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病確實好得差不多了,但寧蘭時還是在穆晏華的注視下默默喝了兩天的藥。
他舌根都苦得有點發澀了,導致這兩天食欲也下降了好多。
還是終于停藥后,他才恢復些胃口。
只是因為記著出宮的事,寧蘭時總是有點心不在焉。
也得虧是穆晏華這幾日忙,不然寧蘭時覺得自己肯定要憋不住。
而又過了幾日后,無需寧蘭時問,穆晏華便帶著消息來了:“欽天監說兩日后應當天晴,到時帶你出去玩。”
寧蘭時的眼眸微亮,克制著情緒:“好。”
可上揚的語氣還是暴露了他確實期待且歡欣。
于是穆晏華頓了頓,側首看了眼跟在他旁側的寧蘭時。
寧蘭時跟著停下腳步,有些困惑地偏頭。
穆晏華就故意似笑非笑地說:“殿下好似并不想去?”
寧蘭時不知他怎么得出這個結論的。
他斬釘截鐵道:“我想去。”
穆晏華悠悠道:“那殿下瞧著不太高興的樣子?”
他哪里不高興了?
寧蘭時真不明白,而且他發現穆晏華是真的很會冤枉人,先前說他撒嬌也是。
莫名其妙的。
寧蘭時:“我很高興。”
穆晏華說是嗎:“臣沒看出來。”
他們說話間進了書房,趙寶和小圓子停住腳步,止步在了書房門口,也默默關上了房門。
寧蘭時聽到他這么說,便確認了穆晏華就是在戲弄他。
故而寧蘭時微微抿唇:“廠公,書上都說,要學會喜怒不形于色。”
他看穆晏華,其實也是如此。
雖然穆晏華平日里好像表現得極為率性,但其實他是寧蘭時遇見的這么多人里,最難看透的那一個。
穆晏華微挑眉:“這話是沒說錯,但那是對外,我是‘外’?”
他當然是。
其實穆晏華自己也明白,可他就是這么“壞”。非要去“掰”寧蘭時,非要寧蘭時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他,就仿佛……想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傀儡皇帝,而是一個真正的傀儡,屬于他的傀儡。
為他生、為他死,以他喜、以他怒,將全身心的一切都托付交予他。
是很過分的。
可他們之間的關系本就不正常,穆晏華要求得再多,似乎也很正常了。
寧蘭時如此聰慧,自然也意識到了穆晏華此舉是何意。
故而他抿住唇,掩在袖袍底下的手不由攥緊了幾分,卻連在自己掌心掐出指印都不敢。
穆晏華會不高興。
……說來也是可笑。
在意識到穆晏華到底要做什么時,寧蘭時當然是有幾分羞憤不悅的,可在自己不敢掐自己時,他便知曉,他早就開始潛移默化地在接受穆晏華的“馴服”了。
是好是壞,寧蘭時并不知曉。
但他知道如今他只能聽之任之……至少現在他的處境,比他那日最后在自己那偏落的、被人遺忘的小院里靜坐了大半日設想的局面要好太多了。
寧蘭時從小到大,最明白的道理就是不能貪心。
穆晏華要的,聽著好像很不得了,可對于他來說,這么多年,要是要那點自尊心,他早就跳湖了。
故而寧蘭時放松下來了身體,低聲道:“廠公,我記住了。”
穆晏華微勾起唇,眼里卻無端少了幾分笑意,他垂眼睨著乖順的人,舌尖無意識地輕掃過尖牙,慢聲:“那你表現一下,你的高興。”
寧蘭時:“……”
話都過了,難道再來一遍?可再來一遍,也會因為怪異沒辦法把他先前克制掉的情緒再挖出來,要演的話…穆晏華定然一眼看穿,到時又不高興。
寧蘭時覺得這人好難伺候。
所以他沒忍住,抬起頭看了穆晏華一眼。
是那種帶著點無法理解的困惑,配上他那張臉,落在穆晏華眼中,就有幾分嗔怪的感覺了。
又在撒嬌。
但他挺愛看寧蘭時這般的。
故而穆晏華嘴角噙著的笑深了幾分,還微微低下了頭,興致極好地給人提示:“還有不到半月你便要登基,這會兒出去一趟可不容易。日后你坐上那把椅子了,想要出去更難。殿下,臣偷偷帶你出去玩,這幾日還為你的登基大典操勞,沒叫一件煩心事落你跟前,你卻瞪我?”
寧蘭時:“?”
他哪有瞪他!
這人也太會倒打一耙了吧?!
不過聽穆晏華這語氣,還有這說話的姿態,是又正常了。
他這些天咂摸出個味來,發現穆晏華有時看著好像和平時沒兩樣,但其實是在“犯病”,莫名其妙地,忽然就想讓他證明什么,想看他低頭順從,想聽他親口承認自己的所有權歸他,自己歸屬于他……
就好似方才那樣。
不過他要是順著穆晏華的毛走,穆晏華就能好起來,語氣和神態便又會有些細微的變化,而這時的穆晏華,是最好說話的。
同他拌兩句嘴,他也只會定性為“撒嬌”——雖然寧蘭時不喜歡這個詞,但總比穆晏華犯病時那一副他要是說錯話他就完蛋,說不定當場就要拔劍斬了他要好。
因此寧蘭時看著他認真辯駁:“我沒有瞪你。”
穆晏華輕嗤,掃了屋內一圈,都沒有瞧見能做鏡子使的東西,便只能遺憾道:“我日后定要時時帶一面鏡子在身上,好叫殿下瞧一瞧,殿下是怎么瞪臣的。”
他說著,上下打量了寧蘭時幾圈,眸光在寧蘭時的眼睛上停留得最久,又笑著說:“兇得很。”
寧蘭時:“?”
誰說誰兇???
穆晏華敢說他兇???
寧蘭時別過頭,不想理他了。
他這樣,穆晏華卻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深:“還會鬧脾氣了。”
穆晏華甚至忘了自己方才垂首,是想要向寧蘭時要什么。
他站直身體,當真像是鄰家哥哥一般,屈指輕彈了一下寧蘭時的發頂,語氣都透著親昵:“殿下,你現在是越發放肆了。”
他沒有生氣。
寧蘭時瞬間就判斷了出來。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腦袋,跟著穆晏華往書桌那邊走,在心里說,沒有你放肆。
誰能有穆晏華放肆啊。
.
用晚膳的時候,內務府總管又來報,他語速不快,但全是規矩、按禮制……好些繁瑣的東西,聽得寧蘭時有點頭暈眼花的,最后還是決定不聽了。
反正這皇帝又不是他一個人當,決策也并非他能下。
然而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確實想問一下寧蘭時的意見。
在內務府總管說完后,穆晏華就悠悠看向寧蘭時:“殿下的意見呢?”
壓根沒聽的寧蘭時:“……”
平日里批閱奏折時也沒見你問過我一句,怎么現在就問我了?
寧蘭時看了穆晏華一眼,到底也還是因為自己確實沒聽有點心虛,低頭道:“我聽廠公的。”
穆晏華揚眉:“你是想從簡還是照舊?”
寧蘭時知道他們是在說登基大典的事,他不確定穆晏華有沒有什么安排,故而只能再說一句:“廠公覺得呢?”
穆晏華微微一笑:“我覺得十七壓根沒有聽呢。”
寧蘭時:“。”
雖然穆晏華話是這么說,但寧蘭時敏銳地覺察到他并未生氣,故而也沒有太害怕,而是道:“我先前…從未聽過這些,光是什么布、什么線,我就聽不太明白了。”
他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沒見過好東西:“更別說那些個珠啊玉石的…還是廠公你決定吧。”
穆晏華若有所思:“先前一直拖著,你也該學規矩和鑒賞了。”
這個“規矩”是指大乾的禮制,寧蘭時雖是皇帝,不是禮部尚書,不至于條條件件都得知道,但一個大概總是要了解的。
然而聽到這話,寧蘭時默了默,試圖掙扎:“一定要學么?”
穆晏華微頓,偏頭看向他:“你不想學?”
寧蘭時就在這四個字中無端脊背炸寒:“廠公若是要我學,我便學。”
穆晏華卻沒有說什么了,而是示意那內務府總管:“去辦吧。”
總管垂首彎腰去了。
他走時,趙寶還握著劍柄上前了兩步送他。行至外院時,趙寶便說:“朱公公。”
朱公公忙轉身拱手:“趙大人,您吩咐。”
“方才之事,若是有人打探起來……”
“奴才知道,該說的不該說的,奴才都曉得!”
“不。”
趙寶淡淡:“廠公的意思是,照說無誤。”
朱公公一愣,不明所以:“大人,能否明示?”
趙寶:“若是有人問起殿下的情形,你直說你進宮中見殿下在千歲旁側一言不發,千歲問時才敢回話,一切事宜皆讓千歲安排。無需夸大,但也不必隱瞞。”
朱公公不懂,但他沒有多問,而是彎腰拜下:“是,奴才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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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宮中,寧蘭時捧著小碗慢慢喝著湯,不明白自己哪里說錯了話。
穆晏華突然好安靜。
寧蘭時并不知曉,夏士誠善于窺視人心,他將那一套也教過穆晏華。
夏士誠與穆晏華說過——
“你看一個人是否能被束縛住,端看他愿不愿意學那些繁瑣的規矩就夠了。有些人即便表現得再如何恪守禮節,但他若是學起那些繁瑣的規矩費勁、排斥,就證明他的心是自由的。”
夏士誠那時笑著搖頭:“這樣的人就如同一些馴服不了的鳥兒,你把籠門一開,他便再也不會飛回來。”
“你若是要用這樣的人,要么抓緊鑰匙,要么用過后就殺了。免得生出事端。”
穆晏華后來雖與夏士誠生出了諸多嫌隙,但夏士誠在這上面的本事,他自嘆不如至今。
故而……
穆晏華瞥了寧蘭時一眼。
夏士誠有句話說錯了。
他無聲地扯起嘴角,眼里一閃而過陰戾。
不需要患得患失地抓緊鑰匙,也不需要殺了。
要困住一只鳥兒,只要廢了他的翅膀就好了。
鳥沒了翅膀便不會飛走,人折了腿便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