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康熙從皇輦內出來, 就見身著石青補服的官員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在皚皚白雪映襯下,蔚為壯觀。
但康熙的眼神卻沒落到他們任何人身上,反而落在了站在最前面, 身著金黃襖褂的小團子身上。
二寶戴著狐貍毛做的厚帽子, 襖褂外頭還裹著一層厚厚的小披風, 只露出了個小臉蛋兒,看起來紅撲撲的, 像是凍的。
可能穿得太厚了,跟個球一樣,站得不那么穩當, 讓索額圖和明珠不得不一左一右夾著他,免得這位尊貴的小匪他摔個屁股蹲兒。
至于為什么說是匪……康熙看著二寶喜滋滋舉在頭頂的橫幅,上頭寫著——
「此路是我開, 要過, 買路財!」
康熙看得眼皮子直跳, 這字兒也不知道是誰寫的,毫無風骨, 比方荷當初南下剛學寫字時好不到哪兒去。
皇輦內方荷抱著啾啾, 偷偷掀開簾子往外看,看清楚上頭寫的什么, 方荷倒抽了口冷氣。
很好,二寶這膽子青出于藍勝于藍了,劫道劫到皇帝身上的, 還是自家阿瑪身上的孝子,天底下可能就這一個。
這字……確實很有她當年的風采。
啾四歲才剛開始啟蒙學三百千,只認識‘此’、‘我’、‘開’三個字, 急得小聲催促方荷。
“額娘額娘,弟弟寫了啥?”
方荷思忖了下,思及啾啾的文字儲備量,嚴肅道:“寫著此刻我想挨打,快開始吧。”
啾啾驚了,弟弟……是不是腦瓜進水了?
外頭的康熙且顧不上皇輦內的娘倆,只看向跪在地上低著頭的索額圖和明珠,還有始終不肯抬頭的百官,氣笑了。
這兩個老狐貍大冷的天兒敢把小阿哥帶出宮來,說沒有圖謀誰也不信。
就更不用說二寶那明顯雀躍著求夸獎的期待眼神。
他拿二寶接下來要挨的巴掌做賭,這傻崽肯定不知道上頭寫的是什么。
這樣的東西能被二寶帶出宮,甚至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展示……康熙目光冷沉掃了索額圖一眼,面上卻不露聲色,轉瞬就帶了笑。
他走下皇輦,一把將二寶抱了起來,笑問:“這字兒是胤袆寫的?”
二寶誠實地搖頭,“不系~七姐姐,幫寶寶~”
“哦?寫的什么?”康熙輕輕蹭了下二寶紅撲撲的小臉蛋,這才發現,他不是凍的,估計剛才在馬車里捂著,倒是熱出來的。
他微微轉了下身子,替二寶擋住背風,鼓勵地看向二寶。
二寶大聲道:“汗阿瑪萬歲,萬歲,萬萬歲!”
雖然二寶不識字,但因為親子活動時方荷的引導,他會數數。
從字數看,完全對得上,沒毛病!
康熙笑得更厲害了,親昵地捏了捏二寶的小臉兒。
“大冷的天出宮來,給汗阿瑪送條幅,孝心可嘉,不過誰同意你出宮的?”
二寶被夸得先是一抬頭,接著又縮了縮脖子,忘了先前答應過那個長胡子大爺的話,毫不猶豫指著索額圖和明珠,把人賣了。
“索爺爺說,整整齊齊,珠爺爺說,說……就雞。”
他實在記不住那么多話,干脆指了指后頭一個快把腦袋扎雪地里去的高壯漢子。
“鄂大爺說,撐死好!”
康熙沉默片刻,這差輩了啊,自家兒子這是幫鄂倫岱占他便宜?
鄂倫岱快哭出來了,他也不敢給萬歲爺當長輩啊,他咬咬牙,抬頭揚聲道——
“啟稟萬歲爺,奴才是跟十五阿哥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出宮來迎萬歲爺,當屬十五阿哥的孝心!”
不用鄂倫岱說,康熙就知道他們是怎么忽悠孩子的。
應該是鄂倫岱在景嬪宮里瞧見胤袆,動了帶胤袆出來表孝心的心思,看樣子佟家卻是有了站隊的意思。
索額圖知道了,偷偷給胤袆行方便,說什么一家子整整齊齊的話,卻又私下里攛掇著人引導七公主烏希哈和胤袆鬧出些笑話來。
城門口發生的事情瞞不過人,一旦傳出去,胤袆這小小年紀就跟個土匪一樣的紈绔名聲也就傳出去了,打得一手好算盤。
至于明珠,呵……此事肯定也有明珠的手筆。
這老狐貍比索額圖更會揣測人心,清楚他見到孩子,不會跟孩子計較,反而能發現索額圖的心思,就鼓動孩子將計就計。
比起鄂倫岱一心替胤袆搏前程,明珠就是恨不能皇貴妃一脈和太子一脈能起沖突,他好在背后為自己和胤褆謀出路。
康熙腦海中轉瞬就將這劫道小土匪的來由猜透,面上笑意不變,心里的冷意卻比這冰天雪地更甚。
其他人的心思康熙不在意,左右朝堂上從未少了算計,可此事……太子知道嗎?
如若知道,甚至就是胤礽指使,對皇父毫無敬畏之心,算計兄弟也不手軟,如此不孝不悌之輩,康熙又怎敢把江山交給他。
康熙心情愈沉,面上笑卻越舒暢,隨口叫了起,抱著二寶掂了掂。
“好好好,朕的十五阿哥孝心可嘉,如此小的年紀就敢跟著你們出宮來迎朕,這膽氣也是不俗。”
他一點也沒壓低聲音,更不避諱在群臣面前展現對二寶的寵愛。
“胤袆想要什么賞賜?”
在后頭馬車里的妃嬪們,都掀開簾子往這邊看,大阿哥和太子他們已經下了馬車,往這邊來。
聽到康熙的話,妃嬪們倒是還好,她們習慣了康熙對皇貴妃的寵愛,愛屋及烏是人之常情。
可阿哥們心里都有些五味雜陳。
以前可沒見汗阿瑪抱過他們兄弟幾個,除了太子。
大家心里酸溜溜的,眼神都不動聲色往胤礽那邊飄。
胤礽一副清風霽月模樣,好似完全不受影響,溫和看著胤袆笑,只是眼神里沒什么溫度。
二寶可顧不上哥哥們怎么想,聽到阿瑪的話,眼神一亮,小腦袋往皇輦那邊探。
“汗阿瑪飛飛,額娘飛飛,姐姐飛飛!”
二寶雖然不懂大人們的心思,可他對人的善念和惡念卻很敏感,這三個長胡子大爺們也就那樣。
但景額娘說,汗阿瑪回來之前,他們是壞蛋,會偷偷害他,可汗阿瑪回來了,他們再壞都得憋著,否則就再也吃不上飯了。
二寶感覺好久沒見到額娘和姐姐了,實在是等不及她們回宮,便跟著出來了。
康熙揚聲大笑,他知道飛飛是什么意思,只是再寵愛兒子,他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親二寶。
他只將二寶拋起來,又橫抱住,提腳往皇輦去。
“額娘和姐姐力氣小,走,汗阿瑪帶你飛。”
他看也沒看已經走到皇輦邊上的太子和阿哥們,只笑著對百官吩咐——
“大冷的天,都散了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索額圖緊皺著眉頭,看著康熙抱著嘎嘎樂的十五阿哥進了皇輦,與太子對視一眼。
胤礽沖他微微搖頭,含笑看了眼大阿哥,又慢悠悠回了自己的馬車。
大阿哥胤褆卻不如弟弟們那么羨慕又酸溜溜的復雜難言,他早習慣了汗阿瑪的偏心。
他福晉說得對,就算沒有十五弟,汗阿瑪偏心的也不是他,最該著急的,更不是他。
他笑著沖明珠頷首示意,轉身推著噘嘴的胤祥和幾個眼含羨慕的年幼兄弟往回走。
鄂倫岱松了口氣,抹掉額頭的冷汗,心里嘀咕著下回可再也不帶小孩子出來玩兒了,這簡直不講武德啊!
可其他文武百官,甚至是隨行北巡的官員們,就沒那么淡定了。
滿人講究個抱孫不抱子,他們可從來沒見過皇上如此寵愛一個阿哥。
尤其是皇貴妃如今在后宮獨寵,十五阿哥又簡在圣心,相比之下……好些人都看向太子的車駕,心里漸漸起了波瀾。
胤礽在外頭表現得云淡風輕,一進馬車里,臉就沉得幾乎可以滴水。
他明白索額圖的心思,是要用胤袆的受寵來逼他下決心。
汗阿瑪將小十五捧得如此之高,竟是絲毫不顧他這個太子的顏面了。
父慈子孝,呵呵……好一個父慈子孝,若是父不慈,他又如何生出孝心!
叔爺說得對,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取而代之。
如果汗阿瑪能禪位,如果這天下是他的……往后他也不必再用那些陰私手段,定會叫汗阿瑪滿意。
皇輦內,康熙抱著二寶一進去,面容也沉了片刻,才又若無其事將二寶遞給方荷,恢復了調侃的表情。
“瞧瞧你這傻兒子,叫人算計了還不知道,回頭只怕連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皇貴妃之子訛到了自家阿瑪身上。”
方荷不以為然,利落反駁,“看您這話說的,好像這不是皇上的兒子一樣。”
“就算人家說,肯定也得說慈父多敗兒,關臣妾什么事兒。”
不等康熙說話,方荷先低頭在二寶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好久不見,她也想兒子了。
等啾啾也湊上來親了親弟弟,方荷才輕柔解開二寶的小披風,將他放在羅漢榻上,拍拍啾啾。
“好了,好好跟你弟弟親香親香,滿足他的愿望。”
二寶聽著阿瑪額娘的話,就是再懵懂也聽出不對勁兒來了,立刻撅著腚就要往里面爬。
可惜他快不過四歲的姐姐,還沒爬幾下,就被啾啾摁在榻上。
“來來來,雖然姐姐沒聽過這么離譜的心愿,誰叫我是姐姐呢,我滿足你——啪!”
“嗚嗚姐……不打,為啥呀?”
“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嘛?”
“木有……不系啊……”
春來和昕珂她們護著兩個孩子在榻上嬉鬧的時候,方荷和康熙繞過屏風,走到另一側。
見方荷抱著胳膊,挑眉看自己,康熙含笑解釋,“若朕在外頭訓斥孩子,傷二寶的心不說,也會讓百官誤會。”
“朕夸他仁孝,待他好一些,就算私下里嚼舌根子的再多,也沒人敢拿到臺面上來說,只會當個玩笑話,說說也就過去了。”
方荷微笑,終于也輪到她來對康熙說那三個字了。
“說實話!”
康熙:“……”
他被逗笑了,卻沒順著方荷的話往下說,反而問道:“如若你是朕,你會怎么辦?”
方荷見他不愿意說,也不多問,只收了面上的笑。
“我涼拌!”
她靠近康熙,實在是拍不了對方的腦袋,只能用食指戳他心窩子。
“皇上想要做什么,我不會多問,我知道你不會害我和孩子們。”
“但皇上得想清楚,有些事既心里有了決斷,就不要再重蹈覆轍。”
她抬頭看康熙,“我沒有皇上的丘壑,也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我除了是你的妃子,還是個母親,不會看著自己的孩子走向深淵。”
康熙心底微微一顫,原本醞釀得越來越深的戾氣都頓住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皇輦進了午門,在方荷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康熙才嘆了口氣。
“朕也不會。”
無論如何,他都會給太子一個機會,他也不想看著保成走向深淵。
圣駕回宮,離頒金節也不差幾天了。
這一走就是近三個月,康熙攢下了許多政務要處理,忙得連就寢用膳的時間都快沒了。
方荷帶著孩子直接回了延禧宮,她也清閑不到哪兒去。
她受封皇貴妃的典禮就在頒金節前兩日。
還有不足十天的功夫,她要試朝服,讓人按照皇貴妃的規格收拾延禧宮,好安排命婦們的朝拜。
同時,她還要監管惠、榮、宜妃三人和景嬪辦節禮,處理后宮的各項事務。
忙完了這些,還有內務府和禮部的人,等著呈送各家送上來的賀禮,也要安排顧問行和翠微捋清各家的關系,準備回禮。
可以說,兩口子是忙得絲毫不輸對方。
夜里康熙都沒空過來,偶爾過來一趟,兩個人也都累得沒心思做什么,倒是越來越有老夫老妻那個味兒了。
及至受封大典的前一夜里,情緒毫無波瀾地躺在康熙懷里的方荷,沉入夢鄉之前突然蹦出一個念頭——
還有一年,他們就該七年之癢了誒!
受封大典后就到了年根子底下,兩個人又要忙活著年禮和各地官員赴京述職。
翻過年又是春闈和春耕,而后又是萬壽節,北蒙那邊又不定什么時候會打起來,這位爺一走怕就是大半年。
她感覺現在就沒啥激情了,愁得意識都混沌地慢了些。
那等過了七年,他們倆會不會變成左右手那樣寡淡無味啊?
這么著下去不行,還是得給這位爺來點刺激的……這夜里,方荷頭一回夢到了自己的閨蜜,那位爬樹達人大寧子。
“有時候激情不如煽情來得更叫人性致勃勃……”
“我跟你說,回憶殺有時候比什么都好使……”
方荷在夢里聽得直點頭,甚至還嘿嘿笑出了聲兒來。
摸著黑起身去上朝的康熙,正讓梁九功伺候著穿龍袍,就聽到幔帳內那小混賬格外蕩漾的輕笑。
梁九功手一哆嗦,殿內原本就不算大的動靜瞬間沒了。
翠微深吸口氣,趕忙上前,掀開一點幔帳看了看,自家主子還咂摸著嘴兒睡得格外香甜,比起小主子們也不差什么了。
她頂著康熙格外微妙的眼神,硬著頭皮干笑,“我們主子……高興,一定是太高興了,夢里怕是也夢到與萬歲爺并肩而行呢。”
康熙心道,說這混賬是夢到收賀禮還更叫人相信些。
不過出門后,往乾清宮去的路上,翠微的話卻讓康熙起了些心思,并肩而行……倒也不是不可以。
皇貴妃受封大典,先是由文淵閣大學士并左都御史陳廷敬為正史,武英殿大學士并禮部尚書熊賜履為副史,去延禧宮傳旨。
方荷接旨后,再去乾清宮謝恩,受朝臣跪拜,而后再回延禧宮受命婦朝拜,總之就是怎么折騰怎么來。
她早早就做好了費腿的準備,讓昕華和昕梓在她里衣的膝蓋上縫了厚厚一層跪得容易,免得大冷天兒受罪。
可等陳廷敬和熊賜履來了以后,翠微墊子都還沒擺好,陳廷敬就先恭敬行禮。
“蓁皇貴妃容稟,皇上口諭,您站著接旨便是,無須跪拜。”
方荷:“……”那先前這位爺還笑著應下她讓人縫跪著容易?
當然,不用跪還是好的。
她站在那里,聽著陳廷敬洋洋灑灑念完了一篇辭藻華麗的小作文。
然后熊賜履又帶著禮部官員和內務府副總管魏珠,并所有宮人和太監,給方荷先行賀拜。
這一通折騰完就是大半個時辰。
等到了乾清宮廣場,都已經辰時過半,正是朝陽最為燦爛的時候。
康熙就站在高高的白玉臺階之上,身穿五爪金龍明黃袍,含笑望著同樣身穿明黃緞繡翟鳥龍紋朝服的方荷。
見她從黃紅緞龍鳳扇和雉尾扇拱衛的儀仗下來,文武百官都有些失態。
尤其是索額圖和太子,兩人甚至保持不住禮貌的吉祥笑意,都用力咬緊了牙關,才勉強沒有失態。
按大清規矩,只有皇后可著明黃吉服袍,皇貴妃等妃嬪不可著黃,只可用秋香色紋路,著石青色朝服,可帶龍紋,不可用鳳。
可方荷這朝服,除了沒有用鳳,與吉服袍沒有任何差別,連朝冠和朝珠看起來都沒少東珠和珊瑚。
就更不用說她乘坐的儀仗了。
比起皇太后和皇后才能用的鳳駕,也只少了代表身份的九鳳直柄傘,其他沒有任何區別。
皇上這是……要用立后的規矩來封皇貴妃??
這簡直荒謬!
好幾個御史都臉色鐵青,若不是因為大典還在進行,禮部和內務府都毫無異樣,他們只怕就要沖出去死諫了。
御史也不是傻的,既然禮部都知道了,還能如此淡定,也沒早透出消息來,只怕就有說法。
百官都等著這個說法。
康熙只當絲毫沒發現底下的異樣,如今那些都不重要。
他含笑注視著方荷一步步走上臺階,這是他心里的妻,他不會再讓她受任何委屈。
她曾經展翅飛走過,是他將她困在了這四方天里,一輩子無法放手。
如今,他便在所有人面前,把翅膀一點一點還給她,任她在他的疆土上翱翔。
等方荷在敬告天地的四柱銅鼎前要跪謝皇恩時,康熙上前一步,拉住了方荷的手。
方荷朝他眨眨眼,本來禮服就已經違制了,再不跪拜,御史的棺材板要摁不住了吧?
康熙笑道:“蓁皇貴妃曾救太皇太后有功,此番北巡又一路為太后侍疾,孝心感天,朕特奉太后懿旨,許蓁皇貴妃除大祭外,無需跪拜。”
方荷眼神更亮了,滿懷感激看了眼壽康宮,嗚嗚還是富婆好,富婆比男人靠譜哇~
康熙:“……”若不是大庭廣眾之下,他恨不能挖開這混賬心窩子,看看她到底有沒有心。
若非他所請,太后就算有這個想法也不會貿然提出來,她倒是只看得見別人對她的好了。
好在方荷還是有眼色的,轉過頭就沖康熙甜甜笑了笑,依然恭恭敬敬福禮。
“臣妾拜謝皇恩,往后定好好侍奉太后,皇上,以為后宮表率。”
康熙捏了捏她的手,拉著她一并面朝百官們站了。
胤礽面上的溫和一點點褪去。
他站得離康熙和方荷最近,所以看得最清楚……方荷并沒有后退一步,而是站在康熙身邊,并肩!
大阿哥和其他阿哥們也漸漸發現,都錯愕地往胤礽這邊看過來。
胤礽攥緊了手,下顎繃得死緊。
這是元后才有的殊榮!
胤礽心里的恨意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汗阿瑪不止視他為無物,更置皇額娘于何地?!
在胤礽幾乎要把掌心掐破的時候,熊賜履拿出另一道圣旨,揚聲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咨爾扎斯瑚里氏……感懷萬民,特尋黃金糧以慰蒼生,歷夙夜以宣勞……素雍著范,仰承太皇太后遺旨,太后慈諭,以后位規制立興宮闈,去鳳紋改翟鳥,以合祖制,欽此!”[注]
御史們都愣了,那三樣如今被百姓們交口稱贊的黃金糧,是皇貴妃找出來的?
這……于天下百姓如此大的功勞,又有太皇太后和太后背書,就算是特例,他們也無法再上諫了啊。
不然怎么說?
說太皇太后死之前老糊涂了,還是說太后不該感念皇貴妃孝心?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里仍覺得皇上偏愛太過,卻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突然,一個格外嘹亮的聲音響起,驚醒了被圣旨震住的眾臣。
“臣參見蓁皇貴妃,蓁皇貴妃千歲千歲,千千歲!”
文武百官們更是目瞪口呆,開口的竟然是大佟國公佟國綱!
真是見鬼了,先前佟家跟皇貴妃不是不對付嗎?
可這會子也不是大家發呆的時候,除太子之外,都利落跪地,對著方荷行兩跪六叩之禮。
這又是后位才有的禮制,皇貴妃本來只能得一跪三叩。
胤礽即便是恨得幾欲吐血,也不得不彎腰對方荷行禮。
既不是皇后,他不必跪拜,卻也要揖禮以示尊敬,捏著鼻子認下這個只缺了后名的皇貴妃。
只誰也不知,躬身下去的瞬間,胤礽心底的遲疑如鏡花水月投下了石子,徹底轟塌。
方荷在御茶房曾見過這樣山呼海嘯的壯觀場面,那是太皇太后壽辰和中秋一起舉辦的時候。
只是那時她只能掀開簾子一角,不得見這番波瀾壯闊的全貌,如今站在白玉階之上,卻又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盛景。
烏壓壓的身影山峰一樣厚重,他們的聲音如虎嘯山林,在偌大的廣場內回蕩,叫任何一個站在這里的人,都不由得生出高高在上的激動。
她不由得用力握了下手,這才發現,康熙始終沒有松手。
方荷微怔抬頭,康熙就在她身邊,偏頭含笑看她。
面朝朝陽,金燦燦的陽光打在他絲毫不見細紋的俊容上,引得方荷不由得吞了下口水。
好的,激情又回來了。
第132章
方荷回到延禧宮, 還在回味康熙那溫柔又專注的淺笑,久久無法在她腦海中褪去。
即便延禧宮內等候的人眾多,都在等著她應酬,她卻仍有些控制不住心跳如鼓。
不是想把人拽進幔帳里那種, 是一種……更加陌生, 卻讓她生出歸宿感的悸動。
她很清楚, 這狗東西從草原上就有些不對勁。
在城門外對二寶的縱容,此番受封大典的偏愛, 也都有所圖謀,甚至她都看得出太子的不對勁了。
可最真切的好處,她和二寶、啾啾實打實捏在了手里, 比起滿口風花雪月毫不費力的所謂寵愛,她竟更喜歡這種提前知道代價的情意。
這難道就是上輩子男朋友一直說的,她不懂的愛情?
在她的世界里, 她自己還是最重要的, 其次是孩子和太后, 然后才是康熙。
可怎么說呢……她大概也是有些賤骨頭在身上,如此老謀深算的康熙, 更叫她喜歡。
幸好, 他不是傻白甜的戀愛腦。
真好,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主子, 主子?”翠微小聲提醒唇角帶著詭譎笑意的主子,唇角笑意不變,只湊在方荷耳邊的聲音有些咬牙切齒。
“裕親王福晉跟您說話呢, 福晉們都看著您呢!!”
方荷噙著笑看向裕親王福晉西魯克氏。
“方才我正想皇上私下里的叮囑,有些走神了,福晉說太子妃如何了?”
裕親王福晉渾不在意, 皇貴妃就算故意不搭茬,以皇貴妃如今受寵的程度,也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她笑道:“好叫蓁皇貴妃知道,先前瓜爾佳氏是咱們女子學堂人人贊賞的才女,得了圣旨賜婚后,一直閉門待嫁,倒叫學堂內一干貴女惦記,不知咱們這位準太子妃何時才會重返學堂?”
景嬪暫時還不打算出宮,宮外女子學堂的事情,如今明面上的負責人是方荷和景嬪,實際上卻是裕親王福晉和恭親王福晉在管著。
西魯特氏問這話,可不是說準太子妃還會回去進學,怕是擔心瓜爾佳氏成了太子妃,會接手女子學堂的一應事務。
這女子學堂雖才開張半年,可兩位親王福晉已經感覺出來這學堂的微妙好處。
滿蒙漢八旗貴女都以入女子學堂為榮。
尤其是蓁皇貴妃如今以后制受封,風頭無兩,往后由方荷張羅起來的女子學堂,必然會更受所有女眷們的追捧。
她們可不管朝堂上如何,她們只知道,討好了蓁皇貴妃,就是討好了皇上,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份善緣,將來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用上。
更不用提學堂里面,未婚的貴女們也未必都聰明,總有嘴不嚴的,能打聽出各家后宅的陰私事兒來。
很多時候后宅的事,就能看到整個家宅的各種蛛絲馬跡,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渠道。
還有,秀女有過初選的,也有過復選的,甚至還有過了終選上記名卻未被賜婚的,都會被各家符合門第的人家求娶。
秀女后頭的家族也想高嫁。
一來二去,少不得都得找主事的說話。
管事的兩位親王福晉如今在京中的地位水漲船高,甚至在各家的宴會上,比王爺們都風光。
權力的味道太過誘人,哪怕恭順溫和了半輩子的恭親王福晉馬佳氏也舍不得放棄。
方荷眼神閃了閃,她已經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更實實在在拿了好處,自然要幫自家男人推太子一把。
她笑問:“我倒沒注意,瓜爾佳氏今年多大了?”
恭親王福晉回答:“翻過年就及笄了,請了康親王府的老福晉為正賓加簪,就在龍抬頭之后。”
方荷這些時日在翠微和顧問行的幫助下,已經差不多理順了京城和盛京滿蒙漢八旗那錯綜復雜的關系網。
恭親王福晉說的這位康親王府老福晉,乃是和碩惠順親王祜塞的嫡福晉,康親王嫡母。
康親王杰書都快入土了,這位老福晉聽聞都九十多了。
更重要的是她姓葉赫那拉,是葉赫那拉部阿納布之女。
聽起來是有些陌生,滿蒙的名字又臭又長,方荷真的很難記住。
可翠微直接拿八卦來說,這阿納布曾經是皇太極的小岳丈哩!
據說那位太宗側妃在海蘭珠入宮獨寵后,怒抽太宗,還三度改嫁,太宗連個屁都沒放,可謂是彪悍至極。
方荷立馬就記住了。
嗯,康親王府老福晉是皇太極的小姨子,而且是清初大貝勒代善的兒媳婦,可謂是尊榮一生,福祿壽俱全。
石家能請了這位來,看來是下了血本要為準太子妃造勢。
奈何她卻不能叫石家順心如意。
方荷笑道:“先前去草原上的時候,太后她老人家病重,本宮一直在太后跟前侍疾,這事兒大家知道吧?”
裕親王福晉戲謔看了恭親王福晉一眼。
“自然知道,聽說蓁皇貴妃因此還冷落了皇上,恭親王卻上趕著觸皇上霉頭,還被賞了板子,蓁皇貴妃的孝心果然如皇上所說,感天動地。”
就是有點費王爺……還有點費阿哥。
在場其他命婦們都捂著嘴偷笑。
連恭親王福晉都無奈笑著搖頭,她家那位爺的混不吝性子,也就比阿靈阿稍微好一點,滿京城皆知,她都習慣了。
方荷趕緊擺擺手,一臉謙虛,正經道:“本宮倒不是為了自己表功,只是太皇太后記掛太后,倒叫本宮入了夢,與本宮說了一樁宮廷辛密,驚得我至今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恰到好處地頓了下,宜妃立刻上道地嗔怪:“蓁主子怎么不曾跟咱們提起過,到底是什么辛密,能把您給嚇到?”
方荷嘆了口氣,“太皇太后提及,咱們滿蒙八旗子弟家中夭折的幼兒太多,卻并非朝代更迭留下的孽債,而是因為他們成親太早了。”
兩位親王福晉都愣住了,臉色瞬間有些發白,她們兩個都有孩子夭折……還不止一個,尤其是剛成親那幾年。
其他有孩子夭折的命婦和妃嬪們也都跟著沉默下來。
方荷繼續道:“十三五歲的年紀,雖美好,卻依然在成長之中,身體也沒那么壯實。”
“這種地的老莊稼把式都知道,得挑好種子在沃土播種,來年才能收成好,若種子不好,地也還沒養好……許是顆粒無收都未可知。”
與親王福晉想到自己早夭的長子,還有病歪歪的長女,一時沒克制住,眼圈紅了。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卻原來不只是她,也是種子不好嗎?
惠妃和榮妃都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難得說不出話來。
不是沒有話可以反駁,而是她們寧愿相信方荷的話,把錯誤交給時間,而不是她們沒能力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這回,還是鈕國公福晉董鄂十妞溫柔卻堅定地問出聲——
“敢問蓁皇貴妃,太后和皇上可知道此事?不知道兩位主子打算怎么辦?”
方荷又嘆了口氣,無奈道:“皇上倒是知道此事,也因此叮囑我,太后舟車勞頓,身子不適,不許打擾了太后的安寧,讓本宮處理好此事。”
“本宮也想問問你們的意思。”她笑道,“這秀女賜婚,向來是盲婚啞嫁,少不得會出現許多怨偶,倒成了皇家的孽債,辜負皇上一片圣恩,卻是不美了。”
見方荷再次頓住,景嬪催促:“蓁主子就別賣關子了,您直說想怎么辦就是。”
雖然看過一次話本子了,可能見到話本子里的女主一步一步塑造名垂青史的神格,還是比看那些文字有意思得多,叫景嬪實在忍不住配合。
方荷見其他人都沒意見,當然,有也得給她憋著,干脆直說了。
“本宮想在春耕前后和重陽節前后舉辦賞花宴,邀請皇室宗親和過了終選的秀女賞花斗詩,如若斗出幾樁姻緣,本宮可請太后賜婚。”
“又或者斗出了火氣,本宮想著,往后皇室宗親男子年滿十八,女子年滿十六方可成親,如此倒能給這些年輕人更多時間思量,如若真是怨偶,皇家倒也愿意更改賜婚旨意。”
“你們覺得如何?”
從方荷說第一個提議,殿內的命婦和妃嬪們就開始竊竊私語,榮妃的面色不大好看。
三阿哥胤祉翻過年才十七,董鄂氏十四,要成親至少要兩年后,等生出孫子來得什么時候?
她還惦記著若能生出嫡長孫,好叫胤祉能在皇上那里的分量更重些呢。
可這會子誰也不好先開口。
因為她們什么想法且不說,太子妃明年才十五,要成親至少得等后年。
到時候太子都二十一了。
這若是傳出去,朝堂上怕是又要吵個不休,可不是她們這些女子能決定的事兒。
方荷含笑看景嬪一眼,見景嬪微微點頭,笑著起身。
這事兒就跟選秀改制一樣,沒那么容易,只能慢慢來。
“好了,今兒個是本宮的大日子,且先不說這些,該去給太后娘娘請安了。”
命婦朝拜過后,由方荷帶領妃嬪和命婦去拜見太后,改口稱皇額娘。
這也是皇上特令禮部和內務府按照后制提前張羅好的流程,不然方荷在乾清宮謝恩后,就該先去壽康宮,才回延禧宮接受命婦朝拜。
大家樂得皇貴妃不提叫人為難的事兒,在方荷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往壽康宮去,掀起了更喜慶的歡聲笑語,叫方荷這受封大典順利落下帷幕。
等到延禧宮終于安靜下來,方荷累得夠嗆。
這一天哪怕沒有跪拜,光那身堪比后制的吉服袍就用了大幾斤金線,更不必說朝冠、朝珠還有綴尾和云肩,用了東珠、珊瑚和寶石,加起來少說也得二十斤。
她就是坐著不動,負重一天也累癱了。
若不是為了保持皇貴妃的體面,她恨不能叫人從儀仗里把她橫著抬到床上去。
翠微帶著昕華和昕梓,還有漸漸被昕華和昕梓待在身邊的福娥和福惜,五個人一起輕手輕腳給方荷把渾身披掛摘下來。
更完衣后,方荷實在沒忍住呻吟聲。
她突然感覺自己輕得能飄起來,分分鐘可以上天,再也不想體驗被墜得想躺地上的感覺了。
一想到往后大祭時,她都要著這身禮服跟太后和皇上一起參拜列祖列宗,就恨不能立刻奔祖宗們去。
翠微知道主子累壞了,她們今天穿著繡鞋,后腳跟都快累得沒知覺了。
她一邊給方荷揉按肩膀,一邊柔聲建議,“今兒個是您大喜的日子,奴婢伺候您沐浴,換身輕便些的衣裳可好?”
“什么衣裳輕便?”方荷沙啞著嗓音哼哼。
“要不我穿大紅里衣迎皇上算了。”
翠微比方荷想得還要體貼些,“大紅里衣也還是太多了,昕梓特地給您做了一套輕紗羅裳,保管比里衣還輕!”
方荷:“……”想想她過去的荷花妖、小狐妖還有花妖那些衣裳,感覺有輛馬車從自己臉上壓過去了。
她不知道康熙還有沒有那個力氣,反正她是沒有的。
激情回來了?哦,大人嘛,總有有心無力的時候。
再說,各種play都是她和康熙玩兒剩下的手段了,再刺激也沒什么新鮮的。
比起先前只享受肉體歡愉的階段,她覺得如今也該步入老年……咳咳,步入靈魂伴侶階段了。
她指了指角落里的箱子,語氣隨意。
“把箱子最底下的衣裳拿出來熨燙一下,我就穿那套,今兒個晚膳叫人送張小桌子進來,你們都不必進殿伺候。”
翠微見昕華聽吩咐,將壓箱底的衣裳拿出來,瞪大了眼,這……竟是御茶房的冬衣?
再聽到小桌子,翠微腦袋有些微微泛疼。
“您這是打算追憶往昔?”
可就主子當年在御前干的那些事兒,有什么好追憶的,主子是打算再摔皇上一下,還是打算再叫殿內血流成河一次?
方荷胸有成竹,“你們別管,我自有主意……對了,啾啾和二寶呢?”
先前延禧宮太熱鬧,方荷怕孩子們被沖撞,叫人拘著她們在花房里玩兒,這會子怎么還不見動靜?
昕華立刻道:“九公主和十五阿哥去找七公主算賬去了。”
“算什么——”方荷還沒問完,突然就想起在城門外看過的那個狗爬字橫幅,唇角抽了抽。
“走多久了?”
昕華瞧了眼滴漏,“回主子,是未時中去的永壽宮,差不多兩個時辰了。”
方荷知道這兩年貴妃身體愈發不好,鈕祜祿氏也不是愛多管閑事的性子,住在永壽宮后殿的敬嬪更是溫柔。
兩個時辰都沒傳出雞飛狗跳的動靜,應該是算完賬一起玩耍了。
她實在太累,馬上就到晚膳的時辰,方荷沒力氣管越來越能上天入地的崽,只想好好泡個澡解解乏,跟康熙意思意思交個……要個公糧,然后快點睡覺。
有春來和昕珂在他們身邊護著,一個武力值高,一個沉穩,應該不會鬧出什么亂子。
可出乎方荷意料的是,還沒到晚膳時候,她洗過的頭發都還沒熏干呢,康熙就一手提著一個崽,黑著臉進來了。
以前康熙對啾啾可從來沒黑過臉。
尤其是聽方荷說女兒就得富養,嬌養,才能給她以后的夫婿打個樣兒,在啾啾面前,康熙有時候比在方荷面前都溫柔得多。
但這回哪怕啾啾鼓著小臉,眼眶通紅,小嘴也撅著要哭不哭的,可憐得叫人心底發軟,康熙絲毫沒有動容。
他將兩個崽用巧力墩到軟榻上,就在方荷對面,聲音嚴肅吩咐——
“都站好,面對窗戶,沒反省到自己的錯誤之前,不許用晚膳!”
二寶懟著手指,低著頭看不出表情,倒是乖乖面壁思過了。
啾啾卻響亮地抽泣一聲,眼淚汪汪看向方荷,無聲喊著額娘救命。
方荷:“……”這樣可愛的崽,哪個正常阿瑪如此舍得欺負啊!
反正她這個當額娘的是忍不了。
她含笑坐直了身子,“萬歲爺好大的威風,他們姐弟一個才四歲,一個才兩歲,怎么激怒了萬歲爺,叫您如此不容情?”
康熙面無表情垂眸看著方荷,表情甚至能看得出幾分麻木。
“佛爾果春和胤袆得知烏希哈是聽了御花園里小太監的誤導,才會幫著胤袆用那般別出心裁的方式,成為朕最記掛的兒子,他們去了內務府,把小太監找出來,帶去了慎刑司。”
方荷:“……”哦豁,這不是挺有邏輯,行為也非常合規矩嘛?
不愧是她的崽!
康熙:“慎刑司拷問出那小太監是拿了儲秀宮宮女給的銀子,故意為之,又有嘎魯代(五公主)和烏希哈代為分析,他們覺得,是索額圖故意陷害胤袆,意圖毀胤袆和你的名聲。”
方荷眼神越聽越亮,她不會生了一對天才寶寶吧?這都能查出來?
他們加起來還沒有康熙歲數的零頭大呢!
眼瞧著方荷看向啾啾和胤袆的目光,其中的夸贊已經毫不掩飾,康熙冷笑了聲。
“他們知道自己斗不過索額圖,所以他們去了上書房,一個負責纏住先生,一個負責跟哥哥們躲貓貓,把哥哥們鎖在了上書房里。”
方荷眼神微滯,這是什么操作,關小黑屋?上書房也不黑啊。
讓哥哥們餓肚子?上書房伺候的奴才還有阿哥們的哈哈珠子也不會任由主子被人欺負。
不對!
阿哥們明明在上課,怎么會突然跟倆小團子玩游戲?
她滿頭霧水看向康熙,瞪圓了眼睛:“上書房還有鎖??”
康熙:“……重點不是這個。”
方荷微笑,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放完她好趕緊夸一夸她嘔心瀝血生出的崽好嗎?
“重點是,啾啾扛著二寶,二寶從窗戶里面往里扔了個馬蜂窩。”
方荷:“…………扔了個啥???”
康熙看著縮起脖子裝乖巧的姐弟倆,皮笑肉不笑點頭。
“你沒聽錯,他們說,是額娘告訴他們,宮里的孩子們都是大清的花骨朵,要受先生們的學識澆灌,才能成長為最美的花朵。”
方荷:“……”這坑娘的崽。
這話是她說的,哄孩子學習嘛,沒,沒毛病……吧?
康熙已經不想解釋了,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他都覺得腦仁兒疼。
“讓啾啾自己跟你說。”
方荷看向啾啾。
啾啾小聲道:“花骨朵不只要澆灌,還得授粉呀,額娘您跟我們說的。”
二寶也小小聲道:“沒蝶蝶,春姑姑,抓蜂蜂!”
方荷眼前一黑,怪不得沒動靜,被馬蜂蜇了……那這會子應該都躺了吧?
“萬歲爺您糊涂啊!”方荷痛心疾首地捂住了心窩子,表情分外夸張。
“他們姐弟雖然還小,可這規矩就得從小教起,萬歲爺您怎能如此心軟,只將他們提了回來……對了,太子和阿哥們傷得不重吧?”
康熙總覺得方荷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
他壓下疑惑,還是沒忍住捏了捏額角,“胤礽回了毓慶宮,其他人都在阿哥所,半個月內大概是出不了門的。”
方荷:“……”那應該是腫得不輕。
她渾身的疲乏瞬間被孩子們治愈,想敷衍過去的煽情也立馬來了情緒。
她同樣紅著眼眶看向康熙:“皇上的女兒和兒子如此淘氣,您怎么能坐視其他阿哥們受欺負,反正臣妾是忍不了。”
“翠微,去取家法來!”方荷氣勢如虹地揚聲道。
“伺候公主和阿哥的所有人都賞二十個板子,若再有下次,就直接給本宮滾!”
康熙被方荷這陣仗唬了一下,他還以為方荷會替啾啾和二寶說話,沒想到方荷竟比他還大動干戈。
這讓康熙想要罰孩子的心都不由得淡了,這混賬在他面前好像真切了許多,就……好像更混賬了。
他看向害怕地往墻角縮的兩個崽,眼淚都已經掛到了腮上,實在不忍。
“他們還小,叫他們明白是非就——”
“不行!”方荷叉著腰,抑揚頓挫道。
“萬歲爺難道不知,馬蜂蜇了是會死人的!”
“他們就是年紀再小,也不能生出隨便殺人的心來,而且還要牽連無辜的阿哥們,那可是他們的哥哥!”
“慣子如殺子這個道理難道還要臣妾來教皇上嗎?這頓打他們必須得挨,打個半死然后抬著去給太子和阿哥們賠罪!”
“否則回頭宮里宮外,會傳出啾啾和二寶仗著半嫡的身份肆意妄為,暴戾殘忍,皇上若攔著,就是害他們!”
方荷披散著頭發起身,朝外頭怒喝——
“都聾了不成?取家法來!”
啾啾被嚇得嚎啕大哭,“嗚嗚嗚~額娘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聽話嗚嗚嗚~”
二寶也嚇得直掉眼淚,卻還是抖著小奶音勇敢攔在姐姐面前。
“額,額涼~系二寶……嗝……二寶不乖,不打姐姐嗚~”
殿內孩子哭成一團,翠微等宮人也不敢攔,白著臉將藤條拿過來,遞給面色嚴肅的方荷。
方荷搶過藤條,沖著啾啾和二寶的屁股就一人來了一下,打得康熙眼皮子直跳。
“哭!你們還有臉哭!若是你們害死了哥哥們,額娘拿什么賠!”
兩個人捂著腚哭得更厲害。
康熙實在看不下去,用巧勁兒奪過方荷手里的藤條。
“好了,你何必跟兩個孩子置氣,春來不敢縱容小主子犯下大錯,那馬蜂窩里的馬蜂就幾只。”
“也怪胤祉他們幾個嘲笑二寶在先,被啾啾和二寶聽見了,又技不如人,活該傷了臉面,過幾日也就好了。”
他的話音一落,方荷就抬手沖啾啾和二寶一攥手,正嚎啕的倆崽瞬間收住哭聲,眨巴著淚汪汪的大眼睛,鼓著小臉看康熙。
方荷挑眉看向康熙:“剛才的話臣妾沒聽清楚,來,您說說,孩子們錯在哪兒?”
康熙:“……”就這熟練程度,明顯不是第一回唱戲了。
很好,當娘的不裝了,這倆小混賬也不裝了。
滿殿的宮人和太監心里都不由得升起一個念頭,這祖宗……不,這仨祖宗都成精了啊!
往后他們絕對不能得罪蓁皇貴妃娘仨!
康熙叫人出去,沒好氣地瞪方荷一眼,忍不住失笑。
“你倒在這兒等著朕呢。”
“他們用馬蜂害人……”后頭的話叫方荷說了。
“一旦傳出去,別人只會說他們頑劣不堪……”后頭的話,也叫這混賬說了。
他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混賬堵人嘴的本事倒是愈發見漲。
方荷抱著胳膊沖他微笑:“剛才我訓斥孩子的話,就是您的心里話吧?”
“三阿哥笑話二寶,太子和其他阿哥們只怕也樂見其成。”
“不管他們出于什么目的拿二寶開玩笑,既然敢長嘴,就得承擔得起后果。”
她已經讓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好欺負,如今也輪到她的孩子讓人知道自己不好欺負了。
不管兩個崽要做什么,她都不會只站在家長角度去禁錮他們,當然,回頭還是得教教怎么做壞事不留名。
康熙噎了下,他倒沒有后世那種不該叫孩子沾染殺戮的想法,身為公主阿哥,他們能有自己的鋒芒絕不是壞事。
方荷說得有道理……不對,他為什么將兩個孩子提過來來著?
康熙捏了捏鼻梁,“哪怕他們被人造謠生事?”
方荷笑得更燦爛,甚至頗有幾分得意:“如今我是蓁皇貴妃,獨寵后宮,我的孩子最得圣恩,誰敢造謠,那就要承擔得起我們母子三人報復的準備。”
“他們都不怕,我們若是怕了,豈不是給皇上丟人?”
康熙:“……”有道理,但總覺得有哪兒不太對。
他腦子轉得快,立刻道:“即便如此,身為阿哥公主,自當遵守宮里的規矩,否則何以成方圓!”
方荷指了指眼睛還腫著的崽們,“所以臣妾打了,這處罰若皇上覺得還不夠,要不叫梁總管再送一壺酒來?”
康熙頭皮開始發麻,“朕不是這個意思,你怎么又翻舊賬!”
方荷讓翠微帶孩子們下去洗漱用膳,順便哄他們睡覺。
等孩子們出去了,方荷才幽幽看向康熙。
“今兒個是臣妾的大喜日子,本來臣妾是準備好好跟皇上追憶一下往昔的甜蜜。”
“可如今想來,最叫人記憶深刻的卻是下江南龍舟上那壺毒酒,還有您將臣妾摔在龍床上,摔得臣妾血淚橫流……”
“果果,以前的事我們不提了!”康熙立刻打斷她的話,總覺得再叫她說下去,炕屏上那燁字金頭牌要被挪下去了。
“是朕錯了……”
“您沒錯呀!”方荷這會子在康熙面前確實比以前更自在些,改了煽情的主意。
其實老夫老妻可以體驗的激情有很多嘛!
她走到門口,回頭沖康熙笑:“您說得對,以前的事情不提,就說現在,孩子們確實該好好教導,臣妾已經唱了紅臉,接下來該怎么做,皇上懂吧?”
康熙掙扎:“……要不明日?”
一盞茶后,康熙體會到了現在蓁皇貴妃的威風,緊抿著微微刺痛的薄唇,被攆出了大殿。
第133章
梁九功提前得了吩咐去替康熙辦差, 到延禧宮交差的時候,已經是亥時(21點)時分。
他盤算著,皇貴妃大喜的日子,等主子爺能騰出空來聽他稟報差事, 少說也得亥時末。
就他們家主子爺的龍精虎猛, 這還得是皇貴妃鬧情緒的情況下。
思及今日皇上給皇貴妃的體面, 梁九功覺得皇貴妃指定會投之以李,很是不緊不慢進了延禧宮。
可一踏進門他就察覺出不對來了。
主殿門外只有昕華和福娥值夜, 他干兒子臊眉耷眼站在側殿門口呢。
梁九功心下一緊,這位祖宗怎么就不能走點尋常路呢?
他趕忙將李德全拽到角落里。
“怎么回事?”
李德全小聲把兩個小祖宗干的事兒跟干爹說了。
梁九功:“……”好樣的,果然都是祖宗!
李德全見梁九功往側殿努下巴, 表情突然諱莫如深。
“干爹啊,萬歲爺慈父心腸,心疼皇貴妃懲罰了兩位小主子, 特地過去陪兩位小主子說話, 其他的……您就別問了, 不是咱們該知道的。”
梁九功:“……”懂了。
萬歲爺被從主殿攆出來了。
他很淡定,自從他狠狠給自己兩巴掌替主子爺遮掩傷痕那時起, 就猜到會有這日。
皇貴妃竟堅持到如今才生出這潑天的膽兒, 梁九功都得贊一聲,皇貴妃明明可以直接上天, 人家還為了萬歲爺留在人間,實屬非常懂事了。
他也不多問,只站到側殿門口, 聽著里頭沒動靜,這才小聲出聲——
“萬歲爺,奴才有事稟報。”
康熙淡淡嗯了一聲, 里頭卻沒動靜。
梁九功恭敬等著,又過了一炷香工夫,康熙才捏著一本卷起的畫冊子從里頭出來。
他只隱約瞧見露出來的一角,就知道這是主子用丹青替兩位小主子做的啟蒙書。
梁九功止不住在心里嘿嘿笑。
看來皇貴妃先前總拽皇上耳朵還挺有用的,連哄孩子都成了皇上的差事,主子爺如今越來越像個耙耳朵咯。
“怎么樣了?”進了西偏殿后,康熙站在窗前,淡聲問。
梁九功趕緊收斂了心里的幸災樂禍,嚴肅壓低了聲兒。
“奴才去毓慶宮的時候,太子正在練字,奴才跟太子爺仔細解釋過后,太子一切如常,說是理解您的苦心,全聽萬歲爺安排。”
正白旗都統石文炳去歲就任福州將軍,如今正在福州治理水匪,一時半會兒也抽不開身,否則便是置福州百姓于水火。
太子妃成親之時要拜別父母,父親不在,顯然不像話。
瓜爾佳氏也還年幼,不利于子嗣。
太子的后院如今已經有格格懷了身子,倒也不算著急子嗣傳承,如方荷所言,等上兩年也無不妥之處。
但康熙叫梁九功過去解釋,卻不是為了讓太子理解。
聽到梁九功的話,他表情頗有些自嘲。
“你說,是朕過去待他太好了,還是朕如今待他不夠苛刻?”
梁九功不敢說話,他能怎么說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子不管是為人子還是臣,都不該怨懟。
事實上,他傳完皇上的話后,太子不只沒有怨氣,甚至噙著笑替皇貴妃說了幾句好話。
太子那笑容活似尺子比出來的,像個再完美不過的太子,端方……卻格外不真實。
梁九功心里也清楚,過去萬歲爺對太子那般寵愛,仔細為太子鋪路,連鍛煉太子都要小心翼翼籌謀再三,太子心里卻生出了怨氣。
如今皇上幾番下太子的臉面,太子就能理解,就沒有怨言了?那不開玩笑么。
若太子跟以前一樣,以兒子的身份在皇上面前狠狠哭訴一場,徹底把瘡疤揭開,哪怕跟皇上大吵一架,父子二人之間的矛盾都能解決。
皇上以這種方式,也是想逼太子爆發,徹底解決問題,而不是……梁九功不敢想那個可能。
他在心里輕嘆了口氣,但太子很明顯不理解皇上的苦心,讓主子爺失望了。
太子現在完全是把自己放在了臣子的位置,才不會再跟兒子在父親面前一樣坦誠。
康熙沒指望梁九功回答這個問題,只轉身進了主殿。
不出他所料,唱了場大戲的方荷已經睡了過去,可能是白日太累了,這會兒輕輕打著呼嚕,像個熟睡的小老虎。
康熙原本冷沉的目光漸漸緩和下來。
老天爺到底是公平的,讓他碰上了這么個不知來處的精怪,體驗到了他作為皇帝從未預想過的人生,所以才會在父子情分上波折了些。
原本他還以為要得到這混賬的心還有得磨,沒想到這么快就守得云開見月明,她在自己面前倒是越來越真實了。
但凡胤礽有方荷一半坦誠,他們父子都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不過,如方荷所說,任何時候解決問題都不算晚。
他再也不會讓方荷和那兩個無法無天的崽陷入危險之中,更不會重蹈覆轍。
被伺候著更衣后,康熙熟練地抱住方荷睡了過去。
翌日。
方荷夜里睡得好,天不亮就醒了,隱隱約約聽到幔帳外有人輕手輕腳走動著伺候。
她睡眼朦朧從幔帳里探出腦袋來,一臉疑惑看向康熙。
“您不是去偏殿了,怎么又回來了?”
康熙失笑,“你睡得那么沉,就算是被人抬出去賣了,你也不知道。”
眾人:“……”我們啥也沒聽懂!
方荷輕輕呸了一聲,小聲嘟囔,“皇上才是豬呢!”
眾人:“……”要不我們先出去?
方荷卻還沒說完,又趴在床沿,歪著腦袋沖康熙哼哼。
“都將您攆出去了,您也就仗著延禧宮的人不敢攔您,否則您看誰敢抬我出去!”
“回頭我就叫人在里頭做個鐵木的門插,看您怎么進來!”
翠微心下微微一抖,這回倒不是為自家主子的大膽心驚了,畢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主子在皇上心里的地位。
她只是為自己擔憂,萬一沒攔住哪個嘴不嚴的,回頭從延禧宮傳出去皇上爬窗的消息,她翠姑姑吃飯的家伙事兒還能保住嗎?
康熙沒想那么多,只坐到床邊,捏捏方荷的臉頰,笑得更加玩味。
“不是愛妃要追憶往昔?朕自要滿足皇貴妃娘娘的心愿,晚上繼續。”
翠微和梁九功對視一眼,這豈不是比爬窗更嚇人?
倆人都有些眼前發黑,晚上延禧宮周圍可萬不能留人!
方荷沒聽明白康熙的意思,等康熙去上朝,她洗漱過后人清醒了些,才反應過來。
她瞪大眼看向翠微:“皇上是不是嘲諷我隨行哈拉哈河時喝醉酒學狗叫呢?”
翠微:“……”您才反應過來?
她努力微笑:“要不,主子您今兒個去壽康宮躲躲?”
方荷恨恨拍著桌子站起來,“我會怕他?笑話!”
就算她學狗叫,人家也只會笑話康熙的品位,跟她有什么關系,她又不要臉!
翠微快哭了,“您當然不怕,可延禧宮如今還沒清理完一遍呢,奴婢怕啊!”
“您可給奴婢留條活路吧!”
雖說延禧宮看似守得鐵桶一般,只是到底新進來的人待得年頭不夠久,方荷也不肯定就沒有其他人的釘子。
尤其是毓慶宮的,她正讓顧問行和翠微暗中探查呢。
被翠微這么一說,方荷眼珠子微微一轉,來了主意。
“你把延禧宮的酒都收起來,回頭萬歲爺若來了延禧宮,你就說我帶著啾啾和二寶去壽康宮請安了,請萬歲爺等著。”
翠微猛點頭,主子能別喝酒還是別喝。
聽到后頭,翠微又開始頭疼,主子難不成要去壽康宮過夜?
否則下宮鑰之前肯定得回來,倒也不用萬歲爺等,這又是要鬧哪樣?
方荷笑得壞兮兮的,“你就按我說的做就是了。”
當天晚上,康熙忙完了政務過來,就得到了翠微的傳話,也覺得有些奇怪,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趕忙道:“回萬歲爺,蓁主子和九公主、十五阿哥確實一直在壽康宮沒出來。”
康熙失笑:“胡鬧,都皇貴妃了,還打擾皇額娘的清靜,派人去接她回來。”
昨兒個被攆出去,康熙心里確實有些新鮮感。
他和那混賬也有好一陣子沒鬧騰鬧騰了,昨天算作吵架,正該是床尾和的時候。
他猜到方荷會叫人將酒都收起來,特地將貢酒帶來了一壺,就等著那小老虎在幔帳里繼續發威呢,唱戲的人沒了還成?
但梁九功出去后,沒過多久就回來了,臉色有些驚慌。
“回,回萬歲爺,太后說皇貴妃將九公主和十五阿哥留在壽康宮,午膳后就離開了,可是奴才問了巡邏的護衛,誰都沒見過皇貴妃!”
康熙驀地站起身來,“放肆!”
“什么叫沒見過,壽康宮還有各處那么多宮女太監,還能讓主子憑空消失不成?”
“這……”梁九功跪地,滿臉苦笑呈上一封信。
“壽康宮常總管說,皇貴妃午膳后在偏殿歇晌,就一直沒出來過,等九公主和十五阿哥醒了,人就不見了,只留下一封信。”
“壽康宮的人也確實沒見過皇貴妃出去……”
康熙微微挑眉,皇貴妃不見了壽康宮都敢不報,若說太后沒幫她,方荷用腳趾頭想都不信。
他拿過信來,上頭只寫著一行小字——
「要追憶往昔,就一樣都能少,不許借助外力,三妞等皇上哦~」
康熙:“……”這是又唱上插翅而飛的戲碼了?
他心里有些想打虎,可唇角卻不自覺微微勾了起來,他家果果聰慧,清楚自己身邊有暗衛。
只要叫趙昌用暗號聯絡一下那個女衛,康熙立刻就能知道方荷的下落。
但這樣就沒意思了。
康熙若有所思回乾清宮,就如將這混賬從江南揪回來那般,該靠緣分才是。
而他們之間的緣分開始……康熙一踏入日精門,站在廊廡上,眼神不自覺望向了御茶房。
他沖梁九功揮揮手,叫他帶著人退后,自己閑庭信步進了御茶房。
果不其然,御茶房里,冉霞帶著兩個宮女一臉無奈守在門后,方荷背對他坐在窗邊的小泥爐子跟前,探頭看著窗外烤火呢。
聽到動靜,方荷立刻轉過頭來,一見是康熙,咧嘴笑開,沖康熙招招手。
“快來,我金薯都烤好了,就等您了。”
她還以為,康熙會先回昭仁殿,思索一會兒才能想到這個地方,沒想到竟然這么快。
梁九功無聲讓冉霞帶著宮女出去,自個兒親自守在御茶房門口。
康熙含笑坐在方荷旁邊,也不嫌火烤的金薯臟,親自掰開喂給方荷。
方荷吃下烤得香甜軟糯的紅薯,笑瞇了眼。
“我記得,頭一回將皇上摔在龍床上的時候,我還在御茶房當差,沒多久就去了御前,那個時候皇上就對臣妾起了賊心吧?”
康熙:“……更早些。”
方荷好奇地睜大了眼,“那是什么時候?”
康熙沒回答她的問題,只含笑在她腦袋上敲了敲。
那回看到方荷不停冒頭的時候,他就想這么干了。
如今想起來,康熙竟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以往在宮里,若碰到有宮人敢如此大膽偷窺御前,以康熙的性子,必定會讓人處理了。
可他卻從未想過要治那個小地鼠的罪。
這會子他都想不起為什么了,也許……那時他就起了心思,只是自己并未察覺。
幸好,還是沒錯過這格外鬧騰的混賬。
真好,他等到了這混賬帶來的煙火人間。
方荷沒繼續追問。
等吃完烤紅薯后,她這才將在乾清宮和延禧宮不方便問的問題一次問了。
“您下定決心了?其實這樣對他有些不公平,往后大概沒有任何一個皇帝能容得下他。”
她雖然配合康熙逼迫太子,但她清楚,康熙不是個對孩子狠心的。
他不會讓太子有性命之憂,甚至會為胤礽考慮好后路,就是不著調康熙打算怎么做。
最好的后路,無非是再親自教養一個儲君出來,灌輸對方要善待胤礽的思想。
這新儲君,非二寶莫屬。
可方荷卻不愿叫二寶在這么小的年紀就背負那么重的責任,其他地方不適合聊這個,怕隔墻有耳。
方荷先是換了壽康宮的宮女旗裝,然后又換上了乾清宮的宮裝,想法突如其來,即便再神通廣大,也無人猜到皇宮里最尊貴的兩個主子,窩在小小的御茶房里病病地吃烤金薯。
康熙咽下方荷不愿意吃的半塊金薯,表情平靜。
“噶爾丹已將舊部都召集到了科布多,羅剎借了他十門大炮和數百鳥銃,朕明年應該會再次親征。”
“朕會再給他一次機會,如若他抓不住機會,朕已為他在鄭家莊挑好了王府。”
康熙沒說的是,無論如何,這都是他投注精力最多的嫡子,只要他在一日,胤礽就會安全一日。
若他不在了,他會給新帝留下遺詔,善待胤礽。
除了老大,以其他人的性子,不論誰登基,應該都不會對胤礽下狠手。
方荷了然,歷史上好像胤礽被圈禁的地方就是鄭家莊?
但她卻覺得,叫胤礽年紀輕輕就被圈禁幾十年,實在是太可惜了。
雖然他不適合做守成的皇帝,也許能成為一個好的開拓之君也未可知呢。
她含笑起身,將手遞給康熙,“我有個更好的主意,萬歲爺要不要去瞧瞧?”
康熙也噙著笑站起來,才握住方荷的手捏了捏,意有所指笑道:“朕更想看看,你這人事到底通得如何了,朕不介意好好教一教你。”
方荷:“……”人家說正事兒呢,又突然開車車合適么!
也許是因為追憶往昔,也或者因為方荷如今在康熙面前的放松和信任,兩個人之間重新煥發了新的激情。
長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來……已獨寵后宮的蓁皇貴妃竟還能更受寵。
她都快住在乾清宮了!
有時連啾啾和二寶回延禧宮找不到額娘,去乾清宮又見不到額娘,都不由得生出些自己是意外的錯覺。
直到翻過年,兩人這你躲我追的戲癮都沒下去,教導人事的課業發展的地方也越來越多。
溫泉行宮那座曾經讓康熙見過鬼的溫泉和假山,到底還是沒錯過跟兩口子的緣分,引得暗衛都不好太過靠近,誰都不知道帝妃之間到底干了些什么。
及至五月,北蒙終于傳來消息,噶爾丹率領舊部侵襲了喀爾喀的車臣汗部。
準噶爾部一路燒殺搶掠,揚言要拿下漠南,自漠南往北,進攻熱河,一舉拿下京城。
康熙大怒,立刻派福全和常寧分東西兩路,率包括盛京駐兵、熱河駐兵在內的五萬官兵北上,佟國綱和佟國維監軍,助喀爾喀蒙古收復失地,斬滅追隨噶爾丹造反的漠西各部。
而康熙則率領撫遠大將軍費揚古和振武將軍孫思克,率另外五萬官兵,從中路直擊噶爾丹,與東西兩路官兵于漠南上游的翁金河會師。
這回太皇太后已經不在,太后雖擔憂卻也攔不住皇上,有許多大臣甚至找到了延禧宮的門路,請方荷勸說皇上留在京城督軍。
方荷沒理會那些大臣和他們的家眷,只聽了景嬪的提醒,將太醫院和御藥房里有的上好藥材和西藥,都給康熙帶上。
“窮家富路,西藥有些時候確實比中藥見效快一些。”
“您帶在身邊,若是其他人生病了還能用作恩典,有備無患。”方荷給康熙收拾行囊的時候,仔細叮囑。
她在每一個藥匣子外頭都標注清楚藥物的名稱和作用,貼在藥匣子頂端,統一擺放在大木箱子里,方便攜帶又一目了然。
“我還叫昕梓給您做了十幾雙千層底的長靴,北邊這會子越來越冷了,泡腳的藥包我也放進去了,您記得不管多忙都得泡腳知道嗎?”
“福樂和梁阿姐令人送來的養身方子,我也都送到張御醫那里去了。”
“我已經吩咐過,他會每日給您請脈,三日給我來一次信,若是叫我知道皇上不肯好好養身子,等回來你就別想再進延禧宮的大門!”
聽方荷難得念叨個沒完,康熙心里越來越柔軟,這是他從來沒體會過的溫情。
她一句阻攔都沒說,卻字字句句都是挽留。
果然最是難過溫柔冢,她脆生生的聲音,甚至叫他生出了留下的沖動。
康熙干脆站起身,擁住方荷,低頭堵住了她的嘴。
氣息纏綿繾綣相交之時,康熙在方荷唇畔呢喃。
“果果,無論發生什么,朕不會叫你失望。”
方荷愣了下,抬起眸子看康熙。
過去,這男人總說,果果,別叫朕失望。
不知從何時起,他只會說,不會叫她失望。
他們都變了。
她含笑應下,緊緊抱住康熙的腰,用力蹭蹭他。
“我等皇上凱旋歸來!”
康熙目光閃了閃,笑著親了親方荷的眉心。
這溫馨到叫人不自覺勾起唇角的氛圍,讓方荷和殿內所有伺候的人都沒注意到,這位爺并沒有給方荷準確的答復。
八月初三,康熙率中路大軍出京,一路北上,留下太子監國,帶領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一起出征。
胤礽親在城墻上以酒送別康熙,始終未曾露出任何異樣。
等御駕終于消失在他視線中,胤礽才露出了一個格外瘋狂的笑來。
他韜光養晦大半年,如同小時候一樣,安靜又順從地待在上書房里教導弟弟們進學,擺出專心做學問的架勢,終于叫汗阿瑪放心將大清交給了他。
這回,監國之權,他卻不打算還了。
轉身下城樓之際,胤礽平靜吩咐身邊的徐寶。
“傳話給索額圖,可以開始動手了。”
徐寶心里驀地打了個哆嗦,面上卻絲毫不敢露出任何異樣,緊著嗓子應了下來。
只過去了十日,景嬪和顧問行就一前一后急匆匆進了延禧宮。
“太子瘋了,他要造反!”
“主子,太子扣押了簡親王雅布,已經封鎖了外城!”
方荷不意外。
如今的太子跟歷史上那個始終備受康熙恩寵的太子完全不一樣了。
因為她和啾啾、二寶的存在,也因為康熙想法的轉變,太子早早就被逼得孤注一擲,完全忘了自己還有其他路可走,走上這條注定會失敗的路。
她跟顧問行道:“我們什么都不必做,守好延禧宮就行。”
等顧問行出去后,她才鄭重起身,給景嬪行大禮。
景嬪趕忙起身,“你這是做甚?”
其實她知道,方荷是不會出事的。
只是因為她的插手,康熙應該不會再因為瘧疾被困在古北口,景嬪不免有些擔憂,會不會反倒叫太子有時間做更多。
哪怕方荷作為這話本子的主角不會出事,可誰也不敢保證,方荷在意的人能安全。
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景嬪甚至隱隱有種直覺,這話本子大概要崩。
方荷依然堅持行完蹲禮,起身嚴肅道:“回頭我會讓啾啾和二寶去壽康宮,我想求你一件事。”
景嬪心下微動,壓著隱約的猜測點頭,“你說。”
“你也住到壽康宮去,我知道你有旁人不知道的本事,啾啾和二寶我就交給你了。”
“如果你能護住他們,我欠你兩條命,你想要的,我都會盡全力為你實現。”
景嬪猛地站起身,壓低了嗓音:“你這是要出——”
“主子!主子!”翠微驚慌失措地從外頭沖進來,臉色煞白。
“太子和梁總管帶著一隊護衛過來了,梁總管手里還拿著圣旨。”
雖然翠微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可這幾日宮里也有些風聲鶴唳,內務府的太監已經去不了前朝班房了,各宮都緊閉宮門呢。
見梁九功突然回來,翠微心里特別慌。
方荷和景嬪來不及多說,兩人都出門迎回來傳旨的梁九功。
梁九功的臉色也格外憔悴,他一見到方荷就跪下哭了出來。
“蓁主子,萬歲爺病危,急召太子和您見駕!”
說完,他高舉圣旨,低著頭肩膀微微抖動,甚至控制不住嗚咽出聲。
方荷一時間驚疑不定,這……到底是梁諳達演技太好了,還是康熙真病了?
雖然提前被康熙暗示過,可見梁九功這模樣,她也不由得臉色蒼白,踉蹌著上前搶過了圣旨。
圣旨由康熙親手所寫,等看清楚那字體的顫抖和模糊,方荷深吸了口氣,深深看了景嬪一眼,轉頭就往殿內沖。
“快!給我更衣,我們立刻出發!”
太子始終平靜且仔細地觀察著梁九功和方荷的表情。
他本來已經跟索額圖約定好了,再過五天,等將宮內守衛宮門的各處禁衛換掉,拿到京郊大營的虎符,就立刻囚禁太后和皇貴妃母子,以此來威脅皇上禪位。
可這條路往后到底少不了不孝不悌的隱患,這突如其來送到他面前的機會,能完美解決這個問題。
從梁九功和方荷的悲傷和驚慌來看,雖巧了些,倒不像是假的。
胤礽心里已經醞釀許久,只等著釋放出來的惡鬼,終于有了更合適的落腳之地,叫胤礽心里又是激動又是遲疑。
他是按計劃動手圖一個快準狠,還是去送汗阿瑪最后一程,求一個穩妥?
第134章
方荷沒給胤礽反應的機會, 他出神的功夫,延禧宮所有宮人就動了起來。
翠微帶著昕華等人迅速打開庫房,收拾主子出行要用到的起居用品和藥材。
春來站在主殿廊廡下不動聲色警惕著太子。
啾啾身邊的大姑姑昕珂和二寶的大姑姑昕南,分別各帶著四個奶嬤嬤迅速收拾小主子們用的東西。
顧問行已安排好了轎輦, 令太監們各司其職, 將小主子們送往壽康宮。
為了防備太子可能的為難, 顧問行甚至叫魏珠暗地里帶著內務府會功夫的內侍在延禧宮外等著。
景嬪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延禧宮。
等胤礽反應過來,方荷已經換好了騎馬的宮裝, 手持一根火紅的馬鞭往外走。
她身邊還站著個看起來格外陌生的宮女,看那渾身的利落勁兒和走路的方式,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
方荷站到胤礽面前, 冷聲問:“太子還在耽擱什么?”
胤礽雖然心里仍在遲疑,面上卻不動聲色,只一臉悲切著急回答。
“孤也憂心汗阿瑪的身體, 只是汗阿瑪留孤監國, 孤也不能什么都不交代就走了, 萬一出了什么岔子,只會令汗阿瑪更心焦。”
“孤與皇貴妃出行, 也得給鑾儀衛時間準備護送我們前行, 這會子已經中午了,不如明日一早出發。”
方荷沒打斷他的話, 但等胤礽說完后,平靜繞過他往外走。
“那太子明日出發,本宮等不得, 今日就走。”
胤礽臉色一黑,“胡鬧!”
他壓著想令人拿下方荷的沖動,聲音陰冷, “如果急匆匆前往,路上蓁皇貴妃若出了什么岔子,孤該如何向汗阿瑪交代?”
話一說完,他心下驀地一動,突然就打定了主意,還是按照原本的計劃行事更好些。
以汗阿瑪對這女人的偏寵,誰也不能肯定他生命垂危之際,會不會在文武大臣面前立對方為后。
一想到這個讓他皇額娘受辱的女人,往后他也要礙于孝道叫她皇額娘,甚至還得優待她和她的子嗣,胤礽就覺得惡心。
若按照計劃囚禁方荷于壽康宮,他只需擺出架勢來慢慢往古北口去,不管汗阿瑪是病愈還是薨逝,他就都能立于不敗之地。
思及此處,他語氣更強硬了些。
“汗阿瑪不在京城,為保皇城安危,孤已令禁衛只憑手令放行外出。”
“若無孤的手令,你怕是出不去,還是等孤安排好了,再一起出發便是。”
方荷腳步一頓,轉頭看向胤礽,眼神格外復雜。
她還記得自己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遇到的太子,會因為跟大阿哥置氣,憋著學騎馬摔斷腿。
在康熙帶他南苑行獵時,胤礽也會因為康熙的夸贊,好些日子都抬著下巴來往乾清宮,驕傲得像個小孔雀。
剛到暢春園的第一年,方荷從云崖館往春暉堂去,路過嘉蔭殿,有時候碰上太子,他還會友善地沖她笑著打招呼。
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這個清風霽月滿身驕傲的少年,變成了野心勃勃,反骨甚至都懶得藏的暴戾儲君呢?
雖然康熙偏愛她,可康熙在她和太子之間,勉強能算得上一碗水端平,她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將一個人變得如此面目全非。
一時想不明白,方荷也就暫時不去想這些。
她只露出輕蔑的微笑來,指了指梁九功。
“我勸太子好好動動腦子,你猜梁總管進宮之前,有沒有遵皇上的旨意做好帶本宮出宮的準備?”
見胤礽沉下臉,驚疑不定看向梁九功,方荷又道:
“如若你想弒父殺庶母,逼宮奪權,得位不正甚至不孝不悌的罵名,只怕你下輩子都洗不干凈。”
“可你遲疑了這么久都沒動作,不就是因為皇上天恩漸重,沒人敢跟著你犯蠢嗎?若你不能順利登基,這青史罵名你就更背定了。”
胤礽黑著臉怒喝:“你休要胡說八道,挑撥離間,孤對汗阿瑪的孝心日月可昭!”
如此說著,胤礽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這女人說得有道理,一切都太順利了。
萬一汗阿瑪私下里做了防備,他只會徹底變成一個廢人,這條路太難走了……
方荷沖他點頭:“行,那你這孝子就別攔著我去伺候皇上。”
“我要走,誰敢攔我,我就殺誰,即便是你,我手中的馬鞭也不會留情,不信你就試試!”
說完她不動聲色靠近突然現身在自己面前的暗衛靜好。
這個乾清宮的二等宮女,往日里基本沒什么存在感,她都沒發現對方的主要差事就是跟著自己。
其實她也不想跟已掌控了大半京城的太子硬剛。
可靜好說,這是康師傅留下的旨意,讓她接到梁九功的傳旨后,以最快的速度出宮,她離開得越快,孩子們越安全。
方荷這腦子,實在很難在短時間內想明白其中的機鋒。
可涉及啾啾和二寶的安危,她只能頭鐵地按照康熙的意思行事。
她深吸口氣,轉身就往外沖,換了馬靴后比穿著花盆底行動快,胤礽還不及阻攔,方荷就繞過了影壁,沖向了宮門。
胤礽站在后頭,冷冷地看著方荷的背影,眸底的波瀾再次劇烈動搖。
他不能肯定汗阿瑪到底留下了多少后手,也許這些力量不能與步軍衙門和京郊駐兵抗衡,可在他還沒能徹底掌控京城之前,以遵旨的名義挾持他做些什么……還真有可能。
看著仍躬身留在原地的梁九功,胤礽突然露出個苦笑來,滿臉落寞嘆了口氣。
“梁諳達,汗阿瑪真病了嗎?還是……汗阿瑪再也容不下保成了?”
梁九功低頭躬身,“太子慎言!主子爺怎會拿龍體有恙這樣的事來誆騙太子。”
雖說太子是皇上從襁褓里養大的,可那時候還在平三藩的關鍵時候,康熙忙于政務,大多時候還是梁九功一手照顧著太子。
梁九功看著胤礽從襁褓中的嬰孩,一點一點成長為如今比他還高的青年,也不是一點都不憐惜,
在皇權的爭奪中,他不可能背主,再多的話,都只變作看向胤礽的復雜眼神。
“太子,主子爺是您的父親啊!”
胤礽垂眸不語,他如何不知那是從小疼愛他到大的父親。
可他總有種不好的預感,若他此次出京,也許就再也沒有能回來的那日了。
索額圖說得對,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夠心狠手辣就只有失敗一條路。
汗阿瑪不是他一個人的汗阿瑪,宮里卻只有一個皇貴妃和十五阿哥那般盛寵,甚至沒有止境。
他迅速紅了眼眶,身子搖晃了下,眼淚都掉了下來。
“梁諳達別怪孤,孤實在不想相信汗阿瑪……病重,孤寧愿汗阿瑪是為了考驗我,我……怪我太膽怯了,實在沒辦法接受汗阿瑪會有可能……”
他抹了把臉,也大跨步往外走,“孤這就追上蓁娘娘,跟她一起去見汗阿瑪!”
無論如何,他不能讓皇貴妃有機會獨自一個人面對汗阿瑪,得到什么掣肘他的旨意。
就算不逼宮,他也未必會輸!
等胤礽到達午門時,果然如方荷所說,她確實有本事在重重包圍中出宮。
她身邊那宮女的手里捏著一道密旨,是給皇貴妃出入宮闈用的。
護衛低聲跟胤礽稟報:“乾清宮宮女說,皇上早就允了皇貴妃出宮,去巡視女子學堂,即便如今……奴才等實在不敢抗旨。”
皇上還沒死呢,太子也沒完全掌控禁衛軍,雅布被抓,步軍衙門卻不是所有人都聽索額圖的,誰也不敢孤注一擲。
胤礽表情不變,緊著追上方荷的馬車,一臉愧疚道:“剛才是孤不敢接受汗阿瑪病重的事實,又被蓁娘娘責罵,一時抹不開面子才……還請蓁娘娘原諒則個。”
方荷淡淡嗯了聲,“走吧!”
靜好立刻往馬上抽鞭子,馬車迅速往外城去。
徐寶也帶著倉促間收拾好的行囊攆過來了,準備隨行伺候太子去古北口。
胤礽沒叫他跟著,只低低吩咐了一句,“跟叔爺說,找機會先把人哄出宮,孤自有打算。”
徐寶白著臉應了下來,看到自家主子騎上馬匆匆而去,他貼著墻根往大臣們值守的班房那邊跑。
古北口距離京城也就七百多里,梁九功快馬加鞭一天一夜就回京了。
往古北口去的路上,因為帶著大量的藥材和方荷、胤礽的行囊,還有給康熙帶的起居用品以及太醫院的太醫等,速度就沒那么快了。
他們八月十三下午出發,中秋夜里才到達古北口的駐地。
費揚古和孫思克已經帶著四萬大軍繼續往北,往漠南的翁金河方向去,與東西兩路大軍會合,與準噶爾開戰。
留下一萬官兵,護衛圣駕留駐此地,也順勢掌控以西兩百里外的熱河關卡,以防漠西偷襲。
方荷下了馬車,顧不得自己蓬頭垢面,腳步踉蹌著就往皇帳那邊沖。
胤礽有心洗漱一下,收拾收拾一路騎馬趕路的狼藉再去見汗阿瑪,卻因為方荷這動作,也不得不跟著灰頭土臉地往皇帳去。
一進皇帳,聞到格外濃郁的苦藥湯子味道,方荷就忍不住皺起眉來。
等繞過屏風,看到躺在床上形銷骨立的康熙,她臉色瞬間黑了下來,甚至殺人的沖動都有了。
既然康熙明里暗里提前做了那么多準備,她本以為康熙這場病只是掩人耳目的煙霧彈而已,路上的焦急,更多是給別人看的。
當然,也有為了在康熙面前表功的意思,就是感情再深的兩口子,也少不了各種形式上的愛意表達出來,才能甜美下去。
就更不用提她嫁的還是個皇帝了。
可這位爺竟然是真病了!
還病得極為嚴重!
別說方荷,就是胤礽,原本各種陰暗的心思和復雜的情緒都變成了空白,身體在一瞬間都彷佛被抽空,腿腳軟得幾乎站不住。
看著躺在床上滿臉蠟黃昏睡的阿瑪,他不由自主地紅著眼眶咬牙上前,聽到方荷的厲聲質問,才被驚醒。
“到底怎么回事?”方荷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臨行前本宮給皇上準備了那么多藥,甚至養身方子也給你們帶著了,你們是怎么照顧皇上的!”
陸武寧和張子欽跪在方荷面前,面色如土。
陸武寧沙啞著嗓音道:“回蓁皇貴妃的話,今年難得暖和些,這會子還沒到草原上,天兒還熱著,蚊蟲格外多,萬歲爺是因蚊蟲叮咬,得了瘧疾。”
方荷心下一驚,還真叫景嬪給說著了。
她說草原秋天蚊蟲多,可能會有士兵得瘧疾,這病還會傳染,不容小覷,又說洋人有種藥粉叫金雞納霜,能治這個病。
先前白晉就進上來了一些,方荷特地叫人去取了,也放在給康熙的那個藥箱子里。
她立刻道:“金雞納霜呢?洋大臣不是說那個藥對瘧疾有用,為何不給皇上用!”
張子欽也因為連日來在御前守著皇上,聲音嘶啞。
“皇上幾番高燒不退,身子骨本就虛弱不堪,這金雞納霜若服用藥量不對,會引起腹瀉、嘔吐和失明的癥狀,嚴重者甚至可能……臣等正在令人試藥,實在不敢隨意給萬歲爺服用。”
方荷努力壓下脾氣去,這她倒是真不知道。
平日里有副作用的東西也沒人敢給皇上服用,更不用說康熙身體這么弱的時候。
她捏了捏鼻梁,問:“幾日能出結果?”
陸武寧:“再有三日就差不多了。”
方荷頓了下,又問:“那皇上還能撐幾日?”
陸武寧噎了下,叩頭下去,“臣無能,若皇上能吃進補藥去,當是無礙,若是吃不進去……只能用人參在舌下刺激一下試試看。”
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敢說皇上的大限到底如何。
這話甭管皇上能不能治好,將來一旦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別說差事,他們腦袋都未必保得住。
方荷坐在龍床邊,握住康熙骨節分明的大手,沉默片刻。
她知道,康熙等不及別人慢慢試藥,除非有個身份尊貴的能做主,并且敢于試藥,試過沒問題,便可事急從權給皇上用藥。
這才是康熙叫她過來的原因?
方荷心緒復雜地看著昏睡中的康熙,他是在考驗太子,也是在考驗她嗎?
這些想法不過在須臾之間,她知道自己沒有別的選擇。
不管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自己,她都得這么做。
“我……”
進皇帳后始終沉默的胤礽突然打斷她的話:“孤來試藥!”
方荷驀地抬頭看他,眼神震驚,心里卻突然有了明悟。
難道……狗東西以身犯險,是想喚醒兒子對他的孺慕之情,靠救命之恩保住兒子的尊榮?
“太子萬萬不可啊!”張子欽苦著臉勸道,“您乃是儲君,這種危險之事怎么能由您來!”
“一旦有任何危險,臣等萬死莫贖。”
方荷偷偷翻了個白眼,起身,“那我來唄,反正不能再等了。”
張子欽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他和陸武寧都將腦袋貼在地面上。
陸武寧道:“蓁皇貴妃不可,萬歲爺已經吩咐過了,等他醒了再說。”
方荷無奈,她帶來的藥偏偏沒有金雞納霜,也叫福樂去了壽康宮,她就算想先斬后奏也無計可施。
她思忖道:“太子先去洗漱一下,好好休息休息再過來侍疾。”
接著她又吩咐,“叫人多燒些熱水,在外頭撒些石灰消毒,再取些烈酒和醋來,我有用。”
胤礽被李德全伺候著去給他安排的帳篷里洗漱。
方荷要的東西送過來以后,她立刻將酒和醋都放在了泥爐子上燒,不過酒用大一些的鐵蓋斜遮著,用笨法子蒸餾提取高濃度酒精。
醋則是讓其在皇帳內揮發,方荷由靜好幫著抬水,狠狠洗去了身上的塵土。
洗完后顧不上整頭發,她只隨意編了辮子在身后,就先拿著蒸餾過的烈酒給康熙擦身。
等擦到第二遍,康熙就被殿內的酸味和酒味刺激醒了。
睜開眼,透過昏黃的燭光看到方荷,一時間康熙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瞧見了曾經在御前伺候的方小宮女。
當初外出巡游時,他們做漢家打扮,方荷跟著的時候都是這么黑黝黝的一個大辮子。
哪怕方荷已經三十一歲了,可她皮膚養得好,仍舊如羊脂玉一般細膩光滑,打眼一瞧,倒還像個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
康熙立刻反應過來,笑了。
那時候的小丫頭可不會跟現在一樣,敢這么咬牙切齒地伺候。
即便有心閉上眼繼續拖延會兒,康熙還是不自禁伸出手 ,撫了下方荷額頭的細汗。
“果果,朕想你了。”
方荷被康熙破鑼似的嗓子唬了一跳,抬頭看見康熙眼底的血絲,后槽牙咬得更響了些。
她恨恨將棉巾摔到康熙胸前,“愛新覺羅玄燁,你長本事了是吧?”
“這會子你敢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往后是不是就要拿我和孩子們的命來開玩笑?”
“你若是解釋不清楚,我跟你沒完,日子不過了!”
梁九功在外頭聽著,都被方荷這劈頭蓋臉的話罵得縮了縮脖子,趕忙叫李德全把人攆得再遠一些,怕人聽見。
他不是怕旁人參皇貴妃僭越,只是還想替自家主子爺稍微留點臉,畢竟也不多了。
果不其然,里頭康熙聽了方荷格外氣惱的罵,完全像沒聽到似的,還笑得格外和軟地拉住方荷的手哄。
“是朕不好,嚇到你了,朕喜歡你叫朕的名字……”
方荷氣得恨不能將棉巾蓋他臉上,氣得直接轉身就要往床下走。
“少給我扯淡,你喜歡聽人叫魂兒,找別人——哎喲!”
康熙提氣用了些力氣,死死把方荷箍在了身前,不叫她走。
“好啊你!你還敢動手!”方荷捂著被碰到的腦門,狠狠抬起手往下拍。
“我是不伺候了,大不了你死了我百八十年后給你陪葬!”
康熙:“……”你干脆說老死不得了。
別看方荷架勢擺得狠,拍下去的力氣卻不敢用大了,生怕一巴掌送他去見了祖宗,那點子力道逗得康熙直笑。
他喘著粗氣,略有些無力地拍拍方荷的肩,“果果乖,聽朕說完,朕真不是故意的。”
方荷這才壓低聲冷哼,“你都安排好了人帶我來,梁九功回去得也那么及時,聽顧問行說,外頭都被太子控制住了,你再說你不是故意的!”
康熙眸光略沉了沉,但語氣倒還是很輕柔,無奈地跟方荷說實話。
“朕本來是再過兩日,以假亂真召你們過來,看看保成會不會迷途知返,可計劃沒有變化快,這瘧疾來得太突然,朕也沒料到。”
方荷瞪他:“我給您裝藥的時候,可跟您提過那些藥的作用,您怎么不一開始就交給陸院判他們呢?”
康熙眼神閃了閃,卻沒回答方荷的話,只抱著她輕拍。
“你放心,你來了,朕也覺得好多了,來得及。”
方荷不想就這么放過他,干什么也不能拿身體開玩笑啊!
這狗東西可是她好日子的本錢,他憑什么糟蹋她的本錢!
但康熙沒給她繼續問的機會,只輕拍著她道:“你一路舟車勞頓過來,也累了吧?先睡會兒,等你睡醒,朕定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
方荷抬頭定定地看他,見康熙堅持,她捂著嘴打了個哈欠,也不多說了。
他們一路都沒停下,一天半加上兩個晚上沒睡好,她也快到極限了。
在康熙有節奏的拍打中,很快就抱著他的腰睡了過去。
李德全在外頭小聲道:“萬歲爺,太子求見。”
康熙吃力地將方荷推到里面,讓梁九功放下半邊幔帳來,才輕聲吩咐。
“讓他進來吧。”
胤礽進門后,直直看向半靠坐在方枕上的康熙。
見向來英明神武,好似無所不能的汗阿瑪,如今一臉虛弱半躺著,瘦削得好似換了個人一般,他心里格外難受。
他安靜跪地,輕聲道:“汗阿瑪,讓兒臣給您試藥吧。”
康熙淡淡看他,“你是我大清未來的皇帝,朕此番兇險,你絕不能出事。”
“朕叫你過來,是為了以防萬一,有些事需要叮囑你,你去把陳廷敬和張玉書、明珠叫過來吧。”
胤礽低著頭不動,聲音多了幾分哽咽,依然堅持,“汗阿瑪,請允兒臣給您試藥。”
康熙面上閃過一絲動容,輕嘆了口氣,示意梁九功將太子扶起來。
“保成,你有這個心,阿瑪很欣慰,這天下早晚是你的,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你不該沖動。”
胤礽不動聲色攥緊了手,汗阿瑪向來深不可測,這句話說的是他在京城的所作所為,還是這會兒呢?
但無所謂,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管他能不能現在登基,他都會是汗阿瑪最純孝的兒子,不會在群臣面前,在史書上留下任何瑕疵。
他紅著眼眶抬起頭,眼含央求,“阿瑪,您教導過兒臣許多道理,可您沒教過兒臣,人心是肉長的,近二十載如海父愛,您叫兒臣如何冷靜?”
“求您了,讓兒臣為您試藥吧,否則兒臣便在此長跪不起!”
康熙與胤礽四目相對,都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堅持,可到底當父親的拗不過兒子,古往今來多是如此。
他嘆了口氣,問胤礽:“即便你會因此壞了身子骨?”
胤礽毫不猶豫:“哪怕是死,兒臣也甘之如飴!”
“好……”康熙滿懷欣慰地點點頭,甚至眼底都微微見了淚光。
他壓著嗓子對梁九功吩咐——
“叫張子欽去給太子試藥,讓他好好伺候太子,若太子有任何閃失,朕要他全家的腦袋!”
胤礽心滿意足地起身,恭敬告退出去。
梁九功站在門口,緩緩放下簾子的瞬間,即便夜已經深了,他依然看得清楚,一簾之隔,父子二人面上,竟都換了極為相似的淡漠。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抬頭看了眼夜空,莫名有些喘不過氣。
莫不是要下大雨了?
胤礽進了自己的帳篷后,安靜等了會兒,齊三福伺候著張子欽來了。
齊三福端著的紅漆盤上,擺著個小巧的琺瑯瓷盒,盒子里是雪白藥粉。
胤礽端過那藥粉用溫水沖服了下去,品著嗓子眼的苦澀,他驀地在二人面前笑了。
“這藥……孤覺得它無用,張御醫,你覺得呢?”
張子欽驚得瞪大了眼,倉惶看向齊三福。
齊三福卻垂下腦袋,躬著身子,只當什么都沒聽到。
張子欽心緒錯亂間,突然看到一旁桌上,擺著自家兒子貪污受賄的賬本子。
他滿臉苦澀閉了閉眼,好一會才又睜開,身子瞬間佝僂了下來。
“太子所言……甚是。”張子欽聽到自己沙啞著嗓音道。
他低頭從袖口掏出一個窄口寬肚兒的粉釉瓷瓶。
如果方荷在這兒,就會發現,這瓷瓶是她特地叫造辦處給延禧宮打的糖果瓶,也是她給康熙藥箱子里用的藥瓶。
瓷瓶本是為啾啾和二寶所做,一個瓶子只能盛三顆糖,讓兄妹倆自己分,至于怎么分,方荷就不管了。
反正打架的功夫,既方便交流兄妹感情,又方便讓其中一個少吃點糖。
用這個來盛藥,也是方荷的小心思,為了叫康熙時刻惦念著孩子。
張子欽打開圓潤可愛的瓷瓶,將里面的藥粉倒進了身后的火盆子里,重新取出一個藥包,將藥粉換了進去。
做完這些,他眼神空洞地艱難道:“此藥太子服用無礙,卻對皇上的病癥無效……臣作為御醫,無法救主子爺,實難辭其咎,主子爺大行后,臣自當追隨其后。”
胤礽滿意地笑了,汗阿瑪說錯一件事,他從來不沖動,這才是最適合他的那條路。
第135章
心里存著事兒, 方荷也沒能睡踏實。
她醒過來時,天還沒亮。
聽到帳篷里有輕微的說話聲,方荷猛地睜開眼坐起來,直勾勾看著側靠在床頭的康熙。
他向來叫人流連忘返的精壯身體, 這才過了多少天啊, 那身明黃里衣都晃蕩起來了。
嗚~她突然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精心養護的金飯碗,瞧瞧都給她糟蹋成什么樣了。
康熙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 轉頭就見方荷雙眼迅速泛紅,接著就起了朦朧霧氣,反倒洗刷得那雙清凌凌的大眼睛更叫人憐惜。
他見方荷像是魘著了似的, 呆愣愣的,眼看著就要哭出來,趕忙朝梁九功擺了擺手, 叫他先出去, 小心將方荷攬進了懷里。
“果果不怕, 朕在呢。”
方荷靠在他有些硌得慌的肩膀上,腦子悠悠轉醒, 下意識腹誹, 這會子是還在,過幾天是在天上還是地底下可就不好說了。
她吸了吸鼻子, 壓下疲乏未消和起床氣帶來的情緒,啞著嗓子問他和梁九功剛才在說什么。
“藥試得怎么樣了?不如讓我也嘗嘗,少量多次我覺得應該能安全些。”
康熙眸底一直暗藏的風暴, 因為方荷這句話沾染了淡淡的笑意。
他戲謔道:“這就不是皇貴妃娘娘偷偷倒藥的時候了?”
啾啾和二寶都隨了方荷,特別討厭苦兮兮的藥湯子,可是大人和孩子身體再結實, 淘起來偶爾也有受風著涼的時候。
為了鼓勵孩子喝藥,方荷每回都是當著孩子勇敢地一口干,回頭沒人的時候再哭唧唧找糖吃。
只要孩子們看不見,那藥湯子的下落絕不是這混賬的肚兒里,延禧宮的萬年青盆栽,都不知道換過幾茬了。
方荷懶洋洋打了個哈欠,“那還不是因為有些大人還不如孩子懂事,非得叫人操心,否則我用得著受這個罪嗎?”
被馬車顛了許久,她渾身都酸疼得厲害。
因為作息紊亂,該來的大姨媽也沒來,只肚子隱隱作痛,就更叫她打不起精神。
康熙頓了下,低頭溫柔親了親方荷的額頭,沒說話。
他知道這混賬如今已經把他放在心上了,雖然不知道多少,他也不想知道為了什么,只要她心里有他就夠了。
他們還有一輩子那么長的時間,可以好好談情說愛,讓感情變得更深厚……
結果他這里眼神剛溫柔得開始拉絲,方荷就格外嫌棄地去推他,手沒伸準,啪一下就拍在了他下顎。
“唇都裂開了,刺得人皮膚疼,皇上快歇了那溫柔似水的心吧,我這會兒只能感受到老樹皮!”
康熙:“……”這混賬為什么長了張嘴!
他沒好氣地拍拍她腦袋,不動聲色叮囑,“這幾日朕病著,你就別在這里休息了,免得過了病氣,朕讓梁九功給你收拾好了帳篷。”
“你帶著靜好,在帳篷里好好休息幾日,到底來往的官兵不少,說不準會有漠西的探子出沒,你別到處亂走。”
方荷不想動,“皇上還沒回答我呢,什么時候你才能吃藥啊?”
“我懶得折騰了,您叫人給我尋個榻來,我給您守夜吧。”
她都在這里歇息了一夜,要是傳染也早傳染了,回頭叫靜好給她尋個口罩來就是了。
“朕肯定會好起來的。”康熙沒多解釋,只輕聲道。
“果果乖,別叫朕擔心,朕這里人來人往,這兩日……你在這里不方便。”
方荷本來是沒感覺出異樣,可她跟這男人同床共枕好幾年,對他的異樣了如指掌。
皇帳那么大,就寢的地方和談事的地方并不在一起,還有好幾重屏風層層疊疊隔著,能怎么不方便?
除非這來往的人……都是御前的,或者‘自己人’。
她微微挑眉,“皇上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嗎?”
康熙定定看著她,好一會兒,無奈笑著抬起手來。
“要朕跟你發誓嗎?”
方荷又打了個哈欠,坐起身來,叫靜好進來伺候更衣,出門之前她又轉回來。
“我用膳的時候過來,叫人備著我的膳食,我盯著您吃飯。”
康熙又笑了,這回倒是沒拒絕,若方荷在外頭吃,他還沒那么放心呢。
“行,午膳朕等你過來。”
方荷這才隨著靜好去了旁邊的帳篷,進門后她還是覺得困倦,就又躺下睡了。
直到快午時,方荷才被靜好叫起來。
她洗漱過進了皇帳,發現太子也在。
見到她,胤礽略有些局促地站起身,還算平靜沖方荷拱手。
“蓁娘娘。”
方荷隨口問:“太子試藥試得如何了?”
胤礽含笑回答:“孤昨晚和今晨已經分別服用了兩次金雞納霜,按照太醫覺得能對汗阿瑪的病見起色的藥量,并無不適,下午就可以給汗阿瑪用藥了。”
方荷心里微微松了口氣,“那就好。”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之間再無話可說。
康熙也沒什么力氣說話,只闔眸躺著。
他的模樣比早上方荷走時還要憔悴,嘴唇泛白,臉頰卻升起了兩抹薄紅。
見方荷皺眉看向康熙,胤礽垂眸站起身來。
他小聲道:“汗阿瑪又起了燒,勞煩蓁娘娘照顧著,孤去催一催御醫和陸院判他們,盡快給汗阿瑪用藥。”
方荷點點頭,坐在康熙身邊,握住了康熙的手。
等胤礽出去后,康熙才睜開眼,布滿了紅血絲的丹鳳眸中,飛快閃過一絲心痛和怒火,而后才又恢復了平靜。
他抬頭看方荷,見方荷平靜看著他,鼻尖竟然驀地有些泛酸,像小時候受了委屈時那般。
可小時候他沒辦法對額娘,對阿瑪,對瑪嬤說,如今他卻有了人傾訴。
他反握住方荷的手,輕聲道:“是朕錯了嗎?”才會讓胤礽對他生出那樣的恨意。
方荷沒敷衍他,安靜思忖了會兒,才趴在他床沿回答。
“只要你是真心愛他的,就沒有錯,沒有人天生就會愛別人,哪怕是皇帝也不是無所不能。”
“可是您不是第一次做阿瑪,他卻是第一次給人做孩子,有因才有果,如果他有錯,您也有錯,如果您沒錯,那他自然也沒錯。”
康熙略有些詫異地看著方荷,他還從未從這個層面考慮過,思忖片刻,不由得笑了出來。
自從見到胤礽后,他越來越沉重的心情,因為方荷這番話,倒是輕松了不少。
“朕還以為你不會為太子說話。”康熙捏了捏方荷歪在床沿上的小臉,“你倒是一直都跟別人不一樣。”
他認為方荷會替胤礽說話的時候,她直白說胤礽不會是個好皇帝。
可現在,到了該落井下石的時候,這混賬反倒替胤礽說上話了。
“是是是,您不就喜歡特立獨行的豬嗎?”方荷翻個白眼,叫梁九功送膳進來。
太子可以被廢,但她才不會做挑撥父子感情的事兒,等到將來這位爺想起廢太子的慘,指不定要怎么小心眼跟她算賬呢。
愛新覺羅家的心眼子,大小向來是很有保障的。
康熙被方荷逗笑了。
這混賬倒是什么時候都不忘翻舊賬,還記得上回去哈拉哈河時的事兒呢。
康熙因為病重,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已經好些日子沒辦法好好吃東西了。
方荷來了以后,他怕方荷擔心,也要應對胤礽,強打著精神,也只略多吃了幾口就吃不下去了。
本來方荷因為趕路食欲就不大好,見康熙吃不多,她也沒了胃口,跟著放了筷子。
這倒叫康熙有些擔憂起來,格外緊張地摸了摸她的額頭。
“你是不是不舒服?”
“梁九功,叫陸武寧過來……”
方荷將他的手拽下來,打斷了他的話。
“我沒事兒,就是趕路有點累著了,不都說夫妻連心嗎?皇上你趕緊好起來,我也就好了。”
康熙沒強求方荷診脈,這小老虎能開口給他試藥就已經讓他很震驚了。
陸武寧診過脈后,一定會開溫補方子,她也不愛喝。
他燒得略有些迷糊,撐不住之前,握了握方荷的手,“那你再去好好歇會兒,朕晚膳陪你多用些。”
方荷還是等康熙睡過去以后,看著隱才嘆了口氣,出了皇帳,天邊轟隆隆打起了雷,她胸口有些悶得喘不過氣。
“是不是要下雨了?”方荷有些擔憂,對靜好道。
“草原上一場秋雨一場寒,你叫人跟梁九功說一聲,萬歲爺那里的炭盆多放兩盆,別叫他受了寒。”
靜好言簡意賅應了下來,先伺候著方荷沉沉睡過去,這才出來門,對著角落里躬身。
“蓁主子睡著了,奴婢點了安神香,晚膳之前不會醒。”
趙昌從角落里站出來,低聲道:“好,不管發生任何事,你都在蓁主子跟前守著,萬歲爺口諭,不惜一切保護蓁主子安危。”
靜好跪地應諾,她安靜退回帳篷。
片刻后,碩大的雨點子噼里啪啦砸在了帳篷外頭,遮住了周圍所有嘈雜的聲音,天地間只剩雨聲。
遮天蔽日的大雨中,齊三福端著托盤進了皇帳。
片刻后,隱約聽到一聲悶哼和悶悶的木頭瓷器落地聲,就再也沒了其他聲響。
接著,數個黑衣身影從皇帳內疾走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太醫和太子的帳篷。
半個時辰后,除了陸武寧外所有太醫都被控制在了帳篷內,而太子的帳篷里慢慢流出許多血跡,又被雨水沖刷干凈。
蒼白著臉的胤礽,被黑衣身影壓進了皇帳內,渾身濕漉漉地跪在了御案前的地上,垂著頭像個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
又過去兩個時辰,雨水沒有停的跡象,天越來越黑。
皇帳內燃起第一盞燈時,康熙被梁九功攙著從屏風后頭繞了出來,坐在了御案前。
不用康熙吩咐,除了看守胤礽的趙昌和伺候主子的梁九功之外,所有人就都退出了皇帳。
康熙沖趙昌吩咐:“給他尋個墊子來。”
胤礽像是才發現康熙出來一般,抬起頭,面無表情看著他。
“不必了,汗阿瑪有什么話就這么說吧,兒臣這么跪著挺好的。”
康熙面色比他還冷,可說話還算溫和,“朕這一路北上,一直在仔細回想你我父子二人的過往。”
“你出生時,你額娘沒了,朕也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立你為太子,既是為了不辜負你皇額娘待朕的情意,也是為了穩定國祚,朕確實沒給過你選擇,此為朕之一錯。”
“后來朕時刻以儲君的標準要求你,待你嚴苛多過于溫情,生怕你會因此難過,素日里起居用度,朕都讓人緊著你毓慶宮來,縱得你忘了,朕從來不只是你一個人的阿瑪,此為朕之二錯。”
“朕明知道,索額圖雖勇武有加,卻短視狹隘,比不得索尼半分清明,卻依然任由你與他接觸,為他蠱惑,甚至會暗自為你更親近他而失望,盼著你能信任朕,卻從未與你說過,此為朕之三錯。”
……
隨著康熙虛弱至極的自我反省,原本緊咬牙關,一臉破罐子破摔模樣的胤礽,牙都快咬碎了,卻依然抵擋不住洶涌而出的眼淚。
可他沒吭聲。
康熙說完,也沉默了一會兒,喝了口溫水,聲音漸漸冷了下來。
“保成,愛之深責之切,是任何一個父親都避免不了的通病,但凡你將朕當作你最信任的人,一如你剛出生時,朕待你那般,就不會被索額圖挑撥。”
“你謀害皇嗣,構陷后妃,甚至縱容出了會毀家滅國的蛀蟲,朕對你失望,卻從未想過放棄你,你卻恨不能叫朕死,連皇貴妃都不放過!”
胤礽猛地抬起頭來,死死盯著康熙,突然哈哈笑了出來。
他粗魯地抹掉臉上的雨水和眼淚,一臉嘲諷,“汗阿瑪說這話之前,為何不問問兒臣,兒臣明知是叔爺挑撥,卻依然要受他挑撥?”
“那是因為無論他有多少私心,他都只有我一個依靠!”
他笑得愈發瘋狂,聲音也添了股子恨意,“您讓人將我這個太子高高立在那里,卻又縱容胤褆挑釁我,他一次次對我這個太子不敬的時候,汗阿瑪為什么看不到了?”
“您若真從未考慮過放棄我,又怎么會讓扎斯瑚里氏以后位封皇貴妃,您將皇額娘置于何地,又叫天下人怎么看我!”
“汗阿瑪口口聲聲慈愛,可但凡我能看到一絲希望,都不會像今天這般自尋死路,您又知不知道,我到底對您失望了多少次!!”
康熙點點頭,“這些話在你心里藏了很久了吧?”
見胤礽冷笑不語,康熙依然很冷靜,只是心里的失望越來越深。
“在你心里,朕縱容胤褆對你的挑釁,是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和稀泥,身為太子若是連旁人的挑釁都無法解決,你又要如何面對朝堂的爾虞我詐?”
“你覺得,朕先前幾番逼迫你,是容不下你這個太子,我對皇貴妃母子的寵愛,是為了讓他們代替你,所以你先下手為強,是吧?”
康熙也來了氣,劇烈地咳嗽起來,卻揮開梁九功過來拍打的手,重重拍了下桌子。
“別人做什么都是錯,你心里只有委屈,你當自己還是三歲孩子?還是你以為做皇帝就不用受委屈了?”
“你只看得見做皇帝的風光,任何挫折都視作折辱,即便朕若如你所愿,你做了皇帝,這天底下的事,文武百官,都會有讓你不如意的時候,你是打算殺光所有人,葬送祖宗的基業嗎?”
胤礽依然不說話。
康熙的目光徹底冷了下來,“朕看你就是從小被人捧著,從未嘗過跌落神壇的滋味,才會縱得你一有不如意,就怨天尤人,理智全無。”
胤礽嘲諷地笑了笑,低下頭去:“汗阿瑪說什么都行,您這回誆騙我過來,不就是為了廢掉我——”
“誆”的一聲,康熙怒而踹翻了御案,驚得胤礽往后仰了下,跌坐在地,更加狼狽。
康熙慢吞吞站起身,冷厲睨向胤礽,字字如刀。
“朕若想廢了你,在你第一日收買成輝的時候,就可以將你幽禁在熱合行宮,以謀逆罪下旨!”
“你以為自己能掌控京郊大營和步軍衙門,卻沒有任何人站出來反對,是朝中那些大臣們都被你嚇住了?”
“叫你來之前,朕還盼著你能明白朕的苦心,可如今……朕確實后悔給了你這么多機會!”
胤礽瞳孔猛地一縮,徹底愣住,所以他跟那拉成輝的來往,都在汗阿瑪的掌控之中!
他眼底藏不住的恨意更深了些。
所以汗阿瑪就一直跟看跳梁小丑一樣,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他往里跳,好名正言順廢了他這個太子,給胤袆讓位!!
康熙自然發現了胤礽那幾乎執拗的恨意,知道自己說再多也無法叫鉆了牛角尖的胤礽清醒,也失了跟他說更多的念頭。
他緊抿著薄唇,揮揮手,讓趙昌先將胤礽帶下去。
“將這畜生看守在自己帳篷里,沒有朕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出!”
趙昌立刻上前鉗住胤礽,將他壓了出去。
簾子都還沒放下,康熙驀地一口血噴了出來,面如金紙往后倒。
梁九功驚得眼前一黑,趕忙過去接住康熙,驚呼出聲——
“快!叫御——快叫陸院判過來!”
胤礽到自己帳篷門前,聽到些許動靜,冷漠地轉過頭看著皇帳那邊的動靜,心里的嘲諷更甚。
汗阿瑪為了算計著名正言順廢掉他,果然是煞費苦心,可這些都與他無關了。
大不了他陪葬就是,反正他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胤礽眼神中的亮光和瘋狂都如死灰般一點點熄滅。
等方荷再醒過來,帳篷內黑得連人影都看不清。
她渾身軟綿綿地起身,問掌燈的靜好——
“什么時辰了?”
靜好低聲回話:“回主子,酉時過半了。”
方荷捂著越來越悶的胸口,納罕地坐起身。
“都過了晚膳的時辰,你怎么不叫我?”
“若是耽擱了皇上用膳——”
她話音突然頓住,猛地抬頭看向靜好,“太子動手……不對,你給我下藥了?”
方荷畢竟身邊有福樂在,聽福樂念叨過中毒和迷香那些的反應,是怕方荷遇到突發狀況反應不過來,被人算計了。
這會子她渾身無力,甚至頭疼欲嘔,分明是中了迷香后的反應。
靜好跪地,“回主子,奴婢遵萬歲爺旨意,想讓您多睡會兒,用了些安神香。”
方荷面色鐵青,一句話都不想跟靜好多說。
以她對那狗東西的了解,不想讓她聽到動靜,一定是在以身犯險,做會讓她生氣的事情。
她迅速起身,都顧不得洗漱,就要出門往皇帳沖。
靜好趕忙攔住她,面色為難,“主子,萬歲爺這會兒誰都不見。”
方荷冷笑,“那我就看看,誰敢攔我!”
她轉身回去取了自己的馬鞭,氣勢如虹地……軟著腿往皇帳去。
到了皇帳跟前,李德全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挨了方荷一鞭子,只轉身避開臉的功夫,就叫方荷沖進去了。
李德全:“……”干爹,兒子盡力了,這祖宗他真攔不住。
梁九功聽見動靜迎出來,看到方荷手里的鞭子,一句話都沒敢說,就趕緊退進去,跪在地上護好了臉。
就,多說一個字,都是對鞭子的不尊重,皇貴妃的怒火還是留給皇上自個兒解決吧。
但康熙又昏迷了過去,陸武寧正在給康熙針灸。
方荷忍著心里突如其來的暴躁和因為下雨潮濕泥腥味引起的不適,黑著臉坐在一旁等著。
等陸武寧收了針,她才問:“萬歲爺怎么樣了?”
陸武寧偷偷看了眼方荷手邊的鞭子,格外恭敬道:“回蓁皇貴妃,萬歲爺方才怒急攻心,吐出了一口淤血,反倒叫先前因為郁結散不出去的風邪散出來了些,是好事。”
“臣已經給萬歲爺服用了金雞納霜,只要回頭不再起燒,慢慢養半個月,皇上應該就能痊愈了。”
方荷冷冷點頭,看向梁九功:“皇上為何給我下安神香?”
陸武寧心頭一顫,原來先前皇上要的安神香是給皇貴妃的??
梁九功也偷偷看了眼那火紅的鞭子,小聲道:“主子爺本是打算叫張子欽用假藥,暗中服用金雞納霜,看看太子還有沒有同黨……”
陸武寧眼前發黑,身體都快要打擺子了,恨不能這會子就沖出去,這是他能聽的嗎?!
方荷卻沒在意陸武寧,只問:“為什么又改了主意?”
“張子欽在皇上吩咐御膳房替您準備的藥膳里,下了會令人衰弱的毒……是太子令齊三福送過去的。”
所以主子爺才會控制不住震怒,直截了當將太子拿下,又因為太子的冥頑不靈被氣吐了血。
但話不能這么說,梁九功只委婉道:“太子誤會了萬歲爺的苦心,一時左了心思,把萬歲爺給氣著了——蓁主子??”
見方荷起身就往外走,梁九功趕忙起身,“您這是去哪兒啊?”
“去太子那里。”方荷平靜道。
“看來用皇上的法子跟太子說不通,他好歹叫我一聲蓁娘娘,我去跟他說。”
梁九功感覺出不對來,頭皮一陣陣發麻,努力攔著。
“蓁主子喜怒,萬歲爺吩咐過,沒有他的旨意,不許任何人進出太子的營帳——”
他剛說完,一扭頭,就見康熙睜開眼,沖梁九功微微點頭,然后又迅速閉上眼。
怎么說呢,這會子胭脂虎明顯發威了,用一個不孝子來替老子擋一擋,康熙一點都不心疼。
梁九功噎了口氣在嗓子眼,對上方荷不善的眼神,干笑了聲,努力逼出一個諂媚的笑來。
“——但蓁主子您例外,蓁主子您隨意,蓁主子仔細著腳下,奴才給您打傘。”
方荷:“……”
她若有所思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康熙,冷笑一聲,就提著鞭子出了皇帳。
康熙這才睜開眼,忽略了麻木閉著眼裝死的陸武寧,他眼底多少有些遲疑。
他也知道,胤礽不適合繼續做太子,但畢竟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他能看得出胤礽的死志,不愿眼睜睜看著那孩子走向死路。
如今又正值跟噶爾丹交戰,也實在不適合大動干戈廢太子,引得朝堂動蕩。
他只盼著方荷能以她的方式叫胤礽醒悟過來,別做傻事,等到打完了仗再處置此事。
可他忘了自己說過的話,計劃永遠沒有變化快。
沒過多會兒,梁九功就從外頭沖了進來,甚至顧不得康熙,就去拽陸武寧。
“快!快!見血了!”
康熙愣了下,不算意外地慢慢坐起身,“胤礽被打狠了?”
梁九功急得跺腳,“是蓁主子見血了!蓁主子都還沒……”來得及動手呢,就捂著肚子暈了過去。
他話還沒說完,康熙就從床上翻身坐起,踉蹌著大跨步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