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歡愛除夕夜,三清道祖前……
車外沒人回應, 只傳來赤麟衛的呵斥聲:“退后!都退后!”
但這呵斥完全沒起到作用,嘈雜的人聲迅速將他們淹沒——
“亂臣賊子!滾出京都!”
“亂臣賊子!滾出京都!!”
“謀逆之罪!按律當斬!!”
斥罵聲山呼海嘯般向他們襲來,聽清他們在說什么的一瞬間, 祁雁瞳孔微縮,下意識抿緊了唇瓣。
剛起來的興致瞬間熄滅, 苗霜臉上笑容淡去,神色不悅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重新系好腰帶。
赤麟衛還在試圖維持秩序,呵責聲夾在人群的斥罵當中,顯得微弱又無力。
車廂外壁突然傳來雨點般密集的聲響,憤怒的民眾向他們扔來爛菜葉子和臭雞蛋,有的砸中了拉車的馬,受驚的馬匹連連退后,發出陣陣嘶鳴,車夫奮力拽緊韁繩,也被丟來的東西砸中, 不得不抬手去擋。
暴怒的赤麟衛拔出了刀,膽小的民眾驚慌后退, 有不畏死的依然直沖上前,整個場面頃刻間亂成一團,尖叫怒罵人聲馬嘶,在這祥和繁盛的晏安城街頭直上云霄。
祁雁搭在膝頭的雙手緊攥成拳,手臂上青筋根根凸起,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 身體微微顫抖,不知是怒是悲。
苗霜向他看來。
可僅僅幾秒鐘的時間,他緊繃的身體又慢慢松懈下來, 他呼出一口氣,再睜眼時,所有情緒都被藏進了幽暗井底,那雙漆黑眼眸平靜如一灘死水。
苗霜皺了皺眉。
馬車被人群堵在這里停滯不前,祁雁垂著眼簾,并不打算開口催促,最終竟是后車的祝公公率先忍不下去,掀開車簾破口大罵:
“刁民!你們這群刁民!混賬東西,誰給你們的膽子在這里攔路惹事!”
一片扔過來的爛菜葉子剛好拍在他臉上,祝公公滿臉肥肉亂顫,一把薅掉爛菜葉子,已是怒不可遏,憤怒地命令那些赤麟衛,本就尖細的嗓子幾乎破音:“你們這些廢物東西!到底還在等什么?!快把這些刁民拖下去砍了!”
赤麟衛們也很為難,他們收到的指令僅僅是護送祁雁出城,陛下還特意強調,祁雁身為罪臣,民眾有非議很正常,他既是任君,斷不可讓禁軍當街砍殺百姓,如果真遇到民眾攔車,還是要和平解決方為上策。
因此赤麟衛們只是拔刀,卻不敢真的砍人,民眾們發現他們在虛張聲勢,更加不怕了,甚至有人膽敢往那刀刃上撞,赤麟衛不得不將刀刃朝向自己。
“這晏安城還真是民風淳樸啊。”苗霜忍不住陰陽怪氣了一句,撩開車簾向外看去。
祁雁想要制止他,苗霜的容貌異于常人,萬一被發現他是苗疆大巫,情況只會更糟,漢人本就看不起異族蠻夷,這京城之中的百姓,更是眼高于頂,加上苗疆反叛才平息不久,兩族積怨被引爆,苗霜這個時候現身,只怕會讓那些百姓沖上來把他們的車拆了。
連皇帝賜婚都沒公開說明他這位“夫人”的身份,讓他出任黔州觀察使,也完全沒提到他有親眷隨行,可見此事只得低調,不能張揚。
他正伸出手去要拽苗霜回來,卻看到不知何時落在他頭發上的蠱蝶。
藍色的蝴蝶……和上次他見過的似乎是同一種。
短暫的猶豫,苗霜已經趴在了窗口向外張望,祁雁有點緊張地皺了皺眉,順著車簾的縫隙向外望去,卻發現那些民眾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苗霜,還在群情激憤地朝他們扔東西。
這幻術竟如此詭異,難道當初他也是通過這樣的方式騙過了他的眼睛,混在那些俘虜中潛進了京都嗎?
苗霜看熱鬧似的望著外面的人,馬車外人山人海,他都不知道晏安城居然有這么多的民眾,赤麟衛們架起的防線快要被人群沖散,威風的重甲鐵衛也猶如螳臂當車。
忽然,一個雞蛋正朝著他面門砸來,苗霜抬手想將它打落,袖中的白蛇卻比他更快,猛地竄出來張開血盆大口,精準無誤地將雞蛋銜進嘴里,吞入口中。
“……”苗霜十分無語地看著它,嫌棄道,“臭雞蛋你也吃?是我平常餓著你了?”
白蛇將雞蛋咽了下去,用無辜的小豆眼和他對視,雞蛋的痕跡順著蛇身慢慢滑落。
“什么,竟是好的?”苗霜不禁哂笑,“真是一群愚民,連雞蛋的好壞都分不清。”
白蛇就在這里吃起了熱情的京都民眾送來的雞蛋自助,苗霜環視四周,忽然發現了幾個熟悉的身影。
身著青衫的儒生揮舞著拳頭,激動地沖在最前面,喊得滿臉通紅:“祁雁反賊!按律當斬!株連九族!罪無可赦!他憑什么還能做官!殺祁雁!誅反賊!”
“殺祁雁!誅反賊!”
“殺祁雁!誅反賊!!”
祁雁別開眼,已經不愿再看,也不想再聽。
苗霜看著那好像被祁雁殺過全家的儒生,冷笑道:“這么愛逞口舌之快,那就讓你口舌生瘡如何?”
正在這時,人群中又傳來另一陣騷亂,有人拼命從后方擠上前來,想要捂住他們的嘴:“住口!都給我住口!祁將軍不是反賊!你們這群愚民!蠢貨!”
苗霜饒有興味地看向他,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敢向著祁雁說話。
那青年憤怒地和周圍的人撕打起來,可惜寡不敵眾,衣服都快被撕爛,臉上、手上到處是被人抓出的血道子,可即便這樣他也沒退縮,還在聲嘶力竭地大喊:“祁將軍為國為民!你們憑什么說他是反賊!沒有祁雁,你們全都是狄歷鐵蹄下的亡魂!你們這群畜牲!你們有什么資格罵他!都給我住口!”
這邊發生的沖突很快引起了赤麟衛的注意,他們正愁找不到合適的人砍個頭示威,這現成的倒霉蛋就送了上來,離他最近的赤麟衛立刻上前,一把將人從人群中扯出,高聲怒斥:
“大膽刁民!竟敢當街沖撞命官車駕!”
被他抓住的青年一臉震驚,似乎不明白明明這么多人都在沖撞命官車駕,為什么偏偏只抓他一個。
苗霜神色一冷。
祁雁深黑眼眸中隱隱浮現出痛色,他現在甚至沒辦法救下這個人,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在面前發生。
才剛壓下的憤怒再次自心底升起,夾雜著難以形容的無力和不甘,因為過于用力,手中的茶盞被生生捏出一絲裂紋,頃刻間四分五裂,鋒利的瓷片割破手掌,滾燙的茶水順著手臂灑淌下來,他卻好像全無所覺。
這便是他守護了十幾年的大雍嗎……
這便是祁家三代用血鑄造的盛景,邊關將士們用命換來的繁榮。
京都的百姓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不利的消息都被阻攔在了高高的城墻外,哪怕大雍現在群狼環伺,邊境岌岌可危,晏安城的百姓們卻還活在繁華盛世的美夢當中,拿著這些窮人連吃都吃不起的雞蛋蔬菜,毫不猶豫地來砸他的車馬。
祁雁只覺這一幕荒謬至極,以至于低低地笑了起來,赤麟衛憤怒的斥罵傳入耳中:“公然沖撞朝廷命官,大逆不道,斬首示眾!”
祁雁痛苦地偏過頭去,閉上了眼。
可耳朵卻沒有捕捉到斬骨切肉之聲,祁雁頓了一下,驚疑不定地再次向外望去——
青年被赤麟衛粗暴地按倒在地,他哪里是這群重甲鐵衛的對手,甚至沒有時間為自己辯白,只看到鋒利雪亮的刀刃出鞘,照著他的脖頸直直砍下。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盡管嚇得渾身發抖,依然將脊背跪得筆直。
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可預料中的疼痛卻并沒有到來,等了幾秒,他忍不住睜開眼睛,只見到那雪亮的刀刃擦著他的脖頸砍過,卻沒有傷到他一根頭發。
他不明白堂堂赤麟衛怎么會砍偏,下一秒,卻見那將他“斬首”的赤麟衛將手伸向刀刃揮砍處,煞有介事地從虛空中抓起一顆“人頭”,高舉過頭頂:“逆賊已死!誰敢上前!”
青年:“……”
原本還激憤不已的人群突然爆發出刺耳的尖叫,驚恐萬分地看著這“血腥一幕”,爭先恐后奪路而逃。
“馬驚了!馬驚了!都給我讓開!滾開!”
馬匹的嘶鳴淹沒在人群的驚叫聲里,許多人因為推搡而倒地,又被來不及避讓的人群踩踏,尖叫哭嚎呼喊怒罵之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青年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劫后余生的恐懼讓他渾身癱軟,他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個赤麟衛,對方還在舉著他的“人頭”四處示威,似乎完全沒發現他還活著。
青年顫抖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懷疑自己已經死了,可這顆腦袋又確確實實還在他脖子上,沒有一滴血。
人群散去,停在他身邊的馬車也重新動了起來,他忽然看到一只藍色的蝴蝶從他身邊飛過,翩然飛進車窗,落在白皙的指尖。
白發赤眸的苗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在匆匆一瞬的對視間沖他比了個口型:“有勇無謀,難堪大任。”
馬車從身邊駛過,掀起一陣涼風,車簾落下,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覺。
驚魂未定的青年呆坐在地,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而在他身后不遠,剛從人群中逃脫的青衫儒生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幾個同伴眼睜睜看著他嘴上起了一串燎泡,慌張地問:“周兄,你怎么了?”
青衫儒生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來,早已潰爛透的舌頭也隨著這口血吐在了地上,他驚恐萬分地掐住同伴的肩膀,想問問他們自己怎么了,嘴里卻咕嘟咕嘟地冒出血泡,喉嚨里發出“啊啊”的聲音,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儒生們嚇破了膽,尖叫著后退:“啊啊啊啊周兄——!!”
晏安城街頭發生的鬧劇終于落下帷幕。
被踐踏至死的百姓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路上,很快有人拖走了尸體,清掃干凈路面上的鮮血,繁華的晏安城重新變得寧靜、祥和。
*
馬車順利出城后不久。
苗霜向后面望了一眼,發現那些赤麟衛并沒有跟上來,只將他們護送出城,便原路折返。
還好季淵沒讓這些人一路護送他們去苗疆,不然的話,他恐怕要忍不住在路上把他們全殺了。
一群狗仗人勢的東西。
苗霜坐回座位,就聽到祁雁問:“你剛剛救下了那個人?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想救就救,想殺就殺,看不慣這些家伙仗勢欺人,隨便給他們添點樂子罷了,放心,不是因為……”
話到一半,他突然發現桌上的茶盞少了一個,緊接著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和祁雁鮮血淋漓的掌心。
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極為不悅,皺了皺眉:“你在搞什么?把車廂里弄得這么亂,誰來打掃?”
祁雁抿了下唇,彎腰要去撿碎瓷片,卻被苗霜抓住了手,沉著臉色給他處理傷口。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祁雁又問,“那些百姓和赤麟衛,全都被你的幻術騙過去了?”
苗霜沒答,只沉默地幫他挑掉了扎進傷口里的碎瓷,又掏出治療燙傷的藥粉,一點點撒在他手心和手臂上,并給他纏好繃帶。
他不說話,祁雁也沒再追問,正要收回手,余光卻掃到停在車廂壁上的藍色蠱蝶,不禁心里一沉,感覺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秒蠱蝶消失,眼前的幻術也解除,才看到苗霜哪有給他處理傷口,分明是按住了那粒嵌進掌心的碎瓷,狠狠往他肉里捻去!
遲來的劇痛讓祁雁倒抽冷氣,只見苗霜怒極反笑,陰惻惻地揚起唇角:“我之前跟你說過什么?除了我沒人能弄傷你,包括你自己,這才過去多久,將軍就忘得一干二凈了?既然將軍忘性這么大,那我就把這東西徹底埋進你肉里,讓你日日疼,時時記得,你看可好?”
鋒利的瓷片不斷割開祁雁的皮肉,卻也同時割破了苗霜的手指,鮮血泉涌般汩汩往外冒,殷紅刺目,一時竟分不清究竟是誰的血。
祁雁方才不小心捏碎了茶杯,自己卻也沒注意,現在他自知理虧,只得先認輸再說:“為夫錯了。”
苗霜指尖一頓。
這四個字怎么聽怎么怪,怪得他眉頭直皺,心頭的火氣卻莫名消了大半,只得冷哼一聲,放過了他。
那粒碎瓷已經完全被他按進肉里,他摸出骨刃,在火上烤了烤,干脆利落地將碎瓷挑了出來。
原本不大的傷口因這一番操作變得嚴重了許多,苗霜又給他敷藥包扎……祁雁看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幕,總感覺自己還在幻覺中。
又在車廂里找了半天,確定沒再看到那只藍色的蠱蝶,這才收回自己疼痛不已的手,放下心來。
兩人誰都沒再開口,車廂里安靜了一會兒,苗霜道:“赤麟衛不殺罵你的人,偏殺幫你說話的人,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這場鬧劇,是他送給你的‘踐行禮’。”
祁雁沉默不語。
蠱蟲慢慢爬到了車夫身上,悄無聲息地種下了和來福身上一樣的蠱,苗霜又說:“你被打成亂臣賊子,下獄至今還不到半年時間,京都的風向就已經轉變得如此徹底,這不正常。”
祁雁神色黯淡下來,依然沒有開口。
“那日我跟來福閑聊,他說他自幼聽著你的故事長大,祁將軍是人們口中殺狄人、衛邊疆的大英雄,這樣的思想應該在大雍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十幾年,怎會在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一定有人在背后推動這件事,”他說,“京畿皇城,天子腳下,沒有天子的許可,流言傳不起來,京中所有說書先生都被禁止再說和你有關的書,為你說話的百姓會被拉去砍頭……現在你無論再做什么,都已經沒辦法挽回這一切了。”
祁雁回想起被永遠留在將軍府的祁家祠堂,回想起那牌位上祖輩們的名字,只覺掌心的疼痛不及心頭一毫。
“除非你殺了那個造就這一切的人,”苗霜忽然笑了起來,“將軍,你看那皇城離我們有多遠,你我這一去,可是前途無量,大有可為。”
車夫在寒風中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他都聽到了些什么啊……車里那兩個人就這么明目張膽地談論弒君謀逆?以及,將軍以外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剛剛將軍自稱“為夫”,在將軍府門前,那個叫來福的小廝也喊他“夫人”……難道那就是傳說中陛下賜婚的“將軍夫人”不成?
怎么,將軍夫人,竟是個男的?!
車夫瞳孔地震,冷汗刷刷直冒。
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會不會下一刻就被滅口?將軍和夫人在車里談話,會不會被后車聽到?他是不是該把車趕得再快一點,和后車拉開距離?
車夫嚇得急抽馬鞭:“駕!駕!”
馬車越跑越快,后車漸漸被甩開,快要跟不上了,后車車夫只好也催馬疾行。
可沒過多久,年老體衰的祝公公就承受不了這份顛簸,撩開車簾破口大罵:“跑慢點!混賬東西,你想顛死我?!”
車夫戰戰兢兢,只得重新放慢速度:“是,是……”
晏安城在他們身后漸漸遠去,收縮成看不清的小點,直至徹底消失。
*
一行人就這樣白天趕路,晚上休息,南下赴這三千里的任途,因為有祝公公在,路卻也趕得不快,時走時停。
為了避免晏安城門百姓攔車的事情再次發生,他們沒有再貿然進城,休息就找最近的驛站,若附近沒有官驛,便自費住民驛,或找到些寺廟之類,進去借宿一晚。
走著走著,就到了除夕。
這荒郊野嶺并沒有任何新年的氣息,祁雁本來都把這事忘了,聽到給他們做飯的廚子提起,這才想起來,便讓車夫早早結束了今日的趕路,找個地方過夜。
“將軍,前面有個道觀!”車夫和小太監探路回來,“好像還挺大的,不如我們就在這里落腳吧?”
祁雁點了點頭。
車夫將馬車趕進去,苗霜掀開車簾,卻沒感覺到附近有人,通往道觀的路也十分破敗,地上的磚石碎了不少,一不留神就卡住了車輪。
車夫在前面趕,兩個小太監在后面推,好不容易才把馬車開進去。
天色已經晚了,道觀里烏漆麻黑的一片,車夫挑了燈籠,四下張望,被寒風一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這地方……是荒廢了嗎?怎么一個人都沒有,怪嚇人的。”
兩個小太監扶祝公公從車上下來,祝公公金貴的身體哪里經得住這般折磨,屁股都顛破了,一下車就痛呼不止,再看一眼這空無一人的道觀,想想他們除夕夜竟要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度過,不禁悲從中來,叫罵連連。
但并沒有人理會他。
這些天來祝公公日日如此,大家也都習慣了,任他怎樣罵,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苗霜跳下車來,也挑了個燈籠往里走。
這道觀看起來荒廢多時,用來敬香火的大香爐是冷的,上面落了厚厚一層灰,不是香灰,是塵土。
踩著破破爛爛的地磚進了正殿,苗霜一抬頭,赫然和那正對著自己的三清像對上視線。
三尊雕像上都掛滿了蛛網,年久失修,表面斑駁剝落,雕像的臉都快看不清了,卻依然能感覺到大殿中渾厚的道家氛圍,高大的祖師雕像慈祥又威嚴,靜靜地注視著來往之人,注視著在這里發生的一切。
祁雁也轉動輪椅來到殿前,卻被高高的門檻擋住了去路,他正要想辦法從別的地方繞進去,就見苗霜抬起一腳,毫不含糊地踹上早已腐朽的門檻,木屑飛濺。
祁雁:“……”
他們在別人的地盤借宿,還要強拆人家的門檻,是否有些蠻橫無理了?
苗霜踹了一腳,又放了一堆蠱蟲,蛀木頭的蠱蟲窸窸窣窣,眨眼間把門檻啃掉了大半,清理出一條可供輪椅通行的路來。
祁雁連忙后退,生怕這些蟲子把他的輪椅也啃了,等到蟲子們消失在視線中,他才操縱著輪椅進入殿內。
苗霜早已站在了三清像前,手里提著的燈籠成了大殿內唯一的光源。
不知為什么,看到這些雕像的剎那,他心頭泛起微妙的不適感。
或許因為他曾經是魔,對這些仙家的玩意有種與生俱來的排斥,明明只是一些石頭做的死物,卻讓他覺得被人注視般如芒在背。
他又往前一步,腳邊忽然踢到了什么東西,他低頭一看,發現是一個蒲團。
陳舊的蒲團大概是這道觀內唯一沒被灰塵覆蓋的東西,似乎平常還有人在此跪拜,被他一踢離了原位,在地上留下一個淺色的圓痕。
苗霜一愣。
腦子突然毫無征兆地疼了起來,眼前的畫面仿佛出現了重影,一會兒是荒廢破敗的三清殿,一會兒又是整潔莊嚴的三清殿,身著道袍的少年跪在蒲團上,對著慈眉善目的三清祖師虔心叩拜。
意識似乎在這一刻從身體里抽離,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腦子里不斷閃回的畫面,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要將他整個人劈開的劇痛讓他渾身僵硬,模糊的視野中,他努力想要看清那個少年的臉,想要再往前一步,卻無論如何也辦不到。
周遭的聲音離他遠去,渺遠扭曲的記憶中,他又在那少年身邊看到了另一個人,他似乎比少年年長一些,身量高些,穿著和他同樣款式的道袍,同樣跪在了蒲團上——
祁雁抬頭看了看那慈祥平和的三清像,明明這是他第一次來道觀,心里卻有種奇怪的熟悉感。
他說不上這熟悉感從何而來,也沒細想,只覺得拆人門檻的行為十分不禮貌,又看向三清像前的供臺,上面有些耗子啃剩下的貢品,還有個香爐里插著幾炷已經燃盡的香。
這貢品貌似時間還不久,供臺上還有一些零散的香,看起來是新的,應該還能用。
他撿了三炷,伸到苗霜的燈籠里借了個火,就要往香爐里插。
苗霜卻猛地伸手,一把將他手里的香打落,提著的燈籠也脫了手。
“……”祁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燈籠,皺起眉頭,轉過臉來看他,“你發什么瘋?”
模糊的視野里,那年長一些的少年也同時扭頭向他看來,和祁雁的面容重疊在一起。
二者相疊的瞬間,那些怪異的記憶畫面驟然消失了,他還站在這殘破的道觀內,面對著輪椅上疑惑不解的祁雁。
太陽穴一突一突地疼,冷汗慢慢順著鬢邊滑落,苗霜看著他,緩緩后退了一步。
祁雁終于注意到了他的異常,打著燈籠往前探了探,發現他白得嚇人的臉色:“苗霜?”
苗霜沒有回答。
他難以置信地盯著祁雁的臉,好像要在他臉上盯出一個洞來。
剛剛那少年是祁雁嗎?
他究竟是看到了記憶中的祁雁,還是看到了現在的祁雁?腦子里尖銳的疼痛讓他分不清記憶和現實,區分不出真與假。
如果那少年真是祁雁,那另一個又是誰呢?
是他自己?
這怎么可能……
他為何會跟祁雁一起在三清道祖前跪拜,為什么會穿著道袍,為什么會在仙門,如果他沒記錯,那道袍的樣式應該是……
應該是什么來著?
想不起來了,又想不起來了。
他明明見過,明明應該記得,祁雁出身何門何派,他無論如何也不該忘記。
頭痛讓他暴躁,零散破碎的記憶更讓他怒火中燒,他一腳踹翻了三清像前的供臺,上面的東西叮叮當當掉了一地,厚重的灰塵揚起,本就破敗不堪的大殿里變得更加烏煙瘴氣。
“咳咳……”祁雁扇了扇撲起的灰塵,一把拉住苗霜的手,拽著他后退,“你到底怎么了?!”
苗霜被他拽得一個踉蹌,竟徑直撲倒在他懷中,祁雁也有些詫異,把燈籠掛在了輪椅扶手上,緊緊握住他的手腕,只感覺他渾身冰涼,脈搏快得嚇人。
雖然不知道苗霜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他的狀態的確很不對,和命蠱反噬時的樣子有點像,又不完全一樣。
祁雁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聲音,問他:“身體不舒服嗎?”
苗霜沒吭聲,被他拽倒,也不想起來,就這樣坐在了他腿上,用冰涼的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他唇邊吻去。
祁雁皺了皺眉,并不想在這種地方和他親熱,也不理解他腦子里到底怎么想的,為什么隨時隨地都要和他歡好,高興的時候要做,生氣的時候要做,身體不舒服痛得快要死了還要做。
他本能的回避讓本就暴躁的苗霜更加不爽起來,猩紅眼眸直勾勾注視著他,卻好像沒有焦距,眼珠里映著他的影子,又好像不是他的影子。
“憑什么,”他喃喃道,忍不住去掐祁雁喉結邊上的小痣,“憑什么是你……”
祁雁眉頭緊鎖:“什么?”
他不知道苗霜在說什么,苗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只覺心里有股強烈的不甘和怨懟破土而出,在這三清殿里攀升到了極致。
怨恨催使他湊近了對方,狠狠咬住他的喉結,咬住那只皮膚下的蠱蟲,用牙齒用力磨碾。
“……呃!”
巨大的刺激讓祁雁大腦一片空白,劇烈的窒息和瀕死感一瞬間將他沖上頂點,又在對方松口時重重回落。
激烈的心跳快要從胸腔里撞出,祁雁頭皮發麻,顫抖著捂住了那顆變得殷紅的小痣,怒道:“你瘋了!”
苗霜耳邊全是尖銳的嗡鳴,聽不到他在說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唇開開合合,感覺這樣的玩意天生就是該用來堵住的,于是他便也這么做了。
他的嘴唇比平常任何時刻都冷,卻比任何時候都迫切,祁雁甚至沒來得及反應,已經被他強硬地長驅直入。
思緒被那條靈活的舌頭攪成了一團亂麻,腦子里沒由來地冒出奇怪的想法——不知道踹斷三清殿的門檻和在三清像前接吻哪個更不禮貌。
但這樣的想法出現也僅僅是一瞬,因為很快他就來不及再糾結于此,色膽包天的人給了他第三種選項——苗霜伸出手,解開了他的衣帶。
祁雁瞳孔收縮:“不……”
外面傳來祝公公尖聲細氣的呵斥聲:“這是人住的地方嗎?!這床都發霉了,這土能埋死老鼠!你們敢讓我住這種地方,是不是都想被砍頭?!”
兩個小太監苦哈哈地幫他收拾房間,揚起的灰塵又嗆得祝公公咳嗽連連,邊咳邊罵,快要背過氣去。
車夫和廚子在偏殿里生起了火,準備張羅今天的晚飯。
他們此行帶了不少食材,經過城鎮或驛站時也會去補充,寒冬臘月的,沒那么容易壞,廚子清點了一下,感覺夠做一頓豐盛的晚餐。
雖然吃些干糧餅子也能充饑,可今天畢竟是除夕夜,誰都想吃頓好的,道觀里有廚房有灶臺,清理一下能燒火做飯。
但廚子還是不敢私自決定,祝公公那邊正忙著收拾屋子,他還是去問問將軍為好。
將軍和夫人剛剛好像去了正殿,不知道為什么還沒回來,他小跑著去向將軍請示,卻看到——
祁雁的輪椅背對著門口方向,而苗霜跨坐在他身上,縱然看不到他們在做什么,微微起伏的身體卻說明了一切。
廚子雙眼驟然睜大,苗霜也抬起眼簾向他看來,面容在昏黃的燈籠光下晦暗不清,猩紅的雙眸卻格外銳利,猶如蛇的注視。
廚子被嚇了一跳,迅速逃離了現場。
*
祁雁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他明明可以推開這該死的苗人,甚至可以把他打暈,以免他做出這些腌臜荒唐事,可他卻什么都沒有做,什么都沒有制止。
這雙已經治好的手只是扶著他的腰,又或是扣著他的腿,任憑他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
高大的三清像就這樣沉默地矗立眼前,祁雁抬起頭來,感覺他們的面容也籠罩在了陰影中,慈祥平和的雕像突然在這一刻變得極具壓迫感,他自下而上地仰視著,覺得他們下一刻就要向自己倒來。
他似乎在這里做了一件極為背德的事,將自己的骯臟淫|亂悉數暴|露在三清道祖前,玷污了這清雅出塵之地,褻|瀆了高不可攀的大道,道祖沉默的注視猶如無聲的指責,壓得他快要抬不起頭。
于是他低下頭去,伸出了手。
無盡的愧悔與羞恥交雜成另一種極端的情緒,他竟從中獲得了一絲扭曲的快意,以至于他也握住了苗霜,想要和他一起達到這瘋狂荒謬的欲|海之巔。
祁雁深黑的眼眸中暗潮涌動——既然已經荒唐至此,何不墮落得更徹底些?
這個念頭一經出現,便再也無法克制,他沒有去管廚子是否來了又走,沒有去管收拾完房間的祝公公會不會看到他們,最近來道觀上香供奉的人又會不會在今夜回來,甚至不再理會三清重如山岳般的視線,他的眼睛里只剩下苗霜,苗霜的身體里也只剩下他。
掛在輪椅上的燈籠微微搖晃,不知是人影在晃動,還是光在晃動,某個瞬間晃動止歇,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
許久,那爆炸般的白光才從眼前消失,苗霜趴在他懷里,有些疲憊地將下巴擱在他肩頭,他雙目有些失神,懶洋洋地玩著對方烏黑的發梢。
他將手中蹭到的東西抹在了他臉上,親昵地湊到他耳邊,啃了啃他的耳垂,惡劣又高興地說:
“現在你和我一樣臟了,祁雁。”
第24章 第 24 章 為夫幫你揉揉
祁雁胸口微微起伏, 手臂攬著他的腰,一言不發。
余|韻還沒完全過去,他也懶得動彈, 沒有主動抽離,苗霜不起來他就也這么放著, 畢竟那大概是這冷心冷情的苗人渾身上下最熱的地方。
苗霜玩了一會兒他的頭發,終于從他身上下來, 離開的瞬間祁雁微微瞇起了眼,手臂下意識地挽留了一下,這才放任他離去。
兩人整理好衣服,清理干凈痕跡,將擦過污漬的手帕點火燒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祁雁重新束好被他拽散的頭發,抬頭最后看了一眼殿內的三清像,轉動輪椅,頭也不回地離開。
*
道士景行摸了摸癟癟的肚子, 提著油紙包,步履沉重地往道觀走。
今天只賣出去兩張符, 勉強換了兩個燒餅一個雞腿,倒也夠填飽肚子,只是今日除夕,買完晚飯他已經身無分文,甚至沒錢給祖師爺添些貢品。
他唉聲嘆氣地踩著破破爛爛的石板路走進道觀,不知道為什么, 總感覺今天這路更破了……
剛到門口,他忽然停下腳步。
道觀里竟然飄來飯菜的香味,勾得人饞蟲上涌, 他還以為是自己太餓出現了幻覺,狠狠吸了一口,只覺肉香撲鼻,不像假的。
景行不禁兩眼放光——難道是他虔心修行跪拜感動了祖師爺,祖師爺顯靈了不成?!
他激動地小跑上前,徑直沖進三清殿,卻在黑暗中一不小心踩到什么東西,當即滑了個跟頭,手里提著的油紙包也掉在地上。
看清滑倒自己的是半個已經爛掉的蘋果核,景行不禁罵了一句偷吃貢品的死老鼠,趕緊撿起油紙包,心疼地拍了拍,卻發現上面沾滿了香灰。
終于覺出事情不對,他抬起頭來,看清三清殿滿室狼藉,驚叫出聲:“我供臺怎么翻了?!”
偏殿中,祁雁一行人已經圍在火堆邊吃起了晚飯,火上架著一口大鍋,里面還咕嘟咕嘟地煨著肉。
從那道士進入道觀,祁雁就察覺到他的存在了,聽到那句遠遠傳來的驚叫,他不禁將視線投向身邊坐著的罪魁禍首。
踹翻了供臺的苗霜本人表情沒一點變化,事不關己地從鍋里撈了塊肉,又嫌這五花肉太肥,皺著眉把肥肉剔下來丟進了祁雁碗里。
祁雁:“……”
三清殿那邊又傳來驚呼:“我門檻呢?!”
拆了人家門檻的苗霜本人事不關己,從鍋里撈了一勺菜,分辨了半天究竟是土豆還是蘿卜,用筷子戳了戳發現是蘿卜,轉頭又丟進了祁雁碗里。
祁雁皺著眉,好懸才忍住沒說一句“這么挑怎么沒把你餓死”。
那道士從三清殿出來,終于發現了停在院子里的馬車,一扭頭又看到偏殿這邊的光亮,他跑上前,發現了圍爐吃飯的祁雁等人,震驚道:“你們……你們是什么人?!”
祁雁放下筷子,禮貌道:“我們趕路途徑此地,因天色已晚,便找地方投宿,來時觀中無人,還以為是荒廢之所,未經允許私自闖入,還望道長莫怪。”
見他態度溫和,景行也生不起氣來了,咕噥了一句:“原來是借宿啊……”
他視線不由自主地往那大鍋里瞟去,肉皮上的糖色油亮誘人,餓得他肚子咕嚕一聲,趕緊咽下上涌的口水:“那你們也不至于把供臺打翻了吧?我昨天走時還好好的,這里鮮有人至,是你們干的吧?”
祁雁看了一眼苗霜,見他沒有開口的打算,只得替他解釋道:“確是我們的錯,我本想敬兩炷香,可觀內光線太暗,沒看清楚,一個不慎打翻了供臺……道長莫急,等下吃完飯,我們定把東西恢復原狀。”
他聽著道士肚子里傳來的咕咕聲,又道:“今日除夕,相逢也算有緣,道長不妨坐下來一起吃。”
景行本來還在對“上香不小心打翻供臺”這種事將信將疑,一聽到他這么說,頓時被轉移了注意力:“真的?”
“自然。”
祁雁說著朝一旁的小太監遞了個眼色,小太監會意,立刻搬來凳子,又拿了一副碗筷。
都到這份上了,景行也不好再拒絕,接過碗筷坐了下來,還是覺得哪里不對:“供臺我自己收拾就行,不過……你們上香就上香,為什么要拆我的門檻?”
還是拆了一半的那種,剛才他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消失的一半在哪。
祁雁抱歉道:“是我行動不便,三清殿的門檻又太高,我進不去,夫人一時情急就幫我拆了門檻,給道長帶來的損失,我們愿照價賠償。”
景行這才注意到他坐著的不是普通椅子,而是輪椅,不禁心頭一驚,為自己的斤斤計較感到愧疚。
而祁雁已經從包袱里摸出了銀子:“道長看這些可夠?”
“不不不用,”景行連連擺手,雖然他的確身無分文,雖然這些銀子足夠他吃喝不愁地快活好一陣,但他還是堅定地把銀子推了回去,“師父他老人家還在的時候,總是教導我要鋤強扶弱,我怎么能收你們的銀子呢,這道觀建成至今已有百年,許多木頭都糟了,拆了就拆了,沒什么的。”
祁雁笑了笑,也沒再堅持,收起了銀子,又遞給他一塊餅:“不知道長怎么稱呼?”
苗霜忽然向他們投來目光,視線在他被道士碰過的手上描了個邊,又看向他微揚的嘴角,眼神不善。
“我道號景行,你叫我景行就行,”景行謝絕了他的餅,打開油紙包,“我這有——雞腿要嘗嘗嗎?”
祁雁看了看那雞腿上沾到的一點香灰,婉拒道:“不必,道長吃吧。”
景行毫不在意地啃起了已經涼透的雞腿,又從鍋里舀了碗菜,邊吃邊問:“你叫什么名字?”
“鄙姓祁,單名一個雁字。”
“祁雁?”
怎么感覺這么耳熟呢?
景行再次打量起這一行人——一個殘廢,一個太監,還有一個……
白發赤眸……他從沒見過這樣奇特的樣貌,好看是好看,卻莫名讓他覺得不太舒服。
這人慢條斯理地吃著飯,時不時把不愛吃的丟到祁雁碗里,挑剔極了。
等等。
剛剛祁雁說“夫人”……除了他,這里好像也沒誰符合這個特征。
啊?男夫人?
景行一臉震驚,或許是他的視線停留太久,引起了苗霜的注意,后者抬起頭,向他看來。
對視的剎那,景行手腕上掛著的銅錢毫無征兆地燙了起來,燙得他倒抽冷氣,差點把碗扔了,趕緊把東西扯下來塞進袖子。
“道長怎么了?”祁雁問。
“沒、沒什么。”
景行勉強笑了笑,心臟砰砰直跳。
這銅錢是師父給他的,讓他防身用,說關鍵時候能保他性命,他戴了十幾年,哪怕是去兇宅給人做法驅邪,銅錢也沒有過任何反應,他還以為是師父騙他。
這幫人到底什么來頭……
苗霜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這道士看上去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出頭,倒似乎真有些本事。
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吃飯,很快,其他人陸續吃好了,兩個小太監扶著祝公公回房休息,偏殿里只剩下他們三個。
景行用了一整頓飯的時間來想祁雁到底是誰,終于,他錯愕抬頭:“祁兄難道是……那個祁雁祁將軍?”
祁雁頓了下,沒想到一個道士也知道他:“是我。”
景行:“……”
他這銅錢不燙才怪啊!
一個常年征戰沙場的大將軍,手上不知道沾過多少鮮血,刀下不知道有多少亡魂,倒也不一定是因為那位夫人……呃?
一條通體雪白的小蛇不知何時爬到了苗霜肩頭,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下了主人投喂的肉。
幾只蝎子環繞在他腳邊,撿些他掉在地上的餅渣。
景行:“…………”
一個殺氣沖天的將軍,一個渾身毒物不知底細的將軍夫人,看來今日不是祖師爺顯靈,是煞星索命來了!
早知道他就應該聽師父的,沒事別亂吃別人的飯,這下好了,萬一牽連進這倆人的因果,他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景行腿肚子開始發軟,有點想逃了,趕緊吃完最后一口飯,沖他們道過謝便放下碗筷,以收拾供臺為名逃回了三清殿。
站在三清祖師的雕像前,他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點,才把倒在地上的供臺扶正,點燃燭臺,就聽見身后傳來幽幽的一句:“道長。”
景行嚇了一跳,差點原地給他下跪,欲哭無淚說:“求你們放過我吧!是我不該斤斤計較,我給你們賠禮道歉還不行嗎!”
“道長在說什么呢?”苗霜笑吟吟地走上前來,“是我有一事相求。”
景行心說你敢求我也不敢應啊,苗霜卻不管他答不答應,自顧自道:“都說醫者不能自醫,我雖為毒醫,卻治不了自己的病,我時常覺得記憶有缺,卻想不起究竟遺忘了什么,硬想便頭痛難忍——不知道長可有辦法?”
景行咽了口唾沫,他實在很不想幫這個忙,可看對方真心相求的樣子,又狠不下心來拒絕。
積善行德總講究一個緣分,這飯也吃了,不好不幫。
于是他道:“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可以幫你卜一卦看看。”
“道長請。”
“來這邊坐吧。”
景行找了張桌子,掏出三枚銅錢,開始卜卦問靈。
他在心中默念,將銅錢拋出,讓它們落在桌上。
反復問了幾次,越問他眉頭皺得越緊,表情也越來越沉重。
苗霜并不催促,安靜站在一邊。
景行卜問了許久,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雖然問出的結果很離譜,但他相信自己沒卜錯,這人記憶有缺時常頭痛的原因,并非他有什么疾病,而是魂魄有損。
可看他言談舉止和常人無異,又不像魂魄有損的樣子,魂魄有損的人應該根本無法降生,或者降生也是個傻子。
他的魂魄似乎被誰補過了。
景行從沒見過這樣的道法,即便是師父也辦不到,他不知道那個給苗霜修補魂魄的人是何方神圣,但理智告訴他,他不能對苗霜說實話。
否則只怕會泄露天機,招致禍患。
思考了一會兒,他突然起身,在三清像下東摸西找,終于找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盒子,十分不講究地用袖子擦了擦,把盒子遞給他:“這是師父留給我的,有安心定神之效,你要是覺得頭痛,就把它點上,這根香能燃很久,每次不要聞太多了,頭不疼了就把它吹滅。”
苗霜看了看盒子里那根孤零零的香,略感失望。
這道士果然還是太嫩了,安心定神的藥他隨手一配就能配出一大堆來,倒也沒什么用處。
但求都求了,還是收著吧。
他沖對方拱了拱手:“多謝。”
然后轉身就走。
景行看著他的背影,感覺心在滴血。
師父留給他的東西本來就不多,那香可是最后一根了,怎么不給錢啊!
苗霜走到門口,看見少了一半的門檻,這才想起什么來,隔空拋給他一錠銀子:“應該夠了吧?”
景行大驚:“這也太多……”
苗霜已經走遠了。
景行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心情復雜。
收了太多錢,他實在良心難安,想再做點什么配上這價格,于是他又給那位祁將軍也算了一卦。
之前祁雁造反一事他也略有耳聞,當時他就卜過卦,卦向告訴他,祁將軍是被冤枉的。
聽說他回到京都就被下了大獄,現在坐輪椅,想必也是那時造成的傷勢,一個征戰四方的大將軍落得這種下場,誰也不愿意見到。
要是卦象好就告訴他,哪怕只是吉祥話也能寬慰人,要是卦象不好,那就算了。
卻沒想到,這回算出的卦象比剛剛給苗霜算的還要驚人——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
景行心臟狂跳不止,急忙把銅錢收了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自四肢百骸浮上,他意識到自己可能窺探了什么不該窺探的東西。
甚至那只是這卦象中最浮于表面的一層,至于更深的,他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了。
就像是這除夕夜有云無月的夜空。
*
吃完飯,小太監也已經幫苗霜他們收拾好房間,雖然屋子里還是有股揮之不去的霉味,但湊合睡一宿還是沒問題的。
兩人先后洗了個熱水澡,洗去一天趕路的疲憊,苗霜懶洋洋地躺了下來,昏昏欲睡。
這床實在有些小,祁雁只能跟他擠一擠,苗霜被他擠到一邊,有些不快,卻也懶得跟他計較。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祁雁問:“頭還疼嗎?”
“嗯?”苗霜睜開眼,“你耳朵還真好使。”
他在三清殿跟景行說話,離那么遠,這家伙居然聽見了。
“所以還疼嗎?”祁雁又問。
苗霜有點不耐煩他的追問:“疼又怎樣,不疼又怎樣?”
“我的意思是……”祁雁抿了抿唇,“如果還疼的話,為夫可以幫你揉揉。”
第25章 第 25 章 夫人總看別人做什么?
苗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這種話居然能從祁雁嘴里說出來, 真是太陽從北邊出來了。
雖然他腦袋早已經不疼了,可姓祁的主動要伺候他,他也沒拒絕的道理, 沖他一挑下巴,示意他按。
祁雁往床頭靠了靠, 一只胳膊繞過他,輕輕給他按起了太陽穴:“所以在三清殿時你突然發……失控, 是因為頭疼?”
苗霜閉上眼,嗯了聲。
“你和那道士說你記憶有缺,想不起從前的事,為什么會這樣?”
“我要是知道,就不會去問他,”苗霜道,“不過,大抵和當年那場大巫選拔有關。”
他自然不會和祁雁說實話。
祁雁不記得他,不記得自己身為泊雁仙尊的一切, 那他就沒必要提這個世界以外的任何事,不破壞一個世界的運行規律是修真界約定俗成的規矩, 硬把不屬于這里的東西牽連進來,很有可能造成這個世界的崩塌。
更何況這是個書中世界,可能更脆弱些。
祁雁疑惑道:“大巫選拔?”
當時他并沒打探到這方面的消息,關于大巫的一切都很神秘,他只知道他善用毒蠱,在苗寨中很受敬重, 除此以外一無所知。
“根據什么而選?能者為之?”他問。
“能者為之?”苗霜嗤笑了一下,“大巫都是從小培養,參與選拔的不過一些垂髫小兒, 哪來的什么能與不能,選拔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只需要得到蠱王認可。”
他說著抬起手臂,露出纏繞在手腕上的白蛇:“別看它這副蠢樣,當年也是在蠱王之爭中勝出了的,所為蠱王之爭,就是把無數種毒物放進同一口大缸里,讓它們自相殘殺,誰能活到最后,誰就是蠱王。”
“至于如何得到蠱王的認可,只需要伸出手,被它咬上一口,在所有被蠱王咬過的孩子中,能承受得住毒素活下來的那個,就是大巫。”
祁雁:“……”
他萬萬沒想到“大巫選拔”的真相竟是這樣,讓幾歲的幼童被毒蟲噬咬,只為篩選那萬中之一,其他人全部成為犧牲品,這是何等的惡毒殘忍,將人性肆意拋棄踐踏。
他擰緊了眉頭,聽到苗霜又說:“我雖是那個活下來的幸運兒,但因為承受了過量的毒,很長一段時間都處在神志錯亂的狀態,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隨著年齡增長,身體逐漸習慣了承受毒素,這種狀況才慢慢緩解。”
“只是那段時間的記憶依然沒有回來,依稀記得我成為大巫后,父母就被款首殺了,因為他不允許我聽別人的話,記得幼時所有的玩伴都在大巫選拔中死去……可我卻不記得他們的臉。”
“家人、朋友……這些東西都離我太遠了,大巫之所以能馭使毒物,只因為大巫即是毒物本身,大巫甚至不算個人,大巫就只是大巫。”
苗霜半真半假地說著,這些都是他從原主混亂的記憶中提取出的信息,倒也不算撒謊,雖然這些和他本人無關,但不知為什么,他竟有種莫名的感同身受。
祁雁為他按揉太陽穴的手早已停住,神色復雜地看著他,內心難免涌起了幾分憐憫。
他大概知道苗霜這古怪的性子是從何而來了,明明是個人,卻被當成毒物培養,從小就忍受非人的折磨,眼睜睜看著親人和朋友死在面前,心志脆弱的恐怕早已選擇自我了斷,而苗霜居然順利長大了,只是性子有點乖張瘋癲。
任誰經歷過這種事也沒法不瘋。
祁雁沉默良久,再開口時,嗓音變得有些低啞:“所以……”
他欲言又止,苗霜翻了個身,往他懷里靠了靠,好像知道他想問什么似的:“放心,附近沒人。”
“所以你才這么恨款首?”祁雁低聲問,“所以你最后沒有幫他。”
“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
“嗯?”
“他確有野心,可惜努力錯了方向,南照小國,彈丸之地,不成氣候,”苗霜理直氣壯地說,“我看不上。”
“……”祁雁,“你之前還說要舉族逃往南照。”
苗霜笑得不懷好意:“故意氣你的罷了,你怎么還真信了。”
祁雁深吸一口氣。
雖然他心疼苗霜,卻不代表不會被他氣到。
這家伙要是個啞巴就好了,一定能減少很多矛盾。
像那條不會說話的蛇就很討人喜歡。
他收回手,縮進被子:“睡覺吧。”
苗霜沒再開口,閉上眼睛。
其實他完全沒必要和祁雁說這些。
放在平常,他只怕要用一句“關你屁事”噎得對方閉嘴,可今天他也不知怎么了,不知不覺就說了這么多。
或許是因三清殿里突然浮現的記憶,他想要搞明白他究竟遺忘了什么,為何會出現在仙門,為什么穿著和少年祁雁同樣的道袍。
哪怕他知道祁雁根本不可能告訴他答案。
對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蓋過了房間里的霉味,讓人心神安寧,精神放松。
苗霜有些疲倦,靠在他懷里睡著了。
*
第二天一行人沒有急著趕路,正值大年初一,祁雁給所有人放了個假,讓他們在道觀里休整一天,次日出發。
這自然得到了眾人一致同意,尤其是祝公公,這位公公才從宮里出來幾天,已經瘦了一圈,可見這路途有多磨人。
祁雁坐在床邊,給自己按摩雙腿——來福不在身邊,按摩的事他也只能自己來了,苗霜偶爾心情好會幫他,但這廝向來沒有耐心。
好在他的手已經痊愈,有力氣幫自己按摩,倒也不需要別人幫忙。
“將軍,”小太監來到他身邊,溫聲細語地說,“午飯已準備好了,請將軍移步。”
“知道了,這就來。”祁雁道。
昨天一番折騰,他們睡得都挺晚,今早沒起得來床,現在已是午時。
祁雁把自己挪上輪椅,一出門就碰上了道士景行。
景行也睡到這個點才起,哈欠連天地沖他打招呼:“你們怎么還沒走?”
“在此休整一日,道長不介意吧?”
景行苦哈哈地賠了個笑臉,未來的真龍天子在他的道觀里借宿,他哪敢介意啊。
不光不介意,還主動上前幫他推起了輪椅,問道:“將軍說途徑此地,那你們本來要去哪里?”
“黔州。”
“那么遠?去黔州干什么?”
“上任。”
景行震驚了一下,脫口而出:“癱子也能當官?”
祁雁:“…………”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景行趕緊連呸三聲:“我不是那個意思,將軍。”
“沒關系,你說的也是事實。”祁雁表情十分平靜,并沒和他計較,只在苗霜注意到這邊之前重新接管了輪椅,自己轉著輪子往前走去。
景行尷尬地撓了撓臉。
他問的是什么屁話,人家未來都能當皇帝,區區當官算什么。
不過這瘸腿的真龍……還真新鮮哈。
苗霜早已經在偏殿等著吃飯了,但今天的菜色不如昨天,他看起來興致缺缺,菜對他的吸引力應該沒祁雁大。
祝公公不在,想必是單獨開小灶去了,反正祁雁他們也不樂意看見他,互不干擾還舒心些。
苗霜吃飯挑三揀四,不愛吃的喂蛇喂蟲喂祁雁,總之不留在自己碗里。
借著吃飯的時間,祁雁又和景行閑談起來:“我昨日就想問道長,一直沒找到機會,這道觀看起來規模不小,當年應該也香火鼎盛,為何會荒廢至此?”
聊到這個,景行不禁嘆了口氣:“將軍說的沒錯,道觀剛建成時,確實紅火,幾十年間香火不斷,但先帝酷愛禮佛,晚年更是沉迷于此,民間也受他影響,佛道大盛,我們這些道觀就漸漸沒落了。”
“新帝即位后雖然不禮佛了,卻又開始大造殺孽,京中一亂,天下自然大亂,陛下忙著翦除異己,又怎會顧天下百姓的死活?這賦稅一年比一年重,人禍未停,又遇天災,朝廷的賑災款經過層層剝削,官員們個個中飽私囊,終于落到百姓手中時,甚至不夠全家人吃一頓飽飯。”
“此處距京都不過三百里,”景行站起身來,遙遙指向晏安城的方向,“百姓們已是哀鴻遍野,沒有冬衣御寒,沒有糧食果腹,活著都成了問題,又怎會有多余的錢財來道觀上香?”
祁雁眉頭緊鎖:“形勢竟已嚴峻至此?”
“自從師父仙去,這道觀就已名存實亡了,人們走的走散的散,到現在只剩我自己,我日日向祖師爺叩首祈求,求他們佑我大雍子民,祖師爺不回應我,那我便自己走出去看,這些年來我游歷四方,可不論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同樣的景象。”
“我隨便給那些達官貴人畫些符,做做法,就能混到些銀錢,好幾天吃喝不愁,可我看到路邊乞討的百姓,又總是忍不住把剛賺到手的錢給出去,這錢左手進,右手出,到頭來,我既沒能救活什么人,也沒能修繕這道觀,我日日在忙,卻忙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將軍,你且繼續南下,繼續去看吧,看看我說的是否屬實,看看這大雍的江山究竟被蠹蟲蛀成了什么樣子。”
景行擲地有聲地說完這番話便不再言語,這些話無論對誰說,他只怕都要面臨被砍頭的下場,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如果卦象沒錯,如果面前這位真是未來的真龍天子,那他就算是死,也一定要說。
他一個人的生死無足輕重,但如果能讓這位未來的皇帝聽進去一字半句,能為天下百姓爭得一線生機,就算是去九泉之下見師父,師父也一定會為他高興吧。
苗霜打量著年輕的道士,若有所思。
這道士似乎知道些什么。
不然他完全沒必要對祁雁說這些話,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不說,也沒什么意義。
現在的祁雁只是個無兵無權,被遠派蠻夷之地的廢人,去黔州那種偏遠地方上任,和流放無異。
除非那道士也和他一樣,知道祁雁未來的結局,但他知道是因為他看過原著,這道士……難道是通過卜卦窺了天機?
年紀不大,本事卻不小。
“夫人,”祁雁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的思路,“他都已經離開很久了,夫人怎么還在看他?”
苗霜正在想事情,被他干擾,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夫人怎么對這道士如此感興趣?”祁雁操控輪椅來到他近前,語氣有些酸溜溜的,“昨夜你拋下為夫與他夜談,身體不適不與為夫說,卻先同他說,今日又盯著他看個不停,甚至不理為夫。”
苗霜一臉莫名地看向他:“哈?”
“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祁雁瞇起眼來,“不妨同為夫細說?”
苗霜:“……?”
第26章 第 26 章 抵達苗疆
走了但沒走太遠的景行:“……”
不是吧, 剛剛他說的話祁雁到底聽進去沒有?這瘸腿真龍怎么還是個戀愛腦啊?
啊,算了,戀愛也是愛, 至少比沒愛強。
他唉聲嘆氣地走遠了,侍奉完祝公公的小太監和他擦身而過, 低著頭跑到祁雁身邊:“將軍,您吃好了嗎?”
“嗯, 收拾吧。”
小太監開始收拾碗筷,祁雁操縱輪椅離開,看向景行消失的方向。
剛剛那番話,除了他和苗霜應該沒人聽到。
這道士也真是敢說,還好祝公公不在,否則他必定死路一條。
苗霜跟在祁雁身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用蠱蟲在他耳朵里說:“演得還真像,我差點信了。”
泊雁仙尊會吃醋?這事要是真的, 足夠當選修真界十大奇聞之首。
不過,還真有點期待。
耳邊突然響起的蟲鳴讓祁雁忍不住偏了偏頭, 雖然這樣的傳音方式足夠保險足夠方便,但蟲子在耳朵里叫,無論多少次也適應不了。
一行人在道觀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再次啟程。
他們沒有走最好走的路,而是翻山越嶺, 途經劍南蜀地——半年前祁雁被皇帝派去平定苗亂就走過這條路,劍南道西拒西蕃,南臨南照, 是大雍西南抵御蠻夷的邊防要地,當時他從劍南調了兩萬兵馬,離開時又歸還,如今他很想去看看,劍南現在如何了。
反正有祝公公在,他們走也走不快,皇帝給他的赴任期限放得還算寬裕,沒道理不四處看看。
越往南走,天氣就越暖和,每次經過官驛補給或換馬,隨行的小太監就要往京都傳一封書信,匯報他的行程。
都已經離開京都這么遠,一舉一動還在皇帝的監視之下,委實令人反感,入蜀之后,祁雁干脆減少了在官驛停留的次數,選擇在其他地方過夜。
這日傍晚,他們途經城鎮,在城外一戶農戶家落腳,照例給了些銀錢和米,讓他們幫忙做頓飯吃。
可最后端上來的卻只有稀粥咸菜。
祝公公看著這飯食,不禁勃然大怒,連日來吃不好睡不好的郁憤終于在這一刻攀升到頂點,扯著尖細的嗓子大罵:“大膽刁民!敢給朝廷命官吃這種豬都不吃的東西,不想要你們的腦袋了?!”
祁雁皺了皺眉。
他這個“命官”本人還沒說話呢,這位公公倒先急了。
端飯菜過來的男人被嚇了一跳,當場跪在了地上,還在燒飯的婦人卻從廚房里沖了出來,舉著勺子罵了回去:“朝廷命官?什么朝廷命官!就是皇帝本人來了,今天也只有稀粥咸菜!”
男人差點被她嚇暈過去,急忙拽住她的胳膊想讓她一起跪下求饒,可婦人寧死不從,梗著脖子,大有死犟到底的架勢。
祝公公氣得火冒三丈,指著婦人的手指直發抖:“你……刁民!膽敢對圣上不敬,給我拖出去砍了!”
男人嚇得直給他磕頭:“官老爺們饒命啊!”
兩個小太監試圖勸架,拉住了憤怒的祝公公,男人去拉女人,想讓她不要再說了……可一時間誰也不肯讓步,場面混亂至極,眼看著就要打起來。
苗霜好整以暇地抱著胳膊在旁邊看戲,而祁雁終于忍無可忍,呵斥道:“夠了!”
兩撥人同時停下爭吵,向他看來。
“我們本來就是借宿,主人家給什么我們便吃什么,公公若是嫌棄這飯食不好,也可以不吃。”
祝公公氣結:“你!”
他目光陰毒地看著祁雁,已是怨恨至極,陰陽怪氣道:“將軍故意不住官驛,偏要來這農戶家里討飯吃,別以為老奴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等下次給陛下傳信,老奴定要好好跟陛下說道說道。”
苗霜微微瞇起眼來。
聽這位公公聒噪了一路,他耳朵都要起繭子了,這里離黔地已經不遠,不如就到此為止吧。
于是他搶在祁雁之前,笑吟吟地開了口:“公公說得對,這些飯食豬都不吃,你們怎么好意思拿出來的?”
祁雁詫異地看向他。
苗霜卻不理會,徑直往廚房走去:“我分明看到還有一碗菜沒有端上來,你們這些刁民真是無法無天,好東西不拿出來給公公吃,卻要自己私藏?”
聽他說這話,跪在地上的男人面色就是一變,急忙沖上前去想制止他,苗霜卻已將那碗菜端了上來——
分明是一碗已經辨不出是什么東西的剩菜糊糊。
男人神色慌張,冷汗直往下淌,那分明是他們留著打算自己吃的,這樣的東西端給朝廷命官,他們只怕真的要被砍頭吧?
苗霜卻大大方方將那碗菜端上了桌,擺在祝公公面前:“公公,請。”
男人認命地閉上眼睛,拉著妻子站到了一邊。
他們已經做好了被殺頭的準備,誰料下一秒,祝公公卻突然變得和顏悅色,拿腔作調地說:“早端出來就對了嘛,有這么好的飯食何必藏著掖著,銀子又不會少了你們的。”
眾人:“……”
祝公公望著那碗“佳肴”咽了咽口水,假惺惺地謙讓道:“將軍,請?”
祁雁一言難盡地看著那剩菜,本就色澤難辨的糊糊還被苗霜加了料,正有蛆蟲在碗里爬。
“不了,公公吃吧。”他道。
祝公公美滋滋地坐下來,在眾人異樣又驚恐的眼神中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那碗菜。
發現他們都在盯著自己,祝公公還以為他們是饞,頓時吃得更快了。
一個小太監想出言制止他,又被另一個拉住,農戶夫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這詭異的一幕讓所有人都沉默下來,只有祁雁看明白了——一只藍色的蠱蝶停在祝公公頭頂,翅膀開合間落下鱗粉,那碗滿是蛆蟲的剩菜在祝公公眼中只怕已經變成了什么山珍海味。
“別站著了,都吃飯吧。”祁雁道。
雖然只有稀粥咸菜,但他并不挑,苗霜看起來完全不打算吃,慢條斯理地啃著干糧,啃了兩口又嫌硬,丟給祁雁。
祁雁看了看還餓著的農戶夫婦,意識到剛剛那碗剩菜的作用,一時間五味雜陳。
他將苗霜死活不喝的稀粥給了他們,又讓車夫從車上搬了一袋米。
農戶夫婦終于明白這個坐在輪椅上的才是“朝廷命官”,看著那袋送進廚房的米,感動得快要落下淚來,又要給他磕頭。
祁雁搖了搖頭,示意他們快些吃飯。
農戶夫婦分完了一碗稀粥,也冷靜下來,婦人十分愧疚地說:“剛剛沖撞了大人,真是對不起,我一時氣急,就……”
“無妨,是我們強人所難在先。”祁雁道,“不過,兩位家里甚至拿不出一頓飯的口糧,這個冬天要怎么度過?”
提到這個,男人的神色黯淡下去,深深嘆了口氣:“活一天算一天吧,實在不行,我也去響應那招兵令,只是不知道我這把老骨頭,他們還要不要我。”
祁雁看了看他鬢邊的白發,皺起眉頭:“招兵?為何招兵?”
“大人不知道嗎?說是半年前從京都調來的祁……祁什么雁將軍從我們這借了兩萬兵馬平叛苗亂,傷亡慘重,急需補充,所以發了招兵令,自愿入伍,我的兩個兒子都去了。”
祁雁將軍本人:“……”
傷亡慘重?
那時他分明做了充足的戰前準備,加上大巫沒有出手,他們以壓倒性的優勢鎮壓住了反叛的苗民,甚至追擊到了邊境,殺了南照軍隊一個措手不及,將他們灰頭土臉地趕了回去。
總共傷亡人數不過幾百,何來“慘重”一說?
祁雁眉頭緊鎖,覺得這事蹊蹺極了:“你的兩個兒子都去參軍,那家里的田誰來種?”
“……哪還有田啊,大人,”男人苦笑,“近些年天災不斷,辛苦一年,到頭來顆粒無收,交不上稅,吃不上飯,只能把地賤賣給權貴,再從他們手里租地來種,又被克扣一番,最后的那點收成還不夠糊口。”
祁雁:“……”
“不過,雖然沒田了,但現在應招入伍就能免除賦稅,官府給發糧食,給衣服穿,等我那兩個兒子入了軍籍,興許日子就會好過起來了呢?”
男人說著,臉上又洋溢出笑容,或許正是這份對未來的憧憬,才能讓他們在饑寒交迫中度過這個冬天。
但祁雁卻高興不起來。
近些年戰爭不斷,百姓從無安寧之時,士兵們死的死逃的逃,就算打了勝仗歸來,也要長期在邊境留駐,不能回家務農,農時被耽誤,又遇災年,土地兼并更加嚴重,兵農合一的制度已經快要維持不下去了。
新興的募兵制度看似是好事,可這些招募來的兵就只是兵,由將領長期統帥,長此以往,將領必定擁兵自重,多方勢力割據,天下必將大亂。
祁家的雁歸軍就是由招募而來,這也是季淵如此忌憚他的原因,沒想到季淵千防萬防,募兵制還是在各地興起了。
不改卻也不行,不改就沒人愿意應征,招不到兵就沒法打仗,沒法抵御外敵……這似乎已經成了必死之局。
不過現階段對于百姓來說,或許確實是件好事,只是不知道這最后的安寧還能維持多久。
祁雁心情復雜地喝完了粥,吃完了苗霜強行塞給他的餅子,吃得頗有些食不甘味。
飯后,他們又給農戶留了些銀錢,便離開了農戶家中,祁雁看了看遠處那些籠罩在夜色中的大好良田,那曾是百姓們安身立命之本,而今,卻成了懸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刀。
他輕嘆口氣:“我們進城看看吧。”
反正這里沒人認識他,就算知道他的名字,也沒見過他的臉。
車馬趕在城門關閉前入了城,這里的情況果然如祁雁所料,流民較其他地方少了許多,大抵是那募兵令的原因,但凡還身體健康,能行動的,都去報名了。
才剛進城,祝公公就鬧了起來,捂著肚子,疼得臉色煞白:“哎呦……我這肚子怎么這么疼!剛剛那兩個刁民給我吃了什么?!”
祁雁聽著后車傳來的動靜,低聲問苗霜道:“你要在這里解決掉他?”
苗霜懶洋洋地靠在馬車里,可能是沒吃飽,和袖子里的蛇一樣不想動彈:“都讓他跟了一路,也差不多得了,馬上就要進入黔地,你還真想把他帶回我家不成?”
“那你不妨給他個痛快。”祁雁道。
“將軍怎么還這么心軟?”苗霜瞇了瞇眼,“忘了當初他是怎么折磨你的?”
“沒這意思,只是一直放任他吵鬧,難免生出事端,沒這個累贅,我們就能快些趕路,早日抵達苗疆。”
“早日抵達苗疆”這幾個字莫名取悅了苗霜,他輕挑眉梢:“好啊,明日啟程前我就替你解決掉他,也幫咱們的陛下了卻一樁心事。”
一行人找了間客棧住下,這個時節客棧也沒什么生意,好不容易來了人,自然拿出了最大的熱情招待。
祝公公一進客棧就嚷嚷著要出恭,祁雁多給了些錢,讓小二幫忙照顧著,又要了離祝公公最遠的一間房,給苗霜單獨點了些飯菜。
這里的伙食也很一般,但至少比稀粥咸菜強多了,苗霜勉為其難地吃了些,又喂飽了蛇。
祝公公被一碗餿菜搞得上吐下瀉,折騰了一宿,一會兒吵著要去醫館看病,一會兒又吵著要把那兩個刁民砍頭,后來更是罵起了祁雁,說要去陛下那里告他的狀。
次日清晨,祁雁不顧他反對堅決要啟程,早已虛脫的祝公公白著一張滿是贅肉的臉,顫抖著伸出手,氣喘吁吁地說:“我看你們是……存心想害死我!”
“怎么會呢,”苗霜端著一碗烏漆麻黑的藥汁來到他面前,笑瞇瞇道,“公公把這碗藥喝了,立馬就不疼了。”
祝公公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猩紅眼眸,覺得那笑容像是蛇在吐信,他還記得這位大巫是怎么在陛下面前算計他,也記得昨晚那碗菜是苗霜端給他的。
當時他分明沒想吃,可不知為什么,在看到那碗菜的瞬間整個人變得饑餓至極,望著碗里那肥美誘人的五花肉,根本克制不住自己。
現在想來,定是這位大巫在那碗肉里下了毒,畢竟除了那碗肉,他們吃的東西全都一樣。
難怪他讓祁雁吃時祁雁不吃,他們一定是串通好的!
這位大巫早已和那該死的祁雁將軍站在了一條船上,陛下放他們離開京都就是放虎歸山,他得快點給京都傳封書信,把這里發生的一切匯報給陛下。
祝公公掙扎著要爬起來,想去打落苗霜手里的藥碗,可他渾身虛脫,早已沒半點力氣,非但沒打落,反而被苗霜掐住下頜,強行把那碗藥灌進了肚子。
祝公公被嗆得直翻白眼,咳得死去活來,苗霜卻吩咐旁邊的小太監:“快扶公公上車,我們要啟程了。”
同時一臉嫌棄地用手帕狠狠擦拭手指,這位公公臉上也不知是汗是油,摸他一手,惡心死了。
苗霜說完就離開了,小太監們看了看一灘爛泥般的祝公公,戰戰兢兢地將他攙扶起來,半背半拖地往樓下走。
兩刻鐘后,馬車再度啟程。
他們出了城,直奔寥無人跡的荒野,在一條鄉間小路上停了下來。
祝公公喝下那碗藥后就沒了動靜,苗霜算算時間,感覺差不多了,吩咐小太監道:“把人扶下來吧,別弄臟了馬車。”
祝公公連站都站不穩,下車的瞬間人就是一歪,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那血紅得發黑,腥臭無比,小太監被嚇得一個激靈,松開了手。
沒了人攙扶,祝公公整個人向前撲倒,直挺挺倒進自己吐出的那灘血泊里。
“……公公,公公!”小太監們嚇壞了,還想要去扶他,可祝公公一動不動,倒在地上也不掙扎。
其中一個小太監壯著膽子,用盡全身力氣,努力把祝公公翻了過來,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公公……公公他……”小太監嚇得語無倫次,甚至不敢把那個“死”字說出口,望著地上尚有余溫的尸體,神情呆滯。
苗霜拔開一支竹管,將里面的蠱蟲傾倒在尸體上,餓了許多天的蠱蟲瘋了般一擁而上,短短幾個呼吸間就將血肉啃噬殆盡,只剩白骨,再過一會兒,連白骨也被消滅干凈,包括地上那灘血跡。
路面上干干凈凈,除了泥土和石子什么都沒有,沒人知道這里剛剛死過一個人。
小太監被這一幕嚇得尖叫起來,抱頭鼠竄,苗霜來到他面前,捏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地說:“是祝公公選中了你們兩個,讓你們隨行服侍他吧?”
小太監渾身發抖,磕磕巴巴地說:“我們……我們是奉陛下之命……”
“祝公公不喜歡你們,才會選中你們,”苗霜擼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層層疊疊的淤青,也不知是被打的還是掐的,“現在祝公公死了,你們應該高興才對,不是嗎?”
“可、可是……”
“明秋,我覺得大巫說得對,”另一個小太監拉了拉他的袖子,“還在宮里的時候,祝公公就對我們時常打罵,這一路上更是變本加厲,有什么火都往我們身上撒,我們都快被他打死了,你怎么還向著他說話?”
“可是,我們要回去復命的啊,”被稱作明秋的小太監欲哭無淚,“現在祝公公死了,我們要怎么跟陛下交代……”
“放心,陛下不會怪罪你們,說不定還會賞你們,”苗霜安撫他們道,“你們不是要傳信給京都嗎?就在信里寫,祝公公來到南方后水土不服,吃壞肚子患了痢疾,加上年事已高,不幸病重去世了。”
明秋有些糾結:“這樣……行嗎……”
另一個小太監聽到苗霜說“會賞你們”,目光不禁閃了閃:“那就聽大巫的,大巫說怎么寫,我們就怎么寫。”
“真機靈,”苗霜贊許地看向他,“叫什么名字?”
“奴婢明冬。”
“你和明秋是兄弟?”
明冬搖了搖頭。
看起來只是被賜了同樣的姓氏,難怪長得一點不像,苗霜沒再說什么:“上車,我們該走了。”
沒了祝公公這個拖累,馬車都跑得輕快許多,一行人再次上了官道,跋山涉水,向著黔州而去。
都說蜀道難行,殊不知黔道更是險之又險,常常車駕不通,只能騎馬,對于祁雁這個腿不能行的殘廢來說,實在是苦不堪言。
一路上祁雁都很沉默,也不知是連日趕路已經耗盡體力,還是沿途見聞更令人精神萎靡。
他已經沒必要再去其他地方看了,正如景行所說,這大雍的江山早已被蠹蟲蛀得不成樣子,百姓們流離失所,達官貴人夜夜笙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而他現在什么也做不了,再看下去,也不過是為自己徒增煩惱。
他只能寄希望于苗霜沒有騙他,真的有辦法將他治好,不然他拖著這樣一副殘軀,行動都成困難,又談何謀劃其他。
接近黔州時,路終于好走了些,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來到黔州刺史府。
黔地偏遠,官道上的驛站數量都變得零星可數,因觀察使常年由刺史兼任,也沒有另建府邸,只能繼續借用刺史府,黔州刺史給他讓出了一間屋子,作為他的工作場所。
不過,也只是做做樣子。
皇帝并沒打算讓他真的當好這個觀察使,這一點誰都心知肚明。
但馮刺史還是熱情招待了他,一見面就激動地跟他寒暄起來:“祁將軍,哦不,祁大人!你我還真是有緣,時隔這么久了,沒想到還有機會再見。”
上次祁雁來黔地平叛苗亂,從刺史府調取過苗民的資料,和馮刺史也算熟識,他點了點頭:“馮刺史,幸會。”
“快快請進,”馮刺史望向停在府前的車馬,“祁大人此行就自己嗎?沒帶家眷?”
“有夫人隨行,但夫人怕生,不肯下車,讓刺史見笑了。”
在馬車里等待的苗霜:“……”
“我們也不在此逗留,”祁雁掏出隨身攜帶的敕牒,“還請馮刺史查驗憑證,等驗完了,我便要去一趟苗寨,視察那里的情況。”
“祁大人未免太急,這苗寨……”馮刺史欲言又止,接過敕牒隨意看了看就收起,“我與祁大人早見過面,還能有假不成,我本來還要給大人準備接風宴,可大人這般急……罷了,等大人有時間,下官再為您接風洗塵吧。”
祁雁點了點頭。
馬車在刺史府短暫停留,又很快離開,馮刺史一直目送他們遠去,直到馬車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他朝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祁將軍,祁大人,”馮刺史用力捏著那敕牒,拂袖而去,“一個癱子,也敢壓在我頭上?”
*
傍晚時分,馬車停在了山腳下。
這里是黔地最大的苗民聚集地,數不清的吊腳樓依山而建,清澈溪流自山脈間蜿蜒流過,整齊的梯田一層層階梯向上,此時的晏安城隆冬還未結束,而山間苗寨已染上點點新綠。
這不是祁雁第一次來,但不論什么時候,他都要為眼前的景色所震撼。
暮色四合,神秘的苗寨也漸漸沉入靜謐的夜晚之中,零星的光亮在山間亮起,倒映在溪流之上,與夜幕上的長河交相輝映。
苗霜從車上跳了下來,舒展一番筋骨:“趕了這么久的路,也總算是到家了,來吧將軍,再往里走馬車就上不去了——”
他看了看蜿蜒崎嶇的山路,又看了看祁雁的輪椅,表情忽然變得有點奇怪。
祁雁還在欣賞山間之景,聽到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偏過頭來:“怎么?”
“你要怎么上去?”苗霜說,“難不成要我背你?”
第27章 第 27 章 怎么不敢看我,夫君?……
祁雁回想起之前在將軍府時, 他不小心摔倒在地,苗霜拉他起來都很費勁的樣子,婉拒道:“不必了吧, 讓他們……”
話音未落,他忽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沉在暮色中的苗寨亮起了更多的光點, 并在迅速移動,向他們所在的方位而來。
看來這些苗民已經發現他們了。
苗寨與世隔絕, 少有人至,突然多了這么一群外來者,會引起注意倒也正常。
幾十個苗民舉著火把,截住了他們的去路,用苗語詢問他們是什么人。
先前祁雁平叛苗亂時也學過一些苗語,能聽懂一些簡單的句子,但并不會說。
他將目光投向苗霜,還不等苗霜開口,苗民中已經有眼尖的認出了他:“大巫?是大巫嗎?”
“大巫”二字一石激起千層浪, 苗民們肉眼可見地興奮起來,紛紛圍上前:“大巫回來了, 是大巫回來了!”
他們這邊的喧鬧驚動了更多的人,“大巫回來了”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迅速在整個苗寨中散播開來,原本寂靜的苗寨空前地熱鬧起來。
苗霜被他們團團圍住,噓寒問暖,這個問他之前去了哪里, 那個問他怎么現在才回來,吵得他頭都大了。
再看一眼還置身事外的祁雁,本就煩躁的心情更加不爽, 頓時捉弄之心大起,來了一招禍水東引,開口道:“我不光回來了,還帶了人一起回來。”
他笑吟吟地看向祁雁:“對吧,夫君?”
祁雁:“……”
夫……君……
他從沒想過苗霜第一次用這種稱謂稱呼他,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只感覺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下意識地攥緊了輪椅扶手。
一瞬間所有的苗民都安靜下來,他們滿臉震驚地看了看苗霜,又看了看祁雁,借著火把的光亮,有人認出了他的臉:“他……他是……那位漢人將軍!”
周遭的空氣在某個瞬間鴉雀無聲,不知是誰的火把燃燒,發出噼啪的一響。
無數道目光向祁雁投來,層疊交織成密不透風的網,壓得人喘不過氣。
苗民們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似乎不知道“大巫成親了”“大巫成親的對象是漢人”“這漢人還是半年前率兵血洗苗寨的將軍”哪個消息更震撼,驚訝、猜疑、失望、憤怒在人群中傳遞交匯,終于被燃燒的火焰徹底點燃,迸裂般沸騰。
那些苗語一聲疊著一聲,祁雁已經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感覺他們的眼神要將自己活活凌遲。
直到一聲暴怒的大喊蓋過了所有議論:“大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苗霜不緊不慢地說,“我的意思還不夠明顯嗎?我帶著夫君回到苗寨,你們應當以最高的禮節迎接我們進去,而不是站在這里,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這句“我們”更是讓苗民炸開了鍋,剛剛說話的人又道:“大巫怎能和漢人成親?!”
“我與誰成親,什么時候輪到長老你來置喙?”苗霜神色一凜,“大巫從不聽款首以外任何人的話,長老該不會忘了吧?這還沒有你說話的份,讓款首出來見我。”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苗霜一見他們這反應,不禁笑了:“怎么?難道半年過去,你們還沒選出新任款首?”
詭異的沉默在苗民間蔓延。
“既然如此,那你們就更沒資格在這里指手畫腳,我就是和阿貓阿狗成親也只看我心情,”苗霜冷冷道,“都給我讓開,別讓我重復第二遍。”
白蛇爬到他肩頭,嘶嘶地吐著蛇信,火光在它紅瑪瑙般的眼中跳躍,顯得妖異又詭譎。
不知是誰先讓開了位置,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被撕裂出一道缺口,苗民們紛紛向兩側退開,讓出一條可供同行的路來。
苗霜邁開步子向前走去,肩頭的白蛇審視著在場所有人,竟沒有一個再敢上來阻攔。
祁雁也迅速操縱輪椅跟了上去。
長老看著他們的背影,氣得牙都要咬碎了,沒有蠱王血,他們根本約束不了大巫,前任款首被祁雁所殺,蠱王血也一并沒了,現在這個完全失控的大巫回到苗寨,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一想到這個,他就更加忍不住痛恨起那個罪魁禍首來,死死地盯著祁雁,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
祁雁跟著苗霜又往山上走了一段,山路越來越陡峭,他的輪椅是無論如何也上不去了。
他不得不開口喚他:“苗霜。”
苗霜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雖然剛和長老爆發過爭執,但大巫畢竟是大巫,還是有一些苗民自發地跟在他們身后,舉著火把為他們照明,護送他們上山。
他點了兩個身強體壯的,將祁雁連人帶椅抬了上去,放在自家門口。
“辛苦了,”他對他們說,“這里不用你們了,天色不早,回去休息吧。”
“哎,”憨厚的苗民撓了撓頭,“大巫也早些休息。”
苗民們陸續離去,深山中重新變得安靜下來,苗霜推開門進了屋,點燃了屋里的油燈。
屋里十分干凈,應該經常有人來打掃,祁雁四處看了看,這里已經十分接近山頂,比他們還高的只有山頂那座大屋,應當是款首的居所。
看剛剛那些苗民的反應,新任款首還沒選出來,那屋子里漆黑一片,應該沒有人住。
祁雁來到欄桿邊向下眺望,山水景色一覽無余,黑壓壓的瓦片挨挨擠擠,在這里當真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但這些吊腳樓依山而建,部分樓體甚至懸空于山體之外,膽子小的只怕看上一眼就要暈了。
他曾經輕功還在的時候,倒也能在這山地間如履平地,現在……萬一摔下去,除了粉身碎骨沒有第二種結果。
祁雁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感覺自己進了這地方,已經和被囚禁無異,不光與世隔絕,甚至連離開這棟樓的樓梯都下不去。
苗霜都不需要對他做什么,他就已經是任人宰割的砧板魚肉了,可以被盡情玩弄于股掌之間。
……他真是瘋了才會答應苗霜來這鬼地方。
住在這么高的山上,連山下那些喧囂也離他們遠去,仿佛剛剛被苗民們包圍聲討只是在做夢。
“你何必一上來就把自己放在風口浪尖,”祁雁沒話找話道,“現在你的族人應該對你很不滿。”
“他們怎么想與我何干?”苗霜打發了跟著他們的小太監出去打水,“你的身份不可能瞞得住,逃避無用,不如早些挑明,這樣主動權還掌握在我們自己手里。”
“這些不是你該操心的,將軍,寨子里的一切我會搞定,你現在要做的只有安心養傷,別給我添亂。”
祁雁抿了抿唇。
他倒也得有那個本事。
小太監吭哧吭哧地打了井水進來,苗霜又吩咐他們去燒水,風塵仆仆了一天,他迫不及待想洗個熱水澡。
正轉身欲走,聽到祁雁又問:“你說你只聽款首的話,該不會是因為他也用命蠱的血控制你吧?”
苗霜腳步一頓。
沒有立刻被反駁,祁雁就知道自己是猜中了:“所以我殺了款首,才將你從控制下解放出來,你既已逃脫,為何不遠走高飛,為什么還要跑到晏安,將控制權交到季淵手中?”
苗霜皺了皺眉:“不該問的別問。”
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祁雁心情復雜。
苗霜在苗疆的處境就像他在大雍。
款首重用他,卻又忌憚他,用蠱王血將他變成自己的傀儡,“大巫甚至不算個人,大巫就只是大巫”。
從成為大巫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被塑造成了一把鋒利的刀,刀不需要自己的思想,只需要在主人需要時出鞘,就足夠了。
而季淵沒有這樣的手段控制他,才會選擇寧可折了這把刀,也要斷絕刀刃捅向自己的機會。
他們的結局明明沒有哪里相同,卻也沒有哪里不同,就算此刻站在同一條船上,又因為他們同是傷人的刀,終將把刀刃捅向彼此,落得個兩敗俱傷。
祁雁垂下眼簾。
他是深陷囚牢的困獸,苗霜又何嘗不是。
在原地坐了好一會兒,屋子里實在安靜得令人無所適從,祁雁有些累了,也想洗個澡休息,喚了兩聲明秋明冬卻沒人理他,不禁皺了皺眉,準備去外面看看。
還沒離開屋子就聽到腳步聲,苗霜終于洗完了澡,身影再次出現在房間門口,祁雁抬頭看去,視線接觸到他的一剎那,微微怔住。
他換了一身衣服,火紅的衣袍猶如誤落凡間的鳳鳥,耳墜輕輕搖晃,銀制的項圈在輪廓分明的鎖骨上閃閃發光,紅繩編織的腳鏈繞過白皙腳腕,綴著的鈴鐺剛好搭在踝骨,隨著他的步伐發出清脆的鈴聲。
祁雁呼吸微滯,情不自禁地滾了滾喉結,無論如何也無法將目光移開,那感覺像是被人種下什么魅惑人心的蠱,就連平日里妖異的白發赤眸在這樣的裝扮下也變得異常和諧,渾然一體,仿佛這才該是他原本的模樣。
他看著苗霜,苗霜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歪了歪頭,耳墜撩撥似的一晃:“怎么,看這么久,將軍難道是第一天見我?”
祁雁倏然回神,急忙別開了臉,心臟沒由來地快跳不止,嗓音也變得有些喑啞:“你怎么……穿得這么……”
“這么什么?”苗霜扳過他的臉,故意逗他,“將軍耳朵怎么紅了?為什么不敢看我,嗯?夫君?”
第28章 第 28 章 再叫一聲給我聽聽
這一聲夫君直叫得祁雁頭皮發麻, 渾身骨頭都要酥了。
苗霜的指尖擦過他下頜,游移到他唇邊:“之前不是一口一個‘夫人’叫得歡嗎,怎么不叫了?再叫一聲給我聽聽。”
祁雁緊緊抿住了唇。
他越是這樣, 苗霜還就越不想放過他,指尖順著他唇縫撬入, 探進溫暖的口腔。
祁雁想將他推開,可剛一抬手, 腕間就傳來細細密密的刺痛,他瞬間回想起上次被苗霜控制了雙手做那種事,那畫面還歷歷在目,讓他不禁渾身一僵,停下了動作。
他只能任由對方的手指撥|弄他的舌尖,刮過嘴里的軟肉,終于忍不住想要咬他時,苗霜才不緊不慢地將手抽離。
繼而他低下頭來,湊到他耳邊, 輕聲說:“叫啊,我等著呢。”
銀制的耳墜撞在祁雁耳根, 冰涼的金屬打在耳后滾燙的皮膚上,帶來怪異的刺激和刺痛,祁雁下意識地別了下頭,喉頭滾了又滾,艱難低啞地吐出兩個字來:“……夫人。”
陌生而異樣的感覺隨著這句“夫人”的出口而自心底升起,祁雁說不清那是什么, 只感覺渾身別扭,像是被蟲子爬過。
苗霜輕笑出聲。
平常演戲時叫得那么自然,現在反倒磕巴了, 他看了看對方喉結邊微微變紅的小痣,沒再繼續調戲他:“去洗澡,我讓明秋給你燒水了。”
祁雁嗯了一聲,匆忙轉動輪椅離開房間。
苗霜看著他逃離般的背影,好像忽然從他身上看到了泊雁仙尊的影子,如果泊雁仙尊被他這般調戲,大概就會露出這樣手足無措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吧。
……
奇怪。
他為什么會這么想?
泊雁仙尊被他一個魔頭調戲,難道不該當場拔劍,面無表情地砍了他嗎?
不,不應該是泊雁仙尊。
苗霜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身穿道袍的少年的影子,那應該是祁雁還沒成為仙尊時的樣子,雖然和成年后的祁雁同樣冷淡,卻又帶著獨屬于少年的青澀。
他為何會知道少年時的祁雁是什么反應……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么?
腦子又針扎似的疼了起來,苗霜只好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一頭倒在了床上。
道士景行給他的香還在他的包袱里,他卻也懶得去用,且不說這東西是不是真的管用……他的確很想知道自己遺忘了什么,卻又對探尋的過程有些抗拒。
也許是連日奔波的疲憊讓他倦怠,他躺下了就沒再動彈,合上眼皮昏昏欲睡。
祁雁洗完澡回來,房間里已是一片安寧,苗霜躺在床上睡著了,還當當正正地躺在了床的最中間。
一樓只有這一間臥房,只有這一張床,他沒別的地方睡覺,只得嘆了口氣,把苗霜往里面推。
他拿著對方的腳腕往里面放,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腳腕上的鈴鐺,發出叮鈴的一響。
祁雁渾身僵住。
苗霜被鈴鐺聲吵到,皺了皺眉,人卻沒醒,他翻了個身翻向床里側,終于給祁雁讓出位置。
祁雁的視線又在那紅繩和鈴鐺上流連片刻,這才上床睡覺。
*
第二天一早苗霜就出了門,去山里采了些藥材,又在院子里的瓶瓶罐罐中培育上了蠱蟲,給它們喂了些自己的血。
他的血能很好地催生這些蟲子,給祁雁治腿需要用到的蠱蟲很多,也就只有在苗疆能進行這樣大規模的培育,大部分蠱蟲適應不了北方的氣候。
明秋和明冬兩個小太監負責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一路隨行的廚子也被留下來給他們做飯,車夫昨晚送完他們就趕著馬車回到了刺史府,暫時在那里做工。
不過苗霜不喜歡自己的家里有別人住,給幾人安排了一座離得較近的吊腳樓,有什么需要喊一嗓子,他們也能聽見。
黔地的飲食和北方大有不同,廚子不太適應,祁雁也不太適應,不過到底是在軍營里混慣了的將軍,這份“不適應”也僅限于第一頓飯而已。
到了晚上,苗霜的蠱蟲培育得差不多了,他提著桶熱水進了屋,對祁雁道:“過來泡腳。”
祁雁詫異抬頭:“?”
他難以相信苗霜會主動照顧他,提水給他泡腳,等他看到那桶泡腳水,心里剛升起的感動瞬間變了滋味,表情奇怪地說:“這是……什么?”
苗霜把木桶放在他面前:“哪那么多廢話,快泡。”
祁雁看著那桶詭異的紅水,還以為那是什么動物的血,怎么也下不去腳,可又沒聞到任何血腥味……難道是某種藥材的顏色?
猶豫了半天,終于還是在苗霜的注視下脫去鞋襪,搬著自己的腿放入水中。
腳尖觸碰到水面的剎那,更加詭異的事情發生了——水里的紅色居然在一瞬間散開,仿佛活了一般!
祁雁驟然回想起曾經治手用的紅色蠱蟲,立刻知道那水里的紅色是什么了,不由得汗毛倒豎,就要把腳拿出來。
苗霜對他的不配合十分不滿,在他膝蓋上用力一按,祁雁登時失去重心,為了穩住身體不得不撒手撐住床沿,腳徹底進了木桶,熱水一直沒到小腿,濺了些水出來。
散開的蠱蟲重新聚攏上來,制造出密密麻麻的癢意,那感覺讓祁雁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可預想中的疼痛卻并未到來,只有熱水泡腳的舒服。
“將軍之前不是迫切地想治腿嗎?怎么現在我給你治了,你卻又這般抗拒?”苗霜涼颼颼地打量他一眼,“那只。”
祁雁冷靜了些,把另一條腿也放進水里,干脆閉上了眼睛。
他已經不敢去想他的身體要被這些該死的蟲子變成什么樣子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選擇了這條路,就再沒有退縮的余地。
更何況,尋常醫術已經治不了他,除了嘗試這苗蠱,他別無選擇。
水里的蠱蟲很快就全部鉆進了皮膚,“血水”又重新變回了清水,雙腿早已被挑斷的筋有些隱隱的脹痛,卻遠不及當時治療雙手時強烈。
熱水將這種脹痛放大,搞得他又酸又疼,卻出奇地并不覺得難受,就像是勞累了一天后躺倒在床上抻開筋骨的酸爽,暖意順著雙腿慢慢攀升,讓他渾身都暖和起來。
泡得水微涼了,苗霜才讓他結束,把木桶踹到一邊,用毛巾擦干了他腿上的水,在他疤痕遍布的腿上細細檢查。
經過這段時間的按摩,肌肉雖然沒再萎縮,但也沒怎么好轉,只能勉強維持現狀。
他的手停在祁雁左側小腿,摸了摸那段長歪的骨頭:“你是想選打斷了重接,還是放著不管,以后當個跛子?”
祁雁微微抿唇。
苗霜從他腿間抬頭,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雖然當個跛子也沒什么不行,但我還是不太喜歡我的人傀有瑕疵,這份罪你就現在受了,如何?”
“你是醫師,你說了算。”祁雁道。
這話讓苗霜挑了挑眉,他站起身來,準備找點什么東西敲他的骨頭。
祁雁見他找了半天沒找到趁手的東西,開口道:“不必了。”
苗霜:“?”
祁雁伸手摸上了小腿斷骨錯位的地方,挑了個合適的角度,指尖猛地發力——
一聲骨骼折斷的脆響,隨后才是延遲到來的疼痛,祁雁手臂上青筋凸起,硬是忍住了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苗霜看向他的目光中染了些驚訝,著實沒想到他會自己掰斷自己的骨頭。
祁雁彎著腰緩了好一會兒,才撐住床沿慢慢直起身,喘了兩口粗氣,有些虛弱地說:“現在……可以接了吧?”
苗霜一言不發地扶他躺下,干脆利落地幫他正了骨,敷藥包扎,又尋了竹片仔細固定。
“這幾天不要亂動,老實躺著,有什么需要就喊我,”苗霜坐在床邊,對他說,“我會用蠱蟲幫你加快骨傷愈合,不過可能會疼一些,你忍住了。”
祁雁額頭疼出了些冷汗,低笑一聲:“你不是最樂意看見我疼了嗎?我這算不算自己弄傷自己?你怎么不繼續折磨我,就像那天在車上。”
他攤開手掌,掌心的傷口早已經消失不見,連半點疤痕都沒留下。
“你是疼上癮了嗎?”苗霜似笑非笑,“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特殊癖好,不然怎么能受得住酷刑折磨三個月?”
“……”祁雁被他氣笑了,收回手,把頭一別就要睡覺。
掌心卻忽然一涼,苗霜微冷的手搭了上來。
祁雁重新睜開眼,有些詫異地看向他們交疊的手,苗霜的手比他小些,皮膚也更白皙細膩些,他忍不住輕輕捏了捏,又松開。
“別想太多,只是隨時觀察你的脈象,免得一不留神你疼死在半夜,我那么多蠱蟲就全浪費了。”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苗霜指尖偏了偏,貼在祁雁腕間。
祁雁:“……”
這么蹩腳的借口竟也能說得出口……
只是斷了根骨頭,他在獄中受了那么多傷也沒疼死,這家伙編理由也不編點好的。
疼痛和困倦讓他的頭腦漸漸發沉,意識開始迷離,很快陷入昏睡。
掌中不自覺地加力,緊緊攥住了苗霜的手。
第29章 第 29 章 這世上能殺你的人只有我……
入夜后的苗寨比白天更加安靜, 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苗霜又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慢慢掙開他的手,去外面院子里煎藥。
祁雁睡得并不算安穩, 起初還覺得這點疼能夠忍受,但隨著時間推移, 疼痛越來越劇烈,伴著脈搏一下一下地抽跳, 持續不斷的鈍痛仿佛深入骨髓。
等到他終于疼醒時,苗霜也端著煎好的藥回到床前:“起來把藥喝了。”
困倦和疼痛讓祁雁意識模糊,就著他的手喝下了那碗藥,也顧不上這藥又是什么奇怪的滋味。
強效的鎮痛和安眠效果很快洶涌襲來,讓他再次陷入昏睡,苗霜坐在床邊,用毛巾輕輕幫他擦去了額頭的汗。
這次祁雁直接昏睡了兩天三夜,中途偶爾醒來,就又被一碗灌到嘴里的藥湯藥暈過去, 但僅僅是清醒的那么一小會兒時間,他也能感覺到身體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雙腿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某個時刻他幾乎感覺不到下半身的存在,十分懷疑苗霜是不是徹底把他治廢了。
不過他也來不及仔細思考,就又失去了意識,等到再次醒來,都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 只迷茫地望著天花板,有點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窗戶正開著,從窗外照進的陽光落在他身上, 不知為何,率先回憶起的竟是掛滿蛛網的三清像,想起他們在三清像前……
“咳咳……”過于刺激的回憶終于讓游離天外的意識回到身體里,祁雁嗓子干澀發疼,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這一咳牽連了全身肌肉,也讓他終于感覺到了雙腿的存在——疼得還不如沒有。
只能感覺到疼,卻完全不能動彈,那種感覺別提有多難受,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又想起苗霜說讓他不準亂動的話,于是他開口喚他,可干澀的嗓子發聲都很困難,身上沒一點力氣,虛弱地叫了兩聲苗霜,沒人回應。
祁雁躺平回原位,放棄了掙扎。
真是不如死了算了。
正在這時,他聽到噔噔噔的上樓聲,但腳步聽起來并不像苗霜。
緊接著,有人闖進了他的房間,握著刀徑直沖到他床前:“就是你殺了阿瑪,我跟你拼了!”
祁雁:“……”
雖然他的確想死,但也不必來得這么快。
他艱難偏頭向對方看去,發現那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身上穿著苗族服飾,模樣十分清秀白凈,手里握著一把……嗯,相當眼熟的骨刃,稚嫩的嗓音微微顫抖。
“阿瑪”在苗語中是爹爹的意思,祁雁沒見過這小男孩,他殺的苗民多了,也不知道他爹爹是誰,虛弱地問:“你阿瑪是哪一個?”
“什、什么哪一個?”男孩竟能聽懂漢話,也用蹩腳的漢話跟他交流了起來,“阿瑪就是阿瑪,阿瑪是我們的……的……總之大家都聽他的!”
男孩磕巴了半天,也沒找到那個和苗語對應的漢語詞匯,攥著骨刃的手抖得更厲害了,白皙的小臉也因為窘迫而微微漲紅。
“款首,”祁雁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爹爹是苗寨款首,那的確是我殺的,你動手吧。”
不過款首居然有兒子嗎,當時卻沒打聽到這個信息……不然那時他一定會斬草除根,不會留下這孩子的性命。
男孩:“……”
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人,似乎沒料到這個發展,愣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你怎么……不反抗?我是要殺你,不是在開、開玩笑!”
“嗯,我知道,”祁雁有氣無力地說,“我反抗不了,所以你殺吧。”
男孩徹底呆住了。
他握著骨刃的手都出了汗,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那我真、真殺了?”
“好。”
男孩顫顫巍巍地上前,不停地在心里給自己加油打氣,終于鼓起勇氣,用盡全身力氣握住骨刃扎向躺在床上的人——
“……那樣不行,”祁雁嘆了口氣,“位置不對,而且刀刃太短,捅不死我。”
男孩渾身僵住,睜大眼睛看他:“那、那要捅哪里才對?”
“這里,”祁雁微微偏頭,露出脖子,指了指自己頸部的動脈,“把刀捅進這里,我一定活不了。”
男孩看著他脖子上淡青色的血管,突然手指一松,握著的骨刀掉在床邊。
他慢慢向后退去,一連退了好幾步,直到一屁股跌坐在地,眼圈一紅,眼淚奪眶而出:“我不殺了!嗚嗚……我不殺了……”
祁雁:“…………”
怎么殺人的先哭起來了?
這邊的動靜終于吸引了苗霜的注意,他走進房間,看到坐在地上的男孩:“圣子又在胡鬧些什么?”
圣子……?
男孩一見到他,立刻爬了起來,沖上前抱住了他的腿:“阿那!”
阿那即是“哥哥”,苗霜有些嫌棄地把他拎開,不想讓他的眼淚蹭到自己衣服上:“圣子都多大了,怎么還在哭鼻子?”
男孩聽到這話,登時停止了啜泣,一抹眼淚:“我沒有哭。”
“那哭的是我嘍?”苗霜走到床前,拾起了掉落的骨刃,“圣子說喜歡這把刀,借去玩玩,就是用它來殺人?”
“我沒殺他,”男孩有些窘迫,因為心虛,聲音小了下去,“至少沒殺成功。”
“想殺就殺,畢竟他是殺害你爹爹的罪魁禍首,但你不該借用我的武器,而應該用自己的手段殺他。”
祁雁:“?”
合著他在意的點不是圣子要殺自己,而是用了他的刀?
苗霜玩著那把小巧的骨刃,對男孩說:“這是我用來殺他的東西,以后不借你玩了。”
男孩疑惑地抬起頭:“阿那也要殺他?”
“當然。”
“可阿那不是在給他治病嗎?阿那還不顧長老們反對,非要把他帶回寨子里來。”
“這不沖突。”
年僅六歲的小孩顯然理解不了大人復雜的思想,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我明白了!”
他重新走到床前,叉著腰說:“阿那不殺你,肯定是因為阿那不想趁人之危,我貴為苗疆圣子,也不應該趁人之危,所以我今天不殺你,等你什么時候好了,我再堂堂正正地殺你。”
“……”祁雁覺得他沒明白。
“那你恐怕是沒機會了。”他說。
“為什么?”
“也許我好不了呢?”
“怎么可能,”男孩一臉不信,“阿那是族里醫術最好的人,沒有阿那治不好的病,所以阿那也一定能治好你。”
祁雁笑了:“是嗎。”
男孩又打量他一番:“你臉色真的好差,以前你不是很威風嗎?你殺阿瑪時只用了一招,就砍下了他的腦袋!才過去半年,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祁雁一怔:“我殺你爹爹時,你看見了?”
男孩搖頭:“沒有,當時長老們把我藏起來了,過了許多天才被允許出來,是我后來聽族里人說的。”
“這樣啊……”
還好沒看見,不然就沖他這個要殺人反把自己嚇哭了的膽小樣子,看到那場面,會留下一輩子的心理陰影吧。
說了這許多話,圣子倒也不害怕了,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又問:“你病得這么重,是不是因為你殺了太多人,遭了報應?”
祁雁哭笑不得:“你就當是吧。”
男孩認真道:“那你以后不能再殺人了,不然會遭更多的報應。”
祁雁覺得這孩子也是個天才,剛剛還說要殺他,現在又勸他惜命:“反正你也想讓我死,我遭報應而死,不正合你意?”
“那怎么能一樣……啊!”男孩被他提醒,忽然想起什么來,急忙轉向苗霜,拽了拽他的衣袖,“阿那,你一定要治好他啊,他要是死了,我就沒辦法給阿瑪報仇了!”
祁雁:“………………”
“圣子放心,”苗霜笑瞇瞇道,“有我在,他就是想死也死不了。”
男孩放下心來:“那就好。”
他重新看向祁雁,鄭重其事地說:“祝你早日康復,對了,記住我的名字,我叫向久,是以后殺你的人。”
“……記住了。”
向久滿意地點點頭,高高興興地跑出了房間。
祁雁神情復雜地看著他離去,一言難盡道:“你們苗人都這樣嗎?”
“圣子心思單純,腦子里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他只是在表達他想表達的,”苗霜關上房門,“你和苗寨有血海深仇,會有人來尋仇也是正常,你要習慣。”
“是你故意放他上來的吧?”祁雁說,“這里是你的地盤,沒有你的允許,沒人能接近這棟樓,何況只是一個小孩。”
苗霜看他一眼,卻也沒有反駁:“圣子雖管款首叫阿瑪,但他其實并不是款首所生,只是當選圣子后,按照族里的規矩過繼收養的,他和款首實際上都沒見過幾面,談不上有什么感情。”
祁雁皺了皺眉:“那他還冒著風險來殺我……”
“你也發現了,對吧?族里有些居心叵測的人,正在挑唆我和圣子的關系,在圣子耳邊煽風點火,誘導他來殺你,小孩子還沒有分辨能力,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教壞。”
“所以你干脆放任他來殺我,是想把他放在身邊?”
“圣子父母早逝,以前都是跟著族里一位長老生活、學習,但那位長老年事已高,兩個月前不幸離世了。”
“苗寨中推選款首采用的是投票制,而圣子手中恰好擁有至關重要的一票,帶他的長老一死,其他長老紛紛為了這一票拉攏他,圣子夾在他們中間無所適從,我不想讓他成為長老們權力斗爭的犧牲品。”
祁雁只從他字里行間聽出了“不想讓圣子重蹈我的覆轍”幾個字,當年沒人向年幼的苗霜伸出援手,多年后的今天,他卻想要幫助其他人。
大巫……似乎并沒有那么蛇蝎心腸。
或許是他錯怪他了。
“所以這半年來苗寨中一直沒能推選出款首,是因為長老們意見不合?”
苗霜點了點頭:“苗民們本來與世隔絕,在這深山老林里自給自足,很少會產生與人爭斗的心思,但上任款首是個例外,他不但有心,還培養了一批和他志同道合的人。”
“現在寨子里有四位長老,兩位是由上任款首提拔而來,思想十分激進,一定要給你們這些破壞我們家園的漢人一點顏色瞧瞧,為款首復仇,另兩位則能讓則讓,不想與人產生沖突。”
“究竟哪一方能當選款首,現在就看圣子這一票,他能被慫恿上來殺你,看來某一方已經快要拉攏成功了。”
祁雁總覺得哪里不對:“那你呢?你身為大巫,居然沒有投票權嗎?”
“我早說了,大巫就只是大巫,拔刀之前,你難道會過問刀的意見?”
祁雁沉默下來。
看來他之前得到的消息并不完全正確。
那些苗民對大巫只怕不是“敬重”,而是“畏懼”。
因為這把刀太鋒利,使用時才要多加小心,以免傷到自己,看似精心呵護,其實也不過是怕刀刃變鈍而已。
苗霜見他不說話,還以為他在糾結圣子的事:“放心,不會讓圣子真殺了你的,給他找點活兒干,也免得他被那些長老們影響。”
他說著在對方身邊坐了下來,輕輕扣住他的手腕,猩紅眼眸中映著他的影子:“這世上能殺你的人只有我,祁雁,我不會把這個資格讓給任何人。”
祁雁看了看他,慢慢坐起身來。
腿還是疼得要命,但相較剛才已經好了太多,至少能忍受了。
“你想多了,我沒在意這個,”他說,“如果我真能被一個稚子所殺,那也不配臟了你的手。”
第30章 第 30 章 吵架了?如吵。
這話不知道觸動了苗霜什么, 目光微微閃動,猩紅眼眸中透出極端的狂熱來,湊上前就要去吻他。
祁雁抬手將他擋開:“嘴里都是藥味, 我先去洗漱。”
苗霜有些掃興,十分不滿地輕哼了聲, 把輪椅拽到床邊:“趕緊去。”
祁雁艱難把自己挪上輪椅,身體的疼痛讓他的動作十分遲緩, 腿上還打著夾板,移動起來更加困難,昏睡這幾天除了喝藥也沒吃任何東西,此刻早已腹中空空,渾身虛弱至極。
僅僅是移動上輪椅這點動作,已經耗干了他全部力氣,疲憊不堪地喘了口氣,這才慢慢轉動輪椅去洗漱。
苗霜看著他的背影,感覺他十天半個月內是緩不過來了, 看來藥不能停,之前赴任黔州時一路奔波, 路上也沒時間煎藥,在將軍府好不容易養回來的氣血又消耗得一干二凈,只是給他添了點蠱蟲就受不了了。
苗霜不禁有些煩躁,很想把季淵那個狗東西弄死,治傷治病并不是什么難事,只有調理身體是最麻煩的, 祁雁這一身傷已經傷了根基,也不知道得治多久。
身體養不好還怎么跟他做恨。
苗霜沉著臉色推門而出,時間已近晌午, 他得趕緊讓姓祁的吃點東西,別餓死了。
剛出門,就見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院子里,好奇地觀察著他養在罐子里的蠱蟲。
“圣子怎么還在?”苗霜下了樓梯,“長老還沒喊你回家吃飯?”
“……我才不要回去,”向久蓋上了蟲罐蓋子,癟了癟嘴,情緒不高地說,“這段時間他們每天除了吵架還是吵架,沒人陪我玩,還硬塞好多東西給我,可根本不是我喜歡的。”
苗霜走到他跟前:“那圣子喜歡什么?”
“我不知道,”向久用腳尖踢著地上的石子,“長老們不讓我出門,不讓我離開寨子,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著我,我不喜歡被人跟著。”
“只有阿那這里沒人盯著我,我上來半天了,他們也沒追過來。”
苗霜心說那是自然,在這苗寨里他不歡迎誰,還沒誰能出現在他面前。
向久抬起頭,抓住了苗霜的衣服:“阿那收留我幾天好不好?我可以幫你照看這些蠱蟲。”
小聲嘟囔:“看蟲子打架都比聽長老們吵架好玩多了。”
苗霜本來也沒打算放他走,這請求正合他意:“好啊,不過阿那可不收留吃白飯的,就算是圣子也不行,蠱蟲不用你照看,阿那有別的活兒安排給你。”
向久連連點頭:“只要阿那別趕我走,我什么都可以做!”
“那走吧,去幫忙端菜過來,準備吃飯了。”
“好!”
兩人來到不遠處的吊腳樓,飯菜的香味正從里面飄出,向久狠狠吸了一口:“好香啊。”
明秋提著食盒出來,向久要上去接,明秋忙道:“不必不必,我來就好。”
“讓他拿。”苗霜道。
明秋有些為難,但看苗霜態度堅決,也只好把食盒遞到向久手上:“小心些。”
苗霜接了另一個,對明秋道:“你們也吃飯吧,這邊不用人了。”
“是。”
向久提著食盒,吭哧吭哧地跟著他往回走:“對了阿那,這兩天長老們在討論有關你的事。”
“討論我什么?”
“他們說想要撤掉大巫,但有人同意,有人反對,還來問我的意見。”
苗霜嗤笑一聲,也不怎么意外:“大巫的任免什么時候輪到長老來決定?手未免伸得太長了些,讓他們先選出款首再說其他。”
“我也是這樣說的,阿那只聽阿瑪的話,阿瑪不在了,阿那不應該聽任何人的話,可我這么說,他們就要逼我選出新的款首,我誰都不想選。”
苗霜看他一眼,心說不想選還來殺祁雁,或許圣子只是單純被長老說動,想為款首報仇,可其他人卻不這么想。
圣子的行為在外人眼中已經無異于給激進派站隊,甚至報仇這件事本身已不再重要,長老們近些時日一定會有大動作。
敢利用一個心思單純的六歲孩子,也別怪他翻臉無情。
“如果阿妲還在,我一定把票投給阿妲,可阿妲也不在了,那阿那來當款首好不好?”向久跟在他屁股后面,“除了阿那,我誰都不喜歡,我可以把我的一票投給阿那。”
苗霜腳步一頓,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這些事不該由圣子來操心,這幾天你安心在這里待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那會擺平一切。”
“好,”向久認真點頭,“我相信阿那!”
祁雁洗漱完回到房間,就聽到兩人的交談聲,緊接著看到向久提著食盒來到餐桌前,踩著小板凳把里面的菜一道道擺在桌上。
他沒搞懂這倆人又演的哪一出,正疑惑,就聽苗霜說:“以后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負責照顧祁雁將軍,他需要什么你就給他拿什么,一天兩頓藥你負責煎,煎好了端給他喝,記得一定要看他喝下去才能走。”
“啊?”向久愣了愣,看看苗霜,又看看祁雁,“可他是我的仇人啊,阿那怎么讓我照顧仇人……”
苗霜循循善誘:“你不是要等他身體好了殺他嗎?你好好照顧他,他身體就能好得快些,你就能早點殺他。”
向久歪著頭,用他有點智慧但不多的小腦袋瓜思考了好一會兒,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有道理哦。”
祁雁:“……”
苗寨選圣子是靠什么選的,靠長得可愛嗎?
他神情復雜地看向苗霜:“你這是雇傭童工。”
“圣子自愿的,我也不發他工錢。”
……甚至是免費苦力。
“不是有明秋明冬嗎?”他問。
苗霜看了看他。
雖然他沒有解釋,祁雁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兩個小太監也不一定可靠,欺壓他們的祝公公是死了,可他們畢竟是宮里來的,奉皇帝命令行事,負責監視他們,定期上報。
上次苗霜殺祝公公時策反了兩個小太監,明秋明冬暫時投靠了他們,卻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
這幾天除了一些臟活累活,苗霜也很少使喚他們。
大巫戒心太重,從沒真正信任過誰,想必也和幼時的經歷有關。
祁雁心里不禁又對他產生些許同情,不過……
他看向那位比飯桌高不了多少的苗疆圣子。
太監不可靠,這小孩難道就可靠嗎?
別到時候反過來變成他照顧圣子。
正想著,圣子已經踩著小板凳,把一碗盛好的糯米飯放在他面前,鄭重其事地說:“祁……將軍,請吃飯。”
祁雁:“……謝謝。”
圣子又道:“你要好好吃飯,認真喝藥,阿妲說了,要多吃飯,身體才能好得快。”
阿妲又是誰……是那位已故的長老嗎?
向久伸手在虛空中比劃了兩下,又說了幾句他聽不懂的苗語,稚嫩的小臉上浮現出幾分嚴肅:“我以圣子之名為你祈福,祈禱你快快康復。”
祁雁微怔。
這小孩……
“好了,快點吃飯,”苗霜說,“菜都要涼了。”
“哦。”向久乖乖坐了下來,不大個人坐在椅子上,腳還夠不著地,邊吃飯邊晃蕩。
祁雁其實沒什么胃口,雖然他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可身體的疼痛實在很影響食欲,他好不容易吃完了碗里的東西,想要放下筷子,苗霜就給向久遞個眼色,向久站起身來,再給他盛一勺。
如此重復幾次,祁雁已經吃得有點想吐,果斷把碗挪到一邊,不讓向久夠到,對苗霜說:“差不多行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苗霜勉為其難地放過了他:“我用蠱蟲給你療傷,這期間蠱蟲會消耗你身體里的養分,用得越多,消耗也就越大,你不多吃些,供給跟不上,治療的速度就會大大減緩,甚至虛耗而死。”
祁雁緩了口氣:“我看你平常也不怎么吃東西,蠱蟲難道不會消耗你的養分?”
“我和你不一樣,何況我也不用蠱蟲給自己療傷。”
“你每次和我……搞得那么激烈,不都是蠱蟲幫你治好的?還有你被命蠱反噬到吐血,不也是用蠱蟲治好的?”
“……”
祁雁:“你自己都不好好吃飯,倒先要求起我來了。”
苗霜皺眉:“我是醫師,你是病人。”
“醫師更該以身作則,不如大巫先改掉吃飯挑三揀四的毛病,可好?”
“……醫者不能自醫,我挑三揀四和給你治病沒任何關系,我就是不改,你又能把我怎么樣?”
“?”
向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感覺現在的氣氛有點奇怪。
阿那和祁將軍好像在吵架,又好像沒有,和長老們爭吵時的狀態完全不一樣,而且,他也沒明白他們到底為什么吵。
兩人語速都很快,還夾雜著一些向久聽不懂的漢語詞匯,他完全找不到機會插話。
等了好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舉起手:“那個……阿那,你什么時候被命蠱反噬到吐血啦?”
苗霜瞪他一眼:“長輩說話小孩別插嘴。”
向久一縮脖子:“哦……”
他十分委屈地嘟囔道:“可阿那也不是長輩啊。”
好在兩人總算是不吵了,祁雁轉動輪椅向后退去,準備離席,轉身時卻一不小心磕到了桌子腿。
好巧不巧,剛好磕在左腿的夾板上,發出“咚”的一響,祁雁登時疼得倒抽冷氣,緊緊攥住了輪椅扶手。
坐在他對面的苗霜猛地站起身來,頓了一下,又在祁雁的注視中慢慢坐回去,幸災樂禍道:“活該。”
祁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