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刺殺
錢太師愣住,臉色霎時一陣紅一陣白,他氣的伸出手指著謝塵安:“謝大人難道是要讓先帝死不瞑目嗎?!”
他聲音都尖銳起來:“先帝命你攝政監國,可你卻圖謀不軌,今日是先帝的女人,明日是不是就是皇位!”
謝塵安的聲音冷靜得過分:“錢太師言重了,先帝命我輔佐新君,謝某定當竭盡所能。”
“至于長寧公主……”他笑了下:“先帝早已擬下遺詔,待我大燕鐵騎踏平大齊,統一兩國之日,便放歸她自由。”
錢太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謝大人別忘了,長寧公主是大齊人,將來你揮兵相對,國仇家恨,她豈能如你所愿!”
謝塵安淡淡道:“這便是我與她之間的事了,錢太師不必操心。”
他又說:“謝某聲名狼藉并無影響,可世人對女子苛責,還望錢太師勿要向他人詆毀長寧公主的名聲,謝某在此謝過錢太師。”
錢太師定定看他一眼,冷哼一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謝大人今日堵了我的嘴,焉知明日會不會被其他人瞧見?”
謝塵安若有所思:“錢太師所言極是,若想斷絕他人議論,最好是謝某早日將長寧公主明媒正娶過門。”
錢太師再度僵住,片刻后,他搖著頭起身:“謝大人切莫太過張狂!你一廂情愿,就沒想過若是長寧公主得知你的真正身份,又愿不愿意繼續下去?”
謝塵安眼角輕跳。
錢太師說的是人倫綱常,他所想的卻是另一重隱患。
他將心底的不安慢慢壓下去,微笑:“錢太師只管之后喝謝某的喜酒便是。”
錢太師不可置信地瞪他一眼,拂袖離去。
因著出了這樁事,江辭寧去到青玄宮的時候,有幾分失魂落魄。
蘭妃一直在等著她的消息,見江辭寧回來,忙迎過來:“辭寧,謝大人怎么說?”
江辭寧心中不忍,但還是只能搖搖頭:“謝大人只說不是先帝,至于玉佩的事,他會親自來同你說。”
蘭妃眼眸里的光倏然黯淡下去。
她旋即喃喃:“也是,燕帝病了那么久,那么多人親眼瞧見,又是眾人目送著入了皇陵的……”
她抓著江辭寧的手苦笑:“辭寧,你說我是不是很奇怪,他活著的時候從未惦記他,反倒是他死了之后……總是會莫名其妙想起他。”
江辭寧拍了拍她的手:“你們畢竟有了一個孩子,世人皆道孩子就是羈絆,你如今知道了孩子的生身父親,自然會有所掛念。”
蘭妃怔怔道:“是啊。”
她笑了笑:“好了,不想那么多了,方才瞧你進來表情不對,我還以為謝大人說了些什么。”
江辭寧想起方才錢太師那一眼,心中不是滋味,只勉強笑了下:“是其他事。”
她將自己方才和謝塵安一同跌倒,被錢太師和程壬看見的事情說了一遍。
蘭妃緊張起來:“錢太師此人乃朝中清流,一貫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他今日撞破你們二人的事,勢必不會袖手旁觀。”
“更何況……”蘭妃猶豫了下,還是說:“更何況謝大人身份敏感,如今本就有許多人對他攝政監國所不滿。”
江辭寧又何嘗不知道,原先她本想著兩人低調一些,盡量避免給他帶來困擾,可如今被人撞見……
錢太師身邊那個臣子她不知是誰,可就算錢太師和那位大人不把今日之事抖落出去,也無法保證將來不會有其他人再撞見他們二人。
她留在宮中……到底是不妥。
心中藏著事,江辭寧晚膳都沒用幾口。
天色黯下來之后,謝塵安來了。
他并未進來,只差人來通傳了一聲。
江辭寧一直在等他,見人來了,連忙披好斗篷出了殿門。
宮燈融融,他的影子沐浴在昏黃的光下,有些單薄。
謝塵安眉眼含笑,朝她伸出手:“去摘星閣?”
江辭寧猶豫片刻,到底是沒牽他的手,只垂眸道:“謝先生,走吧。”
謝塵安的手在空中微微僵持片刻,無聲垂下。
一路無言。
待到摘星閣,江辭寧主動推開門往里走:“今日我想自己爬上去。”
謝塵安落后一步,看她有些倉皇的背影,眼神一點點暗下來。
她在上方提著裙擺疾步爬樓,他在身后不緊不慢跟著。
待到頂樓,兩人的氣息都有些不勻。
謝塵安見她鼻尖上綴著一層細汗,遞出一塊干凈的絹帕給她。
江辭寧終于接過。
兩人指尖相觸。
她下意識往后一縮的時候,謝塵安攥住了她的手。
“辭寧,我會盡快安排好一切,讓你光明正大嫁給我。”
江辭寧掙扎了片刻,沒有掙脫。
她索性放棄了。
她扯著謝塵安往軟榻邊坐下:“謝先生,此事急不得。”
“我知道你馬上要發兵攻打大齊,哪有那么多時間耽誤在我身上。”
她唇邊浮現出輕軟的笑意:“待到一切塵埃落定,謝先生再娶我,可好?”
謝塵安反問:“你口中的塵埃落定是什么?”
江辭寧眼睫顫了下。
“兩國統一,天下太平,蕭晟長大登基,屆時謝先生想必也有大把的時間了。”
“我不同意。”謝塵安語氣冷硬。
江辭寧早知道他會是這樣的反應,主動拉住他的手,放軟聲音說:“可是現在時機不合適呀。”
“我畢竟是和親公主,又是大齊人,若是你娶了我,又出兵攻打大齊,世人會怎么說你?”
謝塵安冷笑:“名聲?謝某向來不在意。”
江辭寧沉默片刻,低聲說:“可是我在意。”
“謝先生,讓我猜一猜,你當初之所以留在大齊當太子太師,恐怕是為了獲取一些信息吧。”
她抬眸看他:“大燕和大齊這場戰役,不會很久,因為你已早已在大齊做了種種安排,對嗎?”
謝塵安看她許久,笑了笑:“我的殿下,一如既往聰明。”
江辭寧道:“我知道謝先生不愿讓百姓陷入動蕩,故而這場戰役一定會速戰速決。”
“你為大齊大燕做了許多,我不想你再受世人一重誤解。”
已經有不少大齊人罵他是個叛國賊。
若是謝塵安現在就娶了她,又會為他增添一重圖謀先帝宮妃的罪名。
畢竟她和親公主的身份乃是事實,無論當時燕帝和她究竟如何。
謝塵安沉默片刻,開口道:“辭寧,恕我自私。”
“若你愿意,世間將不再有長寧公主,也不再有謝大人,我只想與你做一對閑散鴛鴦,浪跡天涯。”
江辭寧眸光微動。
他們竟然不謀而合。
大齊一旦亡國,她不過也只是一個亡國公主。
長寧公主這個身份,背負了太多,只有徹底舍棄,才能得到自由。
江辭寧仰頭看他:“如先生所愿,我從來不想當長寧公主,也當得太久了。”
她笑著說:“所以你看,你我擺脫身份之時,便是一切塵埃落定之時。”
她眨了下眼睛:“以謝先生之能,也不會太久,對嗎?”
謝塵安終于退讓,他定定望著她:“好。”
江辭寧雀躍道:“那現在也答應我一件事吧。”
“我要出宮去住,而長寧公主,會因患病而亡。”
謝塵安倏然抬眸,黑瞳攝人心魄:“你不能離開皇宮,一步也不許。”
今夜有云,月色朦朧。
謝塵安的眼眸在晦暗的光下更加幽暗難辨,似是暗澤。
他難得露出侵略性的一面:“皇宮目前是最安全的地方,辭寧,你就呆在這里,哪里也不要去。”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幾分嚴肅,他又說:“外面不安全,只有在宮里,我才能最大程度保證你的安全。”
謝塵安沉默片刻,再度開口:“若是上次你被人擄走之事再發生一遍,我怕我會忍不住對整個顧氏動手。”
江辭寧一愣,她旋即拉住謝塵安的手:“謝先生,你放心,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情了。”
“那只是個意外。”
謝塵安垂眸看她:“你的安危大于一切,不要擔心這些流言蜚語會對我有影響。”
他笑了下,眼角眉梢帶著些輕狂的意味:“名也好,利也罷,謝某隨時可以拋棄。”
“但是殿下。”謝塵安停頓片刻,鄭重其事道:“謝某不可無你。”
或許是他的話分量太重,也或許是心底深處的不舍,江辭寧思索片刻,還是答應了他:“好,我繼續留在宮中。”
“可是謝先生,你我之間……在人前還是要保持距離。”
她認真看著他:“我還是不想成為別人攻訐你的理由。”
謝塵安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好,我答應你。”
臨近后半夜,又開始下起雪來。
這場雪綿延不休,一直下了三日之久。
第三日早晨,天色終于放晴,曹含章被人發現死在了自家小院中。
曹家受逆賊牽連,盡數貶為庶人,曹含章租賃的這間小院地處偏僻,因著風雪交加,平日里也無人走動。
直到曹含章籠絡的一群憤世嫉俗的謀士趁著雪停來找他“商議大事”,才發現他早已凍僵的尸體。
殺人的是應當是把薄劍,劍刃極薄,曹含章脖頸上細細一條血線,像是被劍吻過。
他躺在床榻上,像是睡著了一般安靜,血卻一直流到門外,將檐下的雪都染得鮮紅。
這是一場無聲又狠辣的謀殺。
也是一次警告。
謀士們做鳥獸散,生怕走晚一步,便被隱在暗處的殺手發現。
與此同時,謝塵安的馬車悠悠停在蕭翊的院落中。
今日蕭翊難道精神好了些,他正坐在炭盆前,賞著窗外雪景。
見謝塵安來了,他起身喚:“兄長。”
謝塵安立在原地,與他對視。
蕭翊眉眼間含著笑意,若不是瘦脫了相,也是個松風水月的俊俏公子。
謝塵安驀然想起他救下他的時候。
因為病痛折磨,那時候的蕭翊便如同現在一般枯槁干瘦。
那時候為了讓自己盡快看上去跟他更相似,蕭翊強迫自己每餐都用到撐為止。
短短半年內,他便跟換了個人一般。
一個照著蕭珩雕琢的人。
可惜這么些年,悉心調養的身體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謝塵安看著眼前形容憔悴的蕭翊,某些翻涌的情緒一點點被壓下去。
蕭翊這大半輩子,都是為他而活的。
臨到終了,生出幾分自己的心思,也不過是正常的。
他自然不信玉佩是他不小心遺落的。
但如今,質問沒有意義。
謝塵安終是上前一步,微笑道:“看你今日精神還算好,不若出去走走?”
蕭翊含笑點頭:“好。”
蕭翊身份敏感,不能隨意外出,兩人便在宅院中踱步。
雪后風光無限,兩人隨意閑話,一路走到湖心亭。
湖面早已結了厚厚一層冰,遠處孤鴻展翅,盤旋在湖面之上,尋找不到突破口,不得不放棄離開。
“兄長,我聽聞近日有曹家人在背后推波助瀾,攻訐兄長的身份?”
謝塵安沒什么表情:“背后議論而已,不足掛齒。”
似乎是怕他擔心,謝塵安繼續道:“幾位重臣都知道我的身份,只要有他們支持,別有用心之人成不了氣候。”
蕭翊點頭:“那便好,待到蕭晟再大些行了登基之禮,兄長屆時公布身份,自然能免去眾人質疑。”
他眉頭籠著淡淡愁緒:“只是這幾年,兄長恐怕要背負不少質疑和謾罵了。”
謝塵安眺望著遠處雪山,開口道:“你知我心中所想,名與利,于我無用。”
蕭翊怔了下。
他唇邊現出一絲極淺的苦笑,又很快消失不見。
謝塵安忽然轉頭看向他:“待到蕭晟長大,我會告訴他真相。”
蕭翊眸光微動。
“至于蘭妃……”
謝塵安淡淡道:“對她而言,燕帝已逝,反而是一種解脫。”
蕭翊心頭一緊,旋即就要跪下,“皇兄,玉佩……”
他被一雙手扶住。
謝塵安語氣極淡:“此事不用再論,專心養好你的身體。”
蕭翊深知他的脾氣,既然他不想再提此事,他便也不再言語。
他心中閃過一絲愧疚,但很快又被更強烈的情緒壓了下去。
蕭翊垂下眼眸,盯著湖面上的積雪緩緩直起身子。
可是皇兄……阿翊卻不想你背負這些莫須有的罵名。
謝塵安尚有事在身,看過他后匆匆離去。
蕭翊立在雪中,看著他的馬車消失在遠處,語氣淡下來:“人都處理好了嗎?”
暗衛負手:“聽命公子安排,曹含章籠絡的那批人都盡數處理干凈了。”
大氅沉沉壓在蕭翊肩上,襯得他的臉頰更加消瘦。
蕭翊道:“做得很好。”
暗衛猶豫片刻,開口道:“翊公子,謝公子只交代殺了曹含章,如今其他人也被一并處理……屬下擔心謝公子問責于您。”
蕭翊聲音又輕又緩:“兄長饒曹含章一命,他不知足,在背后勾結旁人給兄長制造麻煩,死不足惜。”
“至于其他人……”蕭翊笑了下,“亂吠的瘋狗,就該被打死。”
“否則哪一日被瘋狗從角落竄出來咬上一口,豈不是無妄之災?”
暗衛低頭:“是。”
蕭翊目光沉沉,越過連綿屋舍,落在遠處的皇城之上。
寒風凜冽,激得他握拳在唇邊咳嗽。
他緩緩閉上眼睛,將腥甜之味咽下。
殘破之軀,能為兄長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
刮了一夜北風,越發的冷了。
屋里炭盆都多添了一個,這才勉強抵擋寒意。
江辭寧今夜輾轉難眠,總是被外面的風聲驚醒。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到天亮,忽然聽到外面一聲驚呼。
江辭寧的心臟突突地跳起來,她披衣起身:“風荷?抱露?”
隔了好一會兒,風荷終于進來了。
她面色有幾分白,但臉上還是露出笑意:“殿下怎的不多睡一會兒?”
江辭寧心中不安,問:“怎么了?我方才聽到有人叫了一聲。”
風荷道:“是一個宮人不小心打碎了花瓶。”
江辭寧看著她:“風荷,同我說實話。”
風荷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開口:“……是謝大人。”
江辭寧驚得起身:“謝先生怎么了?”
昨日他有事出宮,并未回來,此時人還在宮外。
江辭寧抓著風荷的手抖了起來,后背也一陣一陣發涼,胃里直泛惡心。
風荷盡量讓語氣和緩些:“殿下切莫著急,謝大人昨日宿在謝府,遭人刺殺……”
江辭寧身形一晃,險些快要暈過去。
風荷語速飛快:“但殿下放心,謝大人并無性命之憂,昨夜刺客已經被緝拿,太醫也為謝大人處理好傷口,此時人已經回來了。”
江辭寧連衣裳都來不及換,便說:“我要去看他。”
“殿下!謝大人昨夜……昨夜失血過多,現下還在昏迷,殿下不若先作梳洗,再去也不急……”
風荷的話叫江辭寧怔了下。
對,她才說過,他們之間在人前要保持距離,若是此時衣衫不整便去看他,未免引得人無端猜測。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交代風荷:“派人去青玄宮走一趟,請蘭妃娘娘同我一起。”
兩刻鐘后,兩人出現在了嘉德殿。
謝塵安房外被人重重把守,見是她們二人,侍衛才推開了門。
屋內有太醫陪診,聽見動靜,忙起身行禮:“微臣見過蘭妃娘娘,長寧殿下。”
紗帳半垂,恰好擋住謝塵安的臉,看不清是什么情況。
江辭寧收回視線,問:“謝大人現在情況如何?”
太醫道:“殿下放心,傷口不在命脈,只是謝大人失血過多,因而才會陷入昏迷,微臣已讓大人服下人參養榮丸,稍作休息便會醒來。”
蘭妃眉頭微擰:“會對謝大人身體有影響嗎?”
“失血過多有損氣血,微臣會為謝大人悉心調養,每日讓謝大人服用八珍湯固本培元。”
蘭妃點點頭:“那便有勞大人了。”
“大人還請先下去休息,我們看看謝大人。”
太醫離開,蘭妃對江辭寧說:“我去那邊坐一下。”
她走到房間一角,給自己倒了杯水。
江辭寧快步走到床榻前。
她是第一次來到謝塵安的寢屋。
他喜青色,被衾用的是淺青色,此時覆在他身上,襯得他的臉龐更加蒼白,整個人猶如一捧將化的雪。
江辭寧不敢貿然查看他傷在哪里,只將手背輕輕貼在她的額頭上。
好在溫度不算高。
江辭寧松了一口氣,沒有發熱就好。
謝塵安唇色蒼白,嘴唇也有些干裂。
江辭寧打算起身給他倒杯水。
不料才剛起身,忽然有人從背后抓住她的手,將她往床榻上一帶!
對方動作之快力度之大,叫江辭寧踉蹌跌倒,驚得險些呼出聲!
似乎是壓到了他的傷口,謝塵安悶哼一聲。
江辭寧尚來不及開口,便有一片極薄的刀片抵住她的喉嚨。
第82章 信物
謝塵安手臂緊繃,只要略一用力,便可輕易劃開她的喉嚨。
江辭寧渾身僵硬,試探著喊:“謝先生。”
謝塵安冷意森森的目光微微一變,他迅速收回手,遲疑問:“辭寧?”
蘭妃聽到這邊動靜,起身查看:“辭寧,謝大人醒了嗎?”
江辭寧怕壓到謝塵安的傷口,束手束腳,再起身已經來不及了。
兩人跌作一團的畫面映入蘭妃眸中。
她沒忍住翹著唇笑了下,道:“方才我不小心將水弄在了衣裳上,我去更衣。”
屋內很快只剩下他們二人。
被衾之上的冷香,謝塵安身上的藥味混合在一起,從四面八方包裹住江辭寧。
她耳尖薄紅,小心翼翼掙扎著起身:“方才似乎壓到了謝先生的傷口,沒事吧?”
謝塵安察覺到傷口已經崩裂,但他微笑著搖頭:“無礙。”
江辭寧卻覺得他的面色更白了。
江辭寧猜到定是傷口崩裂了,對謝塵安說:“你的傷要緊,我去找太醫。”
謝塵安卻抓住她的手:“殿下,不要走。”
江辭寧一怔。
似是因為失血過多,他的眼神透著迷離,此時仰頭看著她,像是籠著薄霧的湖面。
江辭寧心中一軟:“好,我不走。”
“謝先生傷到的了哪里?現在疼不疼?”
對方是趁他熟睡,以匕首相刺。
若非當時他醒得夠快,恐怕那一刀正中心臟。
種種驚險,謝塵安略過不提,只說:“被匕首擦破了些皮肉,無礙。”
只是擦過皮肉,怎么可能失血過多陷入昏迷?
江辭寧知道他沒說真話,但此時也不想逼問他,只心疼地倒了一杯水端過來,“謝先生,喝點水吧。”
他就著江辭寧的手喝下一口水,蒼白的唇綴著淺淺水光。
江辭寧何時見過他這般模樣,眼圈都泛起紅。
謝塵安啞著聲音說:“辭寧,對不起,叫你擔心了。”
她問:“刺客身份查明了嗎?”
她才說完,又意識到謝塵安自昨夜遇險便一直在昏迷,又如何得知刺客身份。
她關心則亂了。
不料謝塵安道:“我有所猜測。”
只是他不愿多說,而是握住江辭寧的手:“是我疏忽了,昨夜應該回宮,否則也不會受傷累得你擔心。”
江辭寧更深刻的意識到,此前謝塵安所言非虛。
宮中的確是最安全的,敵人潛伏在暗處,四面八方,防不勝防。
皇宮雖然像牢籠,卻也將他們保護了起來。
江辭寧強忍哭音:“謝先生,我不離開皇宮了,會好好呆在這里。”
謝塵安眉眼染了笑:“叫殿下心有余悸,不敢再輕易離宮,這次就算是受傷也值得了。”
江辭寧嗔道:“哪有你這樣的。”
她不敢耽擱太久,生怕謝塵安的傷口得不到及時處理會變嚴重,匆匆說:“現在時間不合適,晚些我偷偷來看你。”
“先讓太醫給你處理傷口吧。”
謝塵安重復了一遍:“晚些時候,殿下會來看我?”
江辭寧點頭:“會的,不急于這一時。”
他含笑道:“好。”
江辭寧起身。
謝塵安再次抬手抓她的袖子。
兩人對視片刻,江辭寧咬了下唇,飛快俯身在他額頭輕挨了下。
柔軟與堅硬相觸,兩人都是一愣。
江辭寧飛快起身,臉頰薄紅一片:“我走了!”
她轉身倉皇離去。
謝塵安維持著一個姿勢,愣了許久。
直到太醫推門而入,方垂眸笑了下。
太醫重新處理好傷口之后,謝塵安喚來了歸寒。
方才臉上的笑意消失無蹤,謝塵安神色冰冷道:“刺客可都抓到了?”
歸寒抱拳:“一共五個刺客,其中兩個當場斃命,兩個身上藏了毒,自盡在牢里,還有一個我們用了些手段,現在還算清醒。”
“只是此人一直在尋找機會自盡,不肯松口透露身份。”
謝塵安道:“去看看。”
牢中燈火幽暗,森冷入骨。
謝塵安遠遠便聽到有人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聲。
刺客四肢被縛,嘴里也被塞了東西,此時痛苦得瘋狂掙扎。
直到一道頎長的影子落在他面前。
刺客緩緩抬起頭來。
面前的青年肩上壓著雪白的大氅,膚色冷白如玉,一雙眸黑的過分,此時正一動不動看著他。
刺客想扯唇笑,但嘴里塞了東西,最后做出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
謝塵安淡淡道:“讓他說話。”
有人走上前,撤掉他嘴里的東西。
刺客當即呸了一口,血沫落在暗衛身上。
他一臉憤恨盯著謝塵安:“謝賊,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謝塵安慢悠悠走近一步,音色猶如殘雪清寒:“你是孫家人,還是左家人。”
刺客面色大變,旋即又死咬道:“休想詐我!你是大齊派來的奸細!殘害忠良,意圖竊國,罪該萬死!”
他眼眸中浮現著幽暗的火光:“謝賊,你不得好死!”
只聽得咯噔一聲,他臉頰抽搐,嘴角流出一股暗色的血,很快沒了聲息。
謝塵安立在原地,重復了一遍:“殘害忠良,意圖竊國?”
他笑了下:“曹家暗中培植的勢力,還當真如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歸寒道:“屬下已命人加大追查力度,一旦拿到證據,便可對孫家左家動手。”
謝塵安抬了抬手:“不必。”
地牢光線昏暗,謝塵安的臉頰籠罩在一片陰翳之中。
“朝中對我不滿之人甚多,趕盡殺絕也堵不住悠悠眾口,只需加以警示即可。”
他的目光落在刺客身上,“把此人的頭顱送去左家。”
歸寒道:“那孫家那邊……”
謝塵安眼眸微深:“大難臨頭之際,盟友更容易便為仇敵。”
“是。”
謝塵安又道:“明日請蘭妃的父親到宮里來坐坐。”
若無人在背后以利相誘,孫家和左家,又為何會甘愿鋌而走險?
可惜了,蕭晟的外家偏偏這般拎不清。
當天夜里,有人將刺客的頭顱掛到了左大人的床榻前。
左夫人起夜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聲貫穿了整個左府。
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左大人便已經頂著黑青的眼底候在嘉德殿外。
雪下個不停,謝塵安起身的時候,左大人頭上已經覆了一層白。
謝塵安聽聞宮人稟報,連忙讓人將他迎進來,驚訝道:“左大人今日可是有要事相商?”
話音未落,左大人已經撲通一聲跪到地上:“謝大人,老夫受奸人指示,鬼迷心竅啊!”
謝塵安似笑非笑看著地上的左大人:“哦?何人指使,左大人不若說來與我聽聽。”
左大人眼眸一轉,哭天喊地道:“是蘭妃的父親,韓大人……”
臨近午時,又有人來報:“孫大人求見。”
謝塵安正在換藥,聞言道:“告訴他今日我約了韓大人見面,改日再來。”
宮人回話完畢,孫大人的冷汗霎時就落下來了。
他一早得知昨夜左家的事情,便知道事情敗露了。
那姓左的動作倒是快,一早就來了宮里,也不知和謝大人談了些什么,中午竟全須全尾地離開了。
孫大人這下哪還坐得住,忙不迭地趕進宮來了。
沒想到才到宮里,便聽說謝塵安約了韓大人見面。
那不意味著謝塵安心里已經跟明鏡似的!
真是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孫大人又腆著臉:“能否幫忙再通傳一聲,就說我有要事稟報。”
宮人面無表情:“孫大人請回吧。”
孫大人無可奈何,只能候在嘉德殿外。
好在他并沒有等上太久。
韓大人才剛剛一出現,孫大人便慢沖了過去。
韓大人如今亦是后背冒汗,一看見他,躲都來不及。
哪知孫大人見他不搭理自己,當即高聲嚷道:“韓大人,當初是你指使我和左家刺殺謝大人的,如今事情敗露,您可不能把事情都推到我們身上!”
韓大人身子一僵,胡須都倒豎起來:“休要胡說!”
話音落,一道顫抖的聲音響起:“爹爹?”
眾人回頭一看,才發現蘭妃抱著蕭晟立在不遠處,臉色煞白。
她重復了一遍:“背后指使刺殺謝大人的,是爹爹?”
江辭寧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用晚膳。
饒是她也微微一驚:“蘭妃的爹爹?”
風荷頷首:“是韓大人,孫大人這么一嚷嚷,不少人都聽見了。”
“蘭妃娘娘也沒有替韓大人求情,只說讓謝大人好好查清楚事情原委。”
江辭寧將玉箸擱下,道:“我要去一趟嘉德殿。”
蘭妃的母家韓家根基不算深厚,當初算是曹家的附屬。
后來曹家倒臺,韓家或許是因為蘭妃和蕭晟的原因,倒是沒受太多影響。
這一次為何會那么突兀安排人刺殺謝先生?
江辭寧疑惑重重來到了嘉德殿。
謝塵安正坐在桌案前,手中執著一封密信。
信中言明,曹含章籠絡的幕僚盡數被人殺害,時間就在曹含章死去的第二日。
再結合韓廷所說,一切都得到了解釋。
韓廷自稱一個曹家人暗中找上門來,告訴他自己手中有一件可以起復一個家族的寶貝。
這寶貝乃是曹太后當年秘密托付給曹含章的,后來曹含章落難,又將此物暗中轉移給了他。
或許是利欲熏心,也或許是曹家的狗當久了,韓廷被說動。
曹家人又說:“謝塵安為人狠辣,不僅殺了曹含章,還將他的幕僚也都盡數殺了個干凈。”
“你曾是曹家的人,謝塵安定然已經對你懷恨在心,現在不動你,不代表將來不動你。”
“曹家已經倒臺,我也無力重振曹家,但你是蕭晟的外祖父,將來新君即位,你還能容忍一個大齊人挾天子以令眾臣嗎?”
“我愿以這件寶貝作投名狀,我助你韓家起復,他日你許我富貴榮華。”
如此荒誕,可偏偏韓廷被說動了。
因此才有了后續一連串事情。
謝塵安原本只當是韓廷上了當,直到他支支吾吾說:“那人說,這寶貝和羌昊王有關。”
謝塵安眼神一凜。
顧老曾經說過,蕭翊胎中所中之毒便與羌昊王有關。
當年是曹太后給蕭翊母親下的毒,這件寶貝又與羌昊王有關……
如此看來,竟是說得通的。
謝塵安當即命人去抓那曹家人。
好在韓廷也不算蠢,留了個心眼暗中監視著那曹家人,謝塵安沒費什么力氣便將人抓來了。
謝塵安放下密信,拿起那枚半月形狀的玉佩,只覺莫名有些眼熟。
此物便是曹家人口中的寶貝。
那曹家人在自盡之前破口大罵,惡毒地詛咒他不得好死。
旋即又癲狂大笑,罵韓廷太蠢:“這玉佩根本沒用!根本沒用哈哈哈哈哈——”
“謝賊,你害我曹家滿門覆滅,我就是連死了也不放過你!”
韓廷直至此時才知道,自己是上當了。
也是,若是這玉佩當真那么神奇,曹家人又為何會找上一個外人?
正思索著,門外忽然傳來通傳聲:“長寧殿下到。”
謝塵安腦海中靈光一現,猛然抬眸。
這玉佩,和辭寧身上那塊竟有些相似。
江辭寧進了屋,見謝塵安目光灼灼看著她,不由一愣:“謝先生?”
謝塵安眸光微動,對她說:“辭寧,你過來看看這個。”
江辭寧疑惑,上前幾步。
待到看清桌案上那塊玉佩之后,江辭寧瞳孔一縮。
她疾步走上前,將玉佩拿起來細細端詳,抬眸看謝塵安:“謝先生,這玉佩……你是哪里得來的?”
謝塵安問他:“是不是你托燕帝找的那一塊。”
江辭寧并不覺得奇怪。
當時她同燕帝稟明此事之后,燕帝曾找人來拓印自己手中的玉令。
因此謝塵安看到這塊玉佩會想起她手中的玉令,也并不奇怪。
兩人如今的關系不同往日,江辭寧也不想遮遮掩掩,直接拿出自己的玉令,與玉佩放在一起。
兩塊玉能合起來。
合上之后,是一個雙月的形狀。
她盯著手心的雙月玉佩,眼睫微顫。
她最初來大燕,就是為了尋找這塊玉佩的下落,如今經歷過許多事,再看到這塊玉佩,心中竟不知作何感想。
謝塵安注意到她漫長的沉默,他主動伸手,將她微涼雙手籠在掌心。
他沒有開口問江辭寧為何要尋找這塊玉佩,只是輕聲說:“這塊玉佩,和羌昊王有關。”
他將事情始末講了一遍。
江辭寧有些訝異。
羌昊王她也聽說過,羌昊王的領地乃在大齊西南方向,獨立為王。
據說此地百姓擅長制毒,性情古怪,向來不喜與外人接觸。
此前大齊多次派出使臣前往,卻都無功而返。
總之是個極為神秘的地方。
可是爹爹怎么會和羌昊王有所交集?這塊玉佩又有什么作用?
謝塵安看出她的疑惑,道:“我已經安排人前往洵南查探。”
他猜測這塊玉佩或許是個信物。
曹家手中只有半塊,因此沒用,如今兩塊玉佩合二為一,蕭翊的毒或許能解。
他將這些猜測盡數隱去,并未提蕭翊的毒。
只是江辭寧太過聰明,她問:“這玉佩是不是信物?”
謝塵安停頓片刻,微笑道:“我猜測是。”
江辭寧更是不解,她主動告知了謝塵安玉佩的由來,又說:“我爹爹應當從未去過洵南地界,為何會與羌昊王有所交集?”
“謝先生,我將這塊玉令給你,若是信物,待到你的人見到羌昊王之后,也要問個清楚。”
謝塵安眼角微動,“這畢竟是你爹爹的遺物,還是放在你這里為好。”
他將另一塊玉佩也遞給她。
江辭寧沒有接:“既然這玉佩關乎一個秘密,依辭寧看,不若謝先生與我各自執一半,這樣也免得不慎遺落,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此也好。
謝塵安收回玉佩:“你放心,一旦我這邊有消息,邊來通知你。”
江辭寧彎了下眼角:“嗯,謝先生辦事一向妥帖。”
謝塵安笑著看她:“這么晚了,殿下來找我定是有事。”
江辭寧收斂神色:“我是想問一問,謝先生準備如何處理蘭妃的爹爹?”
幽暗燈火落在謝塵安眼眸中,他半垂眼簾:“辭寧想為韓大人求情?”
江辭寧沉默片刻:“此人不能再留在朝中,但他到底是蘭妃的爹爹,若是可以,我希望謝先生能留下他一條命。”
謝塵安笑了下。
“我當殿下為何會對蘭妃青眼有加。”
他倒了一盞茶遞給江辭寧:“下午蘭妃和你的說辭幾乎一致。”
“蕭晟的外祖父雖然糊涂,但母妃卻是個拎得清的。”
他道:“你放心,謝某亦不想讓蕭小小年紀,便失去外祖一家。”
江辭寧莫名想起夢中他牽著幼帝的畫面。
她沒忍住彎唇,她比所有人都先看到了蕭晟的長相。
謝塵安問:“殿下在笑什么?”
江辭寧插科打諢:“我們謝大人將來定會跟新帝和睦相處的。”
謝塵安看她:“殿下很喜歡孩子?”
江辭寧不知道他的話題為何跳到這里,思索了一下說:“算不上喜歡,也不討厭。”
謝塵安“嗯”了一聲。
“謝先生問這個干嘛?”
“在想……之后我們便不要孩子了。”
他用最為平靜的語氣道。
江辭寧被茶水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謝塵安忙替她撫背。
他的手剛剛觸上她的背脊,江辭寧卻是放下茶盞便說:“我來得夠久了,該回去了。”
江辭寧臉漲得通紅,落荒而逃。
謝塵安的目光落到她方才喝過的茶盞上。
月白色的薄瓷,上面落了一點嫣紅的口脂。
他緩緩端起茶盞,送到嘴邊淺啜了一口。
生產之于女子而言,十分兇險。
他的殿下那般嬌小,如何能孕育一個孩子?
更何況一個孩子意味著諸多麻煩。
當初若是母親不懷他,也不會被曹氏嫉恨,落得那般下場。
沒有羈絆,便無束縛。
他希望他的殿下……這一生都能自由自在。
第83章 同心
大齊,皇宮。
孫蔓怡半瞇著眼,一個宮人坐在下首,給她染著指甲。
忽有一個宮人匆匆進來,附在孫蔓怡耳邊支支吾吾說:“毓秀宮那位死了,圣上,圣上現在不肯走……”
孫蔓怡睜開眼睛,冷笑一聲:“好歹也是一國之君,這般荒誕,也不怕被人戳著脊梁骨罵。”
宮人屏息不敢說話。
孫蔓怡道:“事情發生在毓秀宮,本宮也不好坐視不管,隨本宮去一趟吧。”
毓秀宮外,幾個小宮女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這文貴人不是才進宮一個多月嗎?”
“已經算長了,之前那位張貴人才入宮十日,就被殺了……”
“你們說圣上對那位長寧公主,到底是愛是恨?”
“說是恨吧,圣上在民間四處搜尋和長寧公主眉眼相似之人,接近宮中便封為貴人,還讓住在毓秀宮。”
“可說是愛吧,這些貴人又都活不了太長時間,輕易便被圣上殺了……”
“這長寧公主到底有什么好的,嫁到大燕,如今都守了寡了,還叫咱們圣上這般掛念著。”
另一個宮女笑嘻嘻說:“圣上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依我看,圣上遲早要把那長寧公主搶回來。”
一道冷冷的聲音響起:“圣上的話也敢編排,嫌活膩了!”
宮人們回頭一看,皇后冷臉站在她們身后。
宮人們霎時跪了一地。
孫蔓怡拖著華麗的裙擺走過去,紅唇微啟:“帶下去拔舌,趕出宮去。”
哭號求饒之聲不絕于耳,孫蔓怡沒有回頭,徑直走到毓秀宮。
宮人們守在房門外,見她來了,下意識想要阻攔。
孫蔓怡的貼身宮女瞪他們一眼,眾人不敢阻攔,只能哆哆嗦嗦開了門。
屋子里浮動著糜爛而血腥的氣味。
孫蔓怡撥開重重帳幔,走向里屋,待到看清屋中景象,驚得往后一退。
顧行霖衣衫不整癱坐在地,懷中摟著一個渾身赤。裸的女子。
那女子白皙的肌膚之上布滿青紫痕跡,有的地方被人啃咬研磨,有的地方被細鞭抽打,皮肉都爛了,鮮血淋漓。
她頭發被人扯得亂糟糟,纖細的脖頸往后彎折出一個詭異的幅度,脖頸之上,指印清晰可見。
顧行霖聽見她的聲音,緩緩抬起頭,眼眶血紅:“皇后,你說燕帝是不是也是這樣折磨長寧的。”
孫蔓怡覺得,顧行霖瘋了。
她努力擠出一個哭一樣的笑,“陛下,文貴人已經死了,臣妾找人幫陛下處理了吧。”
最終孫蔓怡差人來帶走了顧行霖,又命人將文貴人的尸身裹好,別叫旁人輕易瞧見。
回去之后,孫蔓怡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夢中顧行霖手執一把匕首,將她的皮肉一塊塊割下來,邊說:“皇后,燕帝也是這樣對長寧的。”
她半夜驚醒,叫來貼身宮女:“幫本宮上妝,本宮要去找太皇太后。”
宮人溫聲哄勸:“娘娘,您睡迷糊了,現在是半夜,而且太皇太后上個月便去靈臺山禮佛去了,現在不在宮中。”
孫蔓怡漸漸回過神來,她胸口起伏著,不安之感縈繞于心。
孫蔓怡的感覺沒有出錯。
顧行霖的舉止變得越來越狂悖。
文貴人被他掐死之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風聲,有臣子上朝時言辭激烈彈劾他,竟被他當場砍下頭來。
血將龍袍都染了色,他笑得癲狂:“季大人說朕與那燕安帝別無二般,那朕自然得表現表現才是。”
此事過后,朝中臣子誰還敢冒頭?人人只求明哲保身。
也有人私下嘆息,顧行霖尚在東宮的時候,賢名遠揚,素有仁善之稱,如今怎會淪落到這般模樣。
誰都沒想到,幾日后,大齊這位新帝做出了更加叫人大驚失色的事。
顧行霖派出一對人馬前往鄞州,掘了那位威名遠揚的鎮國大將軍的墓。
江辭寧聽聞此事的時候,摔碎了手中花瓶。
青釉瓷片割破江辭寧的手,霎時間鮮血汩汩。
風荷驚得連忙叫人來幫忙,一邊用干凈的帕子捂住傷口,一邊問:“殿下,痛不痛?”
江辭寧卻麻木得痛都感覺不到了。
她重復:“顧行霖命人去掘我爹爹的墓,衛濯得知此事后闖進宮中,被以謀反之由當場打入大牢?”
她神情有些恍惚:“顧行霖他是瘋了不成?”
風荷抿了抿唇,不敢將更多的事告訴殿下。
譬如那些和殿下眉眼相似,又被顧行霖虐殺的女子。
抱露在旁邊已經哭了出來:“殿下,顧行霖他欺人太甚!!”
那可是殿下的爹爹,大齊的英雄啊!
顧行霖他,他不得好死!
江辭寧面色冷沉,卻不見悲傷,她緩緩開口:“抱露,我爹爹和娘親的遺骸都沒事。”
抱露愣了下,疑惑抬頭。
江辭寧道:“爹爹和娘親的遺骸,早已被我遷來了大燕。”
謝塵安聽聞消息趕到凌云宮時,聽到的便是這一句。
江辭寧注意到謝塵安來了,開口喚他:“謝先生,衛濯那邊……”
謝塵安眼眸微動,“我會力保衛濯,他的安危你無需掛懷,倒是鎮國將軍……”
一旁的風荷抱露也都露出好奇的表情。
江辭寧嘆了口氣。
當初她決定通過和親遠赴大燕,便存了不會再回到熟悉之地的打算。
她設想的是,一切塵埃落定之后,她會借著宮中密道悄悄離開,從此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安度余生。
至于鄞州,她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無法將爹爹和娘親留在鄞州,此后山水相隔。
爹爹曾經說過,青山處處可埋骨。
因而她自作打算,讓舅舅帶著爹爹和娘親的遺骸一路來到了大燕,如今已經擇了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將他們安葬。
只是江辭寧還來不及前去祭拜。
謝塵安見她嘆氣,沒有繼續問下去,只說:“既然鎮國將軍和殿下母親的遺骸沒有事,那謝某也就放心了。”
江辭寧點點頭,將來她會帶他前去看望爹爹和娘親的,倒也不急于一時。
她方才之所以失態,是因為衛濯。
于是江辭寧問:“謝先生,衛濯如今孤身一人在朝堂之上,這一次定然又因為此事惹惱了顧行霖,我想問……”
她停頓之際,謝塵安開口:“想問他什么時候可以離開大齊么?”
江辭寧頷首,目光灼灼看著他。
謝塵安微微一笑,眼眸中卻帶著寒光:“辭寧,快了。”
“原本蒼狼軍還要等候一段時間,但這一次顧行霖自己蠢到將把柄遞到我們手上。”
“顧行霖這等不忠不義之人,勢必要被天下人所討伐。”
江辭寧心突突地跳起來。
“蒼狼軍是要開始攻打大齊了嗎?”
謝塵安輕輕拉住她的手:“別怕,待到開春,戰事必能結束。”
雖然一切都比夢中提前了,但江辭寧知道最后的結局。
她回握謝塵安的手:“嗯。”
兩人十指交纏,江辭寧浮動的心緒漸漸被壓下去。
她看著窗外銀裝素裹的雪景想,待到開春,一切塵埃落定后,她就帶謝先生去見爹爹和娘親。
***
三日后,顧行霖以衛濯與平南王合謀造反為由抄了衛府,并定于十日后問斬。
顧行霖旋即集結軍隊,揮兵直向平南王。
平南王當年曾也是爭奪皇位的強有力人選,后來顧行霖的父親繼位,平南王退居封地,一直低調行事。
顧行霖奪位之時,平南王曾有異動,可后來又不知為什么,偃旗息鼓。
顧行霖這皇位到底是逼宮得來的,雖說當時做得隱秘,但到底是流言四起,民間有不少聲音說要擁護平南王繼位。
這一次顧行霖實則也是借衛濯一事故意發難平南王。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平南王不死,顧行霖心中不安。
只是顧行霖沒想到,這場討伐會演變成這樣。
平南王手中本該無兵,怎知朝廷大軍攻打平南王封地之際,忽有一支異軍突起,打得朝廷節節敗退。
此軍名為“蒼狼”,竟是由多年前便死亡的陳洲陳將軍所率領!
朝廷的人短短幾日便折損了大半。
顧行霖接到消息后,氣得將桌案上的奏折盡數掃落。
“好一個陳洲!好一個平南王!將朕玩弄于股掌之間!”
然而顧行霖沒有想到,當天夜里會發生一件更令他震怒的事。
內侍哭喪著臉敲響房門:“陛下,有人劫獄,衛濯被劫走了!”
江辭寧得知衛濯被人救出的消息時,正在用一碗蜜豆牛乳酪。
她連東西都不用了,起身道:“衛濯現在在哪里?可有受傷?”
謝塵安的目光落在她唇角沾染的一點乳白色牛乳上。
他抬手,輕輕替她拭去那點白。
江辭寧后知后覺,臉頰霎時染上薄紅。
她忙取出帕子,按壓唇角。
謝塵安眼角染了點笑,“你放心,衛濯已由我的人安排至安全的地方。”
江辭寧沒有問什么時候能見到他。
畢竟蒼狼軍已經出手,兩國戰事正式開始,想必再想和親朋故友相見,要等戰事結束。
謝塵安洞破她的心思,又說:“徐公子身邊也有我的人暗中保護,徐公子智謀過人,定能保護自己。”
江辭寧點點頭,她沉吟片刻,又道:“洵南那邊有消息了嗎?”
謝塵安拉著她坐下,語氣溫和:“那邊尚無消息,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切莫思慮過多,思慮傷身。”
江辭寧嘆了口氣:“正逢多事之秋,實在是沒辦法不多想。”
謝塵安眼眸微動,本要說出口的話打了個轉,又被咽下。
最后他對她說:“明日應該有日照金山之景,晚些時候我接你去摘星閣。”
江辭寧愣了下,才輕輕點了點頭,小聲說:“好。”
謝塵安傍晚有事,兩人并沒有一同用晚膳,只說酉時過后會命人來接她。
江辭寧早早用了晚膳,吩咐風荷抱露給她備水。
抱露一邊往浴桶里加著曬干的花瓣,一邊道:“殿下怎的這么早就要沐浴?”
風荷瞪她一眼:“就你話多。”
她余光瞥見掛在檀木衣架上的鵝黃色鴛鴦戲水肚。兜,不由心中感慨。
一邊是欣喜殿下心有所托,一邊又惴惴不安。
她再次交代風荷:“今夜殿下要在外面留宿的事情,一定遮掩好了,莫要旁的人察覺。”
抱露點頭如搗蒜:“放心!”
沐浴之后,江辭寧剛剛將長發擦拭得半干,謝塵安派來的人便到了。
風荷卻不許她走:“外面冷著呢,殿下把頭發再烘干些,省得出去著了涼。”
于是又耽擱了小半個時辰。
江辭寧來到摘星閣的時候,天色已經黑沉如墨了。
今夜無雪,天際掛著稀疏的星,空氣里盡是獨屬于冬夜的清冽。
江辭寧站著摘星閣前,看著被宮燈映亮的銅環,竟有些不敢踏進去。
宮人輕聲說:“奴婢便送殿下到這里。”
江辭寧深吸一口氣,終于推開了門。
樓梯早已被人打掃得光可鑒人,江辭寧扶著紅松木闌干,慢悠悠往上爬。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每往上一層,她便覺得空氣中他的味道濃郁了一分。
藥味的清苦淡了,更多是松木般沉寂曠遠的香。
江辭寧手中挑著宮燈,裙擺長長,逶迤在身后。
她驀然想起那一晚,她抱著酒敲開他的門,那雙黑沉如墨的眼,和那柄挑起她下巴的戒尺。
馬上就要到頂層了。
昏黃溫軟的光傾瀉而下,照亮前方的階梯。
江辭寧忽然停住了腳步。
她胸膛起伏,鼻尖上綴著一層晶瑩的細汗,仰頭看著最后幾梯。
忽然有人出現在盡頭。
光線被那道頎長的身影分割,他身如青松,玉管高束,猶如立在云霄之巔的謫仙。
他聲音清冷:“殿下為何不上來。”
江辭寧喉頭發干,正要回話,對方忽然一步步朝她走來。
江辭寧手中的宮燈映亮他的臉。
他的眸色過于幽暗,似是要將燈火都盡數侵吞。
謝塵安微微一笑,伸出手:“殿下,上來吧。”
江辭寧握住他的手。
他掌心炙熱,而她掌心濕寒,江辭寧輕輕一顫,在提步的那一刻,險些跌倒。
謝塵安牢牢抓住她的手臂,將人護住:“殿下,小心。”
兩人十指相扣,一步步走到頂樓。
在看清頂樓布局的時候,江辭寧僵住。
面前多了一副巨大的屏風。
屏風之上,一個少女提裙奔跑在細雪紛紛中,青瓦紅墻之下,男子含笑朝著她伸出手。
這幅畫,畫的是他們二人。
江辭寧走上前,指尖輕輕從屏風上劃過。
她回頭看謝塵安:“這幅畫,是謝先生畫的嗎?”
謝塵安唇角含著淺淺的笑。
江辭寧喃喃:“是這個場景……”
她旋即一笑。
她明白了,就在那一晚,他們心意相通。
江辭寧微笑:“謝先生,我很喜歡這幅畫。”
燈火幽暗,他們緊挨的身影映在屏風之上。
屋中浮動著淡淡的香,分明極淡,又如雪中寒梅,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江辭寧忽然有幾分緊張。
但她還是緩緩伸手,輕輕拽了下謝塵安的衣袖。
謝塵安垂眸看她。
江辭寧輕聲說:“謝先生,頭低一些。”
謝塵安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從善如流俯下身來。
江辭寧抓著他的衣袖,輕輕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少女的唇如同蹁躚的蝶,悄然落下,又很快離開。
青年身形僵硬,一動不動立在原地。
江辭寧眸子里浮現一層淺淺的水光,似是瀲滟的湖。
她有幾分不好意思,別開臉想要繞到屏風之后。
哪知剛剛走出去一步,便被謝塵安抓住手臂。
他用了些力,將人往自己的方向一帶——
江辭寧踉蹌著往后退了兩步,背脊抵上冰涼屏風。
謝塵安長睫半斂,清寒如雪的眼眸此時黑沉一片,隱隱可見深處掩藏的幽暗情緒。
他忽然伸手,籠住江辭寧纖細的脖頸,傾身吻了下來。
他的唇是涼的,帶著雪意的清冽,輕輕輾轉。
淺嘗輒止仿佛不夠,他無師自通,撬開她的貝齒,直直侵入……
江辭寧不知是何時倒在他懷中的。
發釵掉了一根,青絲交纏,屏風都錯了位。
江辭寧眼神迷離看著他,緩緩伸出手,攀上他的腰帶。
謝塵安神色微凝,旋即捉住她的指尖。
青年手心滾燙,灼得她指尖都顫了一下。
江辭寧紅唇闔動:“謝先生……”
嗓音沙啞,尾調帶著破碎的吟哦。
一開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懷中之人粉面桃腮,似是枝頭邀人采擷的花。
謝塵安竭力控制,才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瀾:“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江辭寧輕輕咬了下紅唇,聲如蚊蚋:“……知道。”
謝塵安竭力維持的平靜霎時潰不成軍。
他呼吸亂了幾分,一點點掰開江辭寧攀住她腰帶的手。
江辭寧眼眸中先是不解,而后又是難堪,她掙扎片刻,想收回自己的手。
然而謝塵安卻用了些力氣拉住她,低頭,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他聲音喑啞:“殿下,再等等。”
他將鼻尖貼在她的掌心,像是在頂禮膜拜。
“等嫁給我。”
掌心酥麻。
謝塵安停頓片刻,緩緩直起頭。
他的眉眼尤然帶著清冷之色,只是眼尾泛著淺淺一層薄紅,像是醉了酒。
謝塵安看著她的眼睛:“殿下,待我從大齊歸來。”
他沒有說完,但江辭寧明白他要說什么。
她彎著眼笑:“好。”
謝塵安似乎在輕聲嘆息。
他牽著江辭寧的手,往屏風后帶。
屏風后也做了新的布置。
原先只有一張靠在墻角的軟榻,此時卻變成了兩張,中間放著圍屏,可以將圍屏拉開相隔。
江辭寧此時才明白一開始便是自己……會錯了意。
貼膚的是一件從未穿過的小衣,江辭寧此時霎時覺得不自在起來,臉頰上好不容易消散下去的熱意此時又再度涌起。
謝塵安注意到她腳下的遲疑,回頭問:“怎么了?”
江辭寧忙跟上他:“沒什么……”
謝塵安的目光落在軟榻上,旋即又移到她帶著香的青絲上。
她向來是守時的,可今日卻晚到了小半個時辰。
謝塵安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緣由。
他眼眸微動,不動聲色握緊了她的手。
是他不好,叫她誤解了。
屋內布局經過調整之后,可以直接坐在最外圍的羅漢床上賞雪觀月。
茶水已經沸騰,條案上放著江辭寧愛吃的糕點。
為了緩沖方才的尷尬,江辭寧捻起一塊芙蓉綠豆糕,小口咀嚼著,謝塵安不說話,她便一直佯裝吃糕點。
這點心做得小巧可愛,可也禁不住江辭寧一直拿,很快便空了一盤。
江辭寧再度伸手的時候,謝塵安忽然遞來一杯茶:“用多了不好克化。”
江辭寧一愣,才發現自己方才竟不知不覺用完了一整盤糕點!
她大為窘迫,接過茶水喝了一口,不料不小心被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一只手帶著溫柔的力度輕輕拍打她的后背,江辭寧好不容易平復,聽到他含著笑意說:“謝某并非洪水猛獸,殿下怎么這般怕?”
江辭寧咳得更厲害了。
她生怕被他看穿自己方才的心思,只能邊咳邊說:“晚膳用得早,有些餓了而已。”
謝塵安但笑不語,只是默默給她遞了一塊帕子。
雪轉眼又落了下來。
他們此時身在高處,一仰頭,便是紛紛揚揚的大雪從漆黑天幕落下,再無其余遮擋。
江辭寧率先起身沖到闌干邊,伸手接雪:“謝先生,下雪了。”
謝塵安在此處看過很多次雪。
曾經這里給他的記憶,是高處不勝寒,是年少時的自己在亙古寒夜中站了一宿又一宿。
可如今,一切竟恍若隔世。
他走上前,溫柔拂去她發上的雪花,輕聲說:“又下雪了。”
他們并肩而立,直到睫毛都被雪染白,江辭寧終于被謝塵安拉著回了屋。
江辭寧的鼻尖都被寒風吹得通紅,她捧著滾燙的茶盞暖手,臉上帶著輕快的笑意。
謝塵安喉頭微滾,原本要說出口的話被默默咽下。
他想,等明天吧。
等陪她再看完一場日出。
屋外月色清淺,雪斷斷續續下著,屋內炭盆燒得正旺。
兩人絮絮說著些閑話,江辭寧也不知是何時睡過去的。
謝塵安將她輕輕擁入自己懷中。
江辭寧睡著的時候極為安靜,只有睫毛翩躚如蝶。
他看了她許久,像是要將她的眉眼都鐫刻到心底。
窗外雪落無聲,謝塵安一夜未眠,守著他的殿下,直到東方既白。
江辭寧再醒來時,窗欞外已是霞光萬道,流云清淺。
謝塵安立在窗欞邊,聽聞動靜,回眸看來:“殿下,太陽出來了。”
他們一起看完一場絢爛至極的日出,直到最后,謝塵安終于開口:“辭寧,我要去大齊一趟。”
江辭寧的笑意凝固在臉上,片刻之后,她問:“什么時候出發?”
“三日后。”
她的眉眼都垂下來,帶了一點委屈巴巴的意味。
謝塵安沒忍住,伸手輕輕幫她鬢邊被吹亂的發別到耳后,聲音溫軟,帶了些哄勸的意味:“我會盡快回來。”
“盡快是多久?”
謝塵安篤定道:“除夕之前。”
江辭寧艱難地點點頭:“好……”
謝塵安只覺得心臟酸麻不堪,像是被人重重揉捏。
他將她攬到懷中:“回來的時候,我會送你一件禮物。”
江辭寧埋在他懷中,嗅著滿懷冷香,悶悶說:“不要什么禮物,只要你平安歸來。”
謝塵安手臂微微收緊。
他垂眸:“大燕民間有習俗,給遠行之人系上一個同心結,他便能平安歸來,殿下可以為我編一個同心結嗎。”
“我出發那日,殿下把它送給我。”
江辭寧抱他抱得更緊了。
“嗯。”
第84章 成敗
謝塵安離宮那一日,沒有驚動江辭寧。
天色還未亮,他便已經整裝齊備,臨行前特意繞到凌云宮門口駐足片刻,才離開。
江辭寧壓根沒睡。
她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估摸著人應該已經離開了,才悶悶問:“同心結到謝先生手里了嗎?”
風荷點頭:“昨晚我親自送到歸寒手上的。”
風荷欲言又止:“既然謝大人來了,方才殿下為何……”
她旋即想到什么,緘默不言。
江辭寧蜷縮在被子里,只露出兩只眼睛:“我不想送他離開。”
以往爹爹每次出征,她和娘親都會出門相送,盼他平安。
可是最后,爹爹還是沒能平安歸來。
哪怕她知道謝塵安定然不會有事,可眼睜睜看著他離開的滋味也太過難熬。
她只能將自己藏起來,裝作他還在嘉德殿,只是因為政務繁忙,數日不能見面罷了。
風荷察覺到她低落的情緒,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殿下繼續睡一會兒吧。”
她將帳幔放下,悄聲退了出去。
不多時,江辭寧忽然聽到門外有交談聲響起。
“……這是謝大人交給殿下的。”
“要等殿下親手打開。”
江辭寧豎起耳朵聽了片刻,一把掀開被子,沖到門邊拉開門:“謝先生要把什么交給我?”
抱露手里捧著個小小的匣子,“殿下你醒啦?方才奴婢看還在睡覺,不敢吵醒你。”
她把匣子交給江辭寧:“是謝大人吩咐人送過來的。”
江辭寧打開匣子一看。
是滿滿一匣子的糖。
這糖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個個晶瑩剔透,形狀沒有重復的,顏色也各異,霎是好看。
抱露笑著說:“謝大人說,同心結他收到了,這匣子糖,殿下一天吃一顆,把糖吃完的時候,他就會平安歸來。”
江辭寧捻起一顆冰藍色的糖放到口中,帶著涼意的清甜之味在舌尖炸開。
原本滿心的苦澀似乎都被嘴里的甜味驅散。
江辭寧看了眼匣子里的糖,喃喃道:“一天一顆,也要吃好久呢。”
風荷和抱露對視一眼,兩人面上都帶著揶揄的笑。
風荷溫聲說:“很快的,殿下找些樂子打發時間,一個多月很快就過去了。”
嘴里的糖吃完了,江辭寧又想伸手拿出一顆。
遲疑片刻,還是作罷。
一天一顆,若是多吃,后面便沒得吃了。
抱露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腦袋:“瞧奴婢這記性!”
她從袖子中抽出一封信遞給江辭寧:“謝大人說,等殿下愿意打開匣子的時候,便將這封信一并交給殿下。”
江辭寧笑了下,接過信來,展信讀了一遍。
她一目十行,眼眸越來越亮。
待到最后,她隨手拿起一件斗篷,一副要外出的模樣:“風荷,謝先生現在出宮了沒?”
風荷估算了下時間,“應該已經出宮門了。”
“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南宮門。”
江辭寧推開門就跑:“隨我去南宮門!”
好在凌云宮離南宮門不算遠,她一路小跑,登上南宮門的時候,遙遙看見不遠處一隊人馬逶迤在雪地中。
她跑得太急,發髻都有些亂了,瓷白臉頰上更是浮著一層薄紅,鼻尖也綴了一層晶瑩的細汗。
她扶著宮墻,仔細辨認那隊人馬。
另一邊,謝塵安打馬過長街,肩上大氅籠了一層薄薄的白雪。
周邊將士都察覺到他們行進的速度慢了些,但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前行。
再走一段路,身后的皇城便被拋遠了。
謝塵安忽而勒住韁繩,回眸望去。
他眸色一凝。
宮墻連綿,浩渺無邊,江辭寧披著一件月白色的斗篷,立在宮墻之上。
朔風拂動她的斗篷,寬大的邊角隨風招展,她的青絲也在風中亂舞。
他們離得太遠。
仿佛她是天宮之上的仙娥,而他身在凡塵。
下一刻,江辭寧忽然舉起一只手來,朝著他用力揮舞。
將士們察覺到謝塵安的停頓,紛紛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宮墻之上的長寧公主。
雪色凝重,天地蒼茫,連綿的宮墻如同山岳壓頂,偏偏那道身影輕盈靈動,讓周遭一切都鮮活起來。
有人悄悄看向謝塵安。
長寧公主與謝大人的傳聞不是一日兩日,這是他們第一次親眼瞧見。
平日里向來清冷不近人的謝大人此時眉眼含著溫柔,遙遙看著長寧公主的方向。
而長寧公主亦于萬千人的注視中,認真地凝望著謝大人。
此時他們相隔甚遠。
但愛意無從阻攔。
江辭寧忽然張開雙手放在唇邊,似乎在喊著什么。
朔風將一道細細的聲音卷到眾人面前。
“……平安!”
“平安!”
也不知是誰先回應的,將士們緩緩舉起手來,高呼“平安!”
雪漸漸大起來了,似乎要將一切都湮滅。
唯有“平安”二字響徹天地,風雪亦不能撼動半分。
雪后清寒,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從皇宮偏門離開。
馬車上鋪著柔軟的毯子,江辭寧擁著斗篷,打起車簾一角,看著身后皇宮漸漸遠去。
風荷萬萬沒想到,謝大人會安排自家殿下出宮。
如今時局緊張,待在皇宮里本來是最安全的。
江辭寧看著風荷愁眉不展,忍不住笑道:“好風荷,只是出宮,又不是要去什么危險的地方。”
天天呆在皇宮里,抱露其實也膩得慌,她也不明白為什么風荷愁眉苦臉的。
于是說:“謝大人對我們殿下多好呀,怕殿下在宮里憋悶,還特意給殿下找了點事打發時間。”
風荷只能將擔心都盡數按下,勉強笑道:“謝大人信上不是說殿下在宮門落鑰前一定要趕回來嗎,這樣也算安全。”
江辭寧眼角微彎:“嗯。”
她此刻當真是十分好奇,謝先生信上所說的,究竟是何事。
馬車一路疾馳,小半個時辰后,停在了一個莊子外。
莊子門口早有人等待,引著江辭寧一路往里。
江辭寧斷斷沒想到,她會在這里遇見故人。
莊子極大,馬車停穩在湖邊,湖邊雪色皚皚,飛鳥盡藏,只余凌亂的腳印。
江辭寧被風荷扶著下了馬車,將將站定,便對上了一雙雀躍歡喜的寒星目。
“阿濯?!”
江辭寧驚喜地沖過去:“阿濯你怎么會在這里?”
衛濯眼眸含著笑意,“自然是來看你。”
他臉上的傷疤已經消失無蹤,整個人雖然瘦了一圈,但看上去精神很好。
江辭寧圍著他轉了一圈,恨不得將他身上看出個洞來。
衛濯失笑:“辭寧,你放心,我沒受傷。”
“可是之前顧行霖把你關在大牢里……”
衛濯眼神微動。
的確是受了點折磨,但不算什么,更不足為她道。
他故意岔開話題:“謝先生叫你來這里,你就不好奇是做什么?”
江辭寧自然好奇,但此刻她更在意朋友的安危,于是她說:“蒼狼軍已經對大齊動手,你卻沒有隨軍,是不是發生了什么?”
衛濯心口有暖流劃過。
那些刀尖舔血的時候,他想的最多的便是她。
他會想她在大燕吃得好嗎,睡得好嗎?
他會想……她有沒有也有那么一刻想起過他。
但在此時,一切漂浮的思緒都落了下來,眼前只剩她關切的眼神。
衛濯唇邊的笑意一點點擴大,待到最后,他語調里也含著笑:“你放心,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江辭寧終于松了一口氣,她又問:“衛伯伯和衛伯母可還好?上次見面太過倉促,沒細問你,如今他們二老在何處?”
衛濯凝望這她關切的眼神,心中忽然便生出那么一點微妙。
是了,她對他的關心,和對他爹娘的關心仿佛也沒什么區別。
他掩下重重思緒,還是露出一個笑:“放心,他們如今在滄州,一切安好。”
江辭寧終于松了一口氣。
故人一切安好,便是最好的消息。
直至此時,江辭寧才終于進入正題:“謝先生叫我來此處,所為何事?阿濯你清楚嗎?”
衛濯故意賣關子:“跟我來。”
片刻之后,兩人在一片屋舍前站定。
屋舍窗欞半掩,朗朗讀書聲不絕于耳。
屋中燃著溫暖的炭盆,大小不一的孩子們穿著厚實簇新的冬衣,臉色紅潤,眼眸明亮。
江辭寧一怔:“這是……”
衛濯一笑:“謝先生說,曾有一個人托他在戰亂來臨之際庇護一方百姓。”
“如今他在踐行承諾。”
衛濯神色凝重了些:“這些孩子都是難民,如今他們的父母親人在莊子上勞作,孩子們則可以跟隨先生認真讀書。”
“這樣的莊子,大燕不止有一個,將來大齊也會有。”
江辭寧眸光閃動,鼻尖漸漸泛起紅。
她唇角露出一個笑:“嗯,我知道了。”
她問衛濯:“莊子現在是自給自足,還是也生產額外的物資輸送到外面?”
衛濯心中一動,如實說:“謝先生出手相助安置這些難民,卻不滋長他們的惰性,只提供田地工坊等場地,一粥一飯都需要他們自己爭取,現下是冬季,田是種不了,但他們都在做些旁的活計。”
江辭寧點點頭:“如此也好。”
若是不需勞作便可以輕松生存,只會適得其反,惹出禍來。
謝先生在信上只說若她煩悶,可以驅車前往此處,卻沒有言明其他。
江辭寧思索片刻,問衛濯:“這批難民里有沒有會女紅的?”
衛濯心中嘆道:果然如此。
當初謝先生將莊子的事告訴他的時候,交代他那些品性純良,又會些女紅的人可以多加注意。
此事謝先生沒挑明,辭寧卻自己詢問了。
心意相通……不外乎如此。
心中生出澀意,衛濯面上卻笑起來:“有。”
江辭寧眼眸一亮:“旁的我也幫不上忙,但這么多年還是學得幾分女紅手藝,不若我教她們,產出的成品再拿出去賣,也可幫她們賺些貼己銀子。”
衛濯看著她:“好,我下去幫你安排。”
此事便算敲定。
衛濯又帶著她在莊子里轉了轉,江辭寧滿心都是莊子的運作方式,難民的生活狀況,句句不離謝塵安。
衛濯的情緒一點點低落下來,面上依然不顯,只是仔仔細細傾聽她的詢問。
一個時辰后,江辭寧終于累了,兩人找了個就近的亭子歇息。
正值隆冬,寒風凜冽,江辭寧的鼻尖泛著紅,可精神依然亢奮。
衛濯默不作聲擋在風口上,看著她明亮的雙眸,壓抑在喉頭的話滾了又滾。
江辭寧面上浮動著輕快的笑:“謝先生說除夕之前就能回來,剛好這段時日我便在此處教大家做些女紅,也算在背后幫他一把。”
“可惜謝先生交代我必須在宮門落鑰前便回去,不然宿在此處也好……”
衛濯聽她一口一句謝先生,眉眼微垂。
他其實有很多話想問她。
想問她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問她既然燕帝已逝,她將來又有什么打算?
“辭寧……”
“公主姐姐!”
一道驚喜的喊聲打斷了衛濯剛開頭的話。
兩人聞聲看去。
一個身形精瘦的少年朝著他們跑過來,臉上盡是驚喜之色。
江辭寧覺得他有幾分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
少年在他們面前站定,濃眉高高揚起,露出一口白牙:“公主姐姐,我是阿牛!之前……之前您給我們送過兩根金簪。”
江辭寧霎時想起來了。
是她在和親路上遇到的那幾個少年,他們家里遭了災,不得已之下摸到驛站偷了她的東西。
她有幾分驚訝,但又覺得阿牛出現在這里乃是情理之中,于是她彎眼笑道:“你在這里可好?”
阿牛忙不迭點頭:“吃得飽,穿得暖,還能練武,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了!”
他說完話,扭扭捏捏從袖子中摸出一根簪子遞給她。
“公主,公主姐姐請收下,我們現在還不起您的金簪,但是我們會繼續掙錢的!”
江辭寧的視線落在簪子上。
是一根市面上常見的素銀簪子。
她忽地笑了下:“你知道我今天要來?”
阿牛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說:“謝,謝大人說您一定會來的,我一直帶著,今天聽人說您來了,就立刻過來找您。”
江辭寧接過簪子,坦蕩道:“好,當初的金簪算是借給你們的。”
阿牛開心極了,他沖江辭寧深深行了一禮:“我們會盡早還公主東西的!”
阿牛離開后,江辭寧微笑著凝視著遠方炊煙裊裊的屋舍,喃喃說:“沒想到他還記得。”
衛濯知道她說的是誰。
他看著江辭寧緊緊攥在手中的銀簪,那些翻涌在喉頭的話忽然再也說不出口。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
江辭寧幾乎日日都從宮中出發,前往莊子,又趕在落鑰前回來。
蘭妃感嘆她辛苦,江辭寧自己卻明白,比起被困在宮中,她更愿意這般奔波。
她本來就不該屬于皇宮。
謝塵安前往大齊的第十五日,平南王攻破大齊皇宮,顧行霖被擒。
第二十七日,惠妃的父親宋將軍將只當了十一天皇帝的平南王斬殺于劍下,大齊亡國。
消息送到的時候,江辭寧正在教一個小姑娘描花樣子。
指尖的筆懸了很久,江辭寧才問:“……大齊皇帝和太皇太后呢?”
風荷將小姑娘帶出去,暗衛才稟報:“大齊皇帝死于牢中,太皇太后于四日前自盡。”
筆尖在空中懸了很久,最后不堪重負般落下一點墨色。
江辭寧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暗衛退下。
在他觸上門環的一瞬,江辭寧的聲音響起:“其他人呢?皇室其他人呢?”
“回稟殿下,廢后孫氏被齊廢帝顧行霖掐死在戰敗之日,皇室其余男子皆被斬首,女眷貶為庶民,流放北地。”
江辭寧似是在嘆息:“嗯。”
片刻之后,衛濯進了屋。
兩人對視一眼,最后是衛濯先開口:“……一切塵埃落定了。”
江辭寧神情有幾分恍惚,她輕輕說:“是啊,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第85章 報復
三日前。
地牢幽暗,一個男子周身纏著鐵鏈,衣衫上血痂結了一層又一層,看上去半死不活。
腳步聲漸漸停到他面前。
顧行霖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平南王命人敲斷他的四肢和肋骨,碎骨刺破肺腑,他每呼吸一次,鼻腔中都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
他動了動手指,很想啐上一口,卻在聽到來人的聲音時一僵。
“解開鐵鏈。”那人的聲音清冷如雪,與這骯臟不堪的地牢格格不入。
很快顧行霖被人扶坐在一把交椅上。
他透過雜亂的頭發,瞧見一張熟悉的臉。
顧行霖瞳孔一縮,隨即喉嚨深處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謝塵安淡淡凝望著眼前之人。
他的臉頰之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交相疊加,似是被女人的指甲活生生抓破的。
顧行霖終于吐出一口血痰,聲音嘶啞:“是你。”
謝塵安笑了下:“好久不見,陛下。”
顧行霖眼眶猩紅:“朕沒想到,會是你。”
謝塵安不置可否。
顧行霖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他問:“平南王呢?”
無人回答。
顧行霖聲音低啞笑了起來:“我那皇叔一向蠢得厲害,連一支不見首尾的軍隊都敢用。”
“如今也算是……咎由自取。”
他胸膛起伏,喘息不已,“朕最后問你一句,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籌謀這一切的?”
他語調里有悲涼:“朕想聽一句實話。”
謝塵安沉默片刻:“陛下想必已經有所猜測了。”
顧行霖忽地埋頭笑起來,笑到最后,他的唇邊沾滿了血漬,整個人宛如從地府爬出來的惡鬼。
他聲音極輕,卻又摻著迷離:“縱子殺父,自取滅亡,原是先生教我最好的一課。”
“只是先生,”顧行霖語氣里有不解:“你們又是如何叫一個人連性格都改變的?”
他分明是父皇口中的謙謙君子,又是何時變得暴躁易怒,多疑嗜血?
這一次,謝塵安沒有回答。
他站在燈火幽微中凝望著顧行霖,許久之后,輕聲說:“宋家,乃是我的母家。”
顧行霖的四肢一點點僵硬。
他忽然想起了那幼貓似的孩童,被他掐住脖頸浸入水中的畫面。
那是他的七皇弟,惠妃的兒子,也是……眼前之人的親人。
死在他手中。
謝塵安淡淡道:“陛下到底是怎樣的人,想必您心知肚明。”
一個真正清風朗月之人,又怎會幼年弒弟,戰敗殺妻。
而他,不過是用了最低劣的手段,一點點勾出他藏在心底的惡。
譬如飯食,譬如日常用的熏香。
那些令人暴躁易怒、情緒無常的毒,早已滲透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協理六宮的惠妃,就是最好的幫手。
謝塵安不再看他,拂了拂袖角,轉身離開。
“你究竟是什么人!”
嘶吼聲傳來。
或許是人之將死,顧行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許多舊事。
他忽地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臉頰扭曲地抖動起來。
多年前,他曾聽說宋家小女兒根本不是病逝的,而是跟人私奔,跑到了大燕。
一個私奔女而已,侮辱門楣,宋家當她已死,實在是正常。
可顧行霖偏偏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他親手溺亡七皇弟不久之后。
惠妃性情大變,整個人變得瘋瘋癲癲,甚至不愿讓人帶走七皇子的尸身安葬。
她一直堅持七皇子是被人殺害的,要求父皇嚴查。
昔日溫柔可人的枕邊人變得不依不饒、歇斯底里,父皇漸漸喪失了耐性,不愿踏足青玄宮。
他聽命父皇命令去勸說惠妃,畢竟昔日惠妃待他極好,不小心聽到惠妃抱著七皇子自言自語。
“……我早該知道,天家無情,是我錯了,是我害死了你……”
他站在屋外,聽她反反復復說了許久,喪失耐心,剛要推門而入。
忽然聽到女子聲音凄婉:“當初那人不顧女子清譽帶著云溪離去,而如今你這般狠心不愿還我們郯兒一個真相……天下皇家都一般,誰又會可憐可憐我們這些女子?”
什么叫天下皇家都一般?
這天下,還能有幾個皇家?
那時他權當她是在說瘋話,而如今許多細節串聯在一起,竟叫他想到了一個可能。
惠妃復寵,他性情大變,蒼狼軍橫空而出……
這背后就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推動大齊滅亡。
謝家跟皇室沒有仇,區區一個宋家,也遠遠無法同皇室抗衡。
可若是宋家小女兒當時是與一個身份尊貴的大燕皇族私奔的呢?
甚至于那個人……就是大燕的皇帝!
顧行霖眸子里放出惡毒的光,聲音嘶啞,盯著那道不遠處的背影,如同垂死的獸類:“是你!!你沒死,你沒死——”
謝塵安的腳步停頓片刻,地牢森然的光映在他的背影上。
顧行霖怨毒的咒罵聲從身后傳來:“她早就知道你是燕帝!一對奸夫**,叛國之賊!她有什么臉面對她爹!面對我皇祖母!”
謝塵安去而復返。
他腳步極輕,黢黑的眸中倒映著火光,宛如幽冥地府爬上來的惡鬼。
他定定看著他:“她從來不知道我的身份,她替亡齊和親,乃大義之舉,你也配玷污她的名聲?”
似是多看他一眼都覺得嫌惡,謝塵安轉身,大步離去。
許久之后。
燈火枯敗,架子上的廢帝蓬頭垢面,似乎已經沒有呼吸。
一道極輕的腳步聲停留在他面前,來人滿目凄惶,捂著嘴不叫自己哭出聲來。
侍衛壓低聲音說:“只能給你通融一刻鐘,速度快些。”
那女子忙點點頭,又往他手里塞了一袋子珠寶,含著哭音說:“謝過大哥。”
她旋即撲到顧行霖面前,哭著喊:“陛下!錦瑟來看您了!”
若是江辭寧在場,定能一眼瞧出,此人便是顧行霖的貼身宮女,那個在夢中懷了皇嗣,最后落得個去母留子下場的女子。
顧行霖費力地睜開眼。
一片模糊的視線中,他瞧見一個纖柔的女子。
是孫蔓怡?
不,早在平南王攻破皇城那一日,皇后就被他親手殺死了。
他的怡兒,怎能在那時慌不擇路拋棄他?
他同她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就是死,也不能叫她死在旁人的手中。
他親手掐住了她的脖頸。
曼妙的女子漸漸露出驚恐丑陋的表情。
到底是成年人,不似那個威脅他皇位的七皇弟,在他手中如同幼貓一般,連死都悄無聲息。
孫蔓怡瘋狂掙扎,指甲抓撓在他的臉上,皮肉反卷,痛意沒有叫顧行霖松手,反而手下力度越發大了。
平南王部下闖入大殿中時,看到的便是他抱著孫蔓怡的尸身,雙目赤紅的模樣。
眼前的女子又輕輕喚了一聲:“陛下……”
顧行霖終于看清她的臉。
“是你。”
錦瑟見他渾身是血,不敢碰他,只能哭得梨花帶雨:“陛下,您受苦了……”
顧行霖眼眸忽然迸發出亮光,他掙扎著往前,鐵鏈嘩啦作響。
錦瑟被嚇了一跳:“陛下?”
顧行霖眼眶外凸,狀若瘋魔:“錦瑟,錦瑟你過來!”
錦瑟哭著貼近他。
他附在錦瑟耳邊,斷斷續續說著什么。
他一邊說,一邊發出陰狠的冷笑。
在錦瑟震驚的眼神中,他如同一條吐信的毒蛇:“大齊亡了,她又怎么配好好活著?”
大齊冬日少雪。
這一年卻罕見地下起了鵝毛大雪。
一隊人艱難地穿行在茫茫雪地中,所有人都衣衫襤褸,目中空空。
數日前,他們還是鐘鼓饌玉的富貴之人,一夕之間天翻地覆,淪為罪民。
隊伍拖拖拉拉行進了很久,直到天色暗下來,才在一處驛站暫時歇叫。
昔日驛站奉為座上賓的貴人,如今只能靠著棚屋遮擋風雪。
角落里縮著一個神情呆滯的女子,慘淡的月色落在她臉上。
若非仔細辨認,誰又能將眼前之人與那位嬌縱跋扈的幼安公主聯系在一起?
她緊緊抱著膝蓋,佝僂著背脊,瑟瑟發抖。
夜色暗了下來。
幼安勉強喝了一碗稀粥,繼續縮在棚屋角落。
在眾人疲憊不堪接連睡去之后,幼安忽然被人搖醒。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清來人那一瞬,險些叫出聲來。
錦瑟忙捂住她的嘴:“噓——”
錦瑟往她懷中塞了一個不惹眼的小包袱,憐憫地看她一眼,匆匆離去。
幼安摸到包袱里的金葉子,晦暗的眼眸忽地一亮。
她心臟怦怦直跳,借著如廁的機會將包袱一并帶去。
包袱里除了輕便的金葉子,金豆子以外,還有一封信。
幼安皺了皺眉,這個時候了,誰還會寫信給她?
她展信讀了一遍,神色大變,待到最后,竟是一只手扶著骯臟的墻,一只手捂著嘴哭起來。
信上的字被淚水暈開,幼安咬牙將信一點點撕碎,全部塞到嘴中,強迫著自己咽下去。
茅房臭氣熏天,幼安險些吐出來,她死死抓著包袱,雙眼赤紅,顫抖著打開門,走進了漫天風雪中。
***
臨近年關,謝塵安一行人雖然還沒回來,但大齊皇宮已經熱鬧起來。
剛打了勝仗,又臨近年關,宮人們臉上皆喜氣洋洋,宮中張燈結彩,一派喜慶。
抱露直感嘆:“往常都覺得宮里冷清,這下才算是有熱鬧的意思了。”
蕭晟被蘭妃養得白白胖胖,帶了個虎頭帽,逢人便瞇著眼睛笑,像個福娃娃似的。
風荷可稀罕他了,一有空便往青玄宮跑,給蕭晟做了許多鞋襪衣裳。
日子便這么充實而溫馨地劃過。
江辭寧是在回宮的路上收到謝塵安寄來的密信的。
信中言明,他的人已經找到了羌昊王的后人,對方要求他們出示信物。
江辭寧捏著輕薄的信紙,眼角一跳。
她從袖中摸出玉令,手指撫摸著玉令的邊緣,只覺已經恍若隔世。
當初她是為查探玉令的秘密來到大燕。
如今齊帝和顧行霖溘然長逝,曹家倒臺,蕭珩也走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與玉令相關之人,一個個離去。
江辭寧的掌心出了薄薄一層汗,爹爹的死,會是因為這塊玉令么?
江辭寧沒有等待太久。
送出玉令的第五日,她再度收到了謝塵安的密信。
兩枚玉佩合二為一,得到了羌昊王后人的認可。
信中言明,羌昊王多年前在大齊與大燕交界處遇險,險些丟了性命,好在得到兩位勇士出手相助。
為表答謝,羌昊王將一塊玉佩送給兩位勇士,承諾今后若有事相求,可以以玉佩作為信物。
可惜后來不知為何,玉佩被分成了兩塊,一塊最終流傳到曹家,一塊落到了江家。
洵南地勢險峻,羌昊王后人又獨居一隅不問世事,知道此事之人甚少。
謝塵安在信中推斷,曹家應該不知道玉佩的另一半就在江嘯手中。
否則依照曹家的秉性,定會謀奪這一半玉佩。
江辭寧看完信之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若是如此,便說明爹爹的死……并不是因為這塊玉令,而是因為已死的齊帝。
堂堂一代名將,沒有死在沙場的刀光劍影中,更不是因為一個藏得極深的秘密喪命,而是因為主君貪功冒進,折戟沉沙。
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塊完整的玉佩。
江辭寧拿起那塊玉佩,指尖從上面摩挲而過,心底百感交集。
謝先生在信上輕描淡寫說,如今曹家已倒臺,這塊玉佩便交由她來保管。
玉佩靜靜臥在掌心,觸感溫熱細膩。
江辭寧靜靜凝視玉佩片刻,將玉佩放到了一個匣子中。
此物敏感,還是不要再輕易示人為好。
窗外雪落無聲,天地一片蒼茫。
江辭寧安靜地凝望著被大雪壓彎的樹枝,驀然紅了眼。
爹爹,齊帝已死,大齊已亡,您的仇……也算是報了。
朔風吹拂,同樣的大雪落在謝塵安一行人回程的馬車之上。
歸寒打起車簾,拂去衣襟上的雪花:“公子,前面路被堵住了,雪越來越大,恐怕要折返到上一個驛站暫時歇腳。”
謝塵安看了眼天色,雪的確有愈來愈大的跡象。
他本想盡早回宮,也好給她一個驚喜,但看如今局面,恐怕要在此處耽擱幾日。
雖然歸心似箭,但謝塵安并不是莽撞之人,只說:“那便回去吧,等雪停了再命人清理道路。”
歸寒松了一口氣:“是。”
車隊原地折返。
謝塵安問:“藥方送到顧老手中了么?”
洵南之行,顧老已經年邁,并未參與,而蕭翊更是油盡燈枯,不宜長途跋涉。
看不到病人,羌昊王后人也不敢確定他中的到底是哪一種毒,只能寫了幾張藥方。
拿到方子之后,謝塵安命人以最快的速度獎其傳回永安,讓顧老配制解藥。
歸寒點頭:“已經到顧老手中了。”
謝塵安凝視著馬車上懸掛的熏籠,目光落在一個“寧”字上。
他閉了閉眼:“但望一切順利。”
第86章 波折
永安別苑。
下人進進出出,燈亮了一宿。
天將亮的時候,顧老抹著汗出了屋。
分明是隆冬時節,顧老卻衣衫盡濕,唇色都泛著白。
所幸他面上帶著輕松:“去稟報你們公子,成了。”
屋內各種古怪的味道纏繞在一起。
草藥的清苦味,腐爛的血腥味,熏香的甜膩混雜成一團,直到有人啞著嗓子道:“開窗。”
清冽的雪意沖破一片昏沉,飛舞的雪花打著卷落到床榻之上。
蕭翊臉色一片慘白,顴骨高凸,但昔日泛著烏青的唇色終于轉為健康的紅。
剛剛過去的一夜,無疑是難挨的。
蕭翊四肢百骸都泛著疼意,稍微呼吸重一些,肺腑都在痛。
但他眼神明亮,帶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光。
皇兄他說過會從閻王手中搶回他的性命。
他做到了。
皇宮之中,蕭晟似有所察,哇哇大哭起來。
青玄宮亮起光,蘭妃溫柔哄勸的聲音回蕩在夜色之中:“晟兒乖,娘親在……”
雪越來越大了。
謝塵安一行人已行進至離永安不足三日腳程的地方,偏偏大雪阻了路,只能滯留在驛站中。
這一耽擱便是數日。
除夕一天天近了。
莊子里也漸漸清閑下來,江辭寧去莊子的時間調整為三日一次。
因著天氣越發冷了,她需得在申時便往回趕,否則路上便會結冰,行進困難。
這一日江辭寧的馬車剛剛駛出莊子,便發生了點兒意外。
車夫忽然拉住馬,在馬兒受驚的嘶鳴中罵道:“長沒長眼!”
雪地之中,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跌坐在地,包袱散落在身旁。
車夫的呵斥聲中,風荷打起車簾問:“怎么了?”
車夫說:“我們好好駕著車,這人忽然沖出來的!”
那女子顯然被嚇壞了,伏在地上不停磕著頭。
江辭寧透過車簾看了一眼,問:“這位姑娘可有受傷?”
那女子身形僵硬了片刻,隨即搖了搖頭。
她頭上裹著御寒的巾帕,看不清臉。
江辭寧交代風荷了幾句話。
片刻后,風荷下了馬車,將一個荷包放到她面前:“姑娘,我們姑娘說若是有難處,可以到前方的莊子找管事,便說你是由江姑娘推薦來的。”
女子沒有動作。
風荷主動將荷包塞到她手里,折身上了馬車。
女子伏在地上,許久之后,她才扶著膝蓋緩緩起身。
馬車碾過雪泥,留下幾道長長的印記。
女子咬牙切齒將手中荷包扔到地上。
朔風吹開女子遮臉的巾帕,露出一張憔悴枯槁的臉。
來人正是幼安。
她盯著馬車離開的方向,臉上表情似是妒恨,又像是懊悔。
片刻后,她還是咬牙切齒撿起地上的荷包,裹住巾帕離開。
臨街的一間茶肆中,蕭翊靜靜注視著那道踉蹌離去的背影,瞇了瞇眼:“此人不對勁,去查一下。”
侍衛頷首告退。
雪下得大,很快便將馬車壓過的痕跡覆蓋住。
天地一片蒼茫。
蕭翊眺望遠方連綿的雪山。
他的身體經過調理,已經大好,今日原是想來看一看皇兄辦的這莊子,卻不想撞到了江辭寧。
皇兄不讓他再出現在江辭寧面前,他聽命便是。
于是他主動避開,等著江辭寧離開。
從他的方向望過去,剛好看見方才跌在車前的女子被他的侍衛攔下。
蕭翊忽然生出幾分好奇。
據他所知,江辭寧在大燕應當沒什么故人,此人是誰?
還不到酉時,天色便已經徹底黯下來。
蕭翊尤在病中,慢條斯理喝著一碗藥。
下屬前來稟報:“公子,那女子什么都不肯說。”
蕭翊將最后一口藥喝完,輕描淡寫道:“用刑。”
不到一刻鐘時間,下屬便來回復了,只是語氣有些猶疑:“回稟公子,那女子自稱是亡齊的公主……”
蕭翊驀地抬起了眼眸。
“屬下已經命人停止用刑,公子要不要親自去看一看?”
屋內點著燭火,昏黃的光線在幼安身上飄忽。
她雙手雙足都被鐵鏈鎖住,半邊身子都是血,整個人如同驚弓之鳥,渾身都在顫抖。
蕭翊推門而入,門扉吱呀一聲,無疑于驚雷在她耳邊炸開。
幼安尖叫一聲,瘋瘋癲癲說:“本宮乃幼安公主!本宮是大齊的公主!誰敢動本宮……父皇,父皇!皇兄……皇兄救救我……”
蕭翊的視線落在一旁帶血的針具上。
只對她用了最輕的刑罰而已。
蕭翊往前走了一步,悠長的影子覆蓋在幼安身上。
幼安劇烈掙扎起來,邊哭邊叫:“離我遠點!我是大齊的幼安公主!本宮是公主!!”
蕭翊終是在她面前站定。
他聲音摻著雪夜的涼意:“你說,你是大齊的幼安公主?”
半個時辰后。
幼安被人攙扶著回了房。
蕭翊獨坐屋中,潔白的雪花在暗夜中飛舞,地上仍殘留著幼安的血。
屋內的炭盆燒盡了。
下屬輕聲提醒:“公子,天氣冷,您還在病中,要不還是回屋吧。”
蕭翊終于動了,他聲音縹緲,似在輕嘆:“天氣這般冷,昔日嬌縱跋扈的公主,卻能奔襲千里,來到北地。”
下屬沒有出聲。
幼安已經被一輪針刑嚇破了膽。
也或許是因為一路北上的艱險,叫她急需一個發泄口。
蕭翊循循善誘,從她口中聽到了一個故事。
公主亡國,親人賜死,命運急轉直下。
嫡親的兄長齊廢帝死在牢中,死前捎人送來一封血書,告訴了她一個驚天的秘密。
或許是憑借著恨意,又或許是不甘,又或許是其他什么原因,她靠著齊廢帝的人幫助,一路來到了永安。
……可是在最后關頭,她為何沒沖上去,將一切都說出來?
沒了炭盆,屋子里很快冷下去。
蕭翊終于起身,他斂著眉眼,對身旁之人說:“兄長諸事繁忙,勿用此事去叨擾他,待我核實清楚一切,自會稟明他。”
幼安覺得渾身都很冷。
冷到她縮在被子里不停哆嗦。
可是稍微熱起來之后,被長針刺破的傷口便又癢又痛。
百般痛楚之下,她伏在床榻上嚎啕大哭起來。
可只是哭了兩聲,她又強迫自己噤聲。
她不是公主殿下了,沒有人能容忍她的嬌縱跋扈……再哭,只會死。
她狠狠將自己埋在被衾中,眼淚糊了滿臉。
一路前來多少艱險,她都沒有哭過,直到此時,她才將自己的眼淚都流盡。
她恨極了江辭寧,可在見到江辭寧之后,她卻遲疑了。
她沒有很快捅破自己得知的那個秘密。
如今她已經亡國,而她仍是高高在上的貴人。
就算是自己告訴了她這一切……又如何?
謝塵安便是大燕的皇帝。
若是她惹了長寧不高興,只要他想,自己于他而言便是一只螻蟻,輕輕就能碾死。
她遂了皇兄的愿,但誰又來管她的死活?
她恨自己的懦弱,也恨命運不公。
分明她才是出身高貴的公主,為什么到頭來卻是她落得如此下場?
不。
她要活下去。
幫她一路前來的人,乃是皇兄奶娘的兒子。
如今他也只不過是在一家商戶做事,又能給她什么?
比起說出一個會惹得長寧不開心的秘密,她不是更應該利用她們昔日那點可憐的情分,求長寧給她一處容身之所嗎?
幼安愣了下,猛然抬起頭來。
對,她如今已經成了喪家之犬,長寧總歸會看在昔日情分上幫幫她的吧?
“她要見公子。”
蕭翊剛剛回房不久,便有下屬來稟報。
蕭翊笑了下:“不是才見過么?”
話雖如此,他還是起身道:“走吧。”
總歸他現在也極為無趣,會會她打發時間,倒也不是不行。
但蕭翊沒想到,幼安見到他的時候,會對他說:“我雖然已經亡國,但我乃長寧公主自幼一同長大的姐妹,你放我走,我定會讓長寧重謝于你。”
蕭翊啼笑皆非:“長寧公主?”
幼安有幾分緊張。
眼前之人看上去雖然病弱不堪,但周身華貴,想必也不是等閑之人。
若他根本不懼怕長寧,又該怎么辦?
她旋即想到什么,眼眸一亮,微微抬起下巴:“你可知你們大燕的皇帝也曾是我的先生,他對我喜愛有加。”
蕭翊眸光一冷,面上卻浮現出一個笑:“是嗎?”
他語氣有幾分古怪:“可是我們大燕的皇帝,現在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孩啊。”
幼安其實渾身都在顫抖。
皇兄只在信中寫了自己的猜測。
她沒有任何證據。
她其實不明白謝家嫡子為何會是大燕的皇帝,更不明白為什么皇兄要她將此事告訴江辭寧。
但她還是來了。
或許從答應此事之時,她心中便埋下了某種隱秘的想法。
如今只不過是……聽從本心,折了皇家的傲骨,為自己謀一線生機罷了。
幼安只能強迫自己不露怯:“總之你放我走,只要我見到長寧或者謝先生,他們總會幫我的。”
蕭翊點點頭。
幼安大喜,正要道謝,男人的冰涼的手掌卻輕輕撫上了她的喉嚨。
他一點點收緊手掌的同時,偏著頭微笑:“亡齊公主,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幼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雙眼充血,臉頰一片漲紅,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
忽然有人腳步匆匆闖入屋中。
蕭翊手下一松。
幼安跌坐在地上,瘋狂咳嗽起來。
下屬腳步一滯,匆匆沖到蕭翊面前,低聲在他耳邊說:“謝公子出事了。”
蕭翊臉色一變,猛然回頭:“你說什么?”
眼看著除夕將至,謝塵安一行人卻依然被大雪封路阻在驛站之中。
再耽擱下去,他們便趕不上除夕前回宮了。
趁著昨日雪停,謝塵安命人前去疏通道路,清理完被大雪壓斷的樹枝和山上滾下的落石之后,勉強開出一條路足以通行。
哪知他們剛剛行進了一半,忽然發生了雪崩。
好在現下人已經被救出來了,只是謝塵安受了傷,此時仍在昏迷。
怕人心浮動,眾人沒有著急趕回宮中,而是在永安城郊的一處別苑中落腳。
蕭翊趕到的時候,大夫剛剛問診結束。
他遠遠瞧見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謝塵安,臉色陰沉得可怕:“我兄長可有大礙?”
大夫嘆道:“公子被落實砸中了后腦,此時已生淤堵,雖無性命之危,但一切還要等公子醒來之后才能確定。”
蕭翊的心高高揪起:“他何時能醒?”
“老夫為公子開了散淤活血的藥,若無意外,明早應該能醒。”
大夫離開之后,蕭翊快步走到謝塵安榻邊。
見他的臉頰、手背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劃痕,神情陰冷:“那段路,查出問題來了么?”
下屬小心翼翼回答:“公子,已經派人去查探過,并無埋伏,也無人在路上動過手腳,是……是巧合。”
見蕭翊遲遲不開口,他又道:“屬下已命人去請顧老了,公子放心。”
蕭翊終于嗯了一聲。
月色慘白,顯得雪色越發清冷。
他看著不省人事的謝塵安,心臟失控地跳動著。
皇兄一貫謹慎自持,又何時像這般為了一個人冒險?
扶在榻上的手漸漸用力,關節都泛起青白來。
凌云宮。
江辭寧從傍晚時分開始,眼皮子便跳個不停。
她問了一遍又一遍:“嘉德殿那邊可有謝先生的新消息?”
風荷總覺得是她太緊張謝大人了。
分明謝先生昨日剛來過信,說會在除夕前趕回來。
眼看她著急,風荷出言寬慰:“殿下,您別著急,謝大人約莫已經快到永安了。”
江辭寧穩了穩心神:“嗯,只是我這心里從傍晚開始便在發慌,也不知是不是他路上出什么事了。”
風荷拍了拍她的肩:“好殿下,您這是關心則亂,謝大人身邊高手環繞,能有什么事兒呢。”
江辭寧心想也是。
那么多大風大浪他都過來了,馬上就可以回到永安,又能出什么事呢?
她點點頭,將自己為謝塵安準備的腰帶取出來,準備繼續繡。
這是她為他準備的除夕禮物,得耐著性子精細些繡。
哪知剛剛拿起針來,手指便被扎出血來。
她疼得嘶了一聲。
嫣紅的血珠慢慢滲出。
江辭寧盯著指尖,忽地起身:“去叫福康來,我要寫信給謝先生。”
雪下了一夜。
天地茫茫一片,青松都被壓彎了枝丫。
蕭翊一夜輾轉難眠,天色將亮,便起身前往謝塵安的房間。
怎知剛出房門,他遠遠便見謝塵安門前有人進出。
蕭翊心下一喜,疾步走過去:“兄長醒了?怎么無人通知我?”
他大步跨入房中,語氣欣喜:“兄長,你身體怎么樣……”
他的尾音漸漸消失。
床榻之上,謝塵安面色清冷如雪,眉眼微斂,大夫正在一旁替他診脈。
謝塵安聽到他的聲音,并未抬頭,只是微微一笑:“阿翊,你來了。”
蕭翊意識到不對勁。
他走上前:“兄長……”
謝塵安對大夫說:“張大夫,您先去歇息吧。”
張大夫起身行禮,提著藥箱一臉愁容地離開了。
蕭翊手心出了汗,他克制著懼意:“兄長?”
謝塵安終于抬起眼來,他的眸色比平常更黑更深,卻無半點光亮,空蕩一片。
“阿翊,我眼睛受了傷,暫時看不見了。”
他語氣極淡,卻驚得蕭翊往后一退,打翻了桌案上的梅瓶。
“兄長!怎么會——”
他表情旋即變得空白,“是因為落石的原因么?”
謝塵安閑閑倚在榻上,仿佛全不在意:“嗯,大夫說或許是因為顱內淤血,你無需擔心,他已經為我開了藥,等淤血散去,興許就能復明。”
回答他的是蕭翊壓抑著什么的聲音:“兄長,我已命人去請顧老了,他乃妙手神醫,定能有辦法。”
顧老閑云野鶴,若是無事,從來不肯在一個地方久留,要請到他,恐怕還要費上一點時間。
謝塵安嗯了一聲:“只是除夕之前,恐怕就不能回宮了。”
蕭翊心底忽而翻涌出怒火重重。
若不是為了盡早趕回宮中見長寧公主,兄長也不會受傷!
一道陰暗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
都是因為她。
她要兄長為她放棄一切,愿隨她離開皇宮,拋卻前塵還不夠,如今又累得兄長受傷……
蕭翊陷在陰暗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謝塵安在耳邊說了什么他都聽不見。
直到謝塵安的聲音稍微重了幾分:“……阿翊。”
蕭翊猛然回過神來:“兄長,方才有些出神,你剛剛說了什么?”
謝塵安道:“顧老給你解毒的時候,兄長并不在你身邊,很疼吧?”
蕭翊的眼睛霎時濕了。
他蹲下來,仰頭看著眼前的兄長:“不疼。”
是眼前之人一次又一次搶回他的性命。
比起天人永隔,那些痛楚又算得上什么?
大夫交代謝塵安需要靜養。
蕭翊不敢叨擾他太過,兄弟倆簡單說了幾句話,蕭翊便離開了。
他心事重重,走到院中,忽然回頭看去。
窗欞敞開著。
謝塵安沒有歇下,而是吩咐歸寒取來筆墨,由他代筆寫著什么。
蕭翊凝視著他們二人。
他知道,他是在給長寧寫信。
他如今不能視物,自然無法親手寫信。
蕭翊有幾分好奇,他會如何遮掩此事?手受了傷?還是其他原因?
片刻之后,他面無表情回過頭,對下屬說:“隨我回一趟別苑。”
第87章 憐憫
大雪接連下了幾日。
除夕當天一早,終于有了片刻停歇。
江辭寧看著宮人們忙忙碌碌,這個忙著換上新楹聯,那個為院中的文冠樹綁上喜慶的紅綢。
那日她剛剛吩咐福康將信送出去,不久之后就收到了謝塵安的回信。
那邊果然出了岔子。
大雪封路,他們的馬受驚,謝塵安的手受了點傷,如今不能提筆寫信,只能由歸寒代筆。
他沒辦法趕在除夕前回來了。
江辭寧看到信的時候,失落是有,但更多的是慶幸。
不過是大雪封路,謝先生沒什么事便好。
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個用琉璃罩子罩住的雪娃娃。
謝先生歇腳處離皇宮尚有幾日腳程,但因為天氣冷,這只用冰雪捏造的雪娃娃保存完好,如今正被江辭寧放在窗臺上。
江辭寧的目光落在雪娃娃上。
分明手受了傷,還要逞強捏這么一只娃娃。
她用手指輕輕掃去琉璃罩上的細雪,輕聲說:“你可要快點回來啊。”
宮中人少,早就說好了今兒要去青玄宮和蘭妃他們一塊過節。
她命風荷取來早已備好的節禮,帶著她們出發前往青玄宮。
凌云宮布置得熱熱鬧鬧,但走上宮道后,饒是兩側張燈結彩,也不免生出幾分清冷寥落之感。
昔日在大齊的時候,每年除夕宮中都要大操大辦。
只因為齊帝和太后喜歡熱鬧,命婦貴女們都會受召入宮。
宮宴人多,江辭寧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此應付下來,每一年都心力交瘁。
今年倒好,人少,便落得個自在。
蘭妃也是不拘泥規矩之人,午宴用過之后,宮人們齊齊聚在一起,翻花繩打捶丸,熱鬧之聲不絕于耳。
一直鬧到傍晚,用過晚膳后,天色已經徹底黑了。
今日是要留在青玄宮守歲的,江辭寧昏昏欲睡,抓著蘭妃并風荷抱露打起葉子牌來。
蕭晟帶著個虎頭帽,睡在搖車里咿咿呀呀,胖乎乎的手腕上還帶著江辭寧送的金鐲。
只可惜除了江辭寧,她們三人都不擅打葉子牌,被江辭寧打得落花流水。
又一輪輸給江辭寧,蘭妃面子上掛不住,半笑半惱道:“再輸下去這青玄宮都賠給你了。”
江辭寧笑著說:“青玄宮我可不要,我只要把晟兒拐走。”
蘭妃抱起咯咯直笑的蕭晟往她懷中一塞:“快快帶走吧,說了要他認你為干娘的,擇日不如撞日,不若就今晚?”
江辭寧只是笑:“我可不敢叫皇帝認我當干娘。”
江辭寧此前推拒過許多次,蘭妃也知道,于是笑著將此事帶過。
屋里正鬧著,外面忽然綻開一朵朵煙花。
有宮人驚喜地喊起來:“快來看煙花!”
眾人忙不迭地涌出屋子,煙花絢爛至極,將漆黑的天幕都涂抹得五彩斑斕。
所有人都沉浸在這夢幻瑰麗的視覺盛宴中,江辭寧眉眼見也染上幾分溫柔。
煙花明滅間,蘭妃回眸打趣江辭寧:“謝大人人雖不在宮中,倒是事事盡心。”
江辭寧的眸子盛著漫天璀璨,她彎眸一笑:“可惜了他那邊看不見這場煙花,不過……也算共賞一輪月了。”
蘭妃抬頭,才發現烏云已經散去,孤月皎潔懸掛在天際。
永安別苑。
亭子中燃著融融炭盆,謝塵安和蕭翊坐在幾案邊,舉杯對飲。
自然兩人杯中都不是烈酒,而是清淡的梨花釀。
皇宮的方向天際隱隱發亮,只是他們隔得太遠,卻是看不見煙花的。
蕭翊率先飲下杯中酒,道:“兄長人不在宮中,也記得為長寧公主備下一場煙花。”
謝塵安長睫微斂:“阿翊忘了,宮中還有蕭晟和蘭妃。”
蕭翊一愣,旋即垂下眼眸。
“……那是燕帝的親人,并非我的。”
謝塵安似乎笑了下。
他的眼睛依然無法視物,但整個人并無半分局促,他輕輕放下杯盞,長袖如雪,堆疊在幾案邊。
“阿翊,除夕之夜,勞你陪在我身邊,不能和太妃娘娘相聚。”
蕭翊搖頭:“兄長哪里的話。”
“阿翊。”謝塵安忽然鄭重地喚他。
蕭翊凝神道:“兄長。”
“待我離開,蕭晟長大,可以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雖不能明面上相認,但自己的爹爹還在世間,又怎可瞞他一世。”
蕭翊臉色已經變了。
“兄長,不可如此。”
“此事事關重大,該成為無人知道的秘密。”
謝塵安還想說什么,卻被蕭翊打斷:“兄長,我無悔無怨,你不必再多言了。”
他語氣有幾分僵硬:“若是兄長不放心大燕江山,兄長合該自己來監管的,而不是放任給我。”
謝塵安淡淡道:“阿翊亦有帝王之才。”
“兄長明明知道,我從不喜歡權術。”
他聲音忽然有幾分哽咽:“蕭翊從來只是將才。”
謝塵安沉默了許久,輕輕喟嘆:“你我都被困住太久。”
他偏頭,似在看他。
但他的眼眸中無光,如同黯淡的夜幕。
“日子還很長,阿翊,兄長自私困住你十年,往后歲月,只愿你隨心而活。”
謝塵安沒有看到,蕭翊臉上只有偏執。
他已經習慣了默默站在他背后,十年如一日。
如今叫他隨心而活?
蕭翊笑了下。
他想要的,便是在沒有曹家掣肘的大燕,他們一如以往,并肩而行。
兄長,你知不知道?
除夕就這么過去了。
年初二,江辭寧按照原定計劃去了莊子一趟。
難民們本以為這個年會過得極度艱難,但因為莊子的存在,大部分人反而過得比以往更好。
江辭寧給孩子們都包了壓歲錢,已經曉事的孩子紅著臉推拒:“公主供我們吃喝,給我們房子住,紅包不能收。”
江辭寧笑道:“新年新氣象,拿著。”
一群孩子圍著她,此起彼伏道謝。
莊子上的大人們也早早準備好樸實而用心的禮物,或是自家攢了很久的雞蛋,或是精細紡織的布匹。
江辭寧離開的時候,裝了滿滿一馬車。
抱露扒在車窗里回看莊子,感嘆:“真好。”
江辭寧唇角微微揚起:“是啊,真好。”
剛走出去沒多遠,忽然有一個小乞兒跑了出來攔住馬車。
車夫急急剎住馬車,呵斥道:“不要命了!”
小乞兒將手里的東西飛快往馬車上一扔,扭頭一溜煙跑了。
風荷一驚,下意識就要把那東西往馬車下踢。
江辭寧卻伸手攔住她:“等等。”
她伸手撿起那只有些臟舊的荷包,臉色霎時一變。
這是幼安最喜歡的一只荷包,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江辭寧連忙打開荷包。
荷包里放了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面赫然是幼安的字體。
片刻后,江辭寧打起車簾,對車夫凝重道:“掉頭,去臥云軒。”
風荷覺得不妥:“殿下!萬一是有人誘你前去……”
江辭寧道:“有暗衛保護,我不會只身會見來人。”
風荷還想說話,江辭寧打斷她:“我必須去看看。”
馬車掉頭,沿著殘雪堆積的道路駛向臥云軒。
江辭寧從未見過這樣的幼安。
她呆呆坐在窗沿邊,厚實的冬衣空蕩蕩掛在她肩上,整個人泛著一種死寂的蒼白。
她從來都是跋扈而明艷的,而如今,像是一朵已近枯萎的花。
一行人到臥云軒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風荷和抱露對視一眼,皆是震驚不已。
幼安聽到了腳步聲。
片刻后,她扭過頭來,用一雙空洞的眼睛注視著江辭寧。
在看清她的那一剎,幼安的眼眸中翻涌出無數復雜的情緒。
妒忌,憤恨,惱怒,甚至還有希冀。
可最后,一切都化作空洞。
她不感興趣般扭過頭去。
江辭寧動了動唇,終是喊出她的閨名:“姿雨。”
幼安輕輕顫了下。
江辭寧示意眾人都退下去。
幼安注意到她身后神色緊張的眾人,譏諷一笑:“長寧殿下如今架子可真大。”
雅間的門在她們身后掩上。
江辭寧并沒有理會她的陰陽怪氣,她坐到她面前,眼眸溫和凝視她:“姿雨,你怎么會在這里?”
幼安像是被她的話刺激到,語調尖酸:“怎么!你我都是亡國之人,你能在這里錦衣玉食,我就連出現在這里都不配了?”
江辭寧面色平靜:“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屋內點著燈。
江辭寧周身籠罩在溫軟的光線中,眸如秋水,目光平和,好似一尊濟世的觀音。
幼安凝視她片刻,忽然歇斯底里將桌上的茶盞掃落:“我就該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是嗎?我就該被貶為庶民,茍且殘生?”
她將自己蜷成一團,縮在太師椅上,渾身顫抖:“憑什么!我才是真正的天潢貴胄!我才是真正的公主!憑什么最后是我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崩潰大喊,隨即捂著臉痛哭起來。
燭火幽暗,將她們的影子投映在地上。
江辭寧垂眸陪在她身邊,一言不發。
幼安哭了許久,直到最后,她啞著嗓子說:“你走吧,今日就當從未見過我。”
江辭寧沉默片刻,起身道:“人死如燈滅,只有活下來,才會有新的可能。”
幼安的啜泣聲停了一瞬,隨即她尖聲說:“滾!本宮再也不要見到你!”
許久之后,門扉輕響,有人來,又有人離開。
當一切歸于寂靜,幼安才緩緩抬起哭腫的眼。
桌案上放著一只匣子,還有她那個臟兮兮的荷包。
幼安嘴唇顫抖,忽然揮袖將東西盡數掃落。
金銀珠寶滾落一地。
她緩緩挺直了背脊,似哭似笑,最后喃喃:“本宮不需要你的同情……本宮不需要。”
第88章 歸處
又開始下雪了。
馬車停在路邊,久久沒有挪動位置。
江辭寧沉默地注視著臥云軒的方向。
方才幼安的聲音那么大,哪怕不是有意,風荷她們多多少少也聽全了。
風荷知道自家殿下心中難過,輕輕拉住她的手:“殿下,已經給幼安公主送去財物了,您也安排了暗衛在暗中查看到底是誰將她帶到這里的。”
“一切都周全,您不要太憂心了。”
江辭寧垂下眼睫:“嗯。”
抱露小聲提醒:“殿下,再不走就趕不上宮門落鑰了。”
幼安莫名奇妙出現在這里,江辭寧心中仍是不安。
她剛要開口,風荷立刻警惕道:“謝大人交代了殿下必須回宮中過夜的!”
江辭寧啞口無言,正要說話,風荷立刻催促車夫:“走吧!回宮!”
她滿臉都是戒備:“殿下!幼安公主對您從來不算友好,今天又莫名其妙出現在這里,奴婢怕有蹊蹺,我們還是快些回宮吧。”
江辭寧自然知道這背后一定有古怪。
只是她和顧家人之間,糾葛太多,如今幼安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到底是不忍她出事。
不過風荷說得也對,事發突然,謝先生又正好不在,她還是得多個心眼才是。
馬車疾馳,江辭寧回頭看了一眼臥云軒,心想,慢慢來吧,待她冷靜下來,再回來看她。
“哐當——”
蕭翊剛走到謝塵安門邊,便聽到屋內什么東西倒地。
他忙推門而入,見謝塵安站在桌案邊,腳下是一個翻倒的凳子,淺青色的袖袍被茶水洇開一片。
“兄長!可有燙到!”蕭翊急急上前。
謝塵安面色淡然:“無礙。”
伺候他的小廝聞聲匆匆趕來,蕭翊霎時發了火:“說了多少遍不要讓公子一個人呆在屋里!”
“還有這凳子,放在這里是故意要擋人么!”
小廝瑟瑟發抖,匍匐在地連連磕頭:“小的錯了。”
謝塵安道:“阿翊,無妨,是我叫他出去的。”
蕭翊狠狠瞪小廝一眼:“還不快去取干凈衣物來!”
小廝戰戰兢兢走了。
蕭翊扶著謝塵安坐下,看著他越發黯淡無神的雙眸,不免焦急:“這雪下得太礙事,顧老遲遲不到,我實在是擔心你的眼睛。”
謝塵安淡淡道:“不急,雪重天寒,以顧老的安全為主。”
蕭翊只覺如鯁在喉。
他眼神陰郁下來,他很想問問兄長,既然知道雪天趕路危險,當初又為什么要不顧一切趕回來。
蕭翊強壓心中焦急,為他慢慢斟了一杯茶:“我都知道,只是怕拖得越久越不利。”
蕭翊回到屋中時,派出去辦事的下屬已經等候許久。
蕭翊問:“如何了?”
下屬埋下頭:“亡齊公主并未向長寧透露真相。”
蕭翊的眼眸危險地瞇起:“你說什么?”
下屬將她們相遇之后的每一句話都原原本本復述給蕭翊。
蕭翊聽罷冷笑道:“看來也是個腦子不清醒的。”
受了那么多苦,臨到頭來還是不愿意按他吩咐的辦。
蕭翊不耐煩地皺起眉,他想不明白,江辭寧到底有什么好的。
一個本就跟她不對付的人,臨到終了,居然還是沒有向她捅出最后那一刀。
下屬發問:“公子,亡齊公主……”
蕭翊輕描淡寫道:“殺了。”
他想讓江辭寧知趣些離開兄長,卻清楚明白兄長的秘密不能被旁人得知。
亡齊公主知道的太多,不能留。
下屬正要退下,蕭翊忽然喊住他:“等等。”
因著白日里見了幼安,江辭寧心中一直掛念此事,夜里輾轉難眠。
雪撲簌簌地落著,顯得周遭一片靜謐。
江辭寧在被子里輾轉反側,嘆了口氣。
雪一直下,路何時能解封?謝先生到底什么時候能回來?
直到天色將亮,江辭寧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只是她還沒睡多久,忽然被一陣絮絮交談聲吵醒。
江辭寧模模糊糊聽到“幼安”、“信”幾個字,猛然驚醒。
她急急起身,推開門:“幼安怎么了?”
風荷手中握著一封信,見她衣裳都沒披,連忙將人往往屋子里拉:“殿下別著涼了,沒什么大事,幼安公主一早往宮中送了封信而已。”
江辭寧接過信來。
想必昨夜有人同她一般,徹夜難眠。
然而她展開信紙讀了幾行,臉色忽然變得一片慘白。
風荷最先意識到不對勁,連忙喚她:“殿下?”
江辭寧卻是連站都站不穩了,抓著風荷的手直直往后退了幾步。
風荷和抱露心中大驚,慌作一團:“殿下!”
江辭寧咬牙直起身來,捏著信紙的手輕輕顫抖著,一字不落把信看完。
片刻后,她搖頭喃喃:“不是的,不可能……”
可是內心有一道聲音在說,為什么不照信上所說,去崇政殿看看呢?
雪越發大了。
青瓦紅墻覆在茫茫大雪中,越發肅穆莊重。
偶有路過的宮人看見江辭寧一行人,停下行禮,心里還納悶那么大的雪,長寧公主怎么在外面。
江辭寧腳下步子走得又快又急,一路上摔了好幾跤。
抱露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但見自家殿下魔怔了一般往前走,只好趕上去護在她身邊,防止她再次摔倒。
到崇政殿的時候,江辭寧裙擺邊都是雪泥,發釵也掉了一根,整個人狼狽不已。
內侍并不敢攔她。
江辭寧如同一道幽魂飄進燕帝昔日的寢殿。
燕帝“駕崩”后,崇政殿一直無人居住,雖然宮人日日打掃,但因為缺失人氣,整座宮殿都泛著一種荒蕪的陰冷感。
江辭寧的目光落在屋中一角。
昔日“燕帝”氣息奄奄躺在榻上的畫面尤在眼前。
江辭寧忽然生出幾分恍惚。
夢中種種,現實種種,皆纏繞在一起,化作一柄刺向謊言的利刃。
江辭寧終是推開了暗室的門。
暗室之中,她曾和謝塵安衣袖相交,呼吸相聞。
那時慌亂,她沒來得及仔細觀察暗室的每一個角落。
如今無人打擾,她依照信上指示,輕易地找到了暗室東南角的那個暗格。
格子中并沒有什么要緊的東西,只有幾沓厚厚的字。
江辭寧的手指又開始輕顫。
字帖輕飄飄從她指尖滑落。
一筆一劃,從生澀到渾然。
江辭寧親眼見過的“燕帝”的字,一點點變成了她熟悉的謝塵安的字。
最后一張紙也被翻開。
有人以朱砂落筆,劃去“蕭珩”兩個字。
江辭寧的目光凝在旁邊的“謝塵安”三個字上,直到眼眶酸澀,她都不肯眨眼,仿佛要將那三個字看穿、看破。
許久之后,已經褪色的墨跡被水漬洇開。
***
華京外的莊子門口,衛濯打著一把傘默立。
傘面已經覆上一層厚厚的雪。
小僮在一旁說:“衛公子回去吧,今日長寧公主應該也不會來了。”
衛濯看向遠方。
路上一片白茫茫,并無馬車的蹤影。
他沉默片刻:“我要入一趟宮。”
辭寧向來守時,這一回卻延誤了好幾天沒來,也沒托人捎來只言片語,他心中不安。
馬車一路疾馳趕往皇宮。
謝塵安給了衛濯一塊令牌,必要時候出入皇宮并無障礙。
可是他到毓秀宮的時候,卻被宮人阻攔在外。
“我們殿下偶感風寒,臥床修養,誰也不見。”
衛濯眼眸微動。
宮人目送衛濯離去,卻絕對想不到他從毓秀宮后宮墻翻了進去。
江辭寧躺在榻上,呆呆看著帳子,忽然聽到窗欞被人輕敲兩聲。
守在外間的風荷抱露最先出門查看,隨即傳來驚呼:“衛公子?!”
江辭寧眨了下眼睛。
她聽到風荷抱露在對衛濯說她身體不適,不見客云云。
片刻之后,衛濯靠近她的房門:“辭寧,若你當我是朋友,便見我一面。”
風荷抱露對視一眼,沉默不語。
殿下這幾日一直消沉不振,連飯都用不下去多少,她們擔心得緊。
但殿下又不準她們將此時告訴謝先生的人。
如今能來個人跟殿下聊聊,說不定會另有轉機。
他們在外面候了許久,久到風荷都想開口勸衛濯改日再來,門忽然開了。
衛濯在看清江辭寧之后,先是一怔,旋即面上浮現出擔心。
短短幾日,她竟是瘦了一圈!
片刻后,兩人在書房中坐定。
江辭寧沒什么精神,示意他喝茶:“抱歉,忘了給你遞封信說我最近不去莊子了。”
衛濯沒有動。
江辭寧也沒什么興致聊天,只沉默地垂著眼。
衛濯又何曾見過這樣的她。
像是被抽干了力氣。
他終是開口打破了沉默:“辭寧,是因為謝先生么。”
江辭寧沒有回答,只是微顫的長睫暴露了什么。
衛濯凝視著她,許久之后,才緩緩開口:“我蟄伏在大齊的時候,曾聽人說,若是按照原定計劃,大燕應該再晚幾個月才會對大齊動手。”
“他們不明白為什么謝先生這么急。”
衛濯忽然笑了下:“可是我知道,他是想盡早為你報仇。”
“也是想盡早歸來,見到你。”
江辭寧的鼻頭一點點泛起紅。
衛濯繼續說:“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但辭寧……”
他的每一個字都說得很艱難,像是帶著某種決心:“謝先生……待你極用心。”
從他得知謝先生在以長寧公主的名義籌辦義莊開始,不,或許是更早之時……
他就已經明白,他對她隱秘而細致的愛意。
衛濯微微仰頭,露出一個笑:“他或許是有很多秘密,但若是可以,我猜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愿意欺瞞自己的心愛之人。”
江辭寧抬眸。
少年只是認真地看著她,一雙眼眸里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既然為他所用,必然要接觸一些核心。
衛濯猜到他的一些秘密,也不奇怪。
江辭寧終于點了下頭,鼻音濃重:“嗯。”
衛濯像是松了一口氣。
他起身,像是兒時互相鼓勵一般拍拍她的肩,“我也是來告訴你,我要去漠北了。”
江辭寧騰地起身:“什么時候?”
衛濯:“原本是要在謝先生回來之后,但是我想盡早趕過去,當初我背著爹爹跑回華京,他氣得大半年不肯跟我聯系。”
“再不去哄哄他老人家,我怕我就要被衛家除名了。”
衛濯故作灑脫:“漠北不算遠,待到來日你來漠北找我便是。”
江辭寧沉默片刻,只好說:“阿濯,一路小心。”
衛濯扯開一個大大的笑:“我知道的。”
他起身:“該說的我也說了,辭寧,你從來不是會逃避現實之人,這一次也該一樣。”
江辭寧送他出門。
他走了兩步,忽然于白雪覆蓋的宮道上轉身。
“辭寧,該說的話要盡早說,別留遺憾。”
江辭寧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宮道盡頭。
又開始下雪了。
江辭寧抬頭,看著茫茫落下的雪花,想起不久之前她也是在這樣一個雪天,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烤栗子。
她又去了崇政殿。
只是這一次,沒去暗室。
她憑借記憶找到了那條密道。
密道許久無人使用,空氣并不好聞。
江辭寧拿著火折子,站在悠長黢黑的密道中。
她心知肚明,自己身邊安插了許多謝塵安的人。
避人耳目悄無聲息離開的最好方式,便是這條密道。
出密道之后,她會有舅舅前來接應。
江辭寧看向密道遠方。
黢黑一片,沒有盡頭,像是一只會吞噬人的野獸。
江辭寧沿著密道走了幾步,幽暗的火苗在指尖跳動。
只要她沿著這里離開,便可以將種種都拋到身后。
無論是蕭珩……還是謝塵安。
風聲呼嘯。
她如同一抹幽魂,飄蕩在這不著天、不著地,不知歸處的密道中。
……不知歸處。
許久之后,有溫熱的液體墜落在地,激起細碎的塵埃。
第89章 騙子
江辭寧的信送到時,蕭翊剛剛陪著謝塵安喝下一碗藥。
蕭翊看見信封的落款,眼角微不可察跳動了下。
他似是漫不經心說:“兄長,長寧公主來信了,不若由我替歸寒代讀?”
這些日子謝塵安收到的信件都是歸寒代讀,歸寒聽到這句話,抬眸看了他一眼。
謝塵安沉默的間隙,蕭翊連忙道歉:“兄長……是我,是我僭越了。”
謝塵安淡淡道:“無礙,由你代讀亦可。”
蕭翊點點頭:“好,兄長。”
他輕輕展開信紙,手指有些顫抖。
然而蕭翊在看清信紙上的內容后,眼眸中劃過失落。
信上都是噓寒問暖,最后問他到底什么時候能夠回來。
蕭翊心中掩飾不住地生出厭惡。
接連大雪,連顧老都因為路被封住遲遲不能趕到永安,她卻還在逼問兄長什么時候能回來。
信念完了,謝塵安偏頭,叫歸寒提筆研墨。
蕭翊不想再呆在此處,看兄長情深意重的模樣,起身告退。
直到回到屋中,蕭翊才擰眉問下屬:“長寧究竟去崇政殿了沒?”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蕭翊面上有幾分煩躁。
難道那些東西還不足以讓她相信兄長便是燕帝?
蕭翊急得負手在屋內轉來轉去。
兄長與此事上處理的極為干凈,暗室中的字,他也是無意中發現的。
還有什么東西可以證明兄長便是燕帝?
他眼眸忽地一亮:“昔日跟在兄長身邊的一個老嬤嬤,姓宋,十余年前已經告老還鄉了。”
“你去幫我將此人尋來。”
此人可以算作兄長的奶嬤,他和兄長第一次互換身份,便叫此人看出了端倪。
雖說此事后來被兄長遮掩過去,兄長也安排此人遠離皇宮,但說到底,她也能算個證人。
兄長現在全然成了他陌生的樣子。
只要能叫江辭寧主動離開兄長,好叫兄長想清楚自己到底該干些什么,這惡人,他來當便是。
蕭翊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之后,謝塵安將信紙捻在了手中,指尖細細從信紙上撫過。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
他雙眼不能視物,只能靠著手指觸碰她的字跡,如此也算是親閱過。
然而撫到某一個地方,他的手指忽然僵住。
紙面微微發皺,像是被水漬浸泡過。
是淚痕。
謝塵安眼睫微微顫了下,“歸寒,近幾日凌云宮如何?”
歸寒如實稟報:“并無異常,長寧殿下年初二還去了莊子一趟。”
謝塵安手指一頓,眉頭微微蹙起:“年初二?”
距今已經好幾日了,按照以往慣例她應該又去了莊子好幾次才對。
謝塵安沉吟片刻:“年初二那一日,有沒有發生什么異常?”
歸寒思索片刻,道:“快到皇宮的時候,長寧殿下說自己有東西落在莊子了,遣了車夫往回,治帶了貼身暗衛,我們的人并沒有跟去。”
謝塵安不愿意讓江辭寧生出自己隨時在監管她的感覺,于是派了一隊暗衛聽她調遣,只作保護之用,不用向他匯報任何事項。
謝塵安微微捏皺信紙,不知為何,心中生出淺淺的不安。
他吩咐歸寒:“從年初二開始查,每一日都要仔細查,有任何異常都要告訴我。”
歸寒領命告退。
江辭寧收到來信的時候,正坐在檐下看著文冠花發呆。
花枝被白雪團團掩蓋,像是開出一樹細密的花朵。
風荷輕手輕腳將信放下:“殿下,謝大人來信了。”
江辭寧沉默了很久,才將信紙展開。
信上無非是對她的一些回應,以及言明會盡快歸來。
江辭寧看著那一紙陌生的字跡,垂下眼睫。
他說他傷到手,因而無法親自寫信,又是真的么?
風荷見江辭寧又開始看著窗外發呆,心中不免惶然。
殿下自那一日從崇政殿回來開始,便一直寢食難安,她們憂心不已,卻又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殿下似乎將自己封閉了起來,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也不回應她們的試探。
風荷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要是謝大人早些回來就好了。
正想著,抱露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封信。
風荷以為是謝大人又來信了,眼眸一亮,哪知風荷道:“殿下,這信不知道是誰遞來的,方才在門口發現的。”
風荷蹙眉:“不知由來的信你也敢拿回來。”
江辭寧說:“既然能送到門口,只能說明是宮里的人,拿給我看看吧。”
信上沒有署名,只說約江辭寧在宮外見面。
江辭寧面無表情將信紙合上,道:“備車。”
風荷這下慌了:“殿下!來人都不知道是誰,您怎么可以輕易赴約!”
江辭寧只抬起眼看她:“風荷,幫我取一件厚實的披風來。”
風荷愣了下,欲言又止。
她只好折身去取披風。
去取披風的時候,風荷忽然想到什么,她一咬牙,匆匆忙忙翻出一旁的筆墨,寫了一封信塞到袖子中。
今日沒下雪,但天色一片灰沉。
風荷盯著外面灰沉的天色,心中一陣陣發慌。
燕帝駕崩后,福康被安排出宮“守陵”,但謝塵安曾吩咐人告訴過她,若江辭寧有急事,暗衛又不可用,可以寫信給福康。
風荷自詡一直忠誠于殿下,但如今卻是不得不豁出去了。
殿下的狀態太不對勁了。
馬車緩緩停在一處間酒樓前。
早早有人候在門口,也不知是怎么認出江辭寧的,一行人才剛下馬車,便有人領著她們往里面走。
酒樓正常經營著,來往賓客看上去都是些普通人,風荷稍稍松了一口氣。
來人將她們帶到了一個雅間里,雅間里早早有一個老婦候在里面。
見江辭寧進來,她驚得猛然起身,旋即局促地給她行禮:“老身參見殿下。”
江辭寧只一眼便瞧出,此人從前應該是在宮里伺候的。
宋嬤嬤躬著身子,余光落在江辭寧的裙擺上。
她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手心已經出了一層層冷汗。
知曉皇家秘密的人,從來活不了太久。
她是個意外。
宋嬤嬤無力地閉了閉眼,心想,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萬念俱灰的時刻,那仙姿昳貌的公主忽然開口:“嬤嬤背后的主子是誰?”
“又是誰指示你來的?嬤嬤同我說實話,我可以保嬤嬤一條命,若是嬤嬤家人被威脅,我也可以幫你。”
宋嬤嬤愕然抬眸,對上一雙清冷的眼。
不知為何,分明是絲毫沒有相像之處的兩個人,但眼前的少女卻叫她想起了昔日的主子。
那個貴為天子的少年郎。
宋嬤嬤沉默的時刻,江辭寧微微抬起頭:“吩咐你來的人只告訴過你,我乃長寧公主,卻并未告訴過你,我也是你昔日主人蕭珩的心儀之人。”
宋嬤嬤臉色變了。
她顫抖著說:“您,您都知道?”
江辭寧笑了下:“雖然我不知道你背后之人到底是什么目的,但宋嬤嬤,蕭珩當年既然愿意放你出宮,便是要讓你安享晚年的意思。”
她話鋒一轉:“但如今有人非要威脅你來到永安,孰是孰非,我相信你應該也清楚。”
宋嬤嬤雙肩顫抖,片刻后,她轉過身擦去淚:“殿下,老身如實告訴你。”
半個時辰后,宋嬤嬤在暗衛的保護下率先離開。
江辭寧凝視著面前已經冷掉的茶水。
茶水微微晃動,倒映出她冷靜異常的眼。
燕帝曾經叫她許下過一個奇怪的承諾。
將來若是他犯下錯誤,她都要原諒他一次。
當時覺得古怪,現在看來,一切有跡可循。
細細想來,難怪她常常覺得和燕帝相處充滿了古怪。
某些時候他們如同故友,某些時候又生疏不已。
如今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只是她不解的是,到底是誰要將這一切都捅破在她面前?
第一次是幼安的信,第二次又是這個嬤嬤。
江辭寧忽然生出幾分不對勁的感覺。
風荷抱露候在外面,忽然聽到茶盞碎裂之聲。
江辭寧旋即沖出門來,臉色煞白:“去臥云軒!”
又開始下雪了。
一輛馬車在薄薄雪泥上疾馳而過,留下凌亂的車軸印。
謝塵安背脊繃直坐在車中,指尖都在輕輕顫抖。
歸寒吩咐車夫:“再快些!”
然而馬車一路急行停留在醉荷樓時,已經人去樓空。
昔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謝塵安氣息紊亂,咬牙切齒道:“所有人都去搜!”
江辭寧踏入了幼安住過的房間。
屋中光線昏暗,似乎仍然殘留著女子身上的香氣。
江辭寧如同被繃直的琴弦,仿佛下一刻便要斷裂。
風荷尋來燈,點亮的那一瞬,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殿下這是在做什么?”
風荷驚得猛然轉身,晃動的燭火映亮來人的臉。
是“燕帝”。
江辭寧與他隔著跳動的燭火遙遙對視。
他雖然有幾分消瘦,但氣色好了許多,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將死之人。
江辭寧一瞬間想通了前因后果。
原來幕后之人,是他。
江辭寧眸光微動,片刻后,她問:“我該如何稱呼公子。”
蕭翊唇角揚起:“蕭翊。”
江辭寧笑了下:“原來是蕭翊蕭公子。”
兩人相對無言。
最后是江辭寧先開口:“蕭公子,辭寧只想問一句,幼安如今在何處。”
蕭翊忽然大笑起來:“我以為殿下匆匆趕來,便是已經知道了。”
江辭寧面色微變,聲音也不再平靜:“幼安與你無冤無仇,你何必要對她動手!”
蕭翊依然是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殿下此言差矣,幼安懷揣著別樣的目的接近你,我不過是念在舊日情分出手幫你。”
江辭寧指尖發涼,冷笑道:“舊日情分?舊日情分便是離間我與謝塵安?”
蕭翊瞳孔微縮。
然而他很快換了一種陰森的目光注視著她:“你不該留在他身邊,亂他心神。”
他逼近一步,風荷和抱露沖到江辭寧面前大喊:“離殿下遠點!”
蕭翊停住了腳步。
只是他冰冷的語調無孔不入:“兄長與我,臥薪嘗膽數十年,其中苦楚又豈是你能體會的?”
“江辭寧,若是你真心待他,就趁早離開他。”
“我們花了數十年時間鏟除障礙,如今得成所愿,正是可以大展拳腳的時候。”
“他是大燕的主人,不該和你一起茍此殘生。”
蕭翊臉上有激動,也有乞求:“長寧殿下,你明白么?”
江辭寧沉默了很久。
直到眼睫被淚水浸濕,她才猛然抬眼:“我從沒有干涉過他的選擇。”
“若是他當真覺得我是負擔,我也要聽他自己說。”
蕭翊表情出現了片刻空白。
下一刻,他幾乎是帶著惡劣道:“長寧殿下還不知道,兄長為了盡快趕回來見你,路上出事,雙目失明的事吧?”
江辭寧僵在原地。
蕭翊還在說:“殿下,你看,你只會一次又一次亂他心神,叫他為你受傷。”
江辭寧卻已經沖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領:“你告訴我,他在哪里?”
蕭翊只是淡淡看著她:“他不愿意告訴你。”
“殿下!”
風荷忽然拉住江辭寧,帶著哭腔說:“殿下,對不起,我聯系了福康,謝大人現在應該趕往醉荷樓了。”
江辭寧沒有多看蕭翊一眼,轉身要走。
蕭翊忽然出聲:“幼安人在棲凰山,你再耽擱下去,恐怕她性命不保。”
江辭寧背脊一僵。
蕭翊道:“她就在棲凰山山頂的梧桐樹上,繩索撐不了太久了,雪又那么大,幼安和殿下向來不對付,對她來說,碎尸萬段埋骨懸崖,或是被活活凍死,都算不錯的結局吧。”
江辭寧匆匆出門,抱露狠狠瞪他一眼,才跟著江辭寧離開。
謝塵安趕到臥云軒的時候,蕭翊正倚在窗邊看雪。
蕭翊伸手拂去謝塵安肩上的雪花:“兄長,江辭寧已經離開了。”
“是我捅破了這一切,兄長要怨就怨我吧。”
謝塵安眉眼間覆著一塊白綾,此時被雪花染濕,點點斑駁。
他周身氣息冷得似是窗外荒寒的大雪。
蕭翊道:“兄長,江辭寧對你已然生怨,一對怨侶,只能是互相折磨。”
蕭翊分明看不見他的眼睛,卻莫名覺得謝塵安在看他。
謝塵安終于開口:“就是怨,我也要聽她親口說。”
蕭翊身邊的暗衛終究是不敢違背謝塵安的指令,他們很快透露了江辭寧的蹤跡。
謝塵安帶著人折身離去。
蕭翊直愣愣站在窗邊,看著謝塵安闖入風雪的背影,直到雙眼變得酸澀不堪,才喃喃自語:“是我……錯了?”
人性不該是禁不起挑撥的么?
更何況男女之間。
回答他的只有馬車疾馳離去的畫面。
風雪越來越大。
江辭寧的車架到了棲凰山下,便被阻在原地。
路邊的農戶家聽到動靜,披著衣裳出來查看,好心勸他們:“棲凰山每次下大雪,上山的路就會結冰,危險得很吶,你們還是緩緩再上去吧。”
江辭寧立刻做出決定,棄車上山。
暗衛攔住她:“姑娘并非習武之人,雪大天寒,貿然上山恐怕身子受不住。”
“姑娘不若借老伯家歇個腳,等待我們的消息。”
江辭寧知道此時不是逞強的時候,只好點頭:“你們萬事小心,量力而行。”
老伯家只有他和妻子兩人,據說兒媳兒媳都在城東做些營生,這幾日雪下得大沒回來。
老嬸子見他們周身華貴,拿出家中最好的茶葉待客。
眾人坐定之后,老嬸子才問:“那么大的雪,姑娘怎么會上山找人?”
江辭寧捧著滾燙的茶杯,手指卻依然冰涼一片。
她聞言只是柔聲說:“家中姊妹貪玩,被困在山上了。”
老嬸子唏噓不已:“棲凰山那是出了名的上去容易下來難。”
她只能念叨:“但愿姑娘的姊妹平安無事。”
淺淺交談幾句,屋內陷入一片寂靜。
只有北風撞擊著門扉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馬蹄聲靠近,眾人紛紛聞聲望去,見一行人在雪中穿行,正朝著他們的方向趕來。
江辭寧在看到那行人的一瞬,下意識往窗后一躲。
風荷正奇怪呢,隨即見那行人停了下來,片刻后,一個披著蒼青色大氅的男子下了馬車。
他眉眼間覆著一條白綾,臉色竟比周遭雪色還白上幾分。
似乎是急著往前走,他險些摔在雪中,好在一旁的侍衛眼疾手快將他扶住。
他顧不上頭上歪斜的玉冠,撥開眾人往前走,歸寒在一旁大聲說著什么,可他只是固執地往前。
直到再次栽倒在雪中。
風荷楞楞回頭看向江辭寧。
發現自家殿下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見謝塵安跌倒,眾人皆著急不已,一擁而上。
可他固執地不要人扶,而是撐著雪地,一點點起身。
“公子!您先回馬車等我們吧!”
“公子,我們這就去找長寧殿下,您別著急……”
“公子……”
嘈雜聲漸漸消失,天地見只剩下一片安靜的雪落聲。
謝塵安終于直起身。
他無法視物,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說:“歸寒,引路。”
沒有人回答他。
冰涼的雪粒擦著臉頰劃過,帶來痛意。
“歸寒,引路。”
他又重復了一遍。
片刻后,有人輕聲說:“你是在找我么。”
謝塵安的眼睫劇烈顫抖,他伸出手,茫然地去抓身前。
一片空。
下一刻,忽然有人牽住他的手,輕輕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謝塵安手指輕顫,猛地一用力,將人拉到了自己的懷中。
他緊緊抱住她,垂首埋在她頸側,覆在眉眼間的白綾很快變得一片潮濕冰冷。
江辭寧被激得輕輕打了個顫。
他沒有抱她太久。
只是放開她之后,他仍然拽著她的袖子,似乎怕她離開。
謝塵安騰出一只手來,試探著,一點點撫上她的臉頰。
指尖盡是潮濕冰涼。
謝塵安啞了聲音:“辭寧,你怨我吧。”
江辭寧盯著他遮擋住眉眼的白綾,一點點紅了眼。
天地寂靜,鳥倦于飛的時刻,她輕聲說:“謝塵安,你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