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71章 駕崩

    江辭寧不記得那一夜自己是怎樣回到青玄宮的。

    風荷和抱露見她魂不守舍進了屋,忙過去解下她的斗篷。

    風荷握住她的手:“殿下的手怎么這么涼!

    抱露轉頭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殿下快喝些熱茶暖暖身子!

    熱茶入肚,江辭寧才漸漸覺得四肢百骸暖和過來。

    風荷見她心事重重,試探著問:“殿下,是燕帝情況不好嗎?”

    江辭寧沉默片刻,“他情況是很不好!

    風荷不知說什么,張了張唇,緘默不言。

    江辭寧忽然說:“若是你們陷如生不如死的境地,會選擇一死了之嗎?”

    風荷被她的問題問得一愣,和抱露交換了一個眼神。

    風荷思索片刻,“既然生不如死……恐怕死了也是一種解脫!

    “可是奴婢覺得……”

    江辭寧看她,“你但說無妨!

    “奴婢幼時為入宮前,隔壁鄰居是個苦命人,她丈夫死于癆病,自己又被惡奴縱馬踩斷了腿,只能接些縫補的活計,但又日日夜夜不停,熬瞎了一雙眼!

    “她活得那么辛苦,為的不過是拉扯大一雙兒女,后來她的女兒被一戶富戶相中做了小妾,因為備受寵愛,被主母尋了個由頭打殺了!

    風荷面露不忍:“當時隔壁姐姐被送回來的時候,奴婢也是親眼瞧見的,奴婢那鄰居哭得肝腸寸斷……”

    “可是哪怕這樣,那位鄰居嬸嬸也從未尋過死路……”

    “奴婢是覺得,人是會有生不如死的時候,但只要還有盼頭或者寄托,都不會想著一死了之!

    “正如鄰居嬸嬸還有一個兒子,只要將他拉扯成人,將來看他成家立業,日子總會一點點延續下去!

    江辭寧愣了下,眼角眉梢露出哀戚之色:“哀莫大于心死,恐怕真的是再無牽絆,才會想要一死了之。”

    可是蘭妃腹中的孩子……也不算讓他留在俗世的牽絆么?

    江辭寧忽然發現,她從來沒真正了解過他。

    不知他為何悲歡,自然不知他為何會如此決絕。

    夜風撞擊窗欞,檐角宮燈搖搖欲墜,投下狂亂陰影。

    霜降那一日,天色陰沉,一早便刮著大風。

    直至傍晚時分,蘭妃扶著肚子走了進來,面色凝重:“辭寧,圣上要見你。”

    江辭寧抓著書冊的手沒握穩,書冊掉落在地。

    這一次,她跟在一隊宮女身后,正大光明地踏入了崇政殿。

    待到進入寢屋,宮女們悄無聲息退了下去,只留江辭寧一個人。

    室內點了香,幽香彌漫,顯得屋內愈發昏暗。

    燕帝靠在榻上,似乎在看她。

    只短短數日,江辭寧便察覺到,他又瘦了。

    瘦得像是一片薄薄的紙,蓋在他身上的被衾都沒什么起伏。

    他們兩人隔空對望。

    燕帝忽然開口:“怎么不過來!

    他聲音喑啞,短短一句話,尾音里都摻著疲倦。

    江辭寧終于動了。

    她腳步沉重,一步步走向他。

    他的衣物都被換過,一頭墨發也被人清潔過,靠近之后,甚至能聞見他身上的淡淡龍涎香。

    可依然掩不住他身上散發出的枯槁之氣。

    江辭寧忽然有種不合時宜的聯想。

    他像是供奉在荒廢神龕的神像。

    被人遺忘在無人角落,漸漸發霉,腐爛,最后終會轟然倒塌。

    “長寧公主!彼麊舅。

    江辭寧凝望著這個與她糾葛兩世的男人,輕聲說:“陛下,長寧在!

    燕帝似乎笑了下:“朕答應過你一件事!

    “如今或許無力允諾,但朕會將此事交由謝塵安。”

    江辭寧眼瞳微顫。

    他胸膛起伏,仿佛說這兩句話,便耗盡了他的力氣。

    江辭寧想倒水給他,燕帝抬手制止,他平復片刻,開口問:“時至如今,朕能不能知道,長寧公主要朕答應的,究竟是何事?”

    玉令就在袖中。

    江辭寧隱隱覺得玉令滾燙,仿佛要將她灼傷。

    見江辭寧沉默不語,燕帝開口:“朕大限將至,不希望你瞞我!

    江辭寧終于緩緩從袖子中摸出玉令,雙手呈上:“長寧想向陛下,討要一件東西。”

    燕帝的目光落到玉令上。

    “它的另一半!

    燕帝道:“朕宮中沒有這樣的玉玨。”

    江辭寧將玉令收起,“那便換一件事!

    燕帝瞳孔微動。

    “蘭妃腹中龍子,已有八月有余,該是成型了!

    “陛下不想親眼看一看,他長得更像誰?”

    燕帝沉默地注視著她。

    江辭寧臉上帶了些輕快的笑意:“長寧想替那孩子,求陛下,活下來!

    暗室之中,背靠墻壁的謝塵安猛然抬眼。

    燭火跳動,滿室昏黃。

    燕帝眸中閃過一絲無比復雜的情緒,末了,他道:“恕朕終究要辜負承諾了。”

    有人輕叩門扉,有人輕聲道:“陛下,太醫就要來了!

    江辭寧僵持了片刻,終是緩緩伏地,行了大禮:“長寧告退!

    燕帝沉默地看她伏跪,起身,直到最后,也沒有開口。

    門扉響動,她踏進滿地殘陽中,沒有回頭。

    屋內安靜了許久,有人輕聲問:“不告訴她真相嗎!

    另一道聲音淡淡道:“還不是時候。”

    謝塵安看向她離開的方向。

    殘陽如血,屋內也浸在淡淡血色之中。

    當天夜里,燕帝駕崩。

    喪鐘響遍大燕皇宮,無數宮人夢中驚醒,驚慌之余,又覺得終于塵埃落定。

    沉睡的皇宮沒有安靜多久,曹胥率兵包圍崇政殿,堵死宮門。

    宮中無人驚慌,曹家掌權已久,如今不過是順應天命,大勢所趨。

    曹胥被眾臣簇擁,踏入崇禎殿。

    殿中已燃起明燭火無數,滿室華光熠熠,龍椅流光溢彩,等待著新的主人到來。

    曹胥身著甲胄,明燭倒映在他眼眸中,變成熊熊燃燒的野望。

    內侍手捧明黃圣旨,尖聲宣讀圣旨。

    眾人垂首伏跪,屏息聽著這一道禪位詔書。

    “……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天祿永終。今其追踵典,禪位于曹公,君其祇順大禮,絕茲萬國,以肅承天命——”

    曹胥布滿風霜的臉龐舒展開,他高高舉起雙手,拉長聲音:“臣領——”

    “且慢。”一道如冰似雪的聲音響起。

    曹胥猛然瞇起眼睛,看向來人。

    長夜無邊,謝塵安白衣勝雪,立在一地霜色之中。

    他手中捧著一卷明黃圣旨,表情冰涼淡漠:“罪臣曹胥,捏造圣旨,假傳圣意,該當何罪!”

    殿內諸臣皆是一驚,此人不正是江淮謝氏的謝塵安么?!

    他怎么會在這里?

    曹胥忽然起身,反手抽出腰間長劍:“大膽!先帝禪位于朕,朕乃天子!爾等宵小,出言不遜,殺無赦!”

    話音落,兵器摩擦聲四響,滿室刀光颯颯,皆指一人!

    起風了。

    夜風拂動謝塵安的衣袖,兩袖招招,猶如鶴翅。

    他高高捧起手中圣旨:“真正的圣旨在此,擁戴曹賊者,視為謀逆!”

    曹胥眼中精光大放:“來人!給朕將此人拿下!”

    話音落,臨近的將士率先動了,長刀嗡鳴,眼看就要貼近謝塵安的脖頸,忽有一道利箭破空而來,擦過長刀!

    火花四濺,長刀落空。

    那將士欲要再次揮刀,謝塵安身后忽然響起整齊的腳步聲,排山倒海,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崇禎殿包圍!

    曹胥眼角狂跳,意識到不對勁。

    他高喊:“鄭毅!護駕!”

    原本該守在崇禎殿外的鄭毅遲遲沒有動靜,連同部署在外的曹軍。

    片刻之后,一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忽然飛入殿中,直直滾落到曹胥腳下!

    曹胥低頭一看,竟是鄭毅的項上人頭!

    曹胥腿腳發軟,往后連連退了幾步,指著謝塵安怒喝:“你好大的膽子!”

    回答他的是忽然閃出的兩道人影,曹胥尚未來得及反應,便已經被長劍壓住喉嚨!

    曹胥霎時冷汗滾滾,面色煞白:“且慢!謝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我們好好說清楚……”

    “罪臣曹胥之侄曹含章,奉太后之命,于靈前宣讀罪己詔!”

    一道清朗的聲音響徹大殿,隨之踏入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

    曹胥看著自家侄兒,徹底懵了。

    曹含章對著謝塵安躬身:“太后身體抱恙,特命微臣前來!

    謝塵安不動如山,只微微頷首。

    曹含章緩緩展開手中長卷,一字一句讀了起來。

    這的確是一封罪己詔。

    太后聲淚俱下指責自己縱容曹氏,外戚為患,親弟弟曹胥狼子野心,意圖謀反。

    她抱病許久,力不從心,只能虛與委蛇,假意幫扶曹胥,實則是為利而誘之,最終將曹逆黨一網打盡,好為燕帝肅清朝政,鞏固根基。

    罪己詔的最后,太后言明自請戴罪,搬離皇宮,與青燈古佛常伴,為曹家贖罪,替新君祈禱。

    又特意囑托太師錢玄為新君之師,務必鞠躬盡瘁,言傳身教,扶持幼帝。

    曹胥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后氣得破口大罵:“黃口小兒,竟連太后的懿旨都敢假造!”

    謝塵安道:“叫曹大人看來,微臣手中這道圣旨是假,太后的罪己詔也是假?”

    曹胥漸漸穩住情緒,冷笑道:“太后恐怕是病久了,糊涂了!先帝并無子嗣,又哪里來的幼帝!”

    謝塵安眸中忽然現出譏諷。

    而他身旁的曹含章竟也是一副淡然的神色。

    曹胥漸感不妙,他正欲開口,忽然有宮人扶著一個體態笨重的女子進了殿。

    眾人看去,卻是身懷六甲的蘭妃!

    滿殿嘩然。

    謝塵安恭敬道:“微臣恭迎蘭妃娘娘!

    曹胥不敢置信地盯著她的肚子:“不,這不可能!”

    燕帝不能人道,這不是太后親口對他說的嗎?

    “圣上子嗣稀薄,為保龍子無虞,蘭妃有孕一事被秘密瞞下!

    “圣上知天命將至,已提前擬好圣旨,待到龍子誕生,即為我朝新君!

    一個老臣開口質問:“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豈可如此輕率!”

    謝塵安看他一眼:“圣上已命民間圣手查驗過,蘭妃娘娘此胎為男。”

    一道癲狂大笑霎時響起。

    曹胥瘋瘋癲癲盯著蘭妃的肚子:“好一招暗度陳倉!什么蘭妃之子,太后她分明——”

    噗呲一聲輕響,血花四濺。

    曹胥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喉嚨中呼嚕作響。

    曹含章放下刎過曹胥脖頸的長劍,垂著染血的眼睫:“微臣奉太后娘娘之命,手刃曹賊。”

    曹胥一只手捂著脖頸,一只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著往后倒退。

    他怒目圓睜,似乎還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很快轟然倒地。

    血流了一地,蜿蜒著淌到謝塵安腳下。

    謝塵安沒有挪動,踏著一地嫣紅,緩緩展開手中圣旨:“蘭妃接旨!

    天色終究是蒙蒙亮起來了。

    今日的朝霞比往日的都要濃艷,天際一片血紅,飛鳥振翅飛過,落在青玄宮的青瓦之上。

    宮人已經將里外都掛上了白,眾人腳步匆匆,但臉上都帶著喜意。

    雖然先帝駕崩,正值國喪,可他們青玄宮卻馬上要飛黃騰達了,能不歡喜嗎?

    娘娘的孩子一出生便是新君!

    江辭寧坐在屋檐下,看著遠處飛鳥。

    風荷和抱露擔心地看著她。

    殿下昨夜從崇政殿回來之后,便一直枯坐在此處。

    兩人不敢打擾她,只能默默守在一旁。

    喪鐘響起的時候,江辭寧倏然起身,遙望著崇政殿的方向。

    她沒動,沒問,可她們分明瞧見,殿下紅了眼。

    江辭寧的鬢角都已被霜氣沾濕,微垂的長睫也凝了一層水色。

    風荷終是沒忍住,開口道:“殿下——”

    有人叩響門扉。

    風荷的話堵在喉頭,她看江辭寧一眼,去開門。

    朝霞落了謝塵安一身,白衣也生出幾分瀲滟。

    他眼底泛著淡淡的青,眸光一片平靜。

    風荷愣了下,低頭行禮:“見過謝大人!

    江辭寧終于抬頭。

    霞光萬道,整個青玄宮都被籠在一片瑰麗而爛漫的顏色中。

    謝塵安凝視著江辭寧。

    少女屈膝坐在白玉階上,裙擺如同花瓣在她腳下層層鋪開,她就像一只駐足的蝶。

    江辭寧也在看他。

    他今日穿的是白衣,戴一枚素冠。

    像是在刻意哀悼。

    江辭寧挪開視線。

    謝塵安提步走來,纖長的影覆蓋在她腳下。

    江辭寧終于開口問:“他有什么話留給我嗎?”

    回答她的是沉默。

    江辭寧笑了下,仰頭看他:“恭喜謝先生得償所愿!

    謝塵安被她的笑刺痛了眼,“辭寧,于他而言,是解脫!

    江辭寧點頭,面色自然:“我知道的!

    她起身,故作輕松說:“謝先生,要怎么安排我?”

    謝塵安眼睫微動:“殿下可以繼續留在凌云宮,也可以出宮居住,我已經為你備下一處雅宅,鬧中取靜,出門不遠便是市集,住著也熱鬧!

    “謝先生安排的,必定是極好的。”

    謝塵安微微松了一口氣,宮中局勢依然未平,他自然是希望她離開皇宮的。

    然而江辭寧下一刻又說:“只是長寧想留在宮中,待蘭妃娘娘順利誕下新君,再動身出宮。”

    謝塵安眉頭微不可查地蹙起。

    他仔細看著江辭寧的眼睛,那雙眼固執,堅定,它的主人根本不可能因為他的三言兩語而改變什么。

    謝塵安聽到自己說:“好,我答應你。”

    擔憂之余,心底竟涌起隱秘的歡喜。

    “我想暫時住在青玄宮!

    那便意味著她暫時不能恢復真實身份。

    不過也好,一切還未塵埃落定,她隱在暗處是最好不過的。

    謝塵安頷首:“好!

    江辭寧沉默片刻,又問他:“謝先生,你如今恢復了真實身份,就不怕齊帝對謝家發難?”

    這是她今天第一次真正關心他的情況。

    謝塵安的眉眼變得柔和,他微笑:“你可能還沒收到消息,大齊生亂,顧行霖于前**宮,兵敗被囚,齊帝胸口中箭,重傷臥榻!

    “如今他們已是自顧不暇,并無其余心思對謝家發難!

    江辭寧眼角一跳。

    燕帝駕崩,顧行霖逼宮,大燕和大齊竟然同時政局大變,這也太巧了些。

    謝塵安仿佛明白她在想什么,出言安慰:“朝前紛擾,皆莫掛懷,一切終會塵埃落定!

    “謝先生說得是!

    朝中諸事皆需謝塵安處理,他特意避人耳目來到此處,不過是為見她一面,如今也不能久待。

    謝塵安看她一眼,“殿下好好照顧自己,若有什么事,可以隨時差人來崇政殿找我。”

    崇政殿。

    江辭寧在心中默默想,原來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謝塵安便將權力接攬而過。

    謝塵安轉身離開。

    在他踏出門的那一刻,江辭寧忽然喚住他:“謝先生!”

    謝塵安腳步一頓。

    “先帝……何時出殯?”她的聲音被清風吹散。

    謝塵安臉頰半側,逆光而立,在朝陽中化為一道剪影。

    “屆時會有人通知青玄宮。”

    第72章 告別

    可惜江辭寧最終沒有趕上燕帝出殯。

    燕帝生前希望一切從簡,眾人遵從先帝遺愿,駕崩三日之后便出殯。

    燕帝謚號為“和”,葬于位于永安東北的皇陵之中。

    而江辭寧在燕帝駕崩的第二日便病倒了。

    或許是因為在冷風中熬了一宿,也或許是因為積郁已久,這場病來勢洶洶。

    江辭寧連燒兩夜,昏迷不醒。

    謝塵安親自帶著太醫前來,湯藥一碗一碗地往房里送。

    燕和帝入皇陵那一晚,已是夜半時分,謝塵安再次來了青玄宮。

    夜里刮的是北風,吹落一地殘黃。

    謝塵安踏著落葉進了屋。

    風荷和抱露守在江辭寧身邊,見謝塵安來了,忙起身行禮。

    謝塵安問:“情況如何?”

    風荷壓低聲音:“殿下白日里醒過一次,只是精神不大好,用了小半碗粥,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謝塵安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們先下去吧。”

    他走到榻邊。

    一場大病叫她清減不少,整個人如同一尊易碎的琉璃盞。

    謝塵安已經熬了幾宿,眼尾通紅,眼白上亦泛著血絲。

    他沉默地立在榻邊,看她許久,又將她身上滑落的被子拉了上去,替她壓好被角。

    江辭寧的呼吸極淺,若不是方才幫她蓋被子的時候觸碰到她的手,謝塵安甚至會誤以為躺在這里的人早已喪失體溫。

    似是倦極,謝塵安緩緩貼著床榻邊緣坐了下來。

    他平視著眼前之人,嗓音嘶。骸氨浮!

    從一開始,燕帝和她的遇見便是錯誤。

    是他貪心太甚,哪怕是演戲,也不愿讓其他男人染指與她。

    也是他心存試探,才恢復燕帝的身份與她相處。

    他承認,她從一開始對燕帝表現出的異常,便在他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而后來種種,更是讓他窺見她對燕帝……隱秘的情愫。

    謝塵安想不明白,在此之前,他和蕭翊都從未以燕帝的身份跟她接觸過,她又為何會對燕帝另眼相待?

    可是一切都晚了。

    他越對江辭寧的情愫看得分明,心底壓抑的嫉妒越是生長出瘋狂的獠牙。

    直至最后,他驚悚地發現,他連“自己”都在妒忌。

    “謝塵安”和“燕帝”,分明是同一個人,可又如無關的兩個人,冷眼嫉恨著彼此。

    謝塵安有時常常在想,“謝塵安”分明是多么完美無缺的一個身份。

    出身世家,光風霽月,毫無污點。

    而“燕帝”,容貌盡毀,惡名在外,還有那般不堪的過往……

    可憑什么,她偏偏會對“燕帝”另眼相待?

    夜色幽暗,謝塵安黢黑的眼瞳也幽深難辨。

    他忽然微笑起來。

    一只如玉的手輕輕落在江辭寧的臉頰邊,最后克制著沒有撫上去。

    謝塵安輕輕道:“辭寧,恭喜我!

    從今日起,世上再無燕帝蕭珩,只有謝家子謝塵安。

    他用了整整十年,為蕭珩掘好墳墓,從今往后,這個日日夜夜令他煎熬痛苦的身份,將會永埋于地底,與陰暗的蟲蛇一同腐爛。

    而這個秘密,他永遠也不能向她提起。

    也許是緊繃太久,又或者是這里的一切讓他安心,謝塵安倚著床榻,疲憊地合上眼,沉沉睡去。

    待到聽到耳邊均勻的呼吸聲,江辭寧才緩緩睜開了眼。

    隨著她眼睫輕眨,一行淚從眼角滾落,無聲滑入鬢角之中。

    江辭寧扭頭,看向熟睡的青年。

    他的眉眼宛如世上最好的一塊璞玉雕刻而成,松風水月,神清骨秀。

    他是枝頭新雪,皎皎明月。

    可她還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一人。

    想起那張疤痕縱橫交錯的臉。

    江辭寧閉上眼睫。

    謝先生,恭喜你得償所愿。

    對不起,沒能送你最后一程。

    ……蕭珩。

    江辭寧這場病反反復復,直至秋末才算是徹底好了起來。

    因著江辭寧一直斷斷續續咳嗽,抱露擔心極了,日日都去采摘新鮮的枇杷葉來給江辭寧煮水喝。

    這一日抱露剛抱著枇杷葉回來,便看見謝塵安立在偏門外,也不進去。

    自燕安帝駕崩后,殿下和謝大人之間便怪怪的。

    抱露知道自己愚笨,向來不大看得懂那些彎彎繞繞,但這一次連她都察覺出的來兩人之間不對勁。

    謝大人幾乎每日都要來探病,可殿下不是推脫自己休息了,便是說幾句話便將人打發出去。

    記憶中謝大人清冷不近人情,可近日的謝大人瞧著卻有幾分可憐,就像是……像是殿下之前救下的那只小狗葫蘆。

    總是搖著尾巴討人抱。

    謝塵安忽然回頭,抱露被嚇了一跳,忙將那些胡思亂想甩開,行禮道:“謝大人,殿下應該醒了,您不進去嗎?”

    謝塵安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枇杷葉上,片刻之后,將一個油紙包遞給她:“交給你們殿下!

    還未來得及等抱露反應,他便轉身離去。

    枇杷葉煎水是苦的,江辭寧一碗喝下去,苦得眉頭都皺了起來。

    抱露忙將蜜餞遞給她。

    江辭寧含著一顆蜜餞,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綻開,終于將苦味壓了下去。

    她問:“今天的蜜餞換了?”

    之前太甜了,江辭寧總覺得有些齁,今天的甜度剛好。

    謝塵安刻意交代過,不要說明這些蜜餞的來源,抱露哪敢說什么,只含糊點頭:“之前的殿下不是嫌齁嗎,就換了一種!

    江辭寧點點頭,又拿起一顆。

    抱露納悶了,不就是送個蜜餞,為什么謝大人也要瞞著?

    蜜餞來源不能說,其他的她總能說了吧。

    抱露抿了抿唇:“殿下,謝大人今天又來看你了,方才我瞧見他在門外。”

    江辭寧動作一頓。

    “之后看見他,客氣些便是,不必刻意招待!

    抱露哦了一聲。

    江辭寧蜜餞也不吃了,取了本書過來,卻遲遲停留在同一頁。

    抱露終究是沒忍住,她悄聲嘟囔:“殿下,謝大人到底哪里招惹您了……”

    風荷聞言瞪她一眼,又搖搖頭。

    江辭寧的手指在書頁邊摩挲。

    他沒有得罪她,是她自己在鬧別扭。

    抱露見江辭寧不說話,繼續說:“殿下,您別怪奴婢多嘴,只是近些時日您看上去總是悶悶不樂……”

    “奴婢猜測約摸是因為燕安帝的原因,可是殿下,燕安帝畢竟已經……”

    江辭寧一愣。

    原來這段時間自己表現得那么明顯嗎?

    風荷見抱露都已經開口了,只能無奈道:“殿下,原本這些話是不應該由我們來說的,但是抱露說得對,斯人已逝,您該往前看!

    風荷沉默片刻,一咬牙道:“長寧公主已經失蹤了,您現在是自由的。”

    “殿下這些日子臥病在床,謝大人日日都來看您,這些奴婢都看在眼里!

    “若是您愿意,謝大人也不失為一個好歸宿。”

    “燕安帝是好,可一個已經逝去的人,日日惦念又能如何呢?”

    “殿下,您該為自己早日做打算。”

    她說了許多,再看江辭寧,只見她眉眼含著笑意注視自己,不由一怔。

    或許是因為江辭寧的眼神溫柔,風荷心一橫,索性又說:“如果殿下覺得謝大人不好,也可以考慮考慮衛世……衛侯爺!

    “您生病這段時間,他往宮里送的信一封接著一封,看樣子若不是因為如今身不由己,他恨不得插翅飛來,親自照顧您!

    江辭寧面上浮現出幾分好笑,她搖頭:“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可是謝塵安這樣的人,不是好的歸宿,至于衛濯……”

    “我拿他當弟弟來看,自然是不可能的!

    抱露插嘴:“那徐公子呢?他是殿下的表哥,知根知底,相貌也生的俊——”

    “抱露!”江辭寧無奈道:“怎么越說越荒唐,兄長就是兄長,我們之間是親人!

    抱露話說出口也覺得有幾分尷尬,謝大人和衛侯爺對殿下都有意,但徐公子確實一直以兄妹之禮相待殿下。

    她撓了下后腦勺,訥訥道:“我方才是胡說的!

    江辭寧看她們一眼,“你們呀省省心吧,別那么著急為我找歸宿!

    “誰說女子這輩子一定要嫁人?更何況我這都成過一次親了……”

    她將書往臉上一蓋,“也不想再成第二次了。”

    抱露急了:“那怎么能算呢!”

    江辭寧微微一笑。

    的確算不得真。

    可是她同蕭珩,到底是相伴過兩世。

    她其實明白自己這段時日到底為何積郁于心。

    無非還是感情上那點事。

    自然,不是真的因為戀慕蕭珩至深,因為他的死恨不能殉情相伴,故而郁郁寡歡。

    真正的原因……倒有些顯得她小氣了。

    她覺得她和蕭珩之間,也算相識一場,她自以為他們也算有幾分情誼,可他到頭來卻這般冷淡。

    仿佛她只是一個無關之人。

    也是,對于蕭珩來說,她本就是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之人,娶她不過是出自于政治原因。

    她都明白的。

    只是過不去心底這道坎,所以才會有幾分難過。

    不過方才抱露說得對。

    就算是她對蕭翊有幾分特別的心思,但斯人已逝,她不該繼續陷在這樣的情緒之中。

    江辭寧把書拿開,長長嘆了一口氣:“眼下阿蕙生產才是大事,你們都別再提我的事了!

    等阿蕙平安誕下新君,她拿到玉佩,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至于謝塵安……江辭寧苦笑了一下。

    她是比蕭珩更加棘手的存在。

    蕭珩對她來說,是夢境中難言的記憶,是她畏懼過的存在,如今一切煙消云散,她不必再糾結。

    可是謝塵安……

    他太過復雜,是她永遠也無法看清的覆雪寒潭,她實在是怕了。

    怕將一顆真心托付,最后卻摔得遍體鱗傷。

    試問兩個滿身都是秘密的人,又如何坦誠相待?

    話已至此,風荷和抱露也不再糾結于此事。

    風荷點點頭:“殿下說得是,如今頭等大事,乃是蘭妃娘娘生產!

    窗外已是一片落葉枯黃,秋風蕭瑟,倦鳥成群。

    江辭寧覺得心中不安。

    曹胥謀逆一事被輕飄飄拍了板,曹胥及擁戴他的一黨人被定性為逆賊,斬立決。

    而曹太后的一封罪己詔,卻將自己徹底摘了出來。

    如今與此前別無二般,依然閉門“養病”。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太后這是自斷一臂,保住了曹家。

    如今太師錢玄代君監國,曹家不僅沒受曹胥的牽連,還有不少曹家小輩被提攜。

    當日替曹太后呈上罪己詔的曹含章,如今已經官居樞密使,假以時日,只不過是另一個曹胥罷了。

    夢中她正是趁著大燕內亂逃走的,如今算來,恐怕就是今年冬日了。

    雖然不知道為何這一世會出現兩次宮變,但江辭寧堅信,謝塵安攝政,扶持幼帝的結局應當是不會改變的。

    朔風猛然撞開門扉。

    抱露怕江辭寧受寒,小跑著去關門,見外面一片陰沉,喃喃道:“要變天了!

    江辭寧怕將病氣過給蘭妃,病中幾乎沒有出過門,蘭妃來探望她的時候,兩人也隔著屏風說話。

    如今聽聞江辭寧痊愈,蘭妃迫不及待捧著大肚子便來了。

    她身形臃腫,面色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唇角帶笑,一進門便拉住江辭寧的手:“你這場病可真是纏綿,叫人憂心。”

    江辭寧扶著她慢慢坐下:“是我身子不爭氣,偶感風寒竟然拖了這么久!

    蘭妃瘦了,江辭寧扶她的時候清晰感覺到。

    江辭寧命抱露將早早備好的燕窩羹端上來:“幾日不見,怎么又瘦了!

    御膳房給她準備的燕窩里總是加些牛乳,她不大吃得慣,總是反胃,這份燕窩卻加了雪梨,清新宜人,蘭妃多用了幾口,才放下杯盞。

    蘭妃用絹帕細細壓著唇角,嘆道:“胃口不大好,吃幾口東西便吐!

    江辭寧也沒有說些冠冕堂姐的話,譬如要為了孩子考慮云云。

    女子孕育本就不易,更何況蘭妃一直在用藥,加之憂思過重,胃口能好才奇了怪了。

    她只拍了拍蘭妃的手:“阿蕙辛苦了!

    她意有所指:“再堅持一段時日,快了。”

    蘭妃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是啊,快了!

    江辭寧察覺到她話中的惶恐,用力握緊她的手:“阿蕙,別怕,我在這里陪著你,一切定會萬無一失!

    “不管是你,還是孩子!

    蘭妃紅了眼,她點點頭:“借你吉言!

    接連下了幾場秋雨,天氣一下便轉涼了。

    風荷擔心江辭寧再受風寒,早早給她備下冬衣,才初冬,江辭寧便被強迫著穿上了夾襖。

    江辭寧見風荷將新裁的冬衣一件件收起來,笑她:“也虧得如今我們是在大燕,若還在大齊,你準備這些冬衣約摸都是穿不上的。”

    抱露吸了吸鼻子:“以前總聽人說北地苦寒,如今來了才知道,當真如此呢。”

    抱露指著外面光禿禿的樹干:“大齊這會兒還綠意盎然,這邊的樹葉子都掉光了,看著就凄涼!

    江辭寧笑了笑:“聽說北地的雪景可是一絕,你在大齊絕對是看不見的。”

    抱露霎時被勾起了興趣,她睜大眼睛:“真的嗎?會有多好看?”

    大齊幾乎不下雪,哪怕下雪,也只是屋頂淺淺一片白,很快便融化了。

    江辭寧回想著夢中的場景,托著下巴說:“天地茫茫一片白,銀裝素裹,玉樹瓊枝,腳陷在雪里便拔不出來,躺在雪上就像躺在棉花上……”

    抱露興奮得兩眼放光:“太棒了,想必一定很好玩!”

    江辭寧眉眼微彎:“是啊,等下雪了我們便可以在雪中玩鬧。”

    從那日起,抱露便開始期待下雪。

    每日打開窗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有沒有下雪。

    堅持了大半個月后,抱露終于焉了:“都冷了這么久了,怎么還不下雪啊!”

    江辭寧坐在窗前烹茶,霧氣氤氳,模糊了她的眉眼。

    “有的事情是急不來的,且慢慢等著便是!

    當天夜里,眾人正是好眠時,今冬的初雪悄然而至。

    雪粒潔白如鹽,飄飄灑灑順著月光滑落,無聲無息落在屋檐片瓦之上。

    一片靜謐中,壽康宮忽然燭火大亮。

    旋即有人腳步匆匆穿過風雪,重重叩響了青玄宮的殿門!

    第73章 復仇

    江辭寧尤在夢中,迷迷糊糊見聽到叩門聲響起。

    夢中正是一片大雪茫茫,她帶著風荷一路乘著馬車往大齊逃。

    說來也算她幸運,雖然大燕內亂,但戰火未起,這一路逃亡還算順利,除了趕路的疲憊,兩人精神都還算好。

    風荷打起車簾,看向前方的城墻,激動道:“姑娘,過了那座城,就是大齊的地界了!”

    “殿下……”

    “殿下——”

    江辭寧猛然驚醒。

    沒有搖晃的馬車,也沒有遠處高矗的城墻。

    風荷面色凝重:“殿下,壽康宮那位發動了!

    江辭寧霎時清醒過來,披衣起身:“蘭妃那邊情況如何?”

    “產婆已經去蘭妃房里了,太醫們也都陸續趕到。”

    江辭寧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又命風荷和抱露將早已收拾好的東西帶上。

    她湊到風荷耳邊低聲說:“風荷,若是情況有變,就按我之前說的做。”

    風荷臉色變了,她張了張唇:“殿下……”

    這些時日以來,江辭寧一直在賭。

    賭蘭妃母子會平安無恙。

    可她還是早早做下準備。

    若今夜與她預料的不一樣,她會帶著蘭妃的孩子逃走。

    時間緊迫,容不得她說太多,江辭寧對她點點頭,快步走出了屋。

    江辭寧沒想到,一出門,便看見一個熟人候在院中。

    岑風見江辭寧出來了,行禮道:“長寧殿下,我們大人特命小人率人保護您!

    “今夜有亂,殿下還是莫要離開此處!

    江辭寧嘆了口氣:“岑風大人,我不會離開青玄宮,但是此時我必須去蘭妃身邊!

    她直視著他的眼睛:“請岑風大人成全!

    岑風和她對視片刻,終是讓開了身子。

    果然如大人所料。

    “她若是執意要去蘭妃身邊,便讓她去,但是絕不能讓她離開青玄宮,否則提頭來見!

    岑風跪到地上:“殿下絕對不能離開青玄宮,這是大人的死命令。”

    江辭寧扶他起來:“我不會讓你為難!

    江辭寧趕到蘭妃身邊的時候,她剛剛喝下一碗催產藥,此時已經開始隱隱腹痛。

    她半臥在榻上,有婆子不住往她嘴里喂補品,一邊哄勸著:“娘娘一定得吃些,不然一會兒生產沒力氣!

    蘭妃面色發白,幾欲作嘔,但還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江辭寧混在宮女中,端著一盆熱水進了屋。

    蘭妃看見她的時候,眼眸一亮,江辭寧和她隱晦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蘭妃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蘭妃在等待藥效發作的時候,壽康宮已經亂作一團。

    水盆打翻了一地,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如喪考妣。

    有人胡亂抹著臉上的血,尖聲道:“快去請太醫過來!多請幾個!”

    有人顫抖著手,將千年老參熬的湯水往曹太后嘴里灌。

    躺在榻上的女人已經不再年輕。

    哪怕日日精心呵護,但她眼尾用力掩藏的細紋還是在這一刻爆發出來,千條萬道,溝壑縱橫。

    她睜著一雙灰蒙蒙的眼,汗水凝結在鬢角,叫這個昔日里雍容華貴的女人看上去有幾分狼狽。

    身下的血已經浸濕了被褥,由深及淺,一層層暈開。

    她如同一朵開到荼靡的花,在鮮血的滋養中散發出死亡的味道。

    產婆跪跌在榻前,哭號道:“娘娘,奴婢盡力了!孩子太大,實在是出不來!”

    曹太后的眼珠子動了動,聲音嘶。骸爱嬒瘛

    產婆愣愣看著她。

    有宮女反應過來,連忙去取那副掛在墻上的先帝畫像。

    帝王不茍言笑,隱在冠冕之下的眼睛透著一絲威嚴。

    曹太后臉上露出些笑意,緩緩抬起手來,想要觸碰畫像,又停住。

    她手上全是血,會弄臟他的。

    曹太后胸膛微微起伏,她垂下手,冷靜地說:“叫謝塵安進來!

    有人開口:“娘娘,這……恐怕于禮不合!

    曹太后眸光凌厲看向她。

    到底是久居高位之人,只這一眼,便讓那姑姑氣勢矮了下去。

    “是……奴婢這就去傳喚!

    “快一些!

    曹太后覺得全身發冷,她無力地想要抓住被衾,雙手卻綿軟無力。

    燭火就要燃盡,曹太后撐著沉重的眼皮,側臉看向屏風之后。

    一道纖長而模糊的影子緩緩靠近屏風。

    曹太后死死盯著那道屏風,終于,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那人著一身素縞白裳,冷得像是積年的雪,一雙黑瞳無波無瀾,莫名讓人心驚。

    曹太后看了他許久,終于開口:“曹含章呢?”

    謝塵安緘默。

    曹太后忽地笑了一下:“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的,一步錯,步步錯。”

    謝塵安依然一言不發。

    曹太后似乎陷入回憶之中:“從謝家幫我對付曹胥開始?”

    她眼瞳微微放大:“不,是從一開始……”

    蕭珩登基之后,曹太后漸漸覺察出他與自己離了心。

    后來曹胥一再脫離她的掌控,多次透露出想要取燕帝而代之的想法,曹太后察覺到了危險。

    曹太后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權欲熏心之人。

    先帝在時,她只想與他長相伴,先帝去了,她也恪守承諾,護住蕭氏江山。

    可她終會老去。

    屆時曹家舉兵謀反,她還能大義滅親,將曹家一網打盡不成?

    這江山是她深愛之人的,理應在蕭氏手中綿延千秋萬世,如此將來她也有顏面對先帝。

    可曹家是她的母家,她也不希望曹家被齊根斬斷。

    內外交困之時,她忽然發現了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來自于她曾經最痛恨的女人,云溪。

    那個讓先帝視若珍寶的女人,那個讓她嫉妒得發狂的女人。

    先帝并未封她任何名號,也極少讓她在別人面前露面。

    一個帝王,讓一個來路不明的野女人日日嬌藏在崇政殿,甚至讓她誕下自己的孩子……

    試問又有哪一個深愛他的女人能忍?

    她殺了云溪。

    先帝震怒,以劍向指,像是一只發狂的野獸。

    她伏跪在地,流干了眼淚,質問他:“你我相伴十載,卻敵不過那個女人與你的短短一年嗎?”

    先帝用行動回答了她。

    云溪死去半年不到,先帝便纏綿病榻,命不久矣。

    而那個時候,他終究向她服了軟。

    “瑤光,是朕對不住你!

    “朕欲將皇位傳于蕭珩,對外便說他是你的嫡次子!

    “朕這顆心已經給了旁人,便只能留給你一世榮華。”

    她冷漠地看著他,終歸是在他哀求的眼神中心軟下來。

    她答應了他,也答應他不能傷害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令她驚喜。

    他小小年紀便聰穎不凡,后來稍微長開了些,容貌竟與先帝有八分相似。

    她看著蕭珩,仿佛看著一個年幼的先帝。

    那樣小的孩子,還不知什么是爾虞我詐,也不知何謂人心難測。

    他笑著奔向自己,喚她“母后”。

    他像是云中暖陽,治愈著她那顆孤寂又冷漠的心。

    蕭珩十二歲那年,儼然已經是另一個先帝,看他行走坐臥,一舉一動,都叫她恍惚。

    只他少了先帝那份倜儻,多了幾分冷峻。

    曹太后也不知自己是從何時開始的。

    或許是從看見顏色姣好的宮人故意跌在他身上,也或許是某一次撞見蕭珩身邊侍奉的宮人故意扯松系帶,在他面前露出瑩瑩**……

    她終于意識到,幼帝已長成。

    此后他會擁有三千佳麗,也會擁有一個,兩個……許多個子嗣。

    他在一天天長大,而她,在一天天衰老。

    更可惜的是,或許蕭珩聽到了那些嘴碎宮人的話,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

    半大少年還不能很好的掩飾情緒,她無意間撞見他森冷的目光,心如刀割。

    終是在又一個宮人妄圖勾引蕭珩,被她命人打死之際,她萌發了一個新的念頭。

    她要他盡早誕下子嗣。

    她和蕭珩之間,終究是隔著殺母之仇,怎能善了。

    盡快培養下一任儲君,叫他徹徹底底聽命于她,才是正事。

    蕭珩十四歲那年,她第一次嘗試往他榻上塞人。

    可當她聽到屋內女子嬌媚難耐的吟哦聲時,她竟發了瘋般,闖了進去。

    蕭珩中了藥,臉色一片潮紅,偏偏眼神清明。

    他掌中握著匕首,割傷自己維持清醒。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蕭珩眼眸中浮現憎恨:“母后又何必這般折辱于朕!

    曹太后著了魔般,一步步走進他:“珩兒,你聽母后說,這不是折磨!

    她握住他染血的手,輕輕臥倒在他懷中:“來,母后教你!

    那一夜,蕭珩當著她的面,用匕首劃破了自己的臉。

    自此之后,蕭珩徹底恨上了她。

    她自知無恥,也不愿與他過多接觸,只想讓他早日誕下子嗣。

    直至后來,太醫告訴她,那一晚蕭珩所受驚嚇過度,日后竟是難以人道。

    因為妒忌,死于她手中的皇嗣數不勝數,蕭珩乃是唯一一個長成的。

    如今蕭珩不能再有自己的子嗣,她該怎么辦?

    一個大膽有瘋狂的想法逐漸成型。

    蕭氏皇族一脈,沿襲至蕭珩,的確已經斷絕,可是蕭氏還有旁枝。

    她秘密找到一個與先帝有六分相似的蕭氏子弟。

    她是先帝的正宮皇后,從她肚子里出來的,便是嫡子!

    曹家不會同意她這個瘋狂的想法,曹太后需要一個有力的支持。

    也就是在這時,她發現了云溪的秘密。

    那女人根本不是先帝口中出身鄉野的孤兒!她與赫赫有名的江淮謝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謝氏前家主認她為義妹,而現任謝氏家主,喚她姑姑。

    她看到了云溪與謝家的書信。

    信中她告訴謝家人,她和寰郎在大燕過得很好,或許是為了安慰謝家人,她在信中還捏造了許多莫須有的事。

    比如,她認識了一個知交好友。

    曹太后看著她信中所描述的種種,冷笑出聲來。

    一個月后,她以云溪“知交好友”的身份,敲響了謝府的大門。

    事情進行的比想象中順利。

    她明白,一個云溪,只是引子。

    大齊皇室昏庸,王朝氣數將盡,這個時候,有什么比天下一統帶來的巨大利益更誘人?

    她與謝家,一拍即合。

    也是在那個春日,她第一次見到了謝塵安。

    初見他時,她恍惚不已。

    若不是細細看來相貌其實有所差別,她幾乎會把他錯認成蕭珩。

    曹太后笑自己魔怔。

    蕭珩從那件事之后一直鎏金覆面,或許是因為太久沒見過他的模樣,她才會恍惚。

    沒想到這位謝家子注意到她的視線,開口問:“夫人此前見過謝某?”

    他眼神極淡,的確是傳聞中清冷不近人情的性子。

    她落荒而逃,尷尬笑道:“謝公子長得肖似故人,不由多看了一眼。”

    此刻燭火融融,曹太后再直視著眼前的謝塵安,才恍然驚覺……

    當時她并未看錯,與其說謝塵安像蕭珩,更不如說,他像先帝。

    曹太后霎時激動起來,她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只能高揚著手,歇斯底里問:“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燭火剝落,光影迷離。

    青年低垂眉眼,微微一笑:“微臣,謝塵安!

    曹太后死死盯著他的臉,像是想要從他臉上看出另一個人的影子。

    眼前人影重重,先帝,蕭珩,謝塵安,交錯在一起。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

    一切又怎么會這么巧?

    偏偏云溪的秘密抖落在她面前,偏偏謝家那么輕易答應了她……

    原來到頭來,以身入甕之人,是她。

    曹太后的手倏然滑落。

    許久之后,一道淡漠的聲音響起。

    “來人,太后薨歿。”

    第74章 挽留

    蘭妃于清晨時分誕下一個男嬰。

    一夜生產,她已盡力竭,昏迷之前,她死死抓著江辭寧的手,眼淚一行行滾落。

    江辭寧伏跪在她面前,用帕子擦去她臉頰上汗水,輕聲說:“我在,他在。”

    蘭妃繃著的那口氣終于松了,她兩眼一閉昏睡過去。

    產婆剛將孩子擦拭干凈,便有內侍闖了進來。

    江辭寧和蘭妃提前安排好的宮人沖上前去,大喊大鬧:“你們要做什么!”

    “娘娘剛剛生產完,請回避!”

    內侍強行想要闖進來,一個宮女抓起一盆血水便往他身上潑!

    “滾出去!”

    眼見周遭混亂起來,產婆抱著孩子,急切地想往內侍的方向走,不料后頸忽然一痛。

    江辭寧眼疾手快抱過孩子,將他塞到提前備好的食盒中,一閃身,從后門溜了出去。

    路線是她們提前預演好的,只要順著青玄宮后門往崇政殿走,便能順利進入密道。

    蘭妃屋中一片混亂,無人發現孩子已經被人偷偷帶走。

    此時東方既白,江辭寧低垂著頭,挎著食盒匆匆走在步道上,影子被拉得極長。

    路過一片假山的時候,她忽而瞧見自己的影子后方多了一個尾巴。

    江辭寧眼角一跳,抓著食盒一扭身便進了假山。

    這條路線她預演過多遍,對這片假山極為熟悉,幾下便將人甩開。

    江辭寧借著叢叢竹林遮掩,飛快避到一間偏殿里。

    食盒里鋪著軟布,里面早早灑了迷藥,孩子不會出聲。

    她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過了許久,無人靠近,只有竹林喧囂。

    江辭寧小心翼翼推開門,側身出了屋子。

    然而一只腳剛邁出門,便有尖銳之物抵上她的背脊。

    江辭寧渾身僵硬。

    那人冷聲道:“把盒子給我!

    江辭寧故作驚慌:“這位大人,這是青玄宮要的補品……”

    那人聽她說話,聲音里含了幾絲詫異:“長寧殿下?”

    江辭寧回過頭,來人竟是謝塵安的手下,楊度!

    江辭寧松了一口氣,又想到什么,戒備地將食盒攏在懷中。

    楊度道歉:“殿下抱歉,屬下沒想到是您……”

    他察覺到她戒備的動作,露出些無奈的笑:“殿下,孩子安全了,曹太后……薨了!

    楊度帶著江辭寧一路來到崇政殿。

    今日朝陽明媚,照得大殿之內霞光萬道。

    江辭寧遠遠便見一人孤立殿中。

    神霄絳闕,瑤臺瓊室,偏他素縞白服,身形如鶴,與這繁華的大殿格格不入。

    他的衣袖在晨風中招展,像是甩開了什么東西,輕盈,又飄忽。

    楊度在殿門停留:“屬下攜新君前來。”

    謝塵安聽到動靜,緩緩回過身來。

    在看到江辭寧的那一剎,他烏黑的眼眸微微動了下,細碎的金光從他長睫之上倏然滑落。

    他動了。

    沐浴著模糊淺淡的金光,一步步,朝著他們走來。

    江辭寧以為他要看新君,于是將小小的嬰孩舉高。

    然而下一刻,他輕輕將她攬入了懷中。

    楊度愣了片刻,連忙垂首避開。

    他們之間隔著一個嬰孩,謝塵安不敢用力,只虛虛地攏著她的背脊。

    江辭寧耳邊微癢,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頰,他垂首,輕輕將額頭抵在她肩上。

    “曹氏薨了!

    江辭寧沒有糾結于他的稱呼,輕聲安慰他:“嗯,一切都結束了!

    她思索片刻,又說:“你們……成功了。”

    他的胸膛微微震動,發出一聲悅耳的笑。

    謝塵安終于放開她,垂眸看向那個小小的嬰孩。

    他眸中閃過無數情緒,待到最后,他輕輕撫上嬰孩的額發:“從今往后,你便是大燕新帝。”

    蘭妃是被噩夢驚醒的。

    夢中太后懷里抱著一個血淋淋的嬰孩,站在朝堂之上,笑盈盈對眾人宣布:“大燕新君在此!

    而她和自己剛出生的孩子被人活埋,宮人眼神空洞,一鏟又一鏟的黃土掩蓋在她身上。

    她無力地哭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黃土漸漸覆到她的胸口,蘭妃用力將孩子托舉起來,那宮人臉上露出一抹陰森的笑意,揮舞著鐵鏟砸了下來。

    “啊——”

    蘭妃尖叫著坐了起來。

    “阿蕙,別怕!

    蘭妃的視線漸漸清晰,待她看清面前之人的臉,撲到她懷中,哽咽道:“我夢見,夢見……”

    她放開江辭寧,慌亂地四處環顧:“孩子呢?”

    “你別急,孩子被乳母抱去喂奶了。”

    江辭寧吩咐宮人:“去把孩子抱來!

    小皇帝剛剛喝完奶,小臉舒展開來,粉嫩的小拳頭揮舞著。

    蘭妃將他抱過來,潸然淚下。

    她胡亂抹了把眼淚:“辭寧,謝謝你。”

    江辭寧搖頭:“是謝先生!

    江辭寧將太后薨歿的消息告訴她,又道:“謝先生的意思是,待到孩子滿三歲之后再行登基之禮。”

    蘭妃敏銳地捕捉到什么,壓低聲音說:“曹家倒臺,如今是謝大人掌權?”

    江辭寧頷首:“是!

    蘭妃沉默片刻,到底是沒將心中疑問問出。

    譬如謝塵安分明出身于遠在江淮的謝家,為何能把控大燕政局。

    又譬如……燕帝之死。

    她分明知道一切都不簡單,但猶如冰下暗流,波譎云詭,她只要不主動打破冰面,便能佯裝無事。

    見蘭妃心事重重的模樣,江辭寧開口勸慰道:“你無需憂心,這孩子乃燕安帝的血脈,謝塵安會善待他的!

    “燕安帝的血脈”幾個字,江辭寧著重念了出來。

    蘭妃看了江辭寧一眼。

    江辭寧沒有說太多,只沖她點了下頭。

    蘭妃忽然明白了什么。

    當年曹太后戕害皇嗣不少,難道……除了蕭珩以外,還有皇嗣活了下來?

    江辭寧不肯再說,蘭妃也擔心招惹禍端,沒有多問。

    只是得知此消息,她的心神徹底安寧下來。

    若謝大人和這孩子當真有血緣關系,那至少……往后他的性命無虞。

    蘭妃眉眼柔和下來,她笑望著孩子,對江辭寧說:“請謝大人幫這孩子取個名字吧!

    收到青玄宮的消息,謝塵安隔日便出了宮。

    距離皇宮不遠的一個別苑,暗衛層層把守,布防嚴密。

    馬車悄無聲息從偏門駛入。

    濃濃藥味從窗欞之中溢出,時有咳嗽聲響起。

    榻上之人臉頰凹陷,面色蠟黃,一副油盡燈枯之相。

    正是蕭翊。

    謝塵安踏入屋中,見他又在咳嗽,忙倒了一杯水遞給他:“藥沒用嗎?怎么咳得如此厲害!

    蕭珩接過水杯,笑道:“皇兄,我這身體你也知道……”

    謝塵安眉頭微蹙,將種種心思壓下,對他說:“顧老已經從大齊趕來,有他在,悉心挑理著,定會好轉!

    蕭珩笑了下:“是。”

    謝塵安道:“今日我乃是為新君前來。”

    蕭珩抬頭。

    謝塵安道:“蘭妃想要孩子的父親替他取一個名字!

    蕭翊有幾分訝異,旋即他說:“皇兄賜名便是。”

    “不是說了么,不必再稱呼我皇兄!彼nD片刻,“這孩子與你血濃于水,名字還是由你來取!

    蕭翊沉吟片刻,道:“不如就喚蕭晟,兄長看如何?”

    謝塵安微笑道:“晟,光明熾盛,好名字。”

    兩人交談幾句,謝塵安見他面露疲色,交代他好好休養,離開了屋子。

    顧老候在門外,見謝塵安出來了,上前喚他:“松卿!

    謝塵安扶住他的手:“顧老,舟車勞頓,您辛苦了!

    老人須發皆白,看上去卻依然精神矍鑠,他擺擺手:“你我之間,何須這般客氣!

    謝塵安面色凝重:“顧老,您同我說句實話,蕭翊的身體究竟如何。”

    顧老搖了下頭:“他于胎中便中了毒,這毒經年累月,早已滲入心脈,這些年雖然用藥調理,但已是油盡燈枯,大限將至!

    “顧老,您當年能助我改換容貌,您的醫術,可堪活死人肉白骨,松卿有個不情之請,無論蕭翊的情況有多棘手,您盡量替他診治,無論需要什么,我都會竭盡所能尋來!

    顧老嘆了口氣,“正如多年前我同你說過的,這毒來自于苗疆,多半和當年那位名震一時的羌昊王有關,興許找到羌昊王的后代,此毒或許能解!

    謝塵安鄭重頷首:“我會盡力。”

    當天傍晚,青玄宮便收到了謝塵安遞來的折子。

    江辭寧和蘭妃湊在一起,看著折子上的“蕭晟”兩個字。

    蘭妃喃喃道:“晟,光輝之意。”

    她眸中浮現出淚光:“是個好名字!

    江辭寧戳了一下小家伙的臉,喚他:“蕭晟,大燕的帝王還是個奶娃娃呢!

    蘭妃失笑。

    江辭寧拿出一只和田玉吉祥紋長命鎖,放到蕭晟身邊:“這是我從大齊帶過來的陪嫁之物,經大師之手雕琢而成,希望能護佑他平安長大!

    她拉住蘭妃的手:“阿蕙,我知道你心中不安,但我可以向你保證,蕭晟會平安長大,會成功登上那個位置!

    “往后日子還長,若是日日掛懷,難免傷身,你且放寬心!

    蘭妃卻察覺到她的言下之意,蹙眉道:“辭寧,你是要離開皇宮嗎?”

    江辭寧沒有否認:“畢竟長寧公主已經失蹤,如今塵埃落定,我繼續留在宮中也不合適!

    “凌云宮乃是殿下居所,誰敢非議?”

    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

    江辭寧一愣,抬起頭來。

    謝塵安不知何時立在門口,昏黃落日如同鎏金傾覆在他身上,他周身沐浴著淺淡金光,黢黑眼瞳也成了琥珀色,更叫人窺不清他眼底情緒。

    蘭妃忙起身行禮:“見過謝大人!

    謝塵安沒有踏入屋中,只道:“娘娘客氣了。”

    他的目光落到江辭寧身上:“殿下,可否一敘!

    青玄宮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中。

    兩人在廊下站定。

    謝塵安攝政以來,或許是為了避嫌,從未踏足過青玄宮,今日破天荒地進了青玄宮,定然是發生了什么事。

    江辭寧開門見山問:“謝先生,可是出了什么事?”

    謝塵安將手中密函遞給她。

    江辭寧接過來看了一遍,愕然道:“顧行霖逼宮奪位……齊帝于三日前駕崩?”

    這些夢中根本沒有發生過!她記得蒼狼軍攻打大齊的時候,顧行霖仍是太子。

    謝塵安開口道:“原也在預料之中!

    只不過進度加快了而已。

    江辭寧旋即想到什么,她有些著急:“可有衛濯的消息?”

    謝塵安抬眸看她一眼,并未說話。

    江辭寧這才后知后覺,衛濯如今也算是他的人,既然是他安插在大齊的暗哨,謝塵安自然會護他周全。

    顧行霖逼宮奪位這樣的宮闈秘事,他們卻能那么快就收到消息,說不定正是衛濯的原因。

    是她關心則亂了。

    沉默片刻,謝塵安還是說:“他一切安好,你無需掛懷。”

    江辭寧點點頭:“大燕一波剛平,大齊又政局動蕩,謝先生近來應該很忙吧。”

    “殿下是在關心我嗎!

    謝塵安猝不及防說出這么一句話。

    江辭寧啞然,她張了張唇,不知道要說什么。

    “方才聽殿下說有搬出皇宮的打算。”

    江辭寧沉默不語,算是默認。

    謝塵安忽然朝她走近一步:“不要走,留下來!

    他高出她兩個頭,離得近了,江辭寧被迫仰頭看他。

    江辭寧不喜歡這樣的壓迫感,主動往后退了一步,避開他的視線。

    “蘭妃已經順利誕下新君,我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謝塵安直白地戳破她:“殿下是怕身份尷尬!

    “燕安帝已經溘然長逝,而殿下無名無分,又曾在戰亂中失蹤!

    謝塵安盯著她的眼睛:“殿下是在畏懼人言么!

    第75章 坦誠

    江辭寧有些慌亂地垂下眼睫:“我只是不想在宮里呆著了!

    金烏西沉,橋下水面浮光躍金,瀲滟生輝。

    謝塵安看出了她竭力掩藏的凄惶。

    他一字一句道:“燕安帝并未封妃,殿下只是長寧公主,從今往后,也只會是長寧公主。”

    “只要我一日在,便不會允許任何人對你不敬!

    江辭寧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畢竟如今攝政之人是他,想處理那些流言蜚語,太容易不過。

    可是江辭寧心中有一道聲音在告訴她:離開吧,離開皇宮,離謝塵安遠一些。

    她搖頭:“我當時既然選擇來大燕和親,便不在意這些!

    她的確畏懼人言,但她真正想要離開皇宮的原因……卻不是謝塵安口中所說的那些。

    她好歹也是和親過來的公主,無論蕭珩有沒有給她封號,她都是蕭珩名義上的妃子。

    可如今謝塵安攝政,日日長居嘉德殿,若她繼續留在凌云宮,她怕……

    人言可畏。

    謝塵安身份本就尷尬,若是再被諫臣以此事參上一本,豈不是給他添麻煩。

    江辭寧眼睫煽動,像是蝴蝶的翅。

    謝塵安繼續說:“殿下,此前顧行霖將你擄走,后來殿下被救出,顧行霖定然已是懷恨在心。”

    “他如今繼位,成了大齊帝王,說不定會四處搜尋你的下落,加以報復。”

    “留在宮中,對你而言是最為安全的!

    江辭寧神情微動。

    她知道謝塵安說的都有道理,如今局面,全然不同于夢中,她失去了先知先覺的優勢。

    顧行霖既然做得出擄走她第一次的事,便做得出第二次。

    “更何況……”謝塵安停頓了片刻,“燕安帝答應的承諾還沒兌現!

    江辭寧眼角一跳。

    他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

    她似是糾結了許久,最終還是開口:“我相信哪怕在宮外,謝先生也能護住我的周全。”

    謝塵安眼眸微動。

    最終他喟嘆道:“若殿下決意要出宮,謝某也會為殿下打點好一切。”

    “殿下放心,謝某會竭力幫殿下尋找另一半玉玨,無論殿下身在何處,只要謝某有玉玨的下落,都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江辭寧的心倏然跌落。

    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笑著行禮:“長寧多謝先生!

    她頷首,轉身要走。

    “殿下!

    謝塵安喚住她。

    江辭寧的心怦怦跳起來。

    她緩緩轉身。

    偌大的夕陽懸掛在他身后,他的身影孤寂單薄。

    他看著她,輕聲問:“若是謝某請求殿下留下來呢!

    江辭寧忽然想起有人以朱砂落筆,寫下的那句質問。

    “天地不為伴,日月兩相厭,吾歸何處?”

    秋日的風總是寂寥。

    他兩袖招展,如同要羽化登仙而去。

    鬼使神差般,她開口道:“若是謝先生想,我便留下來!

    那一剎,謝塵安清冷的眉眼似乎都鮮活起來。

    他疾步走到江辭寧身邊:“殿下所言是真?”

    江辭寧僵持片刻,點了點頭。

    她告訴自己,至少……等拿到玉令的另一半再做打算。

    最終江辭寧還是搬回了凌云宮。

    果然如謝塵安所承諾,沒有一個宮人對她的回歸表現出異樣。

    已近深秋,凌云宮中的文冠樹落了一地黑色的小果子,江辭寧讓宮人隨手撒到荒土里去,興許來年能長出新的文冠樹。

    謝塵安愈發繁忙起來。

    他攝政監國,一群老臣輔佐,雖將大燕治理得井井有條,但在有心之人的推波助瀾下,質疑他的聲音還是越來越大。

    一個既非皇族,又非老臣的外朝之人,竟能把持朝政?簡直是匪夷所思。

    一日風荷回屋,對江辭寧說:“謝大人今日議政時被一個朝臣用香爐砸了,據說當時額頭便血流如注!

    江辭寧猛然起身:“什么?”

    風荷連忙道:“殿下放心,謝大人傷得不重!

    這些時日謝塵安也曾來看過江辭寧幾次,可她不是推脫身體不適,便是叫宮人說她已經睡下。

    他們已經許久沒見過面了。

    得知他受傷的消息,江辭寧糾結許久,終究還是在用完晚膳后找去了嘉德殿。

    江辭寧其實明白,謝塵安為何不在此時宣布自己的身份。

    大燕新君尚是襁褓嬰孩,若是此時半道殺出個皇叔來,恐怕會引得人心惶惶,朝政動蕩。

    江辭寧知道他無意于皇位,否則也不會唾手可得而置之不理。

    如今種種,無非是想等蕭晟長大一些,地位穩固了再宣之于眾。

    思緒重重間,江辭寧走到了嘉德殿。

    這間宮殿不大,修建得也簡樸,江辭寧又想起她在江淮謝府看到的那間屋舍。

    倒是有些相似。

    內侍看見江辭寧,并未通傳,而是直接打開門讓她進去。

    江辭寧遲疑片刻,還是踏進了屋中。

    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藥味。

    床榻之上側身躺著一個人,面朝墻壁。

    聽見江辭寧的腳步聲,謝塵安開口道:“不是已經交代了么,不必再次處理。”

    他聲音里透著淡淡的倦意。

    江辭寧停在原地。

    謝塵安察覺到人沒走,扶著床榻起身。

    看清來人之際,他表情僵住。

    許是近來太過辛苦,謝塵安的臉頰消瘦了一圈,眼底也泛著淡淡的青。

    傷在額角,他頭上纏著一條白布,靠近左邊的位置滲出點點殷紅。

    他倚坐在床榻上,墨發凌亂,竟生出幾分脆弱。

    江辭寧心尖一跳。

    “謝先生傷得可重?”

    謝塵安凝望著眼前之人。

    她神情緊張,一雙烏眸里是掩飾不住的焦急。

    積壓許久的情緒忽然在這一刻開了個閘,如同洪水宣灌,一發不可收拾。

    謝塵安啞了聲音:“很痛。”

    江辭寧霎時慌了。

    她知道人的頭部最為脆弱,有的地方稍微一擊便可致命。

    江辭寧忙走到榻邊:“叫太醫再來看看?”

    謝塵安微微低下頭:“他們包扎的都不好!

    江辭寧哪敢輕易動他的傷,轉身便要去尋太醫。

    忽然有人從身后抓住她的袖子。

    江辭寧重心不穩,一個踉蹌往后跌,眼見就要碰倒旁邊的屏風,謝塵安眼疾手快將她往自己這邊一帶!

    兩人重重跌作一團。

    滿袖清苦的藥味撲面而來,青年堅實的胸膛硌著她的肩,江辭寧慌亂間隨手一撐,想要起身。

    身下之人傳來“嘶”的一聲。

    江辭寧慌亂之間泄了力,又再度跌靠在他身上。

    謝塵安的下巴緊挨著她的額頭,帶著熱意的呼吸拂過她的鬢發,江辭寧整個人都火燒火燎起來。

    他的下巴棱角分明,又堅硬如玉,她掙扎之間,鼻尖一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東西。

    那東西擦著她的皮膚輕輕滾了一下。

    江辭寧眼瞳驀然放大。

    似是萬蟻啃食,酥麻之感從鼻尖一路炸開,江辭寧頭皮發麻,下意識呆呆抬起頭來看。

    兩人貼得太近,她柔軟的唇擦過他的脖頸,帶起一串戰栗。

    謝塵安的喉結又輕滾了一下,他聲音喑啞:“殿下,別動!

    他終于扶著她的肩膀,將人帶了起來。

    因著方才的糾纏,兩人皆是衣衫凌亂,江辭寧的頭發更是纏了幾縷在發簪上。

    江辭寧的臉浸著粉,似是枝頭灼灼的桃花。

    欺風弄月。

    謝塵安腦海中不合時宜地想起四個字。

    他伸出手。

    江辭寧微微往后一避,但沒有躲開。

    謝塵安如玉的指尖捻起一縷青絲。

    如同綢緞般涼滑,又似捉摸不透的風。

    他動作極輕,耐心地將她纏在發簪上的青絲一縷一縷解開,捋順。

    江辭寧低垂眼眸,衣領中探出的纖細脖頸也染上淡淡一層粉。

    謝塵安的鼻尖滲出一層細汗。

    偏偏少女身上的幽香縈繞在鼻尖。

    若有若無,無孔不入。

    謝塵安的眸色一點點變暗。

    似是大雨將至前的天,又如幽暗不見底的湖。

    他轉而抬手,拔下了她發間的一支簪子。

    以簪子固定的長發倏然滑落,江辭寧倏然抬眸,似是受驚的鹿。

    謝塵安手中握著簪子,問她:“殿下終于不躲我了!

    他分明沒有觸碰她,可江辭寧盯著他手中緊握的發簪,卻覺得自己像是被他扼在掌中。

    她干巴巴道:“我沒有躲先生。”

    謝塵安忽然笑了下。

    從胸膛發出的低啞嗡鳴,似是古琴最沉頓的音節。

    “不是躲,那殿下是在怕什么嗎?”

    天色倏然黯淡下來。

    屋內尚未掌燈,謝塵安的眸子在幽暗的光線中黑沉不見底。

    他像是一只攝人心魄的妖,引誘著江辭寧說出他想要聽到的答案。

    江辭寧直視著他的眼睛,片刻之后,她忽然道:“我是怕!

    “我是燕安帝以禮相聘的和親公主,十里紅妝,萬人見證。”

    “如今燕安帝已經溘然長逝,我本無顏繼續留在凌云宮!

    她自嘲一笑:“可是謝塵安,如今我留下來了!

    “我留下來,對你意味著什么,謝先生應該很清楚。”

    “如今朝臣不滿于謝先生攝政,若是旁人再以你我的關系攻訐于你……”

    江辭寧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恕長寧擔不起這個責任!

    謝塵安手中簪子幾欲刺破掌心。

    他眸子發暗,冷笑出聲:“所以殿下是在為燕安帝守貞么?”

    江辭寧愕然抬眸:“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后知后覺他話語中的嘲諷,氣憤道:“長寧方才字字句句,都是在擔心謝先生你的名聲!”

    “謝某不求賢名!

    江辭寧覺得他簡直是不可理喻:“不求賢名,就可以為所欲為嗎?這一次大臣用香爐砸你,下一次萬一有人直接以利器相害又怎么辦!”

    “難道殿下認為,朝臣會因為謝某膽小慎微,一再避讓,而與謝某和睦相處么?”

    江辭寧氣極:“我自然知道!可是我不愿意讓別人因為你我的關系對你發難!”

    “我不想你受傷!我擔心你會死!”

    她一口氣說完,臉頰通紅,胸膛起伏。

    安靜了片刻。

    謝塵安忽然笑了下:“殿下掛心于謝某,卻偏偏不肯承認對謝某的情意。”

    “還是說在殿下心中……謝某終究比不過一個已死之人!

    江辭寧盯著謝塵安。

    她不知道他到底為什么總是對蕭珩充滿敵意,更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是覺得自己心系蕭珩。

    可事到如今,她不想再叫他憑空揣度了。

    那是對她的不尊重,也是對蕭珩的不尊重。

    “謝先生!苯o寧鄭重其事地喚他。

    謝塵安聽出她話語中的鄭重,緩緩抬眸看她。

    江辭寧一句一字道:“我并不喜歡蕭珩!

    謝塵安指尖微動,心底忽然泛起細密的痛意。

    可是旋即翻涌而來,卻是歡喜。

    謝塵安覺得自己被分割成了兩個人。

    屬于蕭珩的那一部分他似乎懸空而立,悲傷地俯瞰著眼前的少女。

    而屬于謝塵安的那一部分他則冷眼旁觀,帶著惡意嘲弄的笑。

    江辭寧眸中浮現出復雜的情緒:“蕭珩于我而言,的確是一個特殊的朋友!

    她想起今生和夢中的種種,道:“可是我并不喜歡他。”

    或許曾經有過悸動,有過傾慕,可終究是沒能成型的感情。

    她微笑:“如今他已經脫離人世苦海,過往種種,不必再論!

    “我希望謝先生此后不要再提他。”

    “而謝先生……”

    江辭寧睫毛微顫,最后她終于開了口:“謝先生可聽說過霧里觀花!

    “謝先生于我而言……便是霧中之花,云中之月,可觀,卻不可及。”

    謝塵安表情微僵。

    起風了。

    窗欞被撞開,秋末的風帶著滲人的寒意,卷得幔帳飛舞。

    言盡于此。

    江辭寧起身,將傷藥放在桌上:“這瓶傷藥有祛疤的奇效,先生可以一用!

    “我觀先生并無大礙,便先回去了!

    “殿下。”謝塵安在她提步時喚住她。

    江辭寧身形一頓,回過頭去。

    他坐在一片幽暗中,白衣勝雪,如同謫仙。

    他緩緩抬起眼睫:“若是謝某愿為殿下撥云散霧,殿下可愿傾聽。”

    第76章 情定

    江辭寧眸光微動。

    她像是在寒潭邊垂釣的旅人,冬逝春來,寒潭上的積雪一點點消融,冰層斷裂,露出水中游魚。

    謝塵安微微一笑:“殿下既然不說話,那謝某便當殿下愿意傾聽!

    謝塵安蜷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緊。

    頃刻之后,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謝某出身于江淮謝氏!

    “……出生于永安。”

    江辭寧眼角一跳。

    他方才是在說……出生于永安?

    江辭寧心跳加速,她自是知道謝塵安皇族的身份,可她沒想到他竟然愿意同她說這些。

    見謝塵安薄唇微動,似是還要開口的模樣,她連忙打斷他:“謝先生,夠了!

    他是皇族的事,乃是天大的秘密。

    若此時便暴露于人前,對他不利,對蕭晟也不利。

    江辭寧對上謝塵安的黑眸,先行敗下陣來。

    她放軟了語氣:“霧有散盡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方才……不該那樣說!

    謝塵安心底再度涌起古怪的感覺。

    又來了。

    仿佛他未盡的話,她都已經知道,所以才會這樣急切地打斷他。

    可他不愿揣度。

    兩個渾身都是秘密的人,總有一個要先坦誠。

    謝塵安斂目微笑:“殿下,等待霧散盡,不若直接進入霧中!

    “謝某的確出身于謝氏,因為我的娘親乃是謝家前家主的義妹,我的父親……”

    “乃是燕昭帝!

    江辭寧腦子里嗡的一聲。

    他仍在說:“論血脈,我的確是大燕皇族,但……”

    “我不認!

    他似乎陷入回憶。

    “我娘生前瀟灑自得,乃是一個縱馬長歌,與天地為伴的奇女子!

    “可在遇見燕昭帝之后……”

    他面上露出自嘲的神色。

    “我娘為情愛所困,自愿束縛手腳,拋棄親友,遠赴異鄉!

    “曹太后生性善妒,后宮妃嬪死于她之手者多入過江之鯽,燕昭帝不敢暴露我娘的存在,我娘成了一株嬌藏在陰暗處不得見光的嬌花!

    他眸中浮現出痛恨之色:“燕昭帝言之鑿鑿會與我娘攜手一生,卻只能讓我娘茍且偷生,困于三尺之間!

    “可即使那樣……曹太后還是發現了我娘的存在!

    “我娘誕下我不足一月,正是身子虛弱的時候,燕昭帝卻因政事離開永安!

    他面上云淡風輕,仿佛在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可江辭寧分明瞧見他放置在膝頭的手在輕顫。

    “曹太后找到了我娘,以我為脅迫,拔其舌,剜其目,砍其手腳……”

    江辭寧如同被人當頭一棒,腦海中一片嗡聲。

    謝塵安唇色泛白,卻依然繼續說:“謝某自幼喪母……”

    忽有一根柔軟的手指落在他唇上,謝塵安的話被堵在喉頭。

    “謝先生!別說了!”

    謝塵安怔了下,終于回過神來。

    江辭寧已然是淚流滿面。

    她帶著泣音說:“謝先生,對不起。”

    她從未想過他有著這般慘烈的身世。

    若早知如此,哪怕他身世再成迷,她都不會去探究!

    后面的事……不用他說,她都能猜到幾分。

    燕昭帝長成的皇子唯獨蕭珩一人,他之所以出身于謝氏,定然經歷了九死一生才從皇宮中逃脫出去!

    其中艱險,又何嘗向外人道!

    難怪他會寫出“天地不為伴,日月兩相厭,吾歸何處”這樣的字句……

    謝塵安輕輕替她抹去眼角淚痕:“別哭!

    江辭寧卻哭得更兇了,她哽咽道:“天地不為伴,日月兩相厭,吾歸何處……”

    謝塵安表情微動。

    “對不起,我早知你的心境,卻還在試探你。”

    她又何嘗不是心懷秘密,她又何嘗不是霧中之花?

    偏偏先咄咄逼人的,是她。

    江辭寧的手指被溫熱的掌心包裹。

    他緩緩攤開她的手,在掌心落下輕柔一吻。

    不同方才她倉促間的接觸,他的唇柔軟濕潤,似是蜻蜓點水,在她掌心驚起層層漣漪。

    謝塵安抬眸看她:“殿下莫要傷懷!

    “謝家待我很好,前塵往事,已隨風飄散!

    他微笑道:“至于那句話……不過是年少困頓時的隨意抒發,當不得真!

    江辭寧卻心想,你騙我。

    她在夢中窺見多年后的他,滿身寂寥,竟比荒寒積雪還冷上幾分。

    他站在幼帝旁邊,淡得像是天地間的一縷清風。

    只因為有牽絆,才暫時駐足人間。

    江辭寧被壓下的淚意再度上涌,她帶著鼻音說:“既是年少時的想法,現在總會變吧。”

    謝塵安沒有放開她的手,他以指為筆,在她掌心勾勒了一個“寧”字。

    “若殿下愿意,歸處便是殿下!

    江辭寧破涕為笑:“倘若我不愿意呢?”

    謝塵安認真地說:“殿下在何處,謝某的歸處就在何處。”

    江辭寧心弦顫動。

    他方才寫過字的地方一片酥麻,似是被電流擊打而過,叫她整個人都有些發蒙發暈。

    她對上那雙黢黑的眸,忽然開口:“我愿意的。”

    當天夜里下起了一場鵝毛大雪。

    江辭寧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忽然聞梁上有撲簌之聲。

    她披衣起身,朝窗外一看,地面竟已經覆上淺淺一層白。

    殿外枯樹一夜之間猶如萬千花朵綻開,江辭寧心中歡喜,披好斗篷,挑起一盞燈籠,偷偷溜出了門。

    風荷她們睡得正熟,江辭寧躡手躡腳走到院中,于一棵文冠樹下立定。

    枝頭新雪潔白無瑕,蓬松如云,她以指尖采擷一朵,放在唇邊淺嘗。

    寒涼之意在唇齒之間炸開,是清冽的甜。

    或許是因為雪太涼,直到此刻,江辭寧才覺得暈乎乎的感覺徹底消散。

    她繞著文冠花轉了一圈,仰頭看天上月。

    雖然下著雪,但今夜無云,明月高懸于天際,散發著柔和清朗的光澤。

    江辭寧伸出指尖,觸碰明月的輪廓。

    兩心相交,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滋味了。

    掌心依然酥麻一片,江辭寧扔掉燈籠,展開雙臂開心地轉了兩圈。

    雪花似乎也受到她的感染,歡快地落在她的眼睫發梢之上。

    不一會兒,江辭寧的發便被融化的雪花沾濕,可她絲毫不覺冷,兩頰反而越來越熱。

    江辭寧忽然提起燈籠,朝著門外跑去。

    她現在就想見到他!

    哪怕他此刻正在酣眠,她站在嘉德殿外遠遠看他一眼也好。

    宮門吱呀打開,江辭寧從門縫中側身而出,下一刻,她愣在原地。

    風雪迷離,宮門前的紅墻之下,謝塵安身披墨色大氅,肩上已經落滿了白。

    江辭寧手中的宮燈映亮雪色,也映亮他的一雙眼。

    他眉目含笑,朝她張開手。

    江辭寧提起裙擺,朝他奔去,猛地撞入他的懷中。

    謝塵安被沖擊的往后退了一步,兩人衣袖交纏,驚得雪花都偏了方向。

    周遭是冷的,他的懷抱也是冷的。

    江辭寧后知后覺,扶著他的手臂站定,問:“謝先生來了很久嗎?”

    他的睫毛上落了一層白,此時垂眸看她,清冷又繾綣。

    “不久。”

    江辭寧猶豫片刻,終究是主動牽起了他的手。

    他的手寒涼如冰。

    江辭寧心疼得蹙起眉頭:“手這樣涼。”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溫熱柔軟,只這樣虛虛地抓住他,讓他仿佛握住了天上熾陽。

    謝塵安的目光落到兩人交疊的手上。

    她忽然抓著他的手,要帶他往毓秀宮中走。

    謝塵安用了些力氣,沒有動。

    江辭寧回眸:“這么冷的天,謝先生還是去屋里喝些熱茶暖暖身吧。”

    宮燈幽幽,映亮她瓷白的臉頰。

    她未戴珠釵,青絲披散在肩頭,是清水出芙蓉的美。

    雪色寂寥,偏她紅唇張合,如同盛夏枝頭熟透的櫻桃,輕咬一口,便會汁水四濺。

    謝塵安眸光幽暗:“殿下不知現在是什么時辰了嗎?”

    江辭寧眉眼間露出些狡黠:“正因為是深更半夜,所以無人知道!

    她話音落,對上他深沉得過分的眼眸。

    江辭寧忽然反應過來,她的臉頰一下漲得通紅:“我不是那個意思……”

    白日里才說完愿意,扭頭就跑的人,能指望她有多大的膽子。

    不過是紙糊的老虎,還是不結實的紙糊的那種。

    謝塵安動了。

    他朝她伸出手來:“若信得過我,便隨我走!

    這一次,江辭寧沒有猶豫就抓住了他的手,她仰臉看他:“好呀!

    謝塵安輕輕攏住了她的手。

    他們沒有在雪夜中走很久。

    約摸半刻鐘后,謝塵安帶著她來到了一處高高的閣樓外。

    他們在檐下站定,謝塵安替江辭寧抖落斗篷上的雪花,問她:“冷不冷。”

    或許是太過激動,江辭寧四肢百骸都翻涌著熱意,她搖頭:“不冷!

    謝塵安仔細拂去她鬢邊沾染的雪花:“為何半夜出宮?”

    江辭寧反問:“謝先生又為何在毓秀宮門外?”

    “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比缢橛駬舯P的幾個字。

    江辭寧沒想到他說得那么直白,臉頰再度燒了起來。

    她小聲說:“蒹葭寫的可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謝塵安撥弄鬢發的手停頓住。

    他俯身靠近她,眼眸帶笑:“那殿下能否給謝某一個答案,謝某如今是求得了……還是沒求得?”

    江辭寧開始后悔下午的時候脫口而出那句:“我愿意的。”

    謝塵安分明已經知道,卻偏偏要問出來。

    她故意道:“我也不知道!

    她感覺到一股微小的風,旋即整個人忽然懸空。

    江辭寧險些驚呼出來!

    謝塵安將她打橫抱起來:“殿下會知道答案的!

    他用肩膀撞開了閣樓的門,抱著她走了進去。

    江辭寧抓緊他的胳膊:“謝先生!”

    屋內并未掌燈,黑暗之中,他身上的淡淡清苦藥香擴散彌漫開來。

    謝塵安察覺到懷中之人手越抓越緊,他悶悶笑了一聲:“殿下,莫要緊張!

    片刻之后,江辭寧的眼睛逐漸適應黑暗,才發現謝塵安抱著她踏上了樓梯。

    “這處閣樓久未有人打掃,我抱你上去,以免塵埃臟了你的鞋襪。”

    江辭寧的手慢慢放松,埋在他懷中發出悶悶一聲笑。

    謝塵安抱著江辭寧往上爬,不曾停歇。

    幽閉而黑暗的空間里,一切都被放大。

    他氣息微亂,胸膛起伏,額邊也垂下幾絲墨發。

    頂風冒雪走了一路而稍顯冰涼的身軀此時散發著陣陣熱意,他們的衣袍交疊摩挲,窸窣作響。

    他的呼吸拂過她的鬢角,輕輕重重,像是起伏的潮水。

    江辭寧能感受到他每一次拾階而上時微微用力的手臂,她像是被鉗制住的獵物,被迫仰頭纏上他的脖頸。

    終于來到了頂樓。

    江辭寧稍作掙扎,他輕輕將她放到地上。

    雪色清亮,天際孤月光輝幽幽。

    江辭寧只能慶幸這是在夜里,否則她臉頰這般紅,定要被他取笑。

    謝塵安取出帕子,將作榻上的灰塵仔細拂去,示意她坐下。

    江辭寧好奇地打量著著處閣樓,除了屋子中央放置的坐榻之外,空空如也。

    她問:“這里平日是荒廢的吧?”

    謝塵安頷首:“廢棄多年了!

    她沒有問為什么要帶她來此處,只安靜地籠著披風坐在榻上,目光溫軟看著他。

    屋內分明空蕩荒涼,卻因榻上那一人而變得溫暖起來。

    謝塵安清冷的雙眸也浮現出點點暖意。

    宮人都說這摘星閣多年前死過一個妃嬪。

    那一日她穿上自己最華美艷麗的衣裳,從摘星樓一躍而下。

    傳聞里摘星樓在這之后開始鬧鬼。

    但他是不怕的,反而因此處人人避諱,常常偷跑來。

    有時候是為了看星星看日出,有時候是受了委屈躲在閣樓里哭。

    一日他字帖沒寫好,被曹太后責罵,躲在這里哭了一宿。

    那時正是冬日,閣樓里沒有炭火,他凍得渾身僵硬,臉色發紫。

    直至一個負責灑掃的老嬤嬤看見他。

    老嬤嬤年紀大了,瞧著不大清醒。

    一邊自言自語罵是哪兒來的野孩子,一邊取來一件厚實的衣服蓋住他。

    在看清他的臉之后,老嬤嬤恍惚道:“殿下!殿下……您怎么睡在這里?”

    “一會兒容妃娘娘找不著您,又該擔心了……”

    老嬤嬤話里話外都是把他認成了自己的父皇。

    謝塵安知道自己跟父皇長得像,只對她說:“嬤嬤,你認錯人了,我是蕭珩!

    沒想到那老嬤嬤霎時變了臉色。

    她撲過來抱住他,涕淚交加:“皇后娘娘,求您饒了小皇子和云姑娘!求求您……”

    謝塵安云里霧里問她:“誰是云姑娘?”

    老嬤嬤又哭又笑,狀若瘋魔:“小皇子,云姑娘是您的娘親啊……”

    她忽然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嚨里嗬嗬作響:“珍珠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看見!云姑娘不是皇后娘娘殺的,小皇子是皇后娘娘生的……”

    她不斷重復:“小皇子是皇后娘娘生的……”

    謝塵安還想再問,那老嬤嬤卻瘋瘋癲癲往樓下跑去。

    那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世起疑。

    只可惜他偷跑來此處的事到底是被曹太后發現了。

    幾日后,他逮到機會再度前來,卻聽宮人議論到摘星樓摔死了個老宮女。

    宮人們議論紛紛:“都說了這摘星樓鬧鬼,果不其然……”

    “原想她癡癡呆呆,也只有她才愿意來此處打掃,沒想到反倒送了命!”

    “這人啊,看命,早些年那老嬤嬤也是先帝身邊近身伺候的,誰能想得到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躲在假山后的謝塵安渾身發抖,抓住石壁的手幾乎折斷骨節。

    那一年,他八歲。

    從此以后,他再未來過這摘星樓。

    腳步聲將謝塵安的回憶打斷。

    江辭寧猛然起身,臉上露出一絲慌亂。

    誰會這個時候來這里?她和謝塵安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若是被人瞧見……

    謝塵安看出她的緊張,眸色微黯,道:“是我的人。”

    江辭寧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不一會兒,歸寒帶頭,一行人走了上來。

    “見過大人,見過殿下!

    謝塵安道:“先把炭盆放下,明日再來仔細布置!

    不一會兒,閣樓便變了個樣。

    宮人手腳麻利,將坐榻打掃得一塵不染,鋪上厚實柔軟的毛氈,條案上的清茶也已沸開,滿室幽香。

    一行人無聲無息退下,只剩謝塵安和江辭寧兩人。

    謝塵安將湯婆子遞給她:“大燕不比大齊,冬日寒涼。”

    江辭寧將湯婆子籠在袖中,任由熱意順著手掌滲入四肢百骸,輕聲道:“其實不冷的。”

    不僅不冷,她還覺得渾身燥熱,血流一股一股往上涌,耳尖都是一片赤紅。

    謝塵安微微一笑:“要在此處呆一宿,現在不冷,待會也會冷的。”

    江辭寧有幾分驚訝,她不自覺地抓緊手中的湯婆子,喉嚨發干。

    要呆……一夜嘛?

    面前伸過來一只手。

    江辭寧嚇了一跳,再垂眸,才發現他端著茶盞。

    江辭寧匆匆忙忙接過茶盞,一口將茶水飲畢,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耳邊傳來一聲壓抑的笑。

    她又羞又惱,猛地將茶盞放下,故意兇巴巴說:“不就是被嗆了一下嘛。”

    謝塵安遞來一方柔軟的絹帕:“嗯,是謝某不好。”

    江辭寧不想理他,接過絹帕,找了個舒服的角落一躺,佯裝睡覺。

    片刻之后,謝塵安的聲音響起:“殿下睡吧,一會兒我叫你!

    江辭寧不知他要做什么,看似擁著軟毯入睡,實則側耳傾聽。

    過了一會兒,另一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她起身一看,他蜷縮在一角,已然睡著了。

    江辭寧好笑地看著蜷成一團的謝塵安,到底是扯了扯軟毯蓋在他身上,替他掖好四角。

    屋內燭火昏暗,幽幽映亮他的眉眼。

    醒時清冷的容顏,此時在暖色的光中也變得柔和。

    江辭寧撐著下巴看他許久,才躺回原位。

    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漸漸的有些熬不住了,擁著軟毯迷迷糊糊睡去。

    方才睡著的人忽然睜開眼。

    謝塵安眼神清明,哪有半分剛剛睡醒的跡象。

    燭火慢慢燃盡,窗外雪落無聲。

    他坐在一旁,用目光認真描摹著她的眉眼,直至第一道霞光刺破昏沉的天際。

    謝塵安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殿下,醒醒。”

    第77章 栗子

    “殿下,醒醒。”

    耳邊傳來絮語。

    江辭寧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天快要亮了,光線將明未明,呈現出一種清冷又瑰麗的色澤。

    謝塵安垂眸看她,黢黑眼瞳在這曖昧的光中流轉出一種幾乎能叫人溺斃的溫柔。

    江辭寧嗓音微。骸拔沂遣皇撬撕芫?”

    謝塵安伸手扶起她,笑道:“不久,剛剛好。”

    他伸手指向窗外。

    江辭寧隨之看去,雙眼微微睜大。

    雪已經停了,天色澄明,透凈得如同水洗過一般。

    遠處霞光萬道,蒼山負雪,輪廓被金光勾勒得明明暗暗。

    極冷的天色下,雪山濃烈欲燃,雪色傾覆大地,萬丈金光于蒼穹之下披澤萬物,圣潔不可攀。

    江辭寧喃喃道:“真美!

    大齊少雪,她從未見過這般瑰麗的景色。

    謝塵安唇角帶笑:“雪后日照金山之景,乃是世間一絕。”

    美景如斯,江辭寧興奮地走到闌干邊,展開雙臂。

    雪后清冽的空氣直直灌入肺中,她狠狠吸了一口,通體舒暢。

    江辭寧側身,沖著謝塵安道:“謝先生!快過來看!”

    早晨有微風,卷得她的衣帶袍角四處翻飛,也撥亂了她的鬢發。

    天色,雪色,霞色瀲滟交織,卻在她的揚眉淺笑中變得黯淡。

    謝塵安一步步上前,輕輕抓起她的手。

    江辭寧愣了下,反握住他的手。

    兩人長袖交疊,十指相扣,相對而笑。

    “昨晚還下著雪呢,謝先生怎么知道今早有日照金山?”

    謝塵安微微一笑:“你對大燕的氣候不熟悉,昨夜雪大而蓬松,天際有月,這正是第二日要放晴的跡象!

    江辭寧點點頭:“謝先生當真是料事如神!

    掌心的手柔若無骨,叫他不敢用力,謝塵安只是將他們的手指扣緊了些,淡淡道:“不過是天象罷了。”

    唇角卻不自覺揚起。

    她與他并肩而立,一同站在闌干邊,看東方既白,霞光爛漫。

    他幼時曾在此處看過無數次日出日落,斗轉星移。

    那時他以為天地廣闊,皆在他指掌之中,雖是年幼孩童,卻每每都在看盡美景時胸中激蕩。

    如今千帆過盡,謝塵安才明白,天寬地闊,都不及與身旁之人并肩而立,十指相扣。

    他們離開摘星樓的時候,宮中已經陸陸續續出現掃雪的宮人。

    謝塵安堅持要送她回宮。

    江辭寧只能慶幸大燕皇宮人少,他們一路牽著手走在積雪的宮道上,只遇到過幾個零星的灑掃宮人。

    宮人遠遠瞧見他們,便垂頭立在墻角,主動避讓。

    饒是如此,江辭寧依然有些不自在。

    她幾次掙扎,想要甩開他的手,偏偏謝塵安不放。

    兩人只好一路肩并肩往前走。

    直到路過青玄宮,一個小宮人恰恰推開宮門,看見江辭寧和謝塵安的一瞬,沒忍住“呀”了一聲,又連忙跪在地上行禮。

    江辭寧的臉頰霎時漲紅,她一把甩開謝塵安的手,頭也不回朝著凌云宮跑去。

    謝塵安立在原地,片刻后,才無奈垂眸笑了笑,嗓音清冷:“起來吧。”

    江辭寧回到凌云宮的時候,宮里已經亂作一團。

    抱露最先發現她回來了,撲過來便嚎啕大哭:“殿下!嚇死奴婢了!”

    風荷也匆匆走過來:“今早起來大家發現殿下不在宮中,都急壞了!

    江辭寧面露愧色:“是我不好,忘記跟你們說一聲了!

    風荷注意到她頰邊泛著淡淡的粉,眼角眉梢盡是藏不住的笑意,心下了然。

    她笑道:“殿下下一次可得提前跟我們透露一聲!

    江辭寧的臉頰又開始燒起來,她故意道:“不會有下一次了!

    她小跑著回到屋里,衣角帶起淡淡的風。

    抱露動了動鼻子:“誒,怎么有股藥香……”

    風荷咳嗽一聲,“殿下該餓了,去上朝食吧。”

    ***

    大齊已是冬日,樹木卻依然蔥蘢。

    孫蔓怡拖著織金的裙擺穿過花木扶疏的宮道,停在永壽宮門口。

    身旁的小宮人叩響宮門,片刻之后,她回到孫蔓怡身邊,搖了搖頭:“回稟娘娘,宮人說太后還沒起身。”

    孫蔓怡的目光望向永壽宮,她冷嗤一聲:“本宮隔幾日便來看她,她倒好,連個面子都不給!

    “成王敗寇,登基的好歹也是她親兒子,卻偏要裝出一副帝后情深的模樣,口口聲聲罵圣上狼子野心,忤逆不孝,真是一分面子都不給圣上!

    宮人埋低了頭,眼觀鼻鼻觀心。

    如今這皇宮是她說了算,孫蔓怡倒也不怕自己這番話傳到誰耳中。

    她懶洋洋說:“走罷,之后也不必來了,就讓她守著先帝過去吧!

    回坤寧宮的路上,孫蔓怡遇到了幼安。

    不,如今應該叫她長公主了。

    幼安遠遠看見孫蔓怡,笑臉迎上來:“娘娘這是去哪兒?”

    孫蔓怡看向她裙擺下的繡鞋。

    以越鳥尾羽為繡,東珠為飾,華美無雙。

    孫蔓怡霎時有幾分不高興,今日她穿這雙繡鞋,也不過只鑲了六顆東珠,幼安卻用了八顆。

    氣不順,孫蔓怡說話便也陰陽怪氣起來:“本宮不過是在自家花園里隨便溜達溜達,長公主也要過問?”

    幼安表情微僵,旋即賠笑:“是,今日天氣好,多出來走走也好。”

    孫蔓怡睨她一眼:“長公主呢?要去哪?”

    前段時間剛給她賜下長公主府,她倒好,三天兩頭往宮里跑。

    說起此事,幼安表情嚴肅起來:“自皇兄登基以來,藩王多有異動,昨日我那兒得到點消息,說是平南王……”

    “長公主。”孫蔓怡打斷她。

    “朝政相關,本宮勸誡長公主一句,還是莫要多管閑事。”

    她紅唇微揚,笑著問她:“你說是不是?”

    幼安銀牙咬碎,指甲猛然掐進手掌中。

    莫要多管閑事?

    如今她孫家再出一個皇后,宮中還有一個姓孫的太皇太后坐鎮,儼然已經是只手遮天!

    如今反倒勸她莫要多管閑事!

    她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扯出一個笑容:“皇后娘娘說得是!

    幼安在孫蔓怡前碰壁的同時,勤政殿。

    顧行霖身著蟒袍,斜斜倚靠在龍椅上,指尖輕扣椅子。

    桌案上放著一封被展開的折子。

    “你說朕登基之前,衛濯曾與平南王暗中接觸?”

    跪在地上的臣子頷首:“微臣不敢污蔑衛候!

    顧行霖瞇了瞇眼,聲音有些陰冷:“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眼神陰郁盯著桌案上的折子,忽然起身,抽出放在擱架上的長劍。

    劍光森寒,倒映在他泛著黑青的眼底。

    事實告訴他,看不慣的東西,拔劍斬了便是。

    無論是他那病入膏肓卻依然占著皇位不肯退的父皇,還是眼前這些別有二心的臣子。

    還有一個謝家。

    他猛然揚劍,將條案砍做兩半。

    百年世家又如何?出了一個叛國賊,假以時日,他定會為大齊加以討伐!

    衛府。

    昔日衛母最喜侍弄花草,哪怕冬日來臨,也有各種奇花異草凌霜傲雪,生機勃勃。

    如今下人疏于打理,偌大的府邸看上去便有幾分蕭瑟。

    衛濯坐在書房里,翻看著一卷書。

    正看到“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窗欞忽然被小石子擊中。

    他眸光微深,起身出屋。

    來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

    見衛濯出來,他回過身來,低聲說:“平南王近日便會有動作,屆時齊帝定會以大部分兵力鎮壓反叛!

    “我要如何配合?”

    那人眼中光芒閃爍:“公子要你將華京的布防圖交給我!

    衛濯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謝塵安的意圖,“蒼狼軍會趁亂攻打華京?”

    蒙面人點頭:“不錯。”

    衛濯只覺奇怪。

    和謝塵安接觸那么久,他對他的心思多多少少也猜測到一些。

    若是武奪,大燕傾舉國之力,大齊定然無法抵擋。

    但謝塵安似乎一直在顧慮什么。

    如今讓他顧慮之事似乎消失了。

    因此他以平南王為誘餌調虎離山,再命蒼狼軍趁機攻打華京,似乎是想以最快速度壓制大齊,結束戰事。

    真的只是因為他如今大權在握,攝政為王嗎?

    衛濯發現他越發看不懂謝塵安。

    一個世家出身的大齊人,能在大燕立足本就為人詬病。

    如今哪怕他將戰事影響降到最低,幫著大燕攻打大齊……也會背負罵名。

    思索了許多,衛濯面上卻沒有泄露半分,只說:“三日后,找我來取布防圖!

    蒙面人負手,正要告退,衛濯忽然開口問:“可有長寧公主的消息?”

    大燕宮變消息傳來的時候,他恨不得插翅飛到永安。

    理智告訴他,大燕有謝塵安坐鎮,她定能安然無恙。

    可他還是擔心,擔心她受驚,更擔心她受傷。

    蒙面人回頭道:“長寧公主如今已回到凌云宮,一切安好!

    衛濯的心再度懸起。

    辭寧畢竟是燕安帝的和親公主,如今無名無分,繼續留在皇宮中,想必處境尷尬。

    他朝著蒙面人抱拳:“能否勞煩大人幫我向謝先生托一句話?”

    “衛公子請說!

    衛濯表情微動:“燕安帝已逝,皇宮不該繼續囚禁住長寧公主!

    蒙面人看他一眼,“我會把話帶到的。”

    “多謝!

    衛濯目送他離開,望進黑沉一片的夜色中。

    北地應該已經很冷了。

    辭寧……希望你一切安好。

    ***

    大燕,永安。

    入冬之后,雪一場接著一場。

    別苑的小僮剛將地上積雪鏟干凈,便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

    馬車泊穩,一個身穿大氅的青年下了馬車

    小僮忙迎了過來:“謝大人!

    雪色清寒,他的眉眼竟比雪色還冷上幾分,他開口問:“你們公子醒了嗎?”

    小僮面露難色,“醒是醒了,但……”

    “但公子近幾日醒來之后也是昏昏沉沉!

    謝塵安眉頭微蹙:“顧老呢?”

    “顧老外出尋藥去了,說是晚些回來。”

    “帶我去見你們公子。”

    屋內藥味更重了,桌椅房梁似乎都被這股苦澀至極的藥味滲透。

    素色的帳幔安靜地垂在床榻四周,凝固滯澀,透著某種不詳。

    謝塵安伸手撥開帳幔,一張蠟黃枯槁的臉露了出來。

    他臉上的皮肉干癟地皺起,眼窩深陷,眼周泛著黑青。

    謝塵安凝視他半晌,眼角漸漸紅了。

    蕭翊察覺到有人來了,他緩緩睜開眼,看清來人的時候,唇角露出微笑:“兄長,你來了。”

    謝塵安扶著他起身,只稍稍動作,他便氣息急促,額角都冒出汗來。

    蕭翊笑道:“兄長,我這身體真是越來不中用了!

    謝塵安沉默片刻,“再給顧老一點時間!

    蕭翊誠懇地看著他:“兄長,若是真到了無力回天那一刻,無需責怪任何人!

    他扭頭看向窗外一片蒼茫雪色,面上帶著釋然:“我這毒乃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若無兄長這些年命人為我悉心調養,我這條命……連同我母妃的命恐怕都保不住!

    “我唯一慶幸的是,曹氏當年下毒,毒幾乎都被我吸收,母妃誕下我之后,雖然變得癡傻,但身體倒算是安然無虞!

    謝塵安道:“娘娘的身體這些年經由寅陽溫泉療養,已經恢復了許多,你們上次見面該是去歲了,待你病好,便可與她相見!

    蕭翊笑了下:“是啊,曹氏已死,曹家已倒,日后我與母妃見面,再不用匆匆別過!

    又開始落雪了。

    有片片雪花從窗欞縫隙中飄落,很快融化為水珠。

    謝塵安忽然開口:“阿翊,是我對不起你。”

    若非這些年他要替他扮演燕帝,殫精竭慮,他的身體應該還能撐更久。

    “兄長,這些話多年前你便同我說過!

    他看著謝塵安,一字一句道:“我還是那句話,兄長從沒有對不起我,反而,是我要感謝你。”

    他眼眸中浮現出笑意:“帝王之樂,我也算嘗過,躲在暗處茍且偷生,和這些年陪著兄長一起運籌帷幄,共謀大事相比,又如何相提并論?”

    他面上浮現出幾分自得:“阿翊要說一句,當年若非我答應了兄長的請求,成為你的替身,兄長如何能騰出手來謀劃其他?”

    “曹家圍困皇室多年,若非你我相互配合,蟄伏十年之久,表面上我當曹家的傀儡,實則兄長暗中與謝家接觸,里應外合,又何來一朝殲滅曹賊之說?”

    謝塵安和他對視許久,忽然展顏一笑:“阿翊說得對,燕安帝的身份,是由我們二人合力扮演完成的!

    蕭翊也笑著說:“既然如此,兄長便不要再說自責的話!

    他面上帶著灑脫:“蕭珩這一生,值得了。”

    謝塵安眼眸微動:“阿翊,你還有很長的時間,相信我,我會替你找到解毒之法。”

    蕭翊頷首:“我相信兄長!

    離開別苑的時候,謝塵安胸中憋悶不已。

    周遭積雪連綿,冷白色澤鋪天蓋地,來往行人似乎都要被淹沒在絮絮碎雪中。

    馬車行駛得極慢,車軸在雪泥上印出長長的軌跡。

    車簾被朔風卷起,謝塵安瞥見街邊“許記點心”的牌匾。

    店門緊閉,看樣子已經很久沒開門了。

    謝塵安恍惚間想起江辭寧試探著問“燕帝”,能不能讓這家點心鋪子隔一段時日便送些糕點進來。

    他派人去查過這鋪子。

    沒查出什么問題來,的確是個寡婦帶著老父開的。

    想來辭寧的確是想念家鄉的味道了。

    沒想到才過了幾個月,這鋪子便不開了。

    恐怕是因為此前朝中政局動蕩,店家避禍去了。

    謝塵安生出幾分愧疚。

    這些時日諸事纏身,他自是沒注意一個點心鋪子有沒有繼續往宮中送吃的。

    辭寧也從未提起過此事。

    他交代了歸寒幾句,又叫馬車調頭,去了一家永安知名的點心鋪。

    謝塵安回到宮中的時候,天色將晚。

    他直接去了凌云宮。

    因著下雪,天際泛著一團團灰,宮道兩旁的積雪反而亮得扎眼。

    凌云宮一角燈火通明,數道人影映在窗欞之上,屋子里傳來歡聲笑語。

    臨到門前,謝塵安反而停住了腳步。

    他看著窗紙上的道道剪影,猜測其中哪一道是她。

    可看了許久也沒看出來。

    他將手中油紙包遞給旁邊的宮人:“交給長寧公主!

    便折身要走。

    就在這時,門忽然開了。

    有人喚他:“等等!”

    謝塵安身形一定,緩緩回過頭去。

    屋內燭火通明,江辭寧著一件雪青色的夾襖,領口綴了一圈潔白柔軟的毛,襯得她臉頰弧線柔軟。

    她眸光盈盈,笑望著他。

    宮女們還圍在一起嬉笑,沒有人注意到她出來了。

    江辭寧匆忙說:“等我一下!

    門飛快在他面前合上,她跑回去抓了一把栗子,急著往外跑。

    大家正在玩翻花繩,輸了的人要在頭上頂一顆烤栗子,大家都小心翼翼維持著動作。

    見江辭寧離開,抱露問:“殿下又要去哪?”

    江辭寧頭也不回:“你們先玩著!

    她抱著栗子出了門,見謝塵安依然立在院中,眉眼舒展開來,小聲喚他:“謝先生!”

    她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將熱乎乎的烤栗子往他手中一塞,笑盈盈道:“我自己烤的栗子,謝先生嘗一嘗。”

    栗子的甜香順著裂開的殼彌漫開來,雪夜的冷似乎都被融化。

    江辭寧低頭看他手中的油紙包,問:“謝先生今天出宮,給我帶了什么好吃的?”

    謝塵安手指微動:“沒什么,一些尋常糕點而已!

    江辭寧開心道:“哇!是元記的點心!”

    “我早聽大家提過他們家了,只是一直沒時間去買,謝謝先生!”

    屋里傳來抱露呼喊江辭寧的聲音:“殿下!到你啦!”

    謝塵安道:“回去玩吧。”

    江辭寧笑了下,抓著油紙包回了屋。

    謝塵安立在原地半晌,聽著屋子里的歡聲笑語,折身離開。

    宮道幽長,積雪又覆了薄薄一層,腳踩在上面,咯吱作響。

    謝塵安剝開一個栗子,送入口中。

    綿軟清甜的口感在舌尖炸開,謝塵安細細咀嚼著,任由栗子的香甜霸占味覺。

    胸膛空落落的地方似乎被一點點填滿。

    他再度抬手摸出一顆栗子,正將栗子剝開,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

    那人越來越近,在謝塵安欲要回頭的時候,她忽然撲了上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謝塵安手中的栗子滾落在地。

    身后之人抱得極緊,聲音里摻了幾分委屈:“謝先生怎么也不等我,扭頭就走了!

    謝塵安慢慢回過身去。

    她的手臂隨之放松,但仍虛虛環在他腰側。

    兩人貼的極近,呼吸相聞,他甚至能看得見落在她睫毛上的雪花。

    江辭寧披了件斗篷,被雪白的狐領擁著,更顯臉頰小巧精致。

    謝塵安問:“怎么追出來了?”

    江辭寧看著他的眼睛:“謝先生今日不開心。”

    謝塵安一愣。

    她輕輕靠近他,仰頭道:“能告訴我是為什么嗎?”

    謝塵安沉默。

    “謝先生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不過都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再煩心的事,也會解決的。”

    她沖他眨了下眼睛:“更何況,你是謝塵安呀,這世上沒有謝先生搞不定的事。”

    是嗎?

    蕭珩……也是這般信任他的么?

    他早已習慣了獨自一人承受所有情緒。

    無論是喜,亦或悲。

    因為他明白,沒有人能包容他的喜悲。

    有些時候,他的情緒越外露,便越會惹來麻煩。

    可是現在,他忽然有幾分噴薄而出的傾訴欲。

    話到喉頭轉了又轉,終究化為一句含糊不清的說辭:“若是你一個很重要的人……將命不久矣,你會怎么做?”

    江辭寧看他一眼,表情嚴肅起來:“是因為病痛,還是自然老去?”

    “前者!

    江辭寧似乎喟嘆了一聲,“世上有神醫妙手無數,若是能找到,說不定就能為他延長壽命。”

    “若是盡了人事……那便聽天命,只求他盡量沒有遺憾離開!

    她知道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

    江辭寧睫毛撲簌,聲音低沉下去:“謝先生……你還有我。”

    回答她的,是落在她額頭上的一個輕吻。

    飄落的雪花在他們的相挨中融化成水珠,帶來一點涼意。

    江辭寧愕然抬眸。

    謝塵安黢黑的眸中含了一絲笑意:“嗯,我知道!

    他注意到她額頭冰涼,擔心外面風雪正盛,對她說:“回去吧,我現在心情好多了!

    見她不動,謝塵安主動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往回走。

    分明只有一小段距離,兩人卻走了很久,直至雪白了頭。

    江辭寧見謝塵安眼底暗藏的陰霾的確都被掃蕩一空,才踮起腳尖,替他輕輕拍了拍墨發上沾染的雪花:“謝先生也快回去吧,回去記得喝姜湯!

    “嗯!

    悠長的銅鑼聲響蕩在甬道內。

    謝塵安道:“再不回去,要被打更的宮人撞見了!

    江辭寧終于兔子般跳開,沖他揮揮手,飛快消失在門后。

    謝塵安唇角揚起一絲笑,折身回到方才栗子掉落的地方。

    那夜雪大,打更的宮人親眼瞧見那位謝大人在凌云宮不遠處的宮道上彎腰拾撿著什么東西。

    一絲不茍,如視珍寶。

    他主動避讓,直到謝大人離開,他才湊上前去瞧。

    只有凌亂的雪印。

    內侍想不通,雪地上,會有什么呢?

    第78章 撞破

    伴隨深冬來臨,蕭翊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一天里半天時間都在昏睡。

    謝塵安問過顧老,顧老搖頭道:“若是還找不到解藥,他撐不到開春!

    謝塵安調動了大批人手去搜查線索,最后將范圍縮小到騰河一帶。

    一個難得的晴天,謝塵安推著蕭翊到院中曬太陽。

    蕭翊身上冬衣厚重,顯得他越發蒼白瘦弱。

    他瞇眼迎著太陽:“兄長,今天的日色真好!

    謝塵安替他攏了攏大氅:“趁著日色好,要多出來走走。”

    院內栽種著青松,有風搖曳松枝,枝頭細雪如碎銀閃爍。

    蕭翊笑道:“如今萬事休了,倒覺暢快解脫,從前看雪不是雪,現下才能用心欣賞。”

    謝塵安沉默不語。

    到底是扮演過他多年,未免露餡,蕭翊認真揣度過他的性格喜好,一舉一動,蕭翊自然能察覺到他情緒不佳。

    每日用的藥越來越多,身子卻愈發不好。

    蕭翊早有預感。

    “兄長!笔採唇K是開口喚他。

    謝塵安垂眸。

    蕭翊微微一笑:“我會熬過這個冬天!

    他仰頭,眺望遠處連綿雪山:“蕭翊,想死在一個明媚的春日里!

    謝塵安心中悲慟,他扶住素輿的手猛然收緊,嗓音低。骸啊切珠L無能。”

    蕭翊仰頭看他:“兄長,別說自責的話。”

    他面上帶著釋然:“曹家已倒,曹氏已死,你已經為我報仇了,蕭翊此生無憾!

    一片安靜中,他輕聲說:“兄長,我想去看一看蕭晟。”

    “我這就安排他來見你!

    “兄長!笔採磫舅

    “我想去皇宮中再看一眼!

    “畢竟是呆了二十年的地方,我想看一看沒有曹氏的皇宮……是什么樣!

    謝塵安頷首:“好!

    接連多日大雪紛飛,出行不便,江辭寧窩在凌云宮中,賞雪都賞膩了。

    好不容易放晴幾日,檐下積雪消融,青瓦紅墻終于露出本貌。

    天氣好,江辭寧往青玄宮跑得更勤了。

    有時候一天要去兩次,有時候從早待到晚。

    蘭妃打趣她:“這樣跑來跑去,還不如直接搬到青玄宮來住,總歸現在宮中也就只有你我,也好做個伴!

    江辭寧故意戳了戳蕭晟胖乎乎的小臉:“那可不行,這小家伙那么鬧騰,跟他呆在一起我還要不要睡覺了!

    蘭妃失笑:“你啊你,有奶娘幫著照看,已經不費什么力氣了,我聽說民間許多女子,生了孩子還要干活,左手抱著哭鬧的孩子哄,右手還要忙著織布!

    江辭寧點頭:“女子本就不易,咱們這樣錦衣玉食的人都勞心費神,可見普通百姓之不易!

    蘭妃也感嘆:“是啊!

    她原以為生產已經是最難熬的一關,萬萬沒想到之后還有更多磨人的事。

    蘭妃俯身,在蕭晟臉上親了一口:“晟兒快快長大,長大后娘就把你丟給錢太師教養!

    江辭寧故作憐惜狀:“可憐錢太師白發蒼蒼,還要帶一個奶娃娃。”

    蘭妃看她一眼,笑容里帶了些揶揄:“那不如叫謝大人來帶?”

    他們的事情還沒徹底在眾人面前戳破,但蘭妃是知道的。

    江辭寧立刻結結巴巴:“就他那樣的性子……別把晟兒帶成個冰坨坨!

    蘭妃一想也是,笑道:“那還是錢太師好!

    另一邊,蕭翊作普通內侍打扮,沿著宮墻緩緩踱步。

    他孤身一人,身形在蔚藍天色下顯得消瘦單薄。

    兄長本想作陪,但他卻想獨自一人走一走。

    蕭翊走得很慢。

    仿佛每一步都要印在這被萬千人走過的宮道上。

    大燕建國已有幾百年。

    兩側宮墻不知見證了多少血雨腥風的歷史。

    只可惜蕭翊的名字,終究沒能在史書上留下只言片語。

    后悔嗎?

    無悔。

    從他成為兄長替身那一刻起,他便接受了這樣的結局。

    燕昭帝夭折的兒女眾多,蕭翊不過也是其中之一。

    而“燕安帝”的名號,哪怕毀譽參半,也終將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的手指撫上宮墻,微微一笑。

    他走到了一間殘破的宮殿門口。

    宮門的牌匾上,“流華殿”幾個字被風吹雨打,已然斑駁陸離。

    曹家倒臺前,宮中處處都是他們的眼線,他從未來過此處。

    如今塵歸塵,土歸土,總該回來看看的。

    蕭翊站定,凝視牌匾片刻,終于推門而入。

    下一刻,他愣在殿門處。

    與他想象中的雜草叢生不一樣,流華殿殿外雖然看起來殘敗,但殿內打理得干干凈凈。

    蕭翊略一思索,便明白是誰示意的。

    他揚唇微笑。

    蕭翊在流華殿轉了一圈。

    幼時他和母妃在此處相依為命,總覺得流華殿很小很小,他像是被困住的鳥。

    母妃那時身體已經不大好了,已有癡傻的跡象,清醒時總是默默抱著他流淚。

    “翊兒,躲在這里,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你才能活下去,知道嗎?”

    當時還是皇后的曹氏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她嫉恨著宮中所有的女人,更恨那些為圣上誕下一兒半女的女人。

    母妃知道是誰給她下的毒,但她不敢聲張。

    身在皇家,又有幾人愚笨不知事。

    他明白正是因為母妃出身低賤,他和母妃又都是病秧子,才能茍活至今。

    只要熬到太子登基,他得了封地,便能逃離這里。

    可事不遂人愿,母妃的身子越來越差,后來竟變得瘋瘋癲癲。

    一個瘋妃,自然沒有留在宮里的道理。

    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夜,他的母妃被人綁走送出宮。

    不久之后,他也因為“重病夭折”,被隨意扔到亂葬崗。

    不過是一個宮女出身的妃子所生之子,無人在意。

    他推開殿門。

    稀疏天光漏進屋中,細小的塵埃落在陳舊的家具上。

    眼前浮現出一個纖瘦的女子,抱著一個小小的孩童。

    孩童將糕點往女人嘴里塞:“母妃,今日遇見太子哥哥,他給我的,您吃!

    女人輕輕咬了一口,又將糕點推到他唇邊:“翊兒吃,母妃不餓!

    糕點香甜綿軟,小蕭翊瞇起眼睛:“太子哥哥真好!”

    女人抱著他落淚:“太子是個好孩子,翊兒,以后要敬重太子!

    “翊兒知道了……”

    蕭翊眼角發紅,仰頭看見窗外的那顆樹。

    片刻后,他立在老樹前,手撫老樹粗糙的樹干。

    樹干之上深深淺淺的劃痕尤在,那是當年母妃為他記錄身高留下的痕跡。

    殘雪未消,老樹枯槁。

    蕭翊將額頭抵靠在樹干之上,緩緩閉上眼睛。

    蕭翊來到青玄宮外,宮人見他出示的令牌,不敢阻攔。

    “任何人問起,你們今日都沒有見過我!

    蕭翊進了屋。

    門口內侍互相奇怪地對視,謝大人為何神神秘秘派人前來?

    謝塵安早已以有事相商為由,支開了蘭妃。

    屋中無人,幽暗的光落在搖籃之上,有嬰孩懵懂的囈語響起。

    蕭翊心念一動,竟隱隱覺得心臟賁張,四肢發熱。

    他輕輕走到搖籃邊,看向那個小小的嬰孩。

    蕭晟生著一張小圓臉,但鼻梁高挺,眉毛濃黑,隱隱可見未來定是個氣宇軒昂的俊郎男兒。

    蕭翊眼底發熱。

    當初兄長提出計劃的時候,他亦擔心過以自己的身體,能否誕下孩兒。

    但太醫診斷之后,都說他的身體不會對子嗣造成影響,當初是因為他的母妃懷他的時候中了毒,因此才會對他產生影響。

    蕭翊原以為自己已經別無牽掛,可如今看著他的血脈,那顆已然死寂的心再度跳動起來。

    晟兒……還那樣小。

    他要努力再活一些時日,哪怕熬到明年冬日。

    蕭翊胸膛起伏。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輕輕去碰蕭晟的臉頰。

    指尖剛觸上柔軟,忽然有人問:“蘭妃娘娘不在殿里嗎?”

    蕭翊面色微變。

    這聲音……是長寧公主!

    他下意識躲到屏風之后,收斂呼吸。

    內侍得了他的交代,并沒有透露他的到來,只說:“回稟殿下,娘娘有事出去了。”

    江辭寧道:“那我去看看晟兒吧!

    內侍對視一眼,咳嗽了一聲,聲音稍微拔高了些:“殿下請!

    蕭翊明白,他們是在故意提醒自己。

    門開合的聲音響起。

    輕快的腳步聲響起。

    江辭寧一步步靠近搖籃,輕輕摸了摸蕭晟的腦袋,溫柔道:“晟兒乖,姑姑來看你啦。”

    蕭晟尤在夢中,扭動了下胖乎乎的小胳膊。

    江辭寧見蕭晟還在睡覺,也不忍打擾他,只說:“晟兒好好睡覺,姑姑一會兒再來看你。”

    屏風之后,蕭翊松了一口氣。

    他仍然躲在屏風后,側耳傾聽,等待著江辭寧離開。

    有門開合的聲音,蕭翊心神一松,正準備出來,忽然一道凌厲風聲襲來!

    有冰涼之物抵在他喉頭!

    江辭寧手執匕首,周身凌冽。

    蕭翊喉結微微滾動了下,無奈笑道:“這位姑娘,恐怕有什么誤會……”

    他的聲音漸漸收住。

    面前少女臉上的防備慢慢轉變為驚疑,抵住他喉嚨的手也輕輕顫抖起來。

    蕭翊察覺到不對勁,但他仍然試圖跟江辭寧溝通。

    “這位姑娘,我乃謝大人派來的人,并不是歹徒……”

    江辭寧定定盯著他,眼眸中閃過驚疑,猜測,憤怒,最后是了然。

    匕首冰涼,她稍稍用了些力氣,蕭翊喉頭微痛。

    江辭寧冷冷道:“蕭珩,原來你沒死!

    蕭翊瞳孔一縮。

    他后背發寒,旋即很快反應過來。

    長寧說的是蕭珩,而不是蕭翊,她是把自己認成了燕安帝。

    蕭翊眼眸微動。

    她是什么時候看見自己的真容的?

    對了。

    當時為了迷惑曹家,顧老在他臉上畫上疤痕,他服下藥丸,陷入昏迷。

    或許期間江辭寧來看過燕安帝,便也是在那時看見了他的容貌。

    蕭翊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最大的秘密,她還不知道。

    江辭寧指尖輕顫,匕首鋒利,在蕭翊脖頸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蕭翊一言不發看著她。

    江辭寧自亂陣腳,她垂下匕首,蒼白了臉:“對不起,傷了你!

    她取出一條干凈的絹帕遞給他。

    蕭翊接過絹帕,將血珠輕輕擦干。

    他沉聲問:“殿下是如何知道這屋子里有人的!

    江辭寧似乎不想直視他的臉,挪開視線道:“味道!

    “這屋子我常來,今日一進屋就聞見一股淡淡的藥味!

    蕭翊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他病體殘軀,離不開藥,沒想到身上都沾染了藥味。

    是他大意了。

    江辭寧后半句話沒說出口。

    她原以為來人是謝先生,但謝先生不會見她進來了還一言不發。

    她怎么也想不到,屋子里的人……會是蕭珩。

    話音落,屋子里一片安靜。

    面具如同一道圍墻,如今圍墻被打破,兩人赤裸相對,某些秘密無處遁形,反倒生出淡淡的尷尬。

    蕭翊有千言萬語,但喉頭滾了又滾,還是將話盡數咽下。

    他是一個將死之人,蕭翊也該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更何況以“燕安帝”的身份和江辭寧相處之人多半是兄長,他沒有立場對她解釋什么。

    蕭翊立在光影陰陽分割處,一張臉半明半暗,脖頸上淡淡血痕如同一道紅線。

    江辭寧眼角發燙,終是開口問:“你臉上的疤……”

    蕭翊眉梢微跳,對她說了實話:“當年被毀容是真,但后來有神醫妙手悉心調養,并沒有留下疤痕!

    這些事,兄長應該也不會阻攔他告訴長寧。

    江辭寧笑了下。

    他有那般通天的本事,自然也能收攏一堆奇人。

    事已至此,江辭寧也不愿再同他說什么。

    若是愿意說,他假死之前的那次會面,便已經同她說了。

    更何況方才他原本是不想和她相認的。

    江辭寧行了禮:“誤傷您,還望見諒,長寧便先告退了!

    蕭珩方才以為自己沒有認出他,說自己是謝塵安的人。謝塵安知情此事,當爹爹的來探望自家孩子,更是無可厚非。

    蕭晟是安全的,那便夠了。

    江辭寧沒等他回應,折身離開。

    他們方才的談話聲壓得極低,內侍只聽到絮絮低語。

    見沒出什么岔子,長寧公主也離開了,松了一口氣。

    果然兩邊是認識的。

    江辭寧背脊繃得筆直,大步跨出了青玄宮。

    紅墻邊殘雪未消,一冷一艷,刺得人眼發痛。

    她面無表情,腳下步伐卻越來越快,直到最后,她一路小跑起來,發鬢間的珠釵搖晃糾纏為一團,衣袍翻飛如蝶。

    她沿著宮道跑了許久,最后力竭,倚在宮墻之上大口喘息。

    有宮人看見她,走過來關切道:“殿下,您怎么了?”

    分明是冬日,江辭寧鼻尖上卻綴了細汗。

    她仰頭,薄云淺淡下,“嘉德殿”幾個大字熠熠生輝。

    不知不覺間,她竟跑到嘉德殿來了。

    第79章 不忍

    江辭寧平復呼吸,搖搖頭:“無礙!

    宮人猶豫片刻,問:“大人現在議事,需要奴婢幫殿下通傳嗎?”

    江辭寧搖頭:“不必,我只是恰好走到這里!

    她朝對方點了下頭,折身離開。

    宮人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只覺得那道身影看起來有幾分寂寥。

    宮人想起自家大人曾經交代過,和長寧公主有關的大小事,都要一一稟報于他。

    心想:等一會兒大人議完事,他得把方才長寧公主來過的事情通傳一聲。

    江辭寧沿著宮道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又一圈。

    直至天色慢慢黯淡下來,才回到凌云宮。

    看天色今晚又有雪,宮人正在加固文冠樹的樹枝,以防被大雪壓斷了枝。

    一扭頭,忽然看見自家殿下蒼白著臉進了門。

    宮人行禮:“參見殿下。”

    江辭寧似乎沒聽到,游魂般進了屋。

    抱露最先注意到江辭寧,呀了一聲:“殿下,奴婢還以為您要在青玄宮用晚膳呢!

    她走過來,替江辭寧解下斗篷,手不小心碰到江辭寧的手背,涼得她輕輕一顫。

    抱露忙抓過江辭寧的手:“殿下,您身子怎么這么冷?”

    她嚷嚷著叫人趕緊把炭盆端近些,又拿來兩個湯婆子往她懷中塞。

    滾滾熱意順著指尖彌漫開,驅散了身體的寒涼,亦驅散了心底的冷意。

    江辭寧終于覺得自己又能動了。

    江辭寧沒用晚膳,早早回到寢屋,將自己蜷成一團縮在被衾之中。

    抱露擔心壞了,在屋子外面轉來轉去,最后被風荷叫住。

    “把炭盆燒旺些就退下吧,別打擾殿下休息!

    抱露眉頭都擰作一團,她欲言又止:“可是……”

    風荷搖了下頭。

    她也不知道今日發生了什么事情,但看殿下這般失魂落魄,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看了屋里一眼:“讓殿下一個人靜靜吧。”

    天色一點點黯淡下來,很快便沉如墨色。

    檐下宮燈被微風撥動,微微旋轉,斑駁光影映著幽幽飄落的雪花,寂靜無聲。

    江辭寧盯著帳幔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道頎長身影投映在窗欞上。

    雪夜的空氣冷而稀薄,屋內燒著銀炭,卻也抵擋不住偶爾鉆進來的一縷夜風。

    以及,夜風中摻雜的淺淡藥香。

    炭火噼啵作響,倒襯得周遭愈發靜謐。

    那道身影一動不動,如同刻在窗欞上的一副古畫,連呼吸也輕得沒有聲息。

    雪下得越發大了。

    謝塵安肩上壓著一件雪白的大氅,里著墨竹色青衫,雪花密密匝匝覆了滿肩,倒是與大氅融為一體,只襯得他的眼睫愈發漆黑。

    門忽然被人推開。

    氣流卷動雪花,猛地往屋內鉆。

    江辭寧只著單衣,素發披肩,一雙眼平靜如水。

    紛紛揚揚的雪花爭先恐后落在她的發鬢之上,像是瑩瑩珍珠,星羅棋布。

    兩人誰都沒開口。

    直到冷風將門扉撞得一聲響。

    謝塵安的聲音在這令人心驚的撞擊聲中顯得越發淡了。

    “聽宮人稟報,下午你來找我了。”

    江辭寧眼睫微顫。

    “不過是恰巧路過而已!

    謝塵安沉默片刻,忽然開口道:“辭寧,燕帝的確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只是蕭珩而已。”

    江辭寧驀然抬眸。

    他清冷如寒星的眼眸中,竟隱隱約約透出一絲哀戚。

    江辭寧指尖微動。

    蕭珩的死,從一開始便透露著古怪。

    如今種種,震驚之后,也只不過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她的確有氣,但更多的是悲哀。

    以為寒潭已經向她敞露全貌,可不經意間,她又窺到一片暗礁。

    也是,她和他,都有太多秘密。

    又怎么可能徹底袒露自己?

    她不該怪他和蕭珩瞞著自己。

    江辭寧深吸一口,好叫冷風浸入肺腑之中,撫平所有的情緒。

    “既然燕帝已經死了,便不該出現在宮中。”

    “你們分明可以將晟兒接出宮外,安排秘密會面的。”

    “蕭珩昔日雖然一直帶著面具,但萬一有人認出他來怎么辦?更何況隨便放一個男子進青玄宮,你們為蘭妃考慮過?為晟兒考慮過嗎?”

    謝塵安垂著眼睫。

    一朵又一朵的雪花融化在他睫毛之上,他的睫毛變得沉重,像是下一刻便要滴出水來。

    他全盤接受她的責問:“是我們顧慮不周。”

    江辭寧看著他濡濕的眼睫,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她硬邦邦說:“宮中現在都是謝先生的人,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謝先生就當我是在杞人憂天吧!

    她抬頭看了眼天色,從屋中拿出一把油紙傘遞給他:“雪太大了,先生撐把傘吧!

    江辭寧將傘往他懷里一塞,轉身退到屋中,一把將門關上。

    雪花被驚擾得四處亂舞,又因著進了溫暖的屋子,很快融化成水珠,濕漉漉地往下墜。

    江辭寧靠在門扉上,閉上了眼。

    謝塵安立在屋檐下,懷中的油紙傘還殘存著屋子里的暖意。

    他的指尖冰涼,握住傘柄的手指比雪色還蒼白上幾分。

    兩人誰都沒動。

    時間被拉扯得極度漫長,檐角宮燈傾泄而出的光似乎都變得陳舊。

    覆在大氅上的雪花早已融化為冰涼刺骨的水,冷意一層層往下泄,化為森寒。

    謝塵安就這么立在原地,烏黑一團的眸半點光也無,叫人窺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這場雪下得無止無休,似乎要將天地淹沒。

    門再度被人推開。

    江辭寧立在屋內,仰頭看著門口雪人一般的謝塵安,霎時氣笑了。

    “謝先生是在做什么?”

    “你們二人身份敏感,所謀乃大,不能同我透露過多,我也理解!

    “謝先生這樣,反倒是在怪我?”

    謝塵安終于動了。

    他抬起被雪染白的長睫,嗓音像是被雪化開一般。

    “你不開心,便是我之責!

    “辭寧,怪我吧!

    謝塵安在雪里站了太久,久得他的臉色都微微發青,眼尾卻泛起瀲滟的紅。

    他向來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可此時面上卻浮現出種種復雜的情緒。

    愧疚,自責,甚至……惶恐不安。

    像是一只被人丟在雪里的小犬,毛發皆濕,惹人垂憐。

    江辭寧定定看著他,忽然抓住他的袖子,將人一把扯進了屋。

    油紙傘掉落在地。

    謝塵安的背脊抵上門扉。

    江辭寧分明矮他兩頭,此刻卻微微抬起下巴,氣勢壓人。

    謝塵安眸色極深,看著眼前飛揚跋扈的少女。

    她對他一字一句道:“謝先生既然已經說了,燕帝是已死之人,如今活著的只是蕭珩!

    “那便不要再為燕帝的任何事情自責自己,你們謀劃的事已經結束了,燕帝已死,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往后莫要再提。”

    “他是他,你是你,我不會混為一談!

    謝塵安眼角微跳。

    江辭寧見他不說話,扯了扯他的衣袖,強調道:“謝先生,聽到了嗎?”

    謝塵安仍然不說話。

    江辭寧有些生氣了,她嗔怒道:“謝先生!”

    回答她的是忽然落下的一個吻。

    他的唇沾染了冰涼的雪意,像是柔軟的冰,蓬松的雪,化開在她唇邊。

    江辭寧的雙眼愕然放大。

    她呼吸驀地變得急促,整個人僵直在原地。

    謝塵安濡濕的眼睫輕掃過她的臉頰,他似乎在輕輕顫抖。

    蜻蜓點水般的相觸,卻讓江辭寧也止不住得的心尖微顫。

    江辭寧像是飲了酒,四肢發軟,眼前發暈,她顫悠悠閉上眼。

    然而那片柔軟只停留了淺淺一瞬。

    謝塵安猛然往后退,江辭寧隨之睜眼。

    兩人呼吸都亂了。

    江辭寧惱怒地半咬紅唇,別開眼不看他。

    謝塵安忽然無奈地笑了一聲。

    江辭寧小巧圓潤的耳垂都染上了一層薄紅。

    謝塵安凝視著她撲簌如蝶的長睫,嗓音清寒又繾綣:“殿下,知道了。”

    他的殿下這般好,更叫他心中愧之。

    他抬起手,想替她撥開鬢角的亂發。

    江辭寧輕輕偏頭,避開他的手指,故作鎮定:“謝先生,天色已晚,你該回去了!

    謝塵安的手指在空氣中僵硬了一瞬。

    他收回手,微笑說:“好!

    江辭寧沒有送他。

    她靠在方才他倚過的門扉之上,緩緩撫上自己的心口。

    心跳隆隆作響,如春雷,如急鼓。

    半晌之后,她推開門。

    雪依然在密密匝匝的下,似要將一切都淹沒。

    謝塵安離去的腳印已經化為淡淡一行,馬上便會被積雪撫平。

    她攏著裙角蹲下來,在潔白的雪地上寫下“蕭珩”兩個字。

    她凝視著那行字跡。

    片刻之后,她伸手將字跡抹平。

    雪意清涼,滲入掌心。

    江辭寧合攏手掌,抬頭看向茫茫天空。

    她與蕭珩之間,無關風月,只不過是因緣際會,相識一場。

    如今緣分已盡,那便相忘于江湖。

    ***

    謝塵安回到嘉德殿時,蕭翊已等候多時。

    他見謝塵安進屋,倏然起身,卻牽連到肺部,痛苦地咳嗽起來。

    謝塵安忙走過去扶住他:“阿翊,怎么還不休息!

    蕭翊臉上浮現著濃濃愧色:“兄長,今日是我給你添麻煩了。”

    他目露緊張:“長寧殿下那邊……”

    謝塵安扶他坐下,道:“無需自責,辭寧沒有怨你我!

    他淡淡道:“于辭寧而言,一切種種都是與燕帝發生的,如今燕帝已死,活著的不過是蕭珩。”

    蕭翊眼眸微動,喃喃:“是啊,蕭珩已死,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他旋即苦笑:“今日橫生枝節,早知如此,我便不該回宮!

    “兄長,我現在就離開吧,以免夜長夢多。”

    謝塵安看他一眼:“雪下得這樣大,你的身子不宜折騰,今夜先留宿宮中吧,明日再動身也不遲!

    蕭翊頷首:“那便聽兄長的。”

    青玄宮。

    蘭妃呆呆坐在搖籃旁,看著蕭晟。

    雪下個不停,宮人進了屋,想添些炭。

    蘭妃手指一顫,忙將手中抓著的東西藏到袖子中。

    芙蕊見蘭妃還沒睡,溫聲勸道:“娘娘,夜深了!

    芙蕊是蘭妃身邊呆得最久的宮人,也是蘭妃在宮里最信任的人。

    她嘆道:“有些睡不著。”

    芙蕊說:“奴婢給娘娘點些安神香!

    蘭妃猶豫片刻,終究是開口問:“芙蕊,你說……”

    “你說燕帝會不會……沒有駕崩?”

    芙蕊先是一怔,旋即白了臉:“娘娘慎言!”

    她壓低聲音道:“娘娘,新君還小,將來等他大了,舉行了登基大典,您的位份再晉一晉,后半輩子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她憂心道:“奴婢不懂政事,但在宮里這么多年,明哲保身的道理還是懂的。”

    她苦口婆心勸:“娘娘,您千萬別糊涂啊!

    蘭妃笑得勉強:“嗯,本宮知道了!

    她之所以心神不寧,正是因為袖中之物。

    今日謝大人邀她商量晟兒百日宴的事情,回宮之后,她便在晟兒房間內發現了這塊團龍玉佩。

    這塊玉佩……是燕帝的。

    當年她與那男子春風一度,摸到過這塊玉佩。

    她絕不會認錯,因為這塊玉佩龍角的地方有一塊小小的缺口,像是不小心被人摔壞了。

    蘭妃下意識去詢問了守在門外的內侍,可內侍告訴她,今日只有長寧來過。

    蘭妃并不蠢。

    這些守在青玄宮的內侍,是一道保護,也是謝塵安的一只眼睛。

    若是今日除了長寧,還有人來過,只是謝塵安刻意交代過不許透露呢?

    蘭妃思及此處,心臟狂跳。

    燕帝駕崩的時候,因著她尚在秘密懷孕,并沒有見到他的最后一面。

    而后續一應事由也都是謝塵安一手操辦。

    若是他們里應外合,來一個貍貓換太子,讓燕帝假死脫身呢?

    蘭妃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倒不是說她在懷疑謝塵安謀害一國之君。

    若是如此,謝塵安完全沒有必要扶持晟兒登基,以他之能,取而代之也未嘗不可,又何必這般兜兜轉轉做些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至于這塊玉佩……

    晟兒畢竟是燕帝的骨肉,血脈相連,他偷偷來看一眼晟兒也很合理。

    會是他嗎?

    蘭妃手心里都是熱汗,會是他來探望晟兒了嗎?

    蘭妃決定,明日一早便去一趟凌云宮。

    或許辭寧會知道些什么。

    今夜輾轉難眠的,又何止一人。

    第二日一早,江辭寧剛頂著黑青一片的雙眼起身,便聽到抱露來稟報:“殿下,蘭妃娘娘來了!

    江辭寧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問:“晟兒來了沒?”

    抱露搖頭:“蘭妃娘娘自個兒來的。”

    一大早的,難不成是有什么事?

    江辭寧心里吊了起來,她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好。

    蘭妃坐在美人榻上,左顧右盼,看見江辭寧的時候眼神一亮:“辭寧!”

    江辭寧疾步走過去,拉住她的手:“阿蕙,怎么了,為何這般著急來找我?”

    蘭妃咳了一聲,“的確是有點事情!

    江辭寧示意所有宮人都退下。

    蘭妃從袖中掏出一塊玉佩,遞給她:“你看這個。”

    江辭寧接過玉佩仔細端詳,并沒看出什么異常。

    “這是燕帝的東西!

    “昨天我在晟兒房間里發現的!

    蘭妃的話猶如驚雷,猝不及防落在耳邊。

    江辭寧面色霎時變了。

    蘭妃捕捉到她的表情變化,一把抓住她的手:“辭寧,是他,是燕帝對不對?”

    江辭寧盯著手中玉佩,眸中變化莫測。

    片刻后,她說:“阿蕙,給我一點時間,我晚些會找你!

    今日朝臣沐休。

    謝塵安正坐在屋中閑閑翻著一卷書。

    他曾下令,江辭寧可以自由出入嘉德殿,因此江辭寧來到門外的時候,才有人通傳:“長寧公主到——”

    謝塵安的手指一頓,書冊被他隨意丟到一旁,他伸手撫平袖袍上的褶皺,端身道:“進來!

    江辭寧踏進了屋。

    屋中燃著香,如同雪松曠遠縹緲,坐在桌案前的青年青衫落拓,眉眼含笑。

    “下了一夜的雪,原想著你會多睡一會!

    江辭寧掌心中握著那塊團龍玉佩,此時被硌得生疼。

    她望著眼前之人,心猶如被烈火炙烤。

    她竟然……在懷疑他。

    她不相信這塊玉佩是蕭珩不小心遺落在晟兒房間里的。

    蘭妃沒有隱瞞她,她知道這塊玉佩……乃是那一晚蘭妃親手觸碰過的。

    為何偏偏是這塊玉佩?

    蕭珩留下這塊玉佩,謝塵安知情嗎?

    謝塵安注意到她的凝滯,眉眼間的笑意漸漸消失,他問:“辭寧,怎么了?”

    江辭寧緩緩伸出手,露出掌心的團龍玉佩。

    那一瞬,她捕捉到了謝塵安眸中一閃而過的異色。

    第80章 狂悖

    謝塵安仔細打量著江辭寧手中的團龍玉佩,片刻后,他道:“我可以看看么?”

    江辭寧將玉佩遞給他。

    謝塵安的指尖從玉佩上撫過,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是江辭寧先沉不住氣:“謝先生可認得這塊玉佩?”

    “是燕帝的!敝x塵安淡淡開口。

    江辭寧沉默片刻,“謝先生,你可知道這塊玉佩是在哪里發現的?是在晟兒的房間!

    她知道自己沒有立場,但還是忍不住說:“謝先生,我理解他想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但若說這塊玉佩乃是無心遺失的,未免也太巧了些!

    “蘭妃已經開始懷疑了,既然當初要離開,為何現在又要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叫人痛苦!

    她無奈道:“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同蘭妃解釋了。”

    謝塵安的指尖在玉佩上停留片刻,將玉佩遞回去:“辭寧,還給蘭妃吧!

    他旋即開口:“我會親自前去,跟她解釋!

    江辭寧接過玉佩,垂下指尖。

    她忽然覺得疲倦。

    她原以為他們之間已經交心,如今看來,總有些繞不過去的事情。

    譬如燕帝。

    江辭寧折身要走,手臂忽然被人抓住。

    “他就要死了!币坏榔届o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江辭寧愣了下,猛然回頭。

    謝塵安眼神平靜:“他多年前便身中奇毒,原本太醫判定他活不過十歲,這些年機緣巧合得了高人相助,吊著一條命。”

    “哪怕我們不借曹家之手讓他假死脫身,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江辭寧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原以為相忘于江湖便是她同燕帝之間最好的結局,他擺脫了帝王身份的桎梏,終獲得自由。

    可如今謝塵安告訴自己,蕭珩就要死了?

    接受一個人的死亡已是痛苦之事,更何況要接受他第二次離去。

    謝塵安注意到江辭寧的情緒變化,他微微收緊抓住她胳膊的手,掩住晦暗翻涌的心緒。

    又來了。

    她總是對燕帝這般關切,叫他患得患失。

    他敢篤定自己在谷中相遇前,從未以“燕帝”的身份遇見過她。

    但她一再的反常叫他不禁生了懷疑。

    若是在此之前,遇見她的“燕帝”是蕭翊呢?

    若是蕭翊在連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情況下便跟她有過接觸呢?

    譬如上元佳節,人群中的遙遙一眼。

    他原以為“燕帝”已死,便再成不了他們之間的隔閡。

    而如今,事實一次次告訴他,她遠比自己想象中的在意“燕帝”。

    他忽然比任何時候都害怕她得知“燕帝”的真實身份。

    “燕帝”,是一個連自己都厭惡了二十載,費盡心思才殺死的人……

    是一個由他和蕭翊共同扮演而成的人。

    如此復雜,又如此驚世駭俗。

    這樣的秘密,該長埋于地底,永不見天日才是。

    謝塵安黑瞳幽深難辨,他將江辭寧輕輕攏過來,輕聲安撫她:“辭寧,我曾同你說過的,死亡對他來說,是解脫,還記得嗎?”

    青年懷中浮著淡淡冷香,嗅之令人安心。

    江辭寧不知不覺中冷靜下來,她垂著密密的睫,頷首:“病痛纏身多年,應該很痛苦吧!

    謝塵安眼眸微動:“是!

    江辭寧嘆了一口氣,她轉過身,主動抱住謝塵安的腰。

    柔軟溫熱的觸感隔著衣料傳遞而來,謝塵安身子先是微微緊繃,旋即一點點放松下來。

    江辭寧埋在他懷中嘆道:“我只是覺得……蕭翊他太苦了。”

    謝塵安一怔。

    江辭寧在他懷里輕輕蹭了蹭:“謝先生,能讓他和蘭妃母子……再多見見面嗎?”

    謝塵安沒有說話。

    江辭寧苦笑:“是我想得太天真了,如今對阿蕙來說,反而是告訴她蕭珩已經不在人世了更好!

    “有念想,便會有牽掛,如此倒不如叫她一早便不知道為好!

    謝塵安嗯了一聲,“你放心,我會親自去解釋。”

    他擁著她,看向窗外落雪:“有的事,應該長埋于地底!

    江辭寧心中牽掛著蘭妃,想早些去青玄宮。

    謝塵安送她出門。

    今日沐休,偌大的皇宮一片空蕩,皚皚積雪覆著青瓦,偶有鳥雀飛過紅墻。

    謝塵安撐著一柄藤黃油紙傘,與江辭寧并肩而行。

    江辭寧原本不愿和他同行,生怕被宮人撞見,但謝塵安卻說:“今日雪大,又正處沐休日,宮人都不知道躲在哪里偷懶。”

    “再說便是被人瞧見又如何?”

    謝塵安淡淡道:“微臣與殿下偶遇,見殿下沒撐傘,故而送殿下一程,合情合理!

    江辭寧說不過他,只故意與他拉開些距離。

    如此兩人之間便隔了不少間隙,謝塵安微微傾著傘,替江辭寧擋開大部分落雪,自己肩上倒是落了一層白。

    行至一座小橋前,謝塵安不動了。

    江辭寧回頭看他:“謝先生為何不走了?”

    謝塵安道:“這座小橋,每逢冰雪天氣最容易叫人摔倒,還是繞路吧!

    江辭寧見橋上積雪深深,又環顧四周,發現若是不走只小橋,要繞好大一圈路。

    她有幾分不情愿,說:“我們小心些便是,不然要繞好大一圈呢!

    謝塵安眼眸中現出淺淺笑意:“殿下真要嘗試?”

    江辭寧已經抓住橋欄,提步邁了上去。

    謝塵安無奈,忙跟在她身后護住人。

    腳下積雪咯吱作響。

    江辭寧抓著橋欄,小心翼翼往前走。

    因為足夠小心,腳下每一步都邁得極穩。

    眼見再走兩步就能下橋,江辭寧回頭對謝塵安笑道:“看吧!是要足夠小心就是!

    下一刻,她提步邁出去,腳下忽然一滑!

    江辭寧心中直呼不妙,連忙去抓旁邊的橋欄,然而已經晚了,她身子一斜,飛快往后仰倒!

    好在謝塵安反應極快,連忙抓住她的胳膊往自己懷中一護——

    兩人滾作一團,驚得雪花亂飛。

    片刻后,江辭寧撐著身下的謝塵安懵懵抬起頭來。

    他被她壓在雪地上,發冠歪了,大氅也被扯落半邊,形容狼狽。

    偏他眼神揶揄,唇角帶笑,反問她:“殿下這回信了吧?”

    江辭寧臉頰霎時漲紅,她咬牙道:“一時失足罷了!

    謝塵安全當了她的人肉墊子,她眼神飄忽:“謝先生沒受傷吧?”

    謝塵安搖頭:“沒有!

    江辭寧松了一口氣,撐著他的胸膛想要起身,卻察覺到他環在自己腰側的手在微微用力。

    江辭寧這才后知后覺,他們二人姿勢太過親密。

    江辭寧臉頰發燙:“謝先生,快讓我起來!”

    謝塵安偏不。

    他伸出手,輕輕用指腹拭過她的鼻尖,雪沫被抖落。

    他眼眸含笑:“難得見殿下這般狼狽的模樣,自然是要多欣賞一番。”

    江辭寧掄起拳頭打了他一下,謝塵安吃痛,手下一松,江辭寧趁機起身。

    她一邊拍著裙擺上沾染的雪泥,一邊說:“想不到謝先生這般喜歡揶揄人……”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不遠處,錢太師和一個蓄髯的中年男子站在原地。

    錢太師的眼神如同一把尖刀剜在江辭寧身上,江辭寧竟生出心虛的感覺。

    謝塵安慢悠悠起身,拂去衣袍之上的雪泥,施施然道:“今日沐休,錢太師和程大人此時進宮,是有何急事嗎?”

    錢太師臉色黑如鍋底,道:“的確是有急事!

    謝塵安將油紙傘遞給江辭寧,低聲道:“不能送殿下了,殿下先回吧。”

    江辭寧只覺錢太師現下全是礙于謝塵安的面子,否則已經要張口罵她不知廉恥了。

    她接過傘,點了點頭,匆匆折身離開。

    程大人饒有興味地看著江辭寧離去的背影。

    早有傳聞說這謝大人和燕安帝的宮妃有染,今日看來,原來是真。

    錢太師和程壬乃是為曹家余孽而來。

    謝塵安先后借由燕帝和太后之死兩次瓦解曹家勢力,如今曹家已不成氣候。

    但那曹含章被貶為庶人之后,竟還能翻起風浪。

    如今他四處散播謠言,說謝塵安乃是大齊派來的奸細,迷惑了燕安帝放權給他,其實意在竊國。

    無風不起浪。

    謝塵安身份的確敏感,如今有心之人在背后推波助瀾,更是滿城風雨。

    今日一個秀才爬上永安城門,高喊“謝賊竊國!”

    旋即從城門上一躍而下。

    這事引起軒然大波,因此錢太師和程壬才會匆匆趕進宮中。

    謝塵安聽他們說完,面上沒什么反應。

    程壬道:“我會命人加強巡防,防止類似的事情再發生。”

    “但謝大人恕我多言,今日堵得住一人之口,卻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

    他眸光閃爍:“謝大人同樣乃是皇家血脈,不如早日公布身份,以平眾人。”

    一旁的錢太師不說話。

    謝塵安笑了下:“錢太師也是這么認為的嗎?”

    錢太師冷硬道:“我不贊同程大人的看法。”

    “先帝將新君托付給你我,便當完成先帝夙愿,輔佐新君。”

    “謝大人雖然乃是先帝手足,但按照皇室宗牒記載,四皇子蕭翊已于幼年夭折,如今若是將謝大人的真實身份宣之于眾,恐怕會橫生枝節。”

    他一口氣說完許多,背脊挺得如同窗外老松,一副不容商議的模樣。

    程壬暗中打量著謝塵安。

    青年眼睫半斂,似是籠著一片煙波繚繞的清湖,叫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當初先帝彌留之際將他喚至榻前,親口向他揭示了這一秘密,程壬亦是消化了許久。

    一個出身低賤的皇子,機緣巧合被江淮謝氏認下,得到大齊皇帝賞識,而后輔佐大燕帝王,又聽命遺詔攝政監國……

    此人生平,太過傳奇。

    可他不明白,先帝已逝,新君如此年幼,皇位近在咫尺,他就不心動么?

    謝塵安終于動了。

    他撩起眼皮,聲線清冷:“我與錢太師所想一致!

    “燕安帝傳位于蕭晟,蕭晟乃是皇室唯一血脈,也會是大燕未來的新帝!

    聽謝塵安這么說,錢太師心中松了一口氣。

    他旋即皺眉:“關于那些流言,謝大人想好了要如何處理嗎?”

    謝塵安開口:“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蒼狼軍該出動了!

    錢太師眼神一凜。

    謝塵安志在天下,一旦出兵大齊,那些關于他身份的流言蜚語自然會消失。

    只是真到了那個時候……他能忍得住不覬覦天下共主的位子么?

    錢太師生出幾分擔憂,但旋即又想起那道密旨,心下稍松。

    若是他敢謀害新君,覬覦皇位,那便休怪他祭出先帝遺詔。

    議事完畢,錢太師并未離開。

    程壬極有眼色,先行離開,只剩謝塵安和錢太師對坐。

    錢太師沉默片刻,還是說出了口:“謝大人如今居住在皇宮之中,需得注意言行!

    謝塵安表情未變,端起桌上茶盞慢條斯理飲了一口。

    錢太師看著眼前淵渟岳峙的青年,心中嘆息。

    那長寧公主和謝大人在大齊的時候便是舊識,謝大人更是一路護送她來和親。

    昔日聽聞傳言,他雖有所懷疑,但想謝大人應當不會是不顧倫常之人。

    昔日哪怕有情,如今一個是先帝的妃子,一個是監國大臣……

    更何況后來他得知謝塵安的真實身份,哪怕謝塵安沒有暴露自己皇族的身份,但長寧公主是他名義上的嫂嫂!

    無論出于哪種關系,兩人也是斷斷不能有所沾染的。

    可今日,他親眼見他二人舉止親密!

    此事若是傳出去,還不知要為謝塵安招致多少罵名,他是還嫌彈劾他的折子不夠多嗎?

    謝塵安放下茶盞,一副受教的模樣:“錢太師說得極是!

    錢太師便明白,他是全然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

    他眉毛一抽,端出一副長者的姿態:“謝大人芝蘭玉樹,斷斷不可因著兒女私事玷污了名聲!

    他決定說些重話:“那長寧公主乃是先帝的宮妃,更何況謝大人心里也應該清楚,你與她之間,可不是單純的外臣與宮妃之別……”

    謝塵安低垂眉眼,似乎在仔細聽他說話。

    錢太師停頓片刻,繼續道:“謝大人聽老夫一句,越是風口浪尖,越要謹言慎行,謝大人……切莫亂了人倫綱常。”

    謝塵安驀然抬眸。

    他眼瞳生得極黑,看人的時候幽深難辨,竟似要攝人心魄一般。

    錢太師心頭一驚。

    但他板著臉,背脊挺得更直了,他說的本來就是事實!

    他一生素來看不起攀炎附勢之人,哪怕今日面前的是皇帝,他也照說不誤!

    謝塵安忽然一笑。

    這一笑便如冰雪乍破,隱隱有幾分春風拂面之感。

    錢太師心想,謝大人果然還是將他的話聽進去了。

    怎知一道慢悠悠的聲音響起:“先帝并未冊封長寧公主為妃,謝某皇族身份也從未暴露于人眼前。”

    他聲音里帶了些疑惑:“不知錢太師口中的人倫綱常,又從何而來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唯美清纯亚洲|最近的2019免费中文字幕|西西人体www大胆高清视频|成人超碰97|婷婷射吧|亚欧洲精品视频免费观看mv在线观看 | 国产成人=aⅴ|日韩一区二区福利视频|日韩在线视频看看|国产剧情一区|色猫咪=aV在线网址|一级免费在线 | 99免费看香蕉视频|久久伊人蜜桃=av一区二区|激情五月开心综合亚洲|国产午夜一级片|一级片的网站|一本精品99久久精品77 | 久久不见久久见免费视频7|一级一级97片看一级毛片|奇迹少女第五季免费中文版|日韩字幕一中文在线综合|久久人精品|www.日韩精品.com | 日本三不卡|17c在线观看|亚洲中文久久精品无码照片|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96蜜桃|四虎精品成人影院在线观看|国产卡一卡二卡三无线乱码新区 | 亚洲精品小区久久久久久|日韩欧美久久精品|男女网站免费|中文=av字幕在线|免费看片91|中美日韩毛片免费观看 | 日本亚洲欧洲精品|19禁无遮挡啪啪无码网站性色|久久亚洲=aⅴ无码精品色午夜|91tv永久入口|91九色鹿精品国产综合久久香蕉|91亚洲福利 |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在线观看不卡|久久精品视频免费在线观看|米奇777超碰欧美日韩亚洲|国产一区二区视频在线观看免费|玩弄美艳馊子高潮秀色可贪|日本做暖暖xo小视频 | 亚洲日韩激情无码中出|#NAME?|eee女女色www网站|97品白浆高清久久久久久|鲍鱼网站在线观看|亚洲一区二区三区高清 | 欧美亚洲成人在线|国产精品拍天天在线|超碰人人91|天下第一社区高清在线播放|欧美黄色成人影院|欧美成人影院在线 | 国产在线观看免费版|干干干综合网|久久一起草|精品无人区麻豆乱码1区2区新区|一区二区在线视频|免费大黄网站 | 欧美人与禽猛交乱配|黑人添美女bbb添高潮了|91久久精品日日躁夜夜躁国产|99久久婷婷国产综合亚洲|久久影院视频免费|成人在线视屏 | 五月婷婷开心中文字幕|亚洲专区一区二区三区|日韩三级黄色|超碰人人c=ao|久久97超碰色中文字幕|久在草影院 | 欧美一区二不卡视频|片多多免费观看|成人午夜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目拍亚洲精品二区|午夜婷婷|伊人春色在线观看 | 台湾久久网|99久久精品免费看国产四区|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观看|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免费视频|红桃视频二区|国产久艹视频 | 国产精品婷婷色综合www在线|丰满风流护士长BD=a片|国产精品福利片|农村人伦偷精品视频=a人人澡|久热免费在线视频|18禁美女黄网站色大片免费网站 | 亚洲综合另类小说色区色噜噜|国产奂费一级毛片|色七综合|草蹓视频在线观看|伊人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 | 日韩性精品|一级黄色视|www.日本在线视频|鲁一鲁亚洲无线码|凸输偷窥xxxx自由免费视频|97人妻人人揉人人躁人人 | 77777五月色婷婷丁香视频|亚洲精品国产偷五月丁香小说|国产一级黄色大片|亚洲成色777777在线观看影院|四虎成人网|四虎院影亚洲永久 | 青青手机在线视频|18男女无套免费视频|国产亚洲1区2区3区|日韩欧美在线综合网|疯狂的欧美乱大交|www四虎 | 无码精品国产一区二区免费|亚洲一区二区三区精品f|freesexmovies性护士第一次|伊人wwwyiren22|视频一区视频二区视频三区高|九一精品网站 | 播放黄色一级片|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软件|国产XXXXXX农村野外|午夜网址|成人无高清96免费|精品高清视频 | 69xxxx国产|一级一片|久久久久97|亚洲日本v=a午夜中文字幕|狠狠干伊人网|国产人妻精品区一区二区三区 | 青青草免费在线视频播放|欧美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综合站|国产=aV视频一区二区|国产精品色在线免费|大片免免费观看视频播放器在线观看 | 国产91入口|欧美精品在线一区|第一人才网|#NAME?|九色.com|亚洲精品无码专区久久 | 精品亚洲永久免费精品鬼片影片|国产色啪午夜免费福利|亚洲国产1区|国产福利不卡|9熟女PRO内射|91精品婷婷色国产综合 | 铠甲勇士全52集免费播放|饥渴丰满少妇大力进入|免费女人高潮流视频在线观看|欧美国产国产综合|麻豆tv在线观看|男人操女人的免费视频 |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av|少妇又白又嫩又色又粗|欧美日韩精品免费观看视一区二区|国产手机精品一区二区|伊人=av网|久久大香萑太香蕉=aV黄软件 | 日本中文一区二区|成年女人高潮免费播放|xx69视频|午夜h片|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国产|亚洲一区二区视频 | 国产乱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婷婷麻豆国产91天堂|无毛一区二区|日韩久久综合|午夜影院福利社|日韩字幕一区 | 最新精品国偷自产在线老年人|国产青涩|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九九99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无码有乱码在线观看|91精选视频在线观看 | 日本久久99成人网站|99视频在线免费看|亚洲一区成人在线观看|青草福利在线|中文字幕无线码中文字幕免费|亚洲视频h | 久热超碰|免费人成激情视频在线观看|日本字幕有码中文字幕|久久网国产精品|亚洲最大成人网站|国产操逼视频 | 黄色一级短视频|啊片在线观看|91精品xxxx瑜伽裤日本|成人免费观看cn|亚洲熟妇色自偷自拍另类|免费=a观看 | 国产一区二区女内射|热久久视久久精品2020|91精品国产入口|久久综合精品视频|亚洲=aV超清无码不卡在线观看|在线观看国产精品日韩=av | 7777欧美成是人在线观看|无码=aV中文一区二区三区桃花岛|日本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一级做=a爰片|成人综合一区二区|99热热精品 | 任你躁国产自任一区二区三区|日韩成人精品视频在线观看|少妇高潮呻吟=a片免费看软件|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av|成年免费视频黄网站在线观看|四虎WWW永久在线精品 | 51久久夜色精品国产水果派解说|国产欧美日韩视频免费|国产96在线亚洲|人妻无码中文字幕免费视频蜜桃|成人=a片产无码免费视频奶头鸭度|亚洲已满18点击进入在线看片 | 少妇天天干|一本久道久久综合中文字幕|色哟哟国产成人精品免费|国产主播户外勾搭人xx|精品无人区无码乱码毛片国产|亚洲欧美中日精品高清一区二区 | 狂野=aV人人澡人人添|天天干夜夜擦|两个人的www免费高清视频|永久免费看mv网站入口亚洲|久久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亚洲男人网 |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欧美二区|四虎影视在线免费观看|日日躁夜夜躁狠狠躁夜夜躁|日本高清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a|日韩精品在在线一区二区中文|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黑人印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