退有度,實則最為輕狂。

    興許……他另有籌謀。

    謝應時將諸多思緒盡數掩下,溫和笑道:“江姑娘還請放心,謝家會做布置,以確保你萬無一失抵達大燕。”

    江辭寧再次道謝:“家主和謝家之恩,辭寧沒齒難忘,將來若有機會,必定銜環節草相報。”

    謝應時微笑:“江姑娘不必見外。”

    他沉吟片刻,又說:“不知江姑娘可有時間,我祖父想在江姑娘離開前見一見你。”

    江辭寧有些訝異,但很快頷首:“隨時可以。”

    謝應時將見面安排在了第二日午時。

    謝應時親自引著江辭寧在謝府中穿行。

    這是江辭寧第一次踏足棲云閣之外的部分,謝家不愧為百年世家,飛閣流丹,睢園綠竹,比之雕梁畫棟的皇宮,別有一番底蘊在。

    他們停在一間屋門半掩的軒房前。

    謝應時笑道:“江姑娘,祖父在里面等你。”

    江辭寧道謝過后,踏入屋中。

    與江辭寧想象中不同,屋中陳設雅致,并無名貴器物,反倒以葦簾為飾,奇石作屏。

    一個老人臥坐在湘妃竹編織成的椅子上,手中卷著一冊書,面前點著一支縹緲搖晃的香。

    江辭寧恭恭敬敬道:“辭寧見過謝老先生。”

    老人緩緩地抬起頭來。

    那一瞬江辭寧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是萬年老松下一顆稚嫩的幼苗,于俯仰之間窺見歲月輪轉,滄海桑田的一角。

    老人頷首:“你便是鎮國將軍之女。”

    “正是小女。”

    老人唔了一聲:“你爹爹老夫曾是見過的,的確是人中豪杰。”

    江辭寧垂下眼簾:“謝過老先生夸贊。”

    老人忽然笑了下:“江姑娘也不遑多讓。”

    江辭寧不知如何接話,只能微笑作掩。

    “江姑娘性子沉穩,處變不驚,能在棲云閣靜候數月,那老夫能否問一問,又是為何要選擇回到大燕呢?”

    江辭寧沉默片刻,據實相告:“恕我無法告知老先生,不過辭寧的確是有事要辦。”

    老人豁達一笑:“是老夫唐突了。”

    窗外竹海濤濤,深濃淺綠相映成趣。

    老人注視著竹林,開口道:“松卿這孩子,看似性情冷淡,實則最是重情重義。”

    松卿?

    江辭寧愣了一下,她記得謝塵安表字為懷安,那“松卿”恐怕是謝家人對謝塵安私稱。

    在她怔忡的片刻,老人已經回過頭來,微笑著注視她:“若是松卿有所選擇,對友人定然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江辭寧眼角一跳,這個第一次見面的老人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

    她如今可不正是為謝塵安一重又一重的身份所惱么?

    她垂下眼睫,并不接話。

    老人慢悠悠起身,江辭寧正要攙扶,老人擺擺手:“江姑娘在此處隨意逛逛吧,這是松卿住的地方。”

    老人出了屋,將空間留給她。

    既然老人都這么說了,江辭寧在原地站了片刻,終于抬眸,仔細看向周圍陳設。

    謝家百年世家,謝塵安又與大燕皇室有所關聯,無論是哪一邊都是非富即貴。

    這處居所與之相比……卻幾乎稱得上質樸無華,甚至于,簡陋。

    行走坐臥所用之物處處透出古樸之感,桌案上的鎮紙是以松木雕刻而成,擱筆用的筆山乃是溪邊隨處可見的溪石……

    江辭寧難以想象,謝塵安平日里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嗎?

    她忽然想起,在宮中的時候,謝塵安似乎也鮮少作綺羅珠履,峨冠博帶的打扮。

    江辭寧更加迷惑。

    這樣一個無欲無求之人,很難將他與謀奪天下的野心聯想在一起。

    她往前一步,看向那半面書架。

    謝塵安看的書極多極雜,但一眼便能看出,最常被人翻閱的,是一本南華經。

    她隨手抽出,翻閱幾頁,被人以墨圈點的幾行字撞入眼簾。

    “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

    這句話說的是生死并不由人,江辭寧初時讀到的時候,不免覺得悲涼。

    可經歷許多之后,卻覺得所言極是。

    人這一生,不就是死生不由己么。

    她繼續往下看,眉頭漸漸蹙起來。

    謝塵安圈起來的,都是莊子對生死的一些看法。

    譬如“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這說的是萬物皆有生滅,人亦如此。

    謝塵安似乎極為贊同莊子的生死觀,往下翻閱,皆以墨圈點,直至江辭寧翻到一頁。

    “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

    竹海婆娑,落葉蕭蕭。

    午后淺金的光躍入窗欞,將竹影投映在捧書而立的少女身上。

    她怔怔看著那頁書,心中哀慟。

    這一刻,她看到的不是莊子超然物外的灑脫,而是命如飄絮,煢煢孑立的極致孤獨。

    泛黃的書頁邊,有人圈起這句話,以小字提了一句:

    “天地不為伴,日月兩相厭,吾歸何處?”

    吾歸何處?

    那一剎那,她仿佛看見牽著幼帝前來祭奠的攝政王謝塵安。

    分明已是一人之下、實權在握,卻透著說不出的寂寥。

    蟄伏敵營,謀奪天下,最后扶持幼帝登基……他這一生如此波瀾壯闊,為何會問出一句——

    “吾歸何處?”

    第69章 親吻

    再度踏上大燕,江辭寧的心境已然不同。

    路過故地的時候,江辭寧打起車簾一看,昔日細密花枝如今只剩一樹綠意。

    江辭寧喃喃道:“文冠花謝了。”

    風荷笑道:“這都快入秋了,已經過了花季。”

    馬車正要駕走,江辭寧忽然喚住車夫:“勞煩停一下。”

    她下了車,親手折下一枝文冠花,“走吧。”

    江辭寧抵達永安的時候,正逢一個雨夜。

    馬車緩緩進了一處陌生的宅院。

    抱露先下了馬車,撐傘道:“殿下小心腳下,路面濕滑著呢。”

    大燕入秋快,幾場秋雨落下來,入夜后便寒意漸生。

    江辭寧才下馬車,打了好幾個噴嚏。

    下人忙引著江辭寧匆匆進了屋,為她取來干帕姜湯等物,關切道:“姑娘快用些驅寒,千萬別感染風寒。”

    的確是冷的。

    綿綿的雨敲打在屋脊上,卷著濕意的夜風一陣陣倒灌而入,激得人不由想要貼近溫暖之物。

    謝塵安冒雨趕到到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屋子里燈火半傾,潑落一室昏黃。

    面如白玉的姑娘瑟縮在交椅之上,身上披了一張小毯,雙手捧著一蠱冒著熱氣的湯。

    霧氣氤氳了她的眉眼,只露出一點泛著紅的小巧鼻尖。

    風荷最先發現他,忙行禮:“謝大人。”

    交椅上的姑娘忽然抬眸,隨即沖他彎眼一笑。

    那一瞬,謝塵安只覺身后漫天風雨都被隔絕遠去,眼底只剩下一室融融燈火,和眼前彎眉淺笑之人。

    如墨眼瞳漸漸染上暖意,謝塵安唇角微微一揚,踏進屋中:“方才有事在身,一直拖到現在。”

    江辭寧起身:“謝先生以自己的事為重,不必顧及我的。”

    謝塵安只笑了下,“都辦完了。”

    “可用過東西了?”

    江辭寧搖頭:“不餓。”

    謝塵安想也是,一路舟車勞頓,她一貫是沒什么胃口的,但他還是交代人下去做幾樣清淡爽口的小菜。

    幾句寒暄完,兩人竟有些相顧無言。

    雨下得更大了,抱露將門窗掩上,外頭的風雨瓢潑聲被隔絕,倒是顯得屋內愈發靜謐。

    江辭寧沉吟片刻,終于開口問:“燕帝……”

    “我聽說他被尋回的時候重傷昏迷,現在情況如何?”

    謝塵安半斂的長睫輕抬,眸底沒由來地浮現出一絲冷意。

    他語氣淡淡道:“如今依然還沒醒。”

    江辭寧心中重重一沉。

    尋回來了又如何?如今大權旁落,這一昏迷,曹家恐怕就不會讓他醒來了。

    謝塵安沒有錯過她面上任何一個表情。

    她的擔憂,懼怕,甚至憐憫……如此復雜的情緒,叫他不知心中作何滋味。

    鬼使神差,他開口道:“如今局勢,已非一人能掌控,謝某勸殿下還是獨善其身,靜觀其變。”

    她手中那蠱驅寒湯已經漸漸冷卻,江辭寧將湯蠱輕輕放下,忽然道:“謝先生,我要回皇宮。”

    謝塵安的表情霎時變得一片冰寒。

    “若謝某沒有記錯,當初殿下只說要回大燕,并未提要回皇宮之事。”

    “而謝某,也只答應了你助你回大燕,再無其他。”

    江辭寧頷首:“我知道。”

    她起身行禮:“辭寧多謝先生助我回燕,之后諸事,辭寧不會勞煩謝先生了。”

    謝塵安的臉色更冷了,一雙如墨的眼也凝了重重冰色。

    他幾乎是從齒間吐出字句:“對殿下而言,燕帝就這么重要么?”

    重要到不顧自己的安危,也要以身入甕。

    心底某個角落便像是被烈火焚燒,不過短短幾次相處,為何她卻對燕帝如此念念不忘?

    江辭寧對上他的眼。

    若是之前,江辭寧并不愿同旁人解釋自己做事的緣由,

    但……

    那間質樸的住所,那句被人提在書頁上的話卻反反復復出現在眼前。

    越是孤獨至極的人,越是希望能夠有人以誠相待。

    她明白這一點。

    于是江辭寧開口道:“謝先生,辭寧不想瞞你,我回皇宮……的確是有事要做。”

    她想起帝王曳地的冕服,“不全是為了燕帝。”

    要拿回玉令,也要完成對蘭妃的承諾。

    謝塵安聽到她的回答,先是一怔,旋即心底涌起說不清的復雜。

    這似乎是他想要聽到的答案,但當他發現在江辭寧心中,燕帝也并非如此重要時,最隱秘的角落又生出幾分失落。

    真是瘋了。

    謝塵安沉默了許久,直至將雜亂的情緒一點點壓制下去,才開口道:“皇宮現在很危險。”

    “燕帝雖然被尋回,但如今氣若游絲,命懸一線,曹家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江辭寧在心中發文,什么時機?

    一個天下易主的時機么。

    他們都心知肚明,但無一人戳破。

    江辭寧道:“我知道,但謝先生,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謝塵安凝望著她,許久之后,他道:“非去不可的理由?”

    江辭寧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只是誠懇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具體緣由我無法向先生透露,但請先生相信我,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謝塵安沉默不語。

    江辭寧盯著燈花,心想:反正她只是同他說一聲,她要不要去皇宮,本就跟他沒什么關系。

    耳畔忽然響起謝塵安的聲音:“今時不同往日,你無法以長寧公主的身份回去,此前曹胥曾打過你的主意,你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江辭寧捕捉到了重點。

    難道說她隨燕帝平亂之時,派來刺殺她的刺客出自曹胥之手?

    可是曹胥為何要刺殺她?

    謝塵安像是看出她的疑問,開口道:“大齊將你送來和親,雖然已經是默認放棄你,但燕帝虐殺女子,多半會尋個由頭,對外宣稱乃是發急病暴斃而亡,如此兩國情面上還算過得去。”

    他忽地一頓,眸色轉冷:“曹胥卻是想以非常手段……”

    “曹胥早年在邊疆虜獲敵國戰俘,曾效仿蠻人實行牽羊刳心之刑。”

    江辭寧聞言,臉色微變。

    她疑惑道:“可是曹胥為何……”

    她旋即反應過來:“他莫不是想借此激怒亂民,好為自己的平叛之舉多添一個正當理由?”

    畢竟最初暴亂的幾州都曾屬于大齊,而她又是大齊的和親公主,若是亂民看到她受此折辱,定會更加瘋狂。

    如此一來,曹胥領兵出征,打壓亂民的行為便更加具有正當性。

    事情已經過去許久,江辭寧此時才后知后覺,若是當時她落入曹胥手中,恐怕只會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謝塵安頷首:“曹胥此人,生性暴虐無度,又狂妄自大,終有一日必會自食惡果。”

    江辭寧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

    如今大燕幾乎已經徹底落入曹家之手,謝塵安語氣卻如此篤定,只能說明……他們的確是在布局。

    那么燕帝當真是重傷昏迷嗎?

    江辭寧心中愈發懷疑。

    江辭寧將心頭重重疑問暫時壓下,“多謝先生提點,謝先生乃是燕帝的幕僚,如今不便現身,你無需插手此事,我有辦法入宮。”

    謝塵安開口:“殿下當時既敢自請和親,便叫謝某看清,殿下并不甘于任人擺布,謝某直言,若是謝某安排,定不愿讓殿下進宮。”

    “殿下如今一意孤行,就不怕在皇宮中喪了命?”

    燈花無人剪,跳動的燭火在她眼底投下一片狂亂的陰影。

    “我有退路。”

    謝塵安眼角微微揚了下,聲音冷淡道:“那便如殿下所愿。”

    雖然她回不回皇宮與謝塵安關系不大,但最終還是聽到了她想要的回答。

    江辭寧一笑:“只希望不要撞了南墻,最后不得不來向先生求助。”

    第二日,江辭寧往周府遞了一封信。

    又過了兩日,蘭妃的娘親入宮探望,出宮之后,青玄宮中悄無聲息多出了一個宮女。

    蘭妃屏退眾人,回頭看向立在屋角的江辭寧,又驚又喜,過去拉她坐下:“辭寧,我真的沒想到你還會回來!”

    她衣角寬大,但依然遮不住渾圓的小腹,儼然是已經顯懷了。

    江辭寧拉住她的手:“蘭妃娘娘最近如何?”

    蘭妃竟然怔怔落下淚來,她連忙掏出帕子擦了下眼淚:“近來情緒越發起伏不定,讓你見笑了。”

    江辭寧只是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阿蕙,你受苦了。”

    她喚的是自己的閨名。

    蘭妃眼眶又是一熱,她忍住情緒,道:“你都不知道,我方才看到你的時候是多驚訝。”

    她又好奇道:“你是如何說動我娘帶你進宮的?”

    江辭寧微微一笑,眼神看向她的肚子:“知道這個秘密之人,自然是你的心腹。”

    “我對夫人說,會將那個孩子平安帶出宮中。”

    蘭妃一愣,旋即再度沒忍住,淚濕眼睫。

    她秘密孕子一事,爹娘都知道,但從未對此事表露出任何看法。

    她深知爹爹早已被曹家許諾的富貴榮華迷了眼,當初送她入宮,便已經決定要放棄她這個女兒,曹家就是要她死,他也絕不會出手干涉。

    但她沒想到……娘親會背著爹爹將辭寧送進宮中。

    蘭妃想起娘親斑白的兩鬢,和自己方才對她冷淡的態度,再度落下淚來。

    哭了一場,蘭妃終于在江辭寧的溫言相勸中收斂了情緒。

    她眸中多了些堅毅:“辭寧,謝謝你,既然你都回到了宮中,我定會努力保下這個孩子。”

    江辭寧頷首:“會的。”

    江辭寧又問:“你可去看過燕帝,他現在情況如何?”

    提起此事,蘭妃神色一黯:“我自顯懷之后,壽康宮那邊便命人時時看守,不讓我出青玄宮,我如今也不知燕帝的情況。”

    她語氣中浮現出幾分擔憂:“如何燕帝昏迷不醒,曹家把持朝政,偏偏太后又遲遲不宣布我已經懷有燕帝子嗣之事……”

    “辭寧,我擔心計劃有變,太后會不會不要這個孩子了?”

    江辭寧此時其實也很是疑惑。

    她在夢中親眼看到謝塵安扶持幼帝登基,可是蘭妃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是燕帝的……

    太后一邊要蘭妃孕子,一邊又任由曹家掌權……

    處處都是矛盾。

    等等。

    江辭寧忽然想到某種可能。

    若是那一夜,和蘭妃在一起的男子就是燕帝呢?

    傳聞中只說燕帝自幼毀容,因此以鎏金覆面,可若是燕帝并沒有毀容呢?!

    江辭寧被自己的想法驚得倏然起身。

    “阿蕙,我有一個猜測。”江辭寧定定看著蘭妃。

    “都說燕帝是自幼毀容,才帶著面具,既然無人見過他的真容,若是那天晚上……和你一起之人就是他呢?”

    蘭妃也驚得瞪圓了眼。

    旋即她搖頭道:“不,辭寧……”

    她像是難以啟齒般,開口道:“你或許不知道,但宮中早有傳聞,說燕帝在少時被毀……不能人道。”

    “正因為如此,太后后來才漸漸不往他宮中送女子。”

    江辭寧卻說:“可正如你所說,這是傳聞,既然是傳聞,也許是燕帝故意捏造出的假消息,為的就是讓太后不再盯著他的子嗣。”

    蘭妃盯著桌案一角,片刻之后,她忽然開口:“辭寧,其實我有一件事情瞞著你。”

    她胸膛起伏,似是鼓足了勇氣開口道:“壽康宮那位……可能也有孕。”

    江辭寧初聞此話,腦子里懵了一瞬。

    壽康宮……太后有孕?!

    這太荒謬了!

    先帝已經故去多年,哪怕是太后暗中養了男寵,但她貴為一國太后,也絕不可能做出這樣荒唐的事!

    蘭妃繼續說:“我懷孕之事乃是秘密,取用安胎養神的補品都要避人耳目,一次我宮里的人看見壽康宮的宮女也在取用保胎之物……”

    “我覺得奇怪,但也未作它想。”

    “直到后來……我親眼瞧見鄭太醫從壽康宮的偏門出來,鄭太醫擅長的正是婦人之疾,分明太后抱恙以來,用的都是王、陳兩位太醫,鄭太醫又為何會出現在壽康宮?”

    “我細細回想,發現太后宣稱身體不適,閉門靜養正是在我有孕之后……從那之后,太后便從未在眾人面前露過面。”

    江辭寧的心臟狂跳起來,“所以,你是懷疑……”

    “太后想要偷龍轉鳳,借你的肚子,把她的孩子生下來?”

    蘭妃露出苦澀的笑:“是,也正因為如此,我從一開始便猜測我和我腹中孩兒活不了。”

    江辭寧漸漸冷靜了下來。

    雖然荒誕,但皇家荒唐的事還少嗎?

    可她夢中有幼帝登基,謝塵安不可能去扶持一個外戚之子。

    更何況幼帝喚謝塵安皇叔……

    幼帝是燕帝之子,而那一夜和蘭妃在一起的人就是燕帝,這才是最合理的解釋。

    江辭寧緩緩搖了搖頭:“阿蕙,我覺得燕帝應該知道太后有孕一事。”

    “你想,燕帝這么多年一直排斥子嗣一事,為何偏偏這一次妥協了。”

    “太后想要偷龍轉鳳,焉知燕帝不會將計就計……”

    江辭寧像是自言自語:“可是,太后為什么要以這般冒險的方法誕下一個孩子呢?”

    “若說覬覦帝位,她大可學武后奪權,若說想要讓曹家將蕭氏取而代之,她也完全可以替曹家謀劃……”

    至于這個孩子……

    她實在是想不通。

    她的眼神落在蘭妃的肚子上:“興許一切等這孩子……不,等太后的孩子落地,便能真相大白。”

    她蹙起眉頭:“阿蕙,若是你的猜測不假,太后那邊只要一發動,他們便會千方百計讓你腹中的孩兒落地。”

    蘭妃霎時白了臉,緊張地抓住扶手。

    江辭寧道:“你放心,如果一切正如我們的猜測,燕帝不會讓你和孩子有危險的。”

    蘭妃浮出一抹苦笑:“可是,這些都是我們的猜測。”

    江辭寧眼眸雪亮:“我只需要去確認一件事,便能知道這些推測到底是真還是假。”

    傍晚時分下了一場雨,入夜之后,整個皇宮中薄霧彌漫,一片陰森。

    一道纖瘦的身影沿著矮墻無聲無息來到崇政殿附近。

    崇政殿燈火徹夜長明,曹胥安插了許多人手在四周巡邏,布防嚴密。

    侍衛每一個時辰換一班,交接之時布防最弱,燕帝不可能被人帶走,但要偷溜進去卻有機可乘。

    江辭寧耐心地躲在暗處。

    夜色漸深,烏云掩月,兩隊侍衛終于開始輪換。

    江辭寧瞅準時機,悄無聲息推開一道偏門,輕飄飄進了屋。

    她對崇政殿還算熟悉,借由紗簾擺件遮擋,貓著腰飛快朝燕帝的寢房摸去。

    好在正如蘭妃所說,曹胥掌權,燕帝如今已為魚俎,宮人難免疲懶,入夜之后并不守在他身邊,而是偷摸躲著睡覺。

    江辭寧一路暢通無阻,直到看到躺在重重軟帳中的燕帝,她腳下一頓。

    屋內未點燈,月色霜白,將他面上的鎏金面具映得一片森然。

    他靜靜躺在榻上,放在被面之上的手瘦骨嶙峋,皮膚泛著干枯而慘白的色澤。

    那一剎,江辭寧心中翻涌出難言的滋味。

    她想起他提筆在她背脊上畫下的一筆筆,想起他醉時清淺而朦朧的呼吸……

    前世與今生,種種交織在一起,叫她生出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感。

    一切如水中月碎,只剩眼前茍延殘喘,仿佛隨時會消失的青年。

    江辭寧凝望了他許久,終是邁出腳步,緩緩俯身。

    江辭寧的指尖觸上那張冰涼的面具。

    她手指有些顫抖。

    鎏金細膩的紋理剮蹭著她的手指,微癢,又帶來一絲徹骨的寒意。

    江辭寧忽然想不顧一切轉身離去。

    可最后,她還是輕輕揭開了面具。

    月色愈發黯淡,卻依然清晰地照出一張臉。

    一張被利器毀過,又慢慢愈合成猙獰疤痕的臉。

    她心頭一跳。

    她凝視燕帝片刻,試探著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臉上的疤痕。

    然而手指剛剛觸上他的臉——

    “什么人!”

    屋外忽然有人高喝!

    江辭寧心神俱顫,飛快將面具蓋上,正要折身逃跑,忽然被人抓住手臂!

    她頭皮發麻,魂飛魄散,險些叫出聲來。

    那人聲音沉穩:“是我。”

    身體先于反應,她服從地跟著來人飛快往旁邊的屏風后一避!

    伴隨著外面的嘈雜,一聲咔噠輕響,江辭寧和謝塵安雙雙跌入一間暗室。

    她身子失去平衡,狼狽地撲到謝塵安身上,兩人撞了個滿懷。

    暗室四角以夜明珠嵌壁,瑩瑩冷光照耀間,謝塵安看到了江辭寧臉上還未干的兩行清淚。

    外面是搜查的侍衛,一墻之隔狹窄的暗室中,兩人呼吸相聞,緊密相貼。

    江辭寧慌忙撐著他的肩,想要起身,卻忽然被人抓住胳膊。

    謝塵安將她牢牢圈在懷中,墨黑眼瞳中似有幽暗的火在跳動。

    像是妒忌,又像是不解和疑惑,他定定注視著她腮邊未干的淚痕。

    頃刻之后,謝塵安忽然俯身,輕輕吮住那滴淚。

    第70章 質問

    江辭寧瞳孔一縮,頭皮霎時炸開。

    唇角微涼,舌尖滾燙,他笨拙地像是初學展翅的雛鳥,在她臉頰上輾轉研磨,輕輕吻去淚痕。

    有侍衛以刀戟劃過墻壁。

    金石震動聲順著墻縫傳到暗室,傳到以背抵墻的謝塵安身上。

    酥麻之感攀上背脊,滲入骨縫,他微微戰栗,抓著江辭寧的手收緊,緊得像是要在她身上留下屬于他的痕跡。

    兩人呼吸都亂了。

    暗室中的空氣似是被寸寸擠壓,江辭寧呼吸不暢,似是溺水的鶴,下意識微微仰起修長的脖頸。

    謝塵安忽然放開她。

    他低垂眉眼,面色清冷,唇卻因為方才的吸吮泛著妖異的紅。

    他的眸色太深,似是暗流涌動的河,又如深不見底的淵,江辭寧下意思避開他的視線,面色漲紅,喃喃出聲:“謝先生……”

    謝塵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壓在她唇上:“噓——”

    “他們還沒走。”

    江辭寧掙扎了片刻,用眼神示意他放開她。

    謝塵安不為所動,沉靜而認真地凝視著她。

    江辭寧生出一種錯覺。

    她便如落入獵網的獵物,而謝塵安,便是手執獵網的獵人。

    他在端詳什么?

    他又在思索什么?

    江辭寧不敢看他的眼,只好用力撐著他的肩,好讓兩人之間保持著距離。

    時間一點點過去,直至外面徹底安靜下來,謝塵安才松開了她。

    江辭寧慌不擇路,伸手去摸暗室墻壁,她要找到機關,她要出去。

    謝塵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暗室中有埋伏,你若是想誤觸,便繼續。”

    江辭寧愣住,她放開手,回頭道:“謝先生,暗衛已經撤走,我們可以出去了。”

    謝塵安淡淡道:“暗室每開啟一次,要隔半個時辰才能開啟第二次。”

    江辭寧呼吸一凝。

    她緩緩回身,將自己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竭力平靜道:“那我們就在此處等等。”

    謝塵安看她一眼,走到一旁的美人榻上坐定,“不過來?”

    江辭寧扯出一個笑:“我就在這里。”

    回答她的是一聲喑啞的笑。

    “為了回宮,殿下寧愿蟄伏在青玄宮當一個宮女,又寧愿冒著生命危險來看燕帝,卻連挨著我坐一下都不愿么。”

    江辭寧愣了下,搖頭:“不是……”

    “殿下。”他忽然語氣認真地喚她。

    江辭寧倚著墻壁,看向他。

    暗室四角的夜明珠如同蒼涼的月,將他的背脊弧線勾勒得無比清晰。

    他偏頭看她,表情隱在一片暗色之中:“人只有一顆心,如何能分給兩個人?”

    江辭寧眼角一跳,似是被戳中隱秘的心事。

    她面無表情看向謝塵安:“先生在說什么,辭寧不懂。”

    “你動情了。”

    他忽然起身,一步步朝著她走過來:“就在方才。”

    暗色的影張牙舞爪,一點點攀上她的裙擺。

    江辭寧下意識想要往后退,卻發現已是退無可退。

    她的手掌撐住墻壁,仰頭看向逼近她的人。

    謝塵安將她囚禁在方寸之間:“殿下這一次,又要以什么理由來搪塞我。”

    “朝臣與宮妃?”

    “師生不可逾矩?”

    他似乎在笑,一雙眼卻又毫無笑意:“殿下來大燕和親,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他忽然抬起手,似要觸碰她的臉。

    這是一個極富侵占性的動作,江辭寧眼睫顫抖,偏偏抬起下巴與他對視。

    然而他的手只擦著她的臉頰而過,觸上她頭頂一個地方。

    墻壁松動,一條細縫在她身后露出。

    “半個時辰的事,是我騙你的。”

    他面上沒什么表情,吐出的字句卻冰冷:“燕帝就躺在那,殿下若是想瞧,便瞧仔細了。”

    “殿下看不到他骨子里的卑劣,卻能看清楚他身體上的殘缺。”

    謝塵安的話太過刻薄,叫江辭寧不由微微蹙起眉頭。

    暗門就在身后,江辭寧能看到床榻上燕帝的衣角。

    有的疑問在心底積壓久了,總有爆發的時候。

    江辭寧沒忍住,問他:“謝先生為何對燕帝懷著那么大的惡意,他不是……”

    他不是你的血親么?

    江辭寧沒說出后半句話。

    謝塵安笑了下,“惡意?”

    “你以為那些有關他的傳聞都是憑空捏造而出的么。”

    江辭寧記得他們在山谷中曾探討過此事,眼下也不想聽他再說第二遍,打斷他:“謝先生說的,我都知道。”

    “我并不想為他辯解什么,可是謝先生……”

    她沉默片刻,還是說出口:“至少他臉上的傷,并非他所愿,謝先生卻用這般刻薄的話來評價一個人……”

    她似在喃喃自語:“謝先生含霜履雪,淵渟岳峙,不該是這樣的。”

    含霜履雪,淵渟岳峙。

    謝塵安一愣。

    他齒間輾轉這幾個字,忽然笑起來。

    只是笑聲像是被埋在胸膛中,倒有些悶悶的苦澀。

    “殿下看人是不大準的。”

    他表情極淡,淡得仿佛青石之上就要消逝的積雪。

    “謝某之卑劣,殿下從未窺見。”

    江辭寧只覺他今夜舉止反常,此時既已確認了燕帝的長相,江辭寧也不愿在此處與他糾纏。

    她刻意結束話題:“世人皆道日久見人心,謝先生是什么樣的人,相處久了,我自會知道。”

    “謝先生,方才打草驚蛇,我們還是快些離開為好。”

    她意有所指道:“你我都不是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她說完話,手指輕輕搭上暗門。

    方才被困在暗室中,她聽見侍衛們被調遣到另外一個方向的命令。

    謝塵安不可能莫名其妙出現在這里,既然出現在這里,說明他已經做好萬全之策。

    結合他方才囂張打開暗門的舉動,只能說明外面的人都被引到其他地方去了。

    江辭寧沒有過多猶豫,推開了暗門。

    果然外面除了燕帝,并沒有其他人。

    江辭寧悄無聲息借由軟帳躲到屏風之后,警惕地觀察著,確認沒有危險后,率先離開。

    謝塵安立在暗門旁,目送她的背影消逝在暗色之中,才緩緩走到燕帝榻邊,摘下他的面具。

    躺在榻上之人,的確是蕭翊。

    他凝望著那張疤痕縱橫的臉,像是要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許久之后,他才將一粒通體烏黑的藥丸送入他口中。

    或許是夜色黯淡,或許是蕭翊因為病痛的折磨脫了相,也或許是因為江辭寧太過倉促……

    總歸江辭寧沒有注意到,蕭翊和謝塵安有三分相似的眉眼。

    青玄宮中,蘭妃徹夜未眠。

    直至有人輕輕推開門,蘭妃倏然起身。

    更深露重,江辭寧的長睫似被霧氣染濕。

    蘭妃快步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可還順利?有沒有人發現你?”

    江辭寧點頭:“一切順利。”

    蘭妃松了一口氣,表情卻又漸漸繃緊。

    江辭寧明白她在為什么緊張,她率先開口:“我看見燕帝的臉了。”

    蘭妃定定看著她,抓住她胳膊的手也變得用力。

    “他臉上有許多疤痕。”

    蘭妃有一瞬的恍惚,像是希望被打破,搖著頭喃喃道:“那個人……臉上沒有疤。”

    當時她雖然意識迷離,記憶中男人的長相也有些模糊不清,但對方臉上有沒有疤,她還是分得清的。

    江辭寧沉吟不語。

    蘭妃癱坐在一旁,眼底漸漸浮現出淚意,卻強忍著難過說:“辭寧,勞你冒險走了一趟。”

    江辭寧忽然開口:“阿蕙,眼見不一定為實。”

    蘭妃一愣,抬起頭來愕然看著她。

    江辭寧不能將夢中謝塵安扶持幼帝登基一事告訴她,自然也不能將關于蘭妃腹中孩子身份的猜測告訴她。

    她只能模棱兩可道:“燕帝如今落在曹家手里,自然不能露出破綻。”

    “我聽聞有人能易容成他人的相貌,那么做幾道疤,也完全是能夠以假亂真的。”

    蘭妃猶豫片刻,道:“可是燕帝當年……聽說他是以匕首自毀容貌,許多宮人都親眼瞧見。”

    江辭寧垂下眼睫。

    那一夜燕帝在她背脊上勾勒的場景歷歷在目。

    以假亂真、混淆視聽的招數,能用在旁人身上,就不能用在自己身上嗎?

    她笑了下:“阿蕙,我方才說了,眼見不一定為實。”

    蘭妃眼底又漸漸燃起希望,她雙手搭到小腹上,喃喃自語:“希望吧。”

    江辭寧凝視著她隆起的腹部,說著安慰的話:“你放心養胎,真相到底是什么,總會見個分曉。”

    蘭妃抬頭對她感激道:“辭寧,謝謝你。”

    江辭寧笑了下,心底卻涌起一種古怪的感覺。

    蘭妃肚子里的,真的是燕帝的血脈嗎?

    夢中她看得并不分明,只記得幼帝錦衣華服,是個芝蘭玉樹的小公子,卻沒仔細看他的長相。

    他的眉眼會長得像燕帝嗎?還是更像蘭妃一些?

    江辭寧想起方才揭開面具的匆匆一眼。

    饒是傷疤縱橫,卻依然掩蓋不住燕帝青雋的五官。

    江辭寧的目光又落到蘭妃臉上,無論這個孩子隨了爹爹還是娘親,都會是好看的。

    蘭妃見江辭寧陷入恍惚,輕聲喊她:“辭寧,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下去歇息?”

    江辭寧回過神來,對她微笑:“的確有些累了。”

    她起身:“那就不打擾阿蕙休息了。”

    蘭妃忙說:“哪里的話,今天辛苦你了,辭寧,你也快去歇息吧。”

    “你住的地方我都打點過了,不會有外人進去,你大可隨心。”

    蘭妃心細,給江辭寧安排的偏殿恐怕是除了青玄宮主殿最好的一間。

    地方寬敞,殿門一合,獨立于外,并且除了她們主仆三人,偏殿中沒有其他宮人。

    地方是足夠安全私密的,可江辭寧躺在榻上,卻盯著照進屋中的一道月光翻來覆去。

    一會兒是謝塵安傾身而來,在她臉頰之上輾轉的吻,一會兒又是她伸手揭開燕帝的面具,他形銷骨立,全無生氣的模樣……

    江辭寧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感到無盡的疲憊。

    為什么所有人都有秘密?

    就連她自己也是。

    幾場雨落下,大燕忽地入了秋。

    宮墻角落堆了厚厚的落葉,原本就冷清的皇宮更加寂寥。

    蘭妃肚子越發大了,地上泥濘濕滑,她又是個好動的性子,每日總要在院子中走上幾圈,宮人們俱都提心吊膽,生怕她一不小心摔了跌了。

    江辭寧命人沿著她常走的路鋪上一層草墊,有了草墊之后,哪怕下雨也不用擔心地面濕滑了,只需經常更換,便可保障干凈如新。

    就是草墊與這精美的宮殿格格不入,看上去不大雅觀。

    蘭妃倒是不在意這些,如今燕帝尤在病中,壽康宮更是整日大門緊閉,誰會這個時候來青玄宮,丑就丑,再不讓她出去溜達,她都快要憋瘋了。

    先前來為蘭妃保胎的太醫依然秘密進出青玄宮,只是除此之外,卻問不出什么。

    “圣上命老臣竭盡所能,保娘娘和龍子無虞。”

    可是如今燕帝已然一天天衰敗下去,所有人都做了心理準備。

    燕帝一旦駕崩,青玄宮又當如何?蘭妃母子又當如何?

    沒有人敢細想。

    江辭寧期間又偷偷去崇政殿看過燕帝一次。

    這一次,江辭寧沒有揭開他的面具,只靜靜立在床榻前看著他。

    他更瘦了,露在外面的手透著冷灰色的、不祥的白。

    他安安靜靜躺在床榻之上,像是一抹隨時會消失的月光。

    一個將死的帝王,宮人自然也疏于服侍。

    他披散在枕上的長發已經微微凝結,像是多日沒有清洗。

    原本潔白的寢袍也沾染了斑斑點點的水漬。

    或許是喂藥時弄撒的。

    江辭寧凝視著這個與她糾纏過深的青年,心想,難道夢中在她早早死去之后,他也遭受著這樣的折磨么?

    他原本是多么喜潔之人。

    夢中和他相處的片段,哪一次他不是沐浴更衣之后才開始批閱奏折?他所用之物,哪一件不是潔凈如新,無半點污損。

    若這是他們的計劃,那他對自己該有多么殘忍,才愿意渾身臟污躺在此處,讓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流失。

    “你又在為他流淚。”

    一道縹緲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這些時日,除了回凌云宮取玉令,其余時間江辭寧一直躲在青玄宮。

    這是她和謝塵安自那一日之后第一次見面。

    又是在同樣的地點。

    謝塵安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牽著她的手走到暗室。

    江辭寧掙扎,他淡淡道:“你若想被人發現,便繼續留在此處。”

    她泄了力,跟著謝塵安進了暗室。

    江辭寧趕在暗室門合上前將眼淚擦干。

    謝塵安注意到她的動作,沉默片刻,開口道:“那天的事……是我不對。”

    江辭寧不說話。

    謝塵安說:“不要再來了,如今皇宮被曹家的人把持,若是你被發現,會有危險。”

    安靜了片刻,江辭寧忽然抬眸問他:“他會死,對嗎。”

    “曹胥在等待最后一刻,他要一個合適的時機,那個時機……就是燕帝駕崩。”

    “既然明白,又為何還要問。”

    “因為我不相信。”江辭寧的尾音里帶了幾分顫:“你們分明還有其他辦法扳倒曹家,為何偏偏要讓他死。”

    謝塵安看著她慢慢涌出淚意的眼,“這是他的意思。”

    江辭寧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辭寧,對有的人來說,活著,反而是一種折磨。”

    江辭寧眼睫撲簌,緩緩垂下眸。

    謝塵安盯著墻壁一角的夜明珠,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收緊。

    “謝先生,我再問一個問題。”

    “蘭妃的孩子,是燕帝的么。”

    這一次,謝塵安沉默了很久,直至夜明珠的光澤都黯淡。

    終于有一道聲音響起:“蘭妃腹中子,是蕭氏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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