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糾葛
大齊,東宮。
孫蔓怡躺在鋪了冰玉涼席的榻上,手邊放了一碟井水湃過的西瓜,兩個宮女圍著她打著扇子,卻依然熱得心煩氣躁。
顧行霖的選妃大典已于上月結束,孫蔓怡得償所愿成了太子妃。
與她一并嫁入東宮的還有兩個側妃,太后替她掌了眼,兩位側妃出身皆不高,相貌也平平無奇。
加之顧行霖寵愛,孫蔓怡自然沒把她們放在眼里。
孫蔓怡原以為忍耐多時,嫁到東宮才是好日子的開始,卻沒想到形勢會急轉直下。
大齊剛敗了一場仗,國庫吃緊,各宮份例一縮再縮。
宮中每年用冰便是一大筆開銷,冰塊開采、運輸、保存都極為耗費人力物力,于是齊帝大筆一揮,便將此項開支削減了大半。
份例削減之后,各宮的冰都不夠用了,不得寵的妃子連取用冰塊做些消暑吃食都是奢侈。
可入了伏之后,天氣一天熱過一天,沒冰叫人怎么過活!
顧行霖尤其怕熱,于是偷偷按照往年份例囤了冰偷偷用。
別的宮中宮人齊齊上陣,熱得汗流浹背給主子打扇,東宮卻好,顧行霖起居常用的幾個大殿四角放著裝滿了冰的冰鑒,涼氣四溢。
顧行霖素有仁善之名,倒也不拘著宮人進出殿中,看見有人借著干活的由頭躲涼,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東宮上下原本是心存感激的,偏偏不知誰在外多生了口舌,叫人知道了此事,隔天便有人上書,將此事捅到了齊帝面前,還彈劾顧行霖“驕奢淫逸”。
齊帝為以身作則,自己都熱得半夜輾轉難眠,東宮倒好,竟先享受到他頭上去了!
齊帝當即大怒,將東宮的屯冰盡數搜出,敕令顧行霖閉門思過,不得用冰。
顧行霖兩度被禁足,朝中風向自然有了變化,于是連帶著孫蔓怡這個剛剛嫁入東宮的太子妃也沒那么好過了。
孫蔓怡印象中,顧行霖一直是一個溫文爾雅之人,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兩度被禁足,加之酷熱難忍,顧行霖近日的性情愈發暴躁不定起來。
一日飯食不合口味,顧行霖竟當場掀桌,熱湯灑了宮女一身。
天氣炎熱,那宮女身上的燙傷很快潰爛發炎,若不是孫蔓怡得知此事命人去給她診治,恐怕要丟了一條命。
她命人封死消息,萬萬不能叫此事傳出東宮。
值此風口浪尖,東宮失德,豈不是趕著上去給人遞把柄?
要知道圣上可不是燕帝,他膝下兒子多著呢!
孫蔓怡盯著那碟紅艷艷的西瓜,強忍著平復躁亂的心緒。
太后說得對,如今她既已經成為太子妃,便將孫家和東宮綁到了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原本這些時日顧行霖將自己關在書房中,閉門不出,她也懶得管他。
但現在……
孫蔓怡抿了抿頭發,扶著宮女慢悠悠起身:“取上一碟西瓜,隨本宮去書房。”
守在書房門外的內侍看見太子妃來了,忙行禮:“見過娘娘,殿下正在休息呢。”
孫蔓怡聞到書房中傳來的濃濃酒味。
她橫眉道:“讓開。”
內侍哪敢攔她。
書房中一片混亂,顧行霖扯開衣襟,袒胸躺在軟榻上,哪有一國儲君的樣子,反倒像個紈绔浪蕩子。
孫蔓怡氣得眼前一黑,重重將西瓜放下。
她緩了片刻,才走過去過去扶起他:“殿下,臣妾來給您送些瓜果,井水湃了一夜,冰涼可口。”
顧行霖猛然打掉那碟西瓜,眼神陰翳:“孤何時連碟冰鎮瓜果都吃不起了?!還要井水湃!”
孫蔓怡被拂了面子,心中惱怒,但忍下來,笑著說:“殿下,現下人人都在盯著咱們東宮,您千萬不要被人抓住了把柄。”
顧行霖抬起眼睛,冷笑道:“把柄?”
“父皇兩次禁了孤的足!孤看他恐怕是等不及要將孤這太子廢了!”
孫蔓怡臉色發白,“殿下!還請慎言!”
她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含著淚說:“殿下,您五歲便被冊立為儲君,聰明神武,人人稱贊,怎可如此自輕自棄。”
“如今人人等著看東宮笑話,越是這個時候,您就越該振作起來。”
顧行霖搖頭:“不一樣了,孤如今……”
他語氣陰沉:“都怪江辭寧!若不是因為她,孤也不會被父皇禁足,淪為笑柄!”
“一切都是從那一次開始的!都怪她!”
孫蔓怡眼角微跳。
這些日子顧行霖時常將江辭寧掛在嘴邊,仿佛她的名字成了心魔,每每提及,便會露出恨之入骨的模樣。
不過也是,表哥苦心經營二十年的好名聲,都因為她給毀了!
她忽然想起聽來的一個消息。
孫蔓怡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緩緩撫上顧行霖的肩:“表哥,臣妾聽說,大燕剛剛收復的常州暴亂,燕帝親臨,路上遭了刺客,長寧被擄走,下落不明。”
顧行霖自然知道常州暴亂一事,但長寧被擄走之事,他還當真不知道。
于是他直起身子:“你所言當真?”
孫家之所以多年屹立不倒,不僅是出了一個太后的緣故。
孫蔓怡的母親出自一個巨賈之家,兩家互惠互利,這些年生意遍布齊、燕兩國,耳目眾多。
孫蔓怡道:“臣妾還敢誆騙您不成,臣妾的外祖家在大燕也有生意經營,聽聞刺客襲擊當晚,眾人顧不上長寧公主,她人被擄走了。”
她眼眸微動:“妃子被擄走,想來也是沒臉回宮的,更何況依照燕帝的性子……”
“臣妾的外祖家在幽云五州也有營生,不若趁此機會將人尋來?”
顧行霖皮笑肉不笑看著孫蔓怡:“太子妃這是何意?”
孫蔓怡同他對視一眼,旋即惺惺作態道:“長寧公主與殿下兄妹情深,如今長寧公主下落不明,自然是要盡份心意的。”
解鈴還須系鈴人。
既然表哥那么狠她,不若就將她人綁來,是殺是剮,全憑表哥處置。
或許如此,顧行霖便能將心魔拔除,徹底振作起來。
左右不過是一個被刺客擄走的公主罷了,說不準就死在哪兒了。
那性情古怪的燕帝就算是給過她一時寵愛,也不可能掘地三尺將她找出來。
顧行霖聞言,果然慢慢坐直身子,笑著攬住孫蔓怡的肩:“怡兒實在是貼心。”
他低頭,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吻:“就照你說的辦。”
***
平州。
江辭寧等人被安排在一個清雅的宅院之中,光從外觀來看,像是哪個富戶的別苑。
江辭寧住的這間小院種著許多文竹,竹林蕭蕭,流水潺潺,別有一番風味。
江辭寧仔細沐浴之后,擁著簇新的被子沉沉睡了過去。
接連多日勞累奔波,江辭寧一睡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廚房早已準備好清淡小菜,風荷見江辭寧醒了,端了一份到屋中。
江辭寧坐在銅鏡旁,邊用象牙篦細細梳開打結的長發,邊懊惱自己竟這般松懈。
燕帝下落不明,局勢震蕩不安,她竟然還睡得這般沒心沒肺。
簡單用過些東西,又換了身干凈衣裳,江辭寧打算去找謝塵安問一問有沒有新消息。
風荷為江辭寧梳了個簡單的同心髻,又取了一支素雅的鏤空白玉雙鶴簪戴上。
江辭寧驚覺今日的整身裝扮都極合她的口味,問:“是你們提前給我備下的?”
抱露據實說:“是今天一早有人送過來的,有一箱子衣裳,一個妝奩,里面釵環首飾、胭脂水粉應有盡有。”
江辭寧略一沉吟,便明白這應當都出自謝塵安之手。
她盯著銅鏡中一身素雅的自己,忽然想起謝塵安那番質問。
她的確不喜艷色,但江辭寧沒有想到,他連一只簪子都能挑到合她口味的。
心緒莫名波動,江辭寧鏤空白玉雙鶴簪拔了下來,又去妝奩里翻翻撿撿。
沒想到每一件都是依著她的喜好來的。
最后江辭寧什么也沒戴,對她們說:“走吧。”
抱露猶疑:“殿下,您什么也不戴嗎?會不會太素了。”
江辭寧搖頭:“不戴了。”
抱露還想再說什么,風荷悄悄扯了下她的袖子。
江辭寧問了內侍,聽說謝塵安他們在書房中議事,便讓人指了路,朝著書房走去。
書房門扉敞開,窗欞半掩,謝塵安正立在桌案前寫著什么,秦虎徐步凌等人也在一旁。
江辭寧不欲窺探他們談話,站在院落中輕輕咳嗽了一聲。
謝塵安筆尖微懸,抬眸看來,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未簪飾物的發。
他眸光微凝,放下狼毫,對她道:“殿下來了。”
江辭寧沖幾人頷首,走上前問:“不知今日圣上可有消息?”
幾人對視一眼,謝塵安開口道:“暫且沒有消息。”
江辭寧擰起眉頭來。
徐步凌見她擔心:“小寧莫要擔心,我們已經派人去救燕帝了。”
江辭寧知道他們在論事,不好打擾,于是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折身要走,謝塵安的聲音忽地在身后響起:“殿下若是無事,不若出去走走。”
江辭寧腳步一頓。
他又說:“平州城都是我們的人,相對安全。”
“此處別苑往東行進不遠,便有一處多寶閣,釵環首飾,成衣布匹應有盡有,琳瑯滿目。”
他這話一出口,眾人這才注意到江辭寧發髻上什么也沒戴,心下了然。
姑娘家都愛美,長寧公主與其在這別苑中空耗著,倒不如出去買些心儀的首飾。
徐步凌正要開口,謝塵安掃他一眼:“方才小徐公子說到哪里了?我們繼續吧。”
徐步凌只能看江辭寧一眼,無奈道:“小寧,左右你在這別苑中呆著也無趣,倒不如出去逛逛。”
“風荷抱露,你們陪著小寧一起去吧,我再安排幾個暗衛保護你們。”
話說到這個份上,江辭寧只得說:“好,我早些回來。”
江辭寧心細,找了冪籬帶上,主仆幾人出了別苑。
抱露疑惑了許久,還是憋不住問了出來:“那妝奩里的釵環,奴婢瞧著都是殿下喜歡的樣式,殿下為何放著一堆新首飾不戴?”
風荷無奈地看她:“就你話多。”
江辭寧本也想將提點她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早上這些東西都是謝先生送過來的。”
抱露點頭:“謝大人照顧殿下,眼光也好……”
她說到一半,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謝大人送來的……難道殿下不能用嗎?”
風荷輕輕敲了下她的額頭:“你也不想想,如今咱們殿下是什么身份,謝大人又是什么身份。”
“謝大人冒險進山救了殿下,我們雖應感念他的恩義,但到底會惹人非議,如今更應該避嫌,不然等將來回了宮,恐怕要給殿下惹上麻煩。”
抱露這才明白殿下為何放著那些釵環不用了。
她肅了臉色:“奴婢明白了。”
可是……可是燕帝如今下落不明,殿下真的還能回到宮中繼續平安度日嗎?
她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卻又覺得這話不吉利,到底沒說出口。
平州在被大齊割讓給大燕之前,便是富庶之地。
平州人擅長經商,平州出產的布料最為出名,其中尤以軟煙羅和明光錦聞名天下。
這多寶閣倒是不負謝塵安口中的“琳瑯滿目”四個字,足足四層樓,每一層都有尋常鋪面四五倍大,各式各樣的商品陳列其中,看得人眼花繚亂。
江辭寧逛了一上午,意在打發時間,倒也沒買什么東西。
畢竟是逃亡在外,能輕裝簡從最好不過。
一行人從多寶閣出來的時候,恰值正午。
一個暗衛問江辭寧:“主子,公子說家里已經備好了飯食,主子可要回去用飯?”
江辭寧瞧見街對面有一家酒樓,雖然非年非節,但人頭攢動,想來味道是極好的。
于是她對暗衛說:“跟公子說一聲,我在外面用飯,就不回去了。”
江辭寧帶著幾人要了個雅間,叫小二上了幾道拿手菜。
江辭寧行事謹慎,直到菜上齊了,才摘下冪籬,開始用飯。
味道的確是不錯,只是她心里藏了事,多少有些食不知味。
草草用了一頓飯,風荷問江辭寧:“殿下下午要不要再逛逛?”
江辭寧明白如今他們幾人身份敏感,也不好在外多呆,只說:“回去吧。”
別苑中一片寂靜,眾人都不在,只剩竹影搖晃。
一問才知,幾人用完午膳之后就急匆匆往外辦事去了。
原本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但因這別苑中修了曲水,又栽種了許多竹子,不見暑氣,反倒一片清涼。
江辭寧也不想回房中悶著,找了一只搖椅,往竹影下一坐,隨手翻著方才淘來的閑書。
清風徐來,蟬鳴聒噪,江辭寧也不知是何時蜷在搖椅中睡著的。
風荷見狀,悄悄取來一件薄衫替她蓋上,又在旁邊點了驅蟲的香。
江辭寧又開始做夢。
夢中饕風虐雪,她擁著暖爐坐在窗前,看著遠處連綿的青瓦紅墻。
文冠樹枝覆上一層皚皚白雪,遙遙看去竟像是一夜春風來,文冠花再度盛放。
也不知在窗前枯坐了多久,滿天大雪中,忽然有一道身著冕服的身影出現。
雪下得大,宮人在后面撐著傘,饒是如此,他還是落了滿肩白。
她于窗欞中與他隔空對望。
帝王面覆鎏金,蒼龍冠上綴著細小的雪粒,襯得整個人愈發冰冷。
他緩緩開口,霧氣繚繞在唇邊:“天寒地凍,莫要受寒。”
江辭寧舉起手中暖爐,示意他看。
“屋里燒了炭,長寧還捧著暖爐,不冷。”
他似乎笑了下,面具未遮掩到的下頜線柔和起來。
他進了屋,鋪天蓋地的風雪卷入,又很快在室溫之下化作水珠。
江辭寧替他解下大氅。
兩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
燕帝動作微僵,轉而將她的手攏在掌心。
方才說著不冷的人,手卻冰寒一片。
江辭寧掙扎了下,沒能掙開。
燕帝的語氣有些不悅:“不是說不冷么。”
江辭寧笑著說:“身上不冷。”
燕帝隨意看了一眼窗欞,見邊緣已經堆疊厚厚一層細雪。
他放開她的手,沉默許久,終于開口道:“宮人稟報,你這些日子夜不能寐,常常看著窗外便是枯坐一日。”
江辭寧眼睫微顫,無法反駁。
燕帝不再說話,只剩冷冽的風灌入屋中,叫她遍體冰寒。
北風呼號,忽地將桌案上擺放的燭臺掀倒。
江辭寧嚇了一跳。
“待到開春吧。”
他拋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邁入沉沉風雪中。
謝塵安原以為江辭寧會在外逗留一整日,哪知剛過午時,便有人來稟報,說她已經回了別苑。
謝塵安加快了速度,終是趕在日落前回了別苑。
江辭寧住在西苑,謝塵安站在垂花門外,遠遠便看見了倚著搖椅小憩的江辭寧。
她的青絲被風吹亂,裙擺處落了枯葉片片。
夕陽朦朧,流光點點,將她整個人籠在一片似明似暗的光影之中。
謝塵安凝視她許久,終是壓著腳步走了過去。
待到近了,他一眼便看見她發髻上那只海棠珠花簪。
謝塵安眼眸中浮現出淡淡自嘲。
竟是避嫌到這個份上了么。
他負手立在原地,靜靜看她半晌,正打算離開,江辭寧忽然睜開了眼。
似是不適應光線,她眨了眨眼,在看清他的那一刻,雙瞳中竟浮現出無比復雜的情緒。
謝塵安一愣,旋即淡淡道:“我路過西苑,見你睡在此處,便過來看一眼。”
江辭寧沒有說話。
謝塵安的目光再度落到那只簪子上,只覺微微一刺,也不欲多說,轉身離去。
“謝先生。
江辭寧忽然喚住他。
謝塵安腳步一頓。
“謝先生,能不能留他一命。”
謝塵安的眼角一跳,心尖竟似被萬千蟲蟻啃噬,泛出些疼來。
第62章 魂歸
謝塵安回過頭,眼神淡漠:“殿下在說什么,謝某不明白。”
江辭寧起身:“謝先生,長寧知道并不能干涉你們的大事,但長寧想求先生,姑且留他一條性命。”
謝塵安笑起來,只是眼神銳利,叫那笑看起來冷冰冰:“謝某手下掌著無數人的命,不知殿下指的又是誰?”
她眼神哀慟。
謝塵安只覺四肢發冷,血液逆流,最后冷著臉問她:“殿下憑什么覺得我會殺了燕帝?”
“他乃皇室正統,蕭家血脈,只要他一日不死,便一日無人能撼動他的位置。”
江辭寧垂下眼眸:“長寧明白了。”
謝塵安胸膛起伏,緩緩閉了閉眼,再開口,語氣已經聽不出什么異常:“我們還要在平州再留一段時日,殿下還請放心,謝某會送你回宮的。”
江辭寧目送他離去。
分明是炎炎夏日,她的指尖卻一片冰寒。
落日昏黃,一只蝴蝶振翅棲息在竹葉之上。
江辭寧盯著那只蝴蝶,生出一種亦真亦幻的恍惚感。
方才……她在夢中看到了她死后之事。
那時文冠花已經盛放,她如一道游魂漂浮在半空中,看見兩人立在一棵繁盛的花樹之下。
一人白衣玉冠,如同青松枝頭新雪,正是謝塵安。
另一人不過是個半大少年,卻身著帝王冕服,面龐青澀。
半大少年蹲下身子,緩緩松開手掌,掌心文冠花如細雪紛紛,掩在土上。
“皇叔,您說明昭皇后會喜歡這些文冠花嗎?”
謝塵安淡淡道:“該叫我什么。”
少帝愣了下,改口道:“先生。”
謝塵安折下一枝文冠花,放蹲下身放地上,輕聲道:“她會喜歡。”
一大一小兩人靜立了許久,謝塵安才開口道:“走吧,改日再來看她。”
風搖樹動,文冠花堆疊了一地。
游魂一般的江辭寧也隨著風四處飄。
這是一片空曠寂寥的陵園,不見陵墓,只栽滿了漫山遍野的文冠花。
她飄啊飄,忽然遇到兩個守陵人。
“謝大人又帶著圣上來祭奠明昭皇后了。”
“聽聞明昭皇后還在大齊的時候,曾是謝大人的學生呢。”
“這明昭皇后也是好命,生前沒誕下一兒半女,謝大人攝政之后,念著故人情分,竟讓圣上加封她為明昭皇后。”
那人笑起來:“這算什么好命,聽聞這位自幼父母雙亡,乃是孤家寡人一個,咱們先帝又是……咳咳,那樣的性子,說不準生前受了多少折磨。”
“若真是命好,怎么會那么早便香消玉殞,先帝去得早,今上登基時尚不滿周歲,這明昭皇后若是活得到那個時候,豈不是盡享榮華富貴,畢竟先帝后宮之中,也僅有她和那位蘭妃娘娘。”
“叫我看啊,什么謚號追封,都是虛的。”
另一人反駁:“她出自被滅了國的大齊,身份尷尬,都沒能進皇陵陪著先帝,哪怕活下來,恐怕也不會落得什么好下場。”
“這倒是,若非謝大人垂憐,恐怕這亡國公主連個魂歸之處都沒有……”
夕陽西下,天色陡然轉黑。
“殿下,太陽落山了,進屋去歇息吧。”風荷的聲音傳來。
江辭寧猛然回過神來。
夢中種種,不斷縈繞在眼前。
謝塵安攝政,燕帝身死,明昭皇后……
她死的時候,只知是曹家謀逆,大燕內亂。
燕帝恐怕死在了那場爭斗之中,否則夢中少帝為何會不滿周歲就登基。
至于少帝叫謝塵安“皇叔”……只能說明謝塵安亦是皇室血脈。
這一次平州之行,燕帝被擄,絕非巧合。
風荷見她面色發白,以為她在此處睡覺受了風,忙招呼抱露去煮驅寒湯。
江辭寧反手抓住風荷:“風荷,幫我去東苑看看兄長回來沒。”
徐步凌才回到別苑,聽聞妹妹找自己,忙不迭地趕去西苑。
他們幾個男子如今同居一苑,陳星楚一早便注意到謝塵安緊掩門窗。
今日謝塵安比幾人都先回來,他本就覺得奇怪,現在江家妹妹叫老徐去西苑,他立刻來了精神,笑嘻嘻湊過去:“小寧叫你干什么呢?要不把我也帶上。”
徐步凌瞪他一眼:“叫什么小寧。”
“小時候我同小寧也是相熟的,叫聲小寧又如何!”
徐步凌不欲與他多言,推他一把:“你好好歇息吧,我要去找我妹妹了。”
徐步凌走后,陳星楚故意來到謝塵安窗前,高聲道:“哎呀,我看江家妹妹既然離開了大燕皇宮,倒不如就此逍遙自在,也不用想著回去了。”
“皇宮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跟著老徐浪跡天涯倒也不錯……”
屋中謝塵安正端坐桌案前提筆練字。
聽到陳星楚絮絮叨叨,他眸色一分一分變暗。
啪嗒。
懸于筆尖的墨汁重重落下,在宣紙上暈開淺淺一攤。
她難道覺察到了什么?
她要他留“燕帝”一條命,難不成還想隨燕帝離開皇宮,浪跡天涯?
徐步凌到西苑的時候,見江辭寧已經備好一桌飯菜,先笑起來:“小寧怎么知道我沒吃飯。”
江辭寧替他盛了一碗湯:“你們忙了一天,自然還餓著肚子。”
徐步凌在她對面坐下,問:“今日出去,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江辭寧搖頭:“兄長先吃飯,吃完飯再說。”
江辭寧不餓,徐步凌用飯的速度又極快,風卷云殘完,正色道:“小寧,現在可以同兄長說了。”
江辭寧也不猶豫,只說:“雖然你我乃是兄妹,但有些話你能說,便同我說,不能便算了。”
徐步凌點頭:“好。”
“兄長,蒼狼軍的軍需等物都是由那位范公子從中斡旋供給的,對不對?”
徐步凌本以為她會問燕帝被擄一事,若是此事,他也不知道多少,卻不想江辭寧問的是蒼狼軍。
他點頭:“是,陳叔似乎和那位范公子簽訂過什么協議,他出糧草軍需,蒼狼軍在谷中進行秘密訓練。”
“也就是說,其實蒼狼軍和那位范公子之間,并非絕對的從屬關系。”
徐步凌加入蒼狼軍后也覺古怪,這么一支精銳軍隊藏匿于谷中,日日操練兵馬,卻沒聽說他們是要為誰而戰。
江辭寧沉吟片刻:“你與谷中士兵相處了這么久,他們有沒有透露自己為什么要留在谷中?”
“我姑父是你爹爹,蒼狼軍中許多人都出自江家軍,對我倒是多有照拂,也同我說過只要好好跟著陳叔,將來封侯拜相指日可待的話。”
這倒是不奇怪,蒼狼軍討伐大齊皇室時,她也有所耳聞。
齊帝本就治國昏庸,大齊接連幾年天災連綿,徭役沉重,百姓苦不堪言,皇室卻依然追歡取樂,夜夜笙歌。
蒼狼軍不過是起義軍里勢力最大、發展也最快的一支。
只是夢中提到大燕被滅國,兩國統一,卻又是蕭氏子孫繼承大統。
想來陳叔沒有存著自己當皇帝的心思,而是自甘為帝王左膀右臂,逐鹿天下。
江辭寧又問:“兄長對范公子的身份有所猜測嗎?”
徐步凌沉默片刻,頷首:“我懷疑他便是燕帝。”
江辭寧又問:“陳叔對范公子和謝先生兩人,態度上可有大的區別?”
徐步凌加入蒼狼軍后,并未見過他們二人來谷中,只能說:“陳叔提起兩人的時候,都多有尊敬。”
也是,且不論陳叔知不知道謝塵安疑似大燕皇族的身份,就是他明面上謝家嫡子的身份,也是不能輕易得罪的。
大燕先帝只有一子長成,便是如今的燕帝蕭珩。
若非沒有其他子嗣,且大燕先帝也是單傳,也不會選用一個面容有恙的皇嗣繼位。
事情越發撲朔迷離。
若謝塵安真的是大燕皇族,對燕帝起了殺心,又為何要扶持燕帝的子嗣繼位?而不是自己取而代之?
徐步凌忽然想到什么:“對了,陳叔有一次同星楚說話,被我意外聽到。”
江辭寧凝眸。
徐步凌回憶了一下,復述道:“他說什么……收起你的脾氣,萬莫要得罪謝公子,若是招惹了他,范公子那邊我也是不好交代的。”
江辭寧愣了一下,旋即想到什么。
謝塵安長在江淮,燕帝遠在永安,兩人本應沒有什么交集,但燕帝卻對謝塵安表現出極大的信任,這本就不合常理。
那如果燕帝知道謝塵安的真實身份呢?
江辭寧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她原以為蒼狼軍實際是為謝塵安所用,謝塵安不過是要借蒼狼軍之手奪權,殺死燕帝。
但若是謝塵安和燕帝互知身份……
對,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何他們之間如此信任彼此,謝塵安又為何不昭告自己的身份登基,而是扶持燕帝子嗣繼位!
那此次燕帝被擄……自然也是他們的計謀!
江辭寧后背發涼,只恨自己白日里太過魯莽,竟脫口而出叫謝塵安留燕帝一條性命這般可笑的話!
徐步凌見妹妹沉默不語,臉色卻是難看至極,問她:“小寧,怎么了?”
江辭寧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沒事,兄長,我可能得罪了一個人。”
徐步凌立刻說:“小寧莫怕,有兄長在,若是那人敢招惹你,兄長定不會輕饒!”
江辭寧的嘴角一點點垮下去,看啊,這就是手足之情。
她之前真是……蠢笨到家了!
謝塵安一直坐在桌案前,聽到徐步凌回來的動靜,他手中狼毫一頓。
陳星楚嫌屋里悶得慌,在庭院中放了張躺椅,赤著胳膊躺在躺椅上納涼。
聽到徐步凌回來,他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喲,怎么回來得這么晚?”
徐步凌瞪他:“在我妹妹那里用了頓飯。”
陳星楚酸溜溜說:“江家妹妹嘴上喚過我一聲兄長,看來到底是把我當外人,吃飯都不叫我。”
徐步凌覺得他簡直是有病,平日里也不見他對小寧這般熱絡。
他往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掌:“穿上你的衣裳!這可不是在谷中,別不小心污了我妹妹的眼。”
陳星楚嬉皮笑臉道:“小寧找你說什么了?”
“我們自家兄妹談話,你打探什么。”
徐步凌不打算理他,伸了個懶腰,“回去睡覺!”
陳星楚只是一時興起故意要給謝塵安添不痛快,倒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
見徐步凌離開,他瞥了一眼謝塵安的房間,自顧自地躺回躺椅上去睡覺了。
直至半夜氣溫轉涼,蚊蟲又咬得慌,陳星楚這才回了房。
他離開沒多久,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出現在院落中,悄無聲息進了謝塵安的房間。
謝塵安依然坐在桌案前,燭火跳動,長睫在他臉上投下一圈淡色陰影。
歸寒稟報:“長寧公主今日只去了多寶閣,隨即在對面的酒樓用了飯,并未接觸什么可疑之人。”
“傍晚徐公子去西苑用飯,兩人也只聊了……”
“不必事無巨細稟報。”謝塵安忽然出聲打斷他。
歸寒看他一眼,埋頭道:“是。”
謝塵安又說:“我命人暗中保護她,不是要監視她,你們行事之時,注意分寸。”
歸寒眼眸微動:“屬下明白。”
“下去吧。”
歸寒悄無聲息消失。
謝塵安看著桌案之上練廢的字,眸色沉沉。
他的心,亂了。
他在害怕什么?
害怕她知道“燕帝”的真實身份?亦或害怕……她對“燕帝”的特殊之處?
謝塵安枯坐桌案前,直至油燈燃盡,東方將白。
窗外第一聲鳥鳴響起,他才如夢初醒,抬起頭來。
淺金日光照進窗欞,落在他的臉頰之上。
那雙黑沉的眼眸化為琥珀色。
世人皆道當局者迷,他自詡聰明一世,竟在此事上犯了糊涂。
謝塵安是他。
燕帝也是他。
她到底是對瑤林瓊樹的世家公子謝塵安動了心,還是對執掌一國的帝王蕭珩生了念……
謝塵安拿起那張練廢的字,忽地笑了下。
又有何妨?
自那日之后,江辭寧一直想尋找機會單獨見一見謝塵安。
可惜這段時日他們忽然忙了起來,每日早出晚歸,江辭寧足足幾日沒能和他打上照面。
再見面時,謝塵安對她的態度并無異樣,江辭寧便也歇了向他解釋的念頭。
總歸再怎么解釋都有幾分牽強,還不如不說。
便這么過了半月有余,外界忽然傳來消息,說燕帝于常州平亂的途中被亂民擄走,下落不明。
常州暴動,亂民聲稱燕帝已死,大燕無后,國之不國,于是亂民首領黃袍加身,舉兵起義,各地聞風而動,
值此危急關頭,太尉曹胥在曹太后的授意下攝政監國,又率兵親臨常州,聲討亂民。
戰火忽起,平州毗鄰常州,涌入難民無數,也已生亂。
謝塵安等人更是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
巡查別苑的人明顯增多了一倍,江辭寧幾乎不再踏出西苑,整日閉門,讀書烹茶。
抱露卻是個沉不住氣的性子,急得在院子中走來走去,每日要往東苑跑個三四回,期盼他們帶些新消息回來。
風荷見江辭寧閑閑翻著書,瞧著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沒忍住問:“殿下,您不擔心嗎?”
江辭寧手指一頓,將書冊放下,看向窗外竹林。
她現在十分慶幸自己住在這個別苑中。
日日憋在屋里,怎么可能不悶,好歹窗外翠竹成海,多少能撫慰人心。
江辭寧起身活動:“擔心又有何用,總歸有他們籌謀。”
風荷欲言又止:“可……”
“可是外界都說燕帝死了。”
江辭寧回過頭看向風荷:“風荷,你信嗎?”
風荷沉默片刻,搖頭:“奴婢也不知道。”
“堂堂帝王,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
她皺了下眉:“可是曹家都已經攝政,恐怕燕帝是真的兇多吉少了。”
若是沒有那場夢,江辭寧如今自然是著急的。
但正因為有所猜測,她總覺得燕帝應當不會有事。
她不知為何夢中燕帝會早早逝去,也不知道為何現如今發生的一切和夢中差別那么大……
但若謝塵安和燕帝有血親關系,便不可能讓他輕易有事。
她只恨夢中自己來到大燕的時候,心存死志,后來燕帝沒有動她,她撿得一條命,卻也整日里意興闌珊,并不主動打探外界之事。
夢境本就零碎,很多事情都串聯不起來,如今發生的種種又與夢中所差過大,她已經丟失了先知的優勢。
罷了。
謝塵安等人究竟要做什么,終歸會見個分曉。
于是江辭寧拍了拍風荷的手背:“我們如今安居一隅,不如靜觀其變。”
風荷點點頭:“奴婢知道,只是……”
“只是若燕帝當真身死,殿下恐怕還要為自己早做打算。”
江辭寧沉默片刻:“若真到那一步,我們離開大燕便是。”
她思索片刻,又說:“若是永安生變,便遞舅舅給那邊,讓他們先離開。”
風荷頷首:“好。”
她手指撫著書頁,心卻亂了,竟是一字也讀不下去。
但愿她的猜測是對的。
江辭寧思來想去,又對風荷說:“幫我去東苑傳個話,謝先生這兩日若是得空,我想見一見他。”
第63章 被擄
戰事發展得太快。
一天夜里,江辭寧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風荷匆匆披衣起身,一個暗衛站在門外,身后一群黑衣蒙面的暗衛立在夜色之中。
“曹軍夜襲常州城,主人吩咐我們帶殿下連夜離開。”
曹胥領兵,原是要肅清亂民,而后演變成了黨同伐異。
大軍打著平亂的旗號,將手伸向了那些擁護皇室的人。
幾日前,欽州刺史痛罵“曹賊竊國,其心當誅”,后腳就被大軍以欽州刺史勾結亂民,意圖謀反為由,斬殺于城墻之下,曝尸于墻樓。
時至如今,明眼人都知曹胥對帝位勢在必得,如今不過是冠冕堂皇尋找一個正當的理由,以此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形勢愈發緊張,謝塵安等人已經多日未歸。
江辭寧每日閉門不出,實則也在暗中籌備,這幾日每日都是和衣而眠,手邊更是隨時準備好武器金銀,便于隨時逃亡。
暗衛話音剛落,便見江辭寧從里屋走了出來。
“你們公子現在何處?可有交給你什么信物?”
暗衛道:“公子他們在城外迎敵,殿下還請放心,公子說將曹軍擊退后,會來與你匯合。”
他將一根樹枝遞給江辭寧:“公子命我將此物交給殿下。”
抱露一臉狐疑,風荷卻看出來,這是文冠花枝。
江辭寧接過樹枝微微一笑,點頭道:“好,我跟你們走,謝先生有沒有說要往哪里去?”
“往褚州方向撤。”
江辭寧不再耽擱時間,主仆三人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東西,坐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大軍夜襲,城內百姓措手不及,有人正在觀望,有人則忙著收拾家當,街上一片空蕩蕩。
他們一路駛出后城門,朝著褚州方向行進。
一路行至正午,他們經過了一個隸屬于平州的城鎮,名喚建溪。
眾人找了一家酒樓,用些飯食,稍作休整。
江辭寧下馬車之后一直戴著冪籬,直到在雅間中坐定之后,才摘了下來。
趕了一夜路,抱露擔心江辭寧沒有休息夠,在雅間的軟榻上鋪了一層小毯。
“殿下,一會兒用完飯,稍作歇息再走吧。”
江辭寧掃了一眼,剛好有兩張軟榻,夠她們三人睡,于是點頭:“跟岑風說一聲,也叫大家都稍作歇息再走。”
岑風便是這群暗衛的首領。
暗衛可不像江辭寧都有馬車坐,除了扮做家丁和車夫的暗衛,其余人都隱在暗處跟隨。
歇息了一個多時辰,江辭寧揉著額角起身。
風荷和抱露也陸續起身,見她一臉疲色,又叫小二上了一蠱冰鎮綠豆湯來。
小二端著東西進來的時候,江辭寧正在戴冪籬,怎知那小二笨手笨腳,腳下絆到什么東西,一蠱綠豆湯盡數潑在了江辭寧身上。
抱露呀一聲,惱怒道:“怎么看的路!”
那小二喉嚨中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忙過來給江辭寧擦,江辭寧制止他:“無礙,不過是弄臟了衣裳。”
抱露這才發現這小二是個啞巴。
他生得憨厚,滿臉窘迫,不知所措立在原地,幾乎快要哭出來。
抱露張了張嘴,軟了語氣:“行了,你下去吧,我們家姑娘脾氣好,不會與你計較。”
小二連連鞠躬,一臉感激地退了出去。
岑風聽見動靜進來查看:“可有事?”
江辭寧搖頭:“沒事,不小心弄臟了衣裳,風荷去幫我取件干凈衣裳來吧。”
不一會兒,小二又送來了新的綠豆湯,他沒有進去,在外連比帶劃,岑風明白他是想道歉,接過綠豆湯道:“我們家主子不會計較,安心吧。”
小二面上浮現出感激之色,離開了。
抱露接過綠豆湯,見盛得滿滿,笑道:“倒是個知禮之人。”
風荷從外面抱著衣裳進來:“掌柜的聽說此事,叫他給大家都送了綠豆湯賠罪呢。”
江辭寧思索片刻,叫風荷拿了一錠銀子去給小二。
“怕就怕這些綠豆湯要算在他自己頭上,瞧著也是窮苦之人,把這個給他。”
風荷笑:“殿下最是心善。”
一點小插曲很快過去,眾人繼續趕路。
只是不知是不是午后太熱,馬車里又悶,江辭寧總覺得頭暈目眩。
風荷鋪好軟墊,對江辭寧說:“殿下睡吧,奴婢給您打扇子。”
江辭寧困得睜不開眼,鼻音濃重:“嗯。”
與此同時,建溪酒樓。
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急得在屋中團團轉:“若真是畫像上的女子,我李鋒恐怕就要發達了!”
數日前,東家忽然傳信來,叫他們留意最近有沒有見過一個容貌極美的女子,還秘密送來一張畫像。
東家揚言,若是有畫像之人的蹤跡,消息屬實可得白銀百兩。
若是能抓到此人,則可得黃金百兩!
李鋒做掌柜二十年,全部身家加起來也遠遠不及黃金百兩之多!
如此天大的好事,他自然要好好留意。
于是今日,一個戴著冪籬的女子剛到他的酒樓,他便打起來十二分精神。
大燕民風開放,戴著冪籬出行的若不是大戶人家的姑娘,便是容貌有異。
或是面容有恙,亦或就是姿容太美,要擔心惹人覬覦。
李鋒派了小二去窺探,怎料那些家丁將雅間守得嚴嚴實實。
李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好在很快,機會來了。
李峰特意叫了一個啞巴去送綠豆湯,啞巴回來告訴他,那姑娘正是畫像上的人,李鋒霎時激動得渾身燥熱,當即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命人在綠豆湯中加了迷藥,讓啞巴給那姑娘的家丁們都送了一碗,權當賠罪。
啞巴長得老實,看著可憐,那些家丁也沒多想,接了綠豆湯。
李鋒眼睛里迸發出精光,他已經派人給東家遞了消息,一邊又安排人手去追了。
那女子連同家丁都中了迷藥,想來是走不遠的。
這百兩黃金,他勢在必得!
岑風扮做家丁,坐在車轅上隨行。
暑氣蒸騰,他出了一身熱汗,眼前也有些發花。
馬車行至一處密林,大樹遮掩,終于得了些陰涼。
然而岑風卻覺得眼前越來越花。
他心中一凜,終于意識到不對勁!
岑風剛剛發出信號煙,扮做車夫的暗衛忽然栽倒,馬兒長嘶一聲,緩緩停了下來。
岑風握住軟劍,掀開車簾,見車內三人已經暈倒,當即劃了自己的手臂一劍!
疼痛之下,他咬牙抓起韁繩:“駕!”
其余暗衛遲遲沒有現身,恐怕也著了道!
馬兒吃痛,拼命狂奔起來。
此處距離褚州已是不遠,只要趕到褚州,就會有人接應!
眼前陣陣發花,岑風劃了自己一劍又一劍,全憑意志力往前趕!
身后忽然傳來馬蹄之聲,岑風心中一震,手下鞭子更急。
忽有打殺之聲響起,岑風回頭看去,瞥到幾道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一松。
暗衛很快追了上來,岑風已近昏迷,他冷呵:“楊度!”
“屬下在!”
“誓死保護公主安全!”
“是!”
見岑風昏迷,楊度將他扶穩坐好,咬牙切齒道:“全力趕往褚州!”
其余幾個暗衛自然也接到了綠豆湯。
他們扮做家丁,在大堂隨便吃了一桌,便候在酒樓外。
啞巴小二來送綠豆湯的時候,幾人得知緣由,也不忍心拒絕。
唯獨楊度是個謹慎的性子,有任務在身的時候,都是吃自己的干糧。
剛開始其他暗衛還笑他死板,后來見他就著一杯清水嚼著干糧,都有些不好意思,用了幾口綠豆湯之后,便不用了。
沒想到正是這般陰差陽錯,他們的迷藥中得不多,只是行動遲緩。
察覺不對勁之后,暗衛們立刻進行了催吐,旋即第一時間趕了上來。
到底是戰斗力折損,楊度不敢耽擱,拼盡全力往褚州趕去。
他們一路疾行,直至天色將晚,終于趕到了褚州邊境的一個城鎮。
此時眾人都已是強弩之末,楊度不敢大意,放出信號煙,持劍守在馬車邊。
夜色沉沉,有人出現在街角。
楊度看到熟悉的面孔,終于放松下來:“是我。”
擔心迷藥傷身,楊度找來大夫替江辭寧診治,大夫開了一劑湯藥,命人煎服。
此處都是男子,到底是不便,楊度找來兩個得力的婢女進屋服侍。
不一會兒,婢女出來稟報:“那位姑娘出了一身熱汗,似是不舒服,夢中一直在喊熱,公子看是否需要備水為她沐浴?”
這迷藥會使人身體發軟,喪失意識,燥熱盜汗,楊度也不疑有他,點頭道:“服侍仔細了。”
楊度一直守在門外,直至婢女掩上房門:“公子,好了,姑娘已經睡下。”
楊度進屋檢查。
屋里還繚繞著未散的水汽,幽香浮動。
楊度遠遠看見床榻上一個身姿柔美的女子朝里而臥,青絲披了滿肩,隱隱可見雪白肌膚。
他心尖一跳,忙垂眼避開,匆匆退出房間,對婢女說:“好生照料。”
夜色漸沉,候在門外的暗衛卻不敢掉以輕心。
屋中女子蹙著眉頭翻了個身,月色映照在她臉上——
卻是風荷。
與此同時,一輛遮擋嚴實的馬車朝著大齊的方向匆忙奔去。
車中坐著一個眉眼修長,氣質斯文的男子,此時正凝眸望著睡在馬車之中的江辭寧。
江辭寧青絲凌亂,臉頰蒼白,纖長睫毛覆下一圈淡淡陰影。
葉朝玟笑了下:“公主殿下當真是仙姿昳貌,我見猶憐,也難怪那位念念不忘。”
他輕輕俯下身子,替她攏好小毯:“公主殿下別怪葉某,葉某傾盡全力將你擄出……”
他柔聲說:“不過是希望能以公主作投名狀,換得儲君一顧。”
“否則我這樣被家族拋棄的庶子……又何來翻身之日呢?”
***
平州城外,狼煙四起。
謝塵安于城樓之上眺望,衣衫染塵,銀色面具亦沾染了斑斑血跡。
陳星楚正要登上城樓,忽有一人神色匆匆擦過他的肩。
陳星楚以為是軍情相關,問:“發生了何事,如此張皇?”
那人將手中秘信遞給他:“小陳將軍,褚州來報,長寧公主被人擄走,下落不明。”
陳星楚臉色大變:“你說什么?”
他展開秘信,匆匆讀了一遍,豎起眉毛:“立刻加派人手去搜查!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他折身走上城樓,正欲將此事稟報給謝塵安,忽然遲疑。
曹軍步步緊逼,戰事正是焦灼的時候。
若是此時阿凌和姓謝的得知江家妹妹失蹤的消息……恐怕會分了他們的心。
陳星楚咬咬牙,又將送信那人叫住:“公主身份特殊,此事絕不能四處宣揚,你持我手令前去調兵,有任何消息都記得及時回傳!”
徐步凌遠遠見陳星楚跟一個人嘀嘀咕咕,走上來問:“怎么了?”
陳星楚眼角一跳,道:“沒什么,下去辦事吧。”
那人抱拳道:“是!”
徐步凌捶他肩膀一下:“什么事情這么神神秘秘。”
他率先登上城樓,陳星楚遲疑片刻,跟在他身后上了城樓。
徐步凌看著遠處扎營安寨的曹軍,冷哼:“曹胥還真是不要臉,真當自己是真龍天子嗎?還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一套。”
徐步凌咬牙切齒:“明日一戰由我領兵,真想大干一場,取了曹賊的狗頭!”
謝塵安沒有回頭看兩人,只淡淡道:“平州不會抵抗太久,最遲后日,便會向曹胥投誠。”
徐步凌狠狠呸了一口:“曹賊還真是如同探囊取物。”
“不誘敵深入,如何甕中捉鱉?”謝塵安隨口道。
陳星楚拍了下徐步凌的肩膀:“刀劍無眼,切莫意氣用事,千萬要小心些。”
徐步凌悶悶道:“我知道,不就是做戲投降嘛。”
謝塵安看他一眼,“待平州投誠,我們便去褚州與陳將軍匯合。”
徐步凌開心起來:“算算時間,小寧他們也差不多快趕到褚州了吧。”
陳星楚有些心虛。
但旋即想到姓謝的所說的話。
最遲后日,平州這邊便可見分曉,屆時他再同他們言明真相……也不算遲。
他已經命人去尋找小寧的下落了,就是叫他們二人得知此事,也只能做出跟他一樣的決定。
大燕邊境。
江辭寧在綿密雨聲中醒來。
她頭痛欲裂,意識慢慢回籠。
入目的是一個逼仄的空間,身下顛簸。
她睡了多久?怎么還在馬車之上?
江辭寧正欲扶著車壁緩緩起身,身形忽然僵住。
身邊之人,壓根不是風荷或抱露,而是一個讀書人打扮的陌生男子!
江辭寧開口質問,張了張唇,喉嚨中發出嘶啞的聲音。
男子聽到動靜,緩緩睜開了眼。
葉朝玟沖她露出一笑:“娘子醒了?”
江辭寧瞳孔一縮,下意識伸手探入袖中。
葉朝玟笑起來:“殿下不必當真,我方才只是在跟你開個玩笑而已。”
江辭寧面色已經變了,她袖中空空,匕首不翼而飛,手腳更是酸軟無力。
葉朝玟道:“為避免節外生枝,我給殿下用了些藥,殿下會暫時失聲一段時間,身子也會酸軟無力。”
他恭恭敬敬道:“殿下還請放心,到達目的地之后,我自會給殿下服下解藥,不會對您身體造成損害。”
江辭寧先是垂眸不語,旋即忽然抬起頭來,沖他微微一笑。
葉朝玟愣了下,旋即朗聲笑起來:“殿下不怕?”
江辭寧用眼神示意她身下的軟墊,還有披在身上的小毯。
葉朝玟哼笑一聲:“殿下沒猜錯,我不會動你,反而會盡心服侍你。”
江辭寧試圖跟他繼續交流,對方卻說:“殿下省省力氣,多的我不會說,你就耐心等待吧。”
第64章 報復
接下來幾天,他們一直在趕路。
葉朝玟見她不喊不鬧,有時候也會跟她聊上幾句。
從他的只言片語中,江辭寧推斷出他也算是出身于一個大家族,只是因為是庶出,他在娘親死后,為主母所不容,在外飄零。
或許是因為江辭寧在他說話的時候不能插話,只能聆聽,勾起了他的傾訴欲,某一次他說漏了嘴。
“我葉家經營遍布天下,我卻只能屈居一隅,待我得到那位的賞識……”
江辭寧何其敏銳,立刻捕捉到“葉家”兩個字。
葉家?經營遍布天下?
她心中重重一沉,莫不是如今的太子妃,孫蔓怡的外祖葉家?
再結合他的后半句話……
江辭寧不敢置信,難道是顧行霖授意抓她?
這太荒謬了!
她的確是在來大燕前得罪過顧行霖,害他被禁足。
但依照她對他的了解,顧行霖并非睚眥必報的性格。
更何況她如今已經嫁到大燕皇宮,他緣何將手伸得這般長?
等等!
江辭寧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如今大燕生亂,她隨同燕帝前往常州,中途失蹤的消息必然已經傳到顧行霖耳中,難道……他是想趁亂渾水摸魚?
人心難測,他在夢中既然那般不留情面,下令射殺自己,如今就可能因一時之恥報復她,折磨她。
江辭寧后背被冷汗浸濕。
大亂之中,死一個和親公主,實在是掀不起什么波浪。
如今燕帝都下落不明,自身難保,還有誰會顧得上她的死活?
這一刻,江辭寧真切地感受到了害怕。
此前江辭寧不知擄走她的幕后之人是誰,又隱隱期盼謝塵安會來救她。
故而心中并不恐慌。
如今距她被擄已經三日,謝塵安那邊卻遲遲沒有動靜。
是戰事生變,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她被人擄走?
平州本就毗鄰大齊,算算腳程,他們恐怕已經距離華京不遠!
她于大齊皇室而言,已是棄子一枚,若是落到顧行霖手里……
江辭寧打了個寒顫。
平州。
經過三日混戰,城外已是一片硝煙狼藉。
好在戰事以第三日傍晚,平州刺史率領眾人俯首稱臣結束。
平州刺史哭訴道:“曹大人,微臣實在是被奸佞蒙蔽,那謝寒偽造圣上印信,故而微臣不得不戰。”
“曹大人勇武神威,謝賊見戰敗,已于昨夜連夜潛逃,您放心,微臣已經命人去追!”
燕帝都已經落到曹家手中,他身邊的走狗自然不足為患,曹胥不以為意,親手扶起刺史,哈哈大笑:“謝寒巧言令色,周大人被蠱惑也正常,起來吧。”
平州刺史感激涕零,埋頭起身,眼底卻劃過一絲痛恨。
若非要配合圣上做局,他又怎甘與此人虛與委蛇!
與此同時,謝塵安等人已經駛離平州城數十里開外。
徐步凌憋了一肚子火。
再給他五千個兵,昨日那場仗定然能贏!
他們明明有兵在手,卻偏偏只能裝孫子,故意輸給曹賊!
故而自昨日敗仗,他便一直陰沉著臉。
謝塵安閉眼假寐,忽然開口問:“長寧公主應該已經到平州了,為何還沒有消息傳來?”
歸寒道:“屬下前日已經派人傳信去詢問了,暫時沒有回復。”
徐步凌是個心大的:“有謝公子的人看護,小寧定然不會有事,或許只是傳信之人耽擱了……”
陳星楚忽然咬牙叫停車夫:“停下!”
馬車緩緩停下來,徐步凌疑惑道:“怎么了?”
陳星楚下了馬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長寧公主被人擄走,如今下落不明,我已派人前去追查,是我為軍務瞞報此事,要殺要剮,任憑處置!”
他講事情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徐步凌聽到最后,面色發白,跟著跳下馬車:“老陳,你說什么!?”
陳星楚的頭微微埋低了些:“請謝公子允我將功贖罪,親自去追查長寧公主的下落!”
謝塵安一言不發。
陳星楚又重復了一遍:“請謝公子允我將功贖罪!”
一道冰冷至極的聲音響起:“目前有什么線索。”
他的聲音中分明不摻一絲怒氣,偏偏叫陳星楚冷汗濕透了后背。
陳星楚不敢欺瞞:“長寧公主是在褚州失蹤的,但我已命人搜遍褚州,暫時沒有公主的下落。”
他又說:“公主行至建溪的時候,曾有人下手,但沒能得逞,我也命人去建溪尋找線索了。”
從此地前往褚州,建溪乃是必經之地。
陳星楚還想說什么,忽見一道身影離開馬車,翻身上馬,如離弦之箭射了出去!
徐步凌狠狠瞪他一眼:“要是小寧出了事,我唯你是問!”
他搶過一匹馬來,高呵一聲跟了上去。
徐步凌咬牙起身,隨之跟上去。
若是小寧有事,他拿命去賠!
一行人趕到建溪酒樓的時候,酒樓已經人去樓空。
眾人圍在酒樓外議論紛紛:“聽說掌柜的前日在家中暴斃而亡,真是倒霉……”
徐步凌苦笑道:“我的人來稟報了,酒樓掌柜死在家中,情況屬實,他的家人都已經調查過了,跟小寧失蹤一事并不相干。”
謝塵安帶著銀色面具,看不清表情,聲音冷沉:“當日跟他們有過接觸的所有人都已經盤查過?”
徐步凌的屬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開口道:“當日給他們遞送綠豆湯的小二失蹤了,家里也人去樓空。”
謝塵安沉默片刻:“他逃不了,建溪已經封城,他必定還在城中,仔細搜查此人下落。”
建溪的線索斷了,眾人又一路趕往褚州。
岑風楊度等人等候許久,看見謝塵安的一瞬,暗衛們齊刷刷跪了一地。
岑風身上盡是傷口,隨著下跪的動作,傷口崩裂出血。
他卻面色不改,伏跪在地:“屬下失職,惟愿以死謝罪!”
他猝不及防拔出軟劍,劍刃正要割過喉嚨,忽然被歸寒打掉。
謝塵安負手而立,眸光沉沉:“允你戴罪立功,若是找不到她,再提頭來見。”
謝塵安已經聽過事情來龍去脈,目光落到楊度身上:“你亦如此。”
楊度聞言,猩紅了眼:“是!”
謝塵安獨自一人踏進江辭寧失蹤的房間。
他繞到屏風之后,看向窗外的假山。
對方正是趁江辭寧沐浴之時將人劫走的,沐浴制造的水聲掩蓋了細微動靜。
兩個丫鬟已死,對方處理得極為干凈,跟此事相關的所有線索都斷了。
是曹家?
不,若是江辭寧落在他們手里,恐怕曹家早已借由她的身份大做文章,給時局添亂。
那會是誰?
謝塵安靜靜立在窗欞前,凄清月色在他睫毛之上落下一層白霜。
歸寒的聲音忽然響起:“公子!有新消息!”
謝塵安猛然回過頭。
歸寒注意到他的袖角沾染了點點血跡,憂心蹙眉:“公子……”
謝塵安混不在意:“信。”
歸寒將信遞過去,才發現他掌心鮮血淋漓。
歸寒正欲開口,謝塵安展信讀了一遍,聲音異常冷靜:“回建溪。”
建溪酒樓的小二王武原先也是正常人,后來發燒沒錢治,成了個啞巴。
原本啞巴不好找工,但他人機靈勤快,倒也在酒樓找了份營生。
王武雖是個啞巴,人卻不傻。
聽說掌柜的死在家里,王武下意識覺得不對勁。
看中美貌姑娘,偷摸將人迷暈發賣給大戶人家當小妾的事不在少,王武原以為這位姑娘也是如此。
可是掌柜的死了,掌柜承諾給他的一錠銀子也沒了。
有人包圍了酒樓,查了個里里外外。
王武看見之后,縮在墻角沒敢靠近酒樓。
他明白掌柜的這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這迷藥是他送出去的,掌柜的都死了,如果他落在那些人手中,難道還活得成?
搜查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他連家都沒敢回,一直在街頭巷尾游蕩。
后來,搜查的人好像沒找到什么線索,圍住酒樓的人撤離了。
王武松了一口氣,趁著夜色摸回了自己家中。
他明白建溪是不能待了,他得盡快收拾好東西回村去。
好在沒了掌柜承諾的一錠銀子,還有那位姑娘給的。
他心中為她嘆息。
可見生得太美貌也是禍事。
不過有了這錠銀子,他便能回村娶翠妞了!
王武在家外轉了一圈,見沒什么異常,這才推門而入。
月色慘白,他看見床上坐著一個熟悉的人。
翠妞看見他的一瞬,當即哭號出聲:“大武哥!”
王武心頭一顫,正要邁步上前,忽然一柄雪亮的劍駕在了她脖子上。
王武急得咿咿呀呀!
一人自暗色中現身:“有關那位帶冪籬的姑娘,除了你們掌柜交代的事,你還知道什么。”
那人戴著一張銀色面具,周身竟比月色還冷上幾分。
王武急了。
他擺著手搖頭,意思是他與此事并不相干。
歸寒的劍微微重了些,一條血線自翠妞的脖頸上緩緩溢出。
王武撲了過去,抱住歸寒的腳。
或許是因為太過焦急,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聽見掌柜的提過“葉公子”三個字。
王武忙跪在地上,反反復復寫著一個字。
歸寒重復:“葉?”
王武瘋狂點頭,雙手合抱求饒。
謝塵安沉默片刻,道:“走。”
歸寒的劍離開翠妞,指向王武。
王武嚇得痛哭流涕,哆嗦著手從身上掏出一錠銀子,雙手奉上。
歸寒遲疑片刻,道:“岑風說,姑娘曾賞了這小二一錠銀子。”
王武察覺一道冰冷的目光劃過他的臉。
他喉頭發緊,渾身顫抖。
好在那人的目光并未停留太久。
“走。”
烏云掩月,白衣公子踏入沉沉夜色中。
窗外雜草搖動,似是從未有人來過。
王武如同從水中撈出來一般,跌坐在地。
華京。
馬車在接連行駛多日,終于停在了一個小院前。
有人扶著江辭寧下了馬車,江辭寧只覺雙腳發軟,幾乎站不穩。
葉朝玟亦是滿面疲色,他活絡了下筋骨,臉上浮現出笑意:“到地方了,你可以好生歇息幾日。”
江辭寧佯裝好奇地打量著周圍。
一路同行,江辭寧實在是乖覺,葉朝玟覺得省心,倒也對她和顏悅色。
他笑著主動道:“放心吧,你的好日子還在后頭,總歸比跟著那生死不明的燕帝好。”
江辭寧沖他眨眼睛。
葉朝玟笑起來:“想讓我給你解藥?”
江辭寧眸中浮現出期冀之色,他卻搖頭:“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
他臉上浮現出一抹神秘的笑:“我要將解藥親自交給那位。”
江辭寧心中一沉。
江辭寧只在小院中住了一日。
第二日傍晚,葉朝玟滿面興奮推開她的房門,沖上來抓住她的肩膀,大笑道:“殿下啊殿下,您可真是我的福星!”
江辭寧背對著他,緩緩回過頭來,葉朝玟看到她的臉,驚得往后連連退了幾步。
“你?你的臉怎么了!”
江辭寧白皙如玉的臉上盡是紅疹,有的地方都快被她撓破了。
葉朝玟面色變了又變,懷疑她是故意的,但見她一雙眼紅腫不堪,分明是哭過,又狐疑了:“你的臉……是怎么回事?”
江辭寧說不出話來,又伸手去撓。
葉朝玟本準備今晚便將她偷偷送入宮中,哪知出了這樣的岔子!
他咬牙切齒:“你等著,我給你找大夫來。”
葉朝玟風也似的離開,很快帶回來一個大夫。
大夫替江辭寧診治之后道:“姑娘近日里可接觸了什么平日不能碰的東西?”
江辭寧搖頭。
大夫見她是個啞巴,只能轉頭問葉朝玟:“你們可是剛搬來此處?”
葉朝玟不耐煩道:“這跟剛搬來此處有什么關系!”
大夫捋了捋胡須:“我觀這位姑娘正氣不足,陰陽失調,極可能是因為水土不服導致風疹,我開些祛風止癢,宣肺解表的方子,先服用看看。”
葉朝玟傻眼了,這長寧公主不是生在華京,長在華京嗎?怎么還會水土不服?
莫不是在大燕待久了?還是說她服下的那些藥傷了身體?
葉朝玟心中暗罵她身體嬌貴,只能再次聯系上表姐的人。
他陪著笑臉道:“勞煩姑娘跟太子妃娘娘說一聲,這長寧公主一路奔波生了病,怕將病氣過給太子殿下和娘娘,不如讓她養好了再進宮?”
宮人將此事稟報給孫蔓怡的時候,孫蔓怡倒也沒避著顧行霖。
顧行霖正握著一柄玉如意,皮笑肉不笑:“她這是被嚇病了?”
孫蔓怡嗔怪道:“臣妾命人瞞著她呢,長寧還不知道。”
她貼到顧行霖身邊,替他輕輕揉肩:“若是提前說了,便沒那么有趣了,殿下不想看見長寧驚慌失措的模樣嗎?”
顧行霖喉結微動,眼神透出些陰郁之色:“長寧枉顧孤對她多年情意在先,一再給孤下絆子,是該好好嚇嚇她。”
他一只手攬住孫蔓怡的腰,湊近她的脖頸緩緩吸了一口氣:“我把她藏到東宮,怡兒就不吃味?”
孫蔓怡笑著勾住他的脖頸:“東宮上下一體,殿下開心,臣妾便開心。”
顧行霖俯身在她脖頸上親了一口:“不愧是孤的太子妃。”
孫蔓怡眸中劃過一絲得意。
皇祖母說過,皇帝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執掌六宮的賢臣,而非一個只會爭風吃醋的女人。
她的指尖緩緩劃過小腹,盡早誕下嫡子,穩固位置,才是孫家女兒該做的事情。
至于一個嫁過人的和親公主,又能對她造成什么威脅?
待到表哥解了心頭仇恨,輕易把她處理了便是。
江辭寧身上的紅疹反反復復,用了藥也不見好。
如此拖延了三日,葉朝玟終于察覺到不對勁。
他命人將江辭寧的門窗封死,不許她踏出屋子半步,每日親自給她送飯送藥,盯著她全部吃下去。
江辭寧知道,自己已經竭盡所能拖延時間了。
她相信兄長和謝塵安定能尋到華京,之后她要做的,不過是在顧行霖手中茍活下來。
好歹她也是鎮國大將軍之女,代大齊和親大燕的和親公主,顧行霖定然也不敢把事情鬧大。
越是藏藏掖掖,就越容易出問題,而她要等的……不過是一個時機。
果然在葉朝玟親自監視之下,江辭寧身上的紅疹只用了兩日便消失不見。
第三日,葉朝玟命人給江辭寧梳妝。
待到她收拾整齊,葉朝玟站在她面前,滿面笑意:“公主幫了我大忙,我定會銘記在心。”
因著太子妃的一句話,過幾日,他便能接管葉家在豐、盛兩州的生意,真正打入葉家商業版圖的核心地段。
一條帕子蒙住江辭寧的口鼻,江辭寧接連多日服藥,手腳酸軟,并無抵抗之力。
眼前發花之際,她聽見他說:“殿下見到表姐,記得幫我問個好。”
江辭寧再度醒來的時候,只見紅燭搖曳,滿室紅紗。
她身上亦是一襲紅衫。
江辭寧明白,她已經到了東宮。
而今夜,會是顧行霖對她的報復。
江辭寧張了張唇,口中依然無法發出聲音。
好在手腳雖然酸軟無力,卻勉強能活動。
江辭寧下了榻,在屋子里巡視了一圈。
或許是擔心她傷到顧行霖,屋內所有的尖銳易碎物品都被收走,她頭上戴的是珠花,桌案上就連花瓶都沒有一只。
江辭寧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然而隨這屋子里收拾得太干凈,她找不到任何銳物。
她額角漸漸冒了汗,直至她的余光忽然瞥到燭臺。
片刻之后,江辭寧舉著燭臺插蠟燭的那一端,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大腿內側。
今夜無月,墻角下的茉莉在暗夜中釋放出幽幽香氣令人聞之沉醉。
顧行霖剛剛從齊帝宮中離開,此時疾步走到院墻外,嗅到茉莉香氣,已然血脈僨張。
侍衛牢牢把守偏院,見他進來,正要行禮,被他揚手阻止。
顧行霖盯著那扇門。
恍惚間,他又想到了初見長寧的時候。
那時宮中開滿了玉蘭花,她那么纖瘦嬌小,站在玉蘭下,仿佛花魂成精,惹人采擷。
他牽起她的手,告訴她別怕。
她的手那么涼,叫他不忍放開。
分明聲音是顫抖的,偏偏帶著信任喚他:“行霖哥哥。”
他為她親手栽下一棵玉蘭樹,為她遮風擋雨,護著毓秀宮。
他予她無上恩寵,將她捧成了天上明月。
可到頭來,她做了什么?
她不愿嫁給他。
寧愿選擇一個商戶家的兒子,寧愿遠赴千里,嫁給一個聲名狼藉的暴君!
他顧行霖,究竟是哪一點叫她如此看不上?
他待她這般好,她卻辜負他一番心意,連同外人害他顏面掃地,被父皇責罰,淪為眾人笑柄!
顧行霖的眼角漸漸泛出猩紅之色。
長寧啊長寧,如今你不過是殘花敗柳之身,我予你最后的歡愉,你該如何謝我?
他眼眸中閃動著異樣的光,一把推開了門。
第65章 囚禁
屋內燭火昏黃,滿室紅帳飛舞,顧行霖看見床榻之上坐著一個女子。
楚腰婀娜,膚白勝雪,她低垂著眉眼,似在啜泣。
顧行霖撥開那些礙眼的紗帳,一步步走向床榻。
似乎聽到響動,江辭寧抬起頭來。
紅妝濕透,淚盈于睫,她眸中含著絕望,朝他投來遙遙一眼。
然而在看清他的那一瞬,她表情微怔,雙目中旋即浮現出又驚又喜之色!
江辭寧起身,提起裙擺他飛奔而來!
她牢牢撲進了他懷中,發出委屈的嗚咽。
顧行霖臉上嘲弄而惡意的笑容僵住。
他察覺到懷中之人在顫抖。
她似乎消瘦了許多,抵在他肩上的下巴尖尖,有些硌人。
江辭寧的淚很快打濕了顧行霖的衣襟。
僵持片刻,顧行霖終于將她推開。
江辭寧的眼淚如同斷線珠子般往下落。
整個人便如同一朵被狂風暴雨摧折的花。
顧行霖從未見她這般哭過。
無論是剛失去雙親,孤苦伶仃入宮的時候,還是同他學騎馬不慎摔得滿身淤青的時候。
顧行霖記憶之中的江辭寧,端莊大方,就連生氣都只會輕蹙眉頭,像是個沒脾氣的泥人。
她不像幼安一般會撒嬌,也不像怡兒知情識趣,雖貌美無雙,卻性情寡淡,實在是無趣。
太后將她接到宮里來的時候,對他說:“孫兒將來日理萬機,總歸需要一個溫柔知心的解語花相伴,你看江家那小姑娘如何?”
他那時年幼,只知道江家女兒生得好看,于是點頭:“孤想要她。”
太后便笑了,拉著他的手:“皇祖母啊,會為你培養一個合格的身后之人。”
于是他自小便明白,長寧是皇祖母為他挑選的人。
性子沉悶無趣了些也無妨,念在他們多年情分,將來她為他誕下一兒半女,他總不會刻薄了她。
可她做了什么?
先前請求父皇賜婚于商戶之子,他只當她是一時糊涂,可后來,她竟然自請和親!
她把他置于何地!
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死在燕帝手中,如此方能解他心頭之恨。
可是現在,見她這般痛苦不堪,卻又滿懷欣喜,他心頭怒火像是被一瓢冷水澆透。
她哭得這樣厲害,是在懺悔,是在……后悔?
他的滿腔怨恨在她的淚水中漸漸消散。
他凝望她許久,終是捧起她的臉,替她擦去淚水,皺著眉兇她:“你哭什么。”
江辭寧哭得更兇了。
顧行霖無奈,只能拉著她坐下,掏出絹帕遞給她。
江辭寧哭了許久,直到最后嗓子都啞了,她又說不出話來,只發急促的抽泣。
顧行霖掏出一顆白色的小丸遞給她。
江辭寧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看他。
顧行霖道:“吃了,吃了你就能說話了。”
江辭寧不疑有他,接過小丸一口咽下。
片刻之后,她哭著喊他:“行霖哥哥!”
顧行霖眸光微微變了下。
沉默片刻,他終于開口問:“就不奇怪孤為何會在這里?”
江辭寧許久沒說話,甫一開口,聲音都是啞的,但正是這一聲摻著啞的“行霖哥哥”,卻叫顧行霖心頭一顫。
江辭寧又落下淚來:“行霖哥哥,你是來救我的嗎?”
顧行霖神色一僵,顧左右而言他:“綁你的人,傷了你?”
否則他想不到為何她見到他,會哭得這般無助。
江辭寧搖頭,伸手去扯他的衣帶:“行霖哥哥,長寧是在做夢嗎?”
她哽咽:“長寧一次又一次夢見我逃回大齊,卻被人下令一箭射死,他們說……大齊不要我了,大齊以我為恥。”
她似乎沒看見顧行霖僵硬的表情,淚如雨下:“長寧在大燕每一日都生不如死,行霖哥哥,長寧……很想你。”
顧行霖有些許動容,但旋即又想到什么,冷了臉:“可孤聽聞,長寧得了燕帝的寵愛,日子很是逍遙自在。”
江辭寧不敢置信地搖頭:“行霖哥哥,你信嗎?”
她臉上浮現出厭惡之色:“他不過是要凌辱我,故而才留得我一條命。”
顧行霖盯著她。
少女哭得梨花帶雨,別添三分嬌弱。
他忽然想,燕帝欺負她的時候,她便也是這般哭,這般啞著聲音喚他嗎?
顧行霖的手指落在她纖細的脖頸上,帶著懲戒意味,輕輕收攏手掌:“長寧,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自請和親?”
因為哭過,江辭寧的眼睛籠在一層水汽朦朧中,像是起了霧的湖面。
她坦然看著他的眼,“行霖哥哥,因為我在報復你。”
顧行霖臉色變了。
江辭寧笑了下,一滴淚從眼角滾落。
“行霖哥哥可還記得,數月之前,玉蘭花林,假山之中,你和孫蔓……當時的太子妃娘娘在做什么。”
顧行霖回憶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
他有些難堪:“……你看到了?”
“是,長寧都看到了。”
她眼眸中含著三分怨:“長寧聽到行霖哥哥說,要將我隨便找個人家嫁出去。”
她語氣激烈起來:“既然長寧惹了行霖哥哥的厭惡,長寧也不想自討沒趣,不若自己尋個由頭自請出宮,省得礙了行霖哥哥的眼!”
顧行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
若說她之前是枝頭搖搖欲墜的玉蘭花,風吹飄零,任人采擷,如今便似帶刺的薔薇,招搖而危險。
她這般張牙舞爪,反倒勾得他心尖發癢。
心中懷疑便也消了大半。
難怪他總覺得某一段時間長寧對他有些冷淡。
難怪她一再想要出宮嫁與旁人……原來都是因為他那番話。
想通事情始末之后,顧行霖又覺得莫名的愉悅。
于是籠著她脖頸的手掌改為輕輕撫著她的青絲,顧行霖的語氣軟下來:“是行霖哥哥不好,萬萬沒想到那番話竟然傷了長寧的心。”
他哄她:“太子妃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高門貴女,自然倨傲,孤那般說,也只不過是為了哄勸她而已。”
江辭寧依然帶著埋怨,耿耿于懷道:“可是長寧哥哥說要把我嫁給旁人……打發出宮。”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要落下淚來。
顧行霖心頭發顫,忙替她擦去眼淚:“好長寧,都說了,孤只不過是一時誑語,當不得真的。”
“更何況你是皇祖母自小便要指給孤的人,又怎么可能輕易叫你嫁與旁人呢?”
話說開了,顧行霖方覺世事弄人,原來兜兜轉轉,竟是他先讓長寧寒了心。
再看著眼前惹人垂憐的佳人,再也生不起氣來了。
哪怕長寧的確害他丟了面子……罷了,總歸他們十年情分,他也不忍心苛責于她。
江辭寧似是被他這番話哄動,又抓著他的衣袖哭了一場:“行霖哥哥,是長寧對不起你,長寧太蠢,若是早將話說開,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下場。”
“如今長寧被行霖哥哥救出,也算是上天垂憐……”
話音未落,她又擔心道:“雖然現在燕帝失蹤,生死難卜,他們已經自亂陣腳,但若是大燕的人發現我也失蹤了……”
“行霖哥哥,長寧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顧行霖的表情有幾分不自然,他咳嗽了一聲,說:“長寧妹妹放心,大燕那邊孤會處理。”
“大燕內亂,他們尚且自顧不暇,你放心呆在這里。”
江辭寧身形搖晃,這才放松下來,像是幼獸一般依偎著他:“行霖哥哥,長寧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誤會解開,美人在懷,馨香撲面。
顧行霖并未飲酒,卻像是喝醉了一般,心頭悸動不已。
他輕輕挑開她的衣帶,大紅的外袍落地,露出雪白的里衣。
江辭寧嬌顏酡紅,順勢躺下。
然而顧行霖的手指碰到她里衣的衣帶時,余光忽然瞥見點點殷紅血跡。
江辭寧見他停住,柔聲問:“行霖哥哥,怎么了?”
她隨之起身查看,發現衣裙上的鮮血,驚呼了一聲,臉頰漲紅,忙扯著被子嬌聲喊:“行霖哥哥!”
顧行霖發出暢快大笑,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孤命為你備熱水和干凈衣裙。”
江辭寧羞得不肯說話。
顧行霖雖然有些遺憾,但也不是迫不及待,安撫她:“孤還有事在身,長寧在此處好好歇息,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半刻鐘之后,江辭寧換好干凈衣裙,半臥在榻上捧著顧行霖令人送來的紅糖姜茶。
腿側被燭臺刺穿的傷口已經被她處理干凈,仔細包扎了起來。
姜茶熱氣氤氳,江辭寧的眸光卻冷得像冰。
屋子里服侍她的宮人盡是生面孔,他們不喚她殿下,叫她姑娘。
有內侍看守在門口,守衛森嚴。
江辭寧明白自己應當是被顧行霖囚禁在東宮某處,這些人應當都不知她的身份,不知她便是大齊的長寧公主。
說來實在是荒唐。
堂堂一國儲君,竟做出這等事情,若是傳出去,恐怕他這太子之位不保。
江辭寧明白,顧行霖自然知道事情輕重。
將她綁來的是葉家人,背后推波助瀾之人正是太子妃,他們夫妻二人,恐怕就沒想讓她活多久!
今日她以緩兵之計,暫時打消了顧行霖的疑慮,他沒有動她。
但是能拖三五日,卻過不了十天半月。
待到那個時候,難道她真要如禁臠一般服侍顧行霖?
若是如此,她寧愿自刎!
江辭寧心中焦躁,腦子里反而更加冷靜。
算來她被擄走,已有十日之久,兄長和謝先生那邊定然能夠尋找到蛛絲馬跡……
可若是顧行霖和太子妃將此事處理得極為干凈呢?
江辭寧心中一沉,不,她不能將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
還有什么辦法……這大齊皇宮中還有誰能幫到她?
九公主和惠妃?
東宮離清和宮位置甚遠,一個在東北角,一個在西南角,更何況宮妃根本不可能往東宮這邊走動,而九公主亦是因為當時宮宴之時與顧行霖生了嫌隙,更是不可能出現在東宮。
還有誰……
等等。
江辭寧忽然眼眸一亮。
衛濯!他現在,不正是御林軍副使么!
***
臨近傍晚,落了一場急雨。
一行人在城門關閉前快馬入城,馬蹄飛踏,沿著長街一路向前。
謝府的門房在落雨中昏昏欲睡,直到大門被叩響,他猛然回過神來。
大人告病回鄉,誰會在這個時候登門?
門房慢悠悠打開門,大雨滂沱中,謝塵安青衫盡濕。
門房驚呼:“大人?”
與此同時,江淮謝宅。
一個眉須皆白的老人坐在紫檀木雕云蝠紋太師椅上,靜靜看著雨水從飛檐上滑落。
一個相貌斯文,儀表堂堂的男子躬身立在他身側,語氣恭敬:“祖父,松卿遞信來了。”
老人緩緩抬手,男子畢恭畢敬將信遞到他手中。
半晌之后,老人緩緩嘆了一口氣:“既已告病還鄉,緣何又要入華京。”
“大燕棋局未了,他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
男子沉默片刻,開口道:“松卿做事,一貫有他的道理,祖父不必擔憂,孫兒會安排人手接應。”
桌案上的白玉蓮瓣紋蓋爐升起裊裊輕煙,模糊了老人的面容。
他似在自言自語:“他乃云溪之子,他想做什么,謝家都會支持。”
謝應時垂下眼眸:“松卿必成大器,云溪姑姑若泉下有知,定會為他驕傲。”
老人眉目間卻有憂色:“松卿一向穩重,此次卻為了一個女子冒險回來,你多留心些,切莫讓此事影響到松卿。”
他嘆道:“當年云溪若是聽了我這個師父的話,也不會跟著那小子一意孤行前往大燕,宮闕重重,卻成了她的埋骨之地。”
雨漸漸大了,天幕呈現出蒼涼之色。
老人的聲音幽幽響起:“情情愛愛,王權霸業,皆為虛妄……老朽惟愿松卿這孩子啊,平安一世。”
謝應時想起記憶中那個溫柔摸著他頭發的女子,不免悲從中來。
云溪姑姑蕙質蘭心,才情過人,卻落得一個被削口鼻、斬斷四肢的下場……
害死云溪姑姑的女人抹除了她的所有存在,就連云溪姑姑之子都成為她所生。
若非后來松卿查明真相,找上謝家,他們恐怕都不知云溪姑姑竟遭遇如此種種,慘死異鄉。
想起第一次見松卿……
謝應時的眼眸中又浮現出些許溫柔之色。
彼時松卿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半大少年,臉頰還未褪去孩童的青澀,卻比同齡人成熟太多。
自從知道他是云溪姑姑的孩子之后,謝應時一直把他當做自己的親弟弟。
這些年來,他看著他臥薪嘗膽,運籌帷幄。
分明只是少年人,卻心境蒼涼,老氣橫秋……又如何不心疼。
如今他為一個女子回到大齊,雖說在此節骨眼上不算明智,卻有了幾分年少輕狂的意味。
于是謝應時眼眸中含了笑意:“祖父,叫孫兒看來,以松卿之才,定能不負江山,也不負佳人。”
老人笑起來,指尖在桌案上輕敲:“那女娃乃是鎮國大將軍之女,此前自請和親,也是有幾分血性在身的。”
“若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恐怕要生惱怒。”
謝應時和老人對視一眼,促狹道:“那便要看松卿的本事了。”
第66章 脫險
大齊皇宮,雨亦綿綿下了一夜。
興許是因為暫時叫顧行霖相信了自己的說辭,知道自己暫時不會有危險,她這一夜睡得極沉。
早晨醒來的時候,宮人已經備下清淡小菜,并一份熬得濃濃的紅棗姜茶。
江辭寧用罷朝食后,試探著問:“我能出屋走走嗎?”
宮人恭敬道:“殿下交代姑娘不可以踏出院子。”
至少沒有將她禁足在屋中,算是一個好的開始。
江辭寧知道不可露出端倪,裝作散步,沿著院子走了一勸,時而駐足賞花觀草。
她沒有停留太久,一刻鐘之后,便裝作身體不適的模樣回了屋。
宮人為她找來一個湯婆子,江辭寧分明熱得渾身冒汗,卻只能將湯婆子捂在小腹上,蜷縮在被褥之中。
借著方才散步之機,她將這處院落仔細觀察了一遍。
很遺憾的是,她雖然常常到東宮來,卻從未踏足此處。
想來也是,偌大個東宮,藏一個人豈不容易。
衛濯就在宮中,她要如何才能讓他到東宮來?
江辭寧靜靜盯著紗帳,漸漸有了計較。
人說來奇怪,擁有的時候不覺珍惜,待到失而復得,卻恨不能時時將那人放在眼皮底下。
顧行霖這一日可謂過得抓心撓肝,時而想起江辭寧薄怒含嗔,時而想起她淚眼朦朧,心思都飄到天外去了。
屋里時不時傳來齊帝的咳嗽聲。
齊帝入夏之后身體一直不爽利,失眠多夢,心悸盜汗,食欲消減,太醫反復調理也不見好。
原本齊帝王以身作則,帶頭削減開支,但身子不舒服久了,哪還顧得上這些。
于是冰鑒也恢復了,每日飲食亦是更加精細,一日反復做上七八次膳食也是常有的事。
饒是這樣,齊帝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近日又多添了咳疾。
身子不爽利,齊帝心情自然也不好,齊帝見他說話的關頭,顧行霖分了好幾次神,忍不住開口呵斥:“太子在想什么?倒不如說來與朕聽聽!”
顧行霖猛然回過神來,見父皇臉色陰沉盯著他。
他心中一凜,忙道:“父皇近來身體不適,兒臣遍尋天下,從民間請來一位頗有威望的術士,兒臣方才是在想這術士什么時候能到華京,也好為父皇排憂解難,調理身體。”
齊帝原本是不信什么術士的,神神鬼鬼,實在荒唐。
但接連多日身子不適,太醫調理無用,倒不如試上一試。
于是齊帝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你有心了。”
顧行霖恭敬道:“這些天來兒臣心中焦急不已,恨不能以身代病,好叫父皇不必難受。”
他又道:“閉門思過這些時日,太子妃為父皇手抄佛經十卷祈福,兒臣已經命人送過來了。”
齊帝心中寬慰許多,加之顧行霖被罰一事原本就是因為冰鑒而起。
如今他自己都帶頭恢復了冰鑒用例,心中也是有愧。
于是和顏悅色道:“太子妃有心了,來人,將波斯進攻的血玉一對賜給太子妃。”
顧行霖明白冰鑒一事是徹底過去了,笑道:“兒臣代太子妃謝過父皇。”
顧行霖領了賞賜,匆匆趕回東宮。
孫蔓怡正在,貼身宮女芍藥呈上來一雙血玉,隨口問:“太子呢?”
芍藥支吾其詞,最后硬著頭皮說:“回稟娘娘,殿下,殿下去流光閣了。”
孫蔓怡捏著香匙的手指一僵,旋即又繼續撫平香爐里的香灰:“才回來就匆匆忙忙趕過去,之前也不見他這般上心。”
她喟嘆道:“男人果真都一個德性,囊中之物棄之如弊履,不可得之物奉之如甘怡。”
芍藥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娘娘,依奴婢看,流光閣這位恐怕是不好應付,她都遠嫁大燕了,殿下還惦念著,如今剛來東宮,便將殿下勾了去……”
芍藥是她的心腹之人,自是知道江辭寧的真實身份。
孫蔓怡沒什么太大的反應,只問她:“依她如今的身份,能暴露于眾人眼前嗎?”
芍藥搖頭:“自是不能。”
“那不就對了,殿下只會更加提防,一個終身只能被困之人,又有何威脅?”
孫蔓怡意味深長道:“我如今貴為太子妃,自然該事事以殿下為重,只要殿下開心,這等阿貓阿狗,留她一命又如何。”
顧行霖踏入流光閣的時候,聞見一股濃濃的香味。
他本就腹中饑餓,不由食指大動,問宮人:“姑娘呢?”
宮人忙回答:“回稟殿下,姑娘今兒一早便在廚房里忙碌,說要給您燉雞湯呢。”
顧行霖心中熨帖,嘴上卻說:“自個兒身子不舒服,還忙活什么。”
話音剛落,便見江辭寧出了廚房。
她一身素衣,發上只簪一根玉簪,許是忙碌許久,臉頰上暈著一層淡淡的粉,鼻尖綴著幾顆細汗。
不似平日里著宮裝時端莊,卻平添一分溫婉。
顧行霖竟生出幾分錯覺,仿佛他是忙碌一天剛剛下值的郎君,妻子守在家中,為他素手調羹湯。
顧行霖眉眼間多了幾分溫柔。
他走過去,掏出娟帕替她擦去細汗:“這些事情交給下人辦便好。”
江辭寧笑了笑:“總歸也是閑著。”
宮人將放在小火上煨了一天的雞湯端上來,湯色金黃,香氣撲鼻。
顧行霖笑著看她一眼:“孤還記得十五歲生辰的時候,你給孤做了一道芙蓉玉露羹。”
江辭寧面露窘色:“行霖哥哥還記得呢。”
“能把鹽當糖放,也就只有你一個了。”顧行霖哈哈大笑。
江辭寧耳尖發紅,盛了一碗雞湯給他:“再也不會了。”
顧行霖接過碗,嘗了一口,贊嘆道:“孤的長寧長大了。”
他放下碗,握住江辭寧的手:“你放心,孤既然將你接過來,便會護你一世周全。”
顧行霖生著一雙桃花眼認真看人的時候,眸光瀲滟生情,他一字一句說:“待到開春,孤再為你再栽一株海棠花。”
江辭寧正要道謝,忽然聽到他繼續說:“待到日后我們的孩兒長大,想必海棠也已長成,便可以在海棠樹下玩耍。”
江辭寧強忍著心中不適,微笑道:“好。”
江辭寧與顧行霖虛與委蛇之際,衛濯剛剛交辦完差事,正欲從角門離開。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臨到傍晚,卻放起晴來。
琉璃瓦在夕陽晚照下熠熠生輝,墻角青苔被雨水滋養了一夜,透出翠綠飽滿的色澤。
衛濯回望重重宮闕,終是大步離開。
兩個御林軍閑聊:“衛左使是在看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是習慣了吧,衛左使每日下值都會往往那個方向看。”
一人走過來打斷他們:“行了別閑聊了,衛左使交代的事情都仔細點,別出了紕漏,給他丟臉!”
從皇宮往返衛府,這條路衛濯走過許多次。
這曾經是他最喜歡的一條路,而如今,毓秀宮的主人已經不在,每日往返,只覺乏味。
他閉目養神,街道兩旁商販行人之聲近在咫尺,卻又離他異常遙遠。
馬車忽然停了。
車夫喊:“誒,勞煩前面讓讓!”
對方沒有動靜。
衛濯打起車簾:“怎么了?”
有人擋在他們的馬車前。
衛濯蹙眉之際,忽然有人打起車簾,幽暗的馬車中,露出了一張原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臉。
一刻鐘之后,一處隱秘的雅間,謝塵安和衛濯對坐桌案前。
衛濯問:“謝先生怎會這個時候回來?”
謝塵安眉目冷肅:“長寧被人擄走,我一路追查至此,她如今就在皇宮之中。”
衛濯猛然起身:“你說什么?”
衛濯起身的動作太激烈,桌案上的茶杯被猛然掀翻。
“誰擄走了她?”
“東宮。”
衛濯臉上浮現出不敢置信之色,他搖頭:“東宮……這怎么可能?顧行霖是瘋了嗎?”
“燕帝下落不明,大燕內亂,一個和親公主失蹤,自然也掀不起什么大風浪。”
衛濯沉默片刻,聲音發冷:“我這就去救她!”
“衛侯。”謝塵安停頓了下:“現在該這么叫你了。”
“東宮既然敢千里迢迢將江辭寧擄走,便做好了萬全之策。”
“貿然入宮劫人,恐怕會給她帶來危險。”
衛濯捏得拳頭發青:“我去向圣上稟明。”
謝塵安看他一眼:“衛侯關心則亂了。”
“一國儲君,將和親公主堂而皇之擄走,私藏于東宮,若你是齊帝,你會允許此事泄露么。”
衛濯閉了閉眼:“謝先生所說我都知道,但長寧在東宮多呆一日,便會多一分危險……”
“你放心,她暫時是安全的。”
事已至此,謝塵安也不避諱他,直言:“我在宮中安插有暗探,確定長寧是被東宮擄走之后,我便安排人多方打探,如今可以確定,顧行霖暫時不會動她。”
兩日前,一輛馬車隱秘駛入東宮,隨即是一批新進宮的宮人被安排到流光閣。
顧行霖命人嚴格守衛,閑雜人等不得靠近流光閣。
謝塵安的人自然也被擋在流光閣外。
但經過他們密切關注顧行霖的行蹤,并查探了東宮近日所有的物資取用,得出江辭寧暫時沒有危險的結論。
顧行霖并未在流光閣留宿,相反每日都會有人熬制滋補溫熱之物送入流光閣,一起送去的還有女子月事之時所需的一應物品。
他知道在江辭寧被送入東宮前,曾發了幾日風疹,因而延緩了入宮的時間。
如今又怎會這般湊巧?
只能說明一切都是她故意為之,為的是拖延時間。
這些事情不必向衛濯解釋,謝塵安只說:“她已經在竭力拖延時間了,只是一再拖延反而會叫顧行霖生疑,我們要盡快動作。”
衛濯凝眸:“我要怎么配合?”
謝塵安忽然抬眸,眸光凜冽:“我會安排人于明日行刺東宮,你需率人趁亂配合我的人劫走長寧,但不能暴露自己……衛候還需潛伏在此處。”
衛濯將心中焦急壓下去,一字一句道:“我明白。”
東宮。
顧行霖用完膳之后,陪著江辭寧說了會兒話。
見她困乏不已,主動開口道:“你今日勞累,早些歇息吧,孤明日再來看你。”
江辭寧心中大喜,面上卻沒有表現出半分,只道:“行霖哥哥,明日早些來流光閣可好,長寧要給行霖哥哥準備好吃的。”
顧行霖見她乖順地看著自己,心中一片柔軟,笑問:“長寧要給孤做什么好吃的?”
江辭寧半嗔道:“行霖哥哥明日來了便知。”
顧行霖哈哈大笑,撫了下她的發:“別累到自己,也不要碰到寒涼之物。”
江辭寧一一應允。
顧行霖離開之后,江辭寧早早睡下。
待到夜深人靜之時,江辭寧忽然起身,悄悄取出一件東西。
月色流轉在金黃色的手鐲上,隱隱可見內側已經快要雕刻成型的“獅”字。
江辭寧被擄進東宮的時候,渾身上下都被搜查過,沒有留下任何一件能夠證明她身份的物件。
她從顧行霖為她準備的一應首飾中發現了這只上好的蜜蠟手鐲。
蜜蠟寶貴,如此完整的一只蜜蠟手鐲更是不常見。
但更重要的是,蜜蠟于衛濯而言,意義不同。
爹爹一次得了兩塊蜜蠟原石,她帶去軍營中給衛濯看,還說要將其中一塊原石磨制成獅子的形狀送給他。
因為衛濯說,這原石色澤極好,像是獅子的眼睛。
只可惜后來爹爹戰死,娘親去世,她被匆匆接到宮中,曾經的許諾自然也被拋之于腦后。
衛濯明日定會來到東宮查看,屆時希望這只蜜蠟手鐲能被他發現。
若是手鐲落入顧行霖之手,光憑那個字,他也懷疑不到自己頭上。
江辭寧的指尖輕輕撫過手鐲,眸光微動。
只希望一切順利。
第二日,江辭寧早早便起來準備晚膳。
江辭寧交代眾人:“不瞞各位,今日我要為殿下做的菜,乃是不外傳的秘方,還要各位擔待下。”
領事姑姑記得顧行霖的交代,不讓江辭寧碰生冷寒涼之物,于是說:“姑娘放心,我們幫著打打下手。”
新鮮的海物已經送到廚房,領事姑姑道:“這些東西腌臜,怕臟了姑娘的手,就由我們下人來處理。”
江辭寧點頭:“那就勞煩各位了。”
得了領事姑姑的交代,廚娘也只好退居一旁,一邊又暗自腹誹,這姑娘也是可憐,不清不楚被拘在此處,也只能拼盡全力討好顧行霖殿下了。
江辭寧進了廚房。
豬骨已經熬制了一夜,廚房飄著濃濃香味,江辭寧取出一份,加上雞架、鴨掌等物,繼續熬煮。
下人們就在廚房外處理食材,江辭寧進進出出,隨時取用。
過了午時,廚房里飄出一股奇特的香氣。
眾人被勾得饞蟲作祟,心想,不愧是不外傳的秘方,聞著也忒香了!
正嘴饞著,江辭寧從廚房中出來了,還端了一蠱湯。
領事姑姑忙過來幫忙:“姑娘小心燙,可是要布菜?”
江辭寧笑道:“還要再煨一會兒,先留一道湯分給大家嘗嘗。”
眾人皆有些驚訝,領事姑姑最先反應過來:“這怎么使得,這是姑娘為殿下精心準備的。”
江辭寧卻說:“不礙事,做得多,大家都嘗一嘗。”
江辭寧都這般說了,眾人也不好推辭,每人分得一小碗,嘗過之后皆贊嘆不已。
江辭寧笑盈盈道:“我的手藝也只能到這個程度了,為了給殿下一個驚喜,我還需要大家幫我一個忙。”
喝了江辭寧的湯,眾人心中也親近不少,聽聞她要幫忙,真心實意道:“姑娘不必見外,需要做什么,交代我們便是。”
江辭寧打算在庭院中搭一個花架,待到顧行霖回來,他們可以一邊在花架下炙肉品湯,一邊賞月觀花。
聽了江辭寧的想法,領事姑姑贊道:“雅致又不失趣味,太子殿下定會喜歡。”
眾人干勁滿滿,很快找來了江辭寧需要的材料,在庭院中搭建起來。
江辭寧親手挑選著花枝,又用麻線將搭配好的花束一簇簇綁在架子上。
眾人忙忙碌碌,很快到了日漸西斜的時候。
按照以往慣例,顧行霖約摸再過半個時辰就會回來。
宮人們都看出來了,雖然這位姑娘被無名無分私藏在東宮,但顧行霖偏寵,加之自個兒又是個心思靈巧的,還說不準日后會如何呢。
于是眾人都盡心盡力,想要在顧行霖回來前再布置得完美些。
一片熱火朝天中,一個宮人最先發現廚房上方飄著濃煙,還來不及喊出聲,廚房方向已經火光大作!
“走水了!!”
眾人朝著廚房方向看去,驚的魂飛魄散:“快來人!走水了!”
江辭寧愣在原地:“我的湯……”
守在流光閣外的侍衛聽到動靜,立刻破門而入。
只是天干物燥,又有風,火星子被吹落到隔壁的房屋之上,很快整個流光閣都落入一片火海之中!
東宮不遠處的甬道,衛濯恰好領人巡查至此。
他一直思索著晚上的行動,竟沒注意到東宮方向傳來滾滾濃煙。
直到有御林軍高呼:“東宮走水了!”
衛濯猛然抬頭看去,隨即像是預感到什么,心臟狂跳起來。
他立刻道:“前往東宮救火!”
東宮已經亂做一團。
江辭寧看著方才搭好的花架被燒著,急得尋東西去撲火!
旁邊的宮人拉住她:“姑娘!火勢太大,先離開這里!”
領事姑姑找來一件斗篷兜頭罩住江辭寧:“姑娘,得罪了!”
她抓著江辭寧的手往偏門離開,有人守在門外:“太子有令,不得讓她離開流光閣!”
領事姑姑罵道:“火那么大,姑娘有個三長兩短你交代得起?!”
那侍衛猶豫片刻,見火都快燒過來了,只能咬牙道:“走!”
東宮一片混亂,就連孫蔓怡都派了人來查看情況。
雜亂的腳步聲朝著流光閣靠近。
領事姑姑明顯也沒料到會出這樣的意外,拉著江辭寧沿著甬道一路小跑,一邊還要看顧著不能叫別人瞧見江辭寧的臉。
她手上氣力極大,江辭寧壓根掙脫不得,幾乎是被她一路拽著往前走。
江辭寧心中暗叫不妙,這領事姑姑像是個練家子!
若是她被順順利利帶到另一處,而衛濯那邊又沒發現她留下的蜜蠟手鐲,下一次她再想向外傳遞她的位置就難了!
江辭寧心一橫,腳下故意踉蹌,猛然跌倒在地!
領事姑姑聽到身后之人發出一聲痛呼,忙回頭查看。
江辭寧跌在地上,手掌擦破了皮,她雙眸含淚,假裝痛道:“姑姑!我扭到腳了。”
領事姑姑又急又惱,怎么偏在這等節骨眼上出了岔子!
她伸手要去背江辭寧,前方卻忽然傳來整齊一致的腳步聲。
領事姑姑抬頭看去,竟是御林軍來了!
她來不及背起江辭寧,將披風扯了扯,蓋住江辭寧的頭臉,語氣也摻上幾分兇狠:“若是還想活命,一會兒就不要說話!”
話音剛落,御林軍已至她們面前。
他們隊列整肅,衣角掀起的風都帶著威壓。
領事姑姑牢牢抓著江辭寧,埋頭道:“各位大人,是那邊走水了,東宮已經安排人去救火了。”
衛濯掃了一眼路邊的幾人,回過頭:“走!”
江辭寧被斗篷遮住臉,看不清來人,但這道聲音卻莫名耳熟。
江辭寧一愣,張嘴便要喊出聲!
江辭寧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咽。
領事姑姑一把捂住她的嘴,目露兇光,壓低聲音威脅:“你是太子的人,誰敢同太子作對!”
衛濯走了幾步路,忽然停住腳步。
他心知肚明這場火不簡單,心中焦急,一心只想早點趕到失火處。
但此時他忽然反應過來,炎炎夏日,誰會披著斗篷把自己遮掩起來?
領事姑姑見御林軍遠去,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抓著江辭寧往前拖拽。
江辭寧腳上劇痛之際,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把斗篷脫掉。”
江辭寧心中大喜,正要伸手,卻聽見領事姑姑說:“回稟大人,這宮人近日生了麻疹,不便見……啊!”
一支利箭朝著她的面門直直射過來!
領事姑姑尖叫出聲,那箭矢擦過她的臉頰,江辭寧的斗篷倏然掉落!
第67章 獲救
箭矢射穿斗篷,釘入墻中,箭羽微顫。
領事姑姑臉頰被擦出一道淺淺的血痕,整個人癱倒在地,止不住地發顫。
江辭寧立于紅墻之下,發髻被斗篷弄得有些亂,衣裙之上帶著方才跌倒的污痕。
她抬眸,直直看向衛濯。
少年依然英朗不凡,只是一道猙獰的傷疤從左眼眼尾貫穿了整邊臉。
江辭寧眸中霎時涌出淚來。
衛濯喉頭微哽,沒忍住大步跨到她身旁,長臂一展,一把將人攬到自己懷中。
領事姑姑驚道:“你們,你們認識?”
衛濯放開江辭寧,冷冷看領事姑姑一眼:“將她緝拿!”
衛濯今日帶來的都是心腹之人,心領神會捂著她的嘴將人拖下去。
事態緊急,衛濯不敢耽擱太久,只能匆匆問她:“有沒有受傷?”
江辭寧搖頭:“擦破點皮而已。”
她眼尾泛著紅:“你在信中沒說你的臉……”
衛濯一笑,以耳語對她說:“不怕,將來能醫治。”
江辭寧眸光微動。
此處并非敘舊的好地方,衛濯交代正事:“辭寧,我現在不能陪你離開,你跟我的人走,放心,他們會送你出宮。”
江辭寧眼含憂色:“火是我放的,你要擔心顧行霖問責。”
衛濯揚唇一笑,整個人透著些輕狂的意味:“那又如何?”
“辭寧,你放心,顧行霖理虧在先,不敢將事情鬧大。”
他深深看她一眼:“莫要耽擱時間,快離開吧!我們之后再見面。”
衛濯回頭交代:“按原計劃送姑娘離開。”
“是!”
衛濯沒有多耽擱,帶著人朝流光閣的方向趕去。
幾個御林軍帶著江辭寧一路往外撤,很快便離開了東宮。
江辭寧回望濃煙滾滾的東宮一角,心中有幾分不敢置信,她竟然……就這么順利地逃出來了!
其中一個御林軍見她遙遙眺望東宮,出言道:“江姑娘,先隨我們離開吧,衛濯不會有事的。”
江辭寧一愣,看向他。
方才沒注意看,此時江辭寧才覺得眼前之人看起來莫名眼熟。
“你是……楊公子?”
面前曬得一張黑臉的少年,不是工部尚書家的公子楊意欽又是誰?
江辭寧錯愕:“楊公子,你怎么在這?”
楊意欽嘿嘿一笑:“我和衛濯是好兄弟,衛濯來當御林軍左使,我也鬧著我爹幫我在御林軍里安排了個閑差。”
她記得楊意欽比衛濯小兩歲,如今應當才滿十五歲,正是心性不定的時候,難怪楊大人這般縱著他。
楊意欽道:“江姑娘,我和兄弟們送你出去吧。”
江辭寧知道也不是說話的時候,點點頭:“勞煩了。”
正是下值的時候,陸續有馬車從角門離開。
江辭寧便被安插在其中一輛馬車上。
楊意欽在窗旁壓低聲音說:“車夫也是我們的人,將你送出宮后,會有人接應。”
江辭寧道謝:“多謝,楊公子保重。”
馬車緩緩挪動起來。
然而快到角門的時候,忽然有一隊人兇神惡煞朝著這邊沖了過來。
“東宮有令!緝拿刺客!”
“所有人下馬車!”
江辭寧瞳孔一縮,心高高提起。
他們前方的馬車被攔下,侍衛道:“大人,宮中有刺客潛逃,還請配合搜查。”
一道略顯老態的聲音響起:“搜吧。”
侍衛很快放了行:“打擾鐘大人了。”
眼看著侍衛馬上要到他們這邊來,江辭寧面色愈發冷靜,她雙手放于膝上,思索著措辭。
且不論這群人是不是顧行霖派來的,哪怕真的是來搜查刺客的,也解釋不了她一個女子為何會在馬車之上。
如此倒不如先發制人,把自己的身份擺出來,魚死網網破爭取一線生機!
此處朝臣不少,齊帝就是想包庇顧行霖也難!
侍衛的聲音在馬車邊響起:“大人,卑職奉命搜查刺客,還請配合。”
江辭寧沒有出聲。
侍衛拔高聲音:“大人?”
江辭寧依然不出聲。
那侍衛眼中精光一閃,上來就要掀車簾!
“大膽!”一道嬌蠻的聲音響起。
眾人聞聲看去,竟是幼安公主。
她著一身撒金紅裙,滿頭金飾在夕陽下熠熠生輝,神情倨傲道:“刺客已經被緝拿,切莫驚擾了各位大人。”
那侍衛猶豫之際,幼安怒呵道:“連本公主的話都不聽了嗎!”
幼安公主乃是顧行霖一母同胞的妹妹,侍衛不敢得罪,連連道:“是,卑職這就撤退。”
幼安冷冷看著侍衛離開,對著馬車說:“驚擾了大人,還請多擔待。”
江辭寧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幼安瞇了瞇眼,對車夫說:“還不送大人回府。”
馬車終于駛出了皇宮。
幼安立在原地,目送馬車離去,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極長。
東宮。
流光閣的火已經熄滅,現場一片狼藉,空氣中飛舞著灰燼。
夜色沉沉,庭院中還立著江辭寧下午領人建好的花架,只是花架被燒了一個角,江辭寧細心綁上去的花也零落一地。
幼安踏入流光閣的時候,顧行霖正坐在玉階之上,呆呆看著花架。
幼安腳下發出細碎聲響。
顧行霖終于抬起頭來,神情陰翳。
幼安頓了頓,行禮道:“幼安見過皇兄。”
顧行霖盯著她:“為何要阻攔孤。”
幼安沉默片刻,開口道:“皇兄,您不該意氣用事的。”
顧行霖眼眶猩紅,語氣陰沉重復問:“為何要阻攔?”
幼安跪到地上,一字一句道:“皇兄身為一國儲君,若被人得知私自囚禁和親公主,定會掀起波瀾。”
顧行霖冷笑:“和親公主?哪有什么和親公主?”
幼安不敢置信抬起頭來:“皇兄,長寧自幼長在宮中,許多宮人都曾見過她,您將她藏在東宮,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孤說她不是,誰敢說她是!”
“皇兄!”
幼安眉頭緊蹙:“皇兄先前已惹父皇不喜,若是此事敗露,皇兄可想過后果?”
烏云掩月,顧行霖的表情被籠罩在一片暗色之中。
他聲音發冷:“父皇身體不好了。”
幼安心頭一驚。
顧行霖緩緩抬起頭來,笑容在暗色中帶著些陰森的味道:“幼安,你難道不想早日當上長公主么?”
幼安耳邊一片嗡嗡作響,心跳越來越快,她聲音發顫:“可是皇兄……那是父皇啊。”
漂浮在空氣中的灰燼緩緩劃過顧行霖的臉。
“他讓孤再三顏面掃地,又何嘗考慮過孤身為顧行霖的顏面?”
“他今日能因為一樁小事將孤禁足東宮,改日便能一道圣旨廢了孤這個顧行霖!”
顧行霖眸中閃動著瘋狂:“只有權力在握,才能恣意妄為,幼安,你明白么?”
幼安看著眼前狀若瘋魔的顧行霖,指尖一片冰涼,強顏歡笑道:“今日之事,是幼安不對在先,但幼安也是出于好心……”
她偷偷打量著顧行霖,斟酌道:“但既然長寧已經出宮……皇兄看要不然就算了?”
“天底下什么樣的美人沒有,幼安改日便送幾個到東宮。”
顧行霖聽出她語氣中的惶恐,笑了下:“你放心,孤并非是要怪罪于你。”
“好一個長寧,將孤耍得團團轉……”
他起身,撫摸著被燒焦的花架,自言自語道:“她能如此順利逃脫,跟衛濯脫不了干系。”
“燕帝下落不明,她一個無依無靠的異國公主,若是會審時度勢,自會乖乖回來求我。”
馬車一路駛出城門,直到明月高升,才在一處院落前停了下來。
車夫的聲音傳來:“姑娘,到了。”
折騰了半日,未進食水,江辭寧下車的時候腳下略微踉蹌——
忽然有一只手穩穩地扶住了她。
江辭寧抬眸,撞進一雙黢黑如墨的眼。
她愕然挑眉,旋即想通了什么,表情漸漸歸于平淡。
謝塵安微微一笑:“對不起,我來晚了。”
江辭寧站穩身子,不著痕跡抽手而出,問他:“大燕生亂,謝先生不在大燕平定局勢,怎么會來大齊?”
謝塵安的目光從她抽出的手上劃過,面上沒什么表情:“若謝某說是為你而來呢。”
大齊的夜風好似也多了幾分纏綿,將黏在江辭寧額角的發絲吹亂,帶來絲絲癢意。
夏蟬聒噪,江辭寧心中亦是一片煩亂。
“圣上無虞了?”江辭寧岔開話題。
謝塵安定定看著她:“對殿下而言,燕帝就這般重要?”
江辭寧仰頭看他:“他是長寧的夫君,長寧自然該時時關心……”
謝塵安忽然打斷她:“你與他告拜過天地?還是祭奠過宗親?既然沒有,如何敢稱他為夫君?”
他咄咄逼人,江辭寧不明白為何每次提到燕帝,謝塵安的態度便會變得這般奇怪。
她主動退讓:“謝先生說得是,是長寧失言了,長寧不過是一個宮妃,何敢稱圣上為夫君。”
這話不知哪里惹惱了謝塵安,他的語氣變得刻薄起來:“宮妃?殿下還認為自己能回大燕皇宮么?”
江辭寧身形一顫,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謝塵安意識到她情緒的變化,正欲解釋,便聽到她語氣尖利道:“我嫁的是燕帝,要如何處置我,也該由燕帝來定奪。”
謝塵安意識到自己的話讓她誤會了,開口道:“殿下誤會了,如今大燕局勢混亂,燕帝生死未卜,你斷不能此時回宮。”
“燕帝生死未卜?”江辭寧重復道,“燕帝是生是死,還不是都任憑謝先生的心意。”
謝塵安漸漸蹙起眉頭。
江辭寧冷冷看著他:“謝先生若想要那個位置,直接奪去便是,又為何要冠冕堂皇設計這一切?”
古怪感再度襲來,謝塵安沒忍住發問:“你知道什么?”
江辭寧道:“連衛家都能被籠絡,為你所用,謝先生還真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謝塵安靜默不語。
他命衛濯將她送到自己身邊,便沒想過要瞞著她自己和衛家的關系。
謝塵安喉頭微澀:“我說過,燕帝不會死。”
江辭寧忽然笑了,她反問:“那謝先生可否告訴我,燕帝如今在何處?”
夜風將江辭寧的聲音吹得破碎。
謝塵安眸光黑沉,靜靜注視著她。
江辭寧僵持片刻,別開眼道:“事關一國之君,是長寧多嘴了。”
她正要離開,謝塵安忽然開口說:“他答應過你一件事,允諾之前,不會消失。”
這話說得古怪,叫江辭寧眼角一跳。
但更讓她心驚的是,謝塵安竟然知道燕帝和她私下里說過的話?
謝塵安和燕帝關系匪淺,眼下大燕被曹家把控,燕帝失蹤,謝塵安卻還能云淡風輕呆在此處……
恐怕這一切都他們做的一場局。
可笑她為燕帝提心吊膽,說不準燕帝得知此事,正在哪里笑話她。
再開口,話里便帶了三分嘲諷:“原來燕帝和謝先生關系這般要好,竟連這種事都跟謝先生說過。”
她看謝塵安一眼:“無論你們在謀劃些什么,但別傷害衛濯,也別傷害衛家。”
江辭寧率先跨進了院落中。
謝塵安立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看似巋然不動,面上卻露出一絲苦澀。
第二日,江辭寧早早起身,見車馬已經準備妥當。
謝塵安吩咐人送來朝食,人卻并未露面。
用飯的時候,有侍女走過來稟報道:“姑娘,公子已經為你準備了路上所需的衣飾用品,這是單子,您看下還需不需要添置。”
江辭寧并沒有看單子,只說:“一切都由你們公子安排。”
用過飯之后,有人引她上了馬車。
或許是為了避嫌,謝塵安沒有和她坐一輛馬車,兩輛馬車一前一后趕路。
江辭寧坐在馬車中,心中仍在生氣。
謝塵安心思深不可測,身上藏著太多秘密,好似一汪覆著冰雪的寒潭。
她以為自己將寒潭上的冰雪拂去,擊破冰層,便能窺見底下的潭水。
可等她將冰層擊破,才發現寒潭深不見底,潭水幽黑一片,她永遠也不可能看清全貌。
初遇時,她以為他只是江淮謝氏子,后來發現他與大燕不清不楚,甚至搖身一變成了燕帝的幕僚。
她以為這便是全部,可忽然發現他可能出身于大燕皇室,如今竟還能籠絡衛家為他辦事……
江辭寧有種隔霧觀花的無力感。
這樣的人若要設計她,她恐怕連半分還手之力也無!
既然招惹不起,便只能敬而遠之。
江辭寧昨夜想了許久,如今形勢混亂,她沒辦法回大燕皇宮,卻也不愿待在謝塵安身邊。
等馬車駛回大燕,她自會找一個地方躲起來,靜觀其變,找機會再與燕帝匯合。
無論如何她都得再回大燕皇宮,畢竟玉令還在那。
江辭寧思緒繁多,迷迷糊糊間竟睡著了。
再醒來時,她覺察到周圍安靜得過分。
江辭寧打起車簾,發現馬車已經停下了。
車夫見她醒來,笑道:“姑娘醒了?那便在此處用些飯食,再行趕路。”
江辭寧下車,發現周圍只有他們這一輛馬車,驚愕道:“謝先生的馬車呢?”
第68章 故居
這回輪到車夫驚訝:“姑娘,我們公子沒同你說嗎?公子要回大燕,姑娘要去江淮,并不同行。”
江辭寧愣了下,急匆匆回到馬車里,翻找箱子。
謝塵安果然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數語。
“齊燕兩亂,安居一隅,靜候佳音。”
江辭寧捏著信紙,眼睫微微顫動。
江淮……所以他是要謝家來庇護她么?
大燕已亂,大齊不久也會亡國,她此時的確無處可去。
江辭寧沉默了很久,久到車外的暗衛都暗自心驚。
公子可是交代了,若是這姑娘不從,他們就算是將人打暈,也要把她帶到江淮的。
好在江辭寧很快下了車,表情淡然:“用飯吧,用完飯盡快趕路。”
車夫臉上浮現出幾分喜色:“好!這就安排。”
馬車一路急行,待到第三日傍晚,駛入了江淮謝府。
正是暮色沉沉的時分,芭蕉寬大的枝葉在晚風中搖曳。
江辭寧從馬車上下來,一眼便看見了站在芭蕉樹下的青年。
他面如冠玉,笑意溫潤,并無尋常世家子弟的倨傲矜貴之氣,反倒令人心生親近。
他率先開口:“這位便是江姑娘吧,我乃謝家現任家主,姑娘叫我應時便好。”
江辭寧行禮道:“辭寧見過謝家主。”
謝應時微微一笑:“江姑娘舟車勞頓,我已命人備好飯菜,江姑娘用過之后可以早些歇息。”
江辭寧原以為免不了要赴酒宴,沒想到謝家只打算讓她好生歇息。
江辭寧一貫是不喜歡這些推杯換盞的宴席的,心中不免多了幾分好感,真情實意道:“多謝家主。”
謝應時笑了笑:“這處棲云閣便是江姑娘之后的住處,江姑娘可以持這枚令牌隨意出入,平時不會有人來打擾。”
江辭寧接過令牌,道謝:“多謝家主,費心了。”
謝應時道:“江姑娘不必見外,風荷抱露已經趕往江淮,最遲三五日時間,便能與江姑娘匯合。”
他又喚來一個生著圓臉的侍女,道:“秋桐是我身邊的老人了,江姑娘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訴她。”
秋桐走上前來,滿臉笑意喚:“江姑娘。”
江辭寧扶起她:“要多多勞煩你了。”
謝應時見一切都交代得差不多了,與江辭寧告別:“我便不打擾江姑娘了。”
謝應時命人備下的飯菜都是江辭寧愛吃的菜色,用罷飯食,略微小憩片刻,侍女進來稟報已經準備好香湯。
浴桶中漂浮著新鮮的花瓣,獨屬于植物的淡淡清香繚繞在水汽之中。
江辭寧將自己浸到水中,心想,看來謝塵安和謝家關系匪淺,這謝家嫡子的身份,明面上是立得住的。
可他若出身于大燕皇族,又是如何輾轉到江淮謝氏,還成了謝氏嫡子的?
江辭寧負氣地拍打了一下水面。
說好要敬而遠之,怎么現在又在想他的事。
水花濺了江辭寧一臉。
她旋即想到,又怎么可能敬而遠之呢?
她現在托了他的福,棲身于謝家,將來定是要還他人情的。
又是懊惱,又是嘆自己不爭氣,江辭寧狠狠吸了一口氣,將整個人埋入水中。
再起身時,江辭寧腦中已經一片清明。
寒潭深及百尺,既然無法看清全貌,那她便當個過客,遠遠觀望便是。
至于欠他的……她總能慢慢還。
江辭寧就這么在謝府住了下來。
正如謝應時所說,這處棲云閣極其幽靜,平日里從來不會有人來打擾她。
并且棲云閣后門直接連通到一處小巷,出了小巷便是主街,這便意味著江辭寧進出謝府無須驚擾門房。
江辭寧自知身份敏感,又是借住在謝府,為免給謝應時惹麻煩,從未離開過棲云閣。
謝應時或許是怕她悶,差人送來幾箱子書,從詩集文論到民間話本應有盡有。
江辭寧只能感嘆,謝應時真是方方面面都替她考慮到了。
來到江淮的第四日,風荷和抱露趕到了。
兩人皆是瘦了一大圈,一見著她便止不住淚。
時局動蕩,命如飄萍,主仆三人多次離分,江辭寧也不由垂淚。
三人抱著哭了一場,直到情緒漸漸平復,秋桐才走進來稟報:“姑娘,有客人求見。”
棲云閣籠在一片郁郁蔥蔥中,雜花生樹,亭臺之上落英繽紛。
衛濯立在亭中,伸手接住一片淺紫色的花瓣。
江辭寧踏出門的時候,看見一抹挺拔的身影立在蔥蘢之處,烏發以玉帶高束。
江辭寧腳步微頓。
衛濯聽到響動回過身,他先是露出笑意,旋即看見江辭寧泛著紅腫的雙眼。
衛濯表情微微一變,快步上前:“辭寧,誰欺負你了?”
江辭寧搖頭:“風荷和抱露今天剛剛趕到,剛剛在里面說話。”
衛濯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見她不似作假,才松了一口氣:“人已經安全抵達,你盡可放心。”
江辭寧沉默片刻,問他:“衛侯沐休了?”
衛濯聽出她話中的疏離之意,愣了下,旋即艱澀開口:“對不起。”
“衛候何須向我道歉?”
衛濯聽她一口一個衛候,胸膛發悶,聲音也低沉下來:“辭寧,你別這樣叫我。”
“我瞞你在先,的確不對,但衛家早已是圣上的眼中釘,我不得不如此。”
江辭寧抬眸看他:“阿濯,若我沒料錯,當初齊燕之戰,死傷無數,你和衛伯伯雙雙被擄,乃是衛伯伯故意設計的吧。”
衛濯艱難地點點頭。
江辭寧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放著衛伯伯替衛家謀劃的后路不走,非要劍走偏鋒,和謝塵安合作?”
她眼睫顫了下,但還是說出口:“你可知他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么?”
衛濯緩緩垂下頭:“我知道,他明為謝家子,實則乃是大燕的人。”
江辭寧長久地注視著他:“既然知道,為何還要為他所用。”
“他狼子野心,身份成迷,阿濯你可想過,有朝一日你助他成事,焉知不會落得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結局。”
花搖影動,微風卷起衛濯兩鬢的碎發。
他忽然抬頭,目光灼灼:“因為我不想屈居一隅,雖能安度此生,卻百無一成,史書都不肯眷顧半筆。”
“辭寧,北窗高臥非我所愿,將軍的劍,天生是為沙場而生的。”
江辭寧的心臟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酸麻不堪。
衛濯粲然一笑:“辭寧,顧氏昏庸,以民膏民脂筑雕墻峻宇,何以為君?我早看不慣他們了。”
“既有機會在前,為何不把握?”
江辭寧張了張唇,卻是什么聲音都沒能發出來。
她知道,衛濯賭對了。
在夢中,統一天下的的確是大燕。
也是在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對衛濯被謝塵安收攏一事反應那么大。
因為夢中沒有這么一段。
夢中她對衛家的最后記憶便是在齊燕大戰中,衛家父子雙雙失蹤,下落不明。
可如果原本就有這么一樁呢?只是夢中的她不知道。
江辭寧第一次意識到,這么久以來,她在利用夢中記憶的同時,也在被干擾。
腦海中飛快劃過什么東西,江辭寧正要細究,卻被衛濯打斷。
“辭寧,留在謝家并非長久之計,你可愿去找我爹爹?”
去找衛伯伯?
江辭寧顧不上捕捉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古怪感,搖頭:“阿濯,謝謝你一再出手相幫,但我必須回大燕。”
方才還風流意氣的少年臉上漸漸流露出失望之色。
江辭寧的視線落在他眼角的那道疤上,心中不忍。
分明是琨玉秋霜的人物,如今卻要自毀聲名容貌,背負許多。
她垂眸道:“阿濯,我明白你想要建功立業的心情,也支持你。”
“但你聽我說,謝塵安身份并不簡單。”
她咬咬牙,還是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謝塵安很可能也出身于大燕皇室。”
衛濯聽聞此言,有些驚訝,旋即立刻一臉嚴肅對她說:“辭寧,不管你是從何處得來的推斷,此話萬萬不能同第二個人說。”
他聲音里含了幾分急切:“否則可能惹來殺身之禍,辭寧,你明白嗎?”
江辭寧見他著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我告訴你此事,是想讓你對謝塵安多加提防。”
“如今你為他所用,若是將來他事成……”江辭寧欲言又止。
她與謝塵安經歷種種,她實在是不愿意這般揣測他,可是在權勢面前,又有幾人能清清白白?
衛濯眼里也多了幾分審慎。
他點頭:“我答應你,會萬事小心。”
事已至此,已經不是衛濯能輕易抽身而退的時候了。
衛濯想起一件事:“給你遞信之人,是否可靠?謝塵安知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他雖然驚訝于江辭寧身在大燕皇宮,是如何安插人手替她遞送消息,但也明白既然江辭寧一意孤行非要前往大燕,定然也是做了準備的。
為了保護舅舅,江辭寧并沒有向旁人透露余記點心鋪背后之人的真實身份。
江辭寧聞言,也只是點頭:“絕對可靠,而且謝塵安和燕帝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衛濯放下心來:“那最好不過,你說得有道理,謝塵安此人深藏不露,我也當有所提防才是。”
“既然大燕有你的心腹,如此一來,之后我跟你單獨聯系便簡單許多。”
江辭寧頷首,沖他一笑。
正值盛夏,綠意濃稠,少女的臉頰在一汪綠意中白凈得如同冷玉,微彎的唇卻透著櫻桃般瑩潤的色澤。
衛濯心口一滯,如雷鼓動的心跳聲在耳畔響起。
他從袖中摸出一只色澤金黃的蜜蠟手鐲,遞給她。
江辭寧驚訝:“這不是我在東宮里雕琢的那只么?你撿到了?”
她當時雕得倉促,此時細看,才發現手鐲被人沿著她雕刻的線條又細細打磨了一番,“獅”字活靈活現,躍然而出。
衛濯頷首:“辭寧,有時書信難捎,我們以此鐲為約,任何時候,只要你差人送出這只鐲子,我便會傾盡一切送你離開。”
江辭寧開口便想拒絕,衛濯卻比她更快,語氣里帶著哀求:“辭寧,不要拒絕我。”
安靜片刻,江辭寧緩緩攏住手鐲:“好。”
顧行霖沒有放棄尋找江辭寧,各大城池盤查嚴格,衛濯此行乃是秘密前來的。
他不能多留,若是被人發現他身在江淮謝府,唯恐顧行霖聯想到什么。
匆匆一面之后,衛濯連夜走水路回了華京。
江辭寧坐在窗前,遙看窗外月華如水,心中暗自禱告。
夢中記憶有限,她看不到所有人的結局,希望衛濯……平平安安。
對她的搜查持續了十幾日之久。
也許是顧行霖已經引起齊帝的懷疑,又或許是因為齊帝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宮中局勢生變,顧行霖顧不上她,放棄了搜查。
饒是如此,江辭寧依然鮮少出門。
她整日里宅在棲云閣中,賞花看書,臨帖作畫,也算樂得自在。
時光倏然逝去,不知不覺中江辭寧已經在江淮待了兩月有余。
期間大燕傳來消息,曹胥平叛順利,期間還找到了重傷昏迷的燕帝,如今已經班師回朝。
江辭寧聽到消息的那一瞬,猛然起身:“家主說得可當真?燕帝回來了?”
謝應時看著眼前激動有余的江辭寧,頷首道:“消息屬實。”
江辭寧立刻問:“家主,可否幫我給些先生遞一封信?”
謝應時的目光在她臉上微微駐足,“好。”
江辭寧要回大燕。
她在信中言辭懇切,請求謝塵安幫她安排。
顧行霖在搜查她,她在大齊難以脫身,如今只有謝塵安能幫助她回到大燕。
大燕已是夏末時節,庭前落花一地,間有枯葉掉落,生出瑟瑟之意。
謝塵安身著寬大的淺青色道袍,松軟布料在他身下堆疊,如翻涌的浪。
信是江辭寧親筆所書,她的字娟秀端正,又暗藏三分奔放遒勁。
謝塵安想起初識之時,本以為她同其他高門貴女別無二般,循規蹈矩,乃是枝頭嬌花。
現在他才明白,他這是看錯了人。
將門之后,總是幾分桀驁不馴在身上的,否則她也不會一再做出驚世駭俗的決定。
謝塵安又將信仔仔細細讀了一遍。
他很好奇,她究竟要做什么?
是為了燕帝么?
謝塵安眼睫半斂,心口似有螞蟻在啃食,酥麻疼癢。
不。
只是為了燕帝……又何至于此?
指尖從字跡上滑過,謝塵安開口道:“歸寒,取墨來。”
他原本想讓她一直呆在謝家,直至一切塵埃落定。
但他清楚地察覺到心中妄念。
他要她呆在自己身邊,他要弄清楚她到底是為了什么……才如此急切想要回到大燕。
落英拂過謝塵安的臉頰,神姿高徹的青年表情淡如積雪,黢黑如墨的眼眸中卻翻涌著晦暗風雨。
江辭寧并沒有等太久。
謝應時于十日后帶來了回信。
江辭寧展信讀了一遍,眉眼舒展開來,向他道謝:“多謝家主幫我從中斡旋。”
謝應時擺手:“只是遞了個信而已。”
他欲言又止看著江辭寧。
大燕如今正逢亂局,他不明白這位長寧公主為何要上趕著去。
自然,他更不明白的是,松卿為何會答應。
謝家于松卿而言,乃是他行至絕路也能安然無恙的棲身之所。
既然想要護住江辭寧,將她留在謝家乃是最好的選擇,又何苦要大費周章將她接回大燕?
他暗自感嘆,祖父曾說,松卿此人,看似進退有度,實則最為輕狂。
興許……他另有籌謀。
謝應時將諸多思緒盡數掩下,溫和笑道:“江姑娘還請放心,謝家會做布置,以確保你萬無一失抵達大燕。”
江辭寧再次道謝:“家主和謝家之恩,辭寧沒齒難忘,將來若有機會,必定銜環節草相報。”
謝應時微笑:“江姑娘不必見外。”
他沉吟片刻,又說:“不知江姑娘可有時間,我祖父想在江姑娘離開前見一見你。”
江辭寧有些訝異,但很快頷首:“隨時可以。”
謝應時將見面安排在了第二日午時。
謝應時親自引著江辭寧在謝府中穿行。
這是江辭寧第一次踏足棲云閣之外的部分,謝家不愧為百年世家,飛閣流丹,睢園綠竹,比之雕梁畫棟的皇宮,別有一番底蘊在。
他們停在一間屋門半掩的軒房前。
謝應時笑道:“江姑娘,祖父在里面等你。”
江辭寧道謝過后,踏入屋中。
與江辭寧想象中不同,屋中陳設雅致,并無名貴器物,反倒以葦簾為飾,奇石作屏。
一個老人臥坐在湘妃竹編織成的椅子上,手中卷著一冊書,面前點著一支縹緲搖晃的香。
江辭寧恭恭敬敬道:“辭寧見過謝老先生。”
老人緩緩地抬起頭來。
那一瞬江辭寧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是萬年老松下一顆稚嫩的幼苗,于俯仰之間窺見歲月輪轉,滄海桑田的一角。
老人頷首:“你便是鎮國將軍之女。”
“正是小女。”
老人唔了一聲:“你爹爹老夫曾是見過的,的確是人中豪杰。”
江辭寧垂下眼簾:“謝過老先生夸贊。”
老人忽然笑了下:“江姑娘也不遑多讓。”
江辭寧不知如何接話,只能微笑作掩。
“江姑娘性子沉穩,處變不驚,能在棲云閣靜候數月,那老夫能否問一問,又是為何要選擇回到大燕呢?”
江辭寧沉默片刻,據實相告:“恕我無法告知老先生,不過辭寧的確是有事要辦。”
老人豁達一笑:“是老夫唐突了。”
窗外竹海濤濤,深濃淺綠相映成趣。
老人注視著竹林,開口道:“松卿這孩子,看似性情冷淡,實則最是重情重義。”
松卿?
江辭寧愣了一下,她記得謝塵安表字為懷安,那“松卿”恐怕是謝家人對謝塵安私稱。
在她怔忡的片刻,老人已經回過頭來,微笑著注視她:“若是松卿有所選擇,對友人定然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江辭寧眼角一跳,這個第一次見面的老人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
她如今可不正是為謝塵安一重又一重的身份所惱么?
她垂下眼睫,并不接話。
老人慢悠悠起身,江辭寧正要攙扶,老人擺擺手:“江姑娘在此處隨意逛逛吧,這是松卿住的地方。”
老人出了屋,將空間留給她。
既然老人都這么說了,江辭寧在原地站了片刻,終于抬眸,仔細看向周圍陳設。
謝家百年世家,謝塵安又與大燕皇室有所關聯,無論是哪一邊都是非富即貴。
這處居所與之相比……卻幾乎稱得上質樸無華,甚至于,簡陋。
行走坐臥所用之物處處透出古樸之感,桌案上的鎮紙是以松木雕刻而成,擱筆用的筆山乃是溪邊隨處可見的溪石……
江辭寧難以想象,謝塵安平日里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嗎?
她忽然想起,在宮中的時候,謝塵安似乎也鮮少作綺羅珠履,峨冠博帶的打扮。
江辭寧更加迷惑。
這樣一個無欲無求之人,很難將他與謀奪天下的野心聯想在一起。
她往前一步,看向那半面書架。
謝塵安看的書極多極雜,但一眼便能看出,最常被人翻閱的,是一本南華經。
她隨手抽出,翻閱幾頁,被人以墨圈點的幾行字撞入眼簾。
“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
這句話說的是生死并不由人,江辭寧初時讀到的時候,不免覺得悲涼。
可經歷許多之后,卻覺得所言極是。
人這一生,不就是死生不由己么。
她繼續往下看,眉頭漸漸蹙起來。
謝塵安圈起來的,都是莊子對生死的一些看法。
譬如“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這說的是萬物皆有生滅,人亦如此。
謝塵安似乎極為贊同莊子的生死觀,往下翻閱,皆以墨圈點,直至江辭寧翻到一頁。
“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
竹海婆娑,落葉蕭蕭。
午后淺金的光躍入窗欞,將竹影投映在捧書而立的少女身上。
她怔怔看著那頁書,心中哀慟。
這一刻,她看到的不是莊子超然物外的灑脫,而是命如飄絮,煢煢孑立的極致孤獨。
泛黃的書頁邊,有人圈起這句話,以小字提了一句:
“天地不為伴,日月兩相厭,吾歸何處?”
吾歸何處?
那一剎那,她仿佛看見牽著幼帝前來祭奠的攝政王謝塵安。
分明已是一人之下、實權在握,卻透著說不出的寂寥。
蟄伏敵營,謀奪天下,最后扶持幼帝登基……他這一生如此波瀾壯闊,為何會問出一句——
“吾歸何處?”
第69章 親吻
再度踏上大燕,江辭寧的心境已然不同。
路過故地的時候,江辭寧打起車簾一看,昔日細密花枝如今只剩一樹綠意。
江辭寧喃喃道:“文冠花謝了。”
風荷笑道:“這都快入秋了,已經過了花季。”
馬車正要駕走,江辭寧忽然喚住車夫:“勞煩停一下。”
她下了車,親手折下一枝文冠花,“走吧。”
江辭寧抵達永安的時候,正逢一個雨夜。
馬車緩緩進了一處陌生的宅院。
抱露先下了馬車,撐傘道:“殿下小心腳下,路面濕滑著呢。”
大燕入秋快,幾場秋雨落下來,入夜后便寒意漸生。
江辭寧才下馬車,打了好幾個噴嚏。
下人忙引著江辭寧匆匆進了屋,為她取來干帕姜湯等物,關切道:“姑娘快用些驅寒,千萬別感染風寒。”
的確是冷的。
綿綿的雨敲打在屋脊上,卷著濕意的夜風一陣陣倒灌而入,激得人不由想要貼近溫暖之物。
謝塵安冒雨趕到到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屋子里燈火半傾,潑落一室昏黃。
面如白玉的姑娘瑟縮在交椅之上,身上披了一張小毯,雙手捧著一蠱冒著熱氣的湯。
霧氣氤氳了她的眉眼,只露出一點泛著紅的小巧鼻尖。
風荷最先發現他,忙行禮:“謝大人。”
交椅上的姑娘忽然抬眸,隨即沖他彎眼一笑。
那一瞬,謝塵安只覺身后漫天風雨都被隔絕遠去,眼底只剩下一室融融燈火,和眼前彎眉淺笑之人。
如墨眼瞳漸漸染上暖意,謝塵安唇角微微一揚,踏進屋中:“方才有事在身,一直拖到現在。”
江辭寧起身:“謝先生以自己的事為重,不必顧及我的。”
謝塵安只笑了下,“都辦完了。”
“可用過東西了?”
江辭寧搖頭:“不餓。”
謝塵安想也是,一路舟車勞頓,她一貫是沒什么胃口的,但他還是交代人下去做幾樣清淡爽口的小菜。
幾句寒暄完,兩人竟有些相顧無言。
雨下得更大了,抱露將門窗掩上,外頭的風雨瓢潑聲被隔絕,倒是顯得屋內愈發靜謐。
江辭寧沉吟片刻,終于開口問:“燕帝……”
“我聽說他被尋回的時候重傷昏迷,現在情況如何?”
謝塵安半斂的長睫輕抬,眸底沒由來地浮現出一絲冷意。
他語氣淡淡道:“如今依然還沒醒。”
江辭寧心中重重一沉。
尋回來了又如何?如今大權旁落,這一昏迷,曹家恐怕就不會讓他醒來了。
謝塵安沒有錯過她面上任何一個表情。
她的擔憂,懼怕,甚至憐憫……如此復雜的情緒,叫他不知心中作何滋味。
鬼使神差,他開口道:“如今局勢,已非一人能掌控,謝某勸殿下還是獨善其身,靜觀其變。”
她手中那蠱驅寒湯已經漸漸冷卻,江辭寧將湯蠱輕輕放下,忽然道:“謝先生,我要回皇宮。”
謝塵安的表情霎時變得一片冰寒。
“若謝某沒有記錯,當初殿下只說要回大燕,并未提要回皇宮之事。”
“而謝某,也只答應了你助你回大燕,再無其他。”
江辭寧頷首:“我知道。”
她起身行禮:“辭寧多謝先生助我回燕,之后諸事,辭寧不會勞煩謝先生了。”
謝塵安的臉色更冷了,一雙如墨的眼也凝了重重冰色。
他幾乎是從齒間吐出字句:“對殿下而言,燕帝就這么重要么?”
重要到不顧自己的安危,也要以身入甕。
心底某個角落便像是被烈火焚燒,不過短短幾次相處,為何她卻對燕帝如此念念不忘?
江辭寧對上他的眼。
若是之前,江辭寧并不愿同旁人解釋自己做事的緣由,
但……
那間質樸的住所,那句被人提在書頁上的話卻反反復復出現在眼前。
越是孤獨至極的人,越是希望能夠有人以誠相待。
她明白這一點。
于是江辭寧開口道:“謝先生,辭寧不想瞞你,我回皇宮……的確是有事要做。”
她想起帝王曳地的冕服,“不全是為了燕帝。”
要拿回玉令,也要完成對蘭妃的承諾。
謝塵安聽到她的回答,先是一怔,旋即心底涌起說不清的復雜。
這似乎是他想要聽到的答案,但當他發現在江辭寧心中,燕帝也并非如此重要時,最隱秘的角落又生出幾分失落。
真是瘋了。
謝塵安沉默了許久,直至將雜亂的情緒一點點壓制下去,才開口道:“皇宮現在很危險。”
“燕帝雖然被尋回,但如今氣若游絲,命懸一線,曹家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江辭寧在心中發文,什么時機?
一個天下易主的時機么。
他們都心知肚明,但無一人戳破。
江辭寧道:“我知道,但謝先生,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謝塵安凝望著她,許久之后,他道:“非去不可的理由?”
江辭寧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只是誠懇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具體緣由我無法向先生透露,但請先生相信我,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謝塵安沉默不語。
江辭寧盯著燈花,心想:反正她只是同他說一聲,她要不要去皇宮,本就跟他沒什么關系。
耳畔忽然響起謝塵安的聲音:“今時不同往日,你無法以長寧公主的身份回去,此前曹胥曾打過你的主意,你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江辭寧捕捉到了重點。
難道說她隨燕帝平亂之時,派來刺殺她的刺客出自曹胥之手?
可是曹胥為何要刺殺她?
謝塵安像是看出她的疑問,開口道:“大齊將你送來和親,雖然已經是默認放棄你,但燕帝虐殺女子,多半會尋個由頭,對外宣稱乃是發急病暴斃而亡,如此兩國情面上還算過得去。”
他忽地一頓,眸色轉冷:“曹胥卻是想以非常手段……”
“曹胥早年在邊疆虜獲敵國戰俘,曾效仿蠻人實行牽羊刳心之刑。”
江辭寧聞言,臉色微變。
她疑惑道:“可是曹胥為何……”
她旋即反應過來:“他莫不是想借此激怒亂民,好為自己的平叛之舉多添一個正當理由?”
畢竟最初暴亂的幾州都曾屬于大齊,而她又是大齊的和親公主,若是亂民看到她受此折辱,定會更加瘋狂。
如此一來,曹胥領兵出征,打壓亂民的行為便更加具有正當性。
事情已經過去許久,江辭寧此時才后知后覺,若是當時她落入曹胥手中,恐怕只會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謝塵安頷首:“曹胥此人,生性暴虐無度,又狂妄自大,終有一日必會自食惡果。”
江辭寧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
如今大燕幾乎已經徹底落入曹家之手,謝塵安語氣卻如此篤定,只能說明……他們的確是在布局。
那么燕帝當真是重傷昏迷嗎?
江辭寧心中愈發懷疑。
江辭寧將心頭重重疑問暫時壓下,“多謝先生提點,謝先生乃是燕帝的幕僚,如今不便現身,你無需插手此事,我有辦法入宮。”
謝塵安開口:“殿下當時既敢自請和親,便叫謝某看清,殿下并不甘于任人擺布,謝某直言,若是謝某安排,定不愿讓殿下進宮。”
“殿下如今一意孤行,就不怕在皇宮中喪了命?”
燈花無人剪,跳動的燭火在她眼底投下一片狂亂的陰影。
“我有退路。”
謝塵安眼角微微揚了下,聲音冷淡道:“那便如殿下所愿。”
雖然她回不回皇宮與謝塵安關系不大,但最終還是聽到了她想要的回答。
江辭寧一笑:“只希望不要撞了南墻,最后不得不來向先生求助。”
第二日,江辭寧往周府遞了一封信。
又過了兩日,蘭妃的娘親入宮探望,出宮之后,青玄宮中悄無聲息多出了一個宮女。
蘭妃屏退眾人,回頭看向立在屋角的江辭寧,又驚又喜,過去拉她坐下:“辭寧,我真的沒想到你還會回來!”
她衣角寬大,但依然遮不住渾圓的小腹,儼然是已經顯懷了。
江辭寧拉住她的手:“蘭妃娘娘最近如何?”
蘭妃竟然怔怔落下淚來,她連忙掏出帕子擦了下眼淚:“近來情緒越發起伏不定,讓你見笑了。”
江辭寧只是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阿蕙,你受苦了。”
她喚的是自己的閨名。
蘭妃眼眶又是一熱,她忍住情緒,道:“你都不知道,我方才看到你的時候是多驚訝。”
她又好奇道:“你是如何說動我娘帶你進宮的?”
江辭寧微微一笑,眼神看向她的肚子:“知道這個秘密之人,自然是你的心腹。”
“我對夫人說,會將那個孩子平安帶出宮中。”
蘭妃一愣,旋即再度沒忍住,淚濕眼睫。
她秘密孕子一事,爹娘都知道,但從未對此事表露出任何看法。
她深知爹爹早已被曹家許諾的富貴榮華迷了眼,當初送她入宮,便已經決定要放棄她這個女兒,曹家就是要她死,他也絕不會出手干涉。
但她沒想到……娘親會背著爹爹將辭寧送進宮中。
蘭妃想起娘親斑白的兩鬢,和自己方才對她冷淡的態度,再度落下淚來。
哭了一場,蘭妃終于在江辭寧的溫言相勸中收斂了情緒。
她眸中多了些堅毅:“辭寧,謝謝你,既然你都回到了宮中,我定會努力保下這個孩子。”
江辭寧頷首:“會的。”
江辭寧又問:“你可去看過燕帝,他現在情況如何?”
提起此事,蘭妃神色一黯:“我自顯懷之后,壽康宮那邊便命人時時看守,不讓我出青玄宮,我如今也不知燕帝的情況。”
她語氣中浮現出幾分擔憂:“如何燕帝昏迷不醒,曹家把持朝政,偏偏太后又遲遲不宣布我已經懷有燕帝子嗣之事……”
“辭寧,我擔心計劃有變,太后會不會不要這個孩子了?”
江辭寧此時其實也很是疑惑。
她在夢中親眼看到謝塵安扶持幼帝登基,可是蘭妃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是燕帝的……
太后一邊要蘭妃孕子,一邊又任由曹家掌權……
處處都是矛盾。
等等。
江辭寧忽然想到某種可能。
若是那一夜,和蘭妃在一起的男子就是燕帝呢?
傳聞中只說燕帝自幼毀容,因此以鎏金覆面,可若是燕帝并沒有毀容呢?!
江辭寧被自己的想法驚得倏然起身。
“阿蕙,我有一個猜測。”江辭寧定定看著蘭妃。
“都說燕帝是自幼毀容,才帶著面具,既然無人見過他的真容,若是那天晚上……和你一起之人就是他呢?”
蘭妃也驚得瞪圓了眼。
旋即她搖頭道:“不,辭寧……”
她像是難以啟齒般,開口道:“你或許不知道,但宮中早有傳聞,說燕帝在少時被毀……不能人道。”
“正因為如此,太后后來才漸漸不往他宮中送女子。”
江辭寧卻說:“可正如你所說,這是傳聞,既然是傳聞,也許是燕帝故意捏造出的假消息,為的就是讓太后不再盯著他的子嗣。”
蘭妃盯著桌案一角,片刻之后,她忽然開口:“辭寧,其實我有一件事情瞞著你。”
她胸膛起伏,似是鼓足了勇氣開口道:“壽康宮那位……可能也有孕。”
江辭寧初聞此話,腦子里懵了一瞬。
壽康宮……太后有孕?!
這太荒謬了!
先帝已經故去多年,哪怕是太后暗中養了男寵,但她貴為一國太后,也絕不可能做出這樣荒唐的事!
蘭妃繼續說:“我懷孕之事乃是秘密,取用安胎養神的補品都要避人耳目,一次我宮里的人看見壽康宮的宮女也在取用保胎之物……”
“我覺得奇怪,但也未作它想。”
“直到后來……我親眼瞧見鄭太醫從壽康宮的偏門出來,鄭太醫擅長的正是婦人之疾,分明太后抱恙以來,用的都是王、陳兩位太醫,鄭太醫又為何會出現在壽康宮?”
“我細細回想,發現太后宣稱身體不適,閉門靜養正是在我有孕之后……從那之后,太后便從未在眾人面前露過面。”
江辭寧的心臟狂跳起來,“所以,你是懷疑……”
“太后想要偷龍轉鳳,借你的肚子,把她的孩子生下來?”
蘭妃露出苦澀的笑:“是,也正因為如此,我從一開始便猜測我和我腹中孩兒活不了。”
江辭寧漸漸冷靜了下來。
雖然荒誕,但皇家荒唐的事還少嗎?
可她夢中有幼帝登基,謝塵安不可能去扶持一個外戚之子。
更何況幼帝喚謝塵安皇叔……
幼帝是燕帝之子,而那一夜和蘭妃在一起的人就是燕帝,這才是最合理的解釋。
江辭寧緩緩搖了搖頭:“阿蕙,我覺得燕帝應該知道太后有孕一事。”
“你想,燕帝這么多年一直排斥子嗣一事,為何偏偏這一次妥協了。”
“太后想要偷龍轉鳳,焉知燕帝不會將計就計……”
江辭寧像是自言自語:“可是,太后為什么要以這般冒險的方法誕下一個孩子呢?”
“若說覬覦帝位,她大可學武后奪權,若說想要讓曹家將蕭氏取而代之,她也完全可以替曹家謀劃……”
至于這個孩子……
她實在是想不通。
她的眼神落在蘭妃的肚子上:“興許一切等這孩子……不,等太后的孩子落地,便能真相大白。”
她蹙起眉頭:“阿蕙,若是你的猜測不假,太后那邊只要一發動,他們便會千方百計讓你腹中的孩兒落地。”
蘭妃霎時白了臉,緊張地抓住扶手。
江辭寧道:“你放心,如果一切正如我們的猜測,燕帝不會讓你和孩子有危險的。”
蘭妃浮出一抹苦笑:“可是,這些都是我們的猜測。”
江辭寧眼眸雪亮:“我只需要去確認一件事,便能知道這些推測到底是真還是假。”
傍晚時分下了一場雨,入夜之后,整個皇宮中薄霧彌漫,一片陰森。
一道纖瘦的身影沿著矮墻無聲無息來到崇政殿附近。
崇政殿燈火徹夜長明,曹胥安插了許多人手在四周巡邏,布防嚴密。
侍衛每一個時辰換一班,交接之時布防最弱,燕帝不可能被人帶走,但要偷溜進去卻有機可乘。
江辭寧耐心地躲在暗處。
夜色漸深,烏云掩月,兩隊侍衛終于開始輪換。
江辭寧瞅準時機,悄無聲息推開一道偏門,輕飄飄進了屋。
她對崇政殿還算熟悉,借由紗簾擺件遮擋,貓著腰飛快朝燕帝的寢房摸去。
好在正如蘭妃所說,曹胥掌權,燕帝如今已為魚俎,宮人難免疲懶,入夜之后并不守在他身邊,而是偷摸躲著睡覺。
江辭寧一路暢通無阻,直到看到躺在重重軟帳中的燕帝,她腳下一頓。
屋內未點燈,月色霜白,將他面上的鎏金面具映得一片森然。
他靜靜躺在榻上,放在被面之上的手瘦骨嶙峋,皮膚泛著干枯而慘白的色澤。
那一剎,江辭寧心中翻涌出難言的滋味。
她想起他提筆在她背脊上畫下的一筆筆,想起他醉時清淺而朦朧的呼吸……
前世與今生,種種交織在一起,叫她生出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感。
一切如水中月碎,只剩眼前茍延殘喘,仿佛隨時會消失的青年。
江辭寧凝望了他許久,終是邁出腳步,緩緩俯身。
江辭寧的指尖觸上那張冰涼的面具。
她手指有些顫抖。
鎏金細膩的紋理剮蹭著她的手指,微癢,又帶來一絲徹骨的寒意。
江辭寧忽然想不顧一切轉身離去。
可最后,她還是輕輕揭開了面具。
月色愈發黯淡,卻依然清晰地照出一張臉。
一張被利器毀過,又慢慢愈合成猙獰疤痕的臉。
她心頭一跳。
她凝視燕帝片刻,試探著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臉上的疤痕。
然而手指剛剛觸上他的臉——
“什么人!”
屋外忽然有人高喝!
江辭寧心神俱顫,飛快將面具蓋上,正要折身逃跑,忽然被人抓住手臂!
她頭皮發麻,魂飛魄散,險些叫出聲來。
那人聲音沉穩:“是我。”
身體先于反應,她服從地跟著來人飛快往旁邊的屏風后一避!
伴隨著外面的嘈雜,一聲咔噠輕響,江辭寧和謝塵安雙雙跌入一間暗室。
她身子失去平衡,狼狽地撲到謝塵安身上,兩人撞了個滿懷。
暗室四角以夜明珠嵌壁,瑩瑩冷光照耀間,謝塵安看到了江辭寧臉上還未干的兩行清淚。
外面是搜查的侍衛,一墻之隔狹窄的暗室中,兩人呼吸相聞,緊密相貼。
江辭寧慌忙撐著他的肩,想要起身,卻忽然被人抓住胳膊。
謝塵安將她牢牢圈在懷中,墨黑眼瞳中似有幽暗的火在跳動。
像是妒忌,又像是不解和疑惑,他定定注視著她腮邊未干的淚痕。
頃刻之后,謝塵安忽然俯身,輕輕吮住那滴淚。
第70章 質問
江辭寧瞳孔一縮,頭皮霎時炸開。
唇角微涼,舌尖滾燙,他笨拙地像是初學展翅的雛鳥,在她臉頰上輾轉研磨,輕輕吻去淚痕。
有侍衛以刀戟劃過墻壁。
金石震動聲順著墻縫傳到暗室,傳到以背抵墻的謝塵安身上。
酥麻之感攀上背脊,滲入骨縫,他微微戰栗,抓著江辭寧的手收緊,緊得像是要在她身上留下屬于他的痕跡。
兩人呼吸都亂了。
暗室中的空氣似是被寸寸擠壓,江辭寧呼吸不暢,似是溺水的鶴,下意識微微仰起修長的脖頸。
謝塵安忽然放開她。
他低垂眉眼,面色清冷,唇卻因為方才的吸吮泛著妖異的紅。
他的眸色太深,似是暗流涌動的河,又如深不見底的淵,江辭寧下意思避開他的視線,面色漲紅,喃喃出聲:“謝先生……”
謝塵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壓在她唇上:“噓——”
“他們還沒走。”
江辭寧掙扎了片刻,用眼神示意他放開她。
謝塵安不為所動,沉靜而認真地凝視著她。
江辭寧生出一種錯覺。
她便如落入獵網的獵物,而謝塵安,便是手執獵網的獵人。
他在端詳什么?
他又在思索什么?
江辭寧不敢看他的眼,只好用力撐著他的肩,好讓兩人之間保持著距離。
時間一點點過去,直至外面徹底安靜下來,謝塵安才松開了她。
江辭寧慌不擇路,伸手去摸暗室墻壁,她要找到機關,她要出去。
謝塵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暗室中有埋伏,你若是想誤觸,便繼續。”
江辭寧愣住,她放開手,回頭道:“謝先生,暗衛已經撤走,我們可以出去了。”
謝塵安淡淡道:“暗室每開啟一次,要隔半個時辰才能開啟第二次。”
江辭寧呼吸一凝。
她緩緩回身,將自己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竭力平靜道:“那我們就在此處等等。”
謝塵安看她一眼,走到一旁的美人榻上坐定,“不過來?”
江辭寧扯出一個笑:“我就在這里。”
回答她的是一聲喑啞的笑。
“為了回宮,殿下寧愿蟄伏在青玄宮當一個宮女,又寧愿冒著生命危險來看燕帝,卻連挨著我坐一下都不愿么。”
江辭寧愣了下,搖頭:“不是……”
“殿下。”他忽然語氣認真地喚她。
江辭寧倚著墻壁,看向他。
暗室四角的夜明珠如同蒼涼的月,將他的背脊弧線勾勒得無比清晰。
他偏頭看她,表情隱在一片暗色之中:“人只有一顆心,如何能分給兩個人?”
江辭寧眼角一跳,似是被戳中隱秘的心事。
她面無表情看向謝塵安:“先生在說什么,辭寧不懂。”
“你動情了。”
他忽然起身,一步步朝著她走過來:“就在方才。”
暗色的影張牙舞爪,一點點攀上她的裙擺。
江辭寧下意識想要往后退,卻發現已是退無可退。
她的手掌撐住墻壁,仰頭看向逼近她的人。
謝塵安將她囚禁在方寸之間:“殿下這一次,又要以什么理由來搪塞我。”
“朝臣與宮妃?”
“師生不可逾矩?”
他似乎在笑,一雙眼卻又毫無笑意:“殿下來大燕和親,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他忽然抬起手,似要觸碰她的臉。
這是一個極富侵占性的動作,江辭寧眼睫顫抖,偏偏抬起下巴與他對視。
然而他的手只擦著她的臉頰而過,觸上她頭頂一個地方。
墻壁松動,一條細縫在她身后露出。
“半個時辰的事,是我騙你的。”
他面上沒什么表情,吐出的字句卻冰冷:“燕帝就躺在那,殿下若是想瞧,便瞧仔細了。”
“殿下看不到他骨子里的卑劣,卻能看清楚他身體上的殘缺。”
謝塵安的話太過刻薄,叫江辭寧不由微微蹙起眉頭。
暗門就在身后,江辭寧能看到床榻上燕帝的衣角。
有的疑問在心底積壓久了,總有爆發的時候。
江辭寧沒忍住,問他:“謝先生為何對燕帝懷著那么大的惡意,他不是……”
他不是你的血親么?
江辭寧沒說出后半句話。
謝塵安笑了下,“惡意?”
“你以為那些有關他的傳聞都是憑空捏造而出的么。”
江辭寧記得他們在山谷中曾探討過此事,眼下也不想聽他再說第二遍,打斷他:“謝先生說的,我都知道。”
“我并不想為他辯解什么,可是謝先生……”
她沉默片刻,還是說出口:“至少他臉上的傷,并非他所愿,謝先生卻用這般刻薄的話來評價一個人……”
她似在喃喃自語:“謝先生含霜履雪,淵渟岳峙,不該是這樣的。”
含霜履雪,淵渟岳峙。
謝塵安一愣。
他齒間輾轉這幾個字,忽然笑起來。
只是笑聲像是被埋在胸膛中,倒有些悶悶的苦澀。
“殿下看人是不大準的。”
他表情極淡,淡得仿佛青石之上就要消逝的積雪。
“謝某之卑劣,殿下從未窺見。”
江辭寧只覺他今夜舉止反常,此時既已確認了燕帝的長相,江辭寧也不愿在此處與他糾纏。
她刻意結束話題:“世人皆道日久見人心,謝先生是什么樣的人,相處久了,我自會知道。”
“謝先生,方才打草驚蛇,我們還是快些離開為好。”
她意有所指道:“你我都不是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她說完話,手指輕輕搭上暗門。
方才被困在暗室中,她聽見侍衛們被調遣到另外一個方向的命令。
謝塵安不可能莫名其妙出現在這里,既然出現在這里,說明他已經做好萬全之策。
結合他方才囂張打開暗門的舉動,只能說明外面的人都被引到其他地方去了。
江辭寧沒有過多猶豫,推開了暗門。
果然外面除了燕帝,并沒有其他人。
江辭寧悄無聲息借由軟帳躲到屏風之后,警惕地觀察著,確認沒有危險后,率先離開。
謝塵安立在暗門旁,目送她的背影消逝在暗色之中,才緩緩走到燕帝榻邊,摘下他的面具。
躺在榻上之人,的確是蕭翊。
他凝望著那張疤痕縱橫的臉,像是要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許久之后,他才將一粒通體烏黑的藥丸送入他口中。
或許是夜色黯淡,或許是蕭翊因為病痛的折磨脫了相,也或許是因為江辭寧太過倉促……
總歸江辭寧沒有注意到,蕭翊和謝塵安有三分相似的眉眼。
青玄宮中,蘭妃徹夜未眠。
直至有人輕輕推開門,蘭妃倏然起身。
更深露重,江辭寧的長睫似被霧氣染濕。
蘭妃快步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可還順利?有沒有人發現你?”
江辭寧點頭:“一切順利。”
蘭妃松了一口氣,表情卻又漸漸繃緊。
江辭寧明白她在為什么緊張,她率先開口:“我看見燕帝的臉了。”
蘭妃定定看著她,抓住她胳膊的手也變得用力。
“他臉上有許多疤痕。”
蘭妃有一瞬的恍惚,像是希望被打破,搖著頭喃喃道:“那個人……臉上沒有疤。”
當時她雖然意識迷離,記憶中男人的長相也有些模糊不清,但對方臉上有沒有疤,她還是分得清的。
江辭寧沉吟不語。
蘭妃癱坐在一旁,眼底漸漸浮現出淚意,卻強忍著難過說:“辭寧,勞你冒險走了一趟。”
江辭寧忽然開口:“阿蕙,眼見不一定為實。”
蘭妃一愣,抬起頭來愕然看著她。
江辭寧不能將夢中謝塵安扶持幼帝登基一事告訴她,自然也不能將關于蘭妃腹中孩子身份的猜測告訴她。
她只能模棱兩可道:“燕帝如今落在曹家手里,自然不能露出破綻。”
“我聽聞有人能易容成他人的相貌,那么做幾道疤,也完全是能夠以假亂真的。”
蘭妃猶豫片刻,道:“可是燕帝當年……聽說他是以匕首自毀容貌,許多宮人都親眼瞧見。”
江辭寧垂下眼睫。
那一夜燕帝在她背脊上勾勒的場景歷歷在目。
以假亂真、混淆視聽的招數,能用在旁人身上,就不能用在自己身上嗎?
她笑了下:“阿蕙,我方才說了,眼見不一定為實。”
蘭妃眼底又漸漸燃起希望,她雙手搭到小腹上,喃喃自語:“希望吧。”
江辭寧凝視著她隆起的腹部,說著安慰的話:“你放心養胎,真相到底是什么,總會見個分曉。”
蘭妃抬頭對她感激道:“辭寧,謝謝你。”
江辭寧笑了下,心底卻涌起一種古怪的感覺。
蘭妃肚子里的,真的是燕帝的血脈嗎?
夢中她看得并不分明,只記得幼帝錦衣華服,是個芝蘭玉樹的小公子,卻沒仔細看他的長相。
他的眉眼會長得像燕帝嗎?還是更像蘭妃一些?
江辭寧想起方才揭開面具的匆匆一眼。
饒是傷疤縱橫,卻依然掩蓋不住燕帝青雋的五官。
江辭寧的目光又落到蘭妃臉上,無論這個孩子隨了爹爹還是娘親,都會是好看的。
蘭妃見江辭寧陷入恍惚,輕聲喊她:“辭寧,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下去歇息?”
江辭寧回過神來,對她微笑:“的確有些累了。”
她起身:“那就不打擾阿蕙休息了。”
蘭妃忙說:“哪里的話,今天辛苦你了,辭寧,你也快去歇息吧。”
“你住的地方我都打點過了,不會有外人進去,你大可隨心。”
蘭妃心細,給江辭寧安排的偏殿恐怕是除了青玄宮主殿最好的一間。
地方寬敞,殿門一合,獨立于外,并且除了她們主仆三人,偏殿中沒有其他宮人。
地方是足夠安全私密的,可江辭寧躺在榻上,卻盯著照進屋中的一道月光翻來覆去。
一會兒是謝塵安傾身而來,在她臉頰之上輾轉的吻,一會兒又是她伸手揭開燕帝的面具,他形銷骨立,全無生氣的模樣……
江辭寧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感到無盡的疲憊。
為什么所有人都有秘密?
就連她自己也是。
幾場雨落下,大燕忽地入了秋。
宮墻角落堆了厚厚的落葉,原本就冷清的皇宮更加寂寥。
蘭妃肚子越發大了,地上泥濘濕滑,她又是個好動的性子,每日總要在院子中走上幾圈,宮人們俱都提心吊膽,生怕她一不小心摔了跌了。
江辭寧命人沿著她常走的路鋪上一層草墊,有了草墊之后,哪怕下雨也不用擔心地面濕滑了,只需經常更換,便可保障干凈如新。
就是草墊與這精美的宮殿格格不入,看上去不大雅觀。
蘭妃倒是不在意這些,如今燕帝尤在病中,壽康宮更是整日大門緊閉,誰會這個時候來青玄宮,丑就丑,再不讓她出去溜達,她都快要憋瘋了。
先前來為蘭妃保胎的太醫依然秘密進出青玄宮,只是除此之外,卻問不出什么。
“圣上命老臣竭盡所能,保娘娘和龍子無虞。”
可是如今燕帝已然一天天衰敗下去,所有人都做了心理準備。
燕帝一旦駕崩,青玄宮又當如何?蘭妃母子又當如何?
沒有人敢細想。
江辭寧期間又偷偷去崇政殿看過燕帝一次。
這一次,江辭寧沒有揭開他的面具,只靜靜立在床榻前看著他。
他更瘦了,露在外面的手透著冷灰色的、不祥的白。
他安安靜靜躺在床榻之上,像是一抹隨時會消失的月光。
一個將死的帝王,宮人自然也疏于服侍。
他披散在枕上的長發已經微微凝結,像是多日沒有清洗。
原本潔白的寢袍也沾染了斑斑點點的水漬。
或許是喂藥時弄撒的。
江辭寧凝視著這個與她糾纏過深的青年,心想,難道夢中在她早早死去之后,他也遭受著這樣的折磨么?
他原本是多么喜潔之人。
夢中和他相處的片段,哪一次他不是沐浴更衣之后才開始批閱奏折?他所用之物,哪一件不是潔凈如新,無半點污損。
若這是他們的計劃,那他對自己該有多么殘忍,才愿意渾身臟污躺在此處,讓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流失。
“你又在為他流淚。”
一道縹緲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這些時日,除了回凌云宮取玉令,其余時間江辭寧一直躲在青玄宮。
這是她和謝塵安自那一日之后第一次見面。
又是在同樣的地點。
謝塵安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牽著她的手走到暗室。
江辭寧掙扎,他淡淡道:“你若想被人發現,便繼續留在此處。”
她泄了力,跟著謝塵安進了暗室。
江辭寧趕在暗室門合上前將眼淚擦干。
謝塵安注意到她的動作,沉默片刻,開口道:“那天的事……是我不對。”
江辭寧不說話。
謝塵安說:“不要再來了,如今皇宮被曹家的人把持,若是你被發現,會有危險。”
安靜了片刻,江辭寧忽然抬眸問他:“他會死,對嗎。”
“曹胥在等待最后一刻,他要一個合適的時機,那個時機……就是燕帝駕崩。”
“既然明白,又為何還要問。”
“因為我不相信。”江辭寧的尾音里帶了幾分顫:“你們分明還有其他辦法扳倒曹家,為何偏偏要讓他死。”
謝塵安看著她慢慢涌出淚意的眼,“這是他的意思。”
江辭寧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辭寧,對有的人來說,活著,反而是一種折磨。”
江辭寧眼睫撲簌,緩緩垂下眸。
謝塵安盯著墻壁一角的夜明珠,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收緊。
“謝先生,我再問一個問題。”
“蘭妃的孩子,是燕帝的么。”
這一次,謝塵安沉默了很久,直至夜明珠的光澤都黯淡。
終于有一道聲音響起:“蘭妃腹中子,是蕭氏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