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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他的內力回來了

    趙戎艱難咽了口唾沫, 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將軍,您……您還好吧?”

    祁雁并沒有聽到他的擔憂,若無其事地又吃了一顆梅子。

    趙戎只好轉頭問苗霜:“大巫, 他不會連味覺也沒有了吧?”

    苗霜給了他一個“你自己體會”的眼神,伸手搶下祁雁第三次拿起的青梅:“別吃了, 都被你吃完了,我還拿什么泡酒?”

    自己沒味覺還敢這么吃, 也不怕等下酸倒牙。

    祁雁疑惑不解,明明有這么多筐梅子,他吃幾顆又怎么了,但既然苗霜不想讓他多吃,那他就不吃了,也許泡成酒會比直接吃更好吃吧。

    幾人花了一下午時間,處理好了所有的青梅,將洗好的青梅裝進罐子,加入黃糖和酒, 仔細密封起來,等到苗年的時候就能喝了。

    和苗霜一起泡上了青梅酒, 向久顯得十分開心,吵著晚上想吃好吃的,苗霜便讓廚子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飯,當作是祁雁死里逃生的慶賀——雖然祁雁本人現在沒味覺,完全嘗不出豐盛不豐盛。

    看不到菜色,聞不出香氣也嘗不出味道, 這頓飯對祁雁來說,實在吃得沒滋沒味,甚至不太嘗得出吃到嘴里的究竟是什么菜。

    沒有痛覺, 喝酒都像在喝水,一不小心就喝得有點多了,等吃完離席時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才發現自己好像有點喝醉了。

    正想回房休息,卻被苗霜拉住,手掌交覆間,他聽到對方跟他說:“祁雁,陪我四處走走吧,今天月亮很圓。”

    祁雁下意識抬頭看向天空,卻只看到漆黑一片。

    再圓的月亮也與他無關,他沒由來地有些失落,今晚苗霜好像心情很好,他卻不能陪他一同欣賞這月色。

    他一言不發地被他牽著走,感覺到他們離開了小院,尋著小徑往更高的山上去了。

    “這是要去哪兒?”他問。

    “去找個好地方賞月。”

    “在院子里,不行嗎?”

    “賞月,自然要登高,我家還不夠高,”苗霜拉了他一把,“有臺階,小心點。”

    祁雁感知不到地形,只能在他的牽引下一點點嘗試,走得自然便慢了許多,但他能感覺到他們一直在往上走,隱隱有了猜測:“你該不會要帶我去款首家吧?”

    “自然,這座山上最高的地方就是那里,放心,里面沒人住。”

    兩人一路來到山頂,這座吊腳樓比其他任何一棟都大,苗霜帶著他上了二樓,又搬了梯子,爬上樓頂。

    他們在屋脊上坐了下來,苗霜遞給他一壺酒,抬頭遙望天上的月亮。

    祁雁不知道該說什么,只默默將酒壇湊到唇邊,喝了一口。

    “我剛成為大巫的那幾年,誰都不愿意接觸,就一個人偷偷躲進深山里,有時候款首會派人來找我,我不想被他們找到,就爬到樹上,爬到房頂上,爬到高的地方躲著不出聲,這樣,他們半天找不到我,就離開了。”

    掌心傳來異樣的振動,祁雁聽到了他的蟲語,湊在唇邊的酒壇一頓,放了下來。

    “那時我的意識非常混亂,不光記不起自己是誰,還總感覺有奇怪的聲音在我腦子里叫,吵鬧極了,吵得我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殺了,這世上要是沒有活物,就不會有聲音,那樣我的耳邊就能安靜下來了吧。”

    祁雁偏頭看向他。

    片刻他道:“什么都聽不見的感覺并不好。”

    天地一片寂靜,如果不是他還能聽到苗霜的聲音,恐怕是要瘋了。

    “是啊,”苗霜竟沒有反駁,“后來我才知道那些聲音是什么,那是蟲子在呼喚我,是這片天地在與我交流。”

    祁雁愣了一下,沒懂這句話的含義:“什么?”

    苗霜忽然站起身來:“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聲音,不論是動物的叫聲,還是蟲子拍動翅膀,它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那是振動的頻率。”

    “每一種生命都有屬于自己的頻率,甚至沒有生命的東西也有,一塊石頭,一捧溪水,只要你能感知到它們的頻率,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不需要用耳朵去聽,也能捕捉到它們的存在。”

    祁雁將信將疑:“石頭,也能感知到?”

    “當然沒那么容易,”苗霜道,“自從我明白那些聲音是萬物的頻率,我就開始嘗試去分辨它們,每一種蟲子的頻率都是獨一無二的,有些容易感知,靠耳朵就能分清,有些則不然。”

    “蚊子會發出討厭的嗡嗡聲,又尖又吵,蒼蠅的聲音則低沉許多,蜻蜓振翅時像是紙頁在摩擦,蛾子總在光下撲棱,時常撞在燈芯中燒成灰燼。”

    祁雁聽他說著,好像也感覺到了那些蟲子在眼前飛,死寂的世界突然就熱鬧了起來。

    “你可知,人們永遠也聽不到的飛蟲是什么?”

    祁雁思索了一下,沒能找到答案:“什么?”

    “是蝴蝶,”苗霜伸出手,一只斑斕的蝴蝶出現在它指尖,“蝴蝶是所有飛蟲中振翅頻率最低的那一個,低到已經超過了人耳能捕捉到的極限,所以在人們聽來,它是世上最安靜的昆蟲,優雅,又美麗。”

    蝴蝶的翅膀緩緩開合,華美的色彩時隱時現。

    “它們落在柔軟的花瓣上吸食花蜜,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帶著世間最美麗的色彩,將短暫的一生用最難忘的方式呈現在人們眼前,最后靜悄悄地墜落,很少有人能看到它們于何處破繭,又于何處凋零。”

    “去試著感受它吧,”苗霜將那只蝴蝶拿到祁雁跟前,“你若能感知到蝴蝶,就也能感知到其他的一切。”

    讓瞎子看蝴蝶,但凡換個人來,祁雁都要感覺那是故意刁難,可苗霜好像是認真的,真相信他能做到。

    蝴蝶離開了苗霜的指尖,環繞著兩人翩翩起舞,這只無聲的精靈在月色下身披華彩,翅膀上細小的鱗片層層鋪疊,閃爍之間光華流動。

    苗霜沐浴著月色喝起了酒,皎皎清輝將山巔映得亮如白晝,他肩膀上的白蛇都被鍍了一層光暈,腦袋追隨著飛舞的蝴蝶不斷左扭右擺,好像很想把它撲下來。

    祁雁眉頭緊鎖。

    蝴蝶……這附近真的有蝴蝶嗎?該不會是苗霜在騙他吧?

    他嘗試了好半天也沒感應到什么蝴蝶,已經打算放棄了,可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鼻尖被什么東西碰到。

    細細的蟲腳落上他的鼻尖,帶來極細微的觸感,緊接著那感覺又消失了,同時傳來的是蟲翅扇動時帶來的微風。

    ……居然還真的有蝴蝶!

    蝴蝶短暫停留又離去,祁雁完全沒能追蹤到它的去向,但直覺告訴他蝴蝶就在附近,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像苗霜教他的那樣,靜下心來,認真去感受。

    周遭的一切都在極致的凝神中放緩,他感覺到苗霜肩頭的蛇爬到了自己身上,似乎是為了離那只蝴蝶更近一點,它探著腦袋緊緊盯著某個方向,蛇信嘶嘶吞吐。

    那應該就是蝴蝶的所在……

    正前方?

    蝴蝶扇著翅膀從面前翩然飛過,白蛇看準時機,猛地探出身子,張開血盆大口。

    眼看著蝴蝶就要成為蛇的獵物,那轉瞬之間發生的撲咬如同慢動作般呈現在祁雁腦海中,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擋——

    蝴蝶因他帶起的氣流而偏移了軌跡,白蛇猝不及防,狠狠撞在了他的掌心。

    白蛇被撞得有點蒙,緩過來后,它目光不善地看向祁雁,發出威脅般的嘶嘶聲,渾身鱗片不斷摩擦,以表達自己的憤怒。

    祁雁心臟陡然快跳了幾分。

    他輕輕捻了捻指尖,那里留下了一些細膩的粉末,是剛剛不小心碰到蝴蝶翅膀沾上的鱗粉。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只蝴蝶!

    斑斕的蝴蝶倏然飛遠,像是一道流光,直朝著高空之上的月亮飛去,祁雁抬起頭,“看”到那高懸于空的玉盤——

    月色潑灑在山中,將地面上的一切籠罩其間,每一棵樹、每一寸土壤都沐浴著輝光,他看到那蝴蝶自月下飛過,飛向遠處如黛的青山,飛越蜿蜒奔流的長河,崇山峻嶺匍匐在他們腳下,如練的星河高懸于天幕之間。

    那蝴蝶又忽而飛近,遠望的視野也跟著收束,最終匯聚于身旁。

    他看到苗霜正對月飲酒,蝴蝶落上他的酒壇,似乎也想嘗嘗佳釀的滋味。

    心臟劇烈地跳動著。

    祁雁目不轉睛地看著身邊的人,驀地,他感到丹田一暖。

    這是……

    他急忙收回視線,盤膝而坐,將雙手置于膝頭。

    丹田處升騰起一股暖流,那感覺別提有多熟悉,自從經脈盡斷后就再難聚集的氣終于回來了,它們流匯于丹田之內,雖然只有一小團,像是瓶底的水,但出奇溫暖。

    那陪伴了他二十余年又在一朝毀盡的內力,終于失而復得。

    苗霜喝完了壇中酒,停在壇口的蝴蝶也探著口器,吸干了掛在壇壁上的一點,很快它就開始身形搖晃,扇動翅膀想飛起來,卻從酒壇上跌落。

    苗霜伸手接住它,十分嫌棄地把它收起,視線落在祁雁身上。

    這般打坐入定的樣子,真是和鳴川師兄如出一轍。

    說起來,他當魔尊的時候,不光愛搜羅話本子,還從魔眾手中收繳過不少本雙修功法,他特意把可能適合他跟祁雁練的留了下來,就藏在天露池一個石頭洞里……

    當年他跟祁雁大戰,整座萬魔峰都夷為平地了,那些功法八成也毀了,嘖,還真可惜啊。

    “苗霜,”祁雁緩緩睜開眼簾,語氣中難掩激動,“我的內力回來了。”

    苗霜正在可惜他的雙修功法,聞言敷衍道:“哦,恭喜。”

    祁雁:“……”

    祁雁:“就只是‘恭喜’?”

    第92章 第 92 章 肆無忌憚地親吻他

    “那不然呢?”苗霜涼涼地掃了他一眼, “我還要敲鑼打鼓幫你昭告天下?”

    祁雁:“。”

    倒也不必。

    等等,他已經不需要接觸,就能聽到苗霜說話了?

    他很確定他的聽力并沒有恢復, 只通過感知力感受到的世界和正常的樣子大不相同,這個世界里沒有色彩, 越是鮮活的東西越亮,純粹的死物則是一片漆黑。

    他聽苗霜的聲音也聽不真切, 像是水下的人在聽岸上的人說話。

    “我困了,要去睡了,”苗霜打了個哈欠,“既然你的內力回來了,那你就試著去喚醒你身體里的蠱蟲,你之所以會五感封閉,是因為它們透支進入了休眠,你用內力溫養幾天,它們就能醒過來, 到那時候,你就算徹底康復了。”

    祁雁心中一喜:“真的?”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苗霜已經不耐煩了, 沖他擺擺手,轉身就離開房頂,順著梯子下了樓。

    被他遺忘在祁雁肩頭的白蛇:“……”

    祁雁暫時還不想回去,內力的突然恢復讓他欣喜若狂,迫不及待想要嘗試一番,看看是不是真的如苗霜所說。

    他閉上眼睛, 再次入定,仔細感受著自己的身體,殘損不堪的經脈果然已經被修復好了, 又或者說是那些蟲子吃掉了舊的,重新開辟出一條新的,這新生的經脈似乎比以前的還要強韌許多,只不過現在還內中空空,純粹是擺設。

    祁雁凝神靜坐,嘗試引氣入體,但休眠的蠱蟲并不怎么配合,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真氣大多又逸散出去,最終匯入丹田的并沒有多少。

    看來還是不能操之過急。

    他調動僅有的內力,努力讓真氣順著經脈運行,閉塞的經脈被沖開了些許,勉強行完一個周天,內力也幾乎耗盡了。

    祁雁睜開眼睛。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他有點累了。

    逸散的真氣帶走了體內的酒意,他現在倒是完全酒醒了,站起身來,就遇到了第一個擺在眼前的難題——他怎么下去?

    這棟建筑在他眼中是純粹的死物,除了走動時能看到瓦片的晃動,其他都是漆黑一片。

    苗霜把梯子立在哪了,他要是不用梯子直接跳下去,會摔傷嗎?

    這棟吊腳樓少說也有三丈高……還是謹慎一些吧。

    于是他碰了碰肩頭已經睡著的蛇:“小白,幫個忙。”

    白蛇不情不愿地幫他指了路,祁雁一番折騰,總算是從樓上下來了。

    回去的路倒是容易分辨些,他能感知到地上的草,沒有草的地方就是山路,他只要順著黑暗的地方走就行。

    走了沒兩步,他忽然踢到了什么東西,腳步一個踉蹌,那東西被他踢得在小路上彈了好幾下,短暫地明亮起來,等到完全停下,又重新變回黑暗。

    那是什么,石頭嗎?

    苗霜說能感知到靜止不動的石頭,果然還是太扯了吧。

    山路實在陡峭,祁雁唯恐自己再踩到石頭,干脆折了根樹枝當作拐杖,拐杖敲擊地面時會暫時將黑暗處點亮,勉強可為他引路。

    他就這樣邊探邊走,終于有驚無險地回到苗霜家里,一進院子,就感覺到趙戎他們正在……練武。

    祁雁有些詫異:“你們兩個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干什么呢?”

    “將軍?”趙戎回過頭,“您怎么從外面進來啊,夫人呢?”

    “剛剛他非要拉我登高賞月,賞了一會兒又說自己困了,先回去休息了。”

    “賞月?夫人還真有情趣——”趙戎話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瞪大雙眼,“將軍,您能聽見了?”

    “不能。”

    “聽不見還能對答如流?!”

    “……”祁雁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干脆不解釋了,“那你就當我能聽見了吧。”

    趙戎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眼睛呢?”

    祁雁能感覺到他的手,但并非通過視力,黑眸還是全無焦距,眼珠也并不跟著他轉,趙戎撓了撓頭:“看來還沒好。”

    “我在問你,為什么夜半三更不去睡覺。”祁雁又重復了一遍。

    “是睡不著,”姜茂替趙戎答了,“剛剛吃完飯,我們本來是打算休息的,都已經回房躺下了,卻莫名覺得內息翻涌,怎么也平復不下來,只好出來切磋武藝,緩解不適。”

    趙戎:“對對對,我們都在這打半天了,汗出了一身,可這內息還是翻騰不止啊,我現在感覺我能打死老虎!”

    “我懷疑是酒的問題,”姜茂又道,“今晚喝的酒,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你這么一說,好像是有點,怎么形容……有點藥味?”

    藥味?藥酒?

    祁雁現在沒味覺,喝酒都像喝水,當然也嘗不出什么藥味,但聽他們這么一說,他瞬間就明白了。

    難怪他內力突然恢復,看來就是因為這酒,酒應該是苗霜專門為他配的,趙戎他們只是跟著……嗯,沾光。

    這種能讓人內息澎湃的藥酒并沒有太大害處,只要及時通過消耗讓內息平穩下來,反而對武功有所進益。

    “酒還有嗎?”他問。

    “沒了,”趙戎不好意思地說,“本來還剩最后半壇,剛我倆打了一會兒,口渴,就給分了。”

    “……好吧。”

    看來是不能喝太多,不然苗霜一定會想辦法把酒留下來給他,他的情況和趙戎他們不同,還得循序漸進才好。

    “你們繼續吧,我回房休息了。”

    祁雁說完便往吊腳樓走,又聽到身后兩人的對話,姜茂道:“所以,我們本來就是為了消耗酒力,結果又喝了酒,那我們究竟要打到什么時候?”

    趙戎:“呃……誰讓你不早發現是酒的問題呢……”

    “你不也一樣沒發現,好意思說我?”

    祁雁搖了搖頭,不再搭理他們,回到房間。

    苗霜果然已經睡下了,他坐到床邊,仔細打量著他的睡顏。

    苗霜在他的世界里是最清晰的那個,哪怕不動,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少許色彩,是一點點流動的紅。

    他猜測那是蠱蟲的顏色,因為自己身上也有,但要淡上許多。

    那時隱時現的紅成了這一片灰白的世界中唯一的色彩,讓他不由自主地沉淪其中,近乎癡迷。

    他就這樣目不轉睛不知厭煩地看了好一會兒,唇邊露出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意,直到看得有些困了,這才輕手輕腳地躺下來休息。

    接下來的幾天,祁雁每天都在嘗試引注真氣,用內力去溫養那些休眠的蠱蟲。

    蠱蟲在一遍又一遍的內力灌注下逐漸復蘇,所有經脈閉塞處皆被逐一打通,真氣在體內暢行無阻,運轉如常,身體前所未有地輕松起來,就連多年前打仗時所受的陳年舊傷也已徹底痊愈,完全探查不到它們的存在了。

    祁雁慢慢吐息,讓真氣在體內完整地運行完一個大周天,緩緩睜開雙眼。

    眼前的黑暗漸漸褪去,灰白的世界中一點點染上鮮艷的色彩,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他瞇了下眼,模糊一片的視野逐漸清晰,像是撥開一團蒙在眼前的霧氣。

    房間里的陳設與感知到的布局漸漸重疊在一起,黑暗的死物被逐一點亮,成為桌椅和床鋪,有限的感知無限地鋪展開去,一直向遠處延伸,再延伸,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每一根草,看到草葉上掛著清晨的露水,又從那露水中看到倒懸的院子。

    風吹過草地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草葉抖動,露水落地,正砸中一只小蟲,小蟲被水滴包裹,他聽到蟲在掙扎,水滴滲入泥土,數不清的細微的喧鬧聲將他淹沒,生靈萬物的聲音鋪天蓋地地向他襲來。

    祁雁差點被活活吵死,急忙御起內力抵擋,將聽力控制在了一個可以忍受的范圍內,耳邊喧囂漸小,他這才松了口氣。

    重新恢復過來的五感也太過靈敏了,他連姜茂正在控訴如果趙戎再睡覺不老實就自己滾去樓上睡,向久正在念叨昨晚玩著蟲子睡著了,不小心放跑了阿那一只養了很久的蠱蟲希望他千萬別發現……等等等等,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無意窺探別人的隱私,用來抵御的內力還是再增加一些吧。

    艱難調整好了,他結束打坐,起身去找苗霜。

    苗霜正在院中,手里捧著個空了的蟲罐,看著面前垂頭喪氣的向久,笑瞇瞇道:“去給我找回來。”

    “我錯了阿那!”向久抱住他的腿,眼淚汪汪地求情,“這山這么大,我去哪里找一只小小的蟲子啊!”

    “別廢話,”苗霜把蟲罐塞給他,“找不回來你就別吃飯了,我說到做到。”

    向久絕望大叫:“啊!!”

    小孩尖銳的嗓音吵得祁雁腦子嗡嗡的,他揉了揉發疼的耳朵,輕聲喚道:“夫人。”

    向久哭喪著臉出去找蟲子了,苗霜回過身來:“怎么?”

    祁雁一把拉住他的手。

    無比清晰的視野當中,苗霜的面容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加漂亮精致,他甚至能看清每一根纖長的睫毛,看清那猩紅虹膜上每一絲細致的紋路,幽深的瞳孔仿佛能攝人心魄,妖異又美麗。

    祁雁下意識地滾動了一下喉結。

    見他叫住自己又半天不說話,苗霜不解:“到底什么事?”

    祁雁猛地將他拽向自己,用力吻住了他的唇瓣。

    苗霜:“……”

    滾燙的氣息席卷而來,無數洶涌的情緒在其間翻攪,他被祁雁緊緊抱進懷中,這種時候,肢體的語言更勝過蒼白的字句。

    祁雁肆無忌憚地吻著他,毫不在意圣子還沒走遠,剛拌完嘴的兩個部下正從屋里出來,三雙眼睛齊刷刷盯著他們。

    某人過于激動,甚至忘了換氣,終于停下來時自己都有些缺氧,他扶著苗霜的肩膀,黑眸亮得驚人,嗓音近乎顫抖:“苗霜,我好了,徹底好了。”

    第93章 第 93 章 將軍一言不發,只是埋頭……

    苗霜抬頭看他。

    那雙黑眸中倒映著他的身形, 終于不再是先前的失焦和死寂,那眼神濃烈又熾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似乎要把他身上的每一處細節都看個清晰明白,不肯遺漏分毫。

    “真好了?”他問。

    祁雁用力點頭。

    苗霜:“再靠近些, 我給你看看。”

    祁雁不疑有他,又把自己的臉向他湊近, 苗霜認認真真將他打量一番,手指在他臉上摸了摸。

    祁雁正有些疑惑,給他檢查五感恢沒恢復,摸他臉干什么,就感覺對方的手才裝模作樣地“檢查”了沒兩下,便原形畢露,飛快地向下游移,直朝著他頸間去了。

    喉結邊的小痣被用力一捻。

    “……唔!”劇烈的刺激席卷腦海,蔓延向全身, 比以往體驗過的還要更強烈數倍,祁雁瞬間大腦空白, 只感覺渾身發軟,身形都跟著晃了晃。

    喉嚨里滾出又是難受又是舒服的哼哼,他差點直接立了。

    站在不遠處觀察的趙戎牙疼似的一咧嘴角,低聲問:“這是在玩什么?”

    姜茂:“看不懂。”

    苗霜滿意地欣賞著某人痛苦又愉快的表情,笑吟吟道:“不錯,的確好了。”

    祁雁:“……”

    怎么回事……

    那股讓人骨頭發酥的刺激半天才過去,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對方,啞著嗓子道:“你……剛才對我做了什么?”

    “什么做什么?不是說了,幫你檢查嗎, 你的視力聽力都恢復了,這我看得出來,味覺有沒有恢復,等下吃飯就知道了,所以我只能幫你檢查檢查觸覺——現在看來恢復得很好,我這鋌而走險的治療方案,也算是大獲成功了。”

    祁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小痣,還心有余悸,不用看也知道它現在肯定又變紅了。

    所以……他的觸覺也變靈敏了?

    祁雁不敢相信,偷偷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好疼。

    這下可糟了,別的感官便得靈敏不算壞事,但觸覺……可實在算不上好。

    “放心,你只是重病初愈,還不太適應罷了,失去感官后再恢復,自然會覺得感官比以前更加靈敏,心因作祟,其實并不見得真靈敏了幾分。”

    祁雁將信將疑。

    他以前可不能隔著十丈遠看清草叢里的螞蟻搬運食物先邁哪條腿,還能聽到螞蟻的腳步聲。

    “等過幾天你適應過來就沒事了,”苗霜道,“或者你也可以嘗試用內力壓制,讓感官變得不那么靈敏。”

    除了這個卻也別無他法,祁雁沉默片刻,問道:“那你呢?你的感官也這么靈敏,不會覺得很吵嗎?”

    “吵自然是吵的,不過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通過控制蠱蟲來改變感官的靈敏程度,這點吵鬧還不能把我怎么樣。”

    聽他這么說祁雁便放心了,苗霜雖不習武,辦法卻比他們這些習武的更多。

    中午吃飯時,祁雁發覺自己的味覺果然也恢復了,之前幾天他因為沒有味覺,吃什么都味同嚼蠟,不怎么吃得下去飯,今天好不容易恢復,忍不住多吃了兩碗。

    本來還想喝點酒,結果被辣到嗆住,再也不敢喝了。

    被圣子弄丟的蠱蟲還是沒有找回來,苗霜卻也沒真罰他不準吃飯,只命令他吃完了繼續找,向久苦哈哈地趴在草叢里找蟲子,祁雁見他實在可憐,便蹲下來陪他一起找。

    順便測試一下自己這加強過的聽力和視力究竟如何。

    結果兩人找了一下午,把附近能翻的地方全翻遍了,還是一無所獲。

    等到了晚上,苗霜才放過圣子:“行了,別找了,蠱蟲早自己回到我這里了。”

    “什么?!”向久驚得一蹦三尺高,“阿那你騙我!”

    苗霜一挑眉梢:“讓你長個教訓,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再放跑我的蠱蟲。”

    向久:“嗚嗚嗚嗚阿那你欺負人!”

    祁雁:“……”

    所以,他在這里陪這倆人折騰一下午是干什么呢?

    苗霜明明看見了他在幫向久找蟲子,卻不提醒他,絕對是故意的吧?

    大概也是對他多管閑事的懲罰,苗霜要罰圣子,他非要跟著摻和,索性把他一起罰了。

    祁雁不禁有些牙癢,心道這大巫捉弄人真是有一手,偏偏他還挑不出他什么毛病,畢竟人家沒逼他,是他上趕著湊熱鬧。

    祁雁嘆口氣,轉身上了樓。

    陪圣子趴在地上找了一下午蟲子,現在他衣服上都是土,便讓明秋幫忙燒了熱水,認認真真洗了個澡。

    將身體浸在熱水中,他慢慢閉上眼睛,這大概是他近幾年來最舒服的一天,一切病痛離他遠去,他全身放松地靠在浴桶里,可以暫時將頭腦放空,什么都不去想。

    若是日日都能像今天一樣輕松就好了。

    縱然知道閑暇短暫,他還是忍不住享受當下,至少在這一刻,他不必和誰斗心斗角,不必與誰拼死相搏,痛痛快快地洗完這個澡,就是他當下要做的全部。

    從浴桶里出來時,他只感覺筋骨都被熱水泡得懶散了,慢慢用毛巾擦著頭發,捋干發梢上的水,回到房間,他腳步忽然一頓。

    苗霜單手撐著腦袋,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似乎正在等他:“洗那么久,你是洗到一半睡著了?”

    “沒,”祁雁走上前去,“夫人這是在等我睡覺?”

    “是啊,等你‘睡覺’。”

    被刻意強調的兩字伴隨著他漫不經心的嗓音,像是撓人的小鉤子輕輕刮過祁雁心頭,不知是不是視力變好的緣故,他總覺得今天的苗霜格外好看,屋里明明沒掌燈,他的視野卻依然清楚,大大提高的夜視能力讓夜晚和白天沒有太大區別。

    他在苗霜身邊坐了下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治傷,已經許久沒和他親熱了,他一度以為自己此生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一度以為那個滿是遺憾的吻就是他們最后的告別。

    現在看來,他的運氣似乎也沒有那樣差。

    他慢慢湊近對方,覆上唇去,繼續進行白天那個意猶未盡的吻,這一次再沒有其他人打擾,沒有討厭的家伙在一旁偷看。

    苗霜勾住他的脖子,輕輕啃咬他的嘴唇,似在與他纏綿,又似在發泄不滿,他至今還記得祁雁瀕死時的景象,說不后怕是假的,只差一點,他們就又要生離死別了。

    他從不怕死,只怕死前不能得償所愿,只怕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又與他失之交臂。

    觸覺變得敏銳,刺痛和麻意也比平常更加強烈,祁雁很快就進入了狀態,頸間小痣變得殷紅,他有些迫不及待地伸手探向對方,心跳一下一下撞擊在胸前,解開腰帶的指尖近乎發抖。

    他還能再擁有苗霜,還能再一次占有苗霜。

    巨大的喜悅將他擊中,甚至超過了身體痊愈的愉快,他抬起對方的腿放在自己肩上,無所顧忌地親吻著他。

    苗霜也配合著他的動作,雖然雙修功法沒了,做這種事也不能增進功力,但純粹獲得精神和身體上的滿足也是一種樂趣,不過這次祁雁的反應好像比他預想中更大……他以前也沒做過用蠱蟲幫人重塑經脈這種事,感官真的會變得那么靈敏嗎?

    祁雁從不知道人可以這樣緊,溫暖和柔軟將他包裹,也不知是太多天沒碰了,還是靈敏的觸覺在作祟,他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來。

    “快點啊,”苗霜開口道,“晚上沒吃飯?”

    “……”

    苗霜的催促讓祁雁眉頭狠狠一壓,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忍受被妻子質疑不行,他一言不發,只是埋頭苦干,又覺得在今天做事實在不是個理智的選擇。

    太強烈的刺激讓人腦子都要炸了,哪怕是蹭過一處細微的褶皺都能感覺得一清二楚,他清楚看到苗霜臉上的表情,看到他的眉頭何時因觸碰到了而微微蹙起,看到他的眼神何時因為愉快而迷離。

    一點點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落在他眼中,讓他忍不住想要反復欣賞,指尖探進他微微張開的唇,用力按在尖銳的齒尖,試圖用疼痛稍微中和,免得自己發泄在不合時宜的時刻。

    有好幾次祁雁都差點沒忍住,在臨界點反復徘徊讓人意識模糊,他啃咬著苗霜的耳尖,輕輕懲罰這個罪魁禍首,覺得這份苦不能自己一個人承受,也要讓對方陪他一起。

    這個夜晚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漫長且難忘,已經不記得最后究竟是誰先撐不住了,祁雁伏在苗霜肩頭,整個人壓在他身上,無聲的洶涌沖刷不停。

    經脈似乎因此完完全全地活絡起來,真氣自行在體內游走,很快又彌補上了虧空。

    苗霜聽著耳邊粗重的呼吸,心情相當好,他懶散的嗓子帶著些鼻音:“怎么樣,感覺還不錯吧?”

    祁雁抬起頭來。

    “這樣的狀態維持不了幾天,趁著這個機會多嘗試嘗試,錯過了可就不再……唔……”

    祁雁休息了一會兒,又恢復了精神,果斷堵住了他的嘴。

    “那夫人也要陪我一起,萬萬不可中途退縮才是。”

    第94章 第 94 章 我無趣,夫人便不喜歡了……

    兩人一直折騰到天蒙蒙亮才睡下, 或許是身體的康復讓某人過于興奮,勞累了大半宿也不見疲態,終于結束時, 還有些意猶未盡。

    兩人很果斷地直接睡到了中午,明秋來喚他們吃飯時才起床。

    苗霜本來還想再睡會兒, 但也確實有點餓了,通宵達旦地做事太消耗體力, 哪怕他是被做的那個。

    勉為其難地吃了頓飯,飯桌上苗霜哈欠連天,渾身上下充斥著懶散和饜足,導致向久看他們的眼神都變了,默默抱著自己的小碗躲到一邊吃,不愿意坐大人這桌。

    苗霜渾身倦懶,飯也吃得心不在焉,祁雁十分懷疑他這個挑三揀四的吃法遲早有一天會把自己餓死,便主動給他拆了幾塊魚肉, 放在他碗里。

    伸筷時,視線無意中掠過自己的手腕, 忽然一停。

    奇怪,他明明記得昨晚苗霜做到最后不想做了,瘋狂咬他讓他停下,手腕被他咬出了血,怎么現在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他又摸了摸自己頸邊,肩頭, 皮膚十分平滑,沒有任何傷痕。

    早上……不,中午起床時竟沒注意, 這些傷口是什么時候愈合的?

    “找什么呢?”苗霜看著他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 “別找了,那些傷不會過夜。”

    祁雁停下動作,抬起頭來:“什么意思?”

    “不是跟你說了,我用蠱蟲幫你重塑經脈,你若熬過去了,會獲得和我一樣的自愈能力,以后,皮肉傷輕易奈何不了你,即便是傷筋動骨,也會不日痊愈。”

    祁雁:“……”

    “以后你打仗更方便了,反正你也不怕死,這回你更是想死都難,你這以一敵千的威名是時候改改,以后就叫以一敵萬吧。”苗霜笑道。

    祁雁看著自己的手,卻沒接話。

    “怎么,不高興?”

    祁雁搖了搖頭:“若世間再無戰事,我便是一殺就死又如何,若戰火連天,我百殺不死又能挽回什么?一柄無法折斷的刀,只會讓鮮血越流越多,苗霜,你應該深有體會吧?”

    “……”苗霜唇邊的笑意忽而淡了,“你這人真是無趣,我跟你開玩笑,你偏要跟我說正事。”

    “我無趣,夫人便不喜歡了嗎?”

    “我可從沒說過我喜歡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

    “哦,”祁雁的表情沒什么變化,又夾了一筷子苗霜不愛吃的菜放進自己碗里,“那日大喊著不準我死的人是誰?不是夫人,難道還有別人不成。”

    苗霜愣了一下。

    什么?

    那句話祁雁竟然聽到了?

    怎么可能,明明都彌留之際了……

    他表情變得有些微妙,嘴上依然不肯退讓半分:“那又怎樣?你答應我的事還沒完成,我當然不能放你去死,不然我之前給你治的那些傷,在你身上浪費的功夫,消耗的蠱蟲怎么辦?你若死了,我去找誰討回我的損失?”

    祁雁點頭:“嗯,我懂。”

    他這反應讓苗霜有些惱火,還想再嗆他兩句,又覺得說得太多有越描越黑的架勢,索性還是閉上嘴,不說了。

    兩人各自安靜地吃了會兒飯,說什么似乎都不妥,還是只能繞回正事,苗霜揶揄道:“你這殺人如麻的大將軍,心愿卻是天下無戰火,自己不覺得好笑嗎?若真有一天不打仗了,你又要去哪里,要靠什么吃飯?”

    “哪里好笑?要是不打仗了,我自然解甲歸田告老還鄉。”

    “回家種地?你會種嗎?”

    “不會總可以學。”

    “再過些時日稻子就要收了,將軍到時候記得去田里幫忙,可別紙上談兵。”

    祁雁:“……”

    不就是戳穿了他一句謊言嗎,至于這么不依不饒,報復心還真強。

    見他不吭聲了,苗霜料定他不肯,哂笑道:“既然這么不愛打仗,那你干脆也別造反了,你造反要死多少人,你想沒想過?”

    “想過,但那也沒辦法,”祁雁垂下眼簾,“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我若不反,大雍也不會變得更好,戰事不會停止,只會愈演愈烈,等真正到了分崩離析的那一天,死的人只會比現在更多。”

    “父親總是教導我,戰爭的本意該是平息戰爭,‘武’字,止戈。”

    苗霜沒再接話。

    現在的祁雁,似乎比以前更有主意了。

    他從不懷疑祁雁是道心最堅定的人,只是他一直覺得,作為鳴川師兄,又或是泊雁仙尊的那個祁雁,身上還缺少點什么。

    雖修蒼生道,卻不知自己為何而修蒼生道。

    只是無意中踏上了一段仙途,就被順水推舟送到了仙道之巔,護佑蒼生是青鋒派的道,而不是他自己的。

    一個勘不透自己道心的人,永遠不可能真正悟道,即便他已是仙界第一人,卻始終邁不出那最后一步,修為已臻化境,合道飛升卻遙不可及。

    現在的祁雁,算是找到自己的“道”了嗎?

    “夫人怎么不說話?”祁雁見他許久不語,不禁開口詢問,“是不認可我的理論嗎?”

    “我又不帶兵打仗,也不想當什么皇帝,你怎么想和我又沒關系,我只要你兌現承諾,只要最后的結果,具體過程我不在乎,你愛做什么做什么。”苗霜道。

    祁雁嗯了一聲,覺得苗霜說的沒錯,在飯桌上討論這些事確實無趣,干脆結束了這個話題:“夫人放心,不會太久了。”

    話音落下,屋外突然起了一陣風,刮得窗扇砰一聲關上。

    院子里的樹木簌簌抖動,苗霜看著晃動的樹影:“雨季要來了。”

    祁雁:“嗯?”

    “得虧你已經好了,不然憑你這一身傷,怕是要被陰雨泡爛,”苗霜看向他,“你身上的舊傷可好利索了?”

    “已經痊愈了。”

    “那就行,還有你身上那些舊疤,會慢慢消失,我就不再幫你弄了,去疤的蠱蟲太難養,之前你昏迷的時候下了一場雨,我沒留神,先前養的那批蠱蟲都死完了,養一次就要幾個月,我是煩了。”

    祁雁仔細琢磨著他這話,頗聽出幾分“關心則亂”的意味,忍不住揚起唇角。

    苗霜莫名其妙:“笑什么?我損失慘重,你在這里幸災樂禍?”

    祁雁急忙正色:“并沒有,夫人多心了。”

    苗霜冷笑:“既然好了,別忘了到時候去田里幫忙。”

    祁雁:“……”

    *

    且不論祁將軍什么時候去田里幫忙,苗霜先挑了個好日子,去處理了那十六個謀害圣子的苗民。

    這些人被蟲噬折磨了這么久,卻一直沒死,苗霜不想讓誰死,他做夢都別想斷氣。

    之前他說祁雁什么時候活,就允許他們什么時候死,其實祁雁早就活了,但他一時半會兒也沒顧得上,反正不差那么幾天,晚點就晚點。

    現在祁雁也好了,他說話算話,來送他們上路。

    再次進入深山時,已經連那些人的呻|吟都聽不到了,連日來的折磨已經讓他們神志不清,好幾個已然是瘋了,竟在那里哈哈大笑,口角流涎。

    之前罵他的人也再沒力氣罵他,個個形容枯槁,雙眼無神。

    苗霜也已經不想再看見他們了,直接給了他們個痛快,數不清的蠱蟲將他們分食而死,眨眼之間只剩一堆白骨。

    林子里甚至沒有響起慘叫聲,只有蟲群的嗡鳴,聚集又散去。

    苗霜心情很好地走在回去的路上,白蛇趴在他肩頭,震懾著蛇群不敢靠近。

    他回到寨中,先去告知款首人已經處死了,隨后回到自己的吊腳樓。

    今天家里出乎尋常地熱鬧,原因無他,那幾個該死的家伙又在折騰,祁雁拿了姜茂的刀,和趙戎切磋武藝,姜茂坐在一邊陪向久看醫書。

    自從姓祁的身體好了,就一刻都閑不下來,他經脈雖然已經修好,但失去的內力還得重新練,二十多年的功力散盡,想練回來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剛好的時候和苗霜荒唐了幾天,等到五感漸漸恢復正常,便開始沒日沒夜地苦練——說沒日沒夜或許太夸張了,但苗霜的確是早上一睜眼就看見他出去了,晚上閉上眼的時候他往往還沒回來。

    三十歲的人精力還這么旺盛,他是不是蠱蟲用得太多了?

    刀刃相碰發出金鳴之聲,地上的落葉都被氣浪震開,苗霜詫異地看了一眼吹到腳邊的葉子,心說這個季節哪來這么多落葉?

    而且,這葉子明明還是綠的。

    氣浪爆炸,遠處較勁的兩人各自退開,祁雁飛身后掠,一腳蹬在樹干上,卸去了爆炸帶來的沖擊力,同時借力縱躍,旋腕揮刀,再次與趙戎纏斗在一起。

    樹被他踹得又掉了一堆葉片下來,苗霜瞬間明白了,他眉頭一擰,呵斥道:“給我滾出去打!”

    正打到興頭上的兩人哪里肯理會他,轉眼間又過了數招,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苗霜被氣笑了,嘴角扯出一個不善的弧度。

    正在交戰的兩人瞬間感覺頭頂籠罩了一片烏云,兩人同時停手抬頭,只見一大群不知從哪來的蜜蜂正盯準了他們,嗡嗡作響,駭人至極。

    祁雁瞳孔一縮,果斷收刀入鞘,想也不想轉身就跑,幾個躍步已經到了向久身邊,停步落座還刀一氣呵成:“圣子今天也這么刻苦。”

    向久和姜茂齊齊向他投去異樣的眼神。

    姜茂不情不愿地接了刀:“將軍,您不講武德。”

    祁雁面不改色:“兵者詭道也。”

    趙戎被蜂群追得滿世界亂竄,就差跳井了,他逃回苗霜面前,實在是跑不動了,往地上一倒:“夫人您饒了我吧!都是將軍逼我的!”

    苗霜這才撤了蜂群,陰沉沉道:“再有下次,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去給我當蟲子的口糧。”

    第95章 第 95 章 裝模作樣。

    蜂鳴之聲散去, 趙戎這才敢從地上爬起來,把自己身上仔仔細細檢查了個遍,還好沒真的被蟄, 不禁拍著胸口長舒一口氣。

    跟祁雁打了這么長時間,他也累了, 坐下來喝水休息:“這才幾天,我已經要拿出五成功力跟將軍打了, 只怕再過兩個月,我就要打不過將軍了吧。”

    “才五成,”祁雁似乎對這點成果還不太滿意,“以前我跟你打才用五成。”

    “……今時不同往日,這幾年我也是有進境的,不信你問姜茂,將軍可不能拿過去的我衡量現在的我。”

    姜茂沒搭理他。

    苗霜看了看他們,視線最終落在祁雁身上:“你也別太拼命了,身體才剛好。”

    祁雁唇角一抬, 就要開口問一句“夫人是在關心我嗎”,誰料還沒出口, 就聽苗霜不緊不慢地補上后半句:“年紀也不小了,別像個愣頭青一樣不知輕重。”

    “……”祁雁臉上的笑容倏而凝固。

    趙戎在一旁忍笑,感受到來自將軍的凝視,急忙倒水撓臉裝作自己很忙。

    姜茂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愣頭青罵的是你,你又在笑些什么?”

    趙戎:“啊??”

    苗霜走開了一會兒,回來時, 手上多了幾樣東西,將其中一樣遞給祁雁:“拿著,之前那個摔碎了, 拼不好,給你重新做了一個。”

    祁雁接過,發現那是一張面具。

    之前那張在跳崖救圣子時不慎損毀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吊腳樓養傷,也沒出去過,現在他身體好了,正愁這小院子地方不夠他練武,苗霜就給了他面具,可謂是雪中送炭。

    他點點頭:“多謝夫人。”

    “還有這個,”苗霜又遞給他兩把刀,“以后別找你部下借了,這是專門給你打的刀。”

    祁雁面上一喜:“夫人有心了。”

    苗霜:“先別急著謝,刀可不是我給你買的,是款首要送你,剛才我去了一趟她家,順便取來。”

    祁雁頓了頓:“田款首送我刀?”

    “之前她來見你,就想代表所有感謝你的苗民送你件禮物,問我你需要什么,我說你缺把武器,她便派人去漢人的鐵匠鋪給你打了兩把刀,應該是你們漢人的制式,我不太懂,你驗驗看吧。”

    兩把刀一長一短,一把橫刀,一把障刀,長刀用來殺敵,短刀用來防身。

    祁雁握住刀柄,橫刀噌地一聲出鞘,刀刃如雪,寒光四射。

    “哇,這好刀啊!”趙戎湊了過來,用指尖在刀背上輕彈,“這聲音,這一把刀估計不少錢呢!”

    祁雁細細端詳,看這刀的尺寸并非軍中制式,而是民間制式,大雍允許民間鍛造橫刀,但因為工藝復雜,價格不菲,普通老百姓可買不起。

    障刀刀身短小類匕首,多為防身之用,使用的人更多些,大部分鐵匠鋪都能打造,但也正因如此,質量參差不齊,想找一把真正的好刀反而不容易。

    他檢查了兩把刀,質量皆算上乘,不比趙戎手里那把軍刀差。

    在民間能找到這么好的鍛刀匠,田款首也算有心了。

    趙戎看著他手里的新刀,又看看自己手中用了不知多久的舊刀,瞬間羨慕嫉妒起來:“將軍,要不您去求求款首,給我倆也換把刀吧?天天被您拉著練武,我這刀都砍豁口了,您看!”

    祁雁推開他的手:“想換刀自己去買,我又不是沒給你們錢。”

    “您也太不夠意思了……”

    祁雁不再理會他,把苗霜拉到一邊,低聲問:“這刀……當真是款首送給我的?”

    “那不然呢?”苗霜奇怪地看著他。

    不是款首送的,還能是他送的不成?是他的話才不會選擇送刀,他更喜歡祁雁用劍。

    “好吧,”祁雁略顯失望,“我還以為,刀和面具一樣,都是夫人送我的禮物。”

    苗霜嗤之以鼻。

    “好了,現在刀也有了,面具也有了,以后再練武給我出去練,別禍害我家里的東西。”他道。

    “……知道了。”

    于是從這天開始,祁雁把習武切磋的場地從苗霜家的院子搬到了附近沒人的山中,沒日沒夜地修習,功力突飛猛進,短短一個月,趙戎就得拿出八成功力才能把他打贏了。

    祁雁的進益速度讓趙戎和姜茂頗有壓力,也被激發出了斗志,每天天不亮三個人就出了門,除了吃飯,其他時間都泡在山里。

    苗霜是看不懂他們到底在較什么勁,也懶得管,這幾個家伙不在,他還樂得清閑。

    但祁雁天天不著家也挺煩的,晚上跟他親密的次數少了倒另說,關鍵他不太放心他的身體,就算用蠱蟲重塑過,也禁不起這么折騰。

    得想個辦法讓他老實點。

    轉眼就到了夏收時節,這天,苗霜正打算讓明秋早點把他們喊回家吃飯,一抬頭,卻看到祁雁正站在自家樓頂,不禁驚訝道:“你從哪里冒出來的?”

    祁雁從樓頂一躍而下,身形一閃,已來到他面前:“剛去寨子里逛了逛,那邊有條小路,我便抄近路回來了。”

    苗霜向四周張望,他從不記得回他家除了走正門還有什么小路,表情變得有些微妙:“飛檐走壁的‘小路’?”

    祁雁:“唔。”

    “這段時間武功見長,輕功也練好了是吧?”苗霜笑吟吟地看著他,“你這么閑,不如……”

    “明天我就去田里幫忙。”祁雁先他一步開口道。

    “……”他這么主動,苗霜反而有些懷疑了,“當真?”

    “總是練武也沒意思,不如做點別的事,”祁雁道,“方才我在寨中閑逛,觀梯田之中金濤滾滾,甚是歡喜,圣子說得神靈指引,這幾天將有大雨,若是被雨水耽誤收割就糟了。”

    “明日我便帶著趙戎他們去幫忙,夫人可要一起?”他問。

    “不去,”苗霜果斷拒絕,“從稻種播種前就是我在管,這要收割了還來找我?不如我當神靈算了,你愛去幫忙就去,反正別來煩我。”

    祁雁本來也只是隨口一說,見他這般不愿,便又多問了兩句:“夫人既然不愿意管這些瑣事,不如把那馭蟲之法教給我如何?治理蟲害什么的,我也可替夫人效勞。”

    苗霜打量著他:“你想學馭蟲?”

    祁雁點了點頭:“你不是說我能感知到蝴蝶,就是學會了蟲語嗎,既然我能學會蟲語,想必也可以和它們溝通,馭使它們做些事吧?”

    苗霜抱起胳膊:“你想學馭蟲,究竟是想幫我分擔雜活,還是想破除我的蠱術,偷偷解了我下在你身上的蠱呢?”

    他說著看向對方喉結邊,祁雁感受到他的注視,無奈嘆氣:“夫人多心了,我并無此意。”

    “那可不好說,就算你不解你身上的蠱,要是反過來給我下蠱可怎么辦?”苗霜湊近了他,指尖輕輕擦過他的下頜,“比如,給我也種一個‘情蠱’,又或者對我的真言蠱做些手腳,讓我測不出你是不是在撒謊。”

    祁雁:“……”

    “我若真能對你下蠱,豈不是能接替你當大巫了?我自認為,沒那個天賦。”

    “你現在可不已經是三分之二個大巫了。”

    “三分之二個?”祁雁愣了一下,“差的那三分之一在哪?”

    “差的那三分之一,就在你想學的馭蟲,放心吧,就算我教你你也學不會,能聽懂蟲語已實屬僥幸,想會說蟲語,甚至通過蟲語操縱蠱蟲,比你殺了季淵自己當皇帝還難一萬倍。”

    看著他幸災樂禍的表情,祁雁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戲耍了,剛剛苗霜那么認真,他還以為真的能學,鬧了半天只是在逗他。

    他不禁氣結:“你!”

    苗霜笑著走遠了,祁雁追了他兩步,又停下來。

    唇邊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他無奈搖頭。

    算了,某人高興就好。

    第二天,祁雁還真帶著趙戎他們去幫忙了。

    層層疊疊的梯田已被金色的稻浪覆蓋,隨處可見在稻田中忙碌的人影,三人穿行在田間小徑,祁雁問:“你倆會割稻子嗎?”

    “嘿,將軍可別小瞧人,想我小時候也是幫爹娘在地里干活的,別說稻子了,種什么我都會。”趙戎得意道。

    姜茂:“小的時候,鄰里經常接濟我,我沒什么能報答他們,就挨家挨戶給他們幫忙,有人讓我幫忙割麥子,有人讓我幫忙送貨,什么都干過。”

    “那就行,”祁雁放下心來,“等下你們演示一個給我看。”

    兩人:“??”

    “鬧了半天是您自己不會啊!”趙戎忍不住嘲笑出聲,“那您還敢答應夫人,您也是真不怕丟人。”

    “有什么好丟人的?割稻子,難道比殺人更難?”

    “啊這……”

    “就這里吧,”祁雁停下腳步,“苗霜說這戶人家的主人前兩天不小心摔斷了腿,現在家里只有個小孩,我們速戰速決,這家結束還有下一家。”

    三人說著就要分農具,趙戎急忙制止姜茂:“你等等,你別拿了。”

    姜茂不解:“為什么?”

    “你這一只胳膊怎么割?割得亂七八糟,誰來幫你搬?這樣,我和將軍負責割,你負責搬。”

    姜茂沉默了下:“你覺得我一只手好搬嗎?”

    “別廢話。”

    三人分工合作,迅速開始收割這片稻田,盛夏的天氣酷暑當頭,戴著面具更是悶熱無比,沒多一會兒就汗出如漿。

    殺人如麻的祁將軍割起稻子來也是面不改色,手起刀落,金黃的稻桿一把把在田間堆積起來,姜茂只恨自己少一條胳膊效率減半,忙得顧頭不顧尾。

    但沒過多久,就又有人加入進來替他分擔,應該是這戶人家的女兒,女孩看上去十二三歲,手腳麻利地幫他們搬起了稻子,還用苗語沖他們說了句謝謝。

    遠處,苗霜站在樹下納涼,視線遙望著三人所在的方向。

    “裝模作樣。”他對著祁雁的背影,評價道。

    又眉梢一挑:“倒還有模有樣的。”

    第96章 第 96 章 好刀須以人血祭

    幾只藍色的蠱蝶穿過稻田, 其中一只落在祁雁肩頭。

    他立刻感覺到了什么,回過頭,就看見某個說絕對不會來的家伙正順著田間小徑往這邊走。

    他不禁唇角一彎:“夫人怎么來了?”

    “什么?”趙戎停止悶頭割稻子, 這才發現自己肩膀上也有只蝴蝶。

    苗霜不緊不慢地來到他們面前:“只是來看看你們干得怎么樣了,今天大概有雨, 你們抓緊些。”

    趙戎拍著胸脯保證:“交給我們您就放心吧,這塊田我們馬上就割完了。”

    苗霜點點頭:“把面具摘了吧, 這么熱的天氣,小心悶死。”

    “還是大巫善解人意。”

    “善解人意”這個詞讓苗霜挑了挑眉,祁雁把面具推到頭頂,故意問他:“夫人來都來了,真的不幫幫忙?”

    苗霜瞥他一眼,拂袖一揮,似有清風自田間滌蕩而過,擾人的蚊蟲瞬間消失無蹤。

    “幫了。”他道。

    祁雁:“……”

    苗族小姑娘又跑來幫忙了,幾人便不再聊, 苗霜轉身離去:“我去那邊看看,你們繼續。”

    他們很快收割完了這塊田, 又馬不停蹄地轉戰下一塊,正忙得熱火朝天,遠處忽然傳來一道稚嫩的嗓音:“要下雨了!”

    祁雁抬起頭來。

    圣子正順著小路狂奔,邊跑邊喊:“要下雨了!大家快點!”

    原本還有條不紊的苗民們瞬間緊張起來,祁雁借著過人的耳力,聽到他們的議論:

    “怎么又要下雨了, 今年的雨水也太充沛了吧。”

    “這雨時下時停,之前收的稻谷還沒晾干呢,現在又要下了。”

    “別說了, 快收谷子,萬一被雨水泡了,這兩天全都白干了。”

    “我聽圣子說,近兩個月雨水都不會少,這可怎么辦,官府可不會因為我們的損失少收半點稅,還不要一點差糧,好糧食都上交給他們了,我們辛苦一年種出來的好糧,自己卻吃不上一口。”

    “唉,誰說不是呢,上次祭神,我家用的都是發過芽的糙米,我到現在還良心不安,可又實在拿不出好米了。”

    “都別說了,快干活吧。”

    四面八方的交談聲順著暴雨來臨前微涼的風送進耳中,祁雁聽著人們的抱怨,皺了皺眉。

    見他半天不動,趙戎湊上前來,壓低聲音道:“咱現在怎么辦,還繼續嗎?”

    祁雁回過神:“先不收了,把這些割好的搬到那邊去吧。”

    “哎。”

    不遠處的空地上有提前搭好的雨棚,幾人搬著稻子過去,將稻桿上的稻谷震落下來,裝進竹筐里。

    正在這時,平地里響起一聲震天的雷鳴,過分靈敏的聽力讓祁雁耳邊一陣劇痛,忍不住抬手去捂,幾乎以為自己要被震聾了。

    趙戎搬著最后一捆稻子,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了下來,他忙三步并作兩步竄進雨棚:“好大的雨!”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雨布上,在頭頂吵成一片嘈雜,所有的人聲都淹沒在雨水當中,方才還晴朗的天空此刻已是烏云密布。

    田間還有沒來得及撤離的苗民,被雨水澆得寸步難行,眼看著懷里的稻子就要散落,祁雁放下手中的東西,御起輕功,一個閃身就到了那人面前,幫他接過了一捆稻子,指了指雨棚的方向,頂著滔天雨聲用苗語對他說:“去那邊吧!”

    苗民有些驚訝地看向他,點了點頭:“謝謝!”

    兩人把稻子運回雨棚,祁雁又一頭扎進雨中去幫其他人,趙戎和姜茂對視一眼,也加入其中。

    三人借著輕功在田間穿梭,很快幫忙搬運完了所有稻子,人們在雨棚下聚集,努力搶救著這些被雨水打濕的稻谷。

    苗霜撐著油紙傘,和圣子一起來到雨棚下,問道:“怎么樣了?”

    “多虧了他們幫忙,割好的稻子都救下了,這雨太大,剩下的只能等雨停再收了。”一人道。

    “圣子,雨神有沒有告訴你,這雨什么時候能停?”另一人問。

    向久:“至少……要下到明天了。”

    “這么大的雨要下到明天?”那苗民驚聲道,“圣子,你能不能求求雨神,讓雨早點停下?”

    向久低下頭:“抱歉……”

    苗民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竟冒著大雨又去田里收稻子。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沉重,人們各自搶救著自家的稻子,誰也沒再開口。

    祁雁也被雨淋了個濕透,余光一掃,看到原本停在肩頭的蠱蝶已經被雨點砸得掉在了胳膊上,兩只翅膀都被打濕了,掙扎著往他肩頭爬。

    他有些于心不忍,伸手將蝴蝶接到自己指尖,凝聚內力蒸干了蝴蝶翅膀上的水,將它遞還給苗霜,重新戴好了面具。

    趙戎和姜茂也照貓畫虎,苗霜收回蠱蝶,對眾人道:“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了,你們收拾好稻子就回家吧,這些時日都辛苦了,今天就早些休息。”

    除此以外卻也別無他法,今天的收割被迫終止,愁容滿面的人們漸漸散去。

    苗霜:“我們也走吧。”

    他說著遞來一把傘,來時他打著一把,拿了一把,卻也沒有更多了,兩把傘怎么看也不夠五個人打。

    趙戎主動道:“我就不用了,曬了一下午,淋淋雨正好涼快。”

    他淋著雨就往回走,姜茂撐傘牽著圣子,祁雁則接了苗霜那把,同他一起回去。

    兩人相顧無言,雨聲太大,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上山時經過不知誰家的院子,收了一半的稻谷鋪在地上,早被雨水澆了個濕透,一個青年正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明明馬上就晾干了……”

    雨水和他臉上的淚水交織在一起,竟分不清究竟是誰在哭。

    祁雁停下腳步,一言不發地將雨傘交給苗霜,自己則走上前去,幫那青年收拾起了稻谷。

    青年見有人來了,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抹一把臉上的水,哽咽道:“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

    祁雁堅持幫他收拾完了稻谷,拿到避雨處,雙手抵住竹筐,催動內力,內力震蕩之下水分迅速蒸發,不多時,一筐濕谷子就變成了干的。

    那苗民看得呆住了,一時也忘了難過:“這……怎么做到的?”

    祁雁沒說什么,繼續幫他人工烘干了所有稻谷,苗民這才如夢方醒,激動得連連沖他道謝:“謝謝,謝謝你!”

    祁雁用苗語道:“不客氣。”

    他說完轉身就要離開,卻被對方叫住:“等一下!”

    苗民飛快地從水桶里提起一個魚簍,強行塞進他手中:“自家田里養的魚,還是活的,拿回去吃!”

    祁雁推拒道:“這就不必了吧……”

    對方卻堅持:“拿著!”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苗霜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快點,這么大的雨,到底想讓我等多久?”

    苗民這才發現那邊還有人,大驚:“大巫?”

    祁雁只好提了魚簍,回到傘下。

    苗霜壓低聲音,不悅道:“我給你治傷,是讓你用內力烘谷子用的?”

    “那總比用來殺人強。”

    “……”

    兩人撐著一把傘走遠了,苗民還在后面喊:“謝謝!有空來我家吃飯——!”

    魚簍里的活魚離了水,開始亂蹦亂跳,苗霜十分嫌棄,不想被腥水濺到身上:“拿遠點。”

    “已經沒法再遠了,”祁雁道,“夫人明明愛吃魚,此刻怎么又討厭起來?”

    “愛吃熟魚不等于愿意碰生魚,”苗霜索性遠離了他,“我看你也別打傘了,渾身都濕透了,打傘還有什么用。”

    祁雁其實也這么認為,而且這傘太小,根本不夠他們兩個人打的,強行擠一把傘的后果就是兩人都打了等于沒打。

    他冒著雨跟苗霜一起上山,回到吊腳樓時,竟聽到趙戎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這家伙明明跑得最快,卻是最晚到的,趙戎兩只手各提著一個魚簍:“剛剛被人硬塞了兩簍魚,那幾戶人家感謝我們幫忙收稻子,要不是我拿不了了,他們還要給我——咦,將軍,您這怎么也有?”

    “你被送魚,沒一不小心蹦出幾句漢話吧?”祁雁問。

    “您就放心吧,我也在苗寨待這么久了,還能學不會幾句苗語?”趙戎又看向苗霜,“不過,你們這送魚是什么習俗嗎?怎么家家戶戶都送魚啊。”

    苗霜:“這些都是稻田里養出來的魚,收稻之前先收魚,這個時候各家自然是魚最多,魚、米不可或缺,米還得攢到年底用來交稅,為了表達感謝,自然就是送魚了。”

    “這樣啊,那這么多魚……”趙戎掂了掂魚簍,一簍就得有十幾條,“咱們晚上吃全魚宴怎么樣!”

    苗霜沖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趕緊把魚拿去給廚子。

    趙戎高高興興地拎著魚簍走了,祁雁卻高興不起來,他眉心微蹙,問苗霜道:“你們每年要給官府交多少稅?”

    “這可說不好,每年都在漲,今年不知道又要漲多少。”

    “每年都漲?”祁雁眉頭皺得更緊了,“光靠秋糧甚至不夠你們納稅,還要從夏糧里撥?”

    “秋收之后就是年,過年要消耗不少,還得留著過冬,自然不夠交稅,只能用夏糧來補,這兩年災害不斷,常有損失,納完了稅,許多人家里的米缸已經見底,吃飯甚至還要去找鄰居借——不然你以為前任款首為什么要反抗?”

    祁雁:“……”

    這稻子從一熟變成兩熟,產量多了,百姓們的生活卻沒有半點變好,依然捉襟見肘。

    這糧不在百姓手里,也不見得充進國庫,究竟被誰貪了,一目了然。

    祁雁深黑的眼眸中隱隱有些怒火,百姓們種出來的糧食填不飽自己的肚子,那些浴血廝殺的戍邊將士也不見得日日能吃上飽飯,反倒是尸位素餐的貪官污吏個個中飽私囊,油光滿面。

    “款首既然愿意信任我,那我也得拿出些實際行動才行,”他語調冷了下來,“我答應夫人的,或許不需要等到季淵死的那天才能實現。”

    苗霜詫異道:“你要干什么?”

    祁雁看向掛在墻上的刀:“這么好的刀,自然需要個合適的人,以血來祭。”

    第97章 第 97 章 別在這,去屋里

    苗霜看了看刀, 又看了看他,大致已經猜到他要干什么了,眉梢一挑:“我看前任款首的膽識和你相比還是差些, 你或許不該殺他,該和他好好聊聊, 說不能你們能一拍即合。”

    “我跟通敵叛國的人可沒什么話好聊,”祁雁道, “更何況他是害你至此的元兇,縱然他本心是為了部族,但所行之事依舊不可原諒。”

    苗霜饒有興味地端詳了他一會兒:“行了,別說廢話了,你趕緊去洗個澡吧,看你這一身泥水腥水,不洗干凈別跟我一桌吃飯。”

    祁雁莫名其妙:“明明是你讓我去幫忙,現在卻又嫌棄我。”

    但苗霜素來不講道理,祁雁洗完澡, 晚飯也準備好了。

    廚子真給他們弄了一桌全魚宴上來,趙戎興高采烈地幫忙擺好了菜, 還倒好了酒。

    祁雁看著碗里的白米飯,心里突然有點不是滋味,這段時間他們住在苗寨,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想必是沾了苗霜的光。

    全魚宴做得色香味俱全,幾人喝著酒吃著魚, 一天的疲勞都在這一頓飯里緩解,但祁雁卻有些心不在焉,酒過三巡, 他開口道:“趙戎,姜茂,有件事我想拜托你們。”

    趙戎急忙放下酒碗:“什么拜托不拜托的,將軍跟我們還這么客氣,有什么事您盡情差遣我們就是了。”

    姜茂點點頭。

    “我想請你們回一趟塞北。”

    “回……回塞北?”

    “嗯,”祁雁給他滿上了酒,“我想知道狄歷最近的動向,這里山高水遠,消息閉塞,我若一直待在此處,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外界的情況。”

    “明白了,這事好說,那我們就回一趟塞北,向兄弟們打聽打聽,這狄歷的消息都傳不到晏安城,還得是雁歸軍最清楚了。”

    “千萬小心,不要暴|露自己,”祁雁又叮囑,“一切以自身安危為先。”

    “您就放心吧,我們會找機會用暗號跟兄弟們聯絡,這還是您教我們的呢。”

    “好,”祁雁端起酒碗,“那等農忙時節過了,你們就擇日啟程,提前祝你們一路順風。”

    “干!”

    幾人舉杯痛飲,酒意微醺又勞累了一天,早早回去睡覺了。

    苗霜也有些困了,連續不斷的雨聲實在很是催眠,稍微跟祁雁膩歪了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夜半三更時不知為何醒來,卻發覺祁雁沒在枕邊,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那人正站在門口,負手立在檐下,望著屋外如織的雨簾。

    大雨帶走了夏日的暑氣,夜深人靜時,竟也感到幾分涼意,苗霜裹了裹被子,看了他一會兒,又閉上眼睛。

    祁雁……應該快走了吧。

    他有時希望他早些痊愈,有時又不希望,他身體越是康復,就意味著離別越近,偶爾他也會想給他下點毒,讓他不要好利索才好。

    可若不放他離去,這個世界就永遠不會好起來,祁雁有屬于自己的結局,縱然他苗霜只是一個局外人,可他終究不能作壁上觀,放任生靈涂炭。

    不知不覺間,他早已和大巫合為一體,再也分不開了。

    這蒼生道……簡直是深潭泥淖,如附骨之疽,一旦踏進去了,就再難全身而退。

    *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天終于放晴時,苗民們急忙去搶收曬谷,一連忙了半月,總算是見縫插針地收完夏糧,插上秋秧。

    祁雁他們幫了半個月的忙,連切磋武藝的時間都沒有了,趙戎和姜茂休息了兩天,便離開苗寨去幫他打聽消息,祁雁多給了他們些盤纏,讓他們去換兩把新刀。

    好不容易閑了下來,祁雁只感覺渾身筋骨都潮濕得要發霉了,他在北方可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么長久的雨季,實在很難適應。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苗霜走到他身邊,問道。

    祁雁結束了打坐,用內力逼出了侵體的潮氣,身體輕松了不少,他站起身:“我想去跟款首談談,若想成事,光憑我們幾個還是不夠的,我需要更多人手。”

    苗霜皺了皺眉,很顯然他并不想將信任給予更多人。

    “我知道你的顧慮,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已經把款首帶到我面前,就該相信她,相信她慧眼獨具,能識別出可用之才。”

    苗霜嘆了口氣:“行吧,我帶你去見她。”

    祁雁戴上面具,和苗霜一同來到了田款首家,或許是念舊,田語自繼任款首以來始終沒有搬家,還住在以前的地方。

    兩人說明來意,田語很痛快地請他們落座,祁雁便也開門見山地道出了自己的計劃:“還請款首幫我們尋些好手,最好會些拳腳,且能聽懂并會說漢話。”

    田語深深看向他,這位祁將軍比她預想的還要膽大,她沉吟片刻:“你要多少人?”

    “五十人左右。”

    “什么時候要?”

    “卻是不急,年底收稅時。”

    田語斟酌了一下,點了點頭:“好,寨子里懂拳腳的不少,但會說漢話的人找不出那么多,好在時間充裕,我可以教他們。”

    “那就勞煩款首了,”祁雁道,“我還有一事相求。”

    “將軍請說。”

    “上次款首贈我的刀確是好刀,這樣的刀,我想請款首再幫忙定做五十把。”

    “……五十把?”田語多少有些驚訝了,“這刀價格不菲,好一點的要兩貫錢,最差的也要一貫錢,苗寨可實在拿不出這么多錢來。”

    “銀子自然由我掏,款首不必擔心,我的身份不便在外行動,只請款首幫忙預定即可。”

    聽到不用掏錢,田語安心了些:“這樣的話,沒問題。”

    “除此以外,還需……”

    祁雁把所需要的東西一一列出,寫在了紙上:“還請款首命人低調行事,分批采購,切莫聲張。”

    苗霜:“我那里剛好有一批破繭的蠱蝶,以此隱藏身份,就算官府找人去查,也查不到我們頭上。”

    幾人敲定了計劃,祁雁從京都帶來的銀箱里拿出了兩百兩交給田語,田語即刻命人出寨采買。

    五十把刀鍛造起來可沒那么快,只能慢慢等,剩下的材料倒是沒多久就買齊了,祁雁開始著手制作弓箭。

    之前在將軍府時他就做過一把,不過那只是給小孩用的玩具,現在則是貨真價實的武器。

    苗霜本以為他做些弓箭也就算了,萬萬沒想到某天一覺醒來,就看見自家院子里擺著一張剛剛組裝完成的弩。

    他眉頭跳了跳,看向一旁正在打磨箭桿的祁雁:“你可真刑啊,私造兵器,重罪,私造弩,罪加一等。”

    “我都是反賊了,還有什么罪比謀逆更重?”祁雁面不改色,“我若不幸被抓了,夫人記得去探監。”

    “探監?”苗霜皮笑肉不笑道,“你要是被抓了,我就是你的同黨,咱倆都得被凌遲處死,誰也探不了誰。”

    “怎么,夫人害怕了?”

    苗霜坐在他腿上,順勢便勾住了他的脖子,親了親他的耳垂:“確實怕,我怕你這些兵器不夠多,殺傷力不夠強。”

    祁雁低低笑了,聲帶的振動近在咫尺:“那就請夫人給我這箭淬點毒,保證殺傷力翻倍。”

    “用得著嗎?”苗霜不屑道,“殺幾個人還至于備這么多武器,你對你的武藝沒自信?”

    “自然不是,這些兵器是留給他們自保用的。”

    苗霜拿起石桌上的弩,翻來覆去仔細看了看:“你這玩意,好用嗎?”

    “夫人不妨試試看?”

    苗霜又拿起一支組裝好的箭,放在已經拉開的弩弦上,瞄準了遠處的樹木,扣動弩機。

    箭矢嗖地一聲射出,竟直接將那棵小樹的樹干射了個對穿。

    苗霜:“……”

    他并不會射箭,竟能自如地使用這弩。

    他把弩放回桌上,祁雁問:“如何?”

    “還不錯。”苗霜給出評價。

    得到了認可,祁雁唇角微彎,顯得有點高興,就這么抱著他繼續組裝箭矢,鼻息不斷落在苗霜耳邊,吹得人很癢。

    箭矢一支支在桌上排開,箭鏃是苗寨里自己打的,外形稍顯粗糙,但并不妨礙使用,邊緣已經打磨得十分鋒利。

    祁雁一個沒留神,手指擦過箭鏃邊緣,指腹立刻被割出一道血口,疼痛讓他皺了皺眉,抬手要去吮去傷口上的血。

    苗霜卻捉住了他的手腕,先他一步含住了他的手指。

    祁雁身形一頓。

    牙齒用力咬在傷口邊緣,帶來更強烈的疼痛,污血被悉數擠出,舌尖輕輕掃過受傷的手指,又疼又癢。

    苗霜吐掉了那口污血,祁雁指腹的傷口已經開始閉合,傷口愈合帶來怪異的酥|麻,順著皮膚一路向上傳遞。

    祁雁喉頭微滾,放下了那支傷他的箭,扳過苗霜的下頜,去舔舐他唇角殘余的血跡。

    一點未散的血腥味縈繞在唇齒之間,幾乎是瞬間勾起了苗霜的興致,他轉了個身,跨坐在對方腿上,伸手捧住他的臉。

    這段時間祁雁一直在忙著折騰這些兵器,他們已經很久沒親熱了,此刻一發不可收拾,呼吸瞬間變得滾燙起來。

    間隙中不知是誰的聲音伴隨著低喘:“去屋里……”

    第98章 第 98 章 將軍難道不敢在外面做?……

    祁雁抱著苗霜便要起身。

    苗霜卻狠狠往下一坐, 用力把他壓在了原地:“將軍連私造弩箭都敢,難道不敢在外面做?”

    祁雁:“……”

    這二者究竟有什么可比性嗎?

    苗霜輕輕啃咬他的喉結:“更何況是你先招惹我的。”

    喉結邊的小痣被牙齒磨碾,祁雁不禁發出一聲悶哼, 他再也克制不住,強行抱著苗霜起身, 身形一閃,人已在吊腳樓里。

    房門被砰地一聲關上, 遮掩住滿室春光。

    *

    趙戎他們一去數月,盛夏時走,歸來已是深秋。

    兩匹快馬直入苗寨,祁雁遠遠就聽到了腳步聲,他抬起頭來,趙戎已經箭步沖進小院:“將軍!”

    “你們怎么才回來?”祁雁上上下下將他們打量了一遍,確認他們沒有缺胳膊……沒有多缺胳膊少腿,“數月不歸,我還以為你們在路上被山匪劫道了。”

    “憑我倆這功夫, 我們劫山匪還差不多,”趙戎頗為神氣地說, “是我們回來時去了一趟益州,看了看老孟,所以遲了幾天。”

    祁雁心道這可不止幾天,卻也沒再追問:“孟叔怎樣,還好嗎?”

    “好得很,在益州大營里當軍醫, 老孟都快混成孟老了,日子過得比在雁歸軍的時候還滋潤。”

    “怎么,意思是我以前虧待了你們?”祁雁一揚眉梢, 道。

    “開個玩笑,”趙戎哈哈一笑,“不過說真的,咱塞北的生活環境,確實沒人家天府之國強啊。”

    “行了,廢話少說,”祁雁正色下來,“讓你們去探聽消息,探聽得怎么樣了?”

    趙戎一轉身,沖姜茂比了個“請”的動作。

    姜茂只得上前:“我們按以前的暗號,跟軍營里的兄弟取得了聯系,他們說……去年那場沙暴過后,狄歷又發動了一次突襲,規模不小,雖然最終被打回去了,但我們這邊死了不少人,當然,也沒讓狄歷討到好處。”

    祁雁皺了皺眉。

    姜茂:“當時兄弟們都有些心灰意冷,覺得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沒想到到了年底,狄歷境內突遭大災,大雪壓垮了他們的穹廬,凍死人和牲畜無數,狄歷元氣大傷,一直到現在都再沒來犯境。”

    “這說明什么,說明咱們大雍氣運不該絕,”趙戎插嘴道,“狄歷這一遭災,算是給咱們喘|息的時間了,將軍,你說這算不算天助我們?”

    “也別那么樂觀,”祁雁道,“現在看來,今年之內他們大概率不會再有動作,但明年就說不準了……明年秋天,恐怕就是決一死戰的時候。”

    他頓了頓,又問:“金將軍那邊呢?”

    一聽見這仨字,趙戎就把臉一耷拉,抱起胳膊不說話了。

    姜茂:“去年那一戰后,金將軍也不再嚷嚷著要把狄歷人逐出王庭了,終日花天酒地,得過且過,恰逢狄歷大災,竟也讓他一直混到了現在,這人本事沒有,運氣倒是不錯。”

    祁雁嘆口氣:“如此也好,只要他別再亂下軍令,混日子就混日子吧。”

    “咱們能不能不聊他了?”趙戎顯然對這個人很有成見,“對了,之前聽那些苗民說,秋收之后就是他們的年,具體什么時候,還有幾天?”

    “……你們回來晚了,苗年早過了。”祁雁道。

    “什么?!”趙戎大驚,痛心疾首,“過了?我們緊趕慢趕,居然還是沒趕上?”

    姜茂忍不住拆穿他:“要不是你非要在益州多待兩天,胡吃海喝,我們興許還能趕上。”

    “你要是不說出來將軍就不會知道……”

    祁雁:“雖然苗年過了,但年味應該還沒散盡,你們現在去寨子里逛逛,興許還能趕上年的尾巴。”

    “那還等什么,快走啊!”

    祁雁也站起身來:“正好我要去尋夫人,隨你們一起吧。”

    趙戎四下環顧,這才發現苗霜不在家里:“大巫去哪兒了?”

    “被款首叫走了。”

    三人戴好面具下了山,在寨子里四處閑逛,天色漸晚,路上卻沒看到幾個人影,也不見幾縷炊煙。

    “將軍,您是不是在騙我們?”趙戎懷疑道,“這哪像過年的樣子,明明比平常還冷清。”

    祁雁皺了皺眉:“不對。”

    昨天寨子里還不是這種氛圍。

    他閉上眼睛,稍微感應了一下,發覺苗民們正在往寨口聚集。

    他面色微沉:“你們隨我來。”

    三人順著小路往出寨的方向走,又看到有人接二連三從寨口回來,皆是步履匆匆,唉聲嘆氣。

    “這是怎么了?”趙戎奇怪地問,“咱回來時不還一切正常嗎?”

    他們很快到了寨口,有許多苗民在這里聚集,祁雁隨機抓住一人問道:“出什么事了?”

    “還能出什么事,稅官來收稅了!”

    附近的苗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今年為什么這么早?比往年早了半個月。”

    “你們聽見了沒,今年的稅又漲了,比去年漲了一成還多!”

    “年年漲,年年漲!當我們家里的糧食都是大風刮來的,他們要多少就有多少?”

    “這群天殺的狗官,是不是要榨干我們身上最后一滴血才甘心?”

    “噓,小點聲!”

    祁雁撥開人群,擠到了前面,就看到田款首和苗霜都在,田語正在跟稅官交涉。

    那稅官拿著賬本,趾高氣昂:“不行!一分都不能少!”

    “可我們真的拿不出這么多糧食,”田語懇求道,“還請官爺通融些,我們剛經歷過戰事,寨子里少了許多人,本來就人手不足,今夏又連降大雨,耽誤收成,我們自己都要吃不上飯了。就還按去年的數目,我們一定交上,求官爺開恩。”

    “不行!”稅官不肯退讓半分,“上面交代了,一粒米都不能少!你們死人還不是你們自找的!你們之前的那個什么什么款首,和南照串通一氣,我們大人還沒罰你們呢!今年稅收只漲一成,已經很給你們面子了!”

    田語:“……”

    “我呸,”趙戎低聲啐了一口,“什么稅官,不過是個小吏,居然敢這么猖狂!”

    “今年要繳納的數目我已經告訴你們了,我不管你們怎么湊,去偷、去搶隨便你們!三天以后我再來,到時候你們要是湊不齊,別怪我們大人不客氣。”

    那稅官說完,騎上馬揚鞭而去。

    他一走,苗民們頓時炸開了鍋,咒罵聲叫苦聲嘆氣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祁雁走上前去,壓低聲音:“大巫,款首。”

    趙戎他們也跟了上來,幾月不見,田款首鬢邊的白發似乎又多了些。

    “你們跟我來吧。”田語道。

    幾人跟隨她來到她的住處,田語讓廖齊屏退了旁人,她抬頭看向祁雁:“將軍說的計劃,或許是時候實施了。”

    趙戎還一頭霧水:“計劃?什么計劃?”

    祁雁:“我請款首幫我尋五十人,款首可有眉目?”

    “已經找好了,都是我的親信,且大部分是當年大巫選拔的受害者家人,有膽量,不畏死,聽候將軍差遣,我已經教了他們漢話,只要有大巫的蠱蝶,他們可以冒充漢人,不會被發現。”

    “如此便好,”祁雁道,“這三日,還請款首讓大家多湊些糧食,繳上稅糧所需的數目,您放心,這些糧很快就會回來,只多不少。”

    田語點了點頭。

    稅官的到來讓苗寨中所剩無幾的年味煙消云散,田語發動寨民上繳糧食,連催了三天,周邊各寨的稅糧都匯集過來。

    有些人家里繳上這些糧食,米缸里所剩的米甚至只夠再吃十天,田語實在看不下去,將自己的米讓渡出來,給族人們分。

    苗霜則直接騰空了自家的米缸,除了給明秋和廚子留下十幾天的口糧外,其他的一分沒剩,圣子則去田語家暫住。

    就這樣東拼西湊,總算是勉強湊夠了指定的數目,三日后的清晨,稅官如期而至。

    人們將一袋袋米裝上糧車,有人前腳放下糧食,后腳就開始抹眼淚,有人甚至抱著米袋號啕大哭起來,死活也不肯放手。

    稅官帶著兩個手下搶奪著人們手里的糧食,馬鞭狠狠抽在苗民們身上,強迫他們松手。

    一個苗族女孩小心翼翼地把半袋糧食放進糧車,轉身就要逃跑,眼尖的稅官立刻叫住她:“等等!”

    女孩身體一僵。

    “躲躲閃閃的,怎么,心里有鬼?”稅官拿起她放下的那袋糧食,“我看看——噫!這是什么?!”

    他從袋子里抓起一把發了霉的糙米,一臉嫌棄地撇在地上,當即抽出馬鞭:“大膽刁民!敢拿這種東西糊弄本官?!”

    “啊……別!”女孩看到那袋打翻的米,竟用身體去護,她匆忙跪地扒拉著散落的米粒,不顧米已經臟了,和著土一并收斂進米袋里。

    眼看著馬鞭就要抽到她身上,忽從旁邊伸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一把抓住了揚起的馬鞭,死死拽住。

    稅官抬起頭來:“你干什么?!”

    “大人何必跟一個孩子置氣,”祁雁松開了馬鞭,將半袋米遞到對方手中,“她的那份,我替她繳了便是。”

    稅官將信將疑地接過米袋,仔細檢查,抓起一把米湊到鼻端去聞:“嗯,這米不錯,行吧,我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放過你們。”

    他把扎好的米袋扔上了糧車,拿著馬鞭對苗民們指指點點:“你們這些刁民,都給我老實點!要是再敢拿些糟米濫竽充數,看本官怎么收拾你們!”

    女孩抱著發霉的米袋,哭著跑開了,人們沉默不語,一聲不吭地排隊繳糧。

    趙戎他們把最后的幾袋米搬上糧車,稅官對著賬本仔細核對:“我看看,苗霜家……”

    祁雁拿著水袋遞到他面前:“大人辛苦一天了,喝口水吧。”

    稅官瞥他一眼:“你還有點眼力價,你這苗人,漢話倒是說得不錯,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鳴川。”

    “鳴川……”稅官又對起了賬本,“有點耳生啊,你家交了多少糧?我怎么沒印象呢……”

    “剛剛您親自記的,應該在前面那頁。”

    “是嗎?”稅官將賬本往前翻。

    “大人,我來幫您找吧,”祁雁站到他身側,和他一起看起了賬本,伸手去指,“就在這里。”

    “哪里?我怎么沒看……嗯?!”

    稅官一句話還沒說完,祁雁指向賬本的手突然回撥,掐住了他的下頜,另一只手扣住他的頭頂,兩只手一推一扭,只聽見咔嚓一響,干脆利落地擰斷了他的頸骨。

    稅官甚至還沒反應過發生了什么,人已經沒了氣息,而不遠處,趙戎狠狠將另一個小吏的腦袋摜上馬車,力道之大,腦漿迸濺。

    姜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一個小吏身后,單臂鎖喉,那人一陣手腳亂蹬,很快就沒了動靜。

    三人一擊必殺只在瞬息之間,不光被殺的人自己沒反應過來,圍觀的苗民也沒一個看懂究竟發生了什么,直到有人發出驚叫:“殺人了……殺人了!”

    苗霜走上前來,看了看地上的三具尸體,有些嫌棄地看向趙戎:“下次能換個干凈的方式嗎?”

    趙戎尷尬地摸了摸后腦勺:“抱歉啊,太生氣了,沒忍住。”

    “把他們的衣服脫下來換上,”祁雁道,“誰殺的誰穿。”

    趙戎看了看那件沾了腦漿的衣服:“……”

    三人迅速換好稅官的衣服,苗霜撒了一把蟲子,餓了許多天的蠱蟲飛速啃食起尸體,很快就毀尸滅跡得一干二凈。

    田語指揮著手下的人搬來幾個大箱子,一一打開來,里面是五十把刀、弓十張、弩三把,箭矢若干。

    “這些刀你們一人一把。”祁雁道。

    五十人有序上前領取了橫刀,祁雁又道:“善用弓箭,會打獵者向前一步。”

    十幾個人出列,看了看弓的數量,又有三人自行退出,剛好分完了十張弓。

    祁雁將弩給了姜茂一把,剩下的兩把交給了田語:“此物殺傷力巨大,暫且備而不用,切莫在外人面前拿出。”

    所有的兵刃都已分完,祁雁跳上糧車:“我們會趁天黑夜襲刺史府,你們盡量在天亮之前抵達,在附近埋伏起來。”

    “明白。”

    祁雁沖苗霜伸手:“大巫,上車。”

    第99章 第 99 章 天快亮了。

    苗霜抓住他的手, 借力翻上了馬車。

    趙戎兩人則坐在了車尾,祁雁一扯韁繩調轉馬頭,拉車的馬匹嘶鳴一聲, 揚塵而去。

    滿載糧食的馬車跑得并不快,抵達黔州刺史府時已是深夜。

    黔州魚龍混雜, 管理松懈,宵禁形同虛設, 他們給了城門守衛幾枚銅板便被放進了城。

    苗霜提前下了車,在附近找了個隱蔽處藏身,祁雁三人則戴著幻蠱面具冒充稅官,緩緩將運糧馬車停靠在刺史府門前。

    這個時間,州廨早已沒人辦公了,只有兩個值夜的護衛站在門前打瞌睡,被馬蹄篤篤聲吵醒,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來:“什么人?”

    祁雁下了車,走到近前:“我們奉命去苗寨收取今年的稅糧, 現已收齊了。”

    “怎么這個時間來啊,”護衛打了個哈欠, 不耐煩地擺擺手,“太晚了,刺史大人早不在府中了,你們明天再來吧。”

    “大人不在府中?那去了何處?”

    “你這人問那么多干什么,放班了,當然是出去逍遙快活, 難不成像我們似的,一站站一整夜啊?”

    祁雁略一沉吟,又道:“可我們拉著這么多糧食, 也不好運回自己家,萬一有所閃失,這罪名我們可擔待不起,兩位能否通融通融,讓我們把馬車停進府中,這樣總安全些。”

    兩個護衛對視一眼,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那……那行吧,你們停了車就出來,我警告你們,可別趁機搞些小偷小摸,不然,小心你的項上人頭!”

    他說著噌一聲把刀拔出半截,祁雁忙賠笑道:“您放心,就是借給我們十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啊。”

    “慢著,”另一個護衛又上前,打開米袋,用刀鞘往里戳了戳,隨機抽查了數袋,確定里面沒藏什么不該藏的東西,這才點頭道,“行了,你們進去吧。”

    “多謝。”

    祁雁把馬車驅進府中,正要找地方停,就見有人挑著燈籠朝他們走來,二話不說直接牽走了拉車的兩匹馬,一邊摸著馬的鬃毛,一邊絮絮叨叨:“我的乖乖喲,可算回來了,被他們弄去做那種腌臜事,累壞了吧。”

    祁雁:“……?”

    趙戎莫名其妙:“你這馬夫,說什么呢,我們是奉刺史之命去收稅糧,馬也是刺史借給我們的,怎么就腌臜了?”

    馬夫卻根本不理他們,牽著馬走遠了:“我給你們備了最好的草料,快吃吧。”

    趙戎:“你……!”

    祁雁制止了他,沖他搖了搖頭。

    趙戎嘁了一聲,這才作罷。

    祁雁看著馬夫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來時他就注意到了,那兩匹拉車的馬都是千里良駒,黔中這種荒蠻之地,本不該有,刺史卻能隨隨便便地借給收稅的小吏,說明他完全不在乎。

    以黔州刺史的俸祿根本買不起這種好馬,這些錢從哪里來,只能是從百姓身上剝削來的。

    祁雁神色暗了暗,他原路返回,又去跟門口的護衛交涉:“車已經停好了,兩位,請問我們的工錢……”

    護衛滿臉不耐:“都說了讓你們明天再來,工錢又不歸我們管,趕緊滾趕緊滾。”

    祁雁:“可我們忙了一天,飯都還沒吃上一口,這大冷天的,就指著這點工錢吃口熱飯暖暖身子,兩位能不能行行好,好歹付我們一錢半銅,讓我們去買碗面吃?”

    “嘿,你這人沒完沒了了是吧?”護衛翻了臉,當場拔出刀來,用刀尖指著他的鼻子,“廢話那么多,讓你滾就趕緊滾!再來糾纏,半個子兒都別想拿到!”

    “我若是非要不可呢?”

    “我看你是找死!”

    護衛揮刀就朝祁雁砍來,祁雁一個閃身躲過,伸手扣住對方的手腕用力一擰,只聽“咔”的一聲,腕骨便脫了臼。

    護衛手里的刀掉落在地,緊接著是他撕心裂肺的慘叫,祁雁一記手刀切在他頸側,直接把人劈暈了過去。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另一個護衛驚得后退了一步:“你、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祁雁沒給他說第二句話的機會,也把人劈暈了。

    趙戎他們脫下兩個護衛的衣服換到自己身上,又找來繩子,把他們捆了個嚴嚴實實。

    苗霜這才從暗處現出身來,從大開的府門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順手給那兩個暈倒的護衛下了啞毒。

    兩人被扔在墻角,趙戎和姜茂代替他們站在了門口,祁雁吩咐道:“你們先在這里守著,我和夫人進去看看。”

    “明白。”

    他們本來打算趁深夜刺殺刺史,卻不想刺史竟不在府中,但也不排除是不想干活故意說自己不在,得驗了才知真假。

    刺史府前院辦公,后院便是刺史的居所,兩人推開院門,就聽見院子里傳來什么動靜,祁雁箭步上前,拔刀指向動靜的源頭,卻發現那并不是刺史。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癱坐在地,身邊是打翻的水桶,動靜應該就是這東西發出的。

    “別、別殺我……”小姑娘抱住胳膊,被雪亮的刀鋒嚇得瑟瑟發抖,“我有在好好干活,有在好好干活的……”

    兩人對視一眼,祁雁收了刀,蹲下身來:“你是……?”

    一句話還沒問完,小姑娘已經嚇得連連后退,衣服被地上的污水打濕了都不知道,機械地重復著:“沒有偷懶……沒有偷懶!別打我……”

    苗霜把手按在祁雁肩頭,把人扒拉到一邊,借著院子里的燈光看向蜷縮在地的人:“她好像神智不太清醒。”

    祁雁讓開位置,苗霜從袖子里摸出一個小瓶,倒了一枚藥丸出來,遞給小姑娘:“把這個吃了。”

    小姑娘瑟縮著抬頭,看了他一會兒,眼神慢慢變得迷離,竟真的接過藥丸,塞進了嘴里。

    片刻后,苗霜把她從地上扶起,問道:“好些了嗎?”

    小姑娘神智漸漸清明,終于能正常說話了,但她看起來還是很害怕,甚至不敢和他們對視,聲音細若蚊蚋:“你、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來找馮刺史,你可有見他?”祁雁道。

    “他、他出去了,今晚……不在府中。”

    “去了哪里?”

    “我不知……”

    “何時回來?”

    “在、在外面過夜,天亮上值時,就、就回來了。”

    倒是和護衛說的八九不離十。

    祁雁放輕了聲音,又問:“你是他的什么人,為何住在這府中?”

    “我是……刺史大人的婢女,今夜輪到我照顧大人,但大人嫌我照顧得不好,生氣,就去外面了。”

    “照顧?”祁雁皺了皺眉,總覺得這兩個字不太對勁,“看你的年紀,還沒成年吧?”

    “我……”小姑娘眼神躲閃,“成、成年了的。”

    “你說今夜輪到你,意思是像你一樣的……‘婢女’,還有別人?”

    “嗯……有……”

    “能帶我們去見見嗎?”

    “……”

    小姑娘不再說話了,苗霜看了看她挽起的袖子,纖細的胳膊上有許多傷痕,青紫交疊,像是被掐出來的,十指腫脹泛紅,應是用冷水洗衣服時凍傷了手。

    “不用問她了,我們自己去找,”苗霜道,“我已經知道在何處了。”

    祁雁閉上眼感應了一下,也捕捉道這座府邸中其他人的蹤跡,兩人向著同一個方向走去,來到柴房門口。

    門上掛著一把鎖,祁雁手起刀落將鎖頭斬斷,推門的瞬間,里面傳來一片驚叫。

    屋內沒有掌燈,昏暗一片,但借著絕佳的夜視能力,他們還是看清里面有四五個年紀相仿的少女,她們蜷縮在狹小的柴房里,神色畏縮。

    苗霜的視線從她們身上一一掃過,發現每個人身上都有傷。

    府中的仆從全是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女,想也知道這里發生過什么。

    苗霜冷笑一聲:“這位馮大人,口味還真重啊。”

    忽然,他袖子里的白蛇爬到他肩頭,嘶嘶地吐著信子。

    “……你說什么?”苗霜面色一變。

    祁雁仔細聽了聽,發現自己果然還是聽不懂蛇語,問道:“怎么了?”

    苗霜從門口拿了燈籠,進了柴房,停在其中一個少女面前,那少女慢慢抬起頭來,呆呆看向他,許久才認出他的臉般,不確定道:“大……大巫?”

    “什么?”祁雁也走上前來,“她是苗人?”

    “她已經失蹤兩年多了,”苗霜聲音發沉,“她的父親因為反對前任款首與南照合謀,被款首的人暗中殺害,寨子里沒人為她做主,她便偷偷出寨報官,卻一去不回。”

    苗霜看著她,神色晦暗不明:“沒想到,她竟在這里。”

    祁雁深吸一口氣。

    他離開柴房,把門口的兩個喊進來幫忙。

    趙戎看到后院的景象,先是瞳孔地震,而后破口大罵:“姓馮的這狗官!畜牲!他怎么干得出這種事!”

    苗霜和姜茂將那幾個少女攙扶了出去,先找了間干凈的廂房安頓她們,又在屋子里點了安神香,緊繃的女孩們精神漸漸放松下來,互相依偎著沉沉睡去。

    “天快亮了。”祁雁道。

    窗外,東方一線已經吐白,天光破曉,漫漫長夜終至盡頭。

    “寨子里的人也該到了吧?”他又問。

    苗霜點了點頭。

    *

    馮刺史和往常一樣去州廨上值,和往常一樣遲到了半個時辰。

    他剛從令人迷醉的溫柔鄉里出來,滿身的胭脂水粉味兒,打著哈欠,拖著一身還沒睡醒的懶骨頭跨進了州廨大門。

    今天的刺史府也和往常沒什么不同,唯一的區別似乎是今日在門口值守的護衛格外有精神,他眉目含笑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哼著小曲兒進了自己辦公的廳堂。

    “清正廉明”四個大字高懸于頂,恢宏氣派,只不過這堂下坐的卻不是他自己,馮刺史揉了揉眼,還以為自己沒睡醒,定睛又瞧,發現自己的位置上的確坐著別人。

    馮刺史登時拉下臉來,咳嗽兩聲,故意踏重步子走上前去,敲了敲桌子:“起來,這是你坐的地方嗎?”

    那人無動于衷,馮刺史深深嘆氣:“我說龐長史,你有必要嗎?等我任職期滿,這刺史之位自然是你的,你又何苦在意這一年半載——快點起來!”

    祁雁伸手摘下了臉上的面具,慢慢抬起頭來。

    幻術褪去,他的面容一點點變得清晰,清晨的日光照進屋子,映亮“清正廉明”的金字牌匾,映亮他冷峻的面容。

    馮刺史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哆哆嗦嗦地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指向他:“你……你……”

    冷汗唰地冒了出來,他面色煞白,本能地倒退一步,卻腳下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鬼……鬼啊!!”

    第100章 第 100 章 殺,一個不留。

    祁雁站起身來, 一步步向他逼近:“馮大人究竟是見了鬼,還是心里有鬼?”

    “別、別過來……別過來!”

    馮刺史拼命往后退去,屁股坐在地上挪了幾步, 又顫抖著轉身往前爬,好不容易要爬到門口了, 卻聽得“砰”一聲,大堂的門被人狠狠關上。

    他這才注意到堂內還有別人, 那兩人守著大門攔住了他的去路,身上穿著刺史府護衛的衣服,卻頂著兩張陌生的臉。

    “你、你們……你們到底是什么人?”馮刺史兩股戰戰,冷汗涔涔,拼命伸手去扒緊閉的大門,“來人啊!救命啊!”

    “別叫了,你手下的人都已經被我們綁起來扔進馬廄了,你就是喊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趙戎抱著胳膊看他。

    馮刺史被嚇得沒了力氣,又跌坐回地上, 他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艱難露出個笑臉:“兩位,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

    他看向祁雁,又不太敢看他:“祁將軍……你到底,到底是人是鬼?”

    “心里有鬼的人才會覺得自己見鬼。”祁雁淡淡道。

    “可、可是……我之前都看見你的腦袋了,親眼所見啊!你你這……你這到底算怎么回事嘛……”

    馮刺史眼珠一轉,又往前爬了兩步, 跪在祁雁腳邊,諂媚道:“將軍,您這一招金蟬脫殼, 使得實在是妙啊,可陛下那邊……要不這樣,這事我替您瞞下來,只要您饒我一命,我把我這黔中觀察使的位置讓給您坐,從今往后,黔中一道,您最大,您說了算,您看怎么樣?”

    祁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表情沒有一點波瀾:“只有死人才能保守住秘密。”

    馮刺史大驚,慌忙擺手:“不不不,活人也能,活人也能!”

    祁雁:“更何況,黔中觀察使的職位本就是陛下賜給我的,我拿回屬于我的東西,難道不是理所應當,何須你來‘讓’?”

    “不是……這……”

    祁雁揪住他的衣領,一把將人從地上提了起來:“我且問你,你后院關著的那些女子,都是些什么人,都是從哪來的?”

    “什么?”馮刺史愣了一下,眼神躲閃,“這……她們都是我的婢女,既然是婢女,那自然是……買來的。”

    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對方的神情:“將軍若是看上了哪個,我送給您就是,何至于這般大動干戈啊……”

    祁雁瞇了瞇眼:“你確定她們是你買來的?那我問你,何年何月從何處購得,賣家是誰,花費銀錢幾何?!”

    陡然抬高的音量把馮刺史嚇得一激靈,祁雁狠狠把他抵在門上:“那里面有個叫黎新的苗族女孩,也是你買來的?”

    “我……這……”

    “昨天我連夜查閱了你們的卷宗,兩年前有苗民來到州廨報案,說苗寨款首和南照勾結,她父親因反對款首而被殺害,她求官府為她做主,還她一個公道,司法參軍接了她的報案,最后卻不了了之——這個報案的苗民就叫黎新。”

    “她冒著生命危險出寨報官,一去不返,族人只當她失蹤了,卻不想被你這個她求著為她做主的官老爺幽禁在此!苗寨款首和南照勾結意圖反叛的消息是你上報朝廷的,我來向你調取苗民資料時還問過你,你說是你的線人給你傳遞的消息,現在看來根本沒有什么線人,就是這個來報案的苗族女孩告訴你的吧?”

    祁雁死死地盯著他,漆黑眼眸中暗流翻涌:“她可是你的大恩人,若不是她,南照犯境,陛下追究下來,第一個被殺頭的就是你!現在你督察有功,非但沒被罰,還得了賞賜,可你如何對待保住你項上人頭榮華富貴的黎新?馮大人,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嗎?”

    他松開手,馮刺史一攤爛泥般跌坐在地,他雙目失神,汗出如漿:“我……我……”

    祁雁:“我身為黔中觀察使,負責考察黔中一道各州縣所有官員,我剛來黔州那天就該殺了你,何至于讓你為非作歹到今天。”

    腰間佩刀已然出鞘,寒光閃過,鋒利的刀刃瞬間割開了對方的喉管,鮮血噴濺滿地。

    祁雁將橫刀輕輕一揮,刀刃上沾染的鮮血便順著刀尖滑落,刀身又變得雪亮無匹。

    他還刀入鞘,密密麻麻的蠱蟲從四面八方涌來,很快將地上的尸體分食干凈,連血都沒留下一滴。

    苗霜從轉角處走出,祁雁不用回頭就知道是他,問道:“那幾個女孩怎么樣了?”

    “緩過來些了,等事情結束,我就讓他們把黎新送回寨子,至于其他人,你想辦法幫她們找個去處吧。”

    “我會盡快幫她們找到家人,”祁雁道,“馮刺史已經死了,趙戎廖齊,去把抓住的那些人都押過來。”

    “是。”

    祁雁又轉頭看向苗霜:“接下來,還得靠夫人了。”

    苗霜打了個哈欠:“一夜沒睡,我都困了,等事情結束,將軍可得好好補償我。”

    “夫人說什么就是什么。”

    州廨所有人都被押到了前院,上到長史司馬,下至仆從雜役,林林總總百十號人。

    天剛亮時苗民們就已經趕到,完全接管了刺史府,早上官員們一上值,來一個便綁一個,哪怕今天不當值的也去家里強行捆了來,現在他們都中了苗霜的毒,沒有半分反抗之力。

    官員們哪里見過這陣仗,嚇暈過去好幾個,此刻又被一一叫醒,在院子里跪著。

    苗霜給他們解了啞毒,祁雁的視線在他們身上環顧一圈,吩咐道:“給龐長史松綁。”

    兩個苗民給人松了綁,把人從地上扶起來,龐長史揉了揉被綁疼的胳膊,急忙沖祁雁作揖行禮:“見過觀察使大人,去年大人來黔州上任,下官都沒能見上大人一面,遺憾至今哪!今日一見,大人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氣宇軒昂啊!您這一來,我們州廨都蓬蓽生輝!”

    祁雁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長史不必說那么多客套話,考察官員是我職責所在,大家都是給陛下干活的,祁某今日多有得罪,還望諸位海涵。”

    官員們面面相覷。

    海涵?這都五花大綁了,周圍還圍著一圈兇神惡煞的手下,個個佩刀,看起來一言不合就要砍個腦袋,想不海涵行嗎?

    “是是是,下官理解,理解,”龐長史一見有轉圜余地,立刻擺出一副無條件配合的姿態,“您看您要查什么,怎么查,下官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祁雁將一枚真言蠱放進他手中:“長史只需拿著這個,回答我幾個問題即可。”

    “這……”龐長史看著手心那只小小的蟲蛹,不太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但還是只能答應,“沒問題,您盡管問,下官一定據實以報。”

    祁雁:“長史在黔州任職這幾年,可有貪污受賄,魚肉百姓?”

    龐長史連連搖頭:“不敢不敢,這等行徑,為人所不齒,下官絕對不敢哪!”

    真言蠱一歪,在他手心躺倒。

    祁雁暗自冷笑了下,面上神色不顯,繼續問:“可有和馮刺史串通一氣,奸|淫|婦女?”

    “不能,絕對不能!”龐長史義正辭嚴,“大人的意思是,馮大人他……?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下官完全不知啊!大人明鑒,姓馮的真不是個好東西,下官早就對他有所不滿,可我只是區區長史,也是無可奈何,大人您看……”

    真言蠱躺著,立起來,又躺下。

    只有“對馮刺史不滿”一句話是真的。

    至于為什么不滿,只怕是覺得自己撈到的油水還不夠多。

    祁雁拿回真言蠱,擺了擺手:“帶下去吧。”

    龐長史被押到一邊,不明所以:“這……到底什么意思?”

    祁雁不理會他,又轉而詢問下一個:“司馬。”

    黔州司馬嚇得一激靈:“下官在,下官在。”

    “在任這些年,可有貪污受賄?”

    司馬看著掌心的蟲蛹,艱難吞咽了一口唾沫,顫聲道:“有……有……”

    真言蠱沒動靜。

    “哦?貪了多少銀子,又收了多少賄賂?”祁雁道。

    “這……”司馬緊張得額頭冒了汗,伸手顫巍巍地比了個“一”,“一、一百兩。”

    真言蠱躺倒了。

    司馬嚇得脊背都繃直了:“不不不,一千兩,一千兩!”

    真言蠱還是沒起來。

    司馬還想改口,祁雁卻不再給他機會:“下去吧。”

    被問了兩個,其他人已是人人自危,忍不住交頭接耳,祁雁的視線一掃來,他們又瞬間噤若寒蟬。

    “司法參軍何在?”

    一人起身上前:“下官在。”

    “兩年前你接了黎新的報案,為何不查?”

    “下官……想查,”司法參軍一臉為難,“可那苗寨戒備森嚴,我能調遣的就那么幾十號人,根本進不去啊,而且不知為何,馮大人他……不讓我查,我只是一小小參軍,哪敢和刺史大人對著干。”

    真言蠱穩穩立著。

    祁雁:“我觀州廨卷宗,一年下來也有不少報案,但你處理最多的是打架斗毆,偷竊搶劫,至于人命案子,人口失蹤,幾乎全以意外死亡、自行離鄉外出結案,卻是為何?”

    司法參軍嘆了口氣:“大人有所不知,黔地荒蠻,這戶籍呢從沒有一天真正對上過——這是司戶參軍的事,可不歸我管——那些人口失蹤,有一部分是戶籍里沒有的人,根本就沒法查,一部分是真的離鄉外出了,因各種原因未能按時歸來,家人就報了失蹤,他們不在黔州失蹤,我也無能為力,最多只能發一封協查文書,這一來一回,時間都不知道過去多久,最后往往便不了了之了。”

    真言蠱依然立著。

    “至于最后一部分……”司法參軍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是……是刺史大人他催促下官草草結案,案子若是不結,就影響他的功績,他還叫下官沒事就別立案,接了報案又查不了,完全是給他添麻煩。”

    祁雁:“……”

    “人命案,也是那些原因,黔地本來就亂,除了那些異族,還有各種逃難而來的江湖人,這些人哪個身上沒背著幾條人命,聚眾械斗時有發生,謀財害命也不在少數,下官盡自己所能去查,實在超出能力范圍了,也就只能……草草了結,州廨這些捕快們干活都是為混口飯吃,不能真叫人送上自己的性命不是。”

    真言蠱自始至終沒有一絲晃動,祁雁閉了閉眼:“你先下去吧。”

    司法參軍被帶到了院子的另一邊,苗民們守在四周,依然沒有放他離去。

    祁雁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問詢完了所有的人,官員們被問了各種問題,最終分成了兩撥,長史司馬等人在左手邊,司法、司倉參軍等人在右手邊,人數幾乎對半,而仆從雜役只是問了簡單的問題,例如有沒有謀財害命之類,絕大部分都在右手邊。

    日漸西沉,天色已晚,祁雁也有些累了,他按了按眉心,對右手邊的人道:“今天就到這里,你們可以走了,記住,對外不可聲張一字半句,明日起還來州廨上值,一切照舊。”

    官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誰先開口應道:“明白,全憑大人定奪。”

    眾人紛紛附和,接二連三離開了刺史府,苗霜靠在廊下打盹,懶洋洋地睜開一只眼,指尖微動,給所有人下了追蹤蠱。

    院子里一下子空了大半,剩下的人有些耐不住了,龐長史開口詢問道:“那我們呢?我們是不是也能走了?”

    祁雁沖他笑了笑。

    看到這笑容,龐長史心放下了不少,張口就是早已準備好的阿諛奉承:“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話音未落,身后便傳來一聲悶響,刺史府的大門被人重重關上。

    祁雁神色一凜,冷冷道:“殺,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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