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死劫。
“我們不給你灌這一碗, 你才要去見你的祖師爺,”趙戎道,“能起來不?躺在大街上像什么話, 跟我們去醫館吧。”
道士在他的攙扶下慢慢起身,他病得厲害, 體虛氣短,又被那碗藥嗆得死去活來, 感覺自己是只剩一口氣了。
趙戎本來想扶著他走,看他這樣子,生怕他走不到醫館就嗝屁了,索性把他背了起來,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道士有氣無力地說:“小道……景行。”
“你還真是個道士?這普州附近有道觀?”
“不,我是從北邊來的。”
“劍南大疫都多久了你還來,來干什么,送死啊?”
“……”景行沉默了一下,“這叫入世修行, 濟世行善。”
“景兄弟,我佩服你, ”趙戎也沖他比了個大拇指,“不過你這小命都快修沒了,要不是有人發現了你,再過兩個時辰你就涼透了。”
景行:“。”
有沒有可能他是道號景行,并不意味著他姓景。
他嘆口氣:“是我學藝不精,給你們添麻煩了。”
趙戎:“麻煩倒也不至于, 反正這么多病人,多你一個也不算多。”
說話間,他背著人到了醫館:“小醫仙, 人帶回來了,您給看看。”
醫館里藥味濃得嗆人,門口的大鍋還在煎著藥,有生病的百姓排隊拿藥,向久坐在診臺前,板著小臉給病人診脈,凳子很高,他的腳還沾不著地,踩在凳杈上。
孟永良站在藥柜前幫忙抓藥,還有幾個病人躺在隔間里,由老郎中的兒子,也就是這間醫館的主人負責針灸。
醫館內井然有序,除了時不時響起的咳嗽聲,還算安靜,比之前人滿為患的樣子好了太多。
向久結束了診脈,對那病人道:“已經沒什么大礙了,回去再吃上一副藥即可,還是老樣子,早晚各一次。”
病人高興地接過已經包好的藥:“謝小醫仙救命之恩!”
景行從趙戎背上下來,之前灌下去的藥已經起效,他現在感覺好些了,總算有力氣站著,他看了看門口大鍋里的藥,聞著這空氣中令人窒息的藥味,又回憶了一下剛剛被硬灌的那碗藥的滋味,有種奇怪的熟悉感漫上心頭。
這藥的味道……好像在哪里聞過啊。
隱約記得今年除夕夜,那伙在他道觀借宿的人煎的藥,和這個出奇相似。
倒不是說藥的味道一模一樣,只是那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古怪滋味如出一轍。
他來普州之前卜了一卦,卦象顯示劍南大疫有貴人相助,必能逢兇化吉,難道這貴人……竟是那位大巫?
他四下張望,卻沒看到苗霜的人,只有診臺后的小孩沖他招手:“來這里坐。”
視線定格在那小男孩身上,那小孩看起來不過六七歲,景行不禁有些驚詫,雖然他之前就聽說了“小醫仙”的名號,卻沒想到居然這么小!
他在向久對面坐下來,讓對方給他診脈。
向久的手指在他腕上搭了一會兒,嚴肅道:“你病得很重啊,病入肺腑,再晚些就來不及了,自今日起每日來醫館領藥,早中晚各一次,連服三日,三日后再來找我看。”
景行一聽那么難喝的藥一天要喝三次,頭都疼起來了,他咳嗽兩聲,虛弱道:“我看他們都是拿了藥包回家的,我不能也回家自己煎嗎?”
向久:“不可,他們已近痊愈,或癥狀輕微,用的藥和你不同,這重癥急方所用之藥材獨特,你們不會煎,我們給你們煎好了,你們直接喝還不方便嗎?若不愿自己來,讓家人代領也行。”
聽他這么說,景行更確定這藥和大巫有關了,那天晚上他可是親眼看見大巫往藥鍋里扔了一把蟲子……
雖然以蟲入藥也沒什么稀罕的,可輪到自己喝吧,還是覺得渾身都不得勁,他尷尬一笑:“我哪有家人啊,我自己來就是。”
向久“嗯”了聲:“那你找地方休息去吧,我要看下一個病人了。”
景行站起身來,卻沒立刻走,而是壓低聲音:“你……認識苗疆大巫嗎?”
向久抬起頭看了看他。
臨出發前阿那叮囑過他,可以承認自己是苗疆圣子,卻不要提圣子和大巫的關系,只道他受神靈指點,出山救人便可。
于是他沒搭理面前這個人,對他身后的病人說:“過來坐。”
景行只好讓到一邊,心說難道他猜錯了嗎,已經很久沒有那兩人的確切消息了,好不容易碰上可能知情的人,他不想就這么算了。
大雍的未來都在那兩人手里攥著,如果能確定這位小醫仙是他們的人,那他就放心了。
猶豫再三,他還是決定再試試,轉頭又問把他背來醫館的趙戎他們:“你們真的不認識?”
趙戎和姜茂對視一眼,沒接話。
景行把聲音壓到最低:“那祁雁將軍呢?你們總該知道……”
話音未落,一左一右兩把刀同時架在了他脖子上。
冰冷的刀刃貼著他因為生病而發熱的皮膚,景行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連忙求饒:“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趙戎和姜茂一人扣住他一只胳膊,直接把人拖去了后院。
到無人處,趙戎把人放下,冷冷道:“祁雁那逆賊已經死了,你打聽這些做什么?莫不是他的同黨?”
“逆賊?死了?兩位就別試探我了,我真的沒有惡意,”景行身體本來就虛,被他們拿刀這么一嚇,只感覺三魂去了七魄,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只是想打聽一下他們的近況,不說就不說唄。”
姜茂還刀入鞘,抱著刀站在一邊,趙戎卻還不放心:“你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打聽他們的近況?”
“之前我和那位將軍,還有將軍夫人,也就是苗疆大巫有過一面之緣,除夕夜時,他們在我的道觀借宿,我們也算是……相談甚歡,我還給過大巫一樣東西,收了他一錠銀子,不信你們可以去問他。”
景行喘了口氣,這疫病實在厲害,讓他說兩句話都費勁:“我觀兩位氣宇不凡,舉手投足像軍中人,想必和那位將軍有些淵源,所以才問的,兩位要是不想說,那就算了,當小道沒問過。”
姜茂趕緊換了個更放松的姿勢。
“你不是道士嗎?聽說你們道士都會算卦,你卜一卦不就好了?”趙戎又說。
“哪有你說的那么邪乎,為人卜卦,最好人在眼前,察其言觀其貌,再不濟也要一件隨身物品才行,空手而卜,我師父能做到,我嘛……學藝不精,還欠些火候。”
“說到底,你也就是半瓶子水而已,”趙戎唰地一下收了刀,用刀鞘在他肩頭敲了敲,“就你這半瓶子水還什么修行濟世,我看你還是早點回去吧,別真把小命交代在這。”
“唉,”景行深深嘆氣,“可若是不出山,良心又怎么過得去呢,師父在時我總是耽于玩樂,想著今天不學,反正還有明天,明天不學,還有后天……就這么一天天荒廢下去,等師父走了,才追悔莫及。”
“劍南大疫,生靈涂炭,我若久居山中,避世不出,自然能躲過一切,可若不敢歷劫度人,又談何修道,丟祖師爺的臉,更對不起師父。”
“我下山時,帶了師父給我的救命藥,本以為能夠自保……”景行說著往自己身上摸了摸,隨后大驚,“我的藥呢?”
“你說這個?”趙戎把那個空瓶丟還給他,“我們救你時你就在說自己身上有藥,結果一看是空的,可不是我給你弄沒的。”
景行接住小瓶,驚魂甫定:“還好還好,這可是師父留給我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可不能弄丟了。”
趙戎一咧嘴:“空瓶子也要?你這一瓶藥都吃完了也不見你病好,你師父給的這藥,我看也不怎么樣吧。”
“什么?”景行愣了一下,“這藥我一顆沒吃啊。”
“那藥呢?”
“自然是分給別人了。”
“自己都快死了,還分給別人?”
景行苦笑了一下,小心把空藥瓶揣起收好:“也沒法不給,這一路上碰到了太多病人,一顆藥就能救一條性命,我怎么好私藏。”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起初遇到個懷有身孕的婦人,病入膏肓,眼看要一尸兩命,我就把藥分了她一顆。”
趙戎點頭:“那確實該給。”
“后又遇到個才出滿月的嬰孩,孩提呱呱墜地,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看這個世界,就要辭別雙親,雙親終日以淚洗面,我于心不忍,又把藥分了他一顆。”
“……確實也該給。”
“再遇到個病重的少女,豆蔻年華,便行將凋落,我心有不忍,分了她一顆。”
“還有那身強力壯的青年,三十而立,家中有老弱婦孺,全家人都靠他養家糊口,卻遭此飛來橫禍,一人死而全家散,我目不忍視,將藥分與他一顆。”
“后遇一滿頭白發的老者,耄耋之年,辛勞一生,本該兒孫繞膝,享天倫之樂,卻要被一場疫病奪取性命,我怎能坐視不理,便分他一顆。”
“恰逢乞丐沿街行乞,那人雙腿斷盡,已是殘疾之身,又身染重病,所過之處人皆繞行,真是厄運專找苦命人,我看不下去,又將藥分給他一顆。”
趙戎和姜茂齊齊沉默下來,片刻,姜茂開口道:“照你這分法,有多少藥都不夠你分的。”
“可不是嗎,”景行搖頭苦笑,“我一路走,一路分這救命藥,藥總共只有十粒,等到我再想吃,才發現早就分完了。”
“誰都想救,誰都不愿放棄,到最后就只能犧牲自己了,可一人之力太過微薄,算來算去也不過救下十人,還好有大巫出山,不然劍南這一劫,怕是難過啊。”
姜茂沒有反駁他,只道:“若那龍椅上的皇帝也能有你這般覺悟,哪怕只有十之一二,天下也不至于此。”
“所以我才向你們打聽那位將軍怎么樣了,”景行道,“你們若真是他的人,務必好好追隨他,還有,保護好那位小醫仙。”
他只能把話說到這了,泄露天機,他自己也會惹禍上身,也不知道還有幾年壽命夠折的。
趙戎和姜茂對視一眼,雖然誰都沒把話說清楚,卻又誰都明白了。
“你說有他的隨身物品也可為他卜卦?”趙戎將信將疑,解下腰間的匕首,“這是他贈與我的,你看可行?”
“這……”景行不是很有把握,“已是贈人之物……我只能說我可以試試。”
趙戎沖他一挑下巴,示意他快算。
景行呼出一口氣,坐在了后院的小桌旁邊,將匕首擺在桌上,掏出三枚被盤得油光水滑的銅錢來。
銅錢拋出又落下,反復幾次,景行的臉色一點點變了。
趙戎問:“怎樣?”
景行心臟砰砰直跳,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卦象——
大兇。
烏云蔽月,騰龍墜淵。
死劫。
第72章 第 72 章 刀山火海也無懼
怎么會這樣?
他先前給祁雁卜卦, 并沒算到他有死劫啊?
是哪里的因果線變了?莫非是因為這次劍南大疫?
景行有些顫抖地拾起那三枚銅錢,額頭都冒出冷汗,再次卜問, 這次卜算的問題是:此事可有轉機?
銅錢很快給出回應。
十死無生,在劫難逃。
景行心下一涼。
完了, 這卦象兇中帶煞,已然沒有半點轉圜余地。
這瘸腿的真龍還真是命途多舛, 難道大雍的未來真的完蛋了?
“算出啥來了,說話啊?”趙戎坐在了他對面,用指節敲了敲桌子,“景兄弟,景兄弟?”
景行猛地回過神來,匆忙收起了銅錢,將匕首推還給對方,抱歉道:“呃……沒算出來,此物在你身上佩戴了太久, 已經感覺不到原主人的氣息了,下次還是換個別的物件來吧。”
“……我說你這道士, 到底行不行?”趙戎收起匕首,撇了撇嘴。
景行的確是不行了,他只感覺眼前一陣陣發黑,除夕夜感受過的那種脫力感又來了,也不知道這祁雁究竟是什么人,一旦他嘗試卜問他的命數, 就會感到身體透支,生命力飛速流逝。
就算是未來的真龍,系一國之運, 卻也不至于這般。
堅決不能再算了,不然,他的小命真的要交代在這。
姜茂見他臉色蒼白,制止趙戎道:“行了,他還病著,你這東西本來就易主多年,怎么能算是將軍的隨身之物?別為難人了。”
趙戎:“好吧好吧,我不問了就是。”
姜茂端了些溫水來,放在景行面前:“見你口干舌燥,喝口水吧,我聽聞卜卦問靈之事有損自身,你重病在身,好好休養,別再逞強了。”
景行點點頭:“多謝。”
再算的確也沒用了,卦象的內容他一個字都不能透露,現在他只希望卦象所示之事不要發生,就像他之前沒算到祁雁有死劫一樣,現在這卦象說不定也會變。
想到這里,他不禁稍稍寬心了些,但愿那位大巫能救下祁雁,他既然能治好這劍南大疫,想必醫術卓絕,沒準能給祁雁一線生機。
*
祁雁握著一根樹枝,以此為劍,在院子里活動筋骨。
經過這些時日的復健,他的腿已經完全沒問題了,徹底恢復到了他受傷前的水平。
在遇到苗霜之前,他根本想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還能像正常人一樣行走,現在他不但能,還能在這里練劍習武。
當然,因為經脈始終沒有接好,他動用不了內力,說是習武,其實也不過舒展筋骨強身健體,練武之事不可一日懈怠,他已經放下快一年了,再撿起來,實在有些生疏。
苗霜懶散地倚在吊腳樓門口,遠遠看著他,那劍招從滯澀到嫻熟,雖然只是一段樹枝,揮舞起來卻有破風之聲。
“你這劍法是跟誰學的?”他看了一會兒,開口問道。
祁雁停止了練劍,扭頭向他看來:“我若說是無師自通,夫人相信嗎?”
他收了“劍”,上樓梯來到苗霜面前,一番活動,他周身氣血都活絡起來,胸口微微起伏:“大雍軍隊多配橫刀,劍用得并不多,我父親不會劍法,軍營里也沒人會,但我一拿起類似劍的武器,自然而然就會用了,自幼如此,沒人能解釋是為什么。”
他解釋不了是為什么,苗霜卻能,因為那劍法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正是鳴川師兄,又或者說泊雁仙尊所習之劍。
那是一套他自創的劍法,劍若驚鴻,勢如游龍,劍出攜風霜之意,四野肅殺,天地變色。
他時常和泊雁仙尊交手,最后那一戰更是打了七七四十九天,那劍法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刻進腦海,祁雁一抬手他就知道他要出什么招,自己該如何應對,對方又會如何還擊,一招還未出,他已算出后面十招。
想必祁雁對他也是如此。
若不是他們靈力魔氣都有限,那一戰只怕要打到大道崩毀,誰也贏不了誰。
他還記得萬魔峰都被那滔天劍意碾為齏粉,所有在附近的魔修或者正道修士,一旦卷入他們的戰斗,不論什么境界修為,皆被一劍斬碎。
逃跑不及,就只有死路一條。
祁雁:“身邊人都說我是習武奇才,五歲就能自創劍法,可這劍法我練了許多年,卻始終沒練出什么成果——我根本沒辦法用劍殺人。”
苗霜愣了一下:“什么?”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祁雁看著那根樹枝,“我自己練習,或是找人切磋,都沒問題,可我一旦想用劍殺人,腦子里就一片空白,使不出一招,起初我以為只是不適應,想強迫自己克服,可有一次我帶著劍去剿滅一伙殺人放火的狄歷匪徒,他們功夫并不高,對我而言沒什么威脅,可我手里的劍一出鞘,我就感覺整個人都被定住了,狄歷人朝我殺來,我卻不知道還手。”
“好在和我同行的叔叔救了我,不然我恐怕要重傷而回,那時我才十幾歲,回到軍營就被父親臭罵了一頓,從那之后,凡是再上陣殺敵,我就棄劍用刀,或是用槍了。”
苗霜:“……”
身為劍修卻不能再用劍殺人,何其荒唐。
是因為最后那一劍捅向了他?
他對祁雁的報復似乎有些太過了。
可他若不用那把劍,就沒辦法不留后患地殺掉自己,而且他那時是真的恨,惡念積攢了一千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怎么可能收得住。
“不過也無所謂,”祁雁笑了笑,撇掉那根樹枝,“可能我天生不適合用劍吧,劍乃君子器,而兵者詭道也,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條路子。”
居然說無所謂……
苗霜這次徹底信了祁雁之前說過的話,劍修連自己的劍都能為他舍棄,什么天下眾生,也不值一提了。
他向前一步,伸手抱住了他。
祁雁微怔:“夫人?”
苗霜卻不說話,只把臉埋在他肩頭,祁雁剛活動完,身上很暖,讓這個擁抱的溫度格外讓人安心。
原來他自始至終都誤會了祁雁。
不論是泊雁仙尊,又或鳴川師兄,還是現在的這個祁將軍,本質都沒有什么不同,他從沒為了蒼生而放棄他,他們骨子里都是一樣的。
不過也有細微的差別,或許是因為不當仙尊了,不用再端著架子,現在的祁雁情緒更外露些,更像個人。
祁雁回抱住他,兩人就這么倚著欄桿,沐浴著夕陽,享受著這山中的安逸與寧靜。
許久,他輕聲開口:“我一直想問……夫人可也有表字?”
“我是苗人,自然沒有你們漢人的傳統。”苗霜道。
那“落晚”二字,還是不必提了。
該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記憶缺損時,他總執著于那些過往,等到真的想起來了,他又覺得沒什么不能放下。
“也對,”祁雁便不再追問,將對方散亂的頭發捋到耳后,換了個話題,“離四月初八沒幾天了,圣子他們還沒回來,夫人就一點不著急嗎?”
“放心,他肯定會回來,這么重要的節日,他若是不及時趕回,那這個圣子也不用當了,我猜也就是這兩天吧。”
苗霜說著松開了他:“對了,提到四月八,我有件東西要給你。”
“何物?”
“你在這等著。”
苗霜回到房間,翻出一張面具來,遞給他:“戴上試試。”
這面具十分眼熟,木頭刻的,表面涂了一層藍色的蝴蝶鱗粉,放在陽光下一照,流光溢彩,如夢似幻。
祁雁把面具扣在臉上,將帶子系在腦后,面具嚴絲合縫,尺寸正好。
苗霜:“有了此物,你也可以寨子里隨意進出,反正你腿也好了,不妨四處走走,熟悉一下環境,當然,盡量少在人前出現。”
“夫人給我這面具,恐怕不僅僅是想放我自由,讓我參加你們的節日吧?”
苗霜挑了挑眉:“那是自然,我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夫人盡管吩咐,我務必辦妥。”
“你都不問問是什么?”
“刀山火海也無懼。”
“刀山火海卻用不著你蹚,你只需要幫我留意一下寨子里的人,看看有沒有什么異常。”
祁雁瞬間明白了什么:“你是怕有人在節日上搗亂?”
苗霜點了點頭:“若是其他節日,我倒也不必擔心,可四月八不同,四月八設立之初,就是為了紀念一位英雄,上古時期,這位英雄帶領族人起義,推翻暴政,義軍一路高歌猛進,英雄卻不幸戰死,那日正是四月初八,族人們為了祭奠他,每一年的四月初八都會自發地為他舉行祭祀儀式,久而久之,就成為節日流傳了下來。”
“起義……”祁雁微微皺眉,“那位已死的款首,對我們來說是反叛,但對你們來說,就是起義。”
“沒錯,所以才必須要在四月八到來之前選出新任款首,不然這一天指不定會發生什么事。雖然上任款首的支持者都被我殺得差不多了,四月八現在也只是歡慶節日,但誰都知道它的來歷,以防萬一,我們還是要小心一些。”
祁雁想了想道:“新任款首也才上任不久……這個節骨眼上,這節日是必須要過嗎?”
“這是族中流傳千年的傳統,若是不過,只怕會引起更多人的不滿,兩害相權取其輕。”
祁雁點頭:“我明白了。”
“放心,他們就算真的想做什么,也是沖我來,那天我要進行一整套的祭祀儀式,難免顧不過來,你和趙戎他們幾個在暗處盯梢,只要別讓人干擾到我就行,其他的都不必管。”
“哦?”祁雁聽了最后這句,不禁一笑,“看來夫人一開始留下他們,就是為了讓他們給你干活吧?”
“那不然呢?我可不養閑人。”
“可夫人為何不找幾個信得過的苗民,反而把這種重要的事,交給我們這幾個漢人?”
“族里的人,我一個也信不過,”苗霜并不避諱地說,“你的幾個部下么,我其實也信不過,不過他們既服從于你,你就得替他們擔責,他們若是辦壞了事……”
他用手指在祁雁心口戳了戳:“我罰的是你。”
第73章 第 73 章 怎么罰?夫人不妨細說。……
祁雁順勢便捉住了他的手, 放在手心里輕輕摩挲:“罰我?怎么罰?夫人不妨細說。”
苗霜瞇了瞇眼,手腕一轉從他掌中掙脫,指尖順著心口一路向上劃, 經過鎖骨,直至挑起他的下巴:“那自然是……”
“鳴川兄!鳴川兄——!”
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苗霜還沒說完的話, 他嘴角輕輕一抽,臉上的表情肉眼可見地淡了下來。
真是掃興。
早不回晚不回, 偏偏這個時候回。
趙戎興沖沖地跑上山來,推開院門就闖進了小院,渾然不知自己攪擾了誰的興致。
一抬頭看到站在吊腳樓門口的兩人,曖昧氣氛縈繞未散,他瞬間變了臉色,猛地拔出刀來:“你誰!竟敢趁著鳴川兄不在調戲他的夫人!”
祁雁:“……”
不光被攪擾雅興還被當成外來者的祁將軍幾乎有種把這個家伙從哪來扔回哪去的沖動,好懸才忍住了,摘下臉上的面具,冷冷看著他。
“啊……是、是將軍您啊, 哈哈……”趙戎尷尬地撓了撓頭,趕緊收起刀, 裝作很忙地左顧右盼,“您也真是的,在家里戴什么面具……”
“只是試戴了一下,也沒想到會有人闖進來。”祁雁不咸不淡地說。
“抱歉抱歉,是我太急著見您了,”趙戎趕緊認錯, “我剛剛竟把您認成了某個以前見過的人,可現在再想,竟也記不起究竟認成誰了, 夫人這東西還真是神奇。”
苗霜笑意森然:“拍馬屁也沒用。”
這時,姜茂背著向久也進了小院,向久一看到苗霜,立刻掙扎著跳下地來,一瘸一拐地跑上樓撲進他懷里,號啕大哭:“阿那!”
姜茂:“……”
趙戎:“……”
都說小孩翻臉比翻書還快,卻也太夸張了,小醫仙在醫館坐診時始終偽裝得像個小大人似的,終于還是憋不住滿肚子的委屈,一見苗霜就眼淚決堤,好像要把過去一個月強忍的眼淚全哭出來。
幾個軍營里出來的家伙誰也不知道該怎么哄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束手無策,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抬頭望天。
苗霜蹲在地上,輕輕拍著向久的后背,放緩了聲音:“怎么了這么委屈,他們欺負你了?”
趙戎豎起三根手指對天發誓:“蒼天可鑒!絕對沒有!”
向久抽抽搭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許久才紅著眼睛說:“我……被馬顛了一路,屁股都磨破了!嗚嗚……”
姜茂看著正找家長告狀的可憐小孩,覺得有必要為自己澄清一下:“我們本來覺得時間還充裕,返程打算慢行,可圣子說離四月初八已經沒幾天了,他要早點回寨子做準備,我們只好催馬疾奔……自然顛簸了些。”
苗霜眉尾一揚:“就因為這個?”
“什么叫‘就’!”向久才有點忍住的眼淚又嘩一下涌了出來,“阿那壞人!把我派去那么遠的地方讓我給漢人治病,我屁股磨破了都不心疼我!”
“……好好好,心疼你心疼你,”苗霜無奈,牽著對方的手起身,“過來我給你看看。”
他帶著向久回了房間,祁雁走下樓梯,來到院中,四下環顧,卻感覺少了點什么,皺眉道:“孟叔呢?”
趙戎姜茂和圣子都回來了,卻不見孟永良。
老孟本來年紀就不小了,一路奔波遠赴大疫之地,去了卻沒回來,沒法讓人不多想。
他心里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聽趙戎道:“將軍別擔心,老孟沒事,他去益州大營了。”
“益州大營?”祁雁一頓,“去那里做什么?”
益州是劍南道最大的州,人口眾多,節度使府就設立在此處。
“是這樣,前些日子我們任務完成得差不多,本來都準備返程了,沒想到那位劍南道節度使突然找上我們,問我們能不能去一趟軍營,給他手下病重的士兵們治病。”
祁雁:“你們見到了那位節度使本人?”
“可不是嗎,他親自來的呢!他說本想把那些人送過來,可又怕一路奔波病情加重,死在路上,便來請我們去軍營出診。”
祁雁皺了皺眉:“疫病竟已傳到了益州……”
趙戎:“說的就是,我們得知以后也嚇了一跳,益州多少人口,那疫病要是爆發起來,不得了啊!那位節度使說,還好我們的藥方傳到了周邊各州縣,那些病情不太嚴重的,服過藥后都有很大好轉,疫病及時控制住了,只是病重的人一時半會兒卻好不起來,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所以親自來請人。”
“那你們怎么回的?”
“當然是答應了啊!您讓我們賣他一個人情,還有什么比這更能賣人情的,絕佳的機會這不就來了!”
趙戎激動得眉飛色舞:“我們趕緊收拾東西準備去益州大營,不過……圣子卻說他不想去,我們一想覺得也對,軍營那種地方,確實不適合小孩去,反正這段時間老孟也學會了煎那藥的方法,我們就分頭行動,姜茂和老孟一起去了軍營,我留下來保護圣子,留在普州繼續給那些病人看病。”
祁雁對這個分工表示認可,不用問,這肯定是姜茂的主意。
姜茂適時地接話道:“我和老孟到了軍營以后,節度使主動提供了藥材,老孟就著手給他們治病,大巫給的蟲子繁殖得很快,雖然總共只有那么幾罐,卻怎么用也不見少。”
“這期間,我在軍營里四處走了走,發現果然如將軍所說,益州營的實際人數遠超明面上的人數,一些士兵很顯然就是今年新招的,他們說,他們本是來劍南逃難的流民,走投無路,看到官府發布的募兵令,就來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進了兵營,訓練雖辛苦,卻能吃飽穿暖,還有軍餉能救濟家人,他們也知足了。”
“我觀軍營里氣氛不錯,那些人雖病重,卻并不消沉,發燒說胡話都吵著要喝酒吃暖鍋,老孟給他們治了兩天,他們迅速好轉起來,節度使很是高興,拿出陳釀請我們,還有他們當地特有的辣味暖鍋。”
趙戎在旁邊聽得直流口水:“辣暖鍋到底什么味兒啊?好不好吃?真是后悔,怎么就讓你去了呢,你也真不夠意思,都不說帶點回來給我嘗嘗。”
“……路那么遠,怎么帶?”姜茂瞥他一眼,“你都問了三四次了,這茬能不能過去?”
趙戎一撇嘴,不說話了,姜茂繼續道:“飯桌上,我們都喝了酒,節度使有些醉了,跟我們說了很多,還提到了將軍您。”
祁雁:“我?”
姜茂點點頭:“他說祁將軍確乎人中之龍,之前您去劍南調兵,他給了您兩萬人,本以為定要損失慘重,沒想到回來以后清點人數,只有那么幾百傷亡。”
“參戰的士兵們回來以后連吹了三天三夜,說苗民彪悍,沒想到將軍您比那些苗民更猛,直殺入寨中取了那款首首級,款首一死,人心大亂,他們乘勝追擊,一直追到了南照邊境,殺了南照軍隊一個措手不及,以少碰多,竟讓對方抱頭鼠竄,宰了兩個將領,殲近萬人,殺得那叫一個痛快。”
祁雁抿了抿唇,這些早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很難說沒有夸大其詞的成分,再怎么吹噓他,他也不想再聽:“然后呢?”
“節度使說,他以前還不大看得起您,覺得說您以一敵千都是吹出來的,這回他才是真的信了,可惜天妒英才,狗皇帝昏庸無能,濫殺無辜,忠臣良將受盡其害,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火會燒到他頭上,他要早作準備。”
“他覺得我們肯深入疫區治疫,舍生忘死,料定我們不是壞人,和我們聊得也算投機,不怕跟我們透露這些,反正狗皇帝要是敢對他下手,他抄起家伙就是干,管他是輸是贏,先打了再說。”
“這人的脾氣當真火爆,和我們吃一頓飯,所有看不順眼的都成了龜兒子,老季家的先人板板都要被日穿了,將軍,你只是說他性情豪爽,未免也太保守了。”
祁雁:“……”
“再之后,老孟就借機留在了軍營,給他們當個軍醫,節度使還叫我也留下來,我怕真答應了反而暴露我們的目的,弄巧成拙,便說自己還有要事在身,離開了益州,回去找趙戎他們匯合。”
祁雁對他的處理方式沒有意見,劍南節度使雖然看上去率直火爆,實則膽大心細,讓孟永良留下已經足夠,沒必要冒進。
“你們都做得不錯,”他道,“慶祝你們回來,今晚給你們設慶功宴。”
“慶功宴?好啊!”趙戎舉雙手雙腳支持,“這苗寨有暖鍋吃嗎?我想吃暖鍋!”
“……什么天氣你吃暖鍋?”
“和天氣有什么關系,冬天吃,夏天也要吃,更何況這還沒到夏天呢。”
“區區暖鍋算什么,到了四月八那天,你們能吃上更好的。”苗霜從屋里出來,開口道。
“四月八……圣子說四月八,大巫也說四月八,這四月八到底是什么日子?”趙戎不解地問。
苗霜才懶得再說一遍,他看了看祁雁,祁雁只好把從他那聽到的話再跟趙戎他們轉述一遍。
趙戎聽完,拿起掛在腰間的面具,恍然大悟:“意思是,給我們這玩意,是要讓我們干活?”
“難不成白給你們?”苗霜抱著胳膊,“不過,我明明給出去三張面具,現在卻只回來了兩個人,少的這一份怎么解決,將軍,你說呢?”
祁雁想了想道:“不如……我今夜補償夫人可好?”
“怎么補償?”
“那由夫人定。”
苗霜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趙戎也招了招手,示意姜茂附耳過來,壓低聲音道:“我說,我怎么感覺咱倆……咱仨,還有老孟,成了他們取樂的一環呢?”
“不用感覺,”姜茂淡定地說,“就是。”
第74章 第 74 章 將軍你是不是對夫人愛得……
“唉, ”趙戎深深嘆氣,“以前在軍營的時候,將軍也不這樣啊, 真想不到將軍成親以后居然……一口一個夫人,嘖嘖。”
“你羨慕了?”
“那怎么能叫羨慕呢?”
“那就是嫉妒。”
“你這人, 到底會不會說話?”
“我是實話實說,”姜茂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 “羨慕就早點成家,自己找個夫人。”
“你快拉倒吧,咱們這種人,腦袋掛在褲腰上,指不定哪天就死了,若真娶了夫人,難道讓夫人守寡?”
“那你就找個同類,大家都指不定哪天會死,誰也別嫌棄誰。”
“同類?你啊?”趙戎扭頭看他, 摸了摸下巴,“別說, 也還不錯,雖然你是個男的,但我不挑。”
“……”姜茂成功被他惡心到了,用刀柄把他撥到一邊,“滾。”
“哎,你別走啊!”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遠了, 苗霜結束了耳語,問祁雁道:“我的主意怎么樣,將軍敢不敢接?”
“有何不敢?不過夫人這意思, 是同意我喝酒了?”
“反正你也不喝藥了,今天就讓你破一次例。”
祁雁不禁微笑起來:“那我提前謝過夫人。”
苗霜挑了挑眉,心說謝未免太早,別等下追悔莫及。
“阿那,”向久也從屋里出來了,他揉著自己的屁股,剛才被苗霜一番醫治,已經不怎么疼了,“你們在聊什么?我剛剛聽到‘暖鍋’,去普州一個月都沒吃了,我也想吃。”
“圣子是此行最大的功臣,既然圣子想吃,那我們就吃。”
向久笑逐顏開,瞬間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謝謝阿那!”
苗霜讓明秋去吩咐了廚子,傍晚時分,一道酸湯魚暖鍋端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
暖鍋下的小爐煨著火,香氣立刻吸引了趙戎的注意,他湊上前來,驚喜道:“居然真的有?”
“給你們嘗嘗我們苗寨的暖鍋,不輸那蜀地之味,”苗霜取來兩壇酒,放在桌上,“還有這酒,我請你們。”
向久興高采烈地躥上椅子:“阿那我也要!”
趙戎看向他:“小孩也能喝酒?”
向久把嘴一撇:“看不起誰呢!”
“我們苗人自幼喝酒,家家戶戶都會釀酒,”苗霜將那酒倒在碗中,“今年新釀的糯米酒,嘗嘗看。”
那酒色澤微濁,比乳白略清,趙戎當即端起一碗,喝了一大口:“哇,這酒好甜啊!”
望著這一桌酒菜,他贊不絕口:“這大概就是那什么什么酒……什么什么爐?”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姜茂挨著他坐下,“沒讀過幾本圣賢書,就別在這里掉書袋,丟人。”
“嘿你這人……”
祁雁和苗霜坐在了他們對面,一張圓桌容下他們五個人,熱熱鬧鬧,誘人的紅酸湯在鍋里翻滾,雪白的魚肉浮浮沉沉。
苗霜取了小碗,從鍋里舀了一勺湯:“吃前先喝湯。”
他把那碗湯遞給了向久,趙戎也有樣學樣,給自己舀了碗湯喝,冒著熱氣的酸湯入喉,燙得他直吐舌頭:“好辣,好酸!好爽!”
姜茂也嘗了口,苗霜問:“比起你們在益州吃的,如何?”
姜茂點頭:“毫不遜色,更勝一籌。”
“雖然沒嘗到蜀地的暖鍋,不過這苗寨的也不錯嘛,”趙戎感覺自己這一趟南下之行算是值了,“以前卻不知道,這暖鍋還能用來煮魚。”
鍋上架著一碗蘸水,向久直接站在了石凳上,伸出胳膊夾了塊魚肉,蘸一點蘸水:“還是家里的飯最香。”
“要論吃辣,黔地才是鼻祖,而你竟去蜀地找。”苗霜道。
“真的?”趙戎一個北方人,對這些知之甚少,他沖苗霜抱拳,“我先謝過大巫款待!”
幾人吃著這鮮辣味美的酸湯魚,過了一會兒,趙戎忽然想起什么:“對了,我們在普州時,遇到一個道士,自稱景行,他說他以前見過將軍和夫人,這事是真是假?”
“景行?”祁雁筷尖一頓,“他去普州了?”
“你們還真認識啊?”趙戎不禁有些后怕,“還好我們把人救了,不然的話,不得后悔死?”
“他怎么了?”
趙戎把在普州遇到景行的事跟他們說了,苗霜道:“他還真會給自己添麻煩,他只是個道士,又不會行醫治病,上趕著去送死,就算你們沒救下他,那也是他自討苦吃。”
“話雖這么說,可濟世度人的確是那些道士的作風,既然一心向道,自不畏前路艱險,將生死置之度外,便是龍潭虎穴也闖得。”祁雁道。
苗霜:“哈?”
真不愧是愿意以身祭道的鳴川師兄能說出來的話,他輕哼了聲:“我看將軍倒是和那道士很投緣,不如去投奔景行,跟著他修道得了。”
“我殺孽太重,只怕道祖不收。”
“若是收,你就真去了?”
“那夫人也得同我一起。”
“……”
趙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呃……”
他要不還是不說話了吧。
他和姜茂完全插不進那兩人的拌嘴,只好悶頭吃飯。
過了好一會兒,對面才算吵好了,苗霜又開了一壇酒:“只是吃飯卻也沒意思,不如按你們漢人的玩法,來猜拳如何?”
“猜拳?苗寨也玩這個嗎?”趙戎擼起袖子就要開干,“好啊!吟詩作賦我不會,論猜拳,我可是不會輸的!”
姜茂:“知道你在軍營里沒干正事了,逮著機會就去喝酒劃拳。”
“你懂什么,這叫苦中作樂,”趙戎得意洋洋道,“怎么樣,輸了就喝?將軍今日能喝酒,我非灌死他不可。”
苗霜:“先別著急,光是喝酒也沒新意,我還有更有趣的玩法。”
“怎么說?”
“輸了的人除了選擇喝酒,還可以選擇回答問題,或是做一件事,問題和事情都由贏者指定,若是選問題,必須如實作答,這叫‘肝膽相照’,若是選做事,必須完成,這叫‘渾身是膽’。”
“這個好!”趙戎拍手叫好,“不過,什么問題,什么事情都行嗎?”
“自然不可太過火,比如讓人砍下季淵的項上人頭,這可是做不到的。”
“那怎么確定他說的是實話?”
苗霜不緊不慢地拿出一只蠱蟲:“此物名為‘真言蠱’,是一種蟲子的蛹。”
他說著將蟲蛹放在手心,那蛹竟自己立了起來:“這蛹通常情況下都是立著,若是檢測到人說謊,脈搏加快,它就會立刻躺倒。”
“比如——”他做出演示,“季淵是個好皇帝。”
立著的蟲蛹晃了一下,在他手中躺倒。
“這也太神奇了!”趙戎瞪大雙眼,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輸了的人若是選了回答問題卻撒謊,則懲罰加倍,需連喝三碗,若是選擇做事卻退縮,也要連喝三碗,”苗霜笑吟吟道,“怎么樣,諸位敢不敢一試?我這里酒管夠,我這米酒看似不醉人,后勁卻大,若是不想喝醉了出丑,還需實話實說。”
“不算圣子,我們兩兩一組,隨意選擇對手,但必須一對一,且不能與上一輪重復,”苗霜的視線在他們臉上掃了一圈,“誰先來?”
“我來!”趙戎自告奮勇,“夫人,得罪了!”
祁雁看向苗霜,剛剛苗霜說要在酒桌上玩個游戲,卻沒說是什么,問他敢不敢應,他自然答應了,但沒想到苗霜會選劃拳。
天已經完全黑了,月色打在他身上,即便是劃拳也顯得優雅從容。
走神的功夫,那邊已經結束了戰斗,果不其然苗霜輸了,又或是故意放水,趙戎興奮得兩眼放光:“快選,快選!”
苗霜絲毫不慌:“我選‘肝膽相照’。”
他將蟲蛹拿起來立在手心:“問吧。”
第一個問題,趙戎不敢問得太過,斟酌了一會兒:“那我就問……夫人今年多大年紀?”
“按照你們漢人的說法,弱冠之年,若是過了苗年,那就是二十一。”
蟲蛹穩穩立在掌心,沒有絲毫變化。
姜茂正在撈鍋里的魚吃,抬頭看了趙戎一眼:“你這問題,是故意送嗎?”
“哎呀,這不是才剛開始,放不開嗎。”
姜茂放下筷子,轉向祁雁:“將軍,咱倆來。”
劃拳的游戲軍營里經常玩,大家都是熟手了,這回是祁雁贏了,姜茂果斷端起酒碗:“我選喝酒。”
趙戎不滿道:“不是,你還說我呢,你這人真沒意思!”
游戲很快經過幾輪,眾人各自有輸有贏,漸漸進入了狀態,這一把又是趙戎贏了,祁雁想了想道:“肝膽相照。”
“好啊!將軍敢選肝膽相照,”姜茂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就在這等著他了,“那我就問——將軍上一次和夫人咳咳!是在什么時候?”
誰都懂這個“咳咳”是什么,祁雁咳嗽一聲,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去:“……昨夜。”
“好哇!”向久突然從凳子上跳了起來,“阿那你壞蛋!把我派出去治疫病,自己卻和他在家里逍遙快活!我生氣了!我要把你的魚都吃掉!”
苗霜絲毫不為所動:“吃就吃唄,不夠再給你加兩條。”
向久狠狠扭過小臉:“哼!”
游戲繼續,這回輪到苗霜贏了,姜茂選了渾身是膽,苗霜道:“把腰帶解了再扎上。”
姜茂:“……”
這個要求對普通人來說完全沒有難度,然而姜茂只有一只胳膊。
“哈哈哈哈!”趙戎笑得直捶他肩膀,絲毫不因為他是個殘疾人而憐惜他,幸災樂禍,“你小子也有今天!”
姜茂沉默半晌,單手解開了腰帶,又嘗試單手系回去,平常就難做到,今天喝了酒,更是怎么也系不上,終于他放棄了:“我喝酒。”
他連喝三大碗,感覺有點眼冒金星了,最后還是趙戎幫他系上了腰帶。
再玩過一輪,趙戎迫不及待地選了祁雁當對手,酒意正酣,他一條腿踩在石凳上,借著月色跟對方劃拳:“兩相好啊!五魁首啊!七巧會啊!將軍你又輸了——!”
祁雁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接連輸給他,只能歸咎于自己的運氣有億點差,他故作淡定,不信邪道:“肝膽相照。”
“我來問!”趙戎已經喝多了,酒勁上頭,踩著石凳的那條腿一用力,整個人直接站了上去,扯著嗓子喊道,“將軍你是不是對夫人愛得死!去!活!來!”
第75章 第 75 章 情蠱的情是情趣的情
這話一出口, 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向他投來,連悶頭吃飯的向久都驚呆了。
“你們看我干啥?”趙戎站在凳子上搖搖晃晃,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栽下來, “將軍,快回答問題啊!”
祁雁下意識地看向苗霜, 喉結滾動了一下:“我……沒……”
才剛說了一個“沒”字,掌心的蟲蛹就是一晃, 干脆利落地躺倒了。
祁雁:“……”
“哈哈哈!將軍你撒謊了!”趙戎激動地從石凳上跳了下來,抄起酒壇猛猛倒了三大碗酒,放在祁雁面前,“喝!”
祁雁的表情相當精彩。
什么東西,他愛苗霜愛得死去活來??
開什么玩笑。
他看著掌心囂張躺平的蟲蛹,合理懷疑這東西是受苗霜控制的,世上真的有一種蟲子能測謊嗎?怕不是苗霜想讓它躺就躺,想讓它立就立。
見他半天不動,趙戎開始耍酒瘋了:“將軍, 你怎么還不喝啊?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當!你天天夫人長、夫人短, 那眼睛恨不得長到夫人身上去了,我們哥幾個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你居然還不承認——是不是啊,小姜?老孟!”
明明年紀比他大卻被他喊“小姜”的姜茂不想理他,遠在益州的老孟想理也沒法理他。
一旁的向久張大了嘴巴, 稚嫩的小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祁雁感覺到苗霜的注視正停在自己身上,他要是解釋,只怕會越描越黑, 干脆什么都不說了,端起酒碗,將滿滿一碗米酒一飲而盡。
“好!”趙戎在旁邊拍手叫好,還添油加醋地給他配音,“我,祁雁!為自己的不坦誠感到深刻懺悔!自罰三碗,這是第一碗——”
祁雁端起第二碗酒。
趙戎:“這是第二碗!我祁雁對夫人情之深意之切,蒼天可鑒,日月為證!我對夫人愛得死心塌地、死去活來、死灰復燃、死而后已!”
姜茂趕緊推了他一把:“瞎說八道什么呢!”
祁雁端起第三碗酒。
趙戎:“第三碗!我祁雁,要和夫人苗霜廝守終生,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好!鼓掌!”
他自己把巴掌拍得震天響,一扭頭,卻發現根本沒人應和:“你們怎么不鼓掌啊?”
姜茂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他。
向久則從凳子上跳了下來:“那個,我吃好了,要回去睡覺了,你們繼續!”
說完,頭也不回地跑路了。
祁雁連干三碗酒,感覺自己開始發飄了,他完全不敢去看苗霜的臉,滿腦子都是“愛得死去活來”。
或許是酒勁上頭,即便是他也要自我懷疑了,那真言蠱驗出來的該不會真是真的吧,他真對苗霜愛得死去活來不成?
他忍不住摸了摸喉結邊的小痣。
可這情蠱,并沒變紅啊……
正犯嘀咕間,苗霜已經和姜茂結束了這一輪的劃拳,苗霜遺憾敗北:“我選渾身是膽。”
姜茂的眼睛頓時亮了,正等著報那解腰帶之仇,他清清嗓子:“那就請夫人親將軍一口。”
“哈?”最先有反應的竟是趙戎,他扒著對方的肩膀,“你小子,深藏不露!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姜茂忍不住往后躲:“一身酒氣,離我遠點。”
“只親一口?”苗霜直接來了個反客為主,似笑非笑道,“這有什么難的,下次記得換個有挑戰性的要求。”
說罷,他端起酒碗含了一口酒,扳過祁雁的臉就覆上唇去。
趙戎在旁邊激動得直嚷嚷:“哦哦哦哦——!!”
祁雁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一口酒已經強行渡進嘴里,米酒清冽甘甜,無比順暢地滾過喉間,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而后他才嘗到隨酒一道探入的靈活的舌,深吻猶如掠奪一般長驅直入,讓人無法抵抗。
苗霜的味道似乎比那酒還甜,比酒更能醉人,甚至不需要什么技巧,只是這般隨意地貼上來,舌尖輕輕他在唇齒間掃一掃,就能勾得人神魂顛倒,仿佛喝醉了般。
祁雁感覺自己已經醉了。
不然他怎么能忘了身邊還有人看著,兩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他卻肆無忌憚地在這里和苗霜接吻,周遭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吵鬧聲入不了他的耳,閑雜人等進不了他的眼,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苗霜,和苗霜的吻。
細細密密的啃咬落在唇瓣上,帶著些微酒氣的呼吸彼此交融,纏綿縈繞,糾葛不休。
祁雁下意識地扣住他的腰,幾乎有些難以自制,險些就順著這前奏一路進行下去,直到懷中一冷,苗霜將自己抽離出去:“說好的只親一下。”
祁雁驟然驚醒,這才想起自己還坐在飯桌上,頗有些局促地偏過頭去,用喝酒掩飾自己的尷尬。
他都在干些什么……
居然當著部下的面和苗霜接吻,他可真是喝多了。
姜茂露出一個敬佩的眼神,感覺將軍沒在人前展露過的一面全被大巫開發出來了,也不知道是該說大巫太厲害,還是將軍陷得太深。
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但酒還有不少,幾人繼續喝酒劃拳,苗霜贏了趙戎一次,趙戎酒壯慫人膽,選了渾身是膽。
選完了,又后悔,雙手合十乞求道:“大巫手下留情啊!”
苗霜:“蛙跳三十個。”
趙戎一聲慘叫:“啊!!”
自己作的死哭著也要作完,他哭喪著臉到旁邊找了一塊空地,雙手背在身后開始跳:“一,二……”
他喝了一肚子酒,沒跳幾下,就感覺胃都要顛出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行了,我喝酒!”
也不知道顛吐和再喝點哪個更痛苦,姜茂全無同情心地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碗:“我也喝酒。”
祁雁:“……”
好不容易贏了一次,居然不給他報仇的機會。
趙戎又灌了三大碗,感覺酒已經灌到嗓子眼了,噎得他只打酒嗝,他拉過好兄弟的手:“不行了,我不跟他倆玩了,咱倆來。”
苗霜看向祁雁,伸出手:“來吧,將軍。”
祁雁本來已經放棄了掙扎,卻沒想到只喊了一個數,竟直接贏了,他有點驚訝,又有點期待地看著對方,等待他做出選擇。
苗霜抓起蟲蛹:“肝膽相照。”
祁雁的心臟不禁快跳了兩下,苗霜居然選肝膽相照,這絕佳的機會,失不再來。
他斟酌良久,精挑細選,問了一個自己當下最關心的問題,壓低了聲音:“你給我種的情蠱,究竟什么情況下才會變紅?”
“這個問題啊……”苗霜好像并不意外,他拎起酒壇倒了三碗酒,端著酒碗沖他示意,“我喝酒。”
祁雁:“……”
居然拒絕回答!
他不禁有些咬牙切齒,懷疑某人是故意定的這個規則,這一晚上苗霜雖然輸贏參半,可每次被問的問題都能答得上來,被要求做的事也都能完成,玩到現在還沒怎么被罰酒。
這些苗人自幼飲酒,酒量不可能差,現在喝上三碗對他來說也沒什么影響。
分明就是在投機取巧!
祁雁沉著臉色扭過頭去,自顧自悶了一口酒。
這時,旁邊的叫喊聲才停下來,趙戎大抵是喝高了,常勝將軍也開始連敗,姜茂毫不手軟:“轉圈三十個。”
“啊?!”趙戎一聲哀嚎,“你個叛徒!我相信你才和你玩的!”
“少廢話,快轉。”
趙戎帶著被好兄弟背刺的怨憤和絕望去一邊轉圈,圈是轉完了,人也暈菜了,他指著不停旋轉的夜空:“今晚……好多星星啊,這太陽……怎么還有兩個,嘔——!”
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不行了,我要去茅廁……嘔!姜茂你給我等著!嘔——”
明秋很有眼力價地跟了上去,苗霜熄滅了爐子里的火,鍋里的魚和菜都已經被撈干凈了,酒也喝得七七八八。
“不如今天就到這吧,”他站起身來,“姜茂,等下你扶趙戎回去,還住你們上次住過的那間屋子,我讓明秋給你們燒些熱水,你們簡單收拾一下。”
姜茂點點頭:“交給我吧。”
他雖然也輸了不少,但自從苗霜讓他扎褲腰帶他就學乖了,見勢不妙直接喝酒,只用喝一碗,不像某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家伙,硬倔。
這么一勻下來,他喝得還沒有趙戎多。
人哪,果然不能心存僥幸。
這頓吵鬧的晚飯終于散了,姜茂把趙戎扶回房間,趙戎路都走不穩了,還在那里嘟囔:“我沒、沒醉……我還能喝!我一定要……”
明秋開始收拾桌子,苗霜打了個哈欠,閑庭信步地往屋里走,祁雁跟在他身后:“夫人是不是該給我個解釋?”
苗霜回過頭來:“解釋什么?”
祁雁:“解釋你為什么要騙我。”
雖然苗霜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他卻也猜到了,情蠱一事,苗霜絕對撒了謊,不然不會怕蠱蟲測謊。
“我騙你什么?”苗霜一歪頭,“酒桌上的事,當不得真。”
“那你的真言蠱也當不得真嘍?”祁雁再上前一步,伸手撐住墻,將他困在了自己和墻壁之間,“告訴我,情蠱到底什么情況下才會變紅?”
他漆黑雙眸直直盯住他,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溺入其中。
苗霜看他這認真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們這些漢人,想象力就是豐富,聽到‘情蠱’就想到愛情,你就不能仔細想想,我若真有這么好用的蠱,為何不直接下給季淵,讓他對我愛得死心塌地,再為我去死,將江山拱手相讓,豈不一舉兩得?”
祁雁眸色一暗:“你敢!”
苗霜指尖觸上他喉結邊的小痣,在上面輕輕摩挲:“將軍還說沒對我愛得死去活來,我都告訴你情蠱是假的了,你還不準我給別人用。”
他順勢靠近他懷里,附在他耳邊輕聲道:“有沒有可能,情蠱的‘情’不是愛情的情,而是情趣的情?”
第76章 第 76 章 他就是喜歡苗霜了,又如……
祁雁眉頭擰緊:“什么意思?”
“還不明白嗎?所謂情蠱, 不過是情趣所用,能提升愉悅感,僅靠一只蠱蟲就能讓你愛上我?那除非是蟲子蛀了你的腦子, 把你變成一具行尸走肉,成為人傀供我驅使。”
許久沒有提起過這兩個字了, 如今再聽,不禁讓人頭皮發麻, 祁雁不愿細想:“你是說,你的蠱蟲控制不了我的思想,也驗不出我是不是喜歡你。”
“自然,”苗霜指尖用力,按壓他喉結邊的蠱蟲,“至于它什么時候會變紅……當然是你覺得舒服的時候。”
難以形容的刺激感席卷而來,讓祁雁呼吸停滯了一瞬,喉嚨里滾出不由自主的悶哼。
“你現在感覺舒服嗎,將軍?”苗霜滿意地看著他的反應, 指尖還在摳弄那只蠱蟲,“現在, 它變紅了。”
祁雁:“……”
他一把拉開苗霜的手,湊到銅鏡前,果然看到那顆暗色的小痣開始泛紅,像是血的顏色。
“你越舒服,它就越紅,”苗霜笑得十分促狹,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一臉要殺了我的厭惡表情,脖子上的痣卻紅得要燒著了,我越看越覺得高興, 邊恨邊做是什么滋味,將軍,是不是欲罷不能?”
他每說一句,祁雁渾身的汗毛就立起一分,只感覺頭皮都要炸了,本就因喝酒而活絡的氣血翻涌不止,他嗓音發抖,耳根火燎一般燙了起來:“你……!”
苗霜湊近了他,在他耳邊呼了口熱氣:“是不是每次都恨不得把我干|死在床上,以解心頭之恨?”
祁雁面色一陣扭曲,想不通這個家伙是怎么面不改色地把這種話說出口的,真就沒有一點羞恥心嗎?
“從這個角度講,說情蠱能讓你愛上我也沒說錯,愛上和我做怎么不算愛上呢?你每次覺得舒服,都會被情蠱記下,下一次會在它的刺激中覺得更舒服,久而久之,便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再也離不開我,再也愛不上別人。”
苗霜笑著看他:“這世上除了我,再也沒有人能讓你覺得舒服,你從身到心完完全全屬于我——怎么樣,我這情蠱,將軍可還滿意?”
祁雁怒火中燒,咬牙切齒:“苗霜!”
他狠狠將對方抵在墻上,氣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
“我什么?”苗霜幸災樂禍,“誰叫將軍自制力這么差,你若少和我做幾次,情蠱的效果就不會這樣深,現在才醒悟可太遲了,食髓知味,積重難返,除非你出家當個和尚,否則你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情蠱的影響。”
祁雁:“??”
明明一開始是苗霜強迫他和他做的,怎么現在倒打一耙,反而怪他意志不堅定?!
祁雁出離憤怒了,只感覺面前這個家伙是如此可惡,那張嘴開開合合,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人火冒三丈。
他終于忍無可忍,狠狠堵住了苗霜的嘴,堵得嚴絲合縫,再不給他半點開口說話的機會。
這個吻來得突然,如果讓苗霜找個詞來形容,那他覺得應該稱得上“兇惡”二字,他從中品嘗到了氣急敗壞,感覺祁雁應該又想干|死他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腰間松松垮垮的衣帶就被抽開,對方的手掐住了他的大腿。
換氣的空檔里,苗霜欲迎還拒道:“至少也先去床上吧。”
祁雁并不理會。
不知是酒勁上頭,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現在只想給這個欺騙他又戲耍他的家伙一點顏色瞧瞧,甚至顧不上那是不是正中了苗霜的下懷。
他強行抬起對方的腿,把他架到自己身上,漆黑眼眸中暗潮涌動,如同翻攪的波濤。
他對苗霜愛得死去活來?
笑話。
就算是又怎樣?
縱然這個家伙總是喜怒無常,心情好的時候用蟲子給他治傷,心情不好了又用蟲子折磨他,總是捉弄他戲耍他拿他取樂,還把他當泊雁仙尊的替身……
但他就是喜歡了,又如何?
管他是男人還是苗人,是瘋子還是蟲子,只要他是苗霜,那就該是他的。
他就是喜歡了,無關這該死的蠱蟲,也無關身體的愉快與否,他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不想講任何道理。
他喜歡苗霜,且不準他喜歡別人,也不準別人喜歡他,他們既已成親,就該全身心地屬于彼此,容不下第三個人。
后背死死抵在墻上,苗霜無路可退,他雙腳離地,身體懸空的感覺讓他有種岌岌可危的欲墜感,情不自禁地絞緊了對方的腰。
全身的重量落在祁雁身上,讓他整個人都要被釘穿了,他扶住對方的肩膀,低下頭去吻他,祁雁眼眸中漆黑的暗流洶涌得要將他淹沒,像是一頭被點燃的野獸,發狂一般橫沖直撞,蠻橫無比地報復著他。
苗霜忍不住仰起頭來,享受著這在還是仙尊的祁雁身上絕對品嘗不到的滋味,他不知道他死以后修真界又發生了什么,才能把祁雁變成這副模樣,不過身體的感覺告訴他,這并不壞。
無論是哪個祁雁他都喜歡,不理智地說,他甚至更喜歡現在這個。
不知道被折騰了多久,終于被放下來時,他幾乎有些站不穩了,濕意順著腿根往下流,像是米酒的顏色。
祁雁站在他身后,緊緊鎖著他的腰,淡淡的酒氣在空氣中彌漫,好像讓人又醉了一遍,他輕輕啃咬著苗霜的耳垂,用喑啞的嗓音在他耳邊說:“夫人說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我看夫人卻也不比我好到哪去。”
“哈……”苗霜不住氣喘,“看來我是把你治得太好了,將軍而立之年還能這般龍精虎猛,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祁雁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我還沒到而立之年。”
“卻也差得不多。”
“夫人這意思,是嫌棄我年紀大嘍?你若嫌棄,當初又何必與我成親?”
想必那泊雁仙尊一定很年輕吧,都仙尊了,自是法力高強容顏不改,他這個武功盡失內力全無坐了半年輪椅好不容易才能爬起來走路的廢人哪里比得上。
“怎么會呢,”苗霜笑得分外溫柔,拉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我都給你種生死蠱了,你我雖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卻得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年紀什么的,不重要。”
掌紋上的紅線重疊在一起,不知是不是祁雁的錯覺,他竟覺得掌心有些燙。
他將信將疑地看著苗霜:“你最好說的是實話。”
“自然是實話,我幾時對你說過假話?”
祁雁震驚了:“你撒過的謊你自己數得過來嗎?”
“……快點放開我,”苗霜笑意盈盈地咬了咬牙,耐心徹底告罄,“下次再敢用這個姿勢,我就毒死你。”
“哪個姿勢?”祁雁裝作不懂,又冒犯了他兩下,“你說現在這個?”
苗霜:“……”
祁雁只感覺腕間一涼,一柄森白的骨刃貼上他的手腕,再稍微用力一點,就能讓他皮開肉綻。
“再不放開,就用你的血喂我的蟲子。”苗霜威脅道。
祁雁依依不舍地撤出,放開了他。
明秋早已經給他們準備好了熱水,苗霜趕緊去洗了個澡,渾身酒氣,又被姓祁的一通折騰,他現在只想收拾干凈睡覺。
祁雁來到銅鏡前。
脖子上的小痣果然比之前更紅了,殷紅的一點落在皮膚上,仿佛一碰就會流出血來。
這次苗霜還真沒騙他。
所以他那晚看到情蠱變紅,是因為他們剛剛結束完酣戰?
后來看到情蠱又變回原樣,是因為他下樓燒了趟水,心情已然平復?
這東西還真……
祁雁神色復雜。
所以,苗霜不喜歡背對,除了想看到他的臉,該不會還是為了看到這顆痣吧……
看著情蠱一點點變紅是什么感覺?這也太惡趣味了。
祁雁一陣惡寒,轉頭去找苗霜,看到他靠在浴桶里一副享受的模樣,沒忍住,把剛披上的衣服又脫了。
苗霜本來正在閉目養神,聽到動靜,睜開眼來:“你干什么?”
“洗澡。”祁雁二話不說,徑直跨進了浴桶。
浴桶雖然不小,但同時容下兩個大男人還是有些擁擠,苗霜被迫給他讓出位置,不滿道:“誰準你進來的?”
祁雁緩緩坐下,桶里的水又升高了一截,淹到了苗霜的下巴,讓他不得不坐直了身體,把腿蜷起。
“夫人享受完了就在這里沐浴解乏,為夫難道不行?別忘了為夫‘而立之年’,伺候夫人也是很累的,夫人可要尊老愛幼啊。”
苗霜:“……”
神經病吧。
他看某人精神抖擻,還能大戰三百回合的樣子,哪里像很累了?
他笑瞇瞇道:“好好好,我尊老愛幼,既然將軍想洗澡,我讓給你便是。”
他說著就要起身,卻被祁雁一把拉住,對方強行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起來,浴桶里空間狹小,他想強行掙脫,卻使不上力。
兩個人四條腿困在這一個桶中,想不碰上都不可能,苗霜這一掙扎,不知碰上了哪一條,表情微變:“你沒完了是吧?”
“什么沒完了?”祁雁故作不解,拿起條毛巾來,“幫夫人洗澡,夫人不愿嗎?”
浸了水的毛巾擦上苗霜露在水面外的肩膀,順著手臂一路擦到掌心,擦得人身上癢,心里也癢。
苗霜懶得說話了,重新放松下來,反客為主道:“頭發也洗洗。”
“……知道了,”祁雁抓過一塊皂角,“不過這樣不好操作,你離我近些。”
苗霜:“?”
他在對方的擺弄下被迫起身,改盤坐為跪坐,于是好巧不巧地,兩人撞在了一起。
他沉默了下,低頭看向水中,搖晃的水波之中兩人輕輕摩擦,祁雁卻沒再對他做什么,只將那塊皂角揉出泡沫來,幫他搓洗頭發。
蒸騰的熱氣讓人精神困乏,苗霜緩緩靠進他懷中,伸手抱住他的腰,在他唇邊輕輕親了親。
第77章 第 77 章 祭神儺舞,刀梯火海……
祁雁指尖一頓。
苗霜把腦袋枕在他肩頭, 合上眼睛,很快就睡了過去。
祁雁舀了熱水幫他沖洗頭發上的泡沫,小心地護住他的耳朵, 不讓水流進去。
雪白的發絲浸透了植物的香氣,祁雁沒忍住, 輕輕吻了吻他潮濕的鬢角,和因為熱水熏蒸而微微泛紅的耳尖。
幫他清洗完全身, 祁雁用浴巾把人一裹,抱回房間,又坐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心滿意足地躺下休息。
*
這天晚上喝酒喝得太狠,第二天誰都沒能起得來床,只有圣子兢兢業業,下了趟山,說去排演什么儺戲。
回來以后他詢問才起床的苗霜:“阿那真的不用提前排演一下嗎?”
“有什么好排演的?”苗霜懶洋洋道,“每年都是這么一出, 閉著眼睛也能演下來。”
“好吧,”向久只好不再勸他, 支支吾吾,眼神躲閃道,“那個……祭日之前,阿那還是稍微克制一下,至少要保證身體清潔,別、別讓神靈不高興。”
說完, 忙不迭地跑了。
祁雁正從屋里出來,剛好聽見這么一句,他有些詫異地看向逃跑的圣子, 心說這話什么意思?
他自然是有幫苗霜清理干凈的,哪里不清潔了?
苗霜打了個哈欠,完全不把向久的提醒放在心上,他才不信神靈真的存在,神若真的愿意窺探世間,又怎會容忍世人承受苦難?
當然,他不會在族人面前說這話,身為大巫,必要的流程還是要走的,他可以不信,卻不能去破壞別人的信仰。
轉眼就到了四月初八,按照苗霜的安排,幾人分頭行動,苗霜一早就和圣子一起出了門,而祁雁負責帶著趙戎他們。
他把面具扣在臉上,道:“走吧。”
趙戎看了看他的那個面具,又看了看自己的:“大巫還真是差別對待,給您的面具都比給我們的精致。”
祁雁莫名其妙:“他是我夫人,不是你們的。”
“嘖嘖嘖,”趙戎把身子一扭,把嘴一撇,“‘我才沒有對夫人愛得死去活來’~”
祁雁:“……”
那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這貨居然沒斷片?
他不想再搭理他了,推門離開了院子。
他們要去的地方在河對面,附近最高的那座山上,相傳,那里是那位帶領苗民起義的先祖埋骨之地,后來,人們就以那座山為中心,在四周的山上建起寨子,一座座吊腳樓依山而建,守護著英勇獻身的先輩們,也在先輩們的見證下傳承了一代又一代。
今日,所有的漁船都不打魚了,負責運送往來苗民,祁雁他們登上了其中一條,撐船的老者熱情地用苗語跟他們打招呼。
完全聽不懂的趙戎一臉懵逼,心說壞了,該不會才剛上船就要露餡了吧,大巫只告訴他們偷偷混進去,可沒說路上還有人跟他們搭話啊!
他下意識將求助的眼神投向祁雁,卻見祁雁從容不迫地跟那老頭攀談起來,用的竟也是苗語。
趙戎:“?!”
完了,他們將軍真的叛變了,連苗語都說得這么利索!
也不知道祁雁說了些什么,撐船的老者哈哈大笑起來,他看向前方開闊的河面,搖動船槳,唱起了山歌。
數不清的小船從四面八方而來,前去祭拜的苗民家家戶戶挑著竹籃,籃子里放著熱騰騰的糯米飯,將最好的吃食敬獻給先祖。
不知是誰最先唱起的山歌,一呼百應,此起彼伏,歌聲在江面上串成一線,在山間回蕩輾轉,最終匯聚在山腳下,順著陡峭的山路盤旋向上。
附近所有苗寨的苗民幾乎都到齊了,許多人都不認識彼此,甚至從沒見過面,但相同的目的讓他們齊聚在此,不論男女老幼,皆親如一家。
祁雁站在船上,抬頭望向那座蒼翠的山峰,身著各異的苗民順著山路上山,遠遠望去,猶如一條望不見盡頭的蜿蜒長龍。
很快他們乘坐的漁船也到了山腳,老人家放下他們,便要回對岸去接下一波人,祁雁用苗語沖他道了聲謝,老者擺了擺手,搖著船槳走遠了。
趙戎見附近沒人注意他們,壓低了聲音:“鳴川兄,你剛剛跟那老頭說了什么啊?你什么時候學的苗語?”
“日常寒暄而已,我也在苗寨待了這么長時間,聽也該聽會了吧。”
趙戎還要再問,祁雁卻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廢話了,我們快些上山。”
今天來的人相當多,對他們隱藏身份倒是十分有利,他們很容易就混進了人群當中。
上山的路陡峭又狹窄,最窄處僅可一人通行,稍有不慎就會摔下山去,粉身碎骨,可這些苗民臉上卻沒有半分懼色,哪怕是小孩,都高高興興地拉著家人的手,在山路上蹦蹦跳跳。
上山的路實在漫長,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都在唱山歌,祁雁他們幾個夾在中間,頗有些尷尬,雖然他們唱的歌聽起來都差不多,據祁雁翻譯,歌的內容就是在歌頌那位苗民先祖,但趙戎卻不敢隨便學,生怕自己哪個音發得不對,就被聽出來自己是個臥底。
他只好悶頭趕路,卻忽然聽得身后傳來一道清亮的歌聲,起初他還以為是跟在他后面的苗民,聽著聽著覺得這聲音實在耳熟,扭頭一看,發現竟是姜茂。
趙戎震驚得瞪大雙眼,姜茂卻不理會他見鬼的表情,自顧自地唱完了那歌,竟是學得有模有樣,以假亂真。
他的歌聲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后方傳來嬉笑之聲,有個年輕的苗族姑娘在同伴的慫恿下擠上前來,主動和他搭話。
姜茂聽不懂她的意思,最后還是祁雁替他解圍:“我這阿弟雖然歌唱得不錯,卻不善言辭,人無趣得緊,姑娘不妨再考慮考慮,免得以后日日對著悶葫蘆生氣。”
苗族姑娘聽了,不禁臉一紅,扭頭走掉了。
姜茂茫然地看著他們,全然不知自己被說了什么壞話。
等到祁雁跟他們解釋,趙戎面色一陣扭曲:“都說這苗族姑娘喜歡靠對歌挑選如意郎君,沒想到竟是真的?不過姜茂你是不是有病,沒事瞎唱什么歌?咱倆才是鐵哥們好不好。”
姜茂:“?”
不唱不對,唱了也不對?
事怎么那么多呢。
趙戎把他趕到了中間,以免他再被人搭話。
三人總算是有驚無險地上了山,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休息,祁雁坐下來,長舒一口氣。
但凡這節日再早個十天半月,他都爬不上這山。
祭拜一直持續了一整天,苗民們敲鑼打鼓,熱鬧非凡,人們互相分享自家帶來的飯食和酒,看起來一片其樂融融。
祁雁他們也吃了點東西補充體力,趙戎蹲在地上,打開一個包好的飯團:“我已經在附近轉了好幾圈了,沒發現什么可疑的人,你們呢?”
姜茂:“我這邊沒有。”
祁雁也搖了搖頭。
趙戎:“我覺著吧,大巫就是多余擔心,再怎么說大巫也是大巫,我看這些苗民特別尊敬他們的先祖,當著先祖的面對大巫不利,他們怎么敢呢?”
“本來也只是以防萬一而已,”祁雁道,“既然沒發現什么異常,那就休息一下,祭祖儀式應該很快就要開始了,如果到儀式開始都沒出現問題,那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原來現在還不算開始?”趙戎驚訝道,“對啊,好像一直沒看見大巫呢。”
正說話間,遠處忽然傳來震天的鼓聲,夕陽已落,一抹殘輝斜照在山巔之上,映亮那刀梯上三十六柄明晃晃的刀鋒。
三人同時投去視線,趙戎睜大了眼睛,伸手指去:“那是什么?”
始終未曾現身的大巫便在這激昂的鼓點中登了場,苗霜一身紅衣,身上的銀飾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流蘇飛舞,白發被壓在面具之后,赤著的腳腕上墜著銀鈴,雖然離得遠,那鈴聲早淹沒在鼓聲之中,祁雁卻仿佛聽到了,聽到那清脆悅耳的鈴音敲擊在他心頭。
“儺戲……”他低聲喃喃。
儺戲已經開場,苗霜持著刀,與面前的苗民對抗,這些苗民戴著猙獰丑陋的鬼面具,踏著夸張的舞步,張牙舞爪,步步緊逼。
祁雁很快看明白了,這演的應該就是“大儺逐疫”的景象,扮儺神驅逐疫鬼,這樣的傳統自古有之,卻又被這些苗人賦予了新的含義,那些鬼既可指疫鬼,又可指欺壓他們的敵人。
而苗霜所戴面具和他們都不一樣,赤面獠牙,色彩鮮明,神秘又粗獷,當指儺神,或當年率領族人起義反抗暴政的苗民先祖。
苗霜很快被逼到了刀梯之下,四面皆敵,退無可退,他便飛身上了那刀梯,踩著刀刃拾級而上,雪亮的刀鋒閃著寒光,吹毛斷發,削鐵如泥,他赤腳踩之,卻毫發無傷。
趙戎看得呆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沒記錯的話……大巫不會武功吧?他……怎么做到的?”
祁雁沒有接話,只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方向,雖然他知道大巫神通廣大,卻還是忍不住替他捏一把汗,那樣高的刀梯,別說是踩著刀刃上去,就是不小心摔下來都能摔個半殘。
他輕功還在的時候,或許還有膽量試試,現在么……苗霜明明不習武,竟能如履平地。
疫鬼們圍在刀梯之下,看著上面的人,又跳又叫,端的是無可奈何,而苗霜早已爬到了刀梯頂端,他仰起頭來,赤紅儺面直視蒼穹,以刀指天。
天色已暗,最后一縷夕陽余暉沉落在青山之后,卻有一簇星火從天而降,燃蝶一般飄搖墜落,停駐在他刀尖。
苗霜猛地揮刀,那一顆星火化作萬千烈焰,灑落大地,頃刻將四周燒成一片火海,魑魅魍魎皆在這火中燒得灰飛煙滅,四散奔逃。
苗霜便從那高高的刀梯之上一躍而下,赤腳踏入燃燒的烈火,火舌燎上他的衣角卻不燃,舔舐他的皮膚卻無恙,只有腳腕上的鈴鐺映著火光,墜在踝骨上晃動不止。
火光沖天,四野亮如白晝,他在這滔天火海中閑庭信步,手起刀落,斬盡邪鬼,纖細的身形因覆在臉上的儺面盡顯兇悍與野性,白發被熱浪揚起,竟與儺神渾然一體,毫不違和。
儺戲又演了許久才算落幕,儺神逼退疫鬼,人們戰勝外敵,火漸漸熄了,歡慶之聲卻愈演愈烈,在這個注定不眠的夜晚直上云霄。
祁雁望著那個方向,許久不能回神,直到苗霜出現在他面前。
他已經摘了儺面,從“神”重新變回了“人”。
白皙的面容因烈火炙烤而微微泛紅,苗霜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歪頭道:“怎么,看傻了?”
第78章 第 78 章 墜崖。
祁雁回過神來。
他捏住對方的肩膀, 將他從頭到腳認認真真打量了一遍:“你沒事?”
“我能有什么事,”苗霜漫不經心地說,“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 逢年過節就要來一次,我演都演膩了, 他們居然看不膩。”
祁雁抿了抿唇。
上次他還說可以為他上刀山下火海呢,結果他只是比喻, 這些苗人卻來真的。
“大巫大巫!”趙戎湊上前來,好奇地問,“你是怎么做到腳踩刀刃毫發無傷,在火海中穿行不被燒著的?能不能跟我傳授傳授經驗,我也想學!”
苗霜嫌棄地瞥他一眼:“那是我們苗疆秘術,怎可傳授給你這外人?”
“啊?”趙戎一撓頭,“我們還算外人啊……”
祁雁把這個礙事的家伙扒拉到一邊,對苗霜道:“你沒事就好,要不要吃點東西, 休息一下?”
“不了,我還得去長老們那里看看, 走個流程,”苗霜壓低了聲音,“你們在山上待了一天,有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祁雁搖頭:“沒有。”
“那看來是我多心了,反正祭祀儀式已經完成,沒你們什么事了, 這一天辛苦你們,接下來就隨便走走,四處轉轉吧, 他們要到天亮才會離開。”
趙戎:“不辛苦不辛苦,我們還要感謝大巫,讓我們看到了這么精彩的儺戲。”
“少在這拍我的馬屁了,”苗霜不為所動,“行了,你們愛干什么干什么,晚點我再過來找你們。”
他說著就要離開,忽聽得一道脆生生的童音:“阿那!”
向久朝他們跑來,呼哧呼哧地爬上他們所在的高地:“你們居然躲這么遠,我找了你們好久!”
“圣子也來了,正好,你陪他們在附近逛逛。”
“啊……”向久顯然很不情愿,“那好吧,阿那忙完了要第一時間回來找我們哦。”
苗霜揉了揉他的腦袋:“知道了。”
祁雁注視著他離開的背影,直至徹底消失,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視線,問向久道:“圣子之前不是說去參加儺戲排演了嗎,怎么我剛剛并沒在場上看到你?”
“什么?”向久別開眼睛,支吾著說,“雖、雖然我沒親自上場,但我也是出力了的!”
“哦?”
“火種!那枚火種,是我提前向神靈祈來的,”向久一仰頭,叉起了腰,十分認真地說,“火可是很重要的,有了火,人們才能吃上熟食,蒸出香噴噴的糯米飯,有了火,才能驅散那些討厭的惡鬼!”
“這么厲害呢?”趙戎蹲下身來,逗小孩玩,“那枚火種從天而降,也是圣子搞的嗎?怎么做到的?”
向久卻把臉一撇,把胳膊一抱,驕傲道:“我才不會說呢,那是我們苗疆秘術,不會告訴你的。”
“你這口吻,還真是和大巫一模一樣,不愧是他帶出來的徒弟,”趙戎笑道,“不過我有個疑問,這儺神不就是神嗎,怎么神還要向神祈火?”
向久頗為神氣地哼了一聲:“這你就不懂了吧,神和神也是不一樣的,萬物有靈,鬼神無處不在,他們也分好壞,分善惡,善靈為神,惡靈為鬼。鬼神們各司其職,譬如山神,庇佑山間生靈,譬如火神,賜予我們火種,譬如雨神,會行云布雨……至于鬼嘛,會帶來災禍、瘟疫,所以我們以儺戲祭神,請神驅鬼。”
“哦——”趙戎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我明白了,那剛剛大巫扮的是哪個神?”
“是……”向久道了句苗語。
趙戎茫然:“啊?”
“哎呀,我不知道用漢話怎么說啦!”向久不想再跟他講下去了,“我餓了,你們有沒有帶吃的,分我一點。”
姜茂從竹籃里拿出一個飯團給他,向久大概是真餓了,捧著飯團,坐在石頭上就吃了起來。
祁雁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斟酌著道:“他剛剛說的好像是個人名,還有……英雄的意思,我猜,應該就是指那位先祖吧?”
向久專心致志地啃著飯團,看起來并不想解答了。
“你這小孩,年紀不大,懂得倒不少。”趙戎看著他毛茸茸的腦袋,實在心癢,伸手就要去摸。
“……不準摸我的頭!”向久立刻護住腦袋,“圣子的頭豈是你想摸就摸的!沒規矩!”
“嘿,”居然被一個小孩說沒規矩,趙戎感覺自己很沒面子,“剛剛苗霜不也摸你的頭了嗎?怎么給他摸不給我摸?”
“阿那是大巫,阿那當然可以摸圣子的頭,但你不行!”向久義正辭嚴,“走開走開,不然我要生氣了!”
“你這小鬼頭……”
“好了,他不給摸就算了,他也不讓我摸。”祁雁道。
趙戎只得作罷。
既然苗霜說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那他們繼續留在這里也沒意義,夜色已深,節日的氛圍卻絲毫不減,苗民們生起了篝火,圍著篝火載歌載舞,好不熱鬧。
趙戎素來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拉上姜茂就去看熱鬧,祁雁則留下來陪著向久,問他:“吃好了嗎?再來一個?”
“不要了,”向久啃完了飯團,拍拍屁股站起身來,抓住他的手指,“鳴川阿約,我帶你去個地方,來不來?”
阿……約……
祁雁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
他沒記錯的話,“阿約”是叔叔的意思吧。
管苗霜叫哥哥,卻管他叫叔叔,這畫面為什么似曾相識?
見他沒反應,向久又晃了晃他的胳膊:“來不來嘛?”
“來,”祁雁幫他擦掉嘴角沾著的飯粒,“圣子要帶我去哪兒?”
向久卻故意賣關子,只拽著他一路往前走,來到山路的盡頭。
“你看,那里就是我們的寨子,”他伸著小手向前指去,“阿約覺得,像什么?”
群山隱沒在夜色之中,弦月高懸,銀輝盡灑,波光粼粼的河面像是游龍的背脊,苗寨中燈火點點,是不能參加祭神的苗民為家人留下的引路明燈。
祁雁以前從沒注意過這些,仔細觀察了一下那些由燈火勾勒出的輪廓,不確定道:“像……蝴蝶?”
“對!阿約眼力真好,就是蝴蝶!”向久顯得有些激動,“阿那說,我們的寨子就像一只蝴蝶,寨子里的我們,也像是一只只蝴蝶,總有一天我們會飛出大山,飛到外面去,守護我們的家鄉自然重要,可外面的天地廣闊,既然是蝴蝶,就不該永遠在一朵花上盤旋,該飛去更遠的地方。”
“有時候不是我們不想,只是我們不能,又或不敢,但這次,我努力走出去了!我治好了那些人的疫病,他們沒有因為我是異族而排斥我,還叫我小醫仙!”
向久說著,眼睛亮亮的,他攥著拳頭,臉上滿是憧憬:“我也想成為先祖那樣的人,成為阿那那樣的人,帶著族人走出深山,漢人能做的,我們也可以!既然他們不排斥我們,我們為什么不能和他們做朋友呢?”
祁雁看著他,不免有些唏噓。
有時候他們這些成年人的覺悟還不如一個小孩,雖然小孩的想法十分天真,漢人排斥異族的想法根深蒂固,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這次沒發生什么,只是因為圣子接觸的都是病人,命都快保不住了,走投無路之下什么都敢嘗試,哪里還顧得上這郎中是哪里來的,方子里用了什么藥。
這不代表兩族的恩怨就此消解,以后能相安無事,或許被圣子醫好的病人,下次再見面時,就會矢口否認治好自己的是個巫醫。
可他又怎么忍心打破一個小孩美好的愿想。
祁雁蹲下身來,輕拍向久肩頭:“圣子說的沒錯,漢人能做的,你們也可以,我相信總有一天,漢人與苗人之間不再有隔閡,小醫仙會成為大醫仙,讓漢人的醫書里也記上你的名字。”
“那、那還是有些困難吧……”向久有點臉紅,“我覺得,需要被記下的是阿那不是我。”
祁雁笑了笑,很想去摸他的頭發,又忍住了,他站起身來,看向河對岸的青山。
他們住的吊腳樓里也亮著燈,應該是明秋點的,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那座吊腳樓游離于“蝴蝶”的身體之外,更像是蝴蝶伸展出去的長長的觸角。
若這些苗民真是一只只蝴蝶,那苗霜毫無疑問,一定是飛得最高,也是最美的那一只。
正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后不遠處傳來說話聲,有人問道:“你們有沒有看到幾個漢人?”
被詢問的苗民十分驚訝:“漢人?有漢人混進來了?”
有人指路道:“我看見了!好像往那邊去了!”
祁雁一驚。
糟了,難道是趙戎他們……該不會苗霜說他們可以隨便玩玩,他們就真的隨心所欲了吧?
可趙戎再怎么說也是雁歸軍出身,不至于犯這種低級錯誤,更何況有姜茂和他一起行動……
不對勁。
那人指的方向也不是他們離開的方向。
這些苗民在故意制造混亂?聲東擊西,還是調虎離山?
向久也聽到了那邊的動靜:“我過去看看。”
祁雁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別去。”
他護著向久要往樹林深處走,準備暫避風頭,可剛走出去沒兩步,就看見前面亮起火把的光,幾個苗民截住了他們的去路。
祁雁回過頭,后方也有人包圍上來。
來者不善。
剛剛那個指路的苗民似乎和這些人是一伙的,故意指了相反的方向,現在大部分人都去搜尋“漢人”的蹤跡了,反而沒人注意到他們這邊。
苗霜的擔心竟真的應驗了。
可為何祭祀儀式前不行動,而選在這個時間?
明明觀察了一天都沒發現任何異常,這幫人還真是沉得住氣。
為首的苗民舉著火把,走上前來,用苗語詢問道:“可有看到漢人的蹤跡?”
祁雁按兵不動,也用苗語回答:“沒有。”
向久實在忍不住了,不高興道:“你們在干什么?哪里來的漢人?誰允許你們在祭神日當天鬧事?是款首派你們來的,還是長老派你們來的?”
對方卻不回答,只死死地盯著祁雁:“你是什么人,看著眼生,報上名來!”
祁雁只得隨口編了個苗名。
“我在問你話!”向久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圣子的問話你都敢不答,惹怒了神靈,你擔待得起嗎!”
“……抱歉,圣子,”那人的態度一下子軟了下來,“我們只是奉命搜查漢人的蹤跡,這人頗為可疑,還請允許我們仔細排查一下。”
“奉命搜查,奉誰的命?”
“奉款首之命。”
向久驚訝地睜大雙眼:“她怎么可能下這種命令!”
“我看他就是那漢人無疑,圣子可千萬別被他蒙騙了,”另一個苗民道,“裝得倒是像,還會說苗語,敢不敢走上前來,讓我們仔細檢查一番?”
祁雁:“……”
果然是沖他來的。
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絕不可能是苗霜,這件事,苗霜應該也沒有告訴款首才對。
他的視線在眾人當中環視:“你們說是奉款首之命,有款首給的信物嗎?說我是漢人,我是不是也可以懷疑你們是漢人,在這里賊喊捉賊?”
“你……!”
“跟他廢什么話,拿了他去見款首,款首自有定奪!”
不知是被戳穿了謊言,還是被戳到了痛腳,這些苗民不再跟他講道理,抄著武器一擁而上。
祁雁一腳踹翻了沖在最前面的苗民,奪下他手里的火把,旋身掄向身后襲來的人,火把狠狠抽在那人臉上,燙得他大叫起來。
“圣子快走!”祁雁側身一躲,讓開一柄向他砍來的刀,火把猛地擊中對方腹部,燃燒的火油燎著他的衣服。
向久急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可是……”
“別管我了,快去找苗霜!”
“我、我知道了!”向久轉身就跑,“你堅持……啊!”
這聲驚叫讓祁雁心中陡然一凜,他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將手中的火把狠狠擲出,猛地轉過身去——
火把在空中打著旋,逼退了幾個想要靠近的苗民,火光映亮祁雁的側臉,他額頭青筋凸起,用上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卻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
向久被一個苗民扛起來就往山崖邊跑,他撲騰著兩條小短腿,拼命用手去捶那人的后背:“放開我!!”
可一個六歲小孩哪里敵得過身強力壯的成年人,他只感到身體一輕,他似乎被人用力地扔了出去,天與地在他眼中倒轉,最后看到的,是天上的月亮。
弦月當空,半明半暗。
風聲嗚咽,在耳邊呼嘯而過,如泣如訴。
他看到陡峭的山崖飛速退去,看到那一張張臉逐漸遠離,他并沒有哭,一片空白的腦中只剩下三個字——
為什么?
無人回答。
最后落在耳中的,是祁雁聲嘶力竭的呼喊:“圣子——!!”
第79章 第 79 章 生死蠱……被觸發了?……
下一秒, 他竟看到那喊他的人出現在了視野當中。
向久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他想要開口,疾速的墜落卻讓他發不出一點聲音。
……為什么?
為什么他所信任的族人將他扔下山崖, 而舍命救他的,卻是他的殺父仇人?
意識開始模糊了, 視野也開始模糊,他腦子里最后的念頭是——
不要下來……
不要救他, 會死的!會死的!!
*
祁雁沒來得及思考太多。
他幾乎是出于本能地縱身一躍,顧不得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會不會讓他摔得粉身碎骨,他只知道如果他不救圣子,圣子必死無疑。
無論如何,死的不該是一個孩子!
下墜帶來難以形容的失重感,呼嘯的風刀子一般擦過他的臉頰,面具從臉上掉落,不知被吹去了哪里,他幾乎難以睜開眼, 只拼命想去抓住前面的人,可那段距離頑固地橫在眼前, 不論他怎樣努力,都不肯縮短分毫。
該死的……明明就差一點!
為什么偏偏抓不到!
祁雁牙關緊咬,拼盡全力調動了內力——他的內力早在經脈損毀時散盡,可如果強行調動,或許也能榨出那么一絲,沒有太多, 只夠他發動一次千斤墜。
內力爆發讓他驟然加速,終于在千鈞一發之際撈到了向久,腰身一擰, 立刻改變了下落的姿勢,單手將向久護在懷中,另一只手不顧一切地去抓山壁上生長的植物。
那些看似柔軟的植物在這樣的速度下也變得比刀子還鋒利,葉片和枝條割開他的皮肉,又在拉拽下迅速斷裂,血肉之軀擦過堅硬的巖石,在山壁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他盡一切可能減緩著下墜的速度,從這樣的高度墜落就算是摔進水里也沒有生還的可能,夜色之中,他隱約看到下方有一棵從巖壁間生長出的樹木,若能用這棵樹作為緩沖,應該夠他們保住性命。
至于更多的再沒辦法強求,他緊緊護住向久,用脊背狠狠地撞了上去。
巨大的沖擊力瞬間壓垮了那段橫生的樹干,和樹木折斷聲一并響起的還有他骨骼斷裂的聲音,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但下墜的速度卻也因此大大減緩。
所有能用上的招數都已用盡,河面迅速朝他們接近,下一秒,兩人直直摔進了水里。
冰冷的河水漫過口鼻,祁雁盡力屏住呼吸,還是不小心嗆了一大口水,落水翻攪起的氣泡和浪花模糊了視野,他只能憑借本能向上游去。
他掙扎著浮出了水面,將向久托在背上,向久早因為墜崖的驚恐昏死了過去,不過這樣也好,他若是掙扎,反而會給他添亂。
祁雁托著向久向岸邊游去,胸口窒悶得厲害,他想要吐出不慎嗆進去的水,一張口,爭先恐后冒出來的卻是鮮紅的血。
強行調動內力帶來的反噬終于在這一刻爆發,早已不堪負荷的經脈徹底損毀殆盡,撕裂般的劇痛席卷全身,讓他快要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只執拗地不愿意就此昏厥,幾乎是在憑意志力劃著水,向岸邊靠近。
河岸越來越近,視野卻也越來越暗,他用最后的力氣將向久推上岸,已經沒有力氣把自己也送上去。
周身的河水都被血染成粉色,他卻不知道這些血是從哪里來的,他拼命想要抓住岸邊的石頭,手指卻一點點從那上面滑落。
他死死地盯著近在咫尺的河岸,將血肉模糊的手指摳進濕潤的泥土,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植物。
生死蠱……還在……身上……
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凸起,被河水刺激的雙眼通紅,大量的血沫不斷從口鼻間冒出,順著緊咬的齒縫滴落在河岸上,又被河水卷走。
不能……連累……苗霜……
*
難以形容的虛弱感席卷而來,苗霜身形一晃,險些摔倒。
離他最近的田款首急忙伸手扶住他,問道:“怎么了?”
苗霜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道紅色的細線正在褪色,昭示著與之相連的那一端,另一位蠱蟲的寄體,生命力正在飛速流逝。
生死蠱……被觸發了?
祁雁那邊出了什么事,怎么會……
正在這時,有苗民慌慌張張地闖進了他們議事用的小屋,焦急開口:“不好了!款首、長老、大巫!有漢人混進來了!”
苗霜猛地回頭。
“漢人?”田款首立即起身,“哪里來的漢人,誰傳的消息?”
“不好了!不好了!”又一個苗民沖了進來,他似乎比先前那個還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圣子……圣子墜崖了!圣子墜崖了!!”
苗霜陡然一驚,他幾乎在瞬間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面色一凜:“在什么地方?前面帶路!”
*
趙戎他們原本在篝火附近看那些苗民跳舞,還收到了熱情的苗族姑娘送來的酒,兩人坐在一個不太起眼的地方,邊喝酒邊享受著這難得的愜意。
誰料才愜意了沒一會兒,就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嘈雜,有不少人在往同一個方向跑,看起來十分憤怒,有人舉著火把,有人抄著武器。
“……怎么回事?”趙戎急忙放下了酒杯,壓低聲音,“沖咱倆來的?”
那些苗民卻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徑直從他們身邊掠過,姜茂也抬起頭來:“不像。”
“那他們這是在干啥?難不成是將軍那邊……”
姜茂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了樹后,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先靜觀其變。”
苗民們急匆匆地跑來跑去,似乎在搜尋什么,但緊接著,另一波更大的騷亂壓過了他們。
兩個人都聽不懂苗語,看著那些人的表情從憤怒轉為驚恐,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能躲在樹后干著急。
這時,趙戎眼尖地發現了誰的身影,伸手一指:“大巫!”
苗霜步履匆匆,趙戎他們認識他也有不短的時間了,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走得這么急,這位仿佛永遠鎮定自若的大巫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臉上的表情幾乎稱得上緊張。
姜茂果斷起身:“我們跟上。”
兩人一路尾隨他們來到山崖邊,給苗霜指路的苗民伸手一指前方:“就是那里!圣子是從那里墜的崖!”
苗霜快步上前,向山崖下望去,卻只見到不見底的深淵和流淌的河水,這座山太高了,現在又是晚上,崖底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該死的。
附近沒有祁雁的蹤跡,他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在這里停留過,他立刻和爬到肩頭的白蛇共享了視野,發現祁雁最后消失的地方就在腳下。
果然跳下去了。
這個瘋子,是不是不要命了!
一個武功盡失的廢人也敢跳崖救人,是真當自己死不了嗎?!
掌心的紅線還在變淡,如果在紅色徹底消失前他不救下祁雁,或者強行斬斷生死蠱之間的連接,他就會和祁雁一起死。
苗霜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這座山的高度已經超過了他能施蠱的極限,就算是現在下山,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山下也要至少一刻鐘,那時候祁雁早死透了。
這群該死的……混賬!不如都陪姓祁的一起去死好了!
苗霜已經處在暴怒的邊緣,猩紅眼眸像是燃燒的血,而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姜茂終于聽懂了那些苗民在說什么:“……圣子?”
一頭霧水的趙戎已經急得滿頭大汗:“什么?什么圣子?”
“他們好像在說‘圣子’,”姜茂道,“別的我聽不太懂,不過圣子去哪兒了?還有,鳴川兄呢?”
兩人四下環顧,沒發現祁雁和向久,趙戎望著站在山崖邊的苗霜,終于明白了什么,只感覺晴天霹靂:“鳴川兄……跳下去了?”
姜茂也是心頭劇震:“你說……跳崖?”
“糟了,”趙戎一下子慌了神,“這么高的山,他武功又沒了……不行,我得去救他,我得去救他!”
他說著就來到山崖邊,探身往下看了看,漆黑的斷崖深不見底,他深呼吸,一躍而下。
姜茂低聲:“喂!”
試圖阻攔卻無果,過了許久,崖底才傳來“嗵”的入水聲。
“有人跳下去了!又有人跳下去了!”
苗民們驚恐大喊,苗霜回過頭,一眼就看到人群后方的姜茂。
不用想也知道剛剛跳下去的一定是趙戎,祁雁帶出來的兵還真是和他本人一樣,腦子里沒“怕”這個字。
苗霜沉著臉色上前,把一瓶藥扔給姜茂:“小心些,別把自己摔死了。”
姜茂點頭,尋了小路準備下山。
他功夫雖不比趙戎差,但畢竟少了條胳膊,這山崖如此陡峭,健全人尚且難以保全自身,他萬萬不可再給他們添亂。
*
趙戎施展輕功在山壁間幾個騰挪,又把刀插進山石減緩下落速度,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到了崖底。
借著月色,他迅速找到了已被河水卷走的祁雁,不假思索跳河救人。
好在河水并不算急,祁雁沒被沖走多遠,趙戎奮力把人撈了上來,將他放在岸邊。
祁雁已經失去了意識,趙戎以為他溺水了,便在他胸前按壓,可和水一并吐出來的,還有大量的血。
趙戎被嚇壞了,不敢再動他,他手足無措,急得快要哭出來:“鳴川兄……將軍!醒醒……求你醒醒!”
祁雁早已無力應答,趙戎絕望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啊!”
他的嘶吼在寂靜的山谷間回蕩,乘著濤濤江水,流向遠方。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道微弱的聲音:“這里……幫我……”
“誰在那?”趙戎趕緊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向著聲音來源處望去,看到那里有一團小小的身影,“圣子?”
他急忙起身上前,把向久從地上拽了起來。
向久也嗆了些水,剛剛才醒過來,他掙扎著來到祁雁身邊,給他做了急救。
趙戎緊張得牙齒都在打顫,焦急詢問:“怎么樣了?”
“我、我盡力了……”向久把手按在祁雁脈搏上,那脈搏似有似無,微弱至極,以他這點淺薄的醫術,已是無計可施了。
“等阿那來,”他嗓音顫抖著說,“阿那……阿那一定有辦法救他!”
第80章 第 80 章 您若不救他,就沒人能救……
雖然這句話好像是走投無路下的自我安慰, 可現在他們除了將希望寄托在苗霜身上,已別無他法。
趙戎在心里祈禱著大巫快點來,將軍在大牢里受了那么重的傷都能被他治好, 那現在一定也可以。
向久悶悶地咳嗽了兩聲,趙戎趕緊把他護進懷里, 兩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濕的,被夜風一吹, 透骨的涼。
他嘗試用內力蒸干濕透的衣服,剛烤了沒一會兒,就聽到身后傳來什么動靜,不禁心中一喜,猛地轉身:“大巫……怎么是你?”
姜茂抄了小路下到崖底,山勢實在陡峭,他好幾次都差點崴了腳。
他擦亮身上的火折子,問道:“找到將軍了嗎?”
“找到了,但他……”趙戎不敢再說下去, “大巫呢?大巫怎么沒來?”
“他又不會武功,他給了我藥, 我先下來了,”姜茂拿出苗霜給的藥瓶,“把這個給將軍服下。”
趙戎眼睛一亮:“好,我來!”
他趕緊倒出瓶子里的藥丸,塞進祁雁嘴里,祁雁臉上已經沒一點血色, 看起來和死人沒什么區別。
向久一眼就認出了那藥丸:“啊,這是護心丹!有了這個,他應該暫時不會死了!”
“真的?”趙戎精神為之一振, “這藥能維持多久?”
“大概……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那應該足夠等到苗霜過來了。
趙戎脫力般跌坐在地,緊繃的精神稍一松懈下來,只感覺整個人都要昏厥。
向久張了張嘴,還是沒忍心再說下去,護心丹雖然能保護心脈,在一段時間內維持心臟跳動,但祁雁體內的傷勢恐怕比體表還要嚴重,口鼻中全是血沫,說明內臟已經嚴重出血了,如果不盡快止住,護心丹也救不了他。
他今天來參加祭祀,什么治病用的東西都沒帶,現在只能干著急。
向久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向神靈祈禱。
阿那……一定要快點來啊。
*
“你們還在愣著干什么?還不快下去救人?!”
聽到苗霜的呵斥,驚慌失措的苗民們才如夢方醒,在田款首的組織下下山搜救。
苗霜環視著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語氣冷得像要結冰:“是誰把圣子推下去的?”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不說是吧?”苗霜怒極了,反而笑起來,“既然不說,那我就治你們所有人保護圣子不利之罪,把你們綁上石頭扔進河里,以平息神怒。”
此言一出,人們登時嚇得跪了下來:“大巫息怒,大巫息怒啊!”
苗霜笑意吟吟:“息怒?我息怒有用嗎?你們害的是圣子,發怒的是神靈,你們該去求神,而不是求我。”
“大巫怎么就確定圣子是被人推下去的!”神怒當頭,終于有人忍不住開口了,“他明明……明明是自己失足跌下山崖,就算神靈要怪罪,也怪罪不到我們頭上啊!”
“撒謊!”苗霜陡然抬高音量,壓抑已久的怒火再也無法克制,他一步步走到那人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道,“敢對神靈撒謊,你們真是能耐了,敢在祭神日當天設計戕害圣子,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一道驚雷平地乍響,刺眼的閃電撕裂天穹,慘白的雷光映亮他的面容,血色的眼珠從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加陰森可怖。
原本晴朗的夜空被烏云遮蔽,仿佛神怒真的降臨,這異變的天象讓原本沒跪的苗民也齊刷刷跪了下來,在籠罩山巔的陰云中瑟瑟發抖。
“我、我看見了!”遠處有人顫巍巍地直起身來,壯著膽子指向剛剛和苗霜對話的人,“就是他,就是他把圣子扔下山崖的!”
“哦?”苗霜的視線落回近前,“死不認錯,罪加一等,我擔任大巫至今,還沒處理過罪名比你更重的犯人,我會好好考慮考慮,該如何處置你。”
驚恐慢慢爬上那人的臉,冷汗爭先恐后地冒了出來,他終是頂不住這恐怖的壓迫感:“不……不是我!他污蔑我,我是被冤枉……啊啊啊啊啊啊啊!!”
沒說完的話被一陣慘叫取代,他渾身痙攣,痛苦地在地上打起滾來:“不要殺我!我認罪,我認罪啊啊啊!是他們讓我這么做的!呃啊啊啊——”
苗霜卻充耳不聞,他現在沒心情審訊犯人,對身邊的人道:“把這些人都給我抓起來帶回去,一個也不準放走。”
“可、可是大巫,他們很多都不是我們寨里的……”
“那又如何?”苗霜冷冷道,“圣子只有一個,款首也只有一位,既然在款首投票時各寨都沒有異議,那就該認可款首的管理,今日若有一人敢逃跑被我發現,他屬于哪個寨子,哪個寨子的寨民集體連坐,若有包庇,與謀害圣子者同罪。”
苗民們大驚失色:“這,這……”
“大巫說的沒錯,”田款首回到了現場,她已是天命之年,鬢邊有了幾縷白發,氣質卻不減分毫,“圣子被害,事關重大,希望各位配合,否則,休怪我翻臉無情。”
所有事情發生時在附近的苗民都被押了下去,田款首走到苗霜身邊:“我已經讓他們搭好了繩索,可以下山了。”
苗霜點點頭。
他不像趙戎他們那樣有武藝傍身,順著繩索滑到山底無疑是最快的路線。
“今晚多謝款首幫忙控制場面。”他道。
田款首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還請大巫一定保他們性命無虞。”
他們……
時間緊迫,現在不是細聊的時候,苗霜顧不得去問這個“他們”是指誰,只道:“我盡力。”
*
繩索自山巔垂下,前來搜救的苗民順著繩子一路下到崖底,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座山更是如此,山壁陡峭又是晚上,即便用上繩子,也花了足足兩刻鐘。
姜茂聽到身后傳來的動靜,立刻把面具重新扣到臉上,對趙戎道:“快戴好。”
趙戎也趕緊戴好了面具,又去找祁雁的,打著火折子四下摸尋一圈,卻沒找到,壓著嗓子問:“糟了……將軍的面具呢?”
苗民已經靠近了,姜茂果斷摘下自己的面具扣在了祁雁臉上,而后身形一閃,躲進暗處。
苗民們點燃火把,很快便找到了他們,看到向久安然無恙,不禁欣喜若狂:“太好了!圣子沒事!”
“我就說圣子有神靈庇佑,肯定不會有事的!”
“圣子沒事,圣子沒事!”
苗民們歡呼雀躍,圍著向久噓寒問暖,竟沒一個人發現地上還躺著一個。
趙戎看著他們,雖然他聽不懂苗語,卻能感受到他們的情緒,只覺這一幕諷刺至極,他的手死死按在了刀上,恨不得一刀一個把這些家伙全捅死。
向久看著他們如此高興,自己卻笑不出來,他有些厭煩地推開了他們,向他們身后望去:“阿那呢?”
“大巫?大巫應該還在上面吧,他讓我們下來救人。”
“讓你們來有什么用!”向久有些生氣了,“你們是會治病還是會治傷?快點叫阿那下來,快點啊!”
苗民們不明所以:“治傷?誰受傷了?圣子您不是安然無恙嗎?”
“不對……剛剛好像還有人跳下來了,那個人呢?是不是他受了傷?”
趙戎站在原地,神色悲戚地看著他們。
很快有人發現了他,苗民們立刻湊上前來,詢問道:“你還好吧?可有受傷?是不是你救下了圣子?”
趙戎痛苦地閉上眼睛。
這時,才終于有人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祁雁,驚訝道:“那里還有一個!”
“怎么會還有一個?那人是誰?”
在場的苗民全都不知道事發時的經過,除了那些已經被扣押的人,為數不多的幾個看到祁雁跳下來的卻都不在這里。
“神靈,”向久第一次對他們感到了失望,“你們口中庇佑我‘安然無恙’的神靈。”
四野突然陷入一片寂靜。
有人走上前去,想要給祁雁檢查傷勢,向久卻突然尖叫出聲:“別動他!”
那人嚇了一跳,急忙退開,向久站在祁雁身前,張開雙臂:“都走開!你們什么都不懂,讓阿那過來!”
苗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僵持不下之中,一個熟悉的聲音終于姍姍來遲:“圣子。”
一聽見苗霜的聲音,向久再也忍不住滿腹的委屈和焦急,他沖到苗霜跟前,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祁雁的方向拽,淚水奪眶而出:“阿那!你快救他,快救他!”
“我知道了,圣子,別急。”苗霜溫聲安撫著他,蹲下身來,將手指搭在祁雁脈間。
所有人都將期望的眼神投在他身上,他摸了一會兒脈,神色漸漸凝重。
比他預料的還要糟糕。
向久抹了把眼淚,問道:“怎么樣了,阿那?”
苗霜卻什么都沒說,只吩咐身邊的人:“去找條船過來,再想辦法做個擔架,把他運回寨子。”
苗民們立刻行動起來,苗霜瞥了一眼隱在暗處的姜茂,放出一只藍色蠱蝶,對他和趙戎道:“你們兩個,負責抬人。”
很快,趙戎他們把昏迷不醒的祁雁抬上用竹子和繩索搭起來的簡易擔架,盡管他們已經很小心了,可這么一挪動,祁雁口鼻中又有血冒了出來。
幾人乘著漁船渡河回到寨中,把人抬回了苗霜的住處,苗霜留下了向久當幫手,將其他人全部趕出了房間。
趙戎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一臉麻木地幫忙劈柴燒水,姜茂抱著刀靠在墻邊,兩人相顧無言,明秋進進出出送水倒水,一晚上都沒停過。
直到兩個時辰以后,東方吐白,苗霜終于從屋里出來了。
趙戎猛地上前:“將軍怎么樣了?”
苗霜頭痛地按了按太陽穴,手上還有沒擦干凈的血,他白天忙了一天的祭祀,晚上又聚精會神救了一宿的人,片刻都沒休息,現在只感覺腦仁突突直跳,想殺幾個人泄憤。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肋骨斷了幾根,扎進肺葉了,內臟多處破裂出血,擦傷挫傷無數……我已經處理好了,這些都不重要。”
三言兩句間,趙戎的心情已經起伏了三次,他瞪大雙眼:“這些還不重要?”
“當然,和他碎成渣的經脈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苗霜沒好氣道,“他經脈上的傷勢要是再不治,恐怕是沒幾個月好活了,也許今天會死,也許明天會死,最好的情況么,就是半死不活地茍個那么幾年,但想再和正常人一樣生活,是不可能了。”
趙戎緊張得直咽唾沫:“那、那要怎么辦?經脈斷了,能不能接好?有沒有什么我們能幫上忙的?”
“接不好。”
“……接不好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苗霜揉著額角,“假設你的骨頭斷了,我輕輕松松就能幫你接好,你的骨頭不光斷了還碎成了幾片,我費點力氣也能幫你接好,但你的骨頭已經磨成了粉,嚼一嚼咽下去都不剌嗓子,你還想我怎么給你接好?”
趙戎:“……”
“唯一的辦法,是進行一次經脈重塑,不過這樣做太危險,我也沒有試過,理論上說,運氣好的話,不光能讓傷勢痊愈,甚至能重新習武。”
趙戎又看到了希望:“那……還請大巫出手!”
“你懂什么,”苗霜冷漠道,“我說的是理論上,實際操作起來,即便是我也沒有把握,不然的話,我早就給他治了,還會拖到今天?”
他說著轉身就要走,趙戎急忙道:“若是連您都不愿意救他,那世上就沒人能救他了!”
苗霜停下腳步。
“求您了,大巫,夫人!”
沉默良久,苗霜才重新開口:“這件事沒人能替他做出決定,你不行,我也不行——等他醒了,我會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