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臨近年關,學生放假,附近的公司也早早開了年會,一派要過年的氛圍。
連著幾天店里都沒什么客人,謝淮在小年夜關了農家樂,買了牛肉和番茄回家包餃子。
他想自己和面,搞了半天和出一團濕漉漉的漿糊,打電話給夏夏求救。
夏夏剛下班,走在地鐵站看到謝淮發來的照片哭笑不得。
南城氣溫日漸降了,夏夏抱著手臂站在地鐵的黃線外和謝淮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面前玻璃門上劃出她的影子,牛仔褲、粗孔白色毛衣,套著軍綠色的大衣,頭上戴頂圓沿羊毛帽。
倒影中女孩白皙清秀,一雙杏核般的眼睛璀璨明亮。
她頭發長了,掛著細細的卷,彎彎垂到腰間,鬢邊碎發毛絨絨的張揚。
夏夏伸手將不安分的頭發捋到耳后。
這幾年她模樣沒怎么變,穿著打扮氣質卻變了不少,乍一眼看上去不再像稚嫩的中學生,開始有一絲成熟的味道,然而說上幾句話,笑一笑,身上的少女感其實也絲毫不少。
謝淮:“今天怎么這么慢?以后干脆還是我去接你算了。”
夏夏隨著人流擠進地鐵,將電話換了只耳朵:“不用。”
天氣越來越冷了,民政局離家挺遠,謝淮因為熬夜免疫力差,每天接送她在寒風里來回兩趟,這個冬天感冒了好幾次。
夏夏不讓他來接,自己坐地鐵上下班。
夏夏到家,剛打開門就被謝淮抱了個滿懷。
他將她手里的包放下,拖她進屋:“快救救餃子——”
他的面揉得像稀泥,夏夏洗手加面粉把面和好,又把謝淮粗制濫造的肉餡重新剁了一遍,加調料拌勻。
“你還不如去買現成的速凍水餃。”夏夏剁肉剁的腰酸背痛,趴在沙發上哀嚎,“就會折磨我。”
“別不知好歹,我是想親手包餃子給你吃。”
“我看你是想累死我。”夏夏說,“給我揉揉。”
謝淮乖乖說:“好的。”
他走過來,夏夏回頭瞥見他眼神,本能說:“算了,哎——”
謝淮笑得蔫壞,夏夏又一陣哀嚎:“我讓你揉腰,你別亂碰——”
夏夏被他欺負得滿臉通紅,眼角泛淚的模樣純情又勾人,謝淮比小孩還幼稚,揉完又撓她癢癢。
夏夏掙扎無效,只能裝哭,可她很久沒裝可憐了,演技退化,謝淮根本不信,按著又撓了一頓,撓著撓著夏夏真被癢哭了。
謝淮看著女孩一邊哭一邊罵他的模樣心疼得要命,不敢再鬧,可夏夏還是哭得停不下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謝淮指天發誓再撓她癢癢自己就是狗,把人哄笑以后老老實實做飯去了。
*
臘月二十九,夏夏放假。
清晨,謝淮早起將行李箱搬到樓下保安亭,回樓上叫夏夏起床。
昨晚謝淮以回家后隔音太差,喬茹睡眠又淺,沒辦法為所欲為當借口,哄騙著夏夏行不可言說之勾當,折騰到凌晨饜足地抱在一起睡過去。
夏夏被他叫醒時才凌晨五點,兩眼發懵。
謝淮推她去衛生間刷牙,夏夏剛睡醒手軟腳軟沒有力氣,整個人賴在他身上,像個軟糯的娃娃。
謝淮把電動牙刷按開塞進她嘴里,夏夏勉強清醒了點。
昨晚她因為要見謝淮的家長焦慮了一晚上,害怕謝淮媽媽不喜歡她,逼迫她跟謝淮分手,提議讓謝淮一個人回去,自己留在南城過年,不管謝淮怎么說她都搖頭,甚至打算拿出手機退票,被謝淮按著收拾了一頓才老實。
睡了一晚,夏夏那點忐忑的心思又出來作祟。
“你媽不喜歡我怎么辦?她覺得我不漂亮、不賢惠怎么辦?她看我不順眼怎么辦?”夏夏哭喪著臉給自己進行心理施壓,五官皺巴巴擠成一團,“她如果給我五百萬讓我離開你,怎么辦?要不我還是別去了——”
“五百萬?”謝淮冷淡道,“那也得她拿得出來。”
夏夏被謝淮打包丟上出租車,又打包丟上飛機。
飛機落到漳市時,地面正在下雪。
夏夏許久沒有呼吸過北方的空氣,走出機場被冷風一裹凍得瑟瑟發抖,上了出租車她還在抖。
謝淮問:“有這么冷嗎?”
夏夏快害怕死了:“你媽討厭我怎么辦啊?”
謝淮:“……”
夏夏眼神瞄向窗外,忽然喊:“停車。”
她跑到路邊的花店:“要給阿姨買點禮物,她喜歡什么花?”
謝淮摸摸后腦:“不知道,沒買過。”
夏夏挑了幾支香水百合的花苞,插上滿天星,用淺色的花紙包成一扎。
年關將近的冬日花市,百合四十一支,夏夏那一捧花幾百塊錢,謝淮要付,被夏夏按住。
“我來。”她執著。
謝淮:“過不了幾天就蔫了,有這錢還不如給我買肉吃。”
“要買的。”夏夏輕聲說。
她看過謝淮手機上喬茹的照片,歲月沒有在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身上留下過多的痕跡,穿著豆綠色的亞麻上衣,頭發用木簪子挽出一個高高的髻,她溫婉端莊,彎唇露笑的模樣如山林的清風,只是看著,就沁得人心脾清涼。
喬茹從前生活精致,會插花會茶藝,閑時會烘焙會去做瑜伽。
謝淮很少對她提起破產后的生活,但她多少也能窺知些許端倪。謝淮住的房子是舅舅家的舊房子,每月交租,從前的家當大多被法院查封,寫在喬茹名下的房子車子也為了還高利貸賣掉。
謝淮每月會固定給家里打兩萬塊錢,喬茹做了一輩子全職太太,家務樣樣不會,也出去租了個小店面開烘焙教室。
喬茹一定喜歡花,夏夏篤定。
她也篤定,喬茹一定許多年不曾給自己買過一束花了。
*
老式小區沒人清掃積雪,只在路中間留下一排人來人往踩出的腳印。
天氣寒冷,融化的雪水結冰,踩上去一腳一個跐溜。路兩邊的松樹上堆著厚雪,謝淮路過,孩子氣搖晃樹干,灑了夏夏一頭落雪。
夏夏面色嚴肅,比面試時還正式。
喬茹開門的前一秒,她差點要在心里默念阿彌陀佛。
屋里溫暖的熱氣鋪面而來,夏夏手腳冰涼。
喬茹真人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年輕,皮膚瑩白細膩,狀態絲毫不輸二十歲的夏夏。她眼睛明亮,眼角沒有絲毫細紋,只是耳后橫生了稍許白發。
正對門的客廳側擺著一個神龕,供著佛像,他們回來前喬茹剛點過香,滿室彌漫著濃郁的檀香味。
夏夏剛要鞠躬打招呼,喬茹穿著棉拖走出大門給了她一個擁抱。
她穿著家居服,體型很瘦,身體卻溫熱,她下巴親昵地蹭了蹭夏夏肩膀,手掌摸她后腦。
“夏夏你好。”喬茹聲音溫柔,“我是小淮的媽媽。”
夏夏被她抱著,聞到她身上在屋里沾染的檀香味道,原本緊張的心情一瞬間舒緩。
她臉紅了,低聲說:“阿姨好。”
喬茹拉她進屋,幫她脫掉粘滿雪的外衣掛好。
謝淮慢悠悠跟在后面,見喬茹把夏夏從他身邊拉走親熱挽著她手臂,有些不開心,但憋住沒說話。
他們回來前喬茹打掃過家里,窗明幾凈,地暖溫度正好,透過腳底板向上蒸著干燥的空氣。
茶幾上是喬茹準備好的圣女果、金桔、堅果和糖瓜,喬茹拉夏夏坐到沙發上,目光一刻沒離女孩清秀的臉,眼神里滿滿都是喜愛,她轉過頭,看到抱著花的謝淮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
謝淮將花遞給她:“夏夏送你的花。”
喬茹接過,手指輕輕觸了觸含苞待開的骨朵:“謝謝夏夏,我現在就去插上,正好過年擺在客廳。”
夏夏臉上燙起的紅剛褪,聲音還是小小的:“謝謝阿姨。”
謝淮:“?”
喬茹一愣,溫柔地看著她。
夏夏反應過來自己因為緊張話都說錯了,連忙擺著手改正:“……不是,我是說不客氣,阿姨您喜歡就好,我……我很開心。”
喬茹忍不住笑,她看出夏夏有些拘謹,善解人意地拿上花瓶去廚房插花,把大廳留給兩人。
謝淮回到家就縮進沙發,手臂一攬把夏夏抱在懷里:“都說了我媽人好,你別拘束了成不?”
夏夏眼眶不知怎么泛紅:“你不懂。”
“你從前的生活我從沒接觸過,雖然現在回不去了,但那些經歷帶給你的東西是這輩子都抹不去的。”夏夏垂著眼,“當我看著阿姨的時候,我完全可以想象出她從前過著什么樣子的日子,想象出她從前多優雅多精致,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東西。”
“可是我……”她頓了頓,“換成我媽媽、我的家里人,我想也不敢想。”
謝淮愣住。
“我很害怕見你家里人,也很害怕讓你見我家里人。”
“你媽媽不喜歡我,抑或是我父母不喜歡你,我都會很難過。”
夏夏說話時很小聲,怕喬茹在廚房聽見:“阿姨是真的喜歡我嗎?她不會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對我這么客氣吧?要不我還是別在這過年了,你也一年多沒回家了,她一定想多些和你相處的時間。”
她言語里沒有明說一個字,但謝淮卻聽懂了她的意思。
夏夏自卑。
平日兩個人手里都沒什么錢,她掩飾得小心翼翼,謝淮也沒發現。
可當她來到了他生活的圈子,見到了喬茹,那隱藏在心底深處,害怕因家境不被認可的恐懼就控制不住蔓延而出。
那是和平嘉澎在一起時心里落下的病根,那段日子耳畔最不缺的風言風語就是她因為家境貧寒而傍上平嘉澎,夏夏嘴上不說,卻暗自把每一句話記在了心里。
她知道謝淮不會在乎這些,可還是會忍不住胡思亂想。
“你真是夠傻的。”謝淮笑,“掉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就算自卑,那個人也該是我。”
“我媽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對你客氣,她是在討好你,你沒看出來嗎?知道我欠了那么多錢,還不離不棄愿意做我女朋友,這樣的傻子跑了,下家可不好找。”
謝淮捏她臉:“我說得明白嗎?”
“小淮。”喬茹在廚房叫他。
謝淮傾身,趁喬茹背過身去,在夏夏唇上吻了吻,他威脅:“再敢亂想,當心晚上淮哥收拾你。”
喬茹把百合插在淡青色的長頸瓶里,拿剪刀修剪枝葉。
她笑瞇瞇的:“媽媽表現得怎么樣。”
謝淮嬉皮笑臉:“不錯,可以給獎勵。”
“夏夏似乎有些緊張,沒關系嗎?”喬茹憂心,“是不是我剛剛看上去太嚴厲了?”
謝淮:“嚴厲倒沒有,就是……”
他認真而嚴肅地說:“本來這話我不想說的,怕影響你們婆媳關系,可是媽,你能別上來就抱著夏夏嗎?還有一直挽她手臂,我們倆現在熱戀期呢,男朋友的事情讓你做了,你讓我干站著嗎?”
喬茹笑:“喲喲喲,不得了,還吃媽媽的醋了。”
喬茹備好了午飯的材料,四菜一湯,全是她提前問謝淮得知夏夏愛吃的。
她把花修剪好擺在一旁,隨口問:“夏夏晚上跟我睡,還是睡你屋?如果睡你屋,我下午找條毯子給你,晚上你就睡沙發吧。”
“睡沙發?”謝淮說,“開什么玩笑。”
喬茹:“你都二十歲了,睡媽媽屋里也不像話……”
“誰要睡你屋了?”謝淮神色帶著幾分洋洋得意,“夏夏跟我睡。”
喬茹怔了片刻,隨即抬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
“還有,老媽。”謝淮打量她一身亞麻料輕薄的衣服,這衣服她穿了很多年,一個線球都沒有,得體又舒適,看上去不很像家居服,穿出去上街都沒問題。
“就我們三個在家,隨便穿穿就行了。”
他砸吧嘴:“你都給夏夏嚇壞了知道嗎?本來就緊張,穿這么正式,夏夏都快給嚇成鵪鶉了。”
喬茹看了眼自己的裝束,洗手回了臥室。
幾分鐘后,她出來,換了條謝淮初中時穿剩下的大褲衩和底邊露了線的白汗衫。
她笑著把水果推到夏夏面前:“夏夏,多吃點呀。”
*
夏夏的見家長綜合征在和喬茹吃了一頓飯后終于緩解了。
她要幫喬茹做飯,喬茹說什么也不準,一個人沒用多久就把飯做好了。吃飯時她講話很注意,一句都沒有提過夏夏的家里,也沒有涉及隱私,她偶爾會問兩人在學校的生活,大多數時候是在給夏夏講謝淮小時候的糗事。
夏夏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家庭氛圍,既覺得溫馨又有些想哭。
飯后喬茹也不用她洗碗,把謝淮趕去了廚房,她拉著夏夏看她養的多肉和蘆薈,興奮地跟她說水仙馬上就要開花了。
臘月二十九已經到了置辦年貨的時候,下午謝淮帶兩人去商場買衣服。
喬茹很注意分寸,沒有過多纏著謝淮,也沒有再摟著夏夏。
她原本安靜地一個人走在身后,是夏夏覺得讓她一個人走不像樣,主動放慢步子挽著她手臂。
比起母子,她和喬茹反而更像一對母女。
喬茹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意,拉夏夏進店試衣服連價格都不看,只要覺得合眼就讓謝淮去付錢。
夏夏最貴的衣服不過是那年謝淮賣唱買給她的一千多塊的風衣,她在試衣間偷偷翻喬茹拿給她的衣服標價,看到五千六的價格心臟都要停了。
她不好意思要喬茹這么貴的衣服,都沒有上身試,打算直接拿出去跟喬茹說不合身。
謝淮和喬茹站在試衣間的拐角說話。
“我沒有教過你要怎么對女孩子嗎?”
喬茹語氣不滿,她手里抱著夏夏的大衣,一手撫在上面摸料子。
“你就給夏夏買這種衣服?”
夏夏臉一紅,那外套是她夏天清倉時淘來的反季節商品,一百多塊,學校里的女孩們的生活費不多,大家都這么穿,夏夏不覺得有什么,但這衣服顯然入不了喬茹的眼。
夏夏窘迫,可聽到喬茹接下來的話,眼眶又泛熱。
謝淮對面料好壞一無所知,茫然:“這她自己買的。”
“那你的衣服呢?”喬茹對比謝淮身上顯然高檔很多的料子,淡淡問道。
謝淮:“也是夏夏買的。”
喬茹:“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談戀愛的男孩子能不能對女朋友上點心?”
她冷著臉把謝淮教訓了一頓。
“現在不比從前,錢不用摳搜著花,人家姑娘愿意跟你同甘共苦,你就不能好好對人家?”
謝淮懊惱:“你別造謠行嗎,我對夏夏哪里不好了你說。”
過來會,他問:“胡書榮真的走了嗎?”
“你舅舅托人去打聽了,說胡書榮跑到南方去了……”
隔壁試衣間簾子撩開,一個漂亮女孩抱著幾件試過的衣服走出來。
她沒看到夏夏站在拐角處,抬頭就看見謝淮和喬茹。
陳曼希:“謝淮?你在陪伯母逛街嗎?伯母好。”
喬茹顯然是認識她的,她彎彎的柳葉眉上挑,目光不咸不淡從陳曼希身上略過,像沒聽見她說話一樣,轉頭去看垃圾桶。
陳曼希一陣尷尬,她又看向謝淮:“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謝淮那不咸不淡的目光和喬茹如出一轍,他彎唇笑,一言不發。
喬茹見夏夏走出來,主動接過她手里的衣服遞給服務員:“麻煩包起來,這件我兒媳婦喜歡。”
陳曼希:“……”
*
夜里風涼,陳曼希乘電梯到了負一層停車場,嬌美的臉蛋染上一層寒霜。
她開家里的車來逛街,上車后發現左右兩邊的轎車離得太近,她車技不算好,直接倒車難免刮蹭。
她見隔壁車上有人坐著,拉開車窗敲對面的玻璃。
車里的人沒回應她。
她下了車,怒火沖天拿手包砸對方的車窗:“能不能讓讓?靠這么近讓人怎么過?”
她話音剛落,車上下來兩個穿黑色兜帽帶口罩的男人,粗魯拽住她將她扯到車上。
陳曼希大驚失色,用腳蹬踹,小腹挨了男人一拳,她痛得如蝦子般弓起身體,人老實了,臉色慘白,汗水涔涔朝下掉。
駕駛座的男人轉過頭來,色瞇瞇看著她:“大哥,她就是陳曼希。”
陳曼希覺得這聲音耳熟,抬起臉看見一張似乎在哪見過的臉,可她一時也想不起來。
坐在副駕駛的男人戴著墨鏡,用低低的鴨舌帽遮著臉,聞言嗯了一聲。
他摘下墨鏡,凌厲的目光在后視鏡里與她對視。
陳曼希沒來由一陣發冷。
“謝淮的女人?”他問。
陳曼希本能搖頭:“不是,我不是。”
駕駛座的男人說:“操,你放你媽的屁呢,就算不是謝淮的女人也是謝淮最在乎的女人吧?他當年為你干的那些事多轟動,你敢說他不喜歡你?”
陳曼希捂著小腹,終于想起來他是誰了。
她咬著牙:“孫峰。”
胡書榮無聊地玩著手里的墨鏡腿:“謝淮欠我錢,你應該知道。最近準備出去避避風頭,可手頭有點緊,想讓他把欠我的錢一次性還清,可手里沒點有分量的籌碼,總覺得不太。安心。”
“還得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陳曼希:“我跟謝淮不熟的,他媽媽在家,你們為什么不去綁他媽?”
她身邊的男人嗤笑:“那年綁他媽,老子被捅進重癥監護室住了半個月,誰敢碰他媽?”
“那你們可以綁他女朋友啊!”陳曼希尖叫,“他女朋友就在樓上商場,他們剛剛還一起逛街。我跟謝淮高中就分手了,他早就不喜歡我了,你們綁我沒用的。”
她嚇得眼淚橫流:“我說得都是真的,他女朋友叫夏夏,和他一個大學的。”
“夏夏現在應該住在他家,不信你們去看!”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游游想出去玩,今天多更了好多,相當于兩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72章
八歲之前,夏夏的每一個新年都活在恐懼和尷尬里。
夏軍會在年三十的傍晚打上一桶劣質高粱酒,讓吳麗包一鍋白菜豬肉的餃子再炒一盤花生米下酒。
電視臺的春晚聲開到最大,他坐在炕頭小酌,夏夏在地下的矮桌前坐著小板凳寫寒假作業。白熾燈的鎢絲年歲久了,光線昏暗微弱照不分明,夏夏又挪到門邊,對著門玻璃上透進來的雪光寫字。
夏軍喝醉了,手舞足蹈大吼大叫,玻璃瓶子摔得炸碎發出碰棱的聲響。
他時常會心血來潮把她拎到面前,罰她在板凳上站穩不準動,動一下他就抽她一巴掌。
春晚無趣,小臉慘白、眼眶潮紅溢著淚花,肩膀縮成一團的夏夏有趣。
夏軍看馬戲一樣捧腹大笑,直到酒精的后勁涌上來才趴回炕上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又會把睡意正朦朧的夏夏從床上薅起來,讓她穿上像樣的衣服,戴上紅色的針織帽,帶上她挨家挨戶串親戚。
每年如此,夏夏雖小,但也能清晰讀懂那些人眼里至極的不屑和厭惡。
夏軍總是謙卑地笑,咧唇時因抽煙牙垢褐黃牙齒參差不齊:“夏夏啊,快給舅姥爺拜年。”
夏夏低著頭、垂著眼,聲音悶悶小小地問好,隨即腦瓜被夏軍甩了一巴掌:“大點聲都不會嗎?”
老人家不喜夏軍,但見這場景也尷尬,淡淡掏出二十塊錢說和:“大過年的,別打孩子。”
夏軍收了錢,準備拿去買酒,笑瞇瞇地不再說話。
八歲以后,夏夏住進魏金海家。
從此除夕夜沒了例行的恐懼和羞辱,日子平淡如白開水,魏金海摳搜著過活,大魚大肉不舍得買,掛鞭煙花也不舍得買,就連門上的對聯橫幅都是吳麗找筒子樓一層收廢品的老頭免費寫的。
魏金海向來是守不到十二點的,他一個人擠占著客廳的沙發,十點多就兩眼模糊睡過去。
夏夏不出客廳,她在一道簾子之隔的自己那一方小天地靜靜坐著,聽窗外彩炮齊鳴,看無數柳葉狀的煙花在無邊黑遂的天空依次綻放。
魏金海睡著后,她會悄悄下樓踩雪,用地上堆得薄薄的、臟臟的積雪壘砌一個小小的雪人。
再抬眼時穹頂被十二點的煙花炸得明亮耀眼,一年又這樣過去了。
去年她沒有回家,一個人留在海城打工。
除夕夜家教的小孩回老家過年,夏夏去超市找了份臨時的兼職,過年時兼職的工資是平時的三倍,可也累,從早站到晚一刻不得閑,她十點下班,路上打不到車子,一個人慢悠悠走回住處時已經十一點了。
春晚的歌舞節目已到尾聲,聲音喧嘩氣氛熱烈。
夏夏卻融入不進這樣的氛之中,她累得渾身散架,煮了包速凍餃子就睡下了。
她第二天早起時才看到謝淮給她發的消息。
謝淮問她睡了嗎,許久得不到回應后嘗試給她打電話。
那晚他打了七個電話,夏夏一個都沒接到。
*
喬茹早早就把家里過年的擺置一一添好,門上的對聯要放到除夕夜再貼,但陽臺的紅燈籠和中國結已經早早掛好,客廳左右一邊一顆金桔樹,上面綴著黃澄澄的小橘子。
夏夏買的百合話被喬茹放在餐桌最顯眼的位置,她修剪好花枝,拿營養液澆著,期待能在過年前開花。
家里的許多物件都被換成了紅色,床單、被套、枕巾,喜慶得像要嫁女兒一樣。
喬茹還給謝淮和夏夏買了紅色的內衣和襪子,尺碼她早早問過謝淮,不大不小正合適。
夏夏沒用多久就適應了謝淮家庭的氛圍。
來之前她那些疑慮和擔憂通通被打散,那發自內心的喜愛和熱情裝是裝不出來的。
喬茹是真的喜歡她。
夏夏放松了很多,也拿出平日在謝淮面前的可愛勁,甜甜叫喬茹阿姨,搶著和她做家務。
晚飯是夏夏煮的,喬茹養尊處優了二十多年,廚藝是這兩年迫不得已才慢慢學會的,然而也僅僅處于加油加鹽把菜炒熟的入門水準,夏夏喜歡吃的紅燒肉和魚香肉絲這樣復雜的菜式她是提前問過謝淮,在家練習失敗了十幾次才能做出入口香甜的口感。
其他菜她還是兩眼抓瞎——會不了多少。
“多吃點。”喬茹給夏夏夾菜。
謝淮洋洋得意:“怎么樣?我說夏夏做菜好吃吧。”
“還好意思說。”喬茹淡淡道,“夏夏做飯,你做什么?”
“我洗碗。”謝淮揚眉,“洗衣服、拖地,修燈泡刷馬桶,還有專門負責收拾……”
夏夏在桌下踩了他一腳,他那句差點脫口而出的“還有專門負責收拾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喬茹不明所以,只見夏夏臉紅,謝淮也臉紅。
夏夏臉紅是羞的,謝淮是疼的。
吃完飯,謝淮去廚房洗碗,喬茹帶夏夏進了自己房間。
謝淮探頭探腦要跟進來,被喬茹趕了出去,她拉夏夏坐到床上,從柜子里翻出一個大的彩色鐵皮餅干盒。
喬茹:“這是謝淮小時候的相片。”
夏夏眼睛一亮,接過來打開。
相冊厚厚一沓,硬質地的封面上是謝淮一家人的彩照。
那時謝淮還小,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粉雕玉琢得漂亮,喬茹給他穿了一件橘紅色的小襯衫,在他鍋蓋頭的短發上綁了一個小小的啾啾,謝淮被謝致生抱在懷里,摟著他脖子捏他耳朵。
謝致生和夏夏想象里不一樣。
她原本以為曾經靠倒賣破銅爛鐵起家的漳市首富,一個敢于縱身跳進硫酸池的人怎么也要長得五大三粗胡子拉碴,肌肉糾結在一起,腹肌至少八塊,肱二頭肌能讓小孩拽著在上面蕩秋千。
可謝致生卻出乎她意料的斯文。
他是標準北方男人的個子和身材,一米八多,看著清瘦卻不給人白面書生的弱感。他手上帶著謝淮那串菩提珠,鼻梁上架著的無框眼鏡襯得氣質像個教書匠。
“這是謝淮爸爸。”喬茹見她在看謝致生手上的菩提,笑笑,“手串是我們結婚時謝淮外公送他的,他原本也打算在謝淮結婚時親手送給未來的兒媳,可他沒機會見到你,只能讓謝淮送了。”
她溫柔地眨眼:“謝淮什么時候送給你的?”
夏夏:“去年冬天,我們還沒在一起的時候。”
喬茹唇邊的笑容一直揚著,她翻開相冊,給夏夏看謝淮的相片。
“這是謝淮一歲半的時候,他說話早,已經會搖搖晃晃走路叫爸爸媽媽了。”
“這是謝淮三歲,他小時候脾氣怪得很,三歲還要吵著穿開襠褲在路上跑,見到漂亮姑娘就要人家抱。”
照片上的謝淮穿著天藍色的小短褲,上身赤著,露出軟白的肚皮和小鳥,見有人拍照還驕傲地挺著腰。
夏夏吃吃地笑:“真流氓。”
“小時候脾氣怪但可愛,越長大越難琢磨了。”喬茹說,“上學以后就喜歡裝酷,玩那些男孩子玩的汽車模型和籃球,從前我買給他的衣服也不穿了,嫌顏色像女孩子的。”
“我當初就想要個女孩,順產后在產房知道生的是個男孩,我還難過得哭了好半天。”喬茹笑容無奈地收了收,“不過他爸出事以后,我又慶幸謝淮是個男孩,否則這樣的日子真不知道要怎么過。”
夏夏聲音柔軟:“阿姨別難過了,從前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喬茹目光流連在她腕間的手串:“他爸爸留給他的手串,我們最難的時候他都沒有賣掉,謝淮舍得送給你,一定是把你喜歡到心坎里了。”
夏夏抿著唇,低下頭不讓喬茹看見她臉紅。
她翻相冊,看謝淮五歲時抱著皮球在一棟四層別墅的大花園里拍球,周圍聚集了一幫小孩。
六歲時謝淮打著紅領巾,戴著小黃帽被謝致生送到小學門口,小豆丁謝淮不情不愿扁著嘴,被喬茹硬拉到學校門口摁著拍了張照。
八歲時謝淮長高了許多,和謝致生穿著親子黑色泳褲在自家的泳池里游泳。
十一歲的謝淮在同齡人里已經長得很高了,臉頰微微稚嫩,但依稀能看出現在俊美的模樣。他在學校文藝晚會上表演節目,西裝革履,戴著領結,耀眼得像個閃閃奪目的小王子。
十三歲,謝淮早戀被校領導當場逮住,從小喬茹教他要禮貌低調,那時學校里沒人知道他是謝致生的兒子,校領導怒不可遏叫了家長,謝致生頂著一張時常出現在漳市晚報上的臉進到辦公室后,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和緩了。
校領導笑瞇瞇和他聊了半天,又笑瞇瞇把謝淮放走,走時親熱地叮囑:“早戀是美好的,一定要好好珍惜現在純潔的真摯的感情,但是不要影響學習。”
喬茹為了紀念兒子的初戀,無視校領導奇異的目光,興高采烈硬拉著謝淮在辦公室拍了張照片,還將那女孩一起照了進去。
“這就是謝淮的初戀?”夏夏手指在這一頁頓住。
照片上的女孩黑黑瘦瘦的,平心而論是放在人堆里一眼望過去很容易被忽略的樣貌,夏夏曾經無數次想過第一個讓謝淮動心的女孩該是什么模樣,但她從來沒問,怕自己知道了自己吃醋。
可當她真的見到時,發現自己還是在意的。
這是謝淮的初戀,是他第一個女孩。
夏夏有些沮喪,可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謝淮喜歡他哪里,問:“她一定很優秀吧。”
喬茹:“她是謝淮他們班的學習委員,當初和謝淮告白的時候承諾以后每天幫他寫作業。”
夏夏:“…………”
“謝淮喜歡她嗎?”
“謝淮喜歡打籃球。”喬茹說,“這女孩幫他寫了作業,他每晚就多出兩個小時的打球時間。我知道以后把他們拆散了,還把謝淮罵了一頓,不過不是因為我反對早戀,而是因為他的動機不純,他這種做法太傷人心。”
夏夏哭笑不得。
“今天在商場遇見的那女孩我也見過,和謝淮在一起后第二天提著禮物登門拜訪,還給我和謝淮的爸爸做了一頓甜品,很漂亮也會來事。”
“可我原本就不看好他們。”喬茹看向夏夏,“一個人的嘴巴會說謊,表情會騙人,可一個人的眼睛瞞不住事情。陳曼希看謝淮的眼神很熱烈,可里面摻雜了許多別的東西,她和你不一樣,你喜歡謝淮,喜歡的是他這個人。”
夏夏笑了:“淮哥他很好,只是從前他的好被別的光芒遮掩了,別人發現不了。”
“你對他的濾鏡真重。”喬茹損兒子時一點也不像親媽,“從前謝淮性格古怪得很,這兩年才慢慢變好,他去年回家時和我說起你,眼睛亮得發光,那時我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孩能讓他把壞脾氣完全改掉,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夏夏想起剛認識謝淮時,他坐在路邊擺攤,瞇著眼對人愛答不理的死樣子,又想起他對她兇,擺出淮哥搞你那一套,心想現在的謝淮確實變了很多。
她說不清這種改變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在她發覺的時候謝淮已經很溫順了。
他溫柔、體貼、愛撒嬌。
喬茹不提,夏夏都快忘記謝淮以前的生人勿近的拽模樣了。
夏夏思緒恍惚回到學校時的一堂課。
冬日金黃的陽光灑進墨綠色的課桌,謝淮趴在桌上,無聊地拿手表晃來晃去,將陽光折上教授胸口的亮晶晶的鋼筆帽,在他條紋襯衫的胸口落了道漂亮的光斑。
“自我感情與愛,是對立的或是補充的,如果把自我看作是意識中的一座城堡——外圍設防,里面藏著許多挑選好的財寶,那么愛就是宇宙中不可分割的共享物——”
教授發現了謝淮的惡作劇,他停下講話,扶了扶眼鏡腿,笑笑不理。
謝淮手腕上抬,又將光斑投在他臉上。
教授眼睛瞇成一條細縫,語氣里淡淡威脅:“謝淮。”
謝淮調皮地朝他揮了揮手,安分地坐好,本子擺正低頭寫筆記。
“在一個健全的大腦中,自我與愛彼此促進對方成長,對于那些我們強烈地、長久地愛著的事物,我們很可能就會將其帶進城堡,認為那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庫利認為——”
“謝淮。”教授見謝淮頭也不抬,停下來溫和地問,“你怎么認為?”
謝淮歪頭想了想:“愛會促進自我成長。”
教授微笑點頭:“還有呢?”
“愛會讓人放下防備,將愛人帶入自己意識的城堡。”
“還有呢?”
謝淮揚眉:“老師,您已經問了我兩個問題了。這么多人不問偏偏提問我,是不是羨慕我有女朋友啊?”
謝淮有了女朋友,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夏夏窘得拉他衣角讓他坐下,不讓他繼續張揚。
見夏夏在笑,喬茹看向她。
夏夏解釋給她聽那節課上發生的事情:“……我覺得謝淮也許并沒有因為我改變,他只是和我親近后,將我當成了他的一部分,所以才會對我不加設防……”
“謝淮他性格依然古怪,依然很拽,但我喜歡他拽。”夏夏有些害羞,但還是直視喬茹的眼睛,只是聲音小了小,“如果他對所有人脾氣都好,我也會吃醋的。”
喬茹莞爾,伸手捏了捏她的臉:“夏夏,你真可愛。”
夏夏手下相冊停到最后一頁,那張照片上的謝淮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頭發理成很短的板寸,臉頰凹瘦,下巴殼尖尖,臉色蒼白而虛弱。他發現鏡頭在拍他,眉梢蹙得不耐,抬手放在臉前想要擋住。
“這是謝淮舅舅去接他時拍的。”喬茹聲音忽然變得很輕,“他在少管所待了七個月,瘦得不成人形。”
夏夏抬眼,驚訝地看著喬茹:“少管所?”
謝淮站在門外敲門,臉上帶著倦意:“你們聊完沒?已經十點了,明早還要早起逛批發市場。”
喬茹將相冊收好,夏夏被謝淮帶回房間,剛進門就被謝淮掐著腰抵在書柜上。
“我媽跟你說什么了?”他在她耳邊吹氣,弄的夏夏直癢癢。
夏夏認真想了想:“說你三歲還吵著要穿開襠褲,露著嘰嘰在外面走不要臉。”
“我靠。”謝淮說,“我就知道我媽肯定會揭我的糗事,還說什么?”
“還說你的初戀。”夏夏說,“淮哥牛逼啊,為了籃球甘愿獻身,一份作業就收買了你全部的靈魂。”
謝淮:“……”
他嬉皮笑臉,試圖把這件事揭過去。
夏夏臉上沒有笑,她推開謝淮,趴在他床上躺著。
夏夏睡覺很安分,從不多動,只老老實實睡一個床角。
她喜歡側躺的姿勢,總是把自己縮成一個小小的團,看上去極度沒有安全感。
剛同居的時候,謝淮對她這樣的睡姿很不滿意,每晚一定要拉扯著把人按進自己懷里,摟上一晚不松手,久而久之,夏夏也習慣了在他懷里睡著,在他懷里醒過來。
夏夏很久沒有縮到床角睡覺了。
她靜靜躺著,謝淮以為她生氣了,不敢嬉皮笑臉,蹲在她面前,先認錯再哄她。
“……你別不理我呀。”謝淮抓耳撓腮,“那算不上初戀,初戀難道不是第一個喜歡的人嗎?”
“那時候是我年輕不懂事,要不你打我兩消消氣?”
夏夏手捂著眼睛,鼻子翕動,隱約有微弱的水音。
謝淮:“……你哭了?”
他不由分說撥開她的手,見夏夏真的在哭。
她眼里蓄了滿滿一汪眼淚,原本死死憋著,被他看見再也忍不住摟著他的脖頸哭出了聲音。
謝淮僵住,他直覺夏夏不是因為那個初戀的女孩而哭,可他一時也不明白她在難過什么。
夏夏嗓音哽咽:“你為什么從來不和我說?”
“什么?”
“少管所。”夏夏指甲摳進他肩膀上的衣服布料里,直到剛剛從喬茹嘴里聽到謝淮待了七個月的少管所,她才徹底明白謝淮休學那一年是去做了什么。
謝淮沒想到是這件事,無奈地笑:“你也沒問啊,況且這也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情。”
他將夏夏抱到床頭,讓她靠著自己坐好,拿抽紙給她抹點眼淚:“你想聽我就告訴你。”
夏夏止住哭,情緒一瞬間失控的時候,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剛剛到底是在哭什么。
“我不是跟你說過有個老頭子要包養我嗎?”謝淮語氣聽起來很平淡,“我之所以答應是因為胡書榮給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我一個星期內還清八百萬,我當了十六年敗家子,除了給他燒冥幣就只有賣屁股這一條路走,可我最后還是沒去。”
“他們綁了我媽。”謝淮摟著她,下巴無意識架在她頭頂的發旋上蹭,“我趕到的時候我媽衣衫不整躺在地上,屋子里兩個男人都被我捅進了醫院,其中一個進了重癥監護室,最后判定故意傷人,但我未成年,待七個月少管所了事。”
夏夏咬著嘴唇:“阿姨她……”
“我去得早,他們只是把我媽衣服扯爛了,還沒來得及動手。”謝淮眼里帶著股狠勁,“他們如果真敢對我媽做什么,拼著坐一輩子牢我也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所以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敢讓你待在我身邊了?”謝淮輕聲說,“我怕給不了你未來,更怕保護不了你。”
夏夏沉默了一會,問:“那七個月里,他們打你了嗎?”
“沒怎么挨打。”謝淮含糊不清地說,隨即看著她笑,“心疼了?”
夏夏仰頭與他對視,眼圈紅紅地問:“如果我也被他們抓走了,你會怎么辦?”
謝淮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還是別做這個設想了,我也不知道我會做什么。”
“也許會發瘋。”他說。
“如果我被他們抓走了,你千萬別做傻事。”夏夏忽然嚴肅地說,“你現在已經成年了,要付出的代價比從前多得多,沒了我你只是失去一個女朋友,可你如果動手,失去的可能是你的一輩子。”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不要為我悲傷。”夏夏陷入自己構想的苦情劇里無法自拔,“找女朋友時擦亮眼睛,陳曼希不能要,她太敗家,一定會花光你的錢。你記得娶趙珊琪,珊琪溫柔又可愛還有個有錢的老爸,你可以吃她軟飯,積攢力量東山再起——”
“——然后為我報仇。”
謝淮先是蹙了下眉,隨即起身把她按在床上,埋首在她脖子上惡狠狠咬了一口。
夏夏一陣慘叫。
在目的達到以后,謝淮滿意地起身看著自己留下的清晰的齒痕,威脅道:“娶誰?有種你再給我說一遍。”
夏夏不敢說了,討好地摟著脖頸親吻他唇角。
謝淮回吻,含住她柔軟的嘴唇輕輕吮吸:“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也不會讓你有事的。如果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我有什么資格和你在一起,還承諾你未來?”
夏夏甜甜地笑。
謝淮手機響了,他接聽,忽然起身穿衣服。
“誰啊?”
“齊達給我帶了一箱閘蟹,我出去拿。”謝淮說,“你先洗澡,我一會就回來。”
夏夏看了眼窗外深沉的暮色,大雪紛飛,在地上堆了層厚重的積雪。
她問:“明天拿不可以嗎?現在這么晚了。”
謝淮穿好衣服,俯身吻她額頭:“齊達明天就回老家過年了,開車路過漳市特意來找我的。”
夏夏慢吞吞穿拖鞋:“那你注意安全,我去煮牛奶,你喝嗎?”
“喝。”謝淮說,“記得打個雞蛋。”
謝淮出去了,夏夏去廚房煮牛奶,喬茹正在廚房泡豆子,打算明早磨豆漿。
喬茹見她出來,笑笑什么都沒說,夏夏不由有些尷尬,心想這房子的隔音也不知道好不好,說不定剛剛自己情緒爆發時矯情的哭聲和叫謝淮去娶趙珊琪的話都被喬茹聽見了。
她試探地問:“阿姨,你剛剛聽見什么了嗎?”
喬茹疑惑:“沒有啊。”
夏夏安下心,心想家里隔音應該挺好。
喬茹忽然說:“是不是有人敲門?”
夏夏靜著耳朵去聽,發現確實有敲門聲。
“可能是謝淮回來了。”她將煮好的牛奶花倒入玻璃杯里,將窗戶拉開一條縫隙,把牛奶放在窗邊降溫。
喬茹示意她別說話,走到門邊,警惕地問:“誰?”
門外是個男人,嗓音沉沉地回應:“物業,樓下說你家廚房漏水,我們要進來看看。”
喬茹瞬間將房門反鎖,速度熟練到夏夏來不及反應。
她伸出胳膊將夏夏擋在身后,聲音極力保持平靜:“我們家沒有漏水,你還是讓他們檢查一下是不是自家水管漏了。”
門外響起一陣鐵器碰門的聲音,緊接著是鋼絲插進鎖孔的聲音。
“說不定是地暖漏水,你開門。”
在鎖孔自外面被插進東西那一刻起,夏夏也發現不對勁了。
她掏出手機毫不猶豫撥了110,對面剛接了電話,整座樓的燈在一瞬間熄滅。
小路上夜里的雪沒人清掃,齊達的車開不進來,只能停在大路上灑過鹽的地方。
謝淮一步步踩著雪出了小區,他走出很遠,不經意回頭看了眼,發現自己家那棟樓停電了。
手機上接到一條夏夏發來的消息。
【淮哥,千萬別回來。】
他所有表情瞬間凝固在臉上,隨后瘋了一樣折身朝回跑。
作者有話要說:爆更使我快樂!!
敲鍵盤敲到手疼,尼古拉斯游游矯情地說道。
注:教授講課內容忘記摘自哪里,不過大概好像是庫利說的,書名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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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片寂靜中,喬茹回過神來。
她吞咽下因緊張而分泌的口水,跑去電視機下面的柜子里取出存折,而后把夏夏推進房間:“他們只是來要錢,拿了錢就會離開,你不要出來,也別發出聲音。”
喬茹要把房門反鎖,夏夏按住她的手,目光在黑暗里黢黢發亮。
“阿姨,我不進去。”她聲音輕柔但堅定,“如果來要錢大可以敲門堂堂正正進來,他們直接撬鎖,還剛好是在淮哥不在的時候,事情沒那么簡單,他們一定是蹲點很久沖你來的,我不能留你一個人在外面。”
喬茹:“沒關系,警察很快就會過來……”
“警察沒那么快。”夏夏說,“昨晚下暴雪把路堵了,就算大路灑了鹽,雪天路滑他們也不敢把警車開太快。何況胡書榮知道警察在找他,也肯定把你報警的時間算進里面了,他敢直接上門,一定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謝淮出去了,如果他回來以后您出事了,我怎么跟他交待?”
喬茹苦笑:“這是我們的家事,是謝淮爸爸作下的孽,理應由我來承受,把你牽扯進來我才沒辦法和你家人交待。”
夏夏說:“您不用和我家人交待,估計他們也不想認我了。”
“而且。”她頓了頓眸子明亮看向喬茹,“你們的家事,不也是我的家事嗎?”
撬鎖聲越來越大,防盜門一陣接一陣晃動。
喬茹回頭看向大門,趁這空隙,夏夏忽然搶過她手里的鑰匙和存折本,反手把她推入房間,她動作沒有一絲拖泥帶水,手腳利落把房門反鎖,將鑰匙從五樓的窗戶上扔了出去。
“夏夏!”喬茹在房間里扭門把手,“你干什么?快把門打開!”
“阿姨您別出聲。”夏夏輕聲說,“讓他們聽見了我們兩個都得完蛋。”
她說完又去把廁所、廚房、書房和另一個臥室的門通通鎖上用以混淆視聽,哪怕有人闖進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房間藏了人,一扇一扇門打開需要時間,如果運氣好,喬茹足以撐到警察過來。
夏夏緊張,貝齒咬住嘴唇。
如果是來要錢最好,如果這幫人還有別的目的——
夏夏剛才注意到喬茹指尖控制不住的顫抖和在黑夜里眼中清晰的恐懼。
謝淮不在,綁架和強。奸對女人的傷害是難以估量的,夏夏不能眼睜睜看這些人再碰她。
夏夏對高利貸的人而言是張生面孔,她之前也隱約聽過道上的規矩,要債歸要債,無關的人不碰。
她在外面反而安全,還能幫喬茹拖延時間。
夏夏手里攥著茶幾上削水果的小刀,又將喬茹刮眉的刀片藏進牛仔褲的后口袋。
門鎖咔噠一聲響,門被人從外面拉開。
夏夏神色倉皇,如受驚的小白兔,慌亂看著門外兩個身穿黑色兜帽外套的高大男人。
照明沒有恢復,女孩面孔在黑夜里不甚清楚,只能勉強看出一個纖細的身影輪廓。
她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們是誰?為……為什么擅闖我家?”
瘦高的男人掏出手機:“胖子,打個燈。”
胖子拿手電朝夏夏臉上照去,夏夏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了眼睛,抬手擋住,緊接著聽男人說:“媽的,謝淮那小子真是有福氣,女人一個賽一個漂亮。”
瘦男人笑得猥瑣:“是了,就是她,跟姓陳的給的照片一樣。”
夏夏柔弱地說:“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我沒有得罪過什么人啊。”
胖子:“誰讓你不開眼找謝淮當男朋友?他欠我們老大錢,知道嗎?”
夏夏茫然搖頭:“他欠了多少?”
胖子撇嘴,色瞇瞇看著她:“別問這么多,你今天得跟我們走一趟。”
夏夏以為他們是來找喬茹麻煩,沒想到他們竟然是沖她來的。
胖子上前粗魯地拽她手臂,夏夏甩開他的肥手,轉身朝衛生間跑,瘦男人咧嘴笑了笑,手里的工具箱遙遙一甩,在漆黑的屋里正中夏夏的后腦。
夏夏被猛地擊中,捂著頭跪在地上。感覺到腳步聲臨近,她咬牙看著手里的水果刀,頭疼得厲害,別說傷人,就連反抗都成問題。她猶豫片刻,把刀丟到沙發底下,不讓男人們看見。
“你再跑啊!”瘦男人揪著她的頭發把她從地上拽起來,按著她的頭磕到玻璃茶幾上。
夏夏疼得臉色煞白,汗珠子一滴一滴沿著額角朝下滾。
“你有種再跑啊?”
夏夏鼻尖一紅,說話一抽一抽的:“求求你別打我了——”
胖子看了眼:“二條,下手輕點,別把臉打花了。”
喬茹在屋里發瘋地敲門:“你們有什么沖我來,動一個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二條把夏夏揪出門外,看向房門:“喬茹,我們老大的手段你也知道,你敢報警,我保證這丫頭死無全尸。”
夏夏被他在嘴里塞了一團口罩,扯著頭發拖下樓梯。
家里暖氣溫度高,夏夏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手臂赤在外面,拉扯間在樓梯扶手的木刺上劃出長長的血痕。
夏夏眼淚撲棱撲棱朝外流,肩膀顫抖:“你們放了我吧,救命——”
她臉上挨了男人一巴掌,有鄰居聽見聲音,拉開防盜門上的小窗看外面的情況,被胖子用手電照了回去:“不想死就別多管閑事。”
樓后停了輛高輪越野車,車輪上打著防滑鏈。
夏夏被塞進后座,胖子開車,二條將她雙手綁在身后,死死按著她。
他掏出手機打電話:“大哥,到手了。”
夏夏還在抖:“哥哥們,你們放過我吧,如果你們想要錢過個好年,樓上存折里有六萬塊……”
“六萬,你打發叫花子?老子冒著這么大風險過來綁你不是為了撿破爛的。謝致生跟大哥借了五百萬,連本帶息還八百萬是謝淮親口答應的,現在只還了一半,我們大哥馬上要離開漳市,這筆錢能這么算了?”
夏夏滿眼帶淚,看上去楚楚可憐“我跟謝淮感情很一般,我死了他頂多掉幾滴眼淚,轉過頭就能去找新歡了,何況他也拿不出那么多錢的。”
“那可未必。”胖子說,“他舅舅上個月剛賣了房子,聽說手里有一筆閑錢。”
二條蹙眉:“你跟她廢話什么?”
車里不敢開燈,沿街路燈的光透過車前玻璃映在夏夏臉上,將她原本就漂亮的臉蛋鍍上一層橘紅的色澤。
二條偏頭看她,見她白軟的臉蛋被他那一巴掌打得紅腫,帶著凌虐的美感,手忍不住犯賤般癢癢。他撓了撓褲。襠,又拿出來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味道,而后在夏夏沒有絲毫防備的瞬間欺身壓了上去。
“這女的好香。”他笑容淫。邪,“一身奶味,就他媽跟剛奶完孩子一樣。”
他湊近去聞,身上的煙味鉆入夏夏鼻孔。
她發出驚恐的慘叫,二條連忙堵她嘴,夏夏白眼球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二條拍她臉頰:“醒醒。”
夏夏沒動靜。
他咒罵:“操,謝淮的女人可真夠孬的。”
*
謝淮瘋了似的朝家跑,手機鈴聲催命似的響,他停在路邊,眼睛猩紅喘著粗氣。
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謝淮接了。
“別白費力氣了。”
胡書榮的音質獨特,他嗓音很沉,但說話總帶著幾分上揚的音調。
謝淮五年前見過他一次,對他聲音的記憶過了這些年也沒能忘。
“夏夏,對吧?”
謝淮捏緊手機:“你想做什么?”
胡書榮說:“我在你爸的廠子等你,你隨時可以過來,不來也行,但這幾個月東躲西藏,我那些兄弟風餐露宿,脾氣不好,耐性也不好,難保憋得久了還能管得住自己的下半身不對你那小女友做什么。”
謝淮垂在身側的拳頭捏得死死的,一字一句從牙縫里蹦出來:“別碰她。”
“我只能保證在我耐心耗盡之前不碰她,這就要看你什么時候過來了。”胡書榮說,“謝淮,我是個亡命徒,好好想清楚是一個人來還是帶一群警察來。你要知道,警察解救一個人質也許需要幾天的策劃,但我動手做了她一分鐘都用不到。”
“我跟你保證,如果讓我發現警察跟來,你能得到的只是你女朋友的尸體。”
“我身上那么多人命債,死后是一定要下地獄的,也不怕再多一條。”胡書榮輕笑,“別做傻事,明白嗎?”
謝淮不答,他聲音發狠,又重復了一遍:“你別碰她。”
胡書榮掛了電話,謝淮站在漫天紛飛的雪里。
手心隱隱刺痛,他冷漠攤開手掌,掌心正中的位置,被他捏拳時指甲劃破,留下四道清晰的血印。
*
夏夏裝暈,偷聽他們說話。
“操。他媽的,老子什么都沒干就嚇成這樣,膽子還沒陳曼希大。”
胖子蹙眉:“你腦子里能不能別光想著那點破事?等把錢拿到手了有的是時間給你玩。”
“操,我能不想嗎?”二條喪氣地說,“當初那么多兄弟,條子一鍋端下來就剩我們幾個,跟大哥東躲西藏了這么久,找個小姐都不敢,老子三個月沒泄火了,你說我他媽能不想嗎?”
“兄弟一場,我勸你一句。”胖子冷靜地說,“謝淮的人能別碰就別碰,我可不想看你再進一回ICU。”
二條舔了舔牙尖,狹長的眸子泛著冷光:“放心,這事我還沒忘。”
車子開出四十分鐘停了下來。
二條把夏夏扛下去,雪夜氣溫已經降到零下,夏夏冷得打了個哆嗦,睜開眼睛。
面前是座廢棄的工廠,建筑物斷壁殘垣,被燒得焦黑一片。
二條進了廠房,隨手將她丟在地面堆的麻袋上。
夏夏被麻袋上彌漫起的灰塵撲臉,重重打了個噴嚏。
她冷得縮住肩膀,環顧四周,一個黃發男人倚在柱子上玩手機,遠處有兩個男人開著電烤爐一邊烤火一邊打牌。
黃發男人走來托住夏夏下巴,他吹了聲口哨,動手動腳捏她的臉:“知道我是誰嗎?”
“孫峰。”他自我介紹,冷笑道,“不知道謝淮有沒有跟你說起過我。”
夏夏:“說過。”
“哦?”孫峰饒有興趣,“說什么?”
“說你是個傻逼。”夏夏說,“搶女人都搶不過。”
孫峰臉色一僵,揪著她頭發:“再說一遍。”
夏夏嘴唇哆嗦,不敢再說話了。幾個男人哄笑成一團:“看她嚇得那樣。”
夏夏心想你們先笑吧,等謝淮帶著警察來救我有你們好看的。
頭頂的懸梁上吊著發黃的燈泡,映得廠房每一個角落都清清楚楚。
廠房一共兩個門,大門敞著,北風呼嘯灌入卷進紛飛的雪片子,另一個側門在角落里,被卷簾門鎖著。
夏夏正對著風口,被風吹得半邊身體都麻了。
她囁嚅著朝看起來最溫和的胖子說:“哥,我冷,你能不能讓我去那邊烤烤火。”
胖子把她帶了過去。
夏夏靠著墻壁,那兩個烤火的男人朝她投來目光,和她剛剛所見二條淫中帶欲的眼色不一樣,那目光深沉凜冽,仿佛有形有相,只是看著就足以讓她起層雞皮疙瘩。
胖子提醒:“你最好老實點,這里的人跟著老大出生入死,手上都不干凈,把他們惹急了,有你好受的。”
“哥你也是嗎?”
胖子神色不自然:“我是撬鎖的。”
門口停了輛車,兩個烤火的男人起身去迎。
夏夏朝門口看,根本不用任何人指明,她第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那人是胡書榮。
胡書榮樣貌平凡,普通的國字臉,高鼻梁。
可他氣場很強,哪怕只是穿著樸素的白襯衫,也蓋不住他身上那渾然天成的上位者氣質。
謝淮曾跟她說過,高利貸原本只是胡書榮的副業,他是靠開夜總會起家的,生意做大后慢慢在漳市發展了放貸的行當,比起經營夜總會,高利貸才是一本萬利的生意。
謝淮也對她說過,胡書榮是真正意義上的黑。社會,早幾年有人在夜總會鬧事,直著身子進去,被蒙著白布抬出來,而夜總會第二天照常營業,絲毫沒受影響。他做放貸人以后手上沾的血更是數不清,將人裝進水泥桶里投進水庫是常有的事。
可夏夏看著面前的人,他手腕戴著一串佛珠,嘴角甚至掛著溫和的笑,絲毫不像傳說里那樣。
胡書榮蹲在她面前:“你就是夏夏?”
夏夏裝了一路傻,妄圖扮豬吃虎先降低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危險值,而后找機會逃走。
可她所有的偽裝在胡書榮面前根本使不出分毫,他一雙眼睛盯著就叫她頭皮發麻,仿佛能看透她所有的小聰明。
她鼻子動了動,神經質地覺得胡書榮身上有股血腥味。
夏夏喉嚨干巴巴的,輕聲說:“是。”
胡書榮沒再說話,他仰頭靜靜看著廠房天窗上洋洋灑灑下來的雪光。
那兩個烤火的男人圍在他身邊,胖子、二條和孫峰他們沒有過來,一群人儼然分成兩個團體。
不多久,門口望風的人進來:“大哥,謝淮來了。”
夏夏呼吸都要窒住了,只是她自己還沒怎么怕,也許是因為這世界上除了謝淮本來也沒什么牽掛,死就死了。可謝淮一來,明明該是讓人有安全感的事情,她反而全身僵直,難以抑制打了個冷顫。
比起謝淮跑來救她,她寧愿他別來,不來至少他是安全的。
胡書榮沒有回頭。
謝淮從大門走了進來。
明明才分開沒多久,夏夏卻覺得這時間走得如一個世紀般漫長。
謝淮進門視線就急切地投向她,夏夏輕輕搖頭,示意他自己沒事。
胡書榮轉過身,看著謝淮微笑。
謝淮臉色陰沉:“不就是要錢嗎?欠你的人是我,你把她放了。”
胡書榮說:“兩個多月前,我開在市區的一家歌廳被警察查封,緊接著我上了公安系統的黑名單,當時我人在外地旅游,僥幸躲過一劫,有人告訴我,之所以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因為有人把我的名字寫在郵件里發到了掃黑辦。”
“一百多封郵件,和你有關嗎?”
謝淮說:“我不知道。”
“但愿你是真不知道。”胡書榮冷笑,“我所有的賬戶和產業都被查封,身上只有幾萬塊現金,臨近年關,日子也不好過。”
“還記得這里嗎?”胡書榮眉角蹙出一條干澀的皺紋,“那年謝致生資金鏈斷裂,瀕臨破產,他時運不濟,半個月內工廠接二連三發生事故,其中最嚴重的一次是這里的爆炸。”
“十死二十五傷。”胡書榮瞇了瞇眼,“工人家屬聚眾鬧事,謝致生為了補償家屬,同我借錢。”
“因為他是鼎鼎有名的謝致生,我甚至連擔保人都沒要。”
“謝淮。”他問,“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認不認?”
謝淮目光從夏夏身上挪開,與胡書榮對視。
他沉默片刻,答:“認。”
“謝致生從我這借走五百萬,把我戲耍一通,讓我成為道上的笑柄,這事你認不認?”
“認。”
“五年前你傷我的人后闖進我的舞廳,懇請我別傷害你母親,并答應父債子償,連本帶利還我八百萬,你認不認?”
謝淮嗓音沙啞:“認。”
“那好。”胡書榮說,“既然你都認,現在是你履行諾言的時候了。”
“不瞞你說,我很缺錢,從前每月兩萬按時還款我恐怕等不及了。”他抬腕看了眼手表,“都說債不過年,現在十二點整,距離明年正好二十四個小時。”
“你還欠我四百二十萬,二十四小時后我在這等你。”
“你也看到了,我這五個兄弟,全都年富力強。”胡書榮望向夏夏,雖然笑著,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你每遲到一個小時,我就讓人玩她一個小時,等他們玩膩了你還湊不到錢,就不用回來了。”
胡書榮說:“去臥龍江里撈她吧。”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520,大家一定吃狗糧吃膩了,為了大家的身體健康著想,我來發點刀子中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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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胡書榮的話落地有聲,錚錚回響在空曠的廠房。
地磚罅隙灑滿黑色焦灰,挨了嗚咽的北風,和碎紙片般的雪花混在一起沿著碎裂的磚石翻滾。
雪與灰吹到謝淮的腳面,被他如橫生枝蔓突兀豎起的鞋帶勾住。
頭頂的吊燈一晃一晃,猶如搖曳在風里燃到盡頭的燭火,下一秒就要熄滅。
謝淮面孔背光,夏夏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見他攥著拳頭,抬起了頭。
她心像懸在萬丈深淵的刀尖上,因謝淮的動作搖搖顫顫,怕他控制不住情緒爆發,惹得胡書榮暴怒,連帶著兩個人一起推下懸崖,摔得粉身碎骨、尸骨全無。
謝淮聲音從喉嚨縫里逼擠出來:“放她走,錢我一分不少還你。”
胡書榮:“‘我會還錢’,這些年我不知從多少人嘴里聽過這句話。曾經我也信過,可后來才懂,人這一張嘴,騙起人來可以說得天花亂墜。我現在放了她,你轉頭就去報警。”
“手里沒有籌碼,全憑口頭承諾,我不相信。”
夏夏想要站起來,孫峰一巴掌扇在頭頂將她推回地上,喝道:“老實點。”
謝淮推開攔著他的兩個人男人,闊步走到夏夏身邊,揪住孫峰的衣領一拳掄在他鼻梁上。
孫峰鼻骨當場被他打斷,鼻血噴泉般朝外涌。
謝淮將他后腦抵到墻上,眼睛赤紅,森森嚇人:“你他媽再敢打她試試!”
孫峰捂著鼻子,鮮血沿著指縫流出來:“我不還手,你最好一次性打夠本,不然等你拿不出錢來的時候,看老子不玩死她。”
他半張臉被血漿糊住,笑得丑陋:“少爺,現在怎么淪落成這樣啊?”
謝淮目光迸發的怒意燃燒如烈火。
他理智尚在,甚至清醒,可正是這理智驅使他再一次揚起了拳頭,拿著孫峰的頭狠狠撞墻。
胡書榮身邊兩個男人先是站了一會,見孫峰被打得頭破血流才過去制止。
男人手上戴著四指虎,掰過謝淮的肩膀手握成拳,猛地搗在他小腹。
“謝淮,孫峰打你女人,我默許你還回來。”胡書榮聲音響起,“可他只打了一下,你這樣不合規矩。”
謝淮臉色瞬間慘白,小腿骨被男人踩住要讓他跪下。
他膝蓋微彎,穩住身體想要站起來。
男人走到他面前,將指虎戴緊,又狠狠給了他十幾拳。
他一松手,謝淮不受控制倒在地上,他掌心撐地直起身,哇地吐出一口血。
夏夏:“謝淮——”
她跌跌撞撞跑過去,肩膀撐著他的下巴,謝淮灼熱的呼吸落在她肩膀。
夏夏低頭,看他腹前的衣服被血染紅了一片。
“讓我看看。”她要看他衣服下的傷勢,被謝淮按住。
謝淮揩去嘴邊的血,說話時嘴里噴濺出絲絲血沫。
他看著胡書榮:“她必須跟我走。”
胡書榮不作聲。
謝淮唇角微勾,笑得混不吝,仿佛吐血流血的人不是他一樣:“要么她跟我一塊走,要么你把我們倆一塊弄死。”
他挑眉:“老子不怕死,老子的女人更不怕。”
“要殺要剮隨便你,但我絕不可能把她留在這……”
男人走上前,照著他側臉給了一拳,隔絕住他后面的話。
謝淮臉上的皮膚劃出一道血口,先是明顯腫出四個鮮紅的印子,而后迸開,血絲滲出,淌了滿臉。
夏夏發瘋般尖叫:“別打他了——”
她被胖子拉開,謝淮想還手,但余光瞥見夏夏的脖頸被人用小臂勾住,那人擰眉看向他,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他捏起的拳頭緩緩松開,死死咬著牙,一手未還。
指虎打人最疼,一拳下去就能破皮,多打幾拳身上鐵定出現幾個血口子。
男人停手。
夏夏眼角干澀,見謝淮滿臉是血從地上爬起來,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她雙手被縛在身后,指尖向下,去勾褲兜里的刀片。
一雙溫厚的手從后攫住她纖弱的手腕,緊接著,她聽見胖子壓低的嗓音:“不想死就別掏出來。”
謝淮抬手去抹臉上的血,可血是從傷口里流動出來的,任他再怎么擦也沒少了多少。
他面色可怖,比地獄中爬出的惡鬼更懾人,可一雙眼睛卻明亮異常。
他盯著胡書榮:“那年你只給我一個口頭承諾,我信了,今天你也信我一次。”
胡書榮靜靜聽他說,腦海中勾勒出少年五年前稚嫩青澀的模樣。
那日同今晚一樣,也是個北風呼嘯的雪夜。
謝淮一個人闖進迪廳,彼時場里氣氛正濃,鋼管女郎脫得只剩蕾絲內褲和透明乳罩。
他被手下人擰著送到胡書榮面前時,狼狽的模樣不比現在好上多少。
胡書榮還記得少年冷靜的眼神,即使過去這么多年依然記憶猶新。
“我爸欠你的我會還,報復女人算什么本事。”
胡書榮耷眼:“謝致生欠我五百萬。”
少年眉眼桀驁:“我還。”
“我是放高利貸的,五百萬可遠遠不夠。”
謝淮說:“只要你別再為難我媽,錢我慢慢還,還到我死,總有還清的一天。”
胡書榮問:“要是我為難了呢?謝致生讓我顏面掃地,我憑什么給你時間慢慢還?”
謝淮靜了靜:“那我就只剩這一條命,你拿去吧。”
他頓了頓:“可我不會站著讓你拿,我就算死,也要拉一個人墊背。”
……
許多年后,胡書榮回想起謝淮那時的模樣,記憶最深的不是他請求他不要傷害喬茹的話,也不是他一口應下還錢的承諾,而是他的神情——冷靜、淡漠,他沒能從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身上看到半分恐懼。
他孤身一人來到這,看似莽撞無知,但顯然已經考慮過最壞的結果。
——他根本沒想活著走出去。
胡書榮人生第一次妥協,不是因為心底被一個孩子激起了憐憫,而是他知道,他不答應,謝淮真的會以命相搏。
胡書榮不惜命,更不惋惜謝淮的命,他心底滋生的念頭古怪離奇。
謝淮死了,五百萬打了個水漂,該丟的面子半分沒少。
只有謝淮活著,想著正在折磨謝致生的家人,并會折磨一輩子,會讓他心中產生一種報復的快感。
可此時此刻——
胡書榮蹙眉,生存的解決都成問題,他沒有心思再想如何報復。
他需要錢,這是當務之急。
“既然答應了我就會還錢,這是男人的承諾。”
“只要你讓她跟我離開,我絕不報警。”謝淮目光瞥向四周漆黑的廠房墻壁,“如果你不信,我以我爸起誓。”
胡書榮略微思考:“松開她。”
胖子松了夏夏手上的束縛,卻依然扯著她的手臂不準她去謝淮身邊。
胡書榮淡淡說:“我也跟你保證,在你沒回來前,不傷她一根汗毛。”
謝淮靜了半晌,嗓音嘶啞:“你還是不肯放人?”
胡書榮:“我已經表現出誠意,再糾纏就是你不識抬舉了。”
“你或許不怕死,但我不信你真舍得讓她跟你一塊死。”
“大不了這錢我不要,拿你們兩條命抵這四百萬剛好。”胡書榮說,“我容忍你在這放肆這么久已經足夠寬容了,你別試圖挑戰我的底線。”
“當年這里的爆炸事故死了那么多人,今天多你們兩條命也不嫌多。”
他話音剛落,一旁的男人劃開折疊刀,刀刃蠻橫抵在夏夏白皙的脖頸上。
謝淮抬手,將臉上的血蹭到衣袖。
他臉色因劇烈疼痛脹成熟透的李子色,胸膛似洶涌的波濤起伏,每道呼吸間氣管都發出吭哧如破舊鼓風匣子的抽拉聲。
兩個戴指虎的男人不動聲色朝胡書榮靠了靠。
一片緊繃的寂靜中,夏夏開口。
她輕聲說:“謝淮,你先走。”
謝淮看著她,眼神里是她讀不懂的深沉稠厚的情緒。
她偏頭,黑白分明的眼珠看向拿刀的男人:“放開我。”
男人得到胡書榮的示意,將刀收起。
夏夏掙跑到謝淮身邊,捧著他的臉檢查傷口。
謝淮身上很冷,從外面粘了滿衣服雪花,大半融成水珠,還剩小半掛在羊絨衣的毛領上來不及融化。
他眼睛通紅,紅血絲布滿白眼球。
夏夏握住他,通過交握的手,清晰感受到他身體在顫抖。
“淮哥,我沒事。”
她安撫地理順他頭發,看他一身血,幾乎要心疼死了。
“你先去醫院包扎,然后想辦法湊錢,我會保護好自己。”
她抱住他,謝淮一動不動,像個孩子般被她攬在懷里。
“我等你回來。”
她壓低聲音,在他耳邊喃喃說了句話。
她要放開手,謝淮死死拉住不放。
夏夏笑笑:“別做傻事,我還想好好跟你走下去呢。”
那一刻她見謝淮抬起眼,眸子里的情緒一反往常。
——是她能一一細數出來,不可言說的絕望。
*
夏夏腦袋蒙了一個粗麻袋,又被丟上了車。
幾經輾轉,車停在郊區一棟廢棄的破樓前,夏夏頭上麻袋摘下來的時候,面前只有胖子、二條和孫峰。
胡書榮和他的心腹都不在,其余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夏夏身上裹著謝淮留給她的外套,可憐巴巴窩在墻角,沒精打采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三人把電熱器帶過來,溫度調到最大圍在一起打牌。
二條心思不在牌面上,打著打著眼神就瞄向夏夏,夏夏困得要命,似有感應般睜開朦朧的眼瞥了他一眼。
就這一眼,二條心思活絡起來。
他摔了牌走到夏夏跟前,手上不知粘著什么油乎乎的手指摸她臉頰。
夏夏躲開,他笑:“臉上有臟東西,你看。”
他手指上是謝淮沾在她臉上的血,已經干涸成痂,硬硬地黏在夏夏臉頰。
女孩絲毫沒有因為他的解釋而動容,她目光警惕,厭惡地瞪他。
二條抿了抿干澀的唇,回頭和孫峰對了個眼神:“我說,你們不會真覺得老大說不動她是認真的吧?他也就騙騙謝淮哄他去借錢,我們跟了老大這么久,他犯得上因為這點小事難為我們?”
“而且話說回來。”二條本性難移,色瞇瞇略過夏夏的T恤下玲瓏有致的身材,“咱們只要輕一點,別給她身上留印子,回頭老大問起來,你覺得他是信我們還是信她?”
夏夏脖頸纖細,靠近下巴的位置印著朵淡紅色的痕跡,是幾小時前謝淮和她玩鬧時弄上去的。
二條看著,眼睛不由熱了:“我靠,這娘們可真玩得開。”
孫峰嗤笑:“謝淮都淪落成這樣了,還上趕著給他搞。謝淮最喜歡的女人甩掉他跟了我,他現在的女人還得在老子身底下挨操,他過去那么拽,現在混得連狗都不如。”
夏夏折騰了一晚上沒睡,又冷又累,聽見他這話,瞇了瞇眼睛。
孫峰不滿她的眼神,踹了她一腳:“你他媽瞪誰呢?”
夏夏吃痛,悶哼一聲,她壓著嗓子,醞釀出潮潮的哭音:“我沒有……”
她哭得鼻涕眼淚混了滿臉,仿佛被嚇破了膽,可憐又純情。
二條咒罵了一句,他色。欲熏心已久,眼球被不可啟齒的心思激得通紅。
他拽著夏夏把她拖到角落里積滿灰塵的墊子上,跪在墊子前解褲帶。
夏夏咬著嘴唇,說了句:“謝淮不會給你們錢。”
夏夏淚水朝外流,因為恐懼白皙的小臉染得潮紅:“如果我有什么閃失,謝淮絕對不會給你們錢的。”
“也許胡書榮會信你們說的沒傷害我,但我說你們傷害我了,謝淮也一定會信。”夏夏噎住眼淚,“你們敢碰我,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謝淮見不到我的人,一分錢都不會給你們。”
“你覺得如果胡書榮拿不到錢,會不會遷怒你?”
二條一愣,原本興奮紅潤的臉即刻冷卻下來,被欲望沖昏的腦子也清醒了些許。
他恨恨咬著牙,雖然不敢真的動她,但還是耐不住心里的燥和憤怒,抬腳把夏夏踹在軟墊上。
夏夏蜷縮起身體,盡量保護住自己的要害部位,二條踹得不解氣,又撿起地上的棍子抽她。
胖子坐在路邊烤火,出聲道:“差不多得了,你給她打傷了,老大問起來怎么辦?”
二條把棍子甩飛,罵罵咧咧在屋里走了一圈。
夏夏抬起頭,臉上沾滿墊子上蹭來的灰。
她被嗆得打了個噴嚏,淚水一融,黑乎乎的痕漬沿著臉邊流下來。
“操。”二條煩躁,“老子要去找小姐,現在就要。”
他拿上皮夾和車鑰匙就要出去,孫峰攔住他:“你他媽瘋了?滿世界都是條子,你怕他們找不到你?你自己死不要緊,別他媽連累我們,傻逼。”
二條揮開他的手:“你他媽才傻逼,我們犯什么事了要躲條子?你高中輟學跟著老大混都干了些什么事?不就上門要個債,給廳子看個場?我呢?別說吃香的喝辣的,老子這些年連個湯底都沒喝著!”
“唯一那么一次……”二條話說到一般,惡狠狠瞪著夏夏,“還特么被謝淮那小子捅進醫院,我能咽得下這口氣嗎?”
“條子要抓的是老大,臟事都是他們干的,老子什么都沒干,老子不怕。”
胖子似乎覺得屋子有些冷,將電暖氣溫度調高:“他們掃黑名單上有你,你就是從犯,想跑也跑不掉。”
“操。”二條情緒有些失控,抱頭蹲在地上哭,“老子做什么錯事了要被條子追得滿世界跑,連個小姐都他媽不能找,我他媽不就打過幾個人嗎?那些臟事都是老大他們干的。”
他罵了幾句,摔門出去。
胖子蹙眉,對孫峰說:“你跟去看看。”
室內一時間安靜下來,只有胖子在烤火,還有夏夏啜泣的聲音。
她被灰塵嗆得難受,小聲說:“哥,能給我塊紙嗎?”
胖子起身,撕了張卷紙,他躬身遞給她,脖子上的項鏈掉出來。
那是條金鏈子,上面拴著個心形的框,框里鑲嵌著小小一張大頭貼,照片里是個白皙漂亮的嬰兒。
“我女兒。”胖子說,“剛滿兩個月,她出生的時候我沒能回家,我老婆拍了照片發給我的。”
“警察對老大勢在必得,我們幾個家里人也被盯著,我老婆不敢用手機發給我,還沒出月子就跑到小區外面的網吧……”
夏夏擦干眼淚:“她很可愛。”
她倦得很,捂著小腹蜷縮到墻角假寐。
她聽見寂靜的夜里北風拍打窗戶的聲音,夜更深時孫峰和二條回來了,胖子去睡覺,兩人輪流在爐邊值夜。胖子清晨醒過來,他關了電烤爐,拿了瓶礦泉水在角落里漱口。
夏夏一晚上沒敢深眠,每當覺得要睡過去的時候就用手指偷偷掐自己清醒。
胖子開門出去,半小時后買了一袋子面包和和火腿回來。
他替給夏夏一包吐司:“年三十,外面沒東西賣,湊合吃吧。”
夏夏小聲道謝,她嚼了幾口被凍得干巴巴的面包,忽然捂著嘴巴干嘔。
她吐得眼角泛紅,胖子看了眼保質期,離過期還有三天。
夏夏抹掉因嘔吐擠出來的眼淚,低聲說:“我懷孕兩個月了。”
“謝淮的?”胖子問。
夏夏沒胃口吃了,把面包放在一邊,無力地點頭。
*
清晨。
喬波拉開門,差點踩到坐在防盜門外的人。
謝淮一身干涸的血漬,靜靜靠著白色的墻壁,他外衣留給了夏夏,只剩件單薄的衛衣。
他一晚沒睡,抬眼看喬波時滿眼難掩的疲憊。
喬波穿著過年買的棕色夾克,脖子上戴著紅色圍巾,一家人喜氣洋洋準備開車回家過年。
“舅舅。”謝淮開口時嗓子是他自己都沒發現的啞。
喬波連忙拉他進屋:“這是怎么了?先進來坐。”
“不坐了。”謝淮說,“我是來借錢的。”
喬波身后的女人一聽,臉當即板了起來:“聽說過年前還錢的,還沒聽說過年前借錢的,我們家這些年給你們姓謝的做得還不夠多嗎?一到吸血的時候又想起我們來了?”
喬波蹙眉:“借多少?”
謝淮問:“你有多少?”
話題僵住。
謝淮靜靜道:“胡書榮昨晚去我家,夏夏為了保護我媽被他帶走了,我需要四百萬。”
“四百萬?”女人驚叫,“你干脆去搶算了,我一輩子還賺不上四百萬,當你舅舅是冤大頭嗎?”
謝淮抿唇,他給認識的朋友打了一晚上電話,借到手的不過寥寥十幾萬,離四百萬還差得遠。
“小淮。”喬波說,“這事你應該去找警察,警方現在正在找胡書榮,他們完全可以幫你把夏夏救回來。”
“胡書榮的人一直跟著我,剛才我進來之前他們還在你樓下。”謝淮說,“他能在道上混這么多年,不會連這點都考慮不到,如果我報警被他們發現,他什么都做得出來。”
“生活不是影視劇,我不能拿夏夏的安全冒險。”
“警察想要的是胡書榮,今天過年,他們未必什么時候出警,就算出警也未必能百分百保證夏夏的安全,我不在乎胡書榮進不進監獄,我只要夏夏平安。”
“你給他錢就能息事寧人嗎?”喬波憤怒,“如果他拿了錢不放人呢?那你不是人財兩空?”
“舅舅。”謝淮平靜地說,“我是來找您借錢,不是來聽您教訓我。”
“胡書榮只給了我二十四個小時,現在已經快過去一半了,您如果不想借說一聲就行,我立刻就走。”
喬波沒說話,女人尖著嗓子說:“借錢?怎么個借法?按照你們家那無底洞大的窟窿,誰能受得了你這么借啊?”
“你爸活著的時候我們也沒撈著多少好處,你爸死了以后要債的都追到我們家了。你外婆看你媽可憐,把自己的房子賣了給她還錢。是,你媽可憐,我們就不可憐啊?你舅舅把我們家的老房子都你們住了,每個月才要四百塊錢房租,你還想怎么樣啊?”
“你也別怪你舅舅無情,你弟弟妹妹馬上就要讀大學了,一年光學費就好幾萬,將來還要給你弟弟交首付買房子,這房價一年年漲,錢借給你了等你弟弟結婚的時候買不起房子,你給他找媳婦啊?”
女人冷漠地說:“今天要被綁走的是你媽,你舅這個當弟弟的怎么說也得盡一份心力,可你女朋友誰認識啊?我們現在借你錢,怎么就知道她以后會不會跟你分手,你們倆要是不能在一起,那錢不是白打了水漂?”
“要我說你也別拿錢換她,讓她死了算了,自己都一窮二白,還談什么女朋友?”
女人的話字字刻薄,卻句句在理。
謝淮什么也沒說,他身上血腥味濃得刺鼻,怕沾在沙發上,坐都沒坐。
他的表弟表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無聊地啃蘋果看電視,偶爾抬起頭瞥他一眼。
他猶記得,在謝致生沒出事前,他雖然在外面胡鬧,回到家時總記得給弟弟妹妹帶一份禮物,或是新款的psp游戲機,或是女生最愛的潘多拉手鏈。那時兩個孩子還小,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叫他表哥。
謝淮不記得多久沒聽過這句稱呼。
兩個孩子投來的眼神,冷漠而遙遠,仿佛陌生人一樣。
“舅舅。”謝淮人生從未有哪一刻如此狼狽,“這些年過得再難,我也沒朝你開口借過一分錢,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當年開店的本錢是我爸借你的,營業許可證也是我爸找關系……”
“別說得好像你舅舅的一切都是你爸給的一樣。”女人一聽這話仿佛被踩到痛腳,打斷他,“你爸是借錢給我們沒錯,可那又怎么樣?那錢他自己說過可以不用還,我們現在的家業是你舅舅親手掙來的,跟你沒關系,難不成你還想來搶啊?”
謝淮靜了靜:“不是搶,是借。”
“我在南城的店正在聯系朋友轉手,只要拿到錢,我一定盡快還你。”
喬波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錢我可以借,但我這一次借了,還有下次怎么辦?”
“就算喬茹是我親姐姐,我也不能被她拖累一輩子。”
謝淮沒吭聲,喬波說:“今天我把錢借你,從今往后,你家不管發生什么事,都和我沒關系。”
女人:“你有病吧你……”
謝淮眼圈干澀,嗓子也干,他用沙啞含混的聲音說:“謝謝舅舅。”
“只能借你一百萬,我得留點錢為你弟弟妹妹的將來打算。”喬波遞給他一張紙,“如果真的想好了,就把欠條打上,按銀行的利息算,十年本息一起歸還……”
……
謝淮走出小區,下了整晚的雪在這一刻停了。
除夕夜的路上幾乎看不到車子,世界銀裝素裹,空蕩安靜。
陽光破開云層投下朵朵的金光,映到雪上,一塊一塊燦瑩瑩的亮。
雪光反射回去,光芒耀得世間如兩個白晝般絢爛。
遠處街角閃過兩個男人的身影,謝淮掌心的手機發燙。
謝淮拆掉手機外殼,零件的某一個部位貼著一個小小的圓形鐵片。
他站在雪地中央,耳邊不可控制地回響起夏夏昨夜在耳邊的低喃:
“淮哥,別聽他的,你一定要報警,一定要。”
作者有話要說:兩章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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湜一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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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除夕這天,街上靜得出奇,世間一切仿佛銷聲匿跡了。
暴雪停在破曉時分,天際流云壓沉,層層卷卷,在旭日初升那刻破開一條金色縫隙,燦爛至極的日光傾灑下來。
夏夏朦朧著睜開眼,見天光大亮。
她沒有再被束縛,扶著墻走到窗邊朝外看。
昨天夜里黑幽幽一片,看不清外面的景色,隱約里只記得被帶著爬了好幾層樓。
腳下大地白茫茫一片,積雪壓彎了松樹的枝梢。
她站在四樓窗邊,望著樓下高大的松樹,巧克力色的松果簌簌掉下來,如黑寶石般鑲嵌在雪面,松針翠綠欲滴,揚展著鋒利的尖端,風一滑過,虛虛刺開頭頂的雪花,于冬日的寒風里招搖。
這是四樓。
夏夏苦惱,四樓的高度想逃也逃不了。
胖子值了一晚上,被換去睡覺,夏夏裝作漫不經心瞥了眼唯一的大門。
孫峰打著呵欠,捧著手機坐在門口的馬扎上玩斗地主。
他感受到夏夏的注目,回視她。夏夏剛一接觸他的目光,就紅著眼睛肩頭顫抖把視線挪開,孫峰很看不上她這模樣,冷笑:“比起你來,陳曼希倒算是個有種的。”
夏夏驚懼不止:“……陳、陳曼希是誰?”
“陳曼希你都不知道?”孫峰不可思議,隨即嘲諷道,“你不認識她,她倒是認識你,如果不是她,我們都還不知道謝淮帶他女朋友回家過年了。”
一整天,夏夏沒精打采,她不吃不喝懨懨窩在墻角。
孫峰打了一天游戲,二條睡醒了,喝了兩罐冰啤酒坐著和他聊天。
從他們的談話里夏夏得知,她所在的地方是漳市郊區的一棟廢棄民房,周圍五公里內都是工廠和拆遷村落后未完工的工地,荒無人煙,就算她能逃離這棟房子,也不可能從這里徒步跑回市區。
胡書榮和他的心腹躲在別的地方,就連三人也不知道在哪。
那是一個更隱蔽也更安全的處所,哪怕警察真的找到孫峰他們的藏身之處,胡書榮依然可以逃得游刃有余。
胡書榮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他懂不能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道理。他能將買賣做得這么大,還敢在警察眼皮子下回漳市要債,夏夏絲毫不感到稀奇。
“老大的人剛從謝淮舅舅家出來。”孫峰看著手機,忽然說,“他舅勸謝淮報警他還不敢,借完錢就走了。他打了二十多個電話借錢,沒有一個電話是打到警察局的。”
他言辭不無可惜:“這他媽還是當年的謝淮嗎?孬種一個。”
二條耷拉著眼皮:“他借了多少。”
“一百萬。”孫峰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鐘,“剩七個小時,還有三百萬。”
他呵了一聲,捏起夏夏的下巴:“我已經忍不住想一會要用什么姿勢操。你了,我們這么多人,希望你體力別太差。”
夏夏捂著小腹,干嘔吐出一口酸水在他手上。
孫峰:“……”
“對不起。”夏夏弱弱地說,“我孕吐嚴重,不是故意的。”
孫峰作勢要打她,胖子拎著一兜飯店打包來的米飯小炒進來:“先吃飯。”
二條啐了口:“年夜飯就吃這個?”
“難不成你還想吃滿漢全席?”胖子在地上鋪了兩張報紙,飯菜擺上去放好,“快點吃完,晚上還要干活。”
他單獨給夏夏買了炒飯,沒讓她湊到他們面前一起吃。
夏夏餓了一天,撲鼻的香味從飯盒里飄出來,讓她忍不住分泌口水。胖子給自己點的菜都是重油鹽的肉菜,給夏夏點了份青菜炒飯,上面蓋著蘸著鹽巴的水煮牛肉和鹵蛋。
夏夏把飯端在手里,沒動筷子。
“毒不死你。”胖子嘴里嚼著肉,含糊不清道,“運氣不好,這可能就是你最后一頓飯了,吃不吃隨你。”
夏夏動了筷子,她吃得很慢,吃一會就停下來捂著胸口,一臉難受。
胖子給她遞了瓶水,夏夏接過,抬頭看了他一眼。
日落已經很久了,暮色深深垂著,一望無際的黑夜籠蓋無垠的大地。
除夕夜的煙花從七點陸陸續續開始,天幕被轟染成斑斕的彩色,混在月色和星光里,模糊絢爛。
夏夏貼墻邊坐,漫無目的看著窗外的煙花燦景。
一整個夜晚,她心里想了很多事情,有小時候吳麗抱著她在院子里數星星,有讀書時平嘉澎帶她去海邊踏浪,但最多也最清晰的還是謝淮,那幾乎占據了她思維與記憶的全部。
夏夏將認識至今,謝淮同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點一滴,一絲不敢漏地仔細回味。
美好而清晰,是她人生僅有和全部的甜蜜。
夏夏腦袋貼著墻,汲取瓷磚上的涼意,好讓一天一夜沒睡的自己保持清醒。
一朵粉紅色的煙花炸在遙遠天邊,也許是精神太過疲憊,她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這樣沒什么不好。
如果就這樣死了,或許會有遺憾,或許會有點疼,但死在謝淮最愛她的時候也沒什么不好。
謝淮會記住她最漂亮的模樣,說不定還會記上一輩子。
夏夏反應過來時被自己這個念頭驚呆了,連忙晃晃腦袋坐直,將那想法趕出腦海。
還是要好好活下去,她想,該體驗的世界她才只觸摸到小小的一角,該看的風景謝淮也還沒有陪她去看,如果就這樣死了,那她大概不會瞑目。
她又想到謝淮。
謝淮現在該在做什么?
她發揮全部的想象力,想他拼了命四處籌錢的樣子,想他無助又絕望的眼神,眼角忍不住泛酸。
*
萬家燈火璀璨通明,十字路口燒紙的鐵桶燃燒著熊熊火光。
路上行人稀少,店鋪漆黑一片,只有煙花爆竹的小店生意興隆。
謝淮鼻尖被冷風吹得通紅,他身上依然穿著那件染血的衛衣,颯颯寒風一吹,衣服裹緊,現出他瘦削的身形。
沒有處理的傷口已經結痂,臉上的創可貼失去了粘性,上揚著翹起尾梢。
謝淮在路邊的小店買了一墩紙錢和一個打火機。
他回頭,遠處街角兩個男人死死盯著他,指尖夾著剛剛點燃的香煙。
謝淮站在燒紙的桶前,將紙錢投進去。
火舌熱烈燃燒,風將紙錢刮出桶沿,火星點點躥出,碎成飛灰散過謝淮的眉眼。
他眼中的絕望在這一刻消失不見,剩下的唯有少年人澄澈堅毅的眼神。
“爸。”
謝淮將手里剩下的紙錢扔到桶里壓住火苗,烏云遮蓋星華,天上飄起了雪花。
他輕聲說:“你一定要護著夏夏。”
*
胖子正拿手機看春晚直播,孫峰推門進來:“到點了。”
夜里十一點,胡書榮發來交錢的地點,讓他們帶夏夏過去。
胖子接過手機,眉頭蹙緊,可他沒說什么,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機還回去。
孫峰和二條下去開車,胖子掏出麻繩綁夏夏的手。
“哥。”夏夏后退,躲過胖子伸來的手。
她先前懦弱顫巍的神色斂然一空,與他對視:“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只是個撬鎖的,為什么要跟他們做這么危險的事?”
胖子不動聲色:“我只是個撬鎖的?警察可不這么想。”
夏夏:“如果今晚的事成功了,不管我和謝淮是死是活,你都在警察的黑名單上,只能東躲西藏一輩子。要是失敗了……你也不想以后你女兒有個坐牢的父親吧?”
“我可以幫你作證。”夏夏說,“你以為跟胡書榮真的能混出頭嗎?他讓你們去接頭,自己躲在后面,如果謝淮帶警察來呢?他根本沒把你們的性命當回事。”
夏夏聲音柔軟:“如果警察朝你開槍,你女兒才兩個月大。”
她低頭看自己小腹:“我不想讓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爸爸,甚至也許都沒機會到這世界上看一眼,你也是吧?”
胖子眼神出現一瞬間的動容,隨即板正:“你說這些沒用,道上有道上的規矩,如果我放了你,不用警察動手,胡書榮就能弄死我。既然下場都一樣,還不如搏一搏,哪怕我死了,也能給我女兒掙點嫁妝。”
“我沒有讓你放了我。”夏夏說,“我只是想和你做個交易,不會讓你為難的。”
她將手反背到身后,示意他來綁:“哪怕你心里有了決定,也要給自己留條后路不是嗎?萬一被捕,你也不想連自己女兒都沒看上一眼,就一頭栽到監獄待上十幾年吧?”
胖子沉默片刻,問:“什么交易?”
“你告訴我胡書榮定的地點在哪里。”夏夏說,“還有繩子,給我留個活扣。”
胖子綁她的手頓了頓,他只是一愣,又緊緊把夏夏手腕縛住。
夏夏咬著嘴唇,以為自己的勸說沒有用。
這二十四個小時的相處她看似一直在睡覺,實則暗地里觀察著三人,二條是典型的街頭混混,跟著胡書榮掙口飯吃,他沒讀過書,滿腦子都是錢和女人,離亡命之徒只差一步,講不通道理。
孫峰上過學,讀書時家里條件也不差,可他對謝淮積怨已久,巴不得看謝淮落魄狼狽,因為也是一個絕對不能說動的人。
只有胖子。
夏夏不是無緣無故對他說這些話。
白天他們閑聊時夏夏得知,胖子從前只是街頭配鑰匙的,自己愛瞎琢磨,熟能生巧練了一身開鎖的本事。
他給胡書榮做事只是意外,源于某天胡書榮場子里鎖衣服的柜子壞了,客人的東西取不出來,請原廠的人來修至少要三天,有人把胖子請去,不到三十分鐘,柜門全開。
胡書榮覺得這手藝有用,就留他在舞廳給了一個安保的閑職。他是這群人里,唯一一個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走上這條路的人,況且剛有了孩子的男人,幾個人還會真的想在這條道上一頭走到黑?
胖子悶不吭聲,將她手腕綁得緊緊的。
——不知是死結還是活結。
過了許久,久到夏夏已經放棄的時候,胖子攏了下外套:“臥龍江。”
“在臥龍江邊。”
“胡書榮根本就沒想讓你們活,等拿到錢,他會直接把你們綁上石頭丟進江里。”
*
臥龍江是本省最長的淡水河,源頭在常市,一路蜿蜒下來,于漳市入海。
胡書榮交易的地點選在上游一個偏僻的橋上,這段水流湍急,水底暗石層疊不窮,來往的漁船都很少經過。
車子停到橋邊。
借著天上煙花璀璨的光,夏夏看到謝淮倚在橋頭。
他腳下放著兩個二十四寸的行李箱,聽到車聲后,原本盯著幽深江水的目光轉還,望了過來。
他嘴里叼著根棒棒糖,不知是不是為了吃糖緩解緊張。
胖子坐在副駕駛,他先下了車。
胡書榮不在,他兩個心腹開著另一輛車從遠處過來,和他們的車并排在一起。
謝淮踹了腳箱子,人卻不過去。
他神色冷漠:“我要見夏夏。”
男人說:“我先檢查錢,沒問題就讓你見她。”
“我要先見人。”謝淮不退讓,“你不同意,我就把箱子從橋上丟下去。”
男人見他執意,給二條比了個手勢。
二條拉開車窗讓夏夏探頭出去。
謝淮眼睫顫動:“把她放了,錢就在這。”
男人輕蔑地笑:“我們的規矩可不是這樣的,檢查錢無誤了,我們一定會放人。你可以繼續堅持,我也告訴你,箱子從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未必會散架,人掉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不信你就試試。”
謝淮靜了靜,把腳下的箱子踹過去。
胖子喊:“二條,下來數錢。”
二條原本在后座看著夏夏,拉開車門剛要下去,回頭看了眼孫峰:“你自己沒問題嗎?”
孫峰不屑:“能有什么問題?就一個娘們而已,別說她綁著,就算沒綁,慫得跟個卵。蛋似的,我也不信她敢對我做什么。”
“別忘了把后備箱的東西拿上。”孫峰舔著牙尖。
二條拿出后備箱里的麻袋,麻袋里裝著繩子和石塊。
夏夏背在后面的手微微動了動。
隔著遠遠的距離,她清晰看到謝淮的眼神。
——眼神明明不會說話,但夏夏卻瞬間明白了他想傳遞的信息。
孫峰在后視鏡里看她,女孩無畏回視。
孫峰:“你看什么?”
夏夏反問:“你看什么?”
孫峰斜著眼角,伸手去旁邊拿煙:“我看你的樣子,像活不過今晚——”
他低頭點煙,車子忽然猛地一震,后座的女孩瞬間暴起,以一個讓他眼花繚亂根本反應不過來的速度環住駕駛座的靠椅,剛從褲兜里掏出來、還帶著體溫的刀片橫在他頸部的動脈上。
她手腕的繩子不知什么時候脫落在座位上,孫峰也無暇細想她手里的刀片是哪里來的。
“開車。”
那個幾個小時前還眼淚花花,他稍稍靠近就眼圈發紅、顫顫巍巍的女孩用他聽過最冰冷的聲音說。
孫峰晃過神來,才發現冷的不是她的聲音。
少女的音質柔軟,帶著獨特的香甜,她靠近時身上淡淡的香味一起噴進他鼻端。
可孫峰沒心思去仔細聞那味道,他找到了讓他覺得冷的根源。
——夏夏一手按著他的腦袋,一手持著刀片,她發狠,用了全部的力氣。
刀子剛貼上他頸部,已經割開一條鋒利的切口。
“開車。”夏夏又重復了一遍,“否則活不過今晚的人就是你了。”
孫峰抬手去摸方向盤,夏夏手中刀片縮緊,毫不客氣在他脖子表皮割了一刀:“你敢按喇叭,我就敢保證下一刀劃開的是你的喉嚨。”
孫峰疼到嘴角抽搐,他從鏡中看見夏夏淡漠的眼。
——那根本不是一個懦弱、畏手畏腳的人該有的眼神。
孫峰發動車子,夏夏冷靜地說:“打開遠光燈,開到謝淮旁邊。”
孫峰知道她懂車子的構造,不敢再試圖用喇叭又或是危險報警燈提醒同伴,徑直朝橋上開過去。
男人打開箱子,里面碼著整整齊齊的一萬一扎的人民幣票子,他探手下去掏,卻掏出來一手淺黃色的冥幣。
他陰森森的眼看向謝淮,剛要發作,聽見身后車輪碾路的聲音,兩人回頭,剛好被打開的遠光燈刺得睜不開眼。
謝淮在車子停到身邊那一刻,拉開后座的門跳上了車。
他面色沉穩而冷漠,接過夏夏手里的刀片,抵住孫峰的動脈。
孫峰咬著牙,一言不敢發。
車子飛速駛過橋,沒開出多遠,忽然急剎車停下。
夏夏抬眼,見前方的路面正在修路,一片磚瓦狼藉的景象,警示牌高高立著,黃底黑字寫著禁止通過。
路上全是石塊混著瓦片,車子開不過去。
謝淮拔了車鑰匙,拉夏夏下車,反手將孫峰鎖在車上。
后面男人的車追了上來,停在路口,幾個人下來圍住他們。
“跑啊。”男人冷笑,“你們怎么不跑了?”
他手里抓了一把黃色的紙錢,是從謝淮的箱子里取出來的:“謝淮,敢耍我們老大的人,你是第一個,你不按規矩做事,今天命恐怕要交待在這了。”
謝淮卻也坦然,他嘲諷地笑:“是胡書榮不按規矩在先。”
“我說過,既然答應了,錢我就一定會還,可他敢動我的人,這事沒完。”
“我命就在這,有種你來拿。”
他握緊夏夏的手,朝江邊朝下游狂奔,男人們一路追著。
夏夏體力在女孩子里還算不錯,可這一通跑下來也幾近脫力。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跨年的夜里,天上萬千煙花同時綻放升空,五色斑斕交織在無垠的天幕上。
夏夏第一次和謝淮跨年,怎么也不敢想是這樣被黑。社會一路追殺的場景。
絲毫沒有電影里的刺激和驚心動魄,有的只是冷風刮臉的疼痛和嗓子口甜腥的血味。
沿江的水流稍稍和緩,謝淮終于停了,后面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謝淮扯掉夏夏身上礙事的羽絨服:“待會一定要屏住呼吸,懂嗎?”
夏夏跑得氣喘,被耳邊的煙花轟鳴聲炸得聽不清謝淮說什么,但本能知道他的意思,她嚇得搖頭:“不行,淮哥,我不會游泳。”
“別怕。”謝淮溫柔地抱住她,“我不會放開你的。”
謝淮死死摟著她的腰,帶她跳入湍急的水里。
冬天的水冷得刺骨,夏夏剛進水那一瞬間就感覺自己被凍麻了。她四肢僵硬,嘴里嗆了幾口水,眼前一片模糊,在水里根本無法視物。她腦子混沌不清,只覺得有雙手一直緊緊拖著她的腰,將她帶上水面。
急促的江水擦身而過。
夏夏被水淹沒,神志不清,浮出水面的空隙,她聽到了耳邊響起警車的鳴笛聲。
那聲音隔得很遠,又似乎很近,她又聽見男人慌了陣腳的嘶喊。
“不可能,我們一直跟著他,他怎么可能有機會報警?!”
一聲過后,夏夏又什么都聽不到了。
她溺水了,肺部憋到爆炸,謝淮不準她呼吸的話早已忘在耳邊。
手指凍得麻木,沿途而下水流驟急,沖散了謝淮攬著她的手。
緩緩沉入水底的那一刻,夏夏腦海一片放空,最后一個念頭是后悔。
昨晚和謝淮躺在床上,她不該撒嬌讓他取趙珊琪做老婆。
夏夏此刻心里只剩悲傷和難過。
——如果謝淮真的娶了趙珊琪,那么她大概做鬼也不會瞑目。
她明明該讓謝淮記她一輩子的。
……
*
夏夏吐出一口積水,緩緩轉醒。
她睜開眼,入眼是謝淮濕淋淋的臉,他的傷口被水一泡全都脹開,朝外流著淡紅色的血水,看上去觸目驚心。
他臉上的神情是夏夏從沒見過的無措,雙手正放在她胸口給她做心肺復蘇。
他見夏夏睜開了眼睛,先是一滯,隨即彎身死死抱住了她。
夏夏咳嗽幾聲,謝淮又松開了她,手掌捧起她的臉檢查,又去檢查她渾身上下:“沒事吧,你沒事吧?他們有沒有對你怎么樣?”
夏夏虛弱地搖頭,耳邊警笛聲越來越響,她才發現在溺水前聽到的聲音不是幻覺。
謝淮臉上全是水,初時夏夏以為是沾的江水,湊近了看才發現是他在哭。
她從沒見過謝淮哭,他不出聲,眼球紅得令人害怕。
他死死抱著她,身體忍不住顫抖,夏夏原本浸了水就濕的肩頭被他眼淚滴滴答答打著,心里也難以控制涌起一股難過。
她攬住謝淮的腰,頭發輕輕蹭他下巴:“淮哥,我沒事。”
一輛轎車停在江邊,車上下來一個英俊的年輕男人。
“謝淮。”齊達面色凝重,“警察只抓到三個人,胡書榮跑了,你帶警察來抓了他的人,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謝淮靜了很久,冬夜寒氣自腳底彌漫起。
他用了很久才控制住顫抖,松開夏夏時臉色陰沉得滲人。
他站起來,嗓音冰冷:“幫我把她送回常市。”
夏夏一愣:“淮哥?”
謝淮一言不發,也不上齊達的車。
夏夏拉住他:“我回常市,你去哪里?”
謝淮甩開她的手,沉默不語,一個人頂著最猛烈的寒風在夜里走。
夏夏追上擋在他面前,兩人渾身濕透,如同兩只可憐巴巴的落水小狗。
“我可以回常市,也可以不給你添麻煩,但你要去哪里,做什么,至少要告訴我吧?”夏夏被他這態度一瞬間記起怒火,但說著說著話言語又不由得軟下來,她看著他身上的血漬,“你的傷還沒處理,我們先去醫院。”
她說:“我陪你去。”
“你憑什么陪我去?”謝淮沒有因她的話動容,而是冷漠地問。
夏夏被他言語里的冷意嚇到了,謝淮從沒用這種語氣和她說過話。
她怔了怔,小聲說:“當然要陪你去,我是你女朋友啊。”
“女朋友?”謝淮挑眉。
他猩紅的眼珠死死盯著她:“我這種人,配有女朋友嗎?”
“我昨晚才說過我能保護你,我能給你未來,我能不讓你出事,不讓你受一點傷害。”
“結果呢?”謝淮如一只憤怒發狂的幼獅,在冬日冷風里嘶吼咆哮,“他們動你的時候,我束手無策,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他媽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謝淮的情緒頻臨失控,夏夏一句話都不敢說。
她安靜站著,聽謝淮嘶吼,等他發泄完所有的情緒,展開手打算抱住他。
謝淮擋住她伸來的手臂,他語氣淡漠疏離:“從現在起,你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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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齊達抬眸,興趣盎然的目光落在后視鏡里的女孩身上。
車里暖氣開得很足,她渾身衣物濕透,披著他的外衣,疲憊地以頭抵著車窗玻璃。
女孩仿佛卸盡全身力氣,自上車起就一言不發,靜默在自己的世界里。
高速路灑了融雪劑,雪壓的路面被車輪碾過,淌著瀝黑的雪水。
輪胎緩緩駛過,粘著路面的雪吱嘎吱嘎響。
“我說。”齊達笑笑,“你是不是得對我表示下感謝?雖然相遇的過程不怎么美好,但怎么說你和謝淮也算是我撮合的。”
女孩耷拉了整晚的眉眼終于松動了一下。
她語氣疑惑:“你剛沒聽到謝淮跟我提分手?我謝你什么?謝你送了我一段失敗的戀愛體驗嗎?”
齊達痞笑:“多漂亮一姑娘,火氣別這么大。”
夏夏悶聲用頭撞車窗:“謝淮這個狗,他是不是有病?我去他——”
她想起喬茹春風拂面般的氣質和對她的善意和溫柔,生生把準備脫口而出的那句“我去他媽的”給咽了回去。
齊達:“別撞了,玻璃撞壞不要緊,你腦袋撞出包謝淮肯定要找我麻煩。”
夏夏眼圈紅了:“他都跟我分手了,才不會管我……”
齊達沒說話,狹小的車廂之內氣氛有些沉悶,雪夜安靜,耳邊一時只有女孩強忍著低低的抽泣聲,齊達將車停在服務站,給謝淮發消息。
【你家小妹妹在我車上哭得昏天黑地,眼睛哭腫了不說,頭還磕了個大包,我很難辦。】
夏夏見他在給謝淮發消息,傾身搶他手機,噼里啪啦打了幾行字上去。
【她發高燒了,做夢還在喊你名字。】
【我把她送回你那吧。】
齊達提醒:“我勸你不要,警察今晚讓胡書榮跑了,他那種人睚眥必報,但凡給他一點喘息的機會,一定會回來報復。”
“謝淮讓我送你回家,也是擔心你的安全。”
夏夏:“謝淮就是個自以為是的傻逼,就算胡書榮真的要報復也不會只報復他一個人,我回了常市又怎么樣?漳市到常市三個小時車程,他去找我很難嗎?你現在送我回去,說不定明早我就上常市晚報了——”
“——花季少女被黑社會先。奸后殺,正月初一橫尸街頭。”
女孩表情淡得出奇,仿佛她口中橫尸街頭的人不是自己一樣:“你現在就打電話給謝淮,讓他想清楚了再趕我走,你問問他,如果我在常市出事,他會不會自責一輩子?”
“就算胡書榮要來報復你,先踩上的也一定是謝淮的尸體。”
“你和謝淮在一起這么久,還不了解他嗎?”齊達冷靜地說,“胡書榮動了你,謝淮哪怕死,也一定會拉他一起進地獄。”
夜深兩點,萬物寂靜。
彼時熱鬧的新年盛景消失殆盡,穹頂沒了煙火華彩,余下幽深的黑。
服務站空無一人,自助咖啡機在黑夜里亮著電源的藍燈。
齊達買了兩杯美式,遞給夏夏。
夏夏頭發被車內的暖氣烘干,披著齊達的大衣,衣擺垂到小腿倒也不覺得冷。
她靠著車子,疲憊地說:“我不想讓胡書榮下地獄。”
“我只想要謝淮好好的。”夏夏捧著溫熱的咖啡,方才被江水浸得冰涼的手掌慢慢滲出暖意,“我熬過暗無天日的十八年人生,好不容易才遇見謝淮,我都還沒來得及好好和他過生活,還沒來得及讓他好好愛我。”
熱咖啡被冷風一吹,熱氣散在涼夜的空氣里。
“那種垃圾。”夏夏將手中溫了的咖啡飲掉半杯,因為苦澀的口感忍不住蹙起眉,“那種垃圾,有什么資格讓謝淮陪他下地獄?”
她輕聲呢喃:“苦。”
奶精在齊達手里,他攤開慢了一步。
夏夏倒掉剩下的半杯咖啡,隨即決定:“我要回去找他。”
齊達攔住:“不行。”
“你是不是有事瞞我?”夏夏定定看向他,“謝淮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齊達頂著她思索的目光,別開眼睛,解釋,“我他媽跟謝淮交流也不多啊,他昨晚一個電話說胡書榮把你帶走了,害我大過年的連老家都沒能回,除此以外什么都沒跟我說……”
“除此以外什么都沒說……”夏夏頓了頓,毫不留情戳穿他的謊言,“那你怎么知道我們在臥龍江?謝淮離開的時候,胡書榮派人跟著他,還在他手機里裝了監聽,他沒辦法打電話報警,警察是怎么知道胡書榮在這的?”
齊達尷尬地笑:“我和謝淮打小認識,熟得不能再熟,一起打了十多年游戲,有好多別人聽不懂的暗語。胡書榮盯得他死死的,他給我打電話表面是來借錢,可真正的意思只有我懂,畢竟兄弟一場,這忙我不能不幫。”
夏夏:“兄弟一場,熟得不能再熟,你連他在想什么都猜不出來?”
齊達見夏夏不好騙,索性不裝了,坦然道:“對不住,猜出來也不能告訴你。”
夏夏說:“不用告訴我,你把我送回去就行。”
“那不行,我答應過謝淮。”齊達正色,“如果你出危險,這責任我擔不了。”
“真不送?”夏夏靜靜看他。
“不送。”
夏夏脫掉身上的外套,拉開車門扔了進去。
她身上依舊是那件昨晚在家穿的T恤,經過一天磋磨已經臟得不成樣子,她藕節般水白的手臂被寒風一吹,不多時就凍得紅紅的,她抱著手臂,耳邊碎發被吹得凌亂。
“我自己走。”她冷漠地說。
齊達:“……”
“……你知道這里到市區多遠嗎?等你走回去天都亮了。”他瞇眼威脅,“你再鬧我就給謝淮打電話,讓他親自收拾你了啊。”
“謝淮回你消息了嗎?”夏夏問。
齊達瞥了眼手機,沒有收到任何消息,謝淮不知道在做什么。
“知道他為什么不回你嗎?”夏夏淡淡道,“我剛剛忽然想起,落水的時候謝淮的手機裝在口袋里,就算沒有被江水沖走,泡了那么久估計也報廢了。你還要繼續打嗎?”
齊達放下手機,無奈地仰頭看天,打算拖延時間想想辦法。
可他什么也看不到,天上除了厚厚的烏云和飄落到他臉上的雪花,屁都沒有。
夏夏轉身,沿著空蕩漫長的高速路一個人走。
齊達:“你們倆的事自己說清楚,別折磨我一個外人行不行!”
夏夏充耳不聞,固執踩著路邊沒有完全消融的積雪,一步一個腳印朝漳市的方向走。
齊達追上去,被女孩搞得幾近崩潰:
“——這都他媽什么野路子啊?”
*
清晨。
光線朦朧,太陽未完全從地平線升起。
街上行人稀疏,偶爾有車輛穿行在筆直的城市街道上,年初一的鞭炮聲立體音般轟鳴在耳側,無數受到驚嚇的犬吠聲從城市林立的高樓間繞出,和爆竹聲一起嚷得鼓膜隱隱作痛。
謝淮走出警局,身邊警察一再叮囑:“如果胡書榮再來找你,一定要第一時間聯系我們。”
謝淮淡漠點頭,警察的話響在耳畔,又被更響的鞭炮聲沖散,過了他耳朵,卻沒入耳朵。
他身上的傷口簡單處理過,近三十個小時沒睡,人被寒冷和困倦包裹,幾近麻木,對疼痛的感知已經不明顯了。
那噼啪的聲音響了很久,帶著謝淮的思緒回到很久之前。
他恍惚記著,某年某月的某個清朗冬日,他也聽過這樣炸耳的鞭炮聲。
那時的他前擁后簇,走到哪里身邊都圍著一群人。
——或賠著笑臉小心翼翼,或勾肩搭背一起胡作非為。
高一期末,班上一個平日寡言的女孩被數學老師強。奸,苦于證據不足無法立案,犯罪的人洋洋得意,將女孩叫到辦公室言語侮辱,這事被同學無意聽見,回到班上氣憤地對同伴講述。
謝淮前一晚打了通宵游戲,趴在桌上午睡,被耳畔嘈雜的聲音吵醒。
同學們義憤填膺,嚷著要一起翹掉下午的數學課,聯名上書給教育局,請他們開除數學老師。
謝淮靠窗坐,燦爛的日光落在他俊美的臉旁,白閃閃的光圈打在他長長的睫毛上。
他被晃了眼,不耐蹙起英挺的眉:“吵什么?”
有男生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氣不打一出來:“少爺繼續睡,我們吵我們的,跟您沒關系。您老每天兩耳不聞窗外事,學校里那么大的事聽在您耳朵里也就不知道是誰放了一個屁。”
謝淮被諷刺一通,卻沒發脾氣,他忍著躁意,又問了一遍:“你們吵什么?”
下午學生們沒能翹課成功,聞訊趕來的班主任將人堵在班里大罵了一通。他罵完已經過了上課時間,可數學老師還沒有趕來,和他一起消失的,是永遠不學習,上課只知道坐在角落里看漫畫書的謝淮。
……
謝淮猶記得將一萬響的鞭炮綁在那人身上時的心情。
平淡如無波紋和浪花的水面,沒有任何多余的擔憂和同情。
他拇指按動打火機,眉眼輕抬:“你去自首,或者我點火,選一個吧。”
男人驚懼:“謝淮,我是你的老師!你怎么敢胡來!”
他因為恐懼臉上淌著大片汗水,看上去油光滿面,嘴里碎碎地念:“可不敢胡來,可不敢胡來——殺人是犯法的,你不怕警察抓你坐牢嗎?”
謝淮提醒他:“老師,我今年不到十六歲,殺了你不會坐牢。”
他疑惑地問:“況且,我有什么可怕的?殺人犯法沒錯,但您配叫人嗎?”
……
數學老師嚇尿褲子去警局自首后,課任老師看見謝淮全都躲著走,生怕自己不當心招惹了這位兇神被他玩心大起拿去綁鞭炮,班上同學對他的態度也變得微妙。
從前只敢偷看他打球的女生一夜里變得勇敢,寫滿愛慕的便利貼與小紙條堆滿他的桌洞。
從前對他滿是不屑的男生也沒有再陰陽怪氣喊他少爺,下課三五成群抱著籃球喊他去操場打球。
謝淮窩在一堆書后,乏味地擺弄著月初剛用零花錢買來的新款智能手機:“不去,曬。”
男生:“謝淮,你膽子真的太大了,那種事都敢做真他媽酷,你當時綁那畜生的時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屏幕響起謝淮最愛的佐羅動畫開場前奏:
“在深夜里,我化妝出發,舉起鋒利的劍來主持正義——”
“沒怎么想。”謝淮戴上耳機,淡淡道,“中二病犯了。”
……
謝淮從來沒有說出口的是,當年的他除了少年熱血的嫉惡如仇,更多的是家大業大的有恃無恐。哪怕事后被謝致生罵得狗血噴頭,他也不覺得怎樣,吊兒郎當聳聳肩膀,全當耳邊聽了聲蚊子嗡嗡。
那時他捏打火機的手沒有絲毫顫抖,穩穩當當停在鞭炮上方。任憑男人嚇得瘋狂嘶吼,他也無動于衷,甚至根本沒有想過如果他拿不穩松掉手,這條人命會何去何從。
——年少的謝淮從不瞻前顧后。
他性子里生來帶著不服管教與胡作非為的基因,他身后有足以蔭蔽他一生的大樹,無需細想后果,反正謝致生能幫他擺平。
七小時前剛跨過農歷新年,二十一歲的謝淮站在警局的門口。
冬日淡薄的太陽在遙遠山澗里露出一抹柔紅色的邊角,短短幾分鐘的時間,他腦海里晃過許多事情,有從前、有現在、也有他曾幻想過的未來。
他腦海中出現最多的,是女孩或溫柔俏皮,或嗔怒無常的臉。
“你每遲到一個小時,我就讓人玩她一個小時。”
“等他們玩膩了你還湊不到錢,就不用回來了。”
“去臥龍江里撈她吧。”
耳畔胡書榮的話一遍又一遍回響。
句子不長,卻足以燃燒起他心底全部的暴戾火焰。
謝淮去街旁的商店買了一盒煙,他從前被狐朋狗友教過抽煙,但他不喜歡煙味,不愛抽因此也沒沾上煙癮,只有偶爾壓力極大的時候才會抽一兩根清醒。
他太久沒睡,神經繃緊成一條細弦,一根煙下去腦子爽快了很多。
一輛車停在路邊,夏夏從里面下來。
她的薄T恤根本擋不住清晨的涼意,寒冷透過身上皮膚每一個毛孔朝身體里鉆。
齊達拿著外套跑下來,尷尬地看著謝淮:“她不穿我衣服……”
謝淮把煙掐了,轉身就走。
“謝淮。”夏夏叫住他,“你真的要走嗎?”
女孩嗓音柔軟,帶著不用細聽就能感受到的顫抖,說話時含著破碎的水音。
謝淮心里多暴戾的火焰都在一瞬間被澆滅,通通化成繞指柔。
他回過頭,見女孩眼圈濕紅,鼻尖也紅。
“你今天凌晨跟我提分手。”
“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傷,怕我作為你女朋友再被胡書榮報復,可我特別難過,我會當真的。”
夏夏望著他:“我再問一次,你真的要和我分手嗎?你如果說是,我絕對不糾纏你。”
她哽咽:“你想好,如果你還是執意分手后,就算你把事情解決再回來找我,我也不會答應你了。”
“你憑什么覺得,在你最難的時候不準我陪在你身邊,過后我還會原諒你?”
謝淮眼睛一疼,似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看見夏夏哭得滿臉淚花,身體里某根神經相連,心也跟著疼。
謝淮眼里紅血絲多得嚇人,他一言不發,沉默看著她。
夏夏一邊哭一邊說:“我現在就給平嘉澎打電話,還有趙晉松。”
“那么多男人喜歡我、排隊追我,你不要我了,我現在就去找別人——”
謝淮嗓音沙啞冷漠:“你敢。”
他言語霸道,夏夏卻沒生氣,溫柔地問:“那還分手嗎?”
謝淮薄唇死死抿著,如同一個苦惱的小孩,心里的念頭一刻不停在兩座杠桿之間搖擺。
夏夏沒有逼他,她抹去臉上的眼淚:“我好冷啊,你要抱抱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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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光禿禿的樹枝尖落了兩只揮翅的黑色烏鴉。
夏夏倒計時:“三、二……”
謝淮動容,他伸手:“過來。”
夏夏問:“你為什么不過來?”
謝淮拿她沒辦法,他天大的氣性和脾氣也忍不下心對著女孩一張柔弱無害的面孔發。
他走過去,抬手摸她頭發。
夏夏沒讓他摸,而是躲開:“還分手嗎?”
還分手嗎?
她眸中含喜含嗔,櫻桃色的唇抿緊,一雙圓溜溜的貓眼倔強地瞪著他。
謝淮昨夜那句以后沒有任何關系說出口時不經腦子,只想將她推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他身邊。
在警局待了一整晚,他一刻都沒有合眼,人生第一次眼睜睜看著云是怎樣緩緩挪動遮住月光,看夜是怎樣漸漸破曉露出太陽。
他整夜都很清醒,哪怕身體已經到達極限,精神卻依然沒有倦意。
他翻來覆去,腦子里全部揪扯的痛苦在聽見她這句話后瞬間釋然。
——從來也沒想過分手,那只是一時情緒失控說的瘋話。
謝淮按著女孩后腦將她按在胸口:“對不起。”
夏夏肩膀微顫,掙出他懷抱,揚手朝他臉上甩了個巴掌。
她力道用得很輕,謝淮的臉甚至沒被打歪,一聲啪嗒過后臉頰連個印子都沒有。
“疼嗎?”她問。
齊達站在一旁嚇傻了,從前打過謝淮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
他猶記得,中學時揍過謝淮的人被他找人不知幾倍揍了回去,拿書敲過謝淮腦袋的老師事后在辦公室當著校長和家長的面老老實實給謝淮道歉……他印象之中還沒見過他哪任女朋友敢動手打他。
唯一印象中某個女生跟他鬧脾氣耍小性子玩冷戰那一套,她不理人謝淮也不找她,一個星期后女生灰溜溜回來找話題求和,謝淮卻一臉茫然問人家:“咱倆不是分手了嗎?你……你叫什么來著?”
完了,齊達心想。
剛破天荒頭一回聽見謝淮和人道歉,這才過去不到十秒,馬上又要見證一對戀人的感情破碎了。
謝淮說:“不疼。”
夏夏又給他另一邊臉頰一下,第二次問:“疼嗎?”
“不疼。”謝淮頓了頓,“別打了,手不酸嗎?”
“你如果不解氣,我自己來。”
謝淮甩手給自己一巴掌,耳光聲響亮,正好打到側臉被指虎刮出的傷口上,疼得嘴唇直抖。
他沒吭聲,問:“滿意了嗎?”
夏夏也不說話,靜靜看著他,謝淮又甩了自己一巴掌。
齊達:“……”
他受到沖擊的還不算完,謝淮打完后,認真地問:“兩下夠嗎?現在可以抱了?”
夏夏垂眸,盯著腳下斑斕的大理石地磚,故意不看他。
謝淮摸她手臂,那被冷風浸透了寒意,如剛從冰柜里掏出來的冒白煙的冰棍,觸手冰涼。
“是我犯混,是我該打。”謝淮啞著嗓子,“別生氣了。”
夏夏剛剛才收住的眼淚又忍不住了,好容易平靜下來的眼圈立馬又紅得不像樣子。
她被謝淮抱在懷里,偏頭用鋒利的虎牙咬他肩膀。
“狗東西。”夏夏邊哭邊罵,眼淚將謝淮肩膀的衣服浸濕,“如果再有下次,我真的不要你了。”
*
齊達盯著后座安靜的兩人。
夏夏腦袋靠在車窗上淺眠,謝淮側枕著她大腿,許久沒放松的神經到了令他感覺到安全的地方,不多時就睡著了。
車子漫無目的在城市的主干道上開,車輪顛簸進一個坑洼,夏夏腦袋被堅實的窗玻璃撞了一下,由眠轉醒。
她低頭看向謝淮,他睡得很熟,平靜的睡顏如嬰兒般愜意。
夏夏尾指卷住他耳側的碎發一圈一圈打彎,玩得正開心,齊達憋不住問:“我已經開了一個小時,車都快沒油了。”
夏夏聽出他潛臺詞是想讓她找個地方停下,可只裝作聽不懂。
她繼續玩謝淮的頭發,輕聲說:“再讓他睡一會吧。”
齊達無奈,又瞥著后視鏡里的夏夏,正巧女孩也在看他。
“齊達。”
夏夏嗓音很軟糯,長相也甜美可愛。
可經過昨晚今早這一套下來,對于她嘴里無緣無故喊自己名字的事,齊達心里有些抗拒。
他將平日敗家子的氣質拋之腦后,乖得像個問老師要糖吃的幼兒園小朋友。
他笑瞇瞇地問:“姐,什么事?”
夏夏問:“謝淮是不是沒打算報警?”
齊達一怔,見夏夏目光里的情緒認真,不是跟她說笑,也收起玩笑的意思,正經道:“你可能不了解胡書榮,這個人之所以有名不止是因為他開舞廳放高利貸,而是因為他睚眥必報、不死不休的做事方式,他媽的比牛皮糖還難纏。”
“做生意的人多少都信些神鬼之說,前幾年胡書榮在南京路新開了家迪廳,對家搞他,花大價錢請絕癥病人去他店門口自殺。開業第一天死人是最晦氣的,胡書榮那場子當晚就關了再也沒開過,你知道后來他怎么報復的嗎?”
齊達點了根煙,夏夏瞥他:“謝淮在睡覺。”
齊達只能把還沒來得及飄出味的煙給掐了,懊惱地說:“他舍得下血本,每天請打手守在對家店門口,來一個客人打一個,搞得人家生意不景氣,又使絆子把對家徹底搞黃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他綁了人家老婆和女兒……”
齊達沒繼續說下去:“……死在他店門口那人生前得了肝癌,為著死后賺點錢給家人生活,可胡書榮連他也沒放過,一把火把人家房子燒了。你說被這種人纏上怎么辦?謝淮把他小弟搞進局子,他咽得下這口氣?”
“謝淮當然沒打算報警。”齊達目視前方淡淡道,“胡書榮犯的事夠他死多少回都不嫌多,但多數臟事都在暗處,過去那么些年了警察根本找不到證據,就涉黑一點來說,他撐死在里面待個十幾年,到時候表現良好減個刑,出來照樣能報復你們。”
“報警有什么用?安心過個十幾年,往后還不是要提心吊膽?”
齊達看著夏夏:“謝淮根本就沒想讓胡書榮活,只有他死了,你和阿姨才是絕對安全的,明白嗎?”
夏夏不動聲色,心底卻倒抽一口涼氣。
她其實心里已經猜到謝淮想做的事,可真正從齊達嘴里聽到后還是難免手腳冰涼。
“你不攔他?”
“我怎么攔?我憑什么攔?”齊達苦笑,“不管怎么想,胡書榮死了都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換成是我,用十幾年牢換我家人平安,我也覺得不虧。”
“不虧個屁。”夏夏嘴上罵著,手上的勁不當心大了大,狠狠戳了下謝淮的臉,“我覺得虧死了。”
謝淮在深睡中不安地動,腦袋貼在她大腿,額頭朝她小肚子上蹭了蹭。
夏夏收手,溫柔地看著他毫無防備的睡顏。
齊達正開車,又聽夏夏叫他。
“齊達。”
齊達耐著性子:“姐,我在。”
夏夏:“如果我沒記錯,當初給謝淮約。炮的人是你吧?”
她音調無比柔軟,卻硬生生被他聽出一股恐怖的秋后算賬的味道。
齊達打了個哆嗦,本能去看車里的溫度,覺得今天暖氣開得還不太足。
他哆嗦過后,老老實實說:“這事真的是個意外,高考出成績那天,謝淮和他媽吵了一架,他想留在漳市賺錢還貸,阿姨非要他去南城讀書,他心情不好才來常市找我玩……”
“所以你就給他找個炮。友紓解情緒嗎?”夏夏眉眼淺淡,“真是好兄弟。”
齊達:“……你別光算我一個人的啊,你不也是出來——”
他對上夏夏恐怖的眼神,那句“你不也是出來約。炮才遇見他的嗎”根本說不出口,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媽的,他想,謝淮這都找的什么女朋友?
——看上去又軟又甜,誰成想里子兇成這德行。
夏夏垂眸,又變回那副乖巧可愛的鄰家妹妹模樣:“你玩你的,別帶上謝淮,再讓我發現你帶謝淮去那種地方……”
“好的姐。”齊達機靈又懂事,“我絕不再犯了。”
*
直到齊達的車沒油停到加油站,謝淮才醒過來。
他剛睡醒還沒完全清醒,搓眼看著四周窗外略過的風景。
齊達問他去哪,他才慢騰騰回過神:“找個地方停車,你回去吧。”
齊達看夏夏:“她呢?”
謝淮握著夏夏的手,閉眼靠在她肩頭醒盹,聲音夾雜著些許疲倦:“她和我一起。”
齊達有些驚訝,謝淮笑笑:“謝了,耽誤你這么久,害你都沒能好好過年。”
他帶夏夏在市中心的商業區下車。
近些年來新年的氛圍沒從前那么濃烈,許多年輕人更喜歡留在城市里。年初一許多廣場都大門敞開,餐廳、電影院、KTV齊齊開門營業,店里擠滿了人,一派新年的熱鬧氛圍。
“餓嗎?”謝淮問,仿佛前夜的驚心動魄和昨晚的隔閡不曾發生過。
夏夏點頭,又搖頭,謝淮不懂她意思。
“先洗澡,然后去醫院。”夏夏指指他簡單包扎過的傷口,“換身干凈的衣服再去吃飯。”
謝淮帶她去附近快捷酒店開了個大床房。
夏夏鉆進浴室洗澡,謝淮去樓下的女裝店給她買了一件厚實的外套。
夏夏洗澡出來時,他正坐在飄窗上吃棒棒糖,目光落在窗外,不知道看向哪里。
屋里空調溫度開得高,熱度足夠。
夏夏裹著條浴巾出來,從背后抱住他瘦削的腰。
“在想什么?”
謝淮靜了靜,彎起唇角:“想你現在抱著我,香噴噴軟綿綿的。”
酒店提供的沐浴乳是桂花香氛的,夏夏沾染了一身香味直沖沖鉆他敏感的嗅覺,他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笑。
“還有呢?”
謝淮唔了一聲,沒再說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夏夏臉頰在他背上輕柔地蹭了蹭,“不用齊達說,我也知道。”
她放開他,將他身體掰正,讓他正視她。
正午明黃的光線從背后的窗戶穿透而來,雪過天晴,耀得人眼睛發暈。
夏夏調皮地笑了笑,躲在謝淮身體為她撐起的暗影里。
她心安理得窩在他胸口,貼近聽他有力的心跳聲。
“你是個男人。”她笑,“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該做什么,我不干涉你的決定和選擇。”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受傷,我哪里也不去,就在這等你回來。”
“就算你殺人進了監獄,我也會等你回來。”夏夏別開目光,不想讓謝淮看見她濕潤的眼,但她哽咽的聲音卻掩飾不了,“就是……就是你出來以后我可能就老了,老了不漂亮,結婚穿婚紗拍照會不好看……”
“還有生寶寶,聽說高齡產婦生小孩很危險。”
“如果胡書榮真的找到了你,你在動手的時候能不能稍微想一想我,還有我們的將來。”夏夏一天之內哭了太多次,嗓子都啞了,“保護好自己,別下太重的手。”
她仰起晶晶亮的眼凝望謝淮:“你想要我嗎?”
“我以前怕疼,從來都不讓你做到最后,如果你進監獄,要好久都見不到女人了。”夏夏提議,“我們做。愛吧,或者現在去結婚,我看國外的片子,囚犯服刑時妻子是可以探監的……”
謝淮噗嗤笑了,這是許多天來,夏夏第一次見他笑。
他溫柔低頭,額頭與她相抵:“別他媽胡說八道了。”
他說:“我會一直陪著你,會陪你變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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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謝淮照警察給的地址來到一座老式小區。
小區前有條熱鬧的年貨市場,夏夏拉他過去。
謝淮:“有什么可買的?”
夏夏:“當然要買,你見誰過年去別人家空手的?”
“她男人差點把你害死,你還給她送年貨?”謝淮不耐煩,“隨便買箱八寶粥得了。”
夏夏蹲在攤子前稱了一點柿餅和干果,又買了幾斤水果。
“付錢。”夏夏結了賬,示意謝淮給錢。
謝淮說:“我容忍你給她買東西已經很不錯了,你還要我付錢?”
“那誰付,難不成要我付?”夏夏指著自己鼻尖。
那當然不行,謝淮想。
一起逛街還要讓媳婦付錢,這不是男人干的事,
可他只要想到夏夏要把這些東西送的人,掏錢的手就帶著幾分不情愿。
手揣進兜里,他頓住。
夏夏問:“怎么了?”
謝淮尷尬:“身上沒錢了。”
除夕那晚他只湊到一百多萬,遠遠不夠胡書榮要的數額,他擔心過了時間不到胡書榮會傷害夏夏,又不敢耽擱,只能在箱底塞滿冥幣,上面蓋著人民幣去了臥龍江邊。那一百多萬現金被他壘在箱子上,警鈴響起的時候,一張不漏,都被胡書榮人帶走了。
夏夏干巴巴地問:“一百萬,全都沒了?”
謝淮嗯聲,夏夏神情沮喪,皺巴著臉說:“不合算。”
“有這一百萬,你都能換個新女友了。”
謝淮掐她腰,夏夏哎喲一聲,可憐巴巴揉著腰上的軟肉:“淮哥,為什么掐我?”
謝淮目光帶著警告:“再說一遍。”
夏夏嘻嘻笑,掏錢把賬結了,她把東西扔給謝淮拎著,偎在他懷里扯他衣角。
謝淮沒讓她就此揭過去,捏她耳朵:
“我讓你再說一遍,還有那晚讓我娶趙珊琪的話,你敢再說一遍,我就敢合了你的心意。”
夏夏討好地勾他小指,又是軟綿綿貼著他蹭,又是保證自己以后再也不開這種玩笑了,謝淮才回勾起她的手。
他體溫炙熱,如碳烤的爐子,夏夏依偎在他懷里,覺得哪怕前方有望不穿的迷霧和未知的危險,這世界上也沒有一個比謝淮的懷抱更安全。
“只有你。”謝淮忽然說。
夏夏望他,少年低頭,吻她蓬松的發絲:“這輩子都只有你。”
喧囂的鬧市隔在耳后,謝淮的視線一刻不離她。
那蘊含其間的眸光閃耀、專注、熠熠生輝,明亮得如日光。
這輩子都只有你。
謝淮說:“所以,別再說這種話惹我生氣了。”
*
夏夏站在防盜門外,按了兩遍門鈴。
女人警惕的聲音響起:“誰?”
“你好。”夏夏禮貌地問,“我找陳蘭,請問她在嗎?”
貓眼閃過一抹亮色,女人急促地說:“不在,你找錯人了。”
夏夏對著紙條上的房門號又看了一遍,確認沒有找錯地方,耐下性子:“我知道你就是陳蘭,能不能開門?我有話跟你說。”
屋里沒動靜了,安靜的樓梯間只有謝淮站在門側磕松子的聲音。
謝淮將松子殼吐在腳下的簸箕里:“那么麻煩干什么?”
屋里傳來嬰兒嚎啕大哭的聲音。
謝淮拍了拍手上殘余的松子殼,將剛剛剝出來的一把松仁放在夏夏手心。
他不客氣地用拳頭砸門:“陳蘭,開門。”
他嗓音沉著,帶著威脅的意味:“大過年的,大家都要點面子。你丈夫昨天被警察抓走的事情想必還沒傳開,你要是不怕我在這鬧得鄰里皆知,就繼續在里面裝縮頭烏龜。”
謝淮見貓眼有人在看,笑了笑,轉身去敲鄰居的房門。
鄰居開了門,摸不著頭腦:“你是誰啊?”
謝淮站在門口,痞笑:“你認識對面的人嗎,他們家男人……”
他話沒說完,陳蘭打開門,臉色陰沉:“進來。”
謝淮牽著夏夏進了屋。
夏夏把買來的東西遞給陳蘭,陳蘭不要,冷漠地說:“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趕快說,說完就走。”
女人兩眼無神,面色疲憊。
她穿著袖口開線的睡衣,頭發干枯蓬亂,看人的目光冷冰冰的。
夏夏不介意她的態度,甜甜地笑:“嫂子好,我是來道謝的,宋哥前天幫過我的忙。”
她口中的宋哥就是胡書榮身邊的胖子。
陳蘭眼色出現一瞬間的動容,隨即又被警惕和不信任取代。
她嗤了一聲,面向墻壁上的掛鐘,盯著秒針滴滴答答走針,一眼都不看他們。
謝淮打量屋里的布置,家具和裝修陳舊,墻皮顏色發黃,沙發破損不堪,地板也坑坑洼洼,大過年桌上連糖果瓜子都沒有,只放了兩個干癟的橘子。
——每一處都彰顯出這家主人的生活水平不會太高。
嬰兒的哭聲撕心裂肺,謝淮問:“不去哄嗎?”
陳蘭戒備,夏夏把年貨放在茶幾上。
路過樓下的母嬰超市時,她還特意帶謝淮進去買了一套小衣服和兩罐高級奶粉。
陳蘭目光落在奶粉上。
“宋哥說他有一個兩個月大的女兒,特別可愛。”夏夏笑,“我可以看看她嗎?”
“你口口聲聲說他幫了你,你也知道他女兒才兩個月大,那你為什么還要害他?”陳蘭聽到她反復提到丈夫,原本淡漠的神情一點點變得激動,“他救了你,你不僅不知感恩,還帶警察去抓他?”
相比之下,夏夏神色平靜很多:“我如果要害他,今天就不會來這里了。”
“你丈夫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到此收手也許會坐幾年牢,可繼續跟著胡書榮會怎么樣?”夏夏說,“警察在通緝胡書榮,他為了錢什么都干得出來,你想讓你丈夫去幫胡書榮殺人放火,然后判無期死刑嗎?”
“害他的人是胡書榮,不是我。”她問,“你了解胡書榮嗎?”
陳蘭眼眶紅了:“警察已經來過了,能說的我都說了,其余的我不知道。”
謝淮問:“是不知道,還是不敢說?”
他在玩茶幾上的煙灰缸,手指推著它在大理石的桌面打轉:“胡書榮的手段我知道,你怕話說多了被他報復,這些我懂。”
“畢竟你女兒還這么小,換我也得考慮仔細了。”他笑笑,話鋒一轉,“可你有話藏著掖著不肯說,就不怕被我報復嗎?你丈夫幫過夏夏沒錯,可說到底,如果不是他撬開我家的鎖,夏夏也不會被綁。”
“我們算不算得上有仇?你自己說。”
陳蘭身體繃緊,夏夏想叫謝淮別嚇他,嘴唇剛動,手被謝淮握住。
謝淮沉著臉的模樣冰冷又暴戾,任誰看了都得膽戰心驚。
“把你知道的告訴我,胡書榮他絕對沒有機會報復你。”
“可如果你不說,等胡書榮找到我的時候,姓宋的臨走前給夏夏松綁這件事,我一定會如實相告。手下的人臨陣倒戈,你覺得他會怎么處理你們?哪怕我死了,也不會讓你們好過。”
“你以為只有黑。社會才來這套嗎?我也會。”謝淮淡淡道,“警察遵紀守法對你禮貌有加,我不一樣。”
“——只要能達到目的,我什么都干得出來。”
陳蘭的臉被他氣得漲成紅色,指著他罵:“我女兒才兩個月大,你這樣做跟畜生有什么兩樣?你就是畜生!”
“你說是就是。”謝淮不怒反笑,言語里極致冷意讓陳蘭打了個顫栗,“告訴我,或等著胡書榮上門報復,你有別的選擇嗎?”
放他們進來是看夏夏笑靨燦爛,一副溫柔的小姑娘模樣,卻不想跟在她身后的少年竟然能說出這種話。
陳蘭身體顫抖,嘴唇發白,氣得幾乎背過氣去。
謝淮松開夏夏的手,在她掌心捏了捏。
夏夏瞬間明白他的意思。
——陳蘭擔心家人安全,一開始態度溫和好言相勸未必能問出結果,只有以暴制暴,表現得強硬、無賴,一點點擊碎她的心理防線,讓她明白眼前的人并非好惹,才能最快最有效達到目的。
而謝淮只是言語上的威脅,總不能真去和胡書榮說,因此在撂完狠話后就要夏夏來扮演另一個角色。
一冷一熱,一紅一白,多數人都抵不過這樣的伎倆。
夏夏按住謝淮,溫聲說:“你別嚇唬她。”
她嗓音恬淡,垂著柔軟的眸:“謝淮說話不經腦子,您別和他一般見識,宋哥幫過我,我絕對不會恩將仇報。”
“他給我松綁的事……”她與陳蘭對視,目光誠懇,“如果我向警察證明他沒有傷害過我,不出意外是可以減刑的。”
“只要你把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們,我一定會去對警察說。”
陳蘭沉默。
“我憑什么信你?”她嘲諷地說,“他們那些人最講信義,我出賣了他們,一旦被發現連我的家人都要跟著遭殃。我憑什么相信你說的胡書榮沒有機會報復我?如果你真有那個本事,還會被他要了這么多年債都擺脫不了嗎?”
“我爸欠的那筆爛賬我既然認了就會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什么好擺脫的。”謝淮眉眼凜然,“可他用我最重要的人威脅我,這一切就要從頭算起。”
“警察要的是業績,而我想要他死。”
謝淮冷漠:“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想他死,這理由夠嗎?”
陳蘭猶豫。
謝淮手下的煙灰缸磕落,煙灰飄在他指尖:“風險和利益是相對的,看你敢不敢賭。”
陳蘭靜了許久,低啞地說:“胡書榮身邊那個叫強子的,他姘頭在南京路開發廊,門口亮著紅燈招牌,店里好幾個年輕姑娘。我以前在南京路的超市收銀,下夜班看見他進過那家發廊幾次。”
謝淮蹙眉:“只是姘頭?”
“相好的吧,我也不知道。”陳蘭咬唇,含糊不清地說,“南京路偏僻,如果他們還在漳市,很有可能在那里……強子跟了胡書榮十多年,胡書榮做的事都有他參與,只要他落網,胡書榮犯下的事就跑不了……”
“……你們答應我了。”陳蘭哽咽,“你一定要告訴警察,孩子爸爸不是壞人……”
夏夏遞紙巾給她。
嬰兒安靜不多時后又陷入啼哭,陳蘭連忙跑進房間去哄。
夏夏跟在她身后。
嬰兒房的布置得溫馨精致,與客廳的潦草破舊格格不入。粉紅色的墻紙,象牙白的小軟床,米色地毯上鋪滿大大小小的娃娃,一旁書柜上放著一副相框,照片里是陳蘭和胖子依偎在一起笑得溫馨甜蜜。
傍晚云影映進窗戶,微明的光線落入夏夏眼臉。
她低頭,見嬰兒頸下小小的枕側,也落了一抹光輝。
嬰兒止住哭泣,臉頰的皮膚比果凍柔軟,在夏夏的注視下吱呀吱呀笑起來。
謝淮站在身后,夏夏笑靨如花,回頭看他。
他回以溫柔的笑。
那一刻,夏夏忽然覺得,哪怕春日尚早,卻有暖風拂面。
在這密閉的空間,從窗戶的風口里,從地板的罅隙中,四面八方吹拂而來。
夏夏閉上眼睛,仿佛聞到雨后天晴,晚風里呢喃著青草的香味。
謝淮靠近嬰兒床,陳蘭還有些警惕,伸手攔住。
謝淮從臂彎中夏夏的大衣外套里掏出兩張粉紅的紙幣,他彎腰,將錢別在床墊下面,權當是給了壓歲錢。
孩子咧唇笑,粉紅的嘴唇如一尾金魚吐出圓潤的泡泡。
謝淮指尖戳了戳小孩的臉頰,觸感軟滑,充滿青蔥欲滴的蓬勃生機。
——那是沐浴在日升月落下,完整、嶄新的生命。
*
夜里風涼。
暴雪過后,天空壓的厚重云翳撤散,露出一彎清冷的月亮。
謝淮提議去看春節檔的電影,夏夏搖頭。
謝淮又提議去吃頓像樣的晚飯,夏夏依舊搖頭。
“你想做什么?”謝淮問。
夏夏蹦蹦跳跳在前方的甬路踩雪,回頭看他:“跟你待在一起就好了。”
她站在路燈細碎的光影里,溫柔的光線落入她眉間,將她照得夢幻虛渺。
謝淮靜靜看著她,仿佛也跟著沉醉入夢里,那是永遠也看不夠、挪不開眼睛的畫面。
酒店就在前方,謝淮停下腳步。
夏夏站在幾米外的地方張開手臂,她身上謝淮買來的外套很大,套著她略顯笨拙,像只軟綿綿的熊。
“淮哥,過來。”她眉眼彎彎,俏皮地笑,像在喚小狗。
謝淮抱住她。
人聲鼎沸的街角在這一刻寂靜,耳畔一切嘈雜的人聲、車聲與煙花禮炮的聲音全都靜音。
夏夏埋在他胸口蹭,她比幼貓還粘人,蹭得頭發亂糟糟的才仰起頭:“那晚在臥龍江,警察沒到,錢也沒湊夠,如果我沒有讓孫峰把車開到你面前,你打算怎么辦?”
謝淮:“我知道你會讓他開過來。”
他嬉皮笑臉的:“夏姐這么聰明,怎么可能想不到辦法?況且我們有心電感應,你的想法我都能感知到……”
夏夏正色:“你認真點。”
謝淮收斂起玩笑的神情,靜靜看她:“如果我說沒有打算,你會后悔和我在一起嗎?”
夏夏問:“為什么要后悔?”
謝淮不答,但她隨即在他眼里讀出答案。
夏夏歪著腦袋思考:“在一起第一天你就問過我‘怕嗎’?”
“我當然考慮過和你交往的風險,但我對你的喜歡遠遠抵得過那些害怕。”
“說不怕死是假的,怕還是有一點點怕的。可既然你都不后悔冒著生命危險來救我,我當然也不會后悔呀。”她甜甜地笑,“再想到就算是死也會和你手拉手一起,聽起來又不太可怕了。”
夏夏扁著嘴巴:“如果沒有你,活著也沒什么意思吧。我從前總覺得世界無趣,直到遇見你才想用盡力氣生活,比起你不在我身邊,其他所有事情都沒什么可怕的。”
夏夏認真看向他,眸光澄澈:“雖然不害怕也不后悔,但我還是想和你好好活下去。”
“你呢?”夏夏問,“還要扔下我一個人,拉胡書榮去死嗎?”
謝淮將她按入懷里:“我哪舍得。”
“夏夏。”他叫她,偏頭去聞她頭發上的香味,嗓音喑啞,“你會跟我一輩子吧?”
不等女孩回答,他手臂收緊,用恨不能揉進骨血的力氣死死抱住她。
他貼在她耳邊低語,炙熱霸道,替她做了決定:“等我回來,你必須跟我一輩子。”
“一口一個淮哥叫了這么多年,勾引我、誘惑我,跟我裝無辜裝可憐,讓我死心塌地,眼里只能看見你。”
“你要對我負責。”謝淮偏頭,滾燙的唇擦過她光滑的側臉,“除了你,我已經不想和任何人共度一生了。”
“等我回來,就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
夏夏在酒店待了五天,除了白天去樓下買飯以外足不出戶。
她晚上會把門窗的鎖扣好,再栓上防盜鏈,然后把電視柜拖到門邊堵住。
她白天睡覺,晚上看劇,聽到一點動靜就關掉視頻將手機撥到報警的快捷鍵上。
外出的時候,夏夏偶爾會覺得身后有人跟著。她不確定那陰測測的感覺是否真實,就算是真的,市中心人流量大,年假更是摩肩接踵,那些人還在被警方追捕,也不敢在人聲喧嘩的大街上對她做什么。
夏夏始終記得謝淮臨走前叮囑她的話,精神一刻不敢松懈。
她白天睡多了,夜里總是失眠,常常裹著被子翻從前和謝淮發的消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
最初認識,兩人的交流僅限于夏夏給謝淮發整理好的訂飯名單。
謝淮要么不回,要么只回一個“嗯”或“哦”,眾多消息間夾雜著謝淮給她轉賬的消息,那時她窮得被子都買不起,頭一個月只能靠謝淮日結的工資過活。
再漸漸,謝淮話多了,可聊的內容也多了。
他會叫夏夏晚上一起吃飯,會叫她下來幫忙看攤子,和趙一雷姜景州的聚會也會叫上她。
謝淮表面看上去大男子主義,私下卻很細心。
從夏夏軍訓時因痛經在操場暈倒后,往后每個月臨近她例假前幾天,謝淮都會提醒她多喝熱水。
他第一次提醒時夏夏還摸不著頭腦,將他多發的五塊錢紅包退還回去。
謝淮不收,夏夏善意地說:【淮哥,錢給多了。】
謝淮酷酷地回復:【員工福利。】
夏夏不懂:【什么意思?】
謝淮更酷了:【去買紅糖。】
夏夏翻到這條消息,忍不住在床上咯咯笑。
她笑著笑著肚子疼,去衛生間一看發現來例假了,夏夏換了內褲躺在床上,空調溫度調到最高也掩蓋不了酸麻的痛楚。她側躺了一會,又趴在床上用身體壓著小腹。
好久沒這么難受了,夏夏疼得神志不清。
在南城時謝淮帶她看過中醫,可用中藥調理總不見好。同居時正逢秋冬,每逢她來例假,謝淮都會提前將電熱毯燒得暖暖的,將人裹成蠶蛹包在被子里,他會熱上好三個熱水袋,一個暖腳、一個暖肚子、一個暖被窩。
一切做完后,他鉆進被子里抱著她,用在熱水袋上燙熱的手掌輕柔地捂著她的小腹。
那時也是疼的,可是謝淮在身邊,精神有了依靠,戀愛的甜蜜麻痹了神經,讓她時常覺得那疼痛也還可以忍耐。現在謝淮不在,麻痹不了自己,一陣陣難言的痛感接踵襲來,猶如山崩地裂在身體里齊齊進行,她快要暈過去了。
夏夏睜開眼睛,透過模糊的玻璃看窗外詭譎莫測的天氣。
才放晴幾天,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眼太陽,遠處天端的云層又積卷迭起。
夏夏疼了一整夜,直到天際破曉,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枕巾被汗沾透,她臉頰慘白,毫無血色。
手機鈴聲催命般響,夏夏從睡夢中驚醒。
陌生號碼的歸屬地是漳市,夏夏睡意朦朧接過,對面吵鬧嘈雜,人聲熙熙攘攘。
一個柔和的女聲急促促問:“是謝淮的家屬嗎?”
夏夏出現一陣短暫的耳鳴,在某一瞬間忽然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片刻的怔愣后,她聽力恢復正常,攥著手機的掌心被汗液浸濕,單薄的肩脊止不住顫抖。
“這里是漳市第一人民醫院……”
“……請您現在馬上帶著病人的身份證和醫保卡來醫院,如果家里有獻血證也記得帶上。”
夏夏眼前發黑,天旋地轉。
*
清晨堵車。
夏夏坐在出租車后座,一言不發,怔怔望向窗外的風景。
司機是典型的北方漢子,同她侃天侃地,可他自言自語半天得不到半分回應,也落個沒趣,訕笑著開車,不再說話了。
他打開出租車內的對講機,一群男人的聲音傳出。
“南京路出車禍封路,一大早警車和救護車全過去了,估計短時間內通不了車,大家今天別走南京路。”
“怎么不早說?我剛從南京路經過,路面全是血,救護車把人抬出來白布都蒙上了。”
“何止白布,我去的時候人死在路邊,頭滾到馬路中間了,我車上的乘客剛巧看見,早飯吐了一車。”
……
前方路面擁堵,夏夏恍惚抬頭,看見熟悉的小區熟悉的街角。
小區院墻探出的松針上積雪已經消融干凈,在陽光下泛著翠綠欲滴的光澤。
救護車在前面呼嘯而過,司機眼皮子睜了睜。
他不經意朝窗外看,見幾個警察在小區門口拉起警戒線,地上滴滴答答落滿濺射的血跡。
“今天怪事真多。”司機拿起對講機,“鋼廠家屬院門口也拉警戒線了,一堆警察圍著,不知道怎么了?”
他說著話,從后視鏡瞥見后座的女孩。
她靠在窗邊,指尖緊緊握著腕間的菩提手串。
她目光落在窗外,司機順著看去,見小區大門抬出來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女人。
陽光微薄,打在女孩臉上,映得她面無血色,漂亮的臉蛋和紙似的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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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北風凜冽,夏夏跑進醫院時,幾乎被刀割般的冷風浸透。
她拉住擦身而過的護士:“南京路車禍送來的人在哪里?”
陳蘭口中強子姘頭的店正好開在南京路,出租車上夏夏聽司機和朋友聊了一路關于南京路的車禍。
據說警察今早在南京路追捕犯人,犯人拒捕,從路邊直直沖向馬路中央意圖逃跑,和另外兩個在人行橫道過馬路的行人一起被極速駛過的轎車撞飛到對面車道的貨車車輪下,車輪碾過,一死兩傷。
現場的血腥程度無意間看到的人都被嚇得夠嗆。
醫院的電話叮囑她帶上東西來醫院后掛得很快,夏夏大腦一片混沌,什么都不知道,只在車上聽司機們聊天時說。
——死者是個男人。
夏夏一想到南京路的車禍和醫院那通電話,心就像被屠戮在刀尖卷刃上,一抽一抽,疼得快要窒息過去。
護士:“你是南京路車禍的傷者家屬嗎?”
夏夏嘴唇不停顫抖,疲憊地點頭。護士同情地看她:“跟我過來認一下吧。”
夏夏腦袋懵了,吭吭巴巴地問:“認……認什么?”
她被帶進一間屋子,初入時只覺得冷,手心冒汗,隨即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眼睛落到屋子中間那兩張蒙了白布的床上,全身神經繃得死死的。
她腿腳發軟,一步都不肯朝里面挪。
護士輕輕揭開白布,夏夏眼淚瞬間就涌出來了。
“一位在救護車上咽氣,一位搶救無效剛剛離世,你來認認。”
夏夏不敢仔細看,只擦過去一分眼角的余光。
床上的人渾身是血,左邊的男人一頭黃發,不是謝淮,另一張床上是個女人。
夏夏緊繃的身體松懈下來,整個人沒有一絲力氣,扶著門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不是。”她哽咽。
護士扶她起來:“都不是?可南京路送來的傷者只有這兩位。”
夏夏情緒平靜下來,她擦干眼淚,理智漸漸回籠。
剛剛的電話只是要她帶著謝淮的身份證和醫保來醫院,院方沒有說謝淮是因為什么入院,她在車上聽了南京路的車禍,本能想到是謝淮去找了胡書榮,現在冷靜下來想想,覺得謝淮不會那么沖動。
他說過要兩個人好好在一起,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夏夏虛驚一場,渾身冷汗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
她重撥號碼,剛按下第一個鍵,幾個醫護人員推著兩輛擔架車從門口進來。
車子擦過身旁,她抬眼,看到謝淮被血染紅的白色上衣。
“謝淮!”她沖上前,隨即被醫護人員擋回來。
“謝淮的親屬?”那醫生說,“謝淮失血過多昏迷前留了你的聯系方式,我們現在要搶救,你去給傷患辦理手續。”
夏夏說話時聲音都在顫:“他會死嗎?”
“情況難說。”醫生說完,推開她匆匆離開。
后面那輛擔架車上的喬茹傷得更重,家居服上除了血已經看不到其他顏色。
夏夏愣愣站著,眼前一陣花,醫院潔白的走廊在眼前劇烈地晃,她要伸手扶住墻才能穩住不讓自己摔倒。
急救室的紅燈亮起。
一位警察跟在后面進來,夏夏眼睛濕紅,拽他衣角:“謝淮為什么會受傷?”
警察先是一怔,隨后問:“你是夏夏嗎?”
“幾天前謝淮報警,說胡書榮可能藏在南京路,我們便衣偵查了幾天,今早才最終確定他的位置。胡書榮拒捕,車禍當場死亡。”警察說,“可他被捕前給同伙發了消息,兩個同伙一直守在謝淮家樓下,收到消息后闖進了家里……”
夏夏倒抽一口涼氣。
“事發時謝淮正在南京路協助我們,我們接到消息趕回去時喬女士已經重傷。”警察說,“這些人都是亡命徒,胡書榮被捕他的同伙也沒想逃跑,打算以命換命。”
“后來抓捕時其中一名嫌疑人逃出居民樓,謝淮去追,撕扯過程中被捅了兩刀……”
他頓了頓:“但犯罪嫌疑人已經全部落網了。”
“誰管他們有沒有落網?”夏夏咬著牙,聲音因為憤怒逼成一條線從牙縫里鉆出,“你們不是警察嗎?警察的職責是抓壞人,可謝淮他只是一個普通公民,你們為什么要他幫忙協助?”
她明白自己的話有因為謝淮受傷而遷怒的成分在里面,可她無暇思考,腦子混亂不堪。
警察說:“胡書榮很警惕,他藏身的紅燈區人流量大,如果抓捕計劃不夠完善會造成誤傷,謝淮和胡書榮打了這么多年交道,比我們要更了解犯人,是他主動提出要協助我們的工作。”
“胡書榮確實拒捕,但他身亡是個意外,當時人行道是綠燈,肇事司機醉酒駕駛才會造成事故。”
“至于在鋼廠小區發生的事。”他歉疚地說,“……是我們的失誤。”
夏夏疲憊地抱頭,靜靜坐在椅子上。
她聽見警察又說了幾句抱歉,但她已經沒力氣說話了。
整個人被窒息似的絕望緊緊包裹,快要化成一只密不透風的蠶蛹。
她偏頭,看搶救室的紅燈閃爍。
警察安慰她:“醫生鑒定過傷情,謝淮只是失血過多,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
“……喬女士的傷比較嚴重。”
“你讓我安靜一下吧。”夏夏聲音微弱細小。
那警察又道了聲歉,猶豫一會,轉身離開了。
夏夏眼淚斷了線的珠子般啪嗒啪嗒朝外流,謝淮和喬茹都在搶救室生死未卜,她不敢想如果謝淮沒能搶救回來她會怎樣,也不敢想如果喬茹沒能活下來,謝淮會受到怎樣的打擊。
心像被戳漏了一個孔洞,發了瘋得疼。
可她不能暈倒,也不能消沉太久。
夏夏哭了一會,把眼淚擦掉,打起精神去服務臺咨詢辦理手術和住院手續的相關事宜。
*
謝淮兩刀都傷在小腹,刀口不深,因為失血過多一直處于昏迷狀態。
他被推出急救室的時候臉色薄如白紙,身上血漬已經被清理干凈,不見剛剛那渾身浴血的恐怖模樣。
喬茹的手術是下午結束的,從急救室出來后就被推進了ICU。
她傷得比謝淮更重,全身被劃了二十多刀,可每一刀都特意避開了重要部位。
這是黑。社會折磨人的慣用伎倆。
——一刀一萬,當欠債人還不出錢來,通常會以這種方式“抵債”,可事實上這只是一種逼債的手段,常常刀子挨完,錢還是要還。
如果不是警察趕來及時,胡書榮的同伙會一刀一刀把喬茹的血放干凈。
失血過多是其次,喬茹最嚴重的傷在后腦,那里被硬物擊打過,也是她至今昏迷進ICU的主要原因。
夏夏守在謝淮的病床邊,看著他昏迷的側臉,一言不發。
他鮮少有這樣安靜的時候,他平日睡覺很不老實,總是說夢話磨牙,尤其喜歡翻身用手臂緊緊抱著她。
現下他面色蒼白,安靜得過分,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如果不是時不時將手指探到他鼻下去感受呼吸,夏夏幾乎要以為他心跳靜止了。
她從早上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胡書榮的死、警察的抓捕、謝淮受傷……一切如疾風驟雨般接踵而至,來得太快,她甚至都還沒做好迎接的準備。
夏夏起身去衛生間換衛生棉,因為疼痛腿軟得幾乎走不動路。
她面皮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冷汗涔涔沿著額角滲出。
同病房的病人家屬見她搖搖晃晃的,連忙過來攙扶住她:“你沒事吧?”
夏夏搖頭,小聲道謝。
醫生推門進來,低聲問:“哪位是喬茹的家屬?”
夏夏走到他面前,醫生說:“ICU病房需要先繳納住院費,多退少補,連帶手術費用,一共八萬塊錢……”
夏夏接過他手中的單據,上面密密麻麻是她看不懂的儀器和藥費,問:“現在?”
“是。”醫生說,“一樓大廳繳費。”
夏夏說:“能不能通融幾天,我現在……”
“ICU一天的費用很高,我們也沒辦法承擔,不能按時繳費院方會暫停治療。”醫生嘆了口氣,“病人還沒有清醒,如果停了儀器和用藥,情況會非常危險。”
“我明白了。”夏夏說,“我會去交錢的。”
醫生離開后,夏夏回到謝淮的床邊。
病床靠近窗戶,藍色床簾掩了一半玻璃,落在謝淮臉上的光藍盈盈的。
她看了一會,伸出指尖觸了觸謝淮的臉頰。
——冰冷、僵硬,毫無生機。
“你聽到警察說的話了嗎?”夏夏輕聲說,“胡書榮死了,傷害阿姨的人也落網了,我們以后什么都不用怕。”
“你什么時候才能醒啊,你不想看看我嗎?”
夏夏說著說著嗓音潮濕,抑制不住哭音:“淮哥,你快點醒吧,阿姨進了ICU,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
ICU病房一天花費很高,擔心有拒絕繳費的刺頭病人,院方也不敢大意,一個下午催住院費的人來了三趟。
夏夏大學四年的存款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塊,比起喬茹所需的住院費用杯水車薪。
她嘗試給謝淮的舅舅打電話,對面接聽的是個女人,她剛說明來意,對方就陰陽怪氣罵了一通。
“謝淮上次來借錢的時候答應過他舅舅,從今往后他的家事和我們沒關系。”女人冷笑,“這才幾天就把自己說過的話給忘了?”
夏夏低聲說:“喬阿姨現在情況很危險……”
女人掛斷電話。
夏夏靜了片刻,繼續打下一個電話。
打了五通電話,一分錢都沒借到,再一次掛斷時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在她被胡書榮綁走的那天,謝淮已經把他能想到的人都借了一遍,他的社會關系雖多,但大多不十分熟絡,熟到能開口借錢的人此刻基本已經無錢可借了。
夕陽爬上云端,又隱在山影之間,余暉照亮病房的白色墻壁。
醫院第四次來催錢,神色已經很不耐煩了。
夏夏翻了翻自己的電話簿,打電話給祝子瑜。
祝子瑜很爽快:“我去問智明借,夏夏你別急,肯定能想到辦法的。”
她安慰道:“你再去問問珊琪,她一學期的零花錢都不止這些,我們湊一湊,八萬塊而已……”
聽她氣息微弱,祝子瑜問:“你沒事吧?聲音聽起來很沒有精神。”
夏夏輕聲說:“沒事。”
她蹲在走廊的角落,一天沒吃飯胃隱隱作痛,加上經期小腹的疼痛,已經站不直身體了。
病房里的人夜里休息早,她沒辦法待在屋里打電話。
夜光披灑下來,映進走廊盡頭的窗戶,將模糊的月色打在她臉上。
趙珊琪接了電話,跟她再三確認:“是謝淮的媽媽?”
夏夏感到很疲憊,身體上的痛苦尚且可以忍耐,可那是源于心底,五味雜陳、絕望難言的心情。
趙珊琪說:“你先等等,我的壓歲錢在爸爸那里,我去問他拿。”
趙珊琪放下電話匆匆離開,不一會回來:“夏夏你等我一下,我要跟我爸談談。”
“我爸爸不準我借錢,不過你別擔心,我掛幾個包在閑魚上,賣出去了我就轉錢給你。”趙珊琪聽起來快哭了,“等我一個星期可以嗎?需要一點時間。”
“沒關系。”夏夏輕聲說,“為難就算了。”
電話那頭傳來趙晉松的聲音,緊接著趙珊琪的聲音戛然而止,不知是誰掛斷了。
手機彈出來一條收款信息,是祝子瑜給她轉了五千塊。
祝子瑜:【智明說他前幾天剛把錢拿去投資,現在手里沒錢,我把我所有的錢都轉給你了,珊琪回話了嗎?】
夏夏沒有回她。
昏暗的走廊里終于亮起頂燈,她坐在冰涼的地面抱著膝蓋癡癡看著。
那光線明明不亮,晃在眼里卻仿佛帶刺一般叫她下意識蹙起眼睛。
她忍不住想,在那二十四個小時里,謝淮是否也和她一樣的心情,一次次被人拒絕,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她的安全,更何況謝淮所承受的壓力要遠遠大過她所承受的,她忽然可以理解那晚謝淮情緒爆發和她提分手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
可我不是謝淮啊。
夏夏絕望地想,在她心里謝淮是無所不能的,他強大又堅毅,沒什么可以將他打倒。
今天以前,夏夏覺得自己也不是懦弱的人,可現在她卻忍不住想讓自己懦弱一點。
——如果懦弱有用的話。
謝淮昏迷前將她的聯系方式給了醫生,如果在他醒來前喬茹出了什么事情,夏夏不知道要怎么和謝淮交待。
她將前額抵在直起的膝蓋彎上,褲子濡濕,被眼里淌出來的淚漬沾染一片。
這輩子流的眼淚加起來都沒有這兩天哭的多。
手機鈴聲響起,她瞥見來電,是趙晉松的號碼。
夏夏按了接聽,對面許久沒有聲音。
過了好一會,趙晉松那極有特色的低沉嗓音響起。
“還記得那天我送你回學校時,你在車上跟我說的話嗎?”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你說二十歲的年輕人,窮一點也沒什么,現在還這樣認為嗎?”
夏夏極力咽下泣音,爬起來握緊電話:“趙叔叔,您能借錢給我嗎?利息隨便您定,我一定會還的。”
趙晉松笑了:“珊琪平日跟我要零花錢是以萬為單位,她最便宜的大衣也要四位數起。”
“在你看來,我是差那點利息的人嗎?”
夏夏說:“我知道八萬塊錢對您而言不算什么……”
“夏夏。”趙晉松打斷她,“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從前的你寧愿跟一個二十歲的窮小子也不愿意跟我,現在還是這樣想的嗎?”
夏夏沉默不語。
“我不準珊琪借錢給你,是因為那晚你說的話讓我很受傷。”趙晉松嘲弄地說,“我用了半輩子打拼,才有了現在的家業和社會地位,我愿意放下姿態去追求你,可在你心里我連一個毛頭小子都比不過。”
“八萬塊對我而言確實不算什么,哪怕扔到垃圾桶里我也不會心疼,可就是這八萬塊錢,是你現在最需要卻拿不出來的東西。”
夏夏臉頰殘余著干涸的淚痕,在燈光的打映下臉頰慘白。
“我不會借你錢。”趙晉松說,“我只給你錢。”
“要與不要選擇權在你,可我不是慈善家。”他問,“我是個商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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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如果謝淮是珊琪的男友,別說八萬,八十萬我也會給。退一步講,哪怕謝淮只是珊琪的同學,家里突遇事故,舉手之勞我也義不容辭,可你現在是以什么身份同我借錢?”
“謝淮拒絕了珊琪,你拒絕了我,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你都沒有開口的立場。”
夏夏一言不發,連呼吸的聲音都輕柔無比。
趙晉松漠然:“我給你時間考慮,但我耐心不多,想必醫院的耐心也不會太多。”
“年輕人飛蛾撲火的勇氣我很欽佩,不過夏夏,好好考慮清楚,你們現在是否有對自己的人生和未來負責的能力。如果你有,或是謝淮真如你口中所說能給你未來,你為什么還要來求我借錢給你?”
夏夏掛了電話。
她垂下眼瞼,斂去所有存在感,安靜坐在走廊盡頭的角落。
頭頂的節能燈忽明忽暗,光線微弱,她不出聲,路過的人幾乎發現不了她在這里。
護士柔軟的鞋底踩著樓梯咚咚上來,在病房里轉了一圈又出來張望,好不容易找到夏夏,過來提醒她:“天已經黑了,馬上就要下班了,你現在跟我下去繳費。”
夏夏撐著墻壁的瓷磚站起來,她一天沒吃東西,因為低血糖眼前發黑,膝蓋打彎,腿一個搖晃,身體直直前傾。
護士攙扶住她:“哎,這是怎么了——”
夏夏捂著額頭,等那陣眩暈的感覺過去才敢慢慢走動。
護士:“你先回房間吃點東西休息一下,我知道這種情況對你打擊也很大。”
她神色不忍,但想了想還是開口:“八點前一定把手續辦好,否則過了八點他們會把病人轉到普通病房,我們重癥病房每一分鐘都是要花錢的,醫院不是救濟站……”
夏夏不知道今天第幾次輕聲重復:“知道了,我會付錢的。”
她回到病房,四周病人都已熟睡,陪床的家屬還側躺在折疊床上用手機看劇,一片黑暗里閃著一點瑩瑩的光。
謝淮依舊維持她出去前仰躺的姿勢,絲毫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夏夏坐在床邊,頭輕輕枕在謝淮的手臂。
她不敢壓著他,只是用側額的發絲在他剛剛有了些溫熱的手臂上蹭了蹭。
失去意識的謝淮面容如孩子般純凈,不見平日的張揚,也沒有平日和她玩鬧時笑起來帥氣卻幼稚的模樣。夏夏從沒見過他這樣安靜、逆來順受,和她記憶里的謝淮完全是兩個人。
夏夏第一次覺得人生命之脆弱,仿佛一張輕飄飄毫無重量的薄紙。
哪怕攥在指尖,揣著含著,也會因為這世界上數之不清的意外潮濕或彎折。
但真正可怕的不是意外。
夏夏在黑暗里眼睛瞪得圓圓的,她無力地想,比意外更可怕的,是在意外來臨時手忙腳亂的貧窮。
屋外響起高跟鞋踩地的噠噠聲,病房的門被吱呀推開。
陳曼希拎著挎包站在門口,夏夏從床上直起身,把謝淮的被子掖好。
她沒有問陳曼希怎么知道這里,也不問她為什么會來,只是看著她。
陳曼希先開口:“聽說謝淮住院了。”
“你別這么看我,我爸爸在警局有朋友,最近發生的事我都知道。”
“你當然知道。”夏夏嗓音清淡,“你不僅知道這些,還知道謝淮的女朋友和他回家過年,就住在他家。”
陳曼希一聽臉色變了,夏夏說:“我知道你是為了自保才會把我說出來,可我現在情緒很差,不會用理智思考。”
“你最好在我沒發脾氣之前離開,再多待一秒,我不保證會對你做什么。”
陳曼希:“……我只是來看看謝淮。”
“他沒有女朋友嗎?”夏夏挑眉問,“為什么要你來看?”
她一身的刺和棱角,扎得陳曼希不爽。
陳曼希從挎包掏出一個封好的紅包放在床頭柜:“這是我一點心意。”
夏夏看了一眼,薄薄的一張,總不會超過一千塊錢。
她疲憊收回視線:“拿走。”
陳曼希:“我聽護士說阿姨的住院費還沒交,你別死要面子了。”
夏夏沒有死要面子,她笑笑,問:“住院費八萬塊,你拿得出來嗎?”
陳曼希全身上下的名牌加起來總價恐怕都要超過八萬,她想了想,猶豫:“……如果是謝淮需要這筆錢,我可以想想辦法。”
言下之意,需要這筆錢的人是喬茹,她不會想辦法了。
夏夏將紅包封好,塞回陳曼希挎包里,而后將她推出病房。
她去找到值班的護士,請她不要讓陳曼希進謝淮的房間打擾,而后披上衣服一個人下到樓下大廳。
剛剛上來叫她去繳費的護士在收費窗口整理東西,離下班只剩半個小時,夏夏走過去敲了敲窗戶:“姐姐。”
女孩眼睛哭得紅腫不堪,嘴唇薄弱得失了顏色,任誰看了都我見猶憐。
她吸著鼻子,輕聲問:“我能不能先交手術費和今天的住院費?你們不要把阿姨轉到普通病房,明天的錢我再想辦法,如果逾期交不上,你們再換病房……”
護士為難:“醫院的住院費都是一次性繳清,哪有你這種交法?”
“求你了。”夏夏說,“我的錢真的不夠。”
臨近下班的大廳沒什么人了,護士看了她好久,心里不忍。
她問:“你有多少錢?”
夏夏自己的存款加上祝子瑜借給她的一共兩萬塊。
護士說:“ICU一天要一萬塊,加上手術費,哪怕我現在只收你一天的住院費,你的錢也不夠啊。”
夏夏腦子嗡嗡作響。
護士看了看她,問:“你什么血型?”
“B型。”
“身體怎么樣,最近有來例假嗎?”
夏夏紅著眼圈看她,護士解釋:“剩下的錢我可以給你想辦法,醫院最近有一個志愿者捐血項目,正好急缺B型血,如果你體檢合格,400cc可以拿到四千塊補助。”
夏夏問:“是賣血嗎?”
“不是,國家不允許賣血。”護士給她解釋了一下這個項目,問,“你想好沒有?體檢科的大夫現在已經下班了,不過我可以找認識的大夫幫你做體檢。”
夏夏點頭:“我可以。”
護士慣例詢問:“今天吃飯了嗎?”
“沒有。”
“經期失血量大不可以捐血,你上一次例假是什么時候?”
夏夏頓了頓,說:“半個月前。”
“跟我來吧。”
夏夏跟她上樓,終于從厚重的絕望里看到一絲希望。
她甚至忘了因痛經而翻騰不止抽痛的小腹,步子邁得很急,想快一點上樓快一點把體檢做完。
她才剛做了心電圖,體檢的大夫就蹙眉看她:“后面的不用做了。”
夏夏愣住,大夫問:“你心臟有問題,體檢肯定過不了,以前查出來過嗎?”
上一次聽到這話是大一軍訓,那時夏夏對生活沒什么激情,后續也沒有去正規醫院檢查。
大夫不提她都快忘了,這么多年她也沒覺得自己哪里和常人有異,除了偶爾激烈運動后氣喘得厲害,時不時心跳忽然加快、胸悶氣短,可只要熬過那幾分鐘,身體也沒有明顯不舒服的感覺。
她問:“是不是看錯了?我身體沒問題的。”
大夫指著心電圖給她看:“這么明顯的多導聯st-t改變,還沒有問題嗎?我不是心內科的醫生,具體什么情況你明天再來檢查一遍,但這個體檢對身體素質要求很高,你肯定過不了。”
夏夏:“出了問題我自己承擔,你們不要管了,直接抽血吧。”
“胡鬧。”大夫罵她,“什么叫你自己承擔?你出了問題我們醫院也要承擔責任的。”
護士拉過夏夏的手臂:“再想想別的辦法吧,總有些親戚朋友吧,你父母呢?”
夏夏一瞬間從希望重新掉回沾滿灰塵遙不見光的絕望里,幾乎快哭了,但她沒有在科室里哭,拿上心電圖出去了。
冬日天冷,醫院大門緊閉,大廳空氣油膩而沉悶,夏夏快透不過氣了。
她出走到樓下花園里,今夜氣溫尚好,一些病人在家屬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在樓前散步。
花壇里立著禁止喧嘩的標識牌,夏夏一路走出醫院大門。
門前車水馬龍,寬闊筆直的馬路兩側林立著明亮的路燈,炫目的光入眼,混著積攢在眶里的眼淚,世界頃刻間一片模糊,仿佛被光暈染得似的,只看得到閃閃水潤的橘色。
夏夏蹲在路邊,手指將心電圖攥得變形。
她壓抑了一天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扶著手邊落光葉子禿禿的樹干,嚎啕大哭。
——“再想想別的辦法吧,總有些親戚朋友吧,你父母呢?”
耳畔護士的話隆隆回響,夏夏哭得頭疼,按著太陽穴止痛。
她是有家人的,可對魏金海而言,哪怕此刻是夏夏躺在ICU需要錢維持生命,他也不會掏一分錢出來。
這樣的家人,有比沒有還讓人無力。
夏夏崩潰地哭,崩潰地想。
——如果換作是別人呢?如果謝淮的女友不是她,而是其他別的女孩子。比如趙珊琪,比如陳曼希,她們也會像自己這樣一無是處,舉手無措嗎?
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否定了。怎么可能?哪怕換成一個再普通不過家庭的女孩,總也能想辦法湊出錢來,沒有人會像她一樣因為幾萬塊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哭得聲嘶力竭。
只有我自己。
夏夏難以抑制地想,謝淮昏迷不醒,喬茹需要錢救命。只有她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
夏夏記不清自己哭了多久,嗓子痛得像被刀子剮過。
路過的行人好奇地駐足,有的還拿出手機來拍照,一個漂亮女孩不知因為什么傷心成這樣,這激起了人們探知的欲。望。
夏夏掏出手機,翻到最近通話記錄上趙晉松的號碼。
她手指顫抖,淚痕沾濕的臉頰蒼白如雪,嘴唇被自己咬出一排滲血的齒印。
她哭得哽咽,卻依然做不出決定按下那個號碼。
在某一瞬間,她心里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
現在躺在ICU的人是喬茹,如果躺在ICU的人是謝淮呢?
如果是謝淮,她恐怕連選擇的余地都沒有。
那一刻,夏夏心底忽然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與厭惡。
——厭惡無能、貧窮、一事無成的自己。
很久后夏夏回想起這一天以及因這一天種種心境而做出的選擇,從沒覺得那時的決定有錯。
熱戀里的人充滿勇敢和堅毅,他們想當然以為這世界上所有的坎坷都可以用愛化解,而自己只要和愛人在一起,就可以什么都不畏懼。等到愛情慢慢消磨,從前被遮掩起來的矛盾綻露頭角——如果在那時爆發,會一發不可收拾。
總歸要解決的事,只在一個早晚而已。
……
“……夏夏?”
夏夏聽到一個聲音,抬起頭看見平嘉澎。
他穿著得體的大衣,身后跟了一個清秀的女孩子。
平嘉澎拉她起來,語氣不可置信:“剛才在馬路對面我覺得像你但又不敢認,結果真的是你,你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夏夏無暇問他為什么會出現在漳市,她拽著他衣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她動作間手機猛然落到地上,屏幕亮在趙晉松號碼的頁面還沒有熄滅。
夏夏哭音濃重,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平嘉澎仔細聽了兩遍,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問的是:“那年在操場上你給我看的那雙鞋子,你還想要嗎?”
平嘉澎身后的女孩走上前來,她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看著夏夏拉住平嘉澎衣服的手。
“那雙鞋子已經絕版了。”平嘉澎想了一會才記起她說的是哪雙鞋子。
“我有。”夏夏手背揩去眼淚,“我可以賣給你,不,先抵押給你,你借我點錢可以嗎?”
平嘉澎靜了片刻,問她:“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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