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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我就當夫人是在心疼我了……

    生死蠱……還沒……

    祁雁猛地驚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 偏過頭,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坐在桌邊磨藥的苗霜。

    “……”

    還好。

    看來他還活著。

    他松了口氣,狂跳不止的心臟慢慢平復下來, 難以形容的虛弱感就涌上四肢百骸,讓他幾乎再次昏厥過去。

    “醒了?”

    苗霜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 又堪堪拉回了他行將渙散的意識,祁雁強撐著精神沒讓自己再睡過去, 從喉嚨里滾出一聲虛弱又嘶啞的“嗯”。

    苗霜沒有抬頭,把藥材扔進藥碾,繼續磨藥,不咸不淡地問:“跳崖的感覺怎么樣?”

    老實說,不太好。

    但祁雁并沒什么力氣回答。

    “是以為自己也是話本里的主角,身負主角光環,有跳崖不死定律,還能在崖下撿到絕世秘籍?”苗霜陰陽怪氣道。

    祁雁:“……”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圣子呢?”他問。

    “托你的福,他沒事, 除了嗆了兩口水,沒傷到一根頭發。”

    祁雁徹底放心了:“那就好。”

    “好?”苗霜冷冷地瞥他一眼, 皮笑肉不笑道,“將軍對‘好’的要求還真是低啊。”

    不知道為什么,祁雁總覺得某人今天攻擊性格外強,沒敢去接他的話,又問:“我睡了多久?”

    “已經十四個時辰了。”

    雖然還是很累,卻不該繼續睡下去了, 祁雁掙扎著坐起身來,結果這一用力,身體各處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撐在床上的左手疼得縮了回來,十指連心的痛楚讓他的手一陣痙攣,從手指到小臂被繃帶纏了個嚴嚴實實,隱隱還有血跡滲出。

    苗霜:“手不想要可以直說,我幫你剁了,我的蟲子最喜歡新鮮的血肉,犯不著去喂山壁上的植物,多浪費。”

    祁雁:“……”

    夫人好像很生氣啊。

    他抿了抿唇,底氣不是很足地說:“我好不容易救下圣子,夫人不但不感謝我,還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感謝?”苗霜扔下碾輪,一扯嘴角,“我是得感謝你,感謝祁將軍菩薩心腸,將生死置之度外,寧可自己身負重傷命懸一線,也不讓一個異族小孩、敵人之子傷半根毫毛,你簡直是位英雄,我苗族先祖都得禮讓你三分,要不我去跟款首商量商量,讓你成為我族供奉的第十七堂神靈,你看如何?”

    祁雁:“。”

    攻擊性更強了。

    他沉默片刻:“我就當夫人是在心疼我了。”

    “……哈,”苗霜冷笑,“三十歲的人了,行事還這么魯莽,你勇冠三軍就靠這一身虎膽?真不知道你打的那些勝仗都是怎么來的,靠頭鐵嗎?”

    “二十九,”祁雁糾正,“夫人嫌我行事莽撞,那不妨教教我,我除了跳崖救人,還有什么辦法能保下圣子?”

    苗霜張了張嘴,又閉上。

    “夫人明明也沒更好的辦法,就別再數落我了吧,”祁雁半是商量半是乞求地說,“何況我也有努力保全自身,我這不是還沒死嗎。”

    “你確實沒死,但也不能算還活著。”

    話音才落,祁雁就是一陣激烈的咳嗽,他剛剛醒來時就感覺胸口又悶又疼,忍了許久,終于是忍不住了。

    這一咳直牽連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在每一條損毀的經脈中串行,疼得他弓起身子,視野都有點模糊了。

    “我說什么來著,”苗霜又事不關己地碾起了藥,“你還能醒過來真是個奇跡,不妨你自己數數,身上還有幾根骨頭沒斷過,還有幾塊肉沒傷過?你是對受傷上癮,還是特別享受我給你治療的過程?”

    祁雁根本沒力氣回他,甚至沒怎么聽清他說的話,他耳邊都是自己的咳嗽聲,還有尖銳的耳鳴。

    屋外響起誰的叫嚷:“絕對是將軍的聲音,我不會聽錯!”

    苗霜扭頭瞄了一眼,就見趙戎大步往這邊走來,姜茂追在他身后:“大巫說了將軍沒那么快醒過來,而且離那么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兩人沖進吊腳樓,正看見坐在床邊咳嗽不止的祁雁,祁雁用手捂住了嘴,鮮血順著指縫流出,滴落在地板上。

    “將軍!”趙戎大驚,“夫人你快管管將軍啊!他又吐血了!”

    苗霜的表情沒一絲變化:“那不是很正常嗎?瘀血而已,吐出來好得更快。”

    祁雁本來就咳得昏天黑地,再被他們一吵,更是感覺腦袋都要炸了,好不容易止住咳,他精疲力盡地抬起頭來,額頭全是冷汗,臉色白得嚇人。

    趙戎見他這般,幾乎哽咽:“將軍……”

    祁雁接過苗霜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對趙戎道:“先出去。”

    “……是。”

    苗霜目送他們離開,視線卻遲遲沒從門外收回,他等了許久,外面也沒再有新的動靜,不禁嘆口氣道:“進來。”

    祁雁有些詫異地看向他,心說他才剛讓他們走,怎么又喊他們進來,直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外探頭。

    向久猶豫著不肯往前走,聲如蚊蚋:“阿那……”

    祁雁微怔。

    他居然沒發現圣子在外面。

    這身體還真是快不行了啊,感知力越來越差了。

    “來都來了,又躲著做什么?進來。”

    苗霜第二次讓他進來,向久也只好不再躲避,他低著頭走進房間,甚至不敢去看祁雁,垂眼摳弄自己的手指:“祁將軍,你……你還好嗎?”

    祁雁抬腳踩住了地板上的幾滴血跡,將手帕攥進掌心,虛弱地沖他笑了笑:“我沒事。”

    “還說自己沒事……”向久眼圈有點紅,聲音也在發抖,“為什么要救我?我是圣子,有神靈庇佑,輕易不會死的!反倒是你……來的時候就一身傷,阿那好不容易把你治得像正常人一樣了,你這樣亂來,不都前功盡棄了!”

    祁雁看著他,忍不住笑。

    真是誰帶出來的小孩就像誰,這副關心又不愿意承認的樣子,簡直和苗霜如出一轍。

    “你還笑!”向久仰起頭,“你知不知道自己差點死了!”

    “嗯,我知道,”祁雁用纏滿繃帶的左手按住他肩頭,“可我不信神靈啊,圣子,若事事都靠神靈,人就會止步不前,你去普州治疫,靠的也不是對著神靈祈禱,對嗎?所以,我也沒辦法等著神靈來救你,而且現在你沒事,我也沒事,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你……”向久說不過他,轉頭去求助苗霜,“阿那!你到底有沒有告訴他他快死了啊!”

    “這還用我說?他自己比誰都清楚。”苗霜涼涼道。

    “那他還……”

    “他們這種在沙場上廝殺多年的人,哪個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小屁孩懂什么。”

    “……”

    祁雁有些無奈:“快死了,不是還沒死嗎,苗疆大巫神通廣大,想必有辦法救我。”

    “別抬舉我,我救不了你。”

    “阿那……”向久晃了晃他的胳膊,“你不是說你有辦法嗎?”

    苗霜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對他的拆臺感到不滿:“小孩子能不能別添亂?出去。”

    “哦……”向久依依不舍,又叮囑,“阿那一定要跟他說清楚哦,一定。”

    “快滾。”

    向久這才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對祁雁道:“謝謝你救我,祁將軍。”

    說完,忙不迭地跑了。

    房間里便又剩下祁雁和苗霜兩個人,一時間誰都沒再說話,氣氛陷入詭異的寂靜。

    終于是祁雁先開了口:“夫人……真的不打算說嗎?”

    苗霜皺著眉頭,語氣十分不悅:“我之前就警告過你,你的經脈已經不堪重負,再有任何損傷,華佗再世也救不了你,結果你根本沒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直接給我來了個大的,現在好了,身體徹底廢了,你高興了?”

    “……當時事出緊急,我也來不及想那么多,”祁雁嘆氣,“若是不治,我還能活幾年?”

    “幾年?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苗霜冷笑,“也許你再咳嗽兩聲就會死,也許被冷風打一下就會死,也許下個樓摔了就再也爬不起來——哦,你可以今晚再跟我做,我保證明早起來你已經涼得透透的。”

    “……夫人這話也太傷人了,”祁雁無奈,“那若是治呢?”

    “請別管那叫治傷,那叫換個更痛苦的方法讓你去死,我可以用蠱蟲把你全身經脈重塑一遍,但我提前警告你,這種方法僅存在于理論當中,我沒在任何人,甚至任何動物身上嘗試過,你是第一個。”

    苗霜邊說邊觀察他的反應:“如果你足夠幸運,能熬過去的話,此生都不必再為受傷而發愁了,包括你體內那些陳年舊傷,會一并痊愈,自愈能力都會變得和我一樣——但我不認為你有這個運氣。”

    如果是泊雁仙尊倒也罷了,但某人已經棄劍用槍了。

    祁雁聽完,卻沒有太大反應,既沒有失望,也沒顯出驚喜。

    反倒是苗霜有點疑惑了:“你怎么好像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

    “夫人不是早就想這么做了嗎,我有什么好意外的。”

    “什么?”

    祁雁抬起頭來:“這段時間,夫人讓圣子給我下毒,不都是在為了那天做準備?”

    “……你怎么知道?”

    “都說久病成醫,我也被夫人治了這么久,基本的毒理藥理還是懂的,我又不是傻子。”祁雁道,“且不談我有沒有那個運氣,夫人只說有幾成把握?”

    “沒把握。”

    “沒把握是幾成把握?”

    “沒把握,就是一成也沒有。”

    “……”祁雁被噎了一下,“那也無妨,不破何來立,既然夫人愿意幫我,那無論如何,我都信夫人。”

    第82章 第 82 章 夫人下輩子可還愿做我的……

    “你根本不懂, ”苗霜看著他道,“你以為這件事很容易?用蠱蟲為你重塑經脈,大量的蠱蟲入侵身體, 首先就會遭到身體的劇烈排斥,你的五臟六腑會因為承受不住這樣的負擔而衰竭, 為了不讓你在第一步就死掉,我只能先讓你的身體罷工, 但那樣一來,你會變得非常虛弱,僅僅是風寒都會要了你的性命。”

    “假如你順利熬過去了,才能進行下一步,重建損毀的經脈,和在你身體里開山鑿窟沒有區別,還有你受損的腑臟、骨骼,需要一并修復,我自己都不知道這需要多久, 可能幾天,可能一個月, 這當中的任何一天出現問題,你都必死無疑。”

    “可我已經別無選擇了,不是嗎?”祁雁臉上的表情依然平靜,“既然我已經快死了,那不妨殊死一搏,孤注一擲還有一線生機, 若真的坐在這里等死,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苗霜:“……”

    祁雁強撐著站起身來,身體沉得像是負著幾百斤的石頭:“我并不怕死, 只怕死不得其所,寧可馬革裹尸,也不該坐在輪椅上茍延殘喘。”

    苗霜閉上眼睛。

    他就知道祁雁會這么說,所以當初鳴川師兄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為蒼生赴死,雖然被他搶了先。

    論道心堅定這一點,沒人能比得過祁雁。

    縱然苗霜恨師尊將他當作棄子,可他又不得不承認,師尊的眼光的確很準。

    “若是我沒能活下來,也只能怪我命數該絕,我毫無怨言,”祁雁又道,“只有一事割舍不下。”

    苗霜抬眼看向他:“何事?”

    “我若死了,夫人下輩子可還愿繼續做我的夫人?”

    “……”

    深黑的眼眸定定望著他,那神色出奇認真,有些期待,又似不舍。

    這種話能從祁將軍嘴里說出來,也真是時過境遷,初見時那眼神恨不得將他抽筋扒皮啖肉飲血,現在卻想跟他來生再續前緣。

    苗霜冷淡道:“不愿。”

    祁雁:“?”

    “我們苗人只講一生一世,沒有什么轉世輪回,人生而有靈,死后靈魂離開肉|體,若順利得到引渡,便回歸宗祠,常伴家人左右,庇佑親朋福澤延綿,否則成孤魂野鬼,流落異處。德高望重者可飛升成神,欺良作惡者墮落成鬼,不論哪一種,都不存在什么來生,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祁雁無奈嘆氣:“只是安慰我一下都不行嗎?”

    “安慰?”苗霜冷笑,“安慰最是無用之物。”

    “……你卻也沒少安慰圣子。”

    “圣子是小孩,難道你也是?更何況將軍心意已決,何需安慰?”

    苗霜說著湊近了對方,伸手抓住他的前襟,猩紅眼眸灼然似血:“你我只有一生一世,祁雁,你若不想失去我,那就給我好好活著,否則,生生世世再不相見。”

    別開玩笑了,他早該在泊雁仙尊劍下神魂俱滅,不知是什么讓他活到現在,能在這方世界里擁有一生一世已實屬不易,居然還妄想什么來生?

    姓祁的要是死了,那他也不必再留下,他對祁雁以外的任何人都沒興趣,也早就厭倦了去管什么天下蒼生,蒼生何苦,但又與他苗霜何干?

    他已為蒼生賠上所有,他不欠任何人的,祁雁愛修他的蒼生道就去修,別把他也牽扯進來,他要是敢自己死了把這一堆爛攤子扔給他,那他定要掘了祁雁的墳,讓他死都死不安生。

    苗霜沒由來有些火大,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生氣,或許是被拋棄的滋味已經深深刻在了骨子里,他已經不能接受來自任何人的背棄,尤其是祁雁。

    攥著祁雁衣襟的手又被緩緩握住,生著薄繭的指腹觸感是如此熟悉,仿佛每一個纏綿的夜晚在他身體里開拓的那般,只可惜那指尖已不再溫熱,只余掌心還留著一抹暖意。

    “我知道了,夫人,”祁雁道,“我盡量活著。”

    “只是盡量?”

    “夫人若告訴我有五成把握,那我就把盡量改成一定。”

    苗霜掙開他的手:“一成不能更多了。”

    心中的怒火慢慢平息,他不等對方再說什么:“好了,我需要幾天時間準備藥材和蠱蟲,你也趁這時間休養幾天,身體好些了再開始,雖然不能保證什么,但至少能排除一些干擾,記得,保持情緒穩定,不可做過于激烈的動作。”

    “我知道了。”

    祁雁的確已經疲憊不堪了,渾身上下哪哪都是疼的,他稍微吃了點東西便重新躺下來休息,幾乎是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苗霜開始著手準備治療所需的東西,事發突然,他手上的蠱蟲根本不夠,如此龐大的數量,就算用他的血催生也需要好幾天。

    明秋幫忙照看著祁雁,趙戎他們那邊苗霜也告知了實情,兩個部下顯得憂心忡忡,卻也沒說什么。

    畢竟是趙戎先來求苗霜救人的,現在苗霜拿出了法子,祁雁也答應了,至于成敗,只能說聽天由命。

    祁雁需要靜養,一向大嗓門的趙戎也收了聲,好不容易熱鬧起來的小院又變得一片寂靜。

    這日,向久守在蟲罐邊幫苗霜檢驗蠱蟲,苗霜對于這批的蠱蟲的要求格外高,一點瑕疵都不允許存在,蠱蟲又極其細小,從一大堆小紅點里辨認可能存在的小白點,他看得眼睛都要花了。

    正在這時,苗霜突然從屋里出來。

    他察覺到有人靠近,考慮要不要阻攔,但來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款首,她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才會前來打擾。

    果不其然,在看到他們押著人上山時,苗霜就都明白了。

    被押來的人正是四月八當日他在山巔見過的其中一個,那人似乎極為不服,被五花大綁還在不停掙扎。

    苗霜迎了出去,田款首也開門見山:“我們已經把所有參與謀害圣子的人都關押起來,審訊過一遍了,此人是謀劃者……說謀劃者卻也不太準確,應該說是發起者。”

    這個詞讓苗霜感到意外:“何意?”

    “參與這件事的一共十六人,各個寨子皆有涉及,據他們交代,他們并非蓄意謀劃,而是臨時起意。”

    “哈?”苗霜冷冷看向那個被綁縛的苗民,“款首的意思是,他們是在祭神日當天才彼此認識,又不約而同地想要謀害圣子嗎?”

    “準確來說,是在祭神儀式結束之后,湊在一起喝酒聊天,而后一拍即合——他們是這樣交代的,他們被我們控制住后就一直分開關押,應該不存在串供的可能,也沒這個必要,當然,如果大巫不信,也可再驗證一番。”

    苗霜死死盯著那個罪魁禍首的苗民,一想到這個家伙差點害死圣子和祁雁,他就恨不得一刀把他宰了,又覺得一刀宰了太過便宜他,他定要讓他死得痛苦萬分,讓他后悔自己降生在這世上。

    對方竟也不畏死地跟他對視,甚至出言挑釁:“怎么樣,大巫?聽說大巫有百般手段,能讓人跪地服軟,不如就讓我見識見識?”

    “憑你也配?”苗霜怒極反笑,“為何謀害圣子?”

    “謀害?大巫說笑了,我們是在替神靈鏟除不合格的圣子,我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苗寨!”

    “不合格?你算什么東西,圣子合不合格,輪得到你來置喙?”

    “圣子失職,有目共睹!身為苗疆圣子,竟私自外出,去醫治一群漢人!我們苗疆的神靈,什么時候庇佑過異族!”

    “大膽!”田款首呵斥道,“圣子外出,已得到我的許可,你要是再信口開河,即刻將你和你的同伙處以極刑!”

    屋外的吵嚷聲吵醒了祁雁,他撐身坐起,腦子還有些昏沉。

    發生什么事了?

    “那就來啊!為苗寨而死,死又何懼!”那苗民狂妄至極,“你也是不合格的款首,竟放任圣子瀆神!”

    他說著轉向苗霜:“尤其是你,大巫,圣子外出都是你的主意吧?你身為苗疆大巫,不但和漢人成親,把屠害我們親族的血仇帶到家里來,甚至為此害死了兩位長老,那漢人好不容易死了,你又派圣子去給漢人治病!大巫,你究竟還是不是個苗人,你的心早就飛到漢人身上去了吧!”

    祁雁凝神細聽,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墜崖之后,他的聽力也不如以前了,加上說的是苗語……他只能聽出爭吵十分激烈。

    “我只當你是條忘恩負義養不熟的毒蛇!從一開始,前任款首就不該啟用那該死的禁蠱,培養出你這么個冷情冷血的東西!你一人背棄親族倒也罷了,可你千不該萬不該教壞圣子!祭神日之事就是你的報應!我只是喝酒時起了個頭就一呼百應,得到那么多人支持,你不想想,族里已有多少對圣子不滿的聲音!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你精通巫蠱之術,我們奈何不了你,難道還收拾不了一個六歲小孩?!”

    向久手中的蟲罐蓋子砰然墜地。

    眼淚一顆一顆地砸了下來,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整個人如遭雷擊,渾身顫抖著朝那人走去:“你說……你恨我,是因為我救了那些漢人?可他們……他們也都是可憐人,他們和我們一樣,也受盡欺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身患重病卻沒錢買藥,為什么……”

    “你當他們是可憐人,誰又來可憐我們!圣子,你早就被大巫洗腦了!漢人處處與我們作對,恨不得將我們趕盡殺絕,你卻救了我們的敵人!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向久臉色慘白,慌亂地搖著頭:“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圣子到現在竟還不悔改,你已經無可救藥了,不合格的圣子,就該被鏟除!”

    “閉嘴!閉嘴!不準再說了!我不要聽!”向久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著跑開了。

    “圣子!”苗霜想要叫住他,向久卻沒有停下。

    苗霜的臉色肉眼可見的陰沉下來。

    他看著面前的人,殺心從沒有一刻比現在更盛。

    他千防萬防,想到會有人從中作梗,卻沒防住臨時起意。

    沒想到真正的原因,是他命圣子前往劍南治疫。

    祁雁想賣劍南道節度使一個人情,又恰好有個機會擺在眼前,他便順水推舟幫了他一把,卻不想這成了引爆眾怒的導火索,寨民將矛頭指向了圣子,祁雁又舍命救下了圣子,還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僅僅是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讓他身負重傷命懸一線,這謀逆之道還真是比登天還難。

    但那又如何?

    敢攔在他面前的,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死。

    “還真是會給自己開脫啊,”他陰森地笑了起來,“動不了我就動圣子,自詡一切為了神靈,所以,是神靈教會你們恃強凌弱?你不妨告訴我是哪位神?我把他請出來聊聊,如此德不配位,還敢受我族供奉,不如早日從神位上滾下來如何?”

    那苗民面色猛地一變:“你竟敢!你竟敢如此褻瀆神靈!”

    “我褻瀆神靈?”苗霜向前一步,唇邊笑意更深,“圣子是神靈所選,是神靈觀察世間的眼,聆聽世間的耳,降下神諭的口,如今你要刺瞎神靈的眼,割掉神靈的耳,堵上神靈的口,還好意思說自己是為了神靈?我問你,神靈同意了嗎?”

    “你……我……”

    “神若對圣子不滿,自會傳達神諭更換圣子,我和族中長老尚未收到神的旨意,你是什么東西,能左右神靈的喜惡,能替神靈做出裁決?”

    對方后退一步,面色逐漸蒼白:“我……不是……”

    “只會為一己私欲斷送全族前途的蠢貨,還敢在這里大放厥詞,我讓圣子去救漢人,自有我的道理,鼠目寸光如你,當然看不透我的意圖。”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轉頭對田款首道:“把他關起來,嚴加看守,這十六個人我要親自處理,我讓他哪天死,他就得哪天死,可不準少活一刻,也不能多活一分。”

    田款首示意手下把人押走,苗霜轉身就要去找圣子,走了兩步,卻發現身后的人沒有離開的意圖。

    他詫異回頭:“款首還有何事?”

    和田款首一并留下來的還有另一個年輕苗民,這人有點眼熟,應該見過。

    他猶豫了一下,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大巫,那天我們在崖下……發現了這個。”

    苗霜的視線落在他手中。

    看到那東西的一瞬間,盤在他手臂上的白蛇像是感受到他的情緒,焦躁不安起來。

    ……祁雁的面具。

    已經摔碎成了幾瓣,上面華麗的蝴蝶鱗粉失去了光澤。

    所有用來殺人的蠱已經捏在手中,苗霜慢慢抬眼,冷冷道:“何意?”

    那年輕苗民見他神色不對,慌忙解釋:“大巫別誤會!這面具是我在那晚搜尋圣子時撿到的,除了款首,沒和任何人說,也沒有任何人看見!”

    “所以呢?”

    “所以,”田款首斟酌著道,“我們想見見這面具的主人,你的那位……朋友,可以嗎?”

    “不能,”苗霜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你們所有人,我一個都不相信。”

    這世上除了祁雁,沒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能得到他的信任。

    第83章 第 83 章 夫人這么會哄人,卻不愿……

    苗霜說罷, 轉身就要離開。

    “大巫,”田款首開口叫住他,“我知道大巫很難相信我們, 可這件事關乎到全族的未來,還請大巫給我們一次機會。”

    “全族的未來?”苗霜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款首跟我談這些,不覺得找錯人了嗎?還是你忘了我是如何當上的大巫?你憑什么覺得被族人傷得體無完膚的我, 會在意那些族人的死活?”

    “我當然沒忘!”田款首陡然抬高音量,面上流露出一絲痛苦,“畢竟我的女兒也死于那場大巫選拔,沒有人比我們更能理解你的恨意。”

    她身邊的年輕苗民也輕聲道:“還有我的弟弟……”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參與了加害,還有許許多多無辜的人,甚至是受害者,我知道大巫心如明鏡,不會因為一些人的過錯遷怒所有人,你幫助你的那位朋友, 也是為了日后族人的日子能好過一些,對嗎?”田款首道。

    苗霜沉默下來。

    “我準許圣子出山, 因為我知道,那些患病的漢人百姓是無辜的,縱然官府由漢人把持,對我們的欺壓從沒有一天停止過,可你我都明白,百姓不該為為官者的罪行買單, 我們沒辦法因為一些人而恨所有人。”

    她說著上前一步:“我準許圣子出山,這一次的事也會無條件幫你解決,希望大巫能看在我做這些的份上, 給我一個機會。”

    苗霜閉了閉眼,深呼吸。

    款首已經如此放低身段了,他若是再得理不饒人,卻也說不過去。

    “但他現在已經快死了,”他道,“你若是想感謝他救了圣子,我可以讓你們見他,但你要是期待能從他身上得到什么,我勸你還是別抱太大希望。”

    “我明白。”

    “跟我來吧。”

    他帶著兩人進了屋,祁雁正坐在桌邊擺弄茶具,聞聲抬頭,眼中露出一絲驚訝。

    沒想到苗霜會允許其他人進來,剛剛他實在聽不清外面的爭吵,就放棄了,喧鬧漸小,他還以為事情已經結束。

    看穿著打扮,這一男一女都是苗人,他試探著用苗語詢問道:“兩位是……?”

    “她聽得懂漢話,”苗霜轉身坐在了一邊,“款首對他應該不陌生,我就不介紹了。”

    田款首微微頷首,她雖然年過四旬,鬢邊已有華發,面容卻依然秀美,身上佩戴的銀飾隨著動作輕輕搖晃,顯得華麗又端莊:“田語,見過祁將軍。”

    祁雁放下手里的茶盞,一見面他就覺得這人非同尋常,果然是那位田款首。

    他沖對方比了個“請”的手勢:“久聞款首大名,今日所見,果然蕙心蘭質,款首,請坐。”

    他打開茶壺蓋子,想添些茶葉沏點新茶,一旁的年輕苗民自告奮勇:“我、我來!”

    他接過茶壺,用不太流利的漢話道:“我、我叫廖、廖齊。”

    祁雁沖他點了點頭:“麻煩了。”

    廖齊拿著茶壺出去打熱水,還有些難以置信,小聲嘟囔道:“居然真是祁雁將軍……”

    田語向祁雁行了個苗禮:“多謝將軍舍命相救,換圣子平安,這份恩情我們苗寨永記在心,感激不盡。”

    “款首客氣了,”祁雁笑了笑,他臉色還是十分蒼白,“那日苗霜將圣子交給我照看,我沒能保護好他,本就是我的失職,救下他只能算將功補過,更何況我對苗寨頗有冒犯,實在沒臉面承認什么恩情,還請款首不要折煞我了。”

    田語搖了搖頭:“前任款首違規啟用禁蠱,害許多孩童無辜枉死,許多家庭支離破碎,我亦深受其害,縱然他的初心是為了我族不受漢人欺壓,可手段太過歹毒殘忍,我無法認可,更無法支持,苗寨內部也有許許多多的抗議之聲,皆被他和他的擁護者強行鎮壓,將軍殺了他,也算是為苗寨除害,他若不死,我也當不上這款首。”

    “我知將軍當初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也有手下留情,沒有濫殺無辜,我實在無法苛責將軍太多,將軍并非我苗寨的敵人,想必將軍也這么認為。”

    祁雁沉吟片刻。

    看來這位款首的意圖很明顯,是想拉攏他,和他統一戰線,所以苗霜才會帶人來見他。

    這些苗民當中也不乏知事明理的人,他樂意和聰明人交涉,她剛剛說“深受其害”,大概也有家人因禁蠱而死。

    既然苗霜已經認可,那他也沒什么好懷疑的,不過這件事非同小可,謹慎起見,還是再問清楚些。

    “可否冒昧一問,款首也有親人因那禁蠱……?”

    “是我的女兒,”田語垂下眼簾,復又抬起,她轉頭看向苗霜,“她若還活著,也是像大巫這般年紀。女兒死后,我的丈夫悲痛欲絕,他無法接受失去愛女的事實,去找那位款首質問,卻一去不返,數日之后,有族人在河里打撈起了他的尸體,款首說他是悲傷過度不慎墜河溺亡,我卻不信。”

    她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收緊了,幾乎是咬著牙道:“我與前任款首不共戴天,可我勢單力薄,如何與他對抗?好在……勝利終究是站在了我們這一邊,雖然來得太遲太遲了。”

    祁雁抿了抿唇:“抱歉。”

    廖齊回到房間,為他們斟上沏好的茶,田語拿起茶盞,搖了搖頭:“都是一些往事,我已經不會為此而難過了。”

    她雖這般說,被裊裊熱氣掩映的雙眼卻微微泛紅。

    “還、還有我弟弟,也因為禁蠱死了!”廖齊憤然道。

    苗霜終于回想起來:“原來是你啊,上次把長老押來我這里的,也是你吧?”

    廖齊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大巫還記得我……”

    他把一直拿著的面具碎片放在桌上:“四月八那天晚上,我和幾個族人一起下山搜救,因為下山的時候慌忙,不小心把隨身之物弄掉了,他們走后,我就留下來找我的東西,卻意外尋到了這面具,我認出上面的藍色應該是幻蝶的鱗粉,而族中能飼養幻蝶的只有大巫,我沒敢跟任何人說,只把這件事告訴了款首。”

    祁雁看著那幾瓣破碎的面具,他自己都不知道面具是什么時候掉的。

    看來他的運氣也沒有差到極點,至少撿到面具的是自己人。

    “多謝你了,”他道,“謝謝你替我保密。”

    廖齊一擺手:“我也沒做什么。”

    “好了,人你們也見完了,可以走了吧?他現在需要靜養,過兩天我要給他治傷,還有什么別的話,不妨等他活下來再說。”苗霜下了逐客令。

    田語點點頭,站起身來:“那我們便不打擾了,將軍好好休息,如果有任何需要,隨時找我,讓廖齊給我傳話就行。”

    “等等,”苗霜卻又叫住他們,“兩位要是不介意,回答我幾個問題再走。”

    田語看到他拿出的真言蠱,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沒說什么,只伸手接過:“好。”

    兩枚真言蠱分別立在她和廖齊的掌心,苗霜道:“祁雁還活著的消息,你們不準跟任何人說,能做到嗎?”

    “沒問題。”

    “我的嘴比誰都嚴!”

    蟲蛹紋絲不動。

    “你們是真心想幫我們嗎?是真心尋求合作,而不是利用完了就卸磨殺驢?”

    田語鄭重道:“我身為苗寨款首,一心只想讓族人過得更好,除此以外,別無所求。”

    廖齊:“我……我不太懂這些,就是覺得大巫心腸不壞,那祁將軍,應該也不是壞人。”

    蟲蛹依然紋絲不動。

    苗霜的神色稍有緩和,他收回蠱蟲:“好了,你們走吧。”

    待兩人離開,他找到了躲在茅草堆里偷偷哭的圣子。

    向久已經哭花了一張小臉,整個人委屈得像是要碎了,一見到他,就哭著撲進他懷里:“阿那!”

    “圣子怎么又哭鼻子,再過幾個月圣子就七歲了,就不能有點長進?”

    向久連忙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忍住眼淚,卻根本忍不住,只好克制地小聲啜泣。

    苗霜嘆口氣,連哄帶騙地把人帶回了屋:“行了,你還沒完沒了了,不就是被人罵了兩句嗎,一個混賬的話你也往心里去?”

    “阿那……”向久抹了把臉上的淚,仰起頭看他,“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我救了那些漢人,是不是真的對神靈不敬?我真的是……不合格的圣子嗎?”

    “說什么傻話呢?”苗霜心情復雜,慢慢在對方面前蹲下身來,“神靈怎么想可不是他們說了算,你身為圣子,自能和神靈溝通,事情也過去這么久了,神靈可有怪罪你?”

    向久慢慢止住了哭泣:“應該……沒有。”

    “那他們可有不回應你,不搭理你的祈求?”

    向久搖搖頭:“也沒有,祭神日我還祈了火種呢,過程很順利。”

    “那不就得了,神靈沒有任何表示,就說明他們根本沒有生氣,神靈向善,你做的事又是在行善積德,神靈為你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怪罪你?”

    “真、真的嗎?”向久眼中又有了一些神采,“可如果是這樣,他們為什么要那么生氣,還推我下山……明明我以前也為他們向神靈祈福過……”

    “因為他們作的是惡,死后要變成鬼的,”苗霜道,“作惡的人總要給自己找許多理由,將自己偽裝得無辜且正義,企圖以這樣的方式逃過懲處,可事實往往相反,他們嚷得越大聲,反而越說明他們心虛。”

    他輕輕揉了揉向久的腦袋:“不是所有的同族都值得信任,也不是所有的異族都心存歹念,圣子,你要去試著學會分辨。”

    在一旁聽著的祁雁忽然抬眼向他看來。

    不是所有的同族都值得信任,不是所有的異族都心存歹念……

    他若有所感,怔然出神。

    向久懵懂地看著苗霜:“是這樣嗎……”

    “我只問你,捫心自問,你救那些人可有后悔?”

    向久搖了搖頭:“不后悔,看著他們從奄奄一息恢復過來,我很高興,他們叫我小醫仙,我也很高興。”

    “那就足夠了,這世上沒有什么事能得兩全,不求盡如人愿,只求無愧本心。”

    向久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好了,哭也哭夠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讓你幫我挑沒長好的蠱蟲,過兩天我就要用了,你到底挑完了沒有?”

    “啊!”向久這才想起自己剛剛打碎了蟲罐蓋子,“它們不會跑出來了吧……我去看看!”

    圣子忙不迭跑掉了,苗霜松口氣,心說總算是哄完了這煩人的小鬼。

    一口氣還沒松完,就聽見旁邊祁雁幽幽道:“夫人明明這么會哄人,那日卻不愿哄我一字半句。”

    苗霜:“?”

    第84章 第 84 章 你要跟我和離?

    他莫名其妙地看向祁雁:“有病就去治。”

    “這不正等著夫人治呢么, ”祁雁道,“剛剛你說,準備得差不多了?”

    “就這兩天吧, 等我檢查完這批蠱蟲,確認沒問題就可以開始了。”

    “那……”祁雁想了想道, “夫人不如先幫我解了生死蠱?我若死了,總不能連累夫人一起。”

    苗霜瞇了瞇眼。

    他不是很愿意接受祁雁會死的可能性, 可他也的確不能不解這蠱,萬一祁雁到了彌留之際,他努努力或許還能把人搶救回來,可要是綁了生死蠱,來自蠱蟲的干擾很可能讓他錯失良機。

    于是他只能應下來:“手給我。”

    祁雁向他伸出左手——他手上的傷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但今天新換上的藥,繃帶還沒拆,正猶豫要不要現在拆了,就聽苗霜道:“另一只。”

    祁雁十分疑惑, 轉而抬起右手,居然看到掌心有一條熟悉的紅線。

    他奇怪道:“……我明明記得之前這蠱下在了左手。”

    “我的蠱蟲自然知道趨利避害, 會保護自己,不像你那么蠢。”

    祁雁:“……”

    苗霜將自己的手覆在祁雁掌上,兩只蠱蟲相碰,祁雁只感覺手心一疼,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冷意和虛弱感漫上四肢百骸。

    胸口又沒由來地疼了起來, 讓他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急忙捂住嘴,悶咳讓他的肩膀不住聳動, 好不容易停下來時,掌心已全是血。

    苗霜在旁邊看著他,神色復雜。

    這人竟已虛弱至此,僅僅是解個蠱都能吐血。

    這樣的身體狀況,真的能承受得住經脈重塑嗎?

    可再拖下去卻也不會變好了,還是快刀斬亂麻吧,是死是活都試了再說。

    解蠱讓祁雁變得十分疲倦,一整天都沒什么精神,休息了一宿情況才有些好轉。

    苗霜那邊已經準備好了所有的蠱蟲和藥材,隨時可以開始了。

    祁雁坐在案前,墨筆落上信箋,那字跡已不像從前那樣蒼勁有力,伴隨著他時不時的咳嗽,墨跡甚至有些斷斷續續。

    他叫來趙戎他們,把寫好的信遞出:“如果我死了,就拜托你們把這封信送出去,地址我已經寫在字條上了,信的內容你們可以看,不過,要確保把它送到收信人本人手里。”

    趙戎神色一震:“將軍!您不會死的!”

    祁雁搖了搖頭:“我當然也希望我不會死,但沒人能夠保證,等你們送完了信,就自行決定去留吧,是去劍南找孟叔,又或是做些別的,我不會再管你們了。”

    “將軍!”

    祁雁擺了擺手,把頭別向一邊。

    趙戎還想再說什么,卻被姜茂強行拉出了屋子,后者低聲道:“大巫說了,將軍現在不能情緒激動,我們還是別打擾他了,無論他說什么,我們都先應下來。”

    “……好吧。”

    兩人走到無人處,趙戎又說:“這信里到底寫了什么,我們要不要打開看看?”

    雖說看別人的信不好,可既然祁雁說他們可以看了,信封也沒封口,姜茂也有些克制不住好奇:“好,那就打開看看。”

    趙戎先打開了那張字條:“這地址是……范陽?給一個叫陸暄的人。”

    又打開那封信,念道:“子昭兄,見字如晤……”

    趙戎從頭到尾把信看完,一臉茫然:“這都寫了些啥?全是些噓寒問暖,一句有用的話也沒有啊,將軍這是在干什么?”

    姜茂皺了皺眉,低聲喃喃:“陸暄,陸子昭……這名字好生熟悉。”

    “你認識他?”

    “不認識,但……范陽,陸氏……之前老孟跟我提過,范陽節度使麾下有一幕僚,智多近妖,恃才傲物,性情極為古怪,雖是名門之后,又為軍隊出謀劃策,卻始終不肯要官職,多年來依然是白衣之身,不住節度使賞給他的府邸,自己在山中隱居,若想請他出山,還需三顧茅廬。”

    “好家伙,”趙戎震驚了,“就算是范陽陸氏,五姓之一,也不至于傲成這樣吧,連節度使都要看他臉色?五姓現在都要沒落了。”

    姜茂點點頭:“但也有傳言稱,他其實和節度使私交甚密,節度使三顧茅廬也是心甘情愿,總之,他們之間不像我們想的那么簡單。”

    “那將軍這信……”

    “陸暄,應該就是此人,如果傳聞屬實,將軍若能請得動這位陸暄,就一定能說服范陽節度使。”

    “說服他干什么?”

    “出兵。”

    “出兵?!”趙戎忍不住大聲,又急忙壓住嗓子,“這信里明明什么都沒寫啊?只是寒暄幾句,就能讓范陽出兵?”

    姜茂拿過那封信,仔細看了看:“這信上的文字,應該是加密過的,我們看上去只是尋常寒暄,可若用特殊的方式重新排列組合,就能解讀出另外的意思,只不過,究竟要怎樣解,恐怕只有將軍和陸暄本人知道了。”

    “居然是這樣……”趙戎聽得心臟怦怦跳了起來,“將軍若有這樣的底牌,怎么不早點拿出來?范陽兵力最多,若能說動范陽出兵,何愁打不下晏安城?”

    姜茂急忙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你能不能小點聲?就算范陽兵多,你別忘了,季淵的禁軍可是有十五萬人,更何況范陽還要提防庫莫奚和乞塔,要是傾巢出動,邊防怎么辦?”

    “該死的!”趙戎恨恨一捶大腿,“那將軍說自己死了再給范陽傳信,豈不是……”

    “大概是把選擇權交給范陽吧,”姜茂神色有些晦暗,“只是不知將軍怎么會和陸暄認識……老孟也知道陸暄,莫非是祁老將軍和范陽那邊有故交?”

    他們在這里說著,不遠處,明秋躲在門后聽著。

    范陽嗎……

    看來王爺的猜測果然沒錯,這祁雁藏得也真夠深,如果不是性命垂危,都不肯暴|露自己和范陽陸暄有私交。

    但愿他能夠活下來,別讓王爺等錯了人。

    這時,趙戎不知察覺到什么,猛地回頭:“誰在那?!”

    “是我,”明秋從門后走出,“我在幫大巫整理藥材,他說明天就要開始給將軍治傷了。”

    趙戎趕緊收起那封信:“這么快?”

    難怪將軍要在今天把信交給他們,這感覺怎么那么像在……交代后事。

    他實在心焦,卻又不敢再去打擾將軍,他不敢想象,如果將軍真的不在了,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雁歸軍已經回不去了,是留在范陽,還是去劍南,又或者干脆孤注一擲,進宮行刺算了。

    可憑他這身手和腦子,恐怕連宮門都進不去吧。

    將軍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

    祁雁繼續伏在案頭寫著什么。

    或許是因為解了生死蠱,他的精力更差了,只是寫了封信就感覺體力耗盡,咳嗽越來越厲害。

    短短一頁紙的內容,他寫了許久才寫完,有幾處都因為忍不住咳嗽而斷了筆觸,墨滴不小心暈在紙上,洇出一大片污漬。

    實在是丑,卻也沒力氣再寫一張新的了。

    苗霜從屋外進來,見他還沒放下筆,詫異道:“你怎么還沒寫完?身體撐不住就去休息,晚點再寫。”

    祁雁終于落下最后一個字,忙將毛筆擱在筆架上,又捂著嘴咳了半天,拿起那張墨跡還沒干透的信紙,轉身遞給苗霜:“夫人。”

    “什么?”苗霜不解,“給我的?”

    “是,請夫人過目。”

    苗霜下意識以為那是遺書,剛想罵他兩句,就看到那信紙上的字跡:

    “和離書”。

    苗霜臉色倏地變了,一把將信紙搶過,草草瀏覽一遍后,一股無名怒火騰地自心頭升起,他幾乎是咬著牙道:“你要跟我和離?”

    祁雁垂下眼簾,掩住眸中情緒:“夫人既然不愿意和我來生再續,那我只能放夫人自由。”

    苗霜感覺自己要被氣昏頭了:“我那么說,是為了讓你活著!”

    “我明白,可夫人也沒把握我一定能活下來,所以,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死了,夫人就在和離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這樣,你就自由了。”

    苗霜死死地瞪著他,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臉上燒出一個洞來,他設想過無數次祁雁如何背叛他,算計、利用、殺害……又或是偷偷離開苗寨,一走了之,卻萬萬沒想到,擺在他面前的,竟是一紙和離書。

    祁雁又咳嗽了兩聲,唇色愈發蒼白:“我總不能,死了還要夫人為我守寡,也不能把我身上的擔子扔給夫人,我沒理由讓你無條件地幫我,我已經安排好了,無論后續如何,都不需要夫人操心。”

    “那你答應我的事呢?”苗霜的手指用力攥緊,將那張紙捏出褶皺,“你答應給苗寨的未來,就這樣算了?你就打算這樣食言?”

    “抱歉,”祁雁神色黯淡,“如果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兌現我的承諾,可……我不知道我死了以后,事情究竟還能不能成,但有一點我可以保證,無論成敗,現狀都不會維持太久了,那一天遲早會來,只是可能……要多等幾年。”

    “……你總是這樣,”苗霜一顆心徹底冷了下去,“答應我的事,永遠都做不到,我已經原諒了你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

    祁雁愣了一下:“什么?”

    “這東西,我不收,”苗霜把手里的和離書撕成了碎片,狠狠扔到他臉上,血色的眼眸直視他,不知是難過還是憤怒,眼眶也泛了紅,“去他娘的自由,別用這種惡心的詞侮辱我,你不是說我靠幾只蟲子在京都翻不起風浪嗎?可我偏要試試,看看我這一身血能催生多少蠱蟲,能不能淹沒大雍的晏安城!”

    祁雁瞳孔收縮:“苗霜!”

    “怎么,害怕了?帝都的百姓也是百姓?縱然他們辱你、罵你,說你是亂臣賊子,你也要保護他們?”

    苗霜低低笑了起來:“那你就試試看,你的蒼生,可不是我的蒼生,你若活著,他們就安全,你若死了,那就讓他們去陰曹地府繼續陪你,免得你在那里沒有蒼生可護。”

    “祁雁,你若是有本事,就死一個給我看看。”

    第85章 第 85 章 就滿足我這一次,好嗎?……

    祁雁眉頭緊鎖, 他張了張嘴,又閉上。

    不……不能生氣,他還是不要和苗霜爭論了, 他也實在是沒那個力氣。

    許久,他才道:“知道了。”

    他的服軟倒是讓苗霜有些意外, 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不住的咳嗽,終究是于心不忍, 頓了一會兒,又道:“事情都交代完了的話,就早點休息,別耽誤了明天的治療。”

    “……好。”

    寫了兩封信,祁雁的確已經精力耗盡了,早早便躺下休息,到了第二天,一切準備妥當,苗霜把一碗藥遞到祁雁面前:“喝了吧。”

    祁雁一下子就聞出了那藥的味道:“這是……”

    “喝了這藥你就睡一覺, 要是你能醒過來,就說明成功了, 要是醒不過來……”

    苗霜雖然沒有把話說完,祁雁卻也明白了,他輕嘆口氣:“好吧,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有件事想做。”

    苗霜有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你怎么總是有事要做,就不能等治完了再做?”

    祁雁沒有回答, 只是站起身來,靠近他,輕輕親吻他的唇瓣。

    苗霜:“……”

    這個吻的含義或許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許是留戀,許是不舍,許是小心翼翼的纏綿與索求,在他的唇齒間輾轉,勾連不絕。

    苗霜只感覺那不像是個吻,更像是告別,以至于這一向不會讓他排斥的親吻都令人厭惡起來,他用力偏過頭,有些煩躁地說:“別親了,等你好了有的是時間親。”

    “夫人,”祁雁用手臂環住他的腰,“就滿足我這一次,好嗎?”

    他箍得并不緊,虛弱的身體根本沒什么力氣,只要苗霜想,一定可以掙脫,可他到最后也沒忍心,只得由著對方將親吻落在唇邊,落在臉頰,落在可以觸及的每一處。

    祁雁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極度衰弱的身體僅僅是做這些也變得相當困難,他終于停下來時,苗霜再次把藥遞給他:“行了,再不喝都涼了,快喝。”

    這回祁雁沒再推脫,接過藥碗來一飲而盡。

    苗霜屢屢催他喝藥,可等他真的喝了,又有些后悔,他閉上眼定了定神,道:“給你準備好洗澡水了,去泡著。”

    祁雁以為又像上次治腿時那一桶紅水,等到了浴桶邊上,卻發現只是普通的藥浴而已。

    藥材讓浴桶里的水染上一點淡褐色,他看了看苗霜,苗霜沒有解釋的意思,他便也什么都沒問,脫了衣服跨入桶中。

    熱水浸沒身體,緊繃的精神也漸漸放松下來,喝下去的藥開始慢慢起效,視野在彌漫的熱氣中變得不再清晰。

    他最后的注視落在苗霜身上,待到那白發赤眸的身影漸漸模糊,意識徹底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還能否再見……

    苗霜看著他睡著,深吸一口氣。

    待到藥力徹底生效,他伸手摸了摸浴桶里的水,感覺溫度正好。

    于是他開口道:“圣子!”

    “來了,來了阿那,”向久抱著兩個蟲罐,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全部倒進去嗎?”

    “倒。”

    大量的紅色蠱蟲傾倒進水中,很快在水面漂起一層紅色的浮萍,向久倒空了蟲罐,又轉頭離開:“我再去拿!”

    蠱蟲慢慢沉入水中,向祁雁聚集,向久又拿來兩罐蠱蟲,也全部倒進水里。

    倒完了蠱蟲,向久看著這一桶紅水都有些發怵,問道:“阿那,這么多蟲子……他真的承受得住嗎?”

    “不知道,受不住也得受著,誰讓他自己作死呢。”

    “可他也是為了救我……”

    苗霜瞪了他一眼,向久只好不再說話。

    所有的蠱蟲完全進入體內需要一段時間,苗霜走到浴桶前,伸手掬起熱水,幫某人清洗身體。

    祁雁已經陷入昏睡,剛剛那碗藥是麻藥,喝下去就人事不省,治療的痛楚早已超過了人能承受的極限,醒著反而會出問題,他只能讓他一直睡著,什么時候治療結束,什么時候再讓他醒來。

    苗霜自己也不知道這個過程需要多久,他從來都對自己的醫術很有把握,但這一次,他只能說盡力而為。

    熱水打濕祁雁的烏發,一片藥材葉子停留在發間,苗霜伸手將它摘了下來,就像之前祁雁幫他的那樣,輕輕給他梳洗頭發。

    等到蠱蟲差不多全進入身體,他也幫祁雁洗好了,叫來趙戎幫忙把人從浴桶里撈出來,擦干頭發穿好衣服。

    “把他弄到樓上去吧。”苗霜道。

    他要用蠱蟲和藥物摧毀祁雁身體所有的防御,雖然本身也沒剩下多少了,頂樓更干燥一些,也不會有什么人造訪,適合給他做治療。

    趙戎背著祁雁上樓,把人放在了床上,想問什么,又猶豫著不敢問。

    苗霜在屋子里燃起了香,讓白蛇盤在祁雁手腕上,瞥了他一眼,道:“有話就說。”

    “我……我……”趙戎糾結了半天,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沒、沒什么要說。”

    大抵是怕問了又得到不好的消息,索性不問了。

    有的時候,懸而未決反而成了最好的消息。

    “那就快走,”苗霜毫不留情地逐客,“從今天開始,你和姜茂沒事就別再來找我,有事也別來找我,更不準進這間屋子,聽到沒有?”

    “明白,我這就走。”

    趙戎快步離開,苗霜看了看床上的人,在床邊坐了下來。

    祁雁安靜睡著,苗霜就這么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開口罵道:“混賬東西。”

    還敢給他寫和離書。

    還說要給他什么自由。

    這兩個字是何其奢侈,自他踏入仙門的那一天起,就和自由背道而馳了。

    又或者,是從他降生的那一天起,人活于世,本身就沒有自由。

    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大部分人也無法選擇自己的死亡,他們不過都是被這世間之事裹挾著向前,自詡尋仙問道,又有幾個能真正開悟,修得大道。

    修真界已經幾千年沒有得道飛升者了,一部青冥心訣,解救了所有人,卻也束縛了所有人。

    每當以為自己掙脫了牢籠,卻不曾想,只是進入一個更大的牢籠罷了。

    修真者尚且如此,又何況凡人。

    他把祁雁的手放進被子里,起身離開了房間。

    他下了一趟山,去看那幾個謀害圣子的罪魁禍首。

    圣子被害這件事在族中引起了軒然大波,絕不同于區區幾位長老的死,圣子是由神靈點選,是神靈的化身,謀害圣子,無異于褻瀆神靈本身。

    都不需要苗霜做什么,族人已經自發地開始了口誅筆伐,田款首要做的甚至不是提防他們逃跑,而是提防他們一不留神被人殺死。

    因此,田語把他們關進了毒瘴遍布的深山,人吸入那些瘴氣會頭暈眼花四肢無力,他們跑不了,也沒人能進來殺他們。

    深山之中陰氣森森,濃郁的毒瘴遮天蔽日,幾乎看不見太陽,周遭時不時有詭異的動物叫聲,讓人分不清是蟲還是鳥,遠遠聽去,更像鬼號。

    苗霜便這樣走進了毒瘴,他身負世間最烈之毒,自然百毒不侵,數不清的毒蛇嘶嘶從他腳邊爬過,用身體輕輕蹭他的腳腕,這些看上去讓人肝膽俱裂的冷血動物,在他面前卻像小貓小狗一樣聽話。

    蛇群帶領他來到關押犯人的地方,濃霧中出現了幾個鐵籠的影子,那是用來關大型野獸的鐵籠,以前族人們用這籠子關過老虎,鐵欄上有許許多多野獸的牙印,但籠子依然堅不可摧。

    籠子里的人七倒八歪,一個也爬不起來,款首給他們喂了藥,能抵抗一定瘴氣的毒性,讓瘴氣不足以致死,卻也不會讓他們好過。

    吸入太多毒瘴的他們嘴唇發紫,臉色發青,模糊的視野根本看不清前面的人,只能依稀辨認出是個人影,有人掙扎著朝籠子外伸出手:“救我……救我……”

    苗霜看著那只艱難朝自己伸來,企圖夠向他鞋子的手,無動于衷。

    犯人的舉動卻觸怒了蛇群,它們齊齊發出可怖的嘶嘶聲,爬上去纏那人的手。

    冰冷涼滑的觸感在手臂上游走,那人幾乎是瞬間嚇清醒了,一個猛子坐了起來,不停后退:“蛇……蛇!”

    苗霜慢慢蹲在他面前。

    那人終于看清了蛇群擁簇著的人,一副見鬼的表情:“怎么是你?!”

    “不是我,還能是誰?”苗霜笑吟吟道,“怎么,很失望?”

    “你到底想做什么!”那苗民一改先前的狂妄,竟又壯著膽子爬向他,抓住了鐵欄,“我求求你,放過我吧,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給圣子道歉,我給圣子賠罪!”

    “要是道歉有用,還要族規干什么?”苗霜只是笑,血色的眼眸在笑意中愈發陰森,“你不是說,族里看不慣圣子的大有人在,怎么竟沒人來救你們?這里又沒有看守,想來隨時可以來,難不成,都是一群慫貨?”

    “我……我……”

    苗霜說著就要起身,對方卻拼命抓住了他的衣擺:“我求求您了,大巫!給我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吧!我們也沒得逞,不是嗎?圣子……圣子他有神靈庇佑,就算我們把他扔下山,他也不會死的!山神會保護他,河神也會保護他!他現在安然無恙,我們……我們真不是故意想殺他!”

    苗霜:“……”

    他神色一點點冷了下去,蛇群似乎察覺到他的情緒波動,再次暴怒起來,幾條毒性弱的蛇沖上前去,噬咬了那苗民抓著苗霜衣擺的手。

    “啊!”疼痛讓苗民驚叫出聲,慌忙松開。

    或許是因為蠱王不在,這些蛇變得格外大膽起來,有的纏住苗霜的腳腕,有的鉆進了他的衣服,還有一條竟然爬到了他的肩頭。

    苗霜輕輕甩脫了腳腕上的幾條,轉身就要離開。

    那苗民見求情不成,還被蛇咬,表情逐漸猙獰,在他身后大喊:“你手上殺孽無數,以折磨人為樂,你會變成鬼的!”

    “哦,”苗霜平淡地應了聲,“那不是正好,死了還能繼續折磨你們,要是變成神,可就不好辦了啊。”

    “你……”

    話音未落,周圍突然傳來一陣窸窣聲響,數不清的毒蟲從山中涌出,迅速將他們包圍,又一擁而上,淹沒了幾個鐵籠。

    籠子里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苗霜心情愉快地揚起嘴角:“有兩種蟲子我最喜歡,一種愛啃食人的血肉,一種愛給人治傷,剛好一群晝伏,而另一群晝出,有它們在,你們就好好體驗一下,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的聲音淹沒在密密麻麻的蟲翅振動中,淹沒在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里,猩紅眼眸染著嗜血的快意:“祁雁何時活,我就允許你們何時死。”

    第86章 第 86 章 “小霜……”

    苗霜離開深山, 蛇群還圍繞在他身邊不肯離開,他不得不偏頭瞥了一眼肩頭的蛇,冷淡道:“下去。”

    好不容易才爬上來的蛇嘶嘶吐著信子, 不情不愿地溜了下去。

    蛇群再次散于山中,苗霜回到家里, 第一件事是先洗了個澡。

    他從深山回來,身上難免沾上毒瘴, 萬萬不可在這種時候接觸祁雁。

    等到洗完了澡,又用特制的熏香把身上熏了一遍,這才走進二樓房間。

    他坐在床邊,伸手摸了摸祁雁的額頭。

    很好,暫時沒有發燒。

    纏在祁雁手腕上的白蛇從被子里探出頭來,紅瑪瑙般的小豆眼注視他,沖他吐了吐蛇信。

    苗霜瞄它一眼:“是去見別的蛇了,怎樣?”

    白蛇:“嘶嘶。”

    “你是不是在祁雁身上待久了,被他傳染了?少學這種臭毛病。”

    “嘶嘶!”

    “跟我學的?開什么玩笑。”

    白蛇扭動身體表示抗議, 苗霜卻不想再搭理它了,威脅道:“你給我好好關注他的狀況, 出什么問題拿你是問。”

    白蛇又嘶嘶兩聲,慢慢縮回被子里。

    苗霜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兒,實在沒什么事情可干,干脆去院子里給祁雁煎藥。

    之前的每一天好像都很忙,可治療真正開始以后,他又突然閑了下來, 閑得讓人無所適從。

    沒人整天惹他生氣,在這樣那樣的地方亂吃飛醋,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像是死了, 這樣的時刻還真寂寞。

    他明明在萬魔峰獨自修煉了一千七百年,早該習慣了這種寂寞,怎么現在又突然渾身難受呢。

    苗霜守在爐前煎著藥,向久忽然來到他身邊,也搬了個小板凳,陪他一起守著。

    苗霜奇怪地看他一眼:“干什么?”

    “陪阿那煎藥。”

    “用得著你?做的你功課去。”

    “阿那都好多天沒教我了,還要讓我做功課,我才不去。”

    “……你能耐了?”

    向久托著下巴,盯著燃燒的爐火發呆,過了一會兒才道:“阿那有把握治好祁將軍嗎?”

    “沒有。”

    “那他要是死了怎么辦?”

    “死了就死了唄,怪他命不好,怪他瞎逞強。”

    “阿那說得輕松,你其實比我還緊張吧?”

    “小屁孩少來揣測大人的心思。”

    “我才不是小屁孩呢,”向久不服,“阿那之前還不承認自己喜歡祁將軍,結果,都不肯接他的和離書。”

    “誰準你偷聽的?”

    “圣子從不偷聽,圣子都是光明正大地聽,”向久理直氣壯,“我還聽見阿那說,祁將軍要是死了,你就去京都殺了大雍的皇帝。”

    苗霜:“……”

    小鬼就是討厭。

    怪他當時心思都在那封和離書上,居然沒注意到有人偷聽。

    向久還想再說什么,苗霜冷冷道:“閉嘴,再敢說一個字就把你趕下山去。”

    向久這才閉上嘴。

    “你要是閑得沒事,等藥煎好了去給他喂藥。”

    “阿那你又使喚我!”

    “誰讓你在這里搗亂。”

    不論向久再怎么抗議,苗霜都不再理會他,喂祁雁喝完藥,他也早早躺下休息了。

    因為怕夜間出事,他陪祁雁睡在了二樓,他慢慢靠近對方,把腦袋枕在他肩頭。

    祁雁頭發上還有洗藥浴留下的淡淡藥香,他輕輕嗅著那味道,慢慢扣住了他的手,將他的手背放在唇邊親吻。

    若是祁雁死了,他要如何呢?

    殺了季淵,屠了晏安城,然后呢?

    這世上已經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東西,不論是修真界,又或是這個書中世界,若殺盡天下蒼生真能換祁雁回來,他一定會做。

    可自始至終,沒人給過他選擇。

    若祁雁死了,這條不知為何得來的性命或許也該到此為止,本該湮滅的神魂終究會歸于虛無,換來這有頭無尾的一世又有何意義,也許從一開始他就不該醒來。

    給他希望又碾碎希望,何其殘忍。

    他緊緊攥住了祁雁的手,對方卻連威脅也聽不到了,意識一點點沉入黑暗,他有些疲倦地睡了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一切如常,他給祁雁喝的麻藥只能維持十二個時辰,藥效不能斷,否則人就會醒來,于是每天都得再給他續上一碗。

    一直處于昏迷狀態也沒辦法進食,只能靠參湯吊命,還有些其他的藥……苗霜干脆讓明秋幫忙照顧了,總不能真的指望圣子。

    初步治療沒有出現問題,祁雁的身體已經接納了那些蠱蟲,下一步就是重塑經脈,在已經損毀的經脈上開拓出新的通道。

    苗霜又拿出了一個瓶子,打開塞子,從里面放出金色的蠱蟲。

    芝麻大點的小蟲張開翅膀,朝祁雁飛去,很快便接連鉆進他的皮膚,消失了蹤跡。

    這種金色蟲子,其實并不是什么用來折磨人的蠱蟲,就像藥有藥引,而它們是“蠱引”。

    之所以催動蠱蟲時會讓祁雁疼痛難忍,那是因為它們會引氣在經脈中行進,而祁雁經脈損毀,難以承受,自然會疼。

    這和他自己強行調動內力其實沒什么區別。

    人共有十二正經,奇經八脈,除去原本就在祁雁身體里的那只,苗霜又添了十九只金色蠱蟲,這二十只蟲子將以身作引,進行經脈的重塑,重塑完成之時,也是它們死亡消散之時。

    一只蟲子帶來的痛苦人都難以承受,何況是二十只。

    即便是處在昏迷之中,祁雁都好像感覺到了這種疼痛,原本平坦的眉心一下子蹙了起來,脈搏也驟然加快。

    苗霜不想再看他,轉身便離開了房間,望著院子里的景色發呆。

    趙戎閑得沒事正在幫他劈柴解悶,劈好的柴已經堆得像山一樣高了,再用幾個月都用不完,他卻還在劈,好像只有劈柴時才能靜下心來。

    姜茂陪向久看起了醫書,研究起了苗文,向久心不在焉,用樹枝逗著落在桌上的蟲子玩,姜茂看似認真,書卻拿倒了。

    所有人都顯得那么魂不守舍,苗霜越看越覺得煩躁,干脆又去深山里折磨那些犯人。

    重塑經脈的過程實在漫長,欲速則不達,卻又不能太慢,若是拖得太久,長時間的疼痛和麻醉很可能引發臟器衰竭。

    這日,苗霜又準備去折騰那些犯人玩,不料才走到半路,負責監測祁雁的白蛇那邊就傳來不妙的訊號。

    苗霜眉頭一擰,果斷調頭回家,還沒進院子,向久就急匆匆地向他跑來:“阿那!不好了,祁將軍……祁將軍他好像要不行了!”

    “我知道了。”苗霜腳步不停,也顧不上洗澡了,徑直進了吊腳樓。

    一眼就看見床上的人滿頭冷汗,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如紙,他微微掙扎著,似乎將要醒來。

    苗霜神色發沉,問向久道:“最近一次麻藥是什么時候喂的?”

    “今天早上!”

    “再給他喂一碗。”

    向久急急忙忙跑去熱藥,苗霜坐在床邊,把指尖搭在了祁雁手腕上。

    這兩天給他喂藥的頻率越來越高了,已經從一天一碗增加到一天兩碗,按理說早上的藥到天黑才會失效,可現在才過了一半時間。

    快要壓不住了嗎?

    要是超過了藥物能壓制的極限,連他也沒有辦法了。

    該死。

    明明只差最后一點了,蠱引早已完成任務,只需紅色蠱蟲對重新開拓好的經脈進行修整加固。

    越是到了最后,疼痛就越劇烈,但也意味著成功就在眼前,若是熬不過去,那就前功盡棄了。

    向久很快端著藥碗跑了進來,跑得太快,藥差點灑出來。

    苗霜接過藥碗,強行掰開祁雁的嘴,祁雁牙關咬得極緊,他費了半天勁才掰開,看到牙齦已經被他咬出了血。

    他趕緊把那碗藥給祁雁灌了下去,向久在旁邊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顫抖著問:“怎么樣了?阿那?他、他沒事了嗎?”

    “不知道,要等一會兒才能起效,”苗霜又翻出護心丹來給祁雁吃了一顆,瞥了一眼渾身發抖的圣子,“是他要死了,你在那抖個什么勁。”

    “我……我害怕……”

    “害怕什么?”苗霜其實不該在這種時候跟他說這些沒用的,可如果不說點什么,他也難以壓制心中的焦躁,“他死了,對你來說難道不是好事?他可是殺了你阿瑪的仇人,你不是一直想殺了他嗎?”

    “我……”向久一張小臉都糾結得皺了起來,“可他舍命救我,我要是殺他,豈不是恩將仇報。”

    “那你不給阿瑪報仇了?”

    “阿瑪……”向久垂下眼睛,他極不愿意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阿瑪是壞人,如果不是阿瑪,阿那就不會被選中成為大巫,不用承受被蠱王噬咬的痛苦,和阿那一起參加大巫選拔的孩子,也都不用死。”

    苗霜:“……”

    “阿瑪是壞人,”向久紅了眼眶,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又重復了一遍,“雖然是為了我們好,可他不該……許多人恨他,許多人因他而死,許多人想找他討個說法卻被威脅或殺害,他雖是我的阿瑪,我卻沒辦法幫他說話。”

    “可祁將軍……他殺了阿瑪,殺了一個壞人,殺了許多人,又救了許多人,他們都是我的族人,可神靈說了,好人才該得到庇佑,壞人……該淪為孤魂野鬼。”

    “你覺得他是個好人?”苗霜問,“他當了許多年的將軍,手下不知道有多少條性命,說一句殺人如麻也不為過,他所殺之人都是壞人嗎?狄歷人侵犯大雍,對他們而言也是為了生存,為了肥沃的土地,為了給族人更好的生活,每一個人都在為生存而戰,勝者王,敗者寇,沒有徹頭徹尾的好人,也沒有徹頭徹尾的壞人。”

    “我……我不知道,”向久看向奄奄一息的祁雁,“我只是覺得,他還不該死。”

    苗霜嘆了口氣,跟一個六歲小孩說這些未免荒謬,他的手還按在祁雁腕間,那凌亂的脈搏怎么都穩定不下來。

    按理說藥已經該起效了,情況居然沒有半點好轉……果然已經超過藥物能壓制的極限了嗎?

    苗霜更加煩躁了,感受著那生命力一點點在指尖流逝,他卻已經無計可施。

    ……該死的東西。

    運氣這么差還非要治,治他娘的治!

    苗霜狠狠咬牙,他已經不想再看見這個礙眼的家伙了,愛死就讓他去死!

    他猛地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房間眼不見為凈,某人要死也別死在他眼前,可就在此時,氣息奄奄的祁雁卻突然動了。

    仿佛是冥冥之中感覺到了苗霜要離開似的,即便還處在昏睡當中,他竟伸出手,艱難地抓住了苗霜的手腕。

    苗霜詫異回頭。

    便看到那蒼白干裂的嘴唇微微開合,吐出兩個微弱到幾不可聞的字:“小霜……”

    第87章 第 87 章 “祁雁,我不準你死!”……

    苗霜倏地一頓。

    ……小霜?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沉寂千年的記憶突然漫上腦海,他還記得在青鋒山上,在終年不化的雪野里, 鳴川師兄一身雪色的道袍,問他:“你很喜歡‘苗霜’這個名字?”

    那時的苗霜笑了笑, 對他說:“畢竟是我爹娘給我取的,現在雖然有了仙名, 卻總是割舍不下。”

    祁雁點點頭,思考片刻:“既然你喜歡,那私下無人時,我便叫你‘小霜’,可好?”

    小霜……

    那早已淹沒在漫長記憶中的稱謂,竟在這樣的時候被人再次提起。

    除了鳴川師兄,再不會有人叫他小霜。

    包括泊雁仙尊。

    苗霜看向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那指間的力量好微弱,像是一個行將逝去的生命最后的掙扎, 他的視線又順著那手臂向上,一直看到祁雁憔悴的面容。

    一抹死亡般的灰敗似乎正在爬上他的臉頰, 將要吞噬最后一點游絲似的生機,他突然便走不了了,再也邁不開腳步,再也沒辦法放任他去死。

    那是他的鳴川師兄。

    他不知道如果他死了會發生什么,不知道祁雁為什么會進入這個世界,是否和他一樣, 死亡之日就是神魂徹底消散之時。

    不……他不能……!

    “祁雁,我不準你死!”

    一聲暴怒般的嘶喊破喉而出,潮意沾濕苗霜的赤眸, 染紅了眼眶,他俯下身來,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覆上唇去,將自己的血喂給祁雁。

    向久大驚:“阿那!你會毒死他的!”

    苗霜的血帶有劇毒,少量使用可以當成藥,但這次他喂了許多,祁雁已經沒有時間了,他務必要給他足夠的血,把那些蠱蟲的活性提到最高,將剩下的事一口氣完成。

    喂完了血,他又抓起纏在祁雁手腕上的白蛇,把它狠狠按在了祁雁頸側。

    尖銳的蛇牙刺進血管,蛇毒頃刻間釋放出來,附近的皮膚被毒素染成青紫。

    他的血和蠱王的毒互為解藥,他要用蛇毒中和他血中的毒性,只剩提高蠱蟲活性的效果。

    當然,他并沒把握一定能成功,兩股劇毒在身體里互相沖擊,很有可能會直接把人毒死。

    成或敗,即刻就見分曉。

    向久捂住眼睛,已經不敢再看。

    蛇毒迅速蔓延,在祁雁頸側制造出蛛網一般的紋路,青紫可怖,他似乎已經不能呼吸了,微微張著嘴,殘余的血順著嘴角流出,和蛇毒制造的紋路連在一起。

    他身體不受控制地輕微抽動著,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漆黑的眼眸并沒有半點神采,瞳孔一點點放大,呼吸停止,脈搏迅速微弱下去。

    苗霜一顆心也跟著沉到了谷底。

    只是……回光返照嗎。

    都要死了還要喊他小霜,是故意刺激他嗎?讓他活著也永遠忘不了他的死,是不是在報當年之仇?

    他死在祁雁面前,所以祁雁也要死在他面前。

    報復心還真重啊。

    苗霜自嘲地笑了,就要拂開那只虛搭在腕間的手,可正在這時——

    心頭沒由來地狠狠跳了一下,周遭的一切似乎在此刻靜止,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萬籟俱寂的靜,靜到人的耳朵因為不習慣而產生耳鳴。

    他下意識地看向向久,向久還保持著捂住眼睛的姿勢,一動不動,他想要喚他,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身體變得極為僵硬,像是陷入黏滯泥濘的沼澤,空氣變得膠著不堪,他艱難地慢慢轉過頭,看到窗外的樹葉停止擺動,風聲止歇。

    天色變得暗了下來。

    或許不是天色暗了,而是周遭的一切都在褪色,鮮艷的色彩一點點淡去,鮮活的生機仿佛也在此間流逝,到最后,只剩下冰冷無機質般的灰與白。

    像是白紙黑字不帶一絲感情的書頁。

    與此同時,普州。

    自從小醫仙治好了普州的疫病,百姓們一天天好了起來,人們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

    或許是劫后余生的喜悅還沒過去,又到了農忙時節,萬物逢春,到處是一片欣欣向榮。

    景行沒有立刻走,而是留下來在醫館幫工,趙戎他們離開以后,醫館也缺人手,他幫忙給剩下的病人抓抓藥,干些雜活。

    現在最后的一批病人也痊愈得差不多了,他也準備離開普州,去別的地方,今日醫館掌柜的給他結了工錢,他上街買了只雞,犒勞自己。

    香噴噴的烤雞用油紙包著,他撕下一只熱氣騰騰的雞腿,剛要吃,卻發現自己不能動了。

    明明烤得皮焦肉嫩的雞腿就在嘴邊,油汁都已經滴落出來,他卻無論如何也咬不下去,吃不到嘴。

    那滴即將落在嘴唇上的油汁就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空,雞腿上冒出的熱氣也不再飄動,周圍的一切都停滯下來,路上的行人還維持著走路的姿勢,包子鋪的老板正在打開籠屜,嬉鬧的孩童你追我趕,搶著一只風箏,笑容在臉上定格。

    周圍靜悄悄的。

    沒有一絲風聲,沒有一絲人聲,小販的吆喝停下了,運貨的驢車蹄聲停下了,孩童的笑鬧聲停下了,萬籟俱寂。

    天地在這一刻失聲,天地在這一刻失色。

    景行甚至無法轉動眼珠,視線越過舉在面前的雞腿,看到天上的太陽。

    周遭的景色開始暗了,色彩褪去,只余灰白,而那高懸于空的太陽也變得慘白,黑暗一點點將它的輪廓遮掩,慢慢吞噬掉天光。

    這是……日蝕?

    景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從沒算到過今天有日蝕,今早出門他還算了算會不會下雨,要不要帶傘,卦象預示今天晴空萬里,如此天地異象,不可能不被卦象預示。

    不對……這不是日蝕……

    那太陽上暈了一圈虛影,像是被什么重疊,正當他定睛想仔細看看,忽然感覺嘴唇一咸。

    雞腿上的油汁滴落下來,落進嘴里,緊跟著是鮮嫩可口的雞肉,他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又香又燙。

    牽著風箏的孩童從他身邊跑過,撞到了運貨的驢車,被驚到的犟驢哼哧哼哧,任憑主人再怎么拽,都不肯往前一步。

    打開的籠屜熱氣蒸騰,老板將新鮮出爐的包子包好遞給客人,小販的吆喝聲頓挫又響亮,將大街上的一切襯得熱鬧非凡。

    景行叼著雞腿,一臉詫異地左顧右盼。

    剛剛……發生什么事了?

    奇怪,他為什么要思考發生什么事了,他不是拿到工錢要犒勞自己嗎,這剛烤好的童子雞,真是天天吃都不會膩。

    呃,當然,他也得有錢天天吃。

    景行啃著雞腿,心滿意足地往前走去,身形融進人流當中。

    今天天氣真好啊,艷陽高照,碧空如洗。

    祁雁猛地坐了起來。

    他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氣,冷汗順著鬢邊滑下,脖子上可怖的青紫色正在褪去。

    苗霜回過神來。

    耳朵再次聽到了聲音,眼睛重新看到了色彩,向久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看到坐起身的祁雁,驚得大叫了一聲。

    苗霜的心臟兀自怦怦跳個不止,不知道為什么,他剛剛感到一股極深的寒意,那一瞬間的天地失聲失色,讓他幾乎有種瀕死的預感。

    到底是怎么了……

    周圍的一切都好像沒有任何變化,向久也沒表現出什么異常,仿佛剛剛經歷的事只是他的錯覺。

    祁雁喘了幾口粗氣,慢慢合上眼睛,重新跌回原位,他似乎是累極了,又一次昏睡過去。

    白蛇爬回他腕間,又用身體纏住了他,苗霜便感到他的脈象趨于平穩,疼痛好像止住了,經脈的重塑已經徹底完成。

    祁雁的呼吸漸漸均勻,緊鎖的眉頭也慢慢打開,他好像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臉上的表情近乎輕松。

    看到他活過來了,向久也松一口氣,有些虛脫般跌坐下來,慶幸道:“好險……還好阿那果斷,他居然連阿那的毒和小白的毒都能抗住,以后是不是百毒不侵了?”

    向久小聲嘟囔著,以緩解自己的后怕,忽然他反應過來什么,“啊”了一聲:“等等阿那,你之前讓我給他下毒,該不會是……”

    苗霜收回落在祁雁身上的視線,其實他現在也有些發抖,但總比小孩鎮定許多,他不咸不淡地說:“祁雁都比你早猜到。”

    “什么?”向久驚呆了,“所以阿那根本沒打算讓我殺他?!”

    苗霜冷哼一聲:“再怎么說我和他也是夫妻,他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還輪不到你一個小屁孩。”

    向久:“…………”

    圣子從沒受過如此戲弄,一時間悲從中來,委屈大哭:“阿那,我不跟你好了!”

    小屁孩大哭大叫著跑出了房間,腳步噔噔噔地踩在木質樓梯上,哭腔又變成了笑,激動地大喊:“祁將軍活了!祁將軍活了!”

    趙戎和姜茂箭步從房間沖出:“什么?將軍活了?!不對……將軍沒死?!不對,我是說……”

    苗霜深吸一口氣,很想下毒把他們全毒啞。

    吵死了。

    他慢慢在床邊坐下來,伸手握住祁雁的手,那只冰涼了許多天的手正在慢慢回暖,掌心的溫度這樣熟悉,一如他們在青鋒山上,鳴川師兄在漫天風雪中握住他的手。

    苗霜閉上眼睛,輕輕吻了吻他的手背。

    第88章 第 88 章 苗霜,你在嗎?

    祁雁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里, 他穿著一身平常絕不會穿的白衣,提著一柄平常絕不會提的劍,站在一望無際的雪野中, 站在陡峭嶙峋的斷崖邊,俯瞰霞光映照的云海。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只覺得這一幕好生熟悉,終年被積雪覆蓋的山峰, 他卻一點都不覺得冷,晚霞打在身上,帶來絲絲暖意。

    很快,有人從旁邊靠來,挽住了他的手臂,那人伸手指向遙遠的天邊,指向高天之上飛過的一行大雁,對他說著什么,他看到那人嘴唇開合, 卻聽不見他的聲音,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即便沒有聲音, 他也能感覺到他的興奮,他看到那人歪了歪頭,明明看不清他的臉,他卻知道,那人在沖他笑。

    于是他忽然便明白了,不是照在身上的晚霞溫暖, 而是身邊的人。

    他與那人總是形影不離,同進同出,他們一同打坐, 一同修煉,他習劍,那人就在旁邊煉藥,生活日復一日,他卻不覺得枯燥。

    可忽有一天。

    那人不知為何離開了他,離開了他們居住修煉的雪山,他匆匆追下山去,卻沒能留住他,只看到那人伸手指向遠處直插天際的山峰。

    明明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他卻好像明白了,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山中,開始沒日沒夜地修煉,他要成為最高的山峰,最鋒利的劍,那樣,他就能換他回來。

    好冷……

    終年不化的積雪帶來凜冽的寒意,他坐在一望無際的雪野里,只覺天地間彌漫著砭骨的孤獨。

    從前這山上,是這么冷嗎?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好似已與這高處不勝寒的雪峰融為一體,他終于站在了那眾山之巔,將己身淬煉成世間最鋒利的劍,可為什么,那人還是沒有回來?

    面前的景象開始崩塌,記憶開始變得混亂,他感到自己正從萬仞高峰上墜落,天地倒轉,漫天霞光凝成烈焰般滾燙的紅衣,無邊霜雪化作三千白發,流星般的墜落灌注于撼天動地的一擊,可怖的氣浪爆炸開來,周遭的一切被他們夷為平地。

    他終于又見到了他,終于又找到了他,可為什么這一次,他們之間卻劍拔弩張、兵戈相向?

    這不是他要的結局。

    他已經記不起來之后又發生了什么,只覺得肝腸寸斷錐心刺骨,無休止的戰斗讓他精疲力竭,最后的最后,手中只剩下一柄染血的寶劍。

    劍身上映著他的臉,他看到兩行血淚緩緩滑落,被鋒利的劍刃一斬兩段。

    這不是他要的結局!

    雪亮的長劍忽然折斷,劍尖自手中墜落,直插進腳下平滑如鏡的冰面,冰面驟然碎裂,破碎的冰面變成了無數面鏡子,每一面都映著他的臉。

    碎鏡將他的面容映照得怪異而詭譎,鏡中的他哭著,他笑著,他驚愕,他憤怒,千萬張面孔齊齊看向他,嬉笑怒罵。

    鮮血順著手中斷劍滑落,滴在冰面上,將鏡中的眼眸染作猩紅,那些破碎的面容又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他聽到有什么聲音從那裂縫中傳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祁雁,我不準你死!”

    滿是裂紋的冰面轟然破碎,他與那無數鏡面一同跌落下去,落入無盡的深淵。

    即將將他吞沒的黑暗當中,他拼盡全力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片。

    祁雁猛地睜開雙眼。

    因噩夢驚醒帶來的心悸感漸漸退去,狂跳不止的心臟慢慢平復下來,他呼出一口氣,又閉上眼。

    好黑……是晚上嗎。

    閉眼再睜開,周圍卻還是漆黑一片。

    奇怪,就算是晚上,也不該一絲光也沒有。

    祁雁掙扎著坐起身來,身體不知道為什么僵硬得厲害,腦子一片混沌,像是因為停止運轉太久而銹死的機械。

    好安靜啊。

    為什么會這么安靜,甚至聽不到自己制造的聲響,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坐了起來。

    他這是在哪里……

    他又是誰?

    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可一旦醒來,又完全不記得夢里的內容,只模糊記得夢醒前的那一句話,他好像聽到那個聲音喊他……

    祁雁?

    對了,他是祁雁。

    祁雁又是誰……

    腦子里像是蒙著一層霧氣,思緒在濃重的霧氣中凝澀不轉,他絞盡腦汁,眉頭緊鎖地思索了許久,終于又想起一個詞來。

    將軍。

    他好像記得那個聲音時常喚他“將軍”……有印象了,他是大雍的將軍祁雁。

    大雍……

    像是一顆種子埋入泥土,生根發芽,開枝散葉,名為記憶的樹木終于再次拼湊完整,他記起了自己是誰,記起了先前發生的一切。

    他被廢了武功,因為跳崖救圣子時強行催動內力而生命垂危,苗霜說要為他重塑經脈……

    記起來了,夢里聽到的那個聲音,是苗霜。

    所以,他現在醒了過來,是意味著經脈重塑成功了?

    可他真的是醒了嗎……

    無光無聲的世界中,他幾乎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分不清自己究竟算不算醒著,他嘗試開口喚道:“苗霜?”

    他卻沒聽到自己的聲音。

    奇怪,他明明喊了。

    于是他用更大的音量道:“苗霜!”

    “……”

    還是聽不見。

    祁雁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喊了沒喊,索性不再去嘗試了,他的手指慢慢摸索到床沿,嘗試著站起身來。

    屋里也太黑了,為什么不點燈,他記得苗霜的夜視能力超乎常人,似乎能與蛇通感。

    他自己看得見,就不顧別人看不看得見嗎……燭臺在哪里來著?

    憑著記憶摸索到桌邊,卻因為沒把握好距離,一下子撞了上去,有什么東西被他碰得一歪,朝著他傾倒過來,剛好撞在他手中。

    這是什么……是燭臺嗎?

    好像是燭臺,但火折子又在哪?

    苗霜聽到有人在喊他,便匆匆跑進了屋,那聲音嘶啞得變了音,讓他幾乎沒聽出那是祁雁。

    距離上次姓祁的差一點死掉又活過來,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天,如此長時間的昏睡不醒,讓苗霜差點以為他醒不來了。

    突然聽到祁雁的聲音,讓他不禁有些欣喜若狂,可才剛回到房間,就看到這樣一幕——

    祁雁彎著腰站在桌邊,桌子被他撞得滑開一截,原本擺放在桌上的東西從桌邊掉落下來,一盞燭臺剛好倒進他手里,將傾未倒,燭火因此而晃動,冒出一絲白煙。

    蠟燭靠在他的掌心,蠟油從燭芯滴落,落在他皮膚上,他卻好像全無所覺似的,還去伸手摸索,指尖直接往那燭焰里探。

    苗霜驚忙叫他:“祁雁!”

    祁雁理都不理。

    苗霜心下一沉,在他把燭火按滅前,一把奪下他手里的燭臺,擒住他的手腕。

    祁雁也是一驚,他抬起頭來:“苗霜?”

    苗霜看向他的眼睛,那雙漆黑雙眸全無焦距,視線似乎落在虛空中的任何一點,就是沒落在他身上。

    “……我在。”他道。

    祁雁皺了皺眉,又問:“苗霜?”

    “……”

    “是不是你,為什么不理我?”祁雁滿臉疑惑,“現在是晚上嗎,為什么不點燈?”

    苗霜看了眼還燃著的燭臺,心情極為復雜:“是晚上,點著呢。”

    祁雁:“苗霜,你有聽見嗎?我問,為什么不點燈?”

    “……”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終于,祁雁自己也意識到不對了,他摸向自己的喉結,問道:“我是不是啞了?”

    指尖感受到了振動,他也沉默下來。

    看來他不是啞了,是聾了。

    苗霜拉過他的手,查看他手心被蠟燭燙到的傷,掌心皮膚已經紅了一片,他弄掉凝固的蠟油,問道:“不疼嗎?”

    祁雁沒答。

    苗霜:“……”

    忘了他聽不見了。

    他將指尖搭在他手腕上,給他把了會兒脈,祁雁沒有掙扎,又問:“我是不是看不見了,苗霜?”

    苗霜沒理他,心說就算他回答了某人也聽不見。

    看來他當時為了救活祁雁鋌而走險的法子果然還是有后遺癥,蠱蟲被他催動到極致,是在最快的時間內完成了經脈重塑沒錯,但它們也因為透支而陷入了休眠,現在沒在干活,等于經脈根本沒有連通。

    這下可難辦了。

    以往他面對這種情況,會給蟲子喂些藥草幫助它們恢復,可現在蟲子在祁雁身體里,他要怎么喂?

    難道喂給祁雁吃嗎?

    且不說這法子是否有用,給人吃蟲子飼料這像話嗎?

    算了,還是等它們自行恢復吧,只是不知需要多久。

    苗霜嘗試把現狀告訴祁雁,但他看不見又聽不見,他只好翻過他的手,在他手心寫字。

    寫了幾個字,祁雁又問:“你在做什么?”

    苗霜:“……”

    真是夠了,居然連觸覺也不敏感,難怪剛剛感覺不到疼。

    他嘆口氣,只得把他扶回床上,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老實在這里坐著。

    難以感知到外界讓祁雁坐立難安,尤其是苗霜松開他的手以后,他感覺自己仿佛懸浮于世界之外,他拼命想要尋找著一切能證明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痕跡,安靜了沒一會兒,又開口道:“苗霜,你在嗎?”

    就站在他旁邊的苗霜頭痛地揉了揉眉心。

    祁雁伸手向前摸索,再次嘗試找到他,卻幾次從他身邊擦身而過。

    眼看著他眉頭越擰越緊,臉色變得愈發難看,苗霜終是沒忍住,捉住了那只在虛空中亂摸的手。

    再一次觸碰到他,祁雁說什么也不肯再松手了,他緊緊抓住對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乎因為觸覺不敏感,下手也變得沒輕沒重,一把將他拉進懷里,死死抱住他。

    苗霜感覺自己的腰都要被他勒斷了,想要掙扎,卻被箍得更緊,祁雁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嗓音近乎顫抖地說:“別走。”

    苗霜停止了掙動。

    “陪我待一會兒,就一會兒。”

    第89章 第 89 章 苗霜是這世界的中心。

    苗霜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恐懼。

    很難想象, 一個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大將軍,面對非人刑罰面不改色,跳崖救人也毫不猶豫的家伙, 竟也會覺得怕。

    他一時有些五味雜陳,慢慢伸手回抱住他。

    “苗霜, ”祁雁又問,“你能不能告訴我, 我到底怎么了,是……治療失敗了嗎?”

    因為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的音量早已超過耳語,貼在苗霜耳邊,震得他耳根發麻。

    苗霜倒是很想告訴他,可惜又根本沒辦法和他交流,只得一下一下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嘗試安慰他。

    過了許久,祁雁緊繃的肩線才逐漸松懈, 急促的呼吸慢慢緩和,似乎冷靜了下來。

    苗霜還有自己的事要做, 又不能一直陪著他,可他一旦表現出要離開的意圖,就會重新被祁雁拽住,不得已,他只好把小白留下來陪他。

    白蛇緩緩爬上祁雁的手腕,他并不能感覺到蛇身的溫度, 只能覺出有東西摩擦他的皮膚,觸覺麻木而遲鈍,他摸了摸, 認出那是苗霜的蛇。

    有了個活物纏在身上,內心的恐懼感稍稍消退了些,祁雁終于放開了苗霜,苗霜得以脫身,急忙出門找藥。

    他得趕緊讓那些休眠的蠱蟲恢復活性。

    才剛一出門,就碰上趙戎他們,對方問:“將軍是不是醒了?我剛好像聽到他的聲音了。”

    “是醒了,不過他現在處于五感封閉狀態,你要去看他就去看,但我勸你最好別去接近他。”

    苗霜急著去找藥材,也沒時間跟他多說,草草交代完,轉身就走。

    “五感封閉?什么意思?大巫……大巫!”

    苗霜已經沒了人影,剩下兩人面面相覷。

    “進去看看吧。”姜茂道。

    兩人進了房間,屋里燭火亮著,昏黃的燈光下,祁雁正縮在床榻一角,抱著自己的膝蓋蜷成一團。

    一條白蛇繞在他手上,蛇信時不時掃過他的手指,他指腹一下下撫摸著蛇身,似乎在通過這蛇感知自己的存在。

    趙戎向他走近,這個距離別說是祁雁,就算是普通人也早該發現他了,可祁雁卻毫無所覺一般,繼續摸著手上的蛇。

    “將軍?”趙戎嘗試喚他。

    祁雁還是不理。

    趙戎詫異地回頭看了眼姜茂,終于理解苗霜所說的“五感封閉”是什么意思了,他心情變得有些沉重,還不死心,又上前拍了拍祁雁的肩膀。

    這一次祁雁倒是有了反應,他一把擒住了趙戎的手腕,猛地一壓將他按在床上,低喝道:“誰?!”

    趙戎手腕子差點被他掰斷,疼得呲牙咧嘴:“將軍!是我啊!”

    姜茂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他:“他又聽不見你說話。”

    見他半天沒有掙扎,祁雁才意識到來人并沒有敵意,手上的力道慢慢松了,他皺著眉頭,試探地問:“趙戎?”

    “是我啊,將軍!您認出我了?”

    祁雁終于放開他,眼神并沒有落在他身上,甚至沒有把臉轉向他:“我不管你是誰,出去。”

    “將軍……”

    “走吧,”姜茂勸他,“他現在肯定不希望我們打擾,就讓他一個人安靜待會兒。”

    祁雁渾身戒備,又往后退了退,身體蜷縮著,后背觸上了墻。

    看他這驚弓之鳥般的樣子,趙戎心里難受極了,可他們又沒辦法幫他,甚至無法向他說明自己是誰。

    除了離開,他們沒有第二種選擇,趙戎泄氣道:“好吧。”

    兩人一前一后離開了房間,又過了許久,祁雁緊繃的身體才逐漸松懈下來,像是沒話找話地詢問盤在手上的白蛇:“他們走了嗎?”

    白蛇:“嘶嘶。”

    祁雁:“要是走了,你就碰我一下,要是沒走,你就碰我兩下。”

    白蛇:“……”

    祁雁說完,自己也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他苦笑了一下:“算了。”

    白蛇吐出蛇信,輕輕掃了他一下。

    祁雁一愣。

    他有些不敢相信,又等了許久,沒有等到第二下。

    這蛇……居然真的回應他了?

    “你能聽懂我說話?”他又問,“要是能,你就碰我一下。”

    白蛇吐了一下信子,掃過他的手背。

    祁雁十分驚訝,同時又有些驚喜,苗霜不在,極端的孤獨讓他忍不住和蛇聊起天來:“剛剛是不是趙戎來過了?姜茂也來了嗎?來的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是一個人你就碰我一下,兩個人就碰兩下。”

    白蛇只好連著吐了兩下信子。

    “你連人名都能聽懂?你該不會是在唬我玩吧?你能不能連吐三下?”

    “……”

    苗霜從外面回來,還沒進屋,就聽到屋里有人在喋喋不休。

    他不禁有些納悶,心道祁雁已經開始自言自語了嗎,進門一看才發現他居然在和蛇說話。

    纏在他手上的白蛇已經生無可戀,吐信子都吐累了,它一見到苗霜回來,立刻掙扎著想要逃離魔爪:“嘶嘶嘶嘶!”

    它果斷從祁雁指縫間溜走,這輩子沒見過這么煩蛇的男人。

    祁雁感覺到白蛇離他而去,不由得眉心一擰,急忙想將它捉回,卻看不見它爬到了哪里,又落在何處,慌亂之中四處摸索,可怎么都找不到它的蹤跡。

    “小白……小白!”他音量逐漸攀高,尾音開始發抖,雙手在床上胡亂摸著,卻始終沒摸到白蛇,而被什么別的東西擋住了胳膊。

    祁雁頓了一下,抬起頭來,又仔細摸了摸,確定是個坐在床邊的人:“苗霜?”

    苗霜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苗霜的手,他認得,祁雁內心的慌張瞬間煙消云散,他一下子平靜下來,對他說:“你回來了。”

    “嗯,回來了,”雖然知道他聽不見,但苗霜還是回答了他,“時間不早了,該睡覺了。”

    祁雁:“你的蛇……”

    “它被你吵得太煩,自己跑回來了,”苗霜把白蛇拿到他手邊,“你摸摸。”

    祁雁指尖觸到蛇的鱗片,那觸感和其他任何東西都不同,他能分辨得出來:“沒丟就好。”

    苗霜失笑。

    蠱王怎么可能會丟呢,失去五感以后,腦子也變傻了嗎?

    他忍不住看向白蛇,責備道:“都說了讓你好好待著,欺負他有意思?”

    白蛇被他一說,紅瑪瑙般的小豆眼中貌似流露出名為愧疚的情緒,但很顯然,它還是更不想被人纏著,命令它吐幾下信子,果斷鉆進苗霜袖口:“嘶嘶。”

    苗霜:“什么叫我也欺負他,我當然能欺負他,但你不能,明白了嗎?”

    白蛇不想與他爭辯,跟不講道理的人講道理是沒有意義的。

    “苗霜,”見他半天沒動靜,祁雁又開口道,“現在是什么時辰?”

    苗霜拉過他的手,在他手心寫下一個“子”字。

    許是因為筆畫少,他多寫了幾遍,祁雁居然理解了:“子時嗎?”

    苗霜輕敲他掌心。

    這是祁雁剛剛和蛇的溝通方式,一下代表“是”,兩下代表“不是”,他瞬間明白了:“那,時候不早了。”

    苗霜輕推他肩膀,示意他該休息了。

    祁雁乖乖躺了下來:“你也陪我一起嗎?”

    苗霜又敲了他的手掌一下。

    祁雁便徹底放心了,他給對方讓出位置,感覺到苗霜的衣袖擦著他的手臂劃過,對方躺在了他身邊。

    他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問道:“我……還能好嗎?要是我以后再也看不見,再也聽不見你了該怎么辦?”

    苗霜輕敲一下,頓了頓,又輕敲兩下。

    能,不會。

    這個回答大大安撫到了祁雁,他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側過身,面朝他躺著:“那,需要多久?”

    苗霜在他掌心輕劃。

    “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嗎?”

    苗霜敲了一下。

    “是不知道啊……需要很久?”

    兩下。

    “不知道多久,但不會太久。”

    一下。

    縱然溝通費力了許多,但他還是搞清楚了苗霜的意思,祁雁如釋重負:“好,我信夫人。”

    苗霜看著他。

    那雙失去焦距的黑眸讓他看上去眼神渙散,極大地淡化了眉宇間的冷厲,有種近乎脆弱的無害。

    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就想起了和泊雁仙尊的最后一面,那身為仙道魁首,站在眾生之巔的男人,也會露出脆弱的一面,因絕望而失神的雙眼也是這般令人心疼。

    祁雁不再說話,應該是準備睡了,可他之前昏睡太久,現在竟也睡不著,就只好這么安安靜靜地在床上躺著,握著苗霜的手。

    忽然,他感覺對方動了,枕邊人倏而向他靠近,緊接著,唇瓣上就是一軟。

    苗霜的吻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祁雁被吻得一愣,他看不到對方的臉,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僅剩的感官便被無限放大,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了唇瓣之上。

    他感到對方細密的啃咬,因為覺不出疼,這啃咬的感覺也變得和平常不同,亦感覺不出冷熱,那條柔軟的舌在口腔中游走的感覺,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苗霜……

    祁雁看不見,索性就閉上了眼睛,既然聽不見,就不再嘗試去尋找外界的聲音,他靜下心來,全身心地沉浸進這個吻,世界之中只剩這個吻的滋味,像是漆黑一片里唯一的一抹光源和色彩,仿佛萬籟俱寂中在耳邊響起的蟲的鳴叫。

    他腦中開始出現了畫面,他好像看到了,看到了苗霜在吻他,在床上,在吊腳樓中,在郁郁蔥蔥的山林間,在重巒疊嶂長河奔流的苗寨里,在浩瀚無垠的天地間。

    想象力的視野無限鋪展開來,他又看到了這個世界。

    而苗霜,便是這世界的中心。

    第90章 第 90 章 甜。

    這樣的感覺實在很是奇妙, 有那么一瞬間他真的以為自己看見了,腦海當中不再是漆黑一片,紅衣白發的身影近在咫尺, 即便閉著眼睛,他也能感受到他。

    鮮活的觸感令人貪戀, 他忍不住想要和他多纏綿一會兒,永遠也不要分開才好。

    細密的吻落在能夠觸及的每一處, 好像他多和苗霜親熱一會兒,他的世界里就能多熱鬧一些。

    直親到苗霜都煩了,主動和他拉開距離:“你是吃了這頓不想吃下頓了?”

    祁雁當然聽不到他在說什么,但知道他應該是不想繼續了,便也不再勉強,抱著他嘗試入睡。

    把人擁在懷中給了他極大的安全感,精神也放松到了極致,他本以為自己不困,沒想到才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睡著了。

    失明的日子里分不清白天黑夜, 也就談不上什么時間該睡下,什么時間該起床, 第二天苗霜也沒有叫他……主要是這家伙現在有點太黏人,還是睡著比較好。

    祁雁醒來時苗霜又不在,但小白在,可憐的白蛇又被狠心的主人丟來照顧病人,一肚子的委屈,卻沒人聽蛇講。

    經過一宿的適應, 祁雁也有些習慣了,他已經不想只待在床上等著被人伺候,摸索著下了床。

    看不見東西也聽不見聲音, 對他來說最難的無非是辨別方位,他記得屋子里的陳設,卻沒辦法判斷自己距離它們還有多遠。

    回想起昨天晚上不小心撞到桌子,他不禁更加謹慎了些,思索良久,問白蛇道:“既然你能聽懂人話,那你能幫我嗎?我現在想去洗漱,你幫我指個路,好嗎?”

    白蛇:“?”

    有沒有可能它只是一條蛇?

    祁雁把蛇放到肩頭:“爬到頭頂就是直走,左肩是左轉,右肩是右轉,纏住脖子就是停下,怎么樣,可以做到吧?”

    白蛇:“……”

    紅瑪瑙般的小豆眼死死盯著面前的人,它快要藏不住想咬人的眼神,但想想這人現在可能已經百毒不侵了,終是收起了伸到一半的毒牙。

    它吐了吐信子,爬到祁雁頭頂。

    沒過多一會兒,苗霜從外面回來了,他看到正站在盥盆邊洗臉的祁雁,十分詫異:“你怎么摸到這來的?”

    他環顧四周,見屋里的物件還都在原位,沒有被撞歪過的痕跡,心中驚訝更甚,祁雁不但能一路摸過去,甚至沒碰到任何東西。

    祁雁明明沒聽到他說話,卻好像若有所感,他朝著苗霜所在的位置回過頭去,不太確定地問:“苗霜?”

    “……你能看見了?”

    沒人上前來,祁雁又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苗霜?是你嗎?”

    苗霜看著他的眼睛,那雙黑眸中依然沒有半分焦距,看他的反應,也不像聽到了。

    可他“望”過來的方向卻是對的,難道是巧合?

    半天沒感覺到有人靠近,祁雁覺得自己大概是搞錯了,回轉身來,從架子上摸下毛巾,擦干臉上的水。

    他準備原路返回,苗霜便從門口讓開,被祁雁使喚了一路的白蛇動起了壞心思,不給他指路了。

    肩頭的蛇半天沒給出下一步指令,祁雁有些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他叫了兩聲小白,小白也沒理他,只好伸手四下摸索,摸到了門框和墻壁,想要一路貼著墻摸回去。

    那種有人在附近的感覺還是如影隨形,他沒忍住又往那個方向“看”去,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那就是苗霜,雖然對方一直都沒理會他。

    反正小白也不給他指路了,他干脆上前一探究竟,雙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

    苗霜再次退開。

    祁雁皺了皺眉,竟也跟著轉換了方向,再次朝著他來了。

    這次苗霜終于沒有再躲,對方的指尖觸碰上來,祁雁在他身上摸了摸,眉宇一下子舒展開:“果然是你,我叫了你好幾遍,為什么不理我?”

    “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苗霜捉住他的手,放慢了語速,“祁雁,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

    體內的蠱蟲隨著他的聲音發出異樣的振動,猶如誰在低聲耳語,祁雁聽到了一陣模糊的音節——或許那又不能稱之為“聽”,他不知道那聲音從哪里來,好像是在他耳邊,又好像在腦子里,在身體的任何地方。

    他聽到那振動反復響起,漸漸從模糊變得清晰,連綴成一句問話:“祁雁,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

    祁雁一驚,本能地掙開了他的手:“苗霜?是你在跟我說話?”

    苗霜:“……”

    居然真的成功了。

    他萬萬沒想到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能聽到他的“蟲語”,這可和之前在祁雁耳朵里放蟲子不同,靠的不是聽力,而是感知。

    他無法準確描述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能力,就像是結網的蜘蛛,空氣中每一點細微的波動都能被蛛網捕捉,順著蛛絲傳遞,蜘蛛由此感知到空氣中的訊息。

    同樣,蜘蛛也可以撥動蛛網,將信息傳遞給外界,他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操縱蠱蟲,也是因此有著超乎常人的感知力,甚至和蠱王交流,他自己給這種能力起了個名字,“蟲語”。

    一切人聽不到的,人看不到的,會由這世上無處不在的蟲告訴他。

    這是只屬于大巫的獨一無二的能力,或許真是來自于神靈的饋贈,是失去一切后僅有的補償。

    他沒想到,除大巫以外的其他人也能擁有。

    也許他對祁雁做的事已經無異于大巫選拔,才讓他也獲得了這種“饋贈”。

    原本只屬于他和蟲的世界里突然闖進了第二個人,這個人還不是別人,是他的鳴川師兄,苗霜肉眼可見地興奮起來,漫長的孤寂被人打破,終于有人能與他結伴同行。

    他再一次抓住了祁雁的手,十指與他緊緊相扣,這次他沒有開口,只用蟲語對祁雁道:“靜下心來,認真去感知周圍的一切。”

    這句話被苗霜重復了幾次,終于準確傳遞到祁雁腦海當中,于是他閉上眼睛,嘗試著去感知。

    “你能夠感知到我,就也一定能感知到其他東西,先試著感應一下小白吧,它正待在你肩頭,嘗試著從你身上逃跑。”

    祁雁的“注視”落在自己手臂上,白蛇正偷偷摸摸地從他肩頭爬上他的胳膊,順著他們十指緊扣的雙手,往苗霜身上移動。

    “現在它已經離開了你的身體,你不再能直接接觸到它,但在你的世界中,它依然存在,你能通過空氣感受到蛇信吞吐的振動,感受到鱗片間的摩擦,很微弱,但并非不可捕捉,只需凝神。”

    祁雁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感受著那條白蛇,他似乎看到它爬上了苗霜的手腕,鉆進了他的袖口。

    “回答我,它現在在哪里?不要思考,只需順從你的本能。”

    “在你袖子里。”祁雁道。

    “很好,”苗霜唇邊浮現出了笑意,“現在呢?”

    白蛇在他的衣服里游走,逛了一圈,從襟前探出頭來。

    “在前襟……不,現在爬上肩膀了。”

    “一點不錯。”

    白蛇也聽到了他們的蟲語,有些疑惑地吐了吐信子。

    “但我感知不到除你們以外的其他東西,”祁雁把臉轉向另一邊,“這間屋子里……只有你、我和蛇,屋子以外……似乎有別的,是……樹嗎,但一會兒有,一會兒又沒有。”

    “那是因為活物比死物更容易感知,不著急,我們慢慢來,先去試著感知會動的東西。”

    “好,”祁雁又感覺到什么似的,扭過了頭,“好像有人來了,嗯……像是圣子。”

    漆黑的世界當中正有一道歡快的身影朝他們接近,向久捧著一個竹筐跑了進來:“阿那阿那!山上的青梅熟了,可香了!我剛去摘了好多……咦?”

    他看向祁雁:“祁將軍能下床了?”

    祁雁感覺到他在說話,但語速太快,他分辨不出具體內容,便問:“是圣子嗎?”

    “是我啊!你眼睛能看見了?”

    苗霜:“他看不見,不過他好像能感知到‘蟲語’了,當然,還在初學階段,能感覺到附近有人已經不錯了吧。”

    “什么?!”向久大驚,“他居然能學會蟲語?我都學不會!”

    嫉妒讓圣子面目全非,他舉起捧著的竹筐:“我要請他吃青梅!”

    祁雁還是沒理解:“嗯?你手里拿的什么?”

    苗霜一挑眉梢:“好啊,正好該泡今年的青梅酒了,一起去把這些梅子洗了吧。”

    “好耶!阿那要親自泡青梅酒了!等泡好了,我要第一個喝!”

    向久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苗霜也牽著祁雁的手,把他往屋外帶。

    讓一個又瞎又聾的人下樓實在有些為難人,好在祁雁也在吊腳樓里住了這么久,門口的樓梯有幾級臺階都記得清清楚楚,他一手扶著扶手,一手拉著苗霜,倒也有驚無險地下了樓。

    一出來,苗霜才看到院子里還有好幾筐青梅:“你摘了這么多啊,這光靠我們兩個要弄到什么時候去?”

    “不是還有他嗎?”向久指著祁雁問。

    “你指望一個瞎子幫我們挑壞果嗎?”苗霜瞥他一眼,“去把明秋和趙戎他們都叫來。”

    幾人在院子里集合,向久開始分工,除了祁雁以外一人一筐:“要把有蟲眼的,有疤痕的或者裂開的果子都挑出來哦。”

    眾人開始認真挑果子,壞果挑出來放在一邊,好的果子則扔進水盆當中,由祁雁負責清洗。

    眼睛看不見挑不了壞果,但洗洗還是沒問題的,他仔仔細細把青梅果一個個清洗干凈,再撿到竹筐里瀝水。

    趙戎挑了一會兒壞果,忍不住湊到他跟前:“將軍,您沒事了?”

    祁雁垂著眼簾,認真洗果子,完全沒搭理他。

    “居然還是聽不見啊……”趙戎嘟囔了一句,坐回去繼續干活。

    這時,祁雁抬起頭問苗霜:“這是什么果子?”

    苗霜扣住他的手腕,對他重復了幾次:“青梅。”

    “能吃嗎?”

    “當然,不過我們一般用它來泡酒,現在正是青梅成熟的季節,這種梅樹山上隨處可見。”

    祁雁從水里撈起一個洗好的,猶豫了一下,放進嘴里。

    向久睜大眼睛。

    居然有人敢生吃青梅!

    青梅在口中溢出汁水,脆脆的,祁雁嚼了又嚼,苗霜在旁邊問:“甜嗎?”

    祁雁點點頭:“甜。”

    向久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青梅。

    “這個季節的青梅最是鮮甜爽脆,多汁可口,”苗霜也撈起一個,咬了一口,看向趙戎他們,“你們不嘗嘗?”

    看他們吃得這么香,趙戎頓時也心動了,他拿起一個洗好的青梅,放在鼻端:“好香啊,這梅子的味道好濃。”

    不疑有他,放進嘴里咔嚓就是一口。

    姜茂問他:“甜嗎?”

    趙戎幾乎是咬著牙,才沒把那顆梅子吐出來,努力擠出笑容,也給對方遞了一個青梅:“甜,可甜了,你快嘗嘗!”

    姜茂接過青梅,一口塞進嘴里。

    “……”詭異的沉默。

    兩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地吐掉了梅子,趙戎被酸得臉都綠了,呸個不停:“呸呸呸!誰說這玩意甜啊!你們都沒味覺的嗎?!”

    姜茂差點被酸出眼淚。

    苗霜似笑非笑,嘴里沒嚼的梅肉直接咽了,剩下半顆梅子塞給了小白:“很甜啊。”

    白蛇毫不懷疑地接受了主人的投喂,青梅順著蛇身滑下,片刻后……

    它身子一拱,又把剛吃進去的梅子原封不動地吐了出來,蛇信吞吐不停,氣得直甩尾巴。

    所有人的視線齊齊投向祁雁。

    祁雁已經吃完了第一個,開始吃第二個,他感覺到周圍人怪異的舉動,不解地問:“你們都吐什么?不是很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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