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結局
他們最終沒有在棲凰山找到幼安。
暗衛到達山頂的時候,沒有發現梧桐樹。
蕭翊很快派人捎來了消息。
幼安沒有被他綁到棲凰山,而是被他命人送去了滄州。
那個她本該被流放的地方。
謝塵安知道江辭寧心底其實不愿幼安有事,派人往滄州尋去。
有人照拂,至少她過得不會太艱難。
已至夤夜。
下了一天的大雪終于停了。
屋里燒著炭盆,時有火花炸裂的聲音響起。
謝塵安躺在榻上,唇色泛著蒼白。
江辭寧靜坐一旁,看大夫為他施針。
謝塵安睜著雙眼,眼睫投下一圈淡淡的陰影。
他的瞳孔黢黑一團,像是天地間所有的光撞到此處都湮滅。
大夫緩緩收針,嘆道:“公子的眼疾,老夫已經盡力了,還希望顧老盡快趕到!
歸寒將大夫送走。
謝塵安撐著床榻緩緩起身:“辭寧,你在么!
江辭寧沒有出聲,扶著他坐起來。
她見謝塵安唇角發干,折身想去倒茶。
哪知才剛剛走出去一步,便被人從背后攔腰抱住。
滿身藥香侵襲而來。
謝塵安貼著她的背,聲線清冷:“不要走!
江辭寧聽出他尾音里的顫抖,緩緩轉身,手掌最終輕輕落在了他的發上。
她說:“我不走,我只是想去幫你倒杯茶!
謝塵安搖頭:“我不渴。”
江辭寧只好順著他的力度坐到床沿:“顧老是誰?他能醫好你的眼睛嗎?”
謝塵安背脊繃直,垂著眼一點點將有關顧老的事都說了一遍。
江辭寧聽罷,驚愕之余,心中了然。
這樣的神醫,也難怪能幫著謝塵安改換容貌,徹底以另一個人的身份出現。
江辭寧有些好奇:“若是沒有他的干擾,謝先生如今會是什么樣子?”
謝塵安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我命人去取一副先帝的畫像來。”
“我在年少之時,長得和先帝很像!
“但后來顧老以秘術出手干預,我的容貌便漸漸有了變化!
他們現在就在嘉德殿中,宮人很快取來了先帝的畫像。
江辭寧的目光落在那副畫像上。
說來神奇,分明謝塵安的五官眉眼和先帝有相似之處,
但卻因為一些細微的變化,導致兩個人面容迥異。
江辭寧滿足了好奇心,喃喃:“謝先生現在更好看!
先帝亦是容貌非凡,但多了一分陰鷙。
謝塵安卻似枝頭細雪,清冷出塵。
謝塵安聽到江辭寧的話,眼睫顫抖,他微微揚起臉,似是懵懂孩童求問:“是么!
他得寸進尺,大掌纏上江辭寧的手,手指如同靈巧的蛇,將她的手指一點點扣住。
“辭寧,從我們重逢開始,你都沒問過我,為什么要瞞你!
江辭寧指尖微顫。
謝塵安的手纏得太緊,叫江辭寧幾乎有些吃痛。
她別開眼睛:“現在問這個,有什么意義嗎!
謝塵安用那雙失神的眼睛凝視著她:“對不起,辭寧!
他緩緩松開她的手,聲音清冷:“我有一個故事想講,若是愿意,辭寧能陪我聽完嗎!
江辭寧沉默片刻,輕輕嗯了一聲。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少年帝王,不經意間發現了嫡母并非生母,并且生母是被嫡母活生生虐殺至死的。
更可怕的是,因為自己肖似父皇的長相,嫡母對他產生了陰暗齷齪的心思。
在嫡母欲蓋彌彰往他床榻上塞女人那一夜,少年帝王以極為慘烈的方式劃破了自己臉,從此帶上面具,不再以真容示人。
后來的故事,她便知道了。
少年帝王為了擺脫嫡母及她背后權勢的掣肘,鋌而走險找到一個替身,蟄伏了漫長的十年之后,終于徹底鏟除了嫡母一家。
不知窗外是何時開始落雪的。
雪花在暗夜中彷徨飄舞,燈花無人剪,潑落謝塵安滿袖招展昏黃。
他聲音很淡,淡到仿佛在說一個無關之人的故事。
“……蕭這個姓氏,害死了他的至親,亦成了他掙扎二十載不得擺脫的桎梏。”
“為達目的,他寧愿成為一個手染無數罪孽的惡人!
“辭寧,這樣的人,不配和你在一起。”
他終是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無人回答。
謝塵安的身子慢慢繃緊,他竭力平復著呼吸,眼睫半斂,不想叫江辭寧看到他的潰不成軍。
許久之后,才有一聲微哽響起:“你以為我在乎這些嗎?”
謝塵安表情微僵。
江辭寧帶著哭音說:“你便是你,蕭珩也好,謝塵安也好,不都是你么?”
謝塵安垂在膝頭的手輕輕顫抖。
“我曾對你說過,看一個人要用心,我從不覺得蕭珩是十惡不赦之人!
“哪怕他是……”
盈滿眼眶的淚水終于滾落:“我也愿意陪他下十八層地獄。”
“要火燒還是刀剮,自有閻王判定!
“因為……”
江辭寧在這一刻終于正視自己的內心,她喃喃:“我喜歡的是謝先生……也是蕭珩!
下一刻,江辭寧被人攬入懷中。
在滾燙的淚落在她脖頸的時刻,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從很久以前開始!
顧老抵達那一天,蕭翊遞來了一封信。
江辭寧展信讀給謝塵安聽。
他說大齊亡國,南邊一片混亂,他會代兄長理平一應事務。
信的最后,他仿佛提前知道會是江辭寧來念這封信。
他用平淡的筆調對她說抱歉。
江辭寧合上信,看向窗外。
她已經從謝塵安口中得知,蕭翊病魔纏身多年,如今本該繼續靜養,卻急著動身遠下南邊。
謝塵安沉默片刻,道:“此后你不會再見到他!
江辭寧卻搖頭:“我不恨他!
她回眸看謝塵安:“在你最艱難的日子,是他同你相互扶持,一路走來,后來他做的那些事情……”
“也只不過是為了你。”
江辭寧說:“若我是他,我也保不齊會厭惡自己。”
謝塵安握住她的手:“我從來沒有因為你強迫自己改變什么!
“辭寧,我早已厭倦了滿心算計的日子!
“余生能與你廝守,便是所求。”
江辭寧笑著輕輕靠在他肩頭:“嗯!
大燕的春日來得快。
冰雪消融,墻角老樹抽出了嫩芽。
可謝塵安的眼睛卻遲遲沒有起色。
顧老施針的時間越來越長,院中堆疊的藥渣一層層,和泥土混為一個顏色。
謝塵安變得越來越沉默,就連江辭寧陪他說話,他都會走神。
江辭寧心中擔憂,也跟著清減下來。
一日謝塵安握住她的手腕,輕輕說了句:“辭寧,你瘦了。”
江辭寧笑著說:“大抵快開春了,胃口沒那么好。”
謝塵安沒說話。
顧老敲響房門:“公子,老夫來為你施針!
施完針后,謝塵安陷入昏睡。
顧老擦了一把汗,推開房門。
見江辭寧候在外面,他猶豫片刻,還是上前說:“姑娘現在可方便,老夫有幾句話想同你說!
江辭寧瞥了一眼緊緊閉的房門,道:“顧老這邊來!
片刻之后,他們換到假山背后。
顧老嘆道:“老夫知道這話有些冒犯了!
“顧老但說無妨。”
他沉吟片刻,才道:“公子積郁在心,又夜不能眠,長此以往,恐怕對顱內淤血消散不利。”
江辭寧愣了下,積郁在心或許是因為擔憂眼睛,但夜不能眠?
她不是日日都陪著謝塵安用完藥睡著后才離開嗎?
她正疑惑,顧老又說:“姑娘有所不知,公子的確是有不眠之癥。”
“據老夫推測,很可能是姑娘離去之后,公子便無法入睡,日日如此!
一道聲音橫插而入:“江姑娘,顧老,恕屬下插嘴。”
兩人聞聲看去,是歸寒。
“公子每晚都只能在姑娘還在的時候淺淺睡一會兒,姑娘一旦離開,公子便會立刻轉醒!
“并且……”
他似是難以啟齒:“并且公子會一遍遍地問,姑娘還在不在你的房間。”
“白日里亦是如此,姑娘只要不在公子身邊,公子便會反復詢問,姑娘在哪里,在做什么,會不會回來……”
他聲音有些哽咽:“公子是怕姑娘……離開。”
江辭寧愣住,她下意識搖頭:“可是我已經同他說清楚了的,我不會離開,我……哪也不會去的!
歸寒沉默片刻,終是咬牙道:“余記點心鋪……是姑娘的舅家所開!
“離開皇宮的密道……姑娘也知道線路!
歸寒跪了下來:“公子很久之前就知道,姑娘給自己備下了許多條退路,如今情形,公子又如何敢安心入睡?”
起風了,枝頭細雪被清風拂落,碎雪在衣領處化開,寒意入骨。
江辭寧忽然轉身,大步朝著謝塵安的房間走去。
施針后,謝塵安總會昏沉許久。
只是他沒同任何人說過,昏沉之中,后腦處會生出猶如萬蟻啃食的痛感。
叫他連酣眠都不能。
意識一片混沌中,謝塵安忽然覺察到有柔軟的觸感在齒邊輾轉。
藥味苦澀,唇邊卻有清甜之味。
那是他曾經嘗過的味道。
世間最甘美的瓊漿亦不能比。
謝塵安下意識迎合。
唇齒交纏間,謝塵安迷迷糊糊轉醒。
下一刻,他渾身血液都凝固住。
耳邊有女子凌亂的呼吸。
謝塵安下意識想將人推開,卻在碰到她肩膀的時候僵住。
“……辭寧?”
江辭寧埋頭靠在他肩膀上,悶悶應答:“嗯!
謝塵安察覺到她就臥在自己身邊,原本寬敞的床榻現下擁擠不堪。
他有些僵硬:“對不住,方才我……”
江辭寧緊緊環住他的腰,認真說:“謝先生,我們成婚吧。”
“就今晚!
江辭寧感覺到懷中之人一點點變得僵硬。
片刻后,他抽出一只手輕輕環住她的肩:“辭寧……”
江辭寧打斷他,聲音已然帶上哭腔:“是我不好,是我一直在偷偷籌謀退路。”
她察覺到他停頓的呼吸,連忙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唇:“不要問是誰同我說的,如今已經沒有意義了!
她輕輕湊到他脖頸邊,一字一句道:“謝塵安,從今往后,我的退路就是你。”
“……你可愿意?”
謝塵安的手臂猛然收緊,幾乎要將她揉入骨血之中。
天地靜謐的時刻,江辭寧聽到他說:“辭寧,十日后是十五,月圓人圓,那一天我們成婚,可好?”
江辭寧用力擁住他,眼角滾下淚來。
“嗯!
風荷抱露帶著眾人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
雖說倉促至極,但她們還是想盡自家的一份心意。
謝塵安說宮中到底不是他們未來過日子的地方,成婚的地點選在了宮外,他秘密備下的一處宅院。
宮人們晝夜不眠,終是在第九日的時候趕出了一套嫁衣。
嫁衣并不算華美,但襯得江辭寧楚腰裊裊,輕盈似仙。
江辭寧曾穿過三次嫁衣。
前兩次是為蕭珩,這一次,終于是為謝塵安而穿。
江辭寧下花轎的時候,滿天梨花飛旋,若非已經是春日,倒叫人誤以為還在下雪。
前兩次成婚,都是極盡熱烈。
這一次江辭寧只想要他們二人,在月下對拜,舉杯遙敬雙親。
故而花轎只到門口,江辭寧提起裙擺,獨自踏上滿地梨花。
謝塵安就在盡頭等她。
剛到這里的時候,江辭寧莫名生出幾分熟悉,卻又不知為何。
直到她從清幽雅致的小院中看到后山梨花燦漫。
她腳步一頓,僵在原地。
梨花開得最茂盛的地方,原本該有一座墳塋。
那是屬于明昭皇后的。
屬于……夢中的她。
門環輕晃。
江辭寧撫上冰涼的銅環時,不知作何感想。
莊周夢蝶,大夢一場。
夢中的謝塵安,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她葬在了此處?
又或者是他們羈絆太深,上天也垂憐,才會叫她因緣際會重來一遍?
江辭寧眼睫輕顫,終是伸手推開了門。
下一刻,她呼吸一滯。
屋內種種,竟和她還在將軍府時的閨房一模一樣!
她疾步走到屋內,目光從一應陳設上掠過,鼻頭發酸。
她曾以為她早忘記了將軍府的時光,可當眼前出現熟悉的物件,她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
“是衛濯的主意!
身后出現一道清冷的聲音。
江辭寧回頭。
謝塵安亦是一身紅裝。
她從未見過他穿這樣的顏色。
襯得他更冷,也更艷,像是一捧幾欲燃燒的白雪。
他眉眼間覆著一條紅綾。
江辭寧環住他的腰,踮起腳,輕輕在紅綾上落下一吻。
“謝謝。”她輕輕說。
紅燭搖曳。
他們袖袍交纏,影子成雙。
江辭寧的唇一點點往下挪。
落在冰涼柔軟的雙唇上。
在他呼吸錯亂的瞬間,謝塵安忽然抓住她的手,微微往后一退:“辭寧,我的眼睛……或許不會好!
江辭寧凝望他半晌,藕臂攀上他的脖頸,強迫他低下頭來。
她揚起臉,熱烈地吻了上去。
萬籟俱寂的時刻,鳥雀受驚,振翅飛向皎月。
春風狂亂,滿地梨花堆疊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