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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啊?我殺祁雁?

    熊將軍領了君命, 離開皇宮。

    下屬立刻湊上前來,問道:“將軍,怎樣了?當真是陰兵借道嗎?”

    這幾天梁州被陰兵攻破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京都, 街頭巷尾,茶余飯后, 乃至茶樓里的說書人說的書,都換成了《無頭將軍破梁州》。

    戰場上浴血廝殺無人在意, 市井怪談最是令人著迷,經過人們的一番添油加醋夸大其詞,陰兵借道一說甚囂塵上,假的也要傳成真的。

    更有甚者說自己從梁州逃難而來,親眼目睹那無頭將軍何其可怖,萬千陰兵如何勢如破竹,講得是繪聲繪色,煞有介事。

    人們紛紛猜測,這無頭將軍就是當年慘死的祁雁, 據說祁雁到黔州上任時被南照奸細謀害,他的尸首千里迢迢送進京都, 卻只剩下一顆腦袋,身首異處,故而怨氣沖天,死后不愿歸去,化為厲鬼,尋仇而來。

    更有人猜測, 祁雁當年或許是冤枉的,祁家世代忠良,卻以謀逆之罪被滿門抄斬, 若非不冤,怎會因怨成鬼?

    京中百姓本來對祁雁是個逆賊深信不疑,那些不信的也在皇權威壓下不敢吭聲,現在無頭將軍是祁雁的消息一出,原本被壓滅下去的流言又從大街小巷冒出來,許多堅信祁雁是逆賊的也有些動搖了。

    “哪有什么陰兵,”熊將軍一擺手,“我從不相信世上有鬼神之說,什么無頭將軍,都是扯淡。”

    “那您怎么還提出要找道士來破局?”屬下不解地問。

    熊將軍環顧四周,將他拉到無人處,壓低了聲音:“陛下這兩年愈發疑神疑鬼,一言不合就要砍頭,他已經確定是祁雁的鬼魂來找他索命,我不順著他說,難道等著他來砍我的腦袋嗎?”

    下屬還是有點懷疑:“可益州傳來急報,和梁州被破的消息只間隔十天,兩地相距一千二百里,如果不是陰兵,哪路兵馬能跑那么快?”

    “這你還不懂?要么是那劍南節度使被祁雁脅迫,要么是兩人沆瀣一氣,故意晚傳軍情,我猜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然大軍出蜀這么大的動靜,怎么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一定是劍南節度使幫他壓了下來。”

    “對啊!”下屬一捶手掌,“將軍您真是明察秋毫!”

    熊將軍吃了這記馬屁,得意洋洋道:“祁雁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以陰兵借道之說惑亂京都,他能騙得過陛下,難道還能騙得過本將軍?”

    “所以將軍,咱們現在該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自然是一邊找道士穩住陛下,一邊調集大軍盡快啟程,八百里秦川,他少說要走二十天,我們現在去截他,剛好能把他堵在關口。”

    熊將軍說著,吩咐手下人道:“你們,立刻把晏安周邊各州縣所有能找到的道士都給我叫來,速去!”

    “是!”

    *

    傍晚時分,景行拿著雞毛撣子,認認真真清掃了三清像上的蜘蛛網,又往香爐里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他前不久剛從普州回來,數月未歸,道觀似乎比之前更破了,可惜他這一趟南下也沒賺著錢,還差點把小命搭上。

    “求祖師爺顯靈……”他閉著眼睛,虔誠默念,“來個人傻錢多的雇主,賜我個大單子,只要有了錢,我一定立刻馬上修繕道觀。”

    雖然已經是第一百零八次發誓了,不過這次真是認真的。

    剛祈禱完,香爐里的香還沒有燃盡,就聽見殿外傳來一陣嘈雜,幾人急匆匆地闖進觀內:“這有個道觀!”

    景行詫異回頭,心說不是吧,難道祖師爺真的顯靈了?

    “有人嗎?”來人在院子里大聲詢問,“有人在嗎?”

    “這好像是個荒廢的道觀啊,”另一人道,“估計沒人吧。”

    “真是點兒背,”為首的那個啐了一口,“我們跑了這么多地方,居然一個道士都沒尋到,照這樣下去,我們怎么交差?”

    景行急忙從殿內迎了出來:“幾位……請問是來上香,還是……”

    那三人齊刷刷回頭,看他的目光活像餓狼見了肉,將他上下打量一遍:“你是道士?”

    景行低頭看了看自己打了許多補丁的道袍:“我看起來不像道士嗎?”

    “太好了!”那三人兩眼放光,為首的那個指揮兩個手下,“快,帶走!”

    “什么?”景行大驚失色,“你們要干什么!我可沒坑蒙拐騙沒做違法亂紀的事!”

    對方卻根本不理會他,直接將他綁上了馬,景行拼命掙扎:“你們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們……東家請你去做一場法事,”那人從懷里掏出一塊銀鋌,伸手比了個五,“若事成,給你這個數。”

    景行咽了口唾沫。

    五塊銀鋌?!

    難道祖師爺真的顯靈了,大單子這就找上了門?

    雖然這幾個家伙有些奇奇怪怪的,舉止粗俗蠻不講理,但……那是五塊銀鋌啊!

    景行頓時不掙扎了,換上一副笑臉:“好說好說,不過既然是做法事,那不妨先跟我說說大致情況?我也好做準備——啊啊啊啊!”

    座下的馬突然狂奔了起來,對方一鞭子抽上馬屁股:“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啊啊啊跑慢點啊——!”

    *

    景行被一路帶進了京都,顛得魂兒差點丟在路上。

    連續騎馬一整夜,天色初明,好不容易下馬時,腿都已經沒知覺了,以為終于能休息一下,卻又被人強行架起來,不由分說地往前拖。

    景行艱難抬頭,這才發現前面的不是別處,貌似正是皇宮。

    ……壞了。

    這單子是否有點太大了。

    昏君請道士做法能有什么好事,當年季淵初登基,宮內血流成河,據說冤魂籠罩在晏安城上空,數月不散,處處鬼哭狼嚎,大白天的,百姓們甚至不敢開門開窗。

    那時師父說要去京中做法事超度亡魂,這一去,卻再也沒有回來。

    像師父那般法力高強的人都折在了京都,這一次,該不會輪到他自己了吧。

    景行啊景行,明明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意外之財不可圖,怎么就為那五塊銀鋌鬼迷了心竅?

    他想要拒絕,然而連夜奔波水米未進,已經讓他渾身發軟,話都說不出來了。

    終于,架著他的人把他放了下來,景行腦子發暈,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不知是誰遞來了水袋,他喝了兩口,這才感覺自己又活了,沖那人道了聲謝,在別人的攙扶下起身,一抬頭,才發現和自己一樣被強行綁來的道士竟還有二三十個。

    這些人中有須發皆白的老者,也有才十幾歲的少年,有他一眼能看出道行的道友,也有一看就是路邊靠坑蒙拐騙賺錢的假道士。

    景行頓時蒙了,心說難道昏君又發癲大開殺戒了?不然為什么要召集這么多道士來做法?

    他似乎是最后一個到的,還沒來得及向周圍人打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見一道被簇擁著的身影出現在亭臺之中,那人居高臨下,不怒自威,正是季淵無疑。

    “草民叩見陛下!”

    道士們稀里嘩啦地跪了一地,不知是誰拉了拉景行的袖子,景行這才回過神來,也跟著跪下。

    “無須多禮,”季淵一擺手,“青書。”

    “是。”侍候在他身旁的太監指揮著手下,一個大箱子被抬到道士們面前,小太監將箱子打開,里面是滿滿的一箱銀鋌。

    “替朕辦成了事,這些都是你們的,”季淵坐在亭中,“可知道朕為什么叫你們來?”

    “草民知道!”一個假道士率先開口,“近日陰兵攻破梁州的消息流傳甚廣,陛下喚我們來,定是讓我們做法除鬼!”

    景行滿頭問號。

    什么玩意?陰兵?攻破梁州?

    他昨天才回到道觀,最近發生啥了?

    季淵點了點頭:“不錯,還有呢?”

    “還有……率領那群陰兵的,是一無頭將軍,”又一人道,他偷偷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皇帝的神色,“坊間都傳,那無頭將軍是……是……”

    “是祁雁!”季淵猛地一拍桌子。

    眾道士嚇了一跳,景行也嚇了一跳,瞪大雙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祁雁死了?

    瘸腿的真龍,這回成無頭真龍了?

    開玩笑吧!

    自從上次給祁雁算出死劫,他就沒再給他算過命,一來沒有他的貼身物品,二來那帝星難參,再算上幾次,只怕他自己要先沒命了。

    難道他真的沒度過死劫?可既然人都死了,又怎么能破梁州?

    “祁雁恨朕定他謀逆之罪,誅了祁家滿門,故而死了都不安生,竟化作厲鬼,來京都找朕索命尋仇!”季淵冷冷注視著前方跪了一地的人,“如此惡鬼,諸位道長,可有什么好主意啊?”

    那年逾古稀的老道士拄著拐杖,把頭偏向季淵這邊,用手攏音:“什么?尋頭?”

    季淵瞇起眼睛。

    眾人額頭紛紛滑下冷汗,有人想要制止他:“前輩,耳背就別說話了!”

    老道士:“你說什么?大點聲!”

    道士們一片死寂,接二連三低下了頭,生怕皇帝一怒之下砍了自己的腦袋。

    那假道士卻靈機一動,跪直了身體:“前輩說的沒錯!祁將軍此來,并非為尋仇,而是‘尋頭’!”

    其他人紛紛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向他,季淵卻饒有興味地向他投來目光:“道長此言何意啊?”

    “祁將軍并非怨恨陛下,只因死狀凄慘,身首異處,故而不得安息!他的頭顱在京都,他奔京都而來,只為尋回自己的頭!陛下只需將他的頭顱還給他,自然能平息他的怨恨,送他離去!”

    “是嗎?”季淵站起身來,一級一級下了臺階,走到對方面前,“既然只為尋回自己的頭,又為何率領陰兵攻破梁州?”

    “這……這……”假道士背后已被冷汗濕透,思緒電轉,“是、是因為……祁雁生前為將軍,死后化作厲鬼,遵循生前本能,他身死之處最近的兵營在劍南,便尋劍南而去,奪陰兵符,統帥陰兵——陛下,那些陰兵其實只是劍南將士們受鬼氣沖擊,生魂離體,只要超度了祁雁,鬼氣散盡,將士們自會醒來!”

    景行一臉呆滯地看著他。

    這都哪跟哪啊?

    沒想到季淵聽完這番話,竟當真陷入了思考:“道長是說,只要把祁雁的頭顱還給他,便能破除他的怨氣,將他超度,而超度了祁雁,陰兵自會散去?”

    “沒錯!”

    “那你們還在等什么?”季淵拍了兩下掌,“祁雁的頭顱在何處?”

    “……扔到城外亂葬崗了。”暗衛落在他身邊,如實答道。

    沒敢說是奉陛下之命。

    季淵怒道:“還不速速尋回!”

    暗衛:“……”

    現在去找一顆一年前扔的人頭,真有意思。

    然而君命不可違,他還是只得領命:“是。”

    暗衛無聲而來,又無聲而去,季淵不耐煩地擺擺手,對道士們說:“大軍已經開拔,諸位道長,速去吧。”

    道士們紛紛起身,季淵又道:“務必將祁雁給朕除干凈,若是辦不到……你們就全都別回來了。”

    景行跟著眾人離開皇宮,因為饑餓而運轉遲緩的大腦終于搭上了弦。

    他后知后覺地摸了摸后腦勺。

    所以他們這次的任務是……

    啊?超度祁雁?

    第112章 第 112 章 提著祁雁的腦袋去向陛……

    來不及再細想, 所有道士被打包裝上了馬車,送往前線,追趕大軍。

    景行這輩子還沒接過這么離譜的單子, 更加沒上過戰場,也不知道是沖擊力太大還是餓得, 一時間有些精神恍惚。

    才剛回到道觀就遇到這種事,早知道他就干脆不回來了, 這帝星果然不能亂碰,一不小心卷進他們的因果,就再難獨善其身。

    敞篷馬車上坐了七八個人,皆是相顧無言,過了半晌,才有人壯著膽子開口:“軍爺,我做法事的家伙都沒帶著,能不能放我下車,容我去取一趟?”

    “不能, ”負責押送他們的士兵語氣不容置喙,“幾位道長需要什么直接說, 等到了地方,我們幫你們準備,但要是想中途逃跑,小心脖子上那顆腦袋不保。”

    問話的道士一聽此言,不禁面皮一陣抽搐,連連擺手:“不敢, 不敢,有東西就……就行。”

    另一個面色和善些的士兵安撫他道:“道長莫怪,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若是放跑了你們,皇上怪罪下來,我們的腦袋也不保啊,大家將心比心,還是先考慮考慮怎么把這件事辦成了,到時候大家都能平安無事,還能得些賞賜,您說是嗎?”

    道士勉強露出個笑容:“軍爺說的是……”

    “唉,”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道士嘆氣道,“不是我們不想,只是……聽聞那祁將軍生前便驍勇無比,槍下亡魂無數,這樣的人化作厲鬼,豈是隨隨便便就能超度的?我這點道行,怕是禁不住他一擊啊。”

    少年道士開口:“前輩莫灰心,又不是只有您一人,我們二十多人加起來,難道還降不住一個厲鬼嗎?”

    “可不敢說,那祁雁生前便號稱以一敵千,如今死了,戾氣只怕是更勝從前,別說二十人,就是二百人也不一定奈何得了他啊。”

    “可皇命在身,我們不上也得上,拼死一搏還有一線生機,臨陣退縮只有死路一條,前輩就別再滅自己志氣長他人威風了。”

    “你這娃娃,真是年輕氣盛。”

    旁聽他們討論的景行:“……”

    不是,這幫人怎么還真信了?

    祁雁可是未來的真龍天子,他可不信他真的會變成鬼——除非鬼也能當皇帝。

    搖了搖頭,他向押送他們的士兵懇求道:“軍爺,別的不談,能先給口吃的嗎?我這跑了一整夜,到現在還沒吃一口東西,恐怕等不到做法除鬼,就要先餓死了。”

    那士兵看了他一眼,丟給他一個油紙包:“只有幾個野菜團子,道長別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

    景行接了紙包,從里面拿出一個就開始啃,他實在太餓了,野菜團子都吃得津津有味。

    別說,這軍糧還真挺好吃的,比他平常吃的伙食香多了。

    或許是他吃得太香,其他幾人也看著他直咽口水,景行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們也要?”

    眾人連連點頭。

    內心掙扎片刻,景行還是把剛拿到手還沒捂熱乎的野菜團子分給了眾人,少年道士沒要他的野菜團子,只遞給他一個水囊:“前輩,您喝水。”

    “多謝小友。”

    幾人分著吃了東西又喝了水,氣氛總算是輕松了一些,那許久沒開口的假道士向景行看來:“這位道友好像完全不緊張,莫非道友胸有成竹,有辦法對付那無頭厲鬼?”

    “哪能啊,”景行急忙將皮球踢了回去,“我學藝不精,師父罵我爛泥扶不上墻,三年前就把我從師門趕出來了,平日里就靠給人看看相算算命,混口飯吃,對付什么厲鬼,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是不想死前餓著肚子,就算要死,也得當個飽死鬼吧?”

    山羊胡子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小友能將生死置之度外,倒確有幾分得道之意。”

    “前輩謬贊了。”

    商量半天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馬車就這樣繼續向西行進,而遠在千里之外的梁州,苗霜正在喂養自己的蠱蟲。

    他將自己的血滴進蟲罐,祁雁忽從旁邊靠過來,從背后抱住了他。

    “……別搗亂,”苗霜掰開他的手,“去把那邊的藥材給我拿來。”

    “好。”

    祁雁幫他取了藥材,苗霜將那些藥材一一塞進蟲罐里,正在這時,探子一路策馬而來:“將軍!”

    祁雁抬起頭:“何事?”

    “將軍真是料事如神!”探子十分激動地從馬背上跳下,來到他面前,“京都方向果然派兵過來了!”

    “多少人?”

    “聲勢浩大,約有十萬!”

    “十萬……”祁雁冷笑了一下,“何人帶兵?”

    “是京中禁軍統領,熊將軍。”

    “知道了,再探再報。”

    “是!”

    探子很快離去,苗霜蓋好了蟲罐蓋子,頭也不抬地說:“季淵還真是怕你,你不過帶了四萬人馬,他就要派十萬大軍,如果我沒記錯,他手下能調動的禁軍總共不過十五萬,真是一點退路都不給自己留啊。”

    祁雁:“季淵本就不懂如何打仗,這些年手下將領被他一殺再殺,禁軍統領換了又換,有能力者被他認為不忠,忠心耿耿的卻又大多是只會阿諛奉承的草包,拿那位熊將軍來說,我在京中時也和他見過幾面,那時他還沒高升,此人并沒真正上過戰場,紙上談兵,卻自負托大。”

    “你對季淵身邊的人了解得如此透徹,我看他也沒法不防你,”苗霜笑道,伸手在他胸前點了點,“你落得這般田地,也只能說你咎由自取。”

    祁雁無法反駁。

    若帝王信他,他便俯首稱臣,若帝王猜忌,那他也只能弒君,自己稱王,他和季淵之間已經不會有第三種結果。

    事已至此,他關注的其實已經不是季淵了,前些日子他派了些人假扮梁州百姓,四處散布陰兵攻城的謠言,而京都百姓真能被謠言蒙騙,可見帝心大亂,已然顧不得命人平息謠言。

    他現在更在意的,是瑞王。

    還有個潛在的威脅,河東節度使,范陽兵馬赴晏安必驚動河東,河東節度使最會看風使舵,此番定有動作,且看他究竟選擇幫哪邊。

    祁雁因為想事情出了神,完全沒留意苗霜的表情變得有些不悅,對方收回落在他胸前的手:“還沒當上皇帝呢,就這么日理萬機,等你真坐上那把龍椅,豈不是要忙得找不沾地,連搭理我的時間都沒有了?”

    “怎會呢,”祁雁迅速回神,“剛剛明明是夫人叫我別搗亂,怎么這會兒又怪罪起我來?”

    “少給自己開脫。”

    “那不開脫,”祁雁環住他的腰,湊過來吻他,“夫人也不許拒絕我。”

    兩人旁若無人地親熱了一會兒,周遭守衛眼觀鼻鼻觀心,早已經習慣當電燈泡了,就連魏然都對他們的將軍濾鏡碎了一地,從沒想過哪對夫妻竟能如此膩歪。

    祁雁他們在這里悠哉悠哉地談情說愛,另一邊,熊將軍帶領大軍一路急行,趕到斜谷時,卻根本沒有發現祁雁的蹤影。

    “不對勁啊,將軍,”前來回報的探子感覺十分邪門,“咱們不是被耍了吧?整個秦嶺根本沒有大軍經過的痕跡。”

    熊將軍皺了皺眉:“莫非他們現在還在梁州?”

    下屬搓了搓胳膊,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將軍,該不會真的是……陰兵吧?陰兵過境,自然不會留下痕跡,他們會不會早已經出谷,往晏安城去了?”

    “胡扯!”熊將軍呵斥道,“這世上哪有什么陰兵!祁雁一定是得到陛下派兵的消息,心里害怕,退到梁州去了,他手下不過四萬人,怎敢與我十萬大軍對抗!”

    “那……咱們現在怎么辦啊?他若待在梁州不出來,豈不是要跟咱們打持久戰?”

    熊將軍一時也有些犯難,若打持久戰,那就是拼糧草,他們背靠關中,糧草自然不愁,而祁雁占據了梁州,梁州所在的平原也是一大糧倉,支撐個三五年不成問題,真要是拼糧草,短時間內不可能分出勝負。

    他們的陛下可等不了那么久。

    “怎么辦啊,將軍?”

    “遲則生變,得想個辦法誘他出來,”熊將軍停下腳步,“過秦嶺的路不過四條,東邊兩條山路崎嶇,大軍不可能通行,只剩西邊兩條。”

    “斜谷道經過多次修繕,而今最為平坦,而故道上有散關鎮守,極難正面攻破,若是你,會選哪一條路?”

    “那自然是斜谷道了,”屬下道,“散關那地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放三千兵力,能擋住十萬人,誰沒事會去打啊。”

    “祁雁會,”熊將軍臉上露出笑容,“祁雁此人,最擅長打不可能之戰,我們只需讓他知道,我們把全部的兵力都放在了斜谷,只留六千人鎮守散關,你猜,他會不會鋌而走險?”

    “將軍英明啊!”下屬臉上的崇拜之色溢于言表,“等他率大軍沖擊散關,我們就將他們一網打盡,再乘勝追擊,奪回梁州!”

    “不錯,”熊將軍得意道,“什么常勝將軍,從無敗績,今日,我便要提著他的腦袋去向陛下領賞!”

    第113章 第 113 章 夫人,啟程。

    “將軍!”探子飛馬來報, “敵方大軍在眉塢附近駐扎,又派了一支精兵支援散關,約莫兩千人!”

    祁雁點了點頭, 繼續幫苗霜搗藥:“再探再報。”

    幾位將領恰好都在,其中一人道:“駐扎眉塢, 這是打算鎮守斜谷?”

    另一人道:“應該是吧,出秦嶺的路只有兩條可通大軍, 斜谷道最為平坦,他們肯定是怕我們從斜谷破關。”

    “可故道也并非走不得,只不過需突破散關,他只調了兩千精兵駐守,未免太托大了吧?”

    “如果我沒記錯,散關本來就有四千常駐守軍,再添兩千精兵,那就是六千人,足夠擋住二十萬大軍了, 咱們這四萬人,上趕著去送死啊?”

    “二十萬大軍, 那得是烏合之眾,也不看看咱們是誰的兵?”那將領說著看向祁雁,“將軍,那姓熊的定是料定我們不敢攻散關,咱們不妨反其道而行之,殺他個措手不及!”

    苗霜將藥草葉子薅下來, 丟進祁雁的藥臼里,祁雁并未抬頭,專心致志地搗藥, 片刻才道:“魏小將軍以為呢?”

    始終沒吭聲的魏然這才開口:“屬下認為……祁將軍威名世人皆知,常人不敢打的戰役,將軍敢打,既然我們知曉,那敵軍一定也知曉,他們說不定故意放出假消息,讓我們不敢從斜谷破關,引誘我們鋌而走險走故道,散關本就極難從正面攻破,我們若真率大軍沖關,他們也派大軍支援,輸的只能是我們,到時候我們兵敗而退,他們乘勝追擊,極有把我們一網打盡的可能。”

    聽了這話,其他幾位將領也覺得有道理,紛紛沉默下來。

    祁雁十分贊賞地看向魏然:“魏小將軍年紀輕輕,謀略卻已遠超常人,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嗐,”魏然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頗為窘迫地摸了摸后腦勺,“還不是當年隨將軍圍剿南照兵馬,將軍用兵之奇令人驚嘆,我這兩年也常常鉆研兵法,還是比不上將軍九牛一毛。”

    苗霜看了他一眼:“你對祁雁這么心馳神往,彭鴻飛是怎么留你在麾下的?”

    魏然十分尷尬:“這不是……一有機會就被趕出來了嗎……”

    幾位將領哈哈大笑,祁雁看向苗霜,總覺得他這話有點酸溜溜的,但礙于其他人在,也不好問,還是先說正事:“我在京中時,也曾與熊將軍共事過一段時間,他屢次找我探討戰術,相比其他人,他對我的了解的確更深一些。”

    魏然:“所以我沒說錯,這的確是誘兵之計?”

    祁雁點了點頭:“十有八九。”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反將他一軍!他料定我們不敢走斜谷,我們偏要走斜谷!”一個年輕將領道。

    祁雁卻搖了搖頭:“熊威此人,雖自負托大,卻不蠢,大軍不會只守斜谷,卻也不會不守,只要他放個三五萬人守關,我們注定要和他血戰一場,運氣好能一舉攻破,若是運氣不好,讓他反應過來,調兵支援,對我們極為不利,而我們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和禁軍決一死戰。”

    “說得對啊,”魏然附和道,“這些年各方節度使擁兵自重,京中能調動的人馬本就不多了,這些兵不是季淵的兵,而是大雍的兵,若損失太過,就算將軍真取代季淵當了這皇帝,手下也是無兵可用,無力抵擋各方節度使不說,還有那狄歷和西蕃虎視眈眈——”

    “這可如何是好?”幾位將領頓時犯了難,“不能硬拼,究竟要如何破局?明明這關中已唾手可得,難道要在這種時候困死在這梁州?”

    “諸位莫急,”祁雁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而今,我還有一計。”

    *

    “將軍!將軍!大事不好!”

    “何事驚慌?”熊將軍有些不悅地看著闖進營帳的探子,“難道祁雁日行八百里,攻到我大營來了?”

    “那、那倒沒有,”探子喘著粗氣,“斜谷棧道,被……被燒了!”

    “你說什么?!”熊將軍騰地起身,“你再說一遍,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今日天高風急,這火一燒就停不下來,到現在還沒滅呢,您快出去看看吧!”

    熊將軍沉著臉色,一出營帳,果然看到斜谷方向濃煙滾滾,這異狀驚動了軍營里的將士,此刻正議論紛紛。

    “……該死的祁雁!”熊將軍啐了一口,“這棧道修了多少年才修到今天這般平整,他居然說燒就燒了!”

    麾下將領紛紛聚集到主帳周圍,七嘴八舌:“將軍,他是不是怕了?先前我們放出消息說大軍駐扎眉塢,他定是怕我們從斜谷道南下直取梁州,這才燒了棧道,讓我們無路可走!”

    “沒了斜谷道,不是還有故道!我看這祁雁也是個慫貨,聽到我們大軍前來,便龜縮梁州不出,將軍,反正現在斜谷被燒,我們過不去,他也過不來!我看咱們干脆集中兵力從故道殺進梁州,祁雁手下不過四萬烏合之眾,何以抵擋我們十萬精兵!”

    “混賬東西!”熊將軍怒火中燒,憤然踹了他一腳,“祁雁此人最為狡詐,若真照你說的辦,就中了他的計!”

    “那、那怎么辦啊?”一干人等皆是束手無策,“他不肯出秦嶺,我們也不敢下梁州,這一來二去,還不是要打持久戰?陛下那邊催得緊,若是陛下見我們許久沒動靜,逼我們攻打梁州,咱們更是騎虎難下啊將軍!”

    熊將軍焦急地在原地走來走去,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忽有人上前來:“將軍,從京都那邊送來的道士到了。”

    “一群道士有個屁用!能替我砍下祁雁的腦袋嗎!”熊將軍罵道,“哄皇帝的玩意兒,皇帝信,你也信?!”

    “這……屬下知錯。”

    “不行,再等等,”熊將軍停下腳步,“我不信祁雁真能止步于此,他謀劃至今,不就是為了回京奪權,替祁家被滿門抄斬的三百余口復仇?”

    “祁雁此人,狐謀虎膽,誰都會怕,唯獨他不會,他定下的目標絕不會變,不出數日,他必有動作。”熊將軍做出決定,“或許,他不是在誘我們出兵,而是在誘我們退兵,不如我們將計就計……”

    他將幾個將領召集過來,一番安排,眾人皆領命而去:“是!”

    *

    梁州營。

    “將軍真要率軍攻散關?之前不是說這是賊人誘兵之計嗎,怎么現在又要自投羅網?”

    “將軍的心思你別猜,咱們照做就是了。”

    “我聽說咱們‘火燒棧道’后,賊人那叫一個氣急敗壞,五天來了七次看棧道是不是真的沒了,沒過兩天,原本調去散關那兩千精兵又撤了,說是京中有令,讓他們班師回朝。”

    “哈?興師動眾來了一趟,一仗都沒打又跑了,這不是耍我們嗎?”

    “噓,都別說了,將軍來了。”

    祁雁走上高臺,俯看營中萬千將士,用內力將自己的聲音擴散出去:“諸位,祁某需三千人隨我突襲散關,誰愿往?”

    麾下將士齊舉兵刃,喊聲震天:“我愿往!”

    “從古至今,散關乃天險,咽喉要地,易守難攻,此去千難萬險,有死無生——誰愿往?!”

    眾將士非但不懼,喊聲更甚先前:“我愿往!!”

    “好,”祁雁拔出短刀,割破自己的手指,用力按下指印,“祁某今日立軍令狀,若不能得勝歸來,便與諸位共死!”

    軍營中的氛圍一時間激昂至極:“愿與將軍共存亡!”

    祁雁命人搬來幾個大箱子:“這里面是三千枚生死牌,一枚不多一枚不少,愿與我同往者,上前領取此牌,在木牌上刻下自己的姓名、籍貫,帶在身上,若得勝過來,借此牌換軍功一等,若不幸身死,送此牌如送爾歸鄉。”

    話音剛落,士兵們便一擁而上,瞬間將所有的生死牌一搶而空。

    “祁雁在此謝諸位高義,”祁雁沖眾人抱拳,而后轉向魏然,“魏將軍,余下的人馬就交給你帶領,依計行事。”

    魏然:“是!”

    進行完了戰前動員,祁雁回到營房:“夫人,準備得如何了?”

    “已經準備好了,”苗霜懶洋洋地抱著胳膊倚在門邊,“你每次打仗前都搞這么大陣仗嗎?吵死了。”

    “雁歸軍自然不需要我動員,但這批新兵都是第一次跟我,輸什么不能輸士氣,人心一散,作戰必敗。”

    “你不也去領個生死牌?”苗霜笑道,“若你戰死了,我幫你把你的牌子送回故里?”

    祁雁聞言不禁挑了挑眉:“夫人知我故里在何處?”

    “不知,但不重要,你既然和我成親,那苗寨就是你的故土。”

    祁雁忍不住笑了,湊到他跟前來:“我出生在靈州,但我祖籍其實是原州人,可惜我自幼便在軍中,從未回過故土,我若身死,夫人可要替我回去看看。”

    “算了吧,”苗霜才懶得接這種麻煩活兒,“隨口一說,你還真信了,你要是死了,尸首不得被拉回晏安讓季淵仔細辨認三天三夜,還想送牌子呢。”

    祁雁本來也沒指望他真能答應,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伸手牽住他的手:“夫人,啟程。”

    第114章 第 114 章 鬼將鬼馬闖天險,百萬……

    故道, 散關。

    守關的士兵打了個哈欠,連續多日的戒備已經讓他們疲憊不堪,從一開始的提心吊膽, 到如今的精神萎靡。

    “你們說,這祁雁究竟還會來嗎?”一人忍不住開口, “我們等了他這么久,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將軍說他一定會來, 別懈怠,再等等吧。”

    “我看他是不會來了,”一人不屑道,“自從得到他攻破梁州的消息,我們就在等他,到現在都等了一個月了,但凡他有把握破關,早就來了,龜縮至今, 可不就是怕了?”

    “就是就是,什么大雍第一名將, 戰無不克攻無不勝,我看,都是吹出來的吧!”

    眾人哈哈大笑,正在這時,一個士兵突然揉了揉眼,有些難以置信地向前方望去:“你們看, 那是什么?”

    一團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官道之上,距離太遠,一時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東西。

    眾人定睛細看, 僅僅一個眨眼之間,那團黑影又消失了。

    “什么東西?什么也沒有啊,”有人疑惑開口,“這幾天精神太緊繃,出幻覺了吧?我看你啊,今天下了值,回去好好休息。”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了……”

    話音未落,身邊突然傳來一聲驚叫,那人伸手向前指去:“你、你們看!”

    原本消失在視線盡頭的黑影竟在轉瞬間出現在了關城之下,緩緩向他們靠近,那黑影似是一匹馬,又似一個人。

    “那到底是什么?!”士兵們睜大雙眼,“是人嗎?那是人嗎?”

    有人大驚失色:“無頭厲鬼……是無頭厲鬼!”

    無頭的黑影騎著戰馬,在城樓前勒馬而停,它一點點抬起并不存在的頭顱,向城墻上看來。

    “敵襲!敵襲——!”

    凄厲的警報聲瞬間響徹整座關城,士兵們紛紛抄起武器,全線戒備,守關的將領一聲令下:“放箭!”

    數不清的箭矢如雨而下,眨眼將那道黑影射成了篩子,可箭矢從黑影身前穿進,又從身后穿出,竟好似什么都沒射中,直接釘入地面。

    “停!”

    弓弩手齊齊停止了射擊,那黑影被箭矢打得模糊了些,像是行將化在水中的墨,但緊接著,繚繞周身的鬼氣又重新凝聚起來,甚至比之前更清晰幾分。

    鬼馬噴著鼻息,碗口大的馬蹄不耐地刨著地面,而那無頭鬼將依然好端端地坐在馬背上,沒有被箭矢傷到一絲一毫。

    一陣陰風吹過,本已是春天的山坳間卻透骨的涼,烏云蔽日,陰云籠罩下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鬼氣森森。

    任誰看了這樣一幕也要嚇得肝膽俱裂,已有膽小的士兵開始腿肚子發軟,顫巍巍道:“鬼……真的是鬼啊!”

    “快、快去稟報將軍!”

    早已等候多時的熊將軍聞訊趕來,登上城樓,破口大罵:“這世上根本沒有鬼!再在這里惑亂軍心,小心我砍了你們的腦袋……”

    一句話沒說完,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赫然看到城樓之下停著一人一馬,那人的身形像極了祁雁,而肩頸之上空空如也,竟沒有頭顱。

    即便是堅決不信鬼神之說的熊將軍在看到這一幕后也有些動搖,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將軍,先前的傳聞都是真的!這無頭厲鬼刀砍無用,也不懼箭射,我們要怎么消滅它啊!”

    “怕什么!”熊將軍呵斥道,“就算那真是祁雁的亡魂,也不過一人一馬,難道還能從我眼皮子底下闖過關隘不成!”

    他說著吩咐手下人:“去!把那幾個道士給我綁來!管他祁雁究竟是人是鬼,今日,我熊威務必將他斬于城下!”

    道士們很快被押上了城樓,有人一見那厲鬼狀貌,竟直接嚇暈了過去,熊將軍捏住一個道士的脖子,將他按在城墻垛口間:“給我看清楚了!這東西究竟是人是鬼?!”

    極度的驚懼之中那道士哪敢細看,只瞥了無頭黑影一眼,就已經嚇得快要尿褲子,大叫道:“是鬼,是鬼啊!兇中帶煞,厲鬼無疑!”

    “既然是鬼,就給我除了它!不然要你們這群道士何用?!今日若不能讓此鬼魂飛魄散,你們就全下去給我喂鬼吧!”

    道士們驚慌失措,紛紛開始掏自己驅鬼用的法器,景行則躲在角落里旁觀。

    剛剛他看到城下黑影時,也被嚇了一跳,那東西乍看上去的確很像無頭厲鬼,可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這人……不,這鬼身上并沒有祁雁的氣息。

    可那鬼影和鬼馬都實在逼真,一時半會兒他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只好靜觀其變。

    不知是誰開口道:“頭,快把他的頭還給他!”

    道士們壯著膽子,顫抖著取出裝著“祁雁頭骨”的布包,用力向城樓下丟去。

    布包在地上滾了幾滾,恰好停在鬼影面前。

    道士們聚精會神觀察著鬼影的反應,有人口中念念有詞,開始念起了超度亡魂的咒文。

    城下鬼影半晌未動,正當眾人以為超度起效了時,那鬼馬突然嘶鳴一聲,抬蹄人立,碗大的馬蹄重重落下,一腳踏在布包之上,將里面的頭骨踏得粉碎。

    眾道士大驚:“搞錯了,你們搞錯了!那不是祁雁的頭!”

    “亂葬崗那么多顆頭,誰能分清哪個是祁雁的?!”

    “你們……厲鬼怒了,厲鬼怒了!”

    無頭鬼將座下鬼馬引頸長嘶,憤怒地喘著粗氣,開始一步步向后退去。

    “它要沖城了!怎么辦,快想辦法!”

    “火攻,用火攻!”危急關頭,一個道士靈機一動,“陰邪之物最怕火燒!我這有符,用符射它!”

    弓箭手將火符釘在箭上,弓弦拉滿,朝著鬼影一箭射出。

    火符噌一下燃起,火箭流星般朝鬼影射去,可就在即將射中的瞬間,那鬼影卻突然消失了。

    下一秒,弓箭手只覺頭頂籠罩來一片陰影,他愕然抬頭,只見本在數丈開外的鬼影竟已降落在城樓之上,鬼氣纏繞的長槍割裂空氣,他頸間一涼——

    天地倒轉,他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站立的身體,也和那厲鬼一般失去了頭顱。

    鮮血從頸項間噴涌而出,弓箭手的腦袋就這樣跌落在城墻上,死不瞑目。

    一時間四野寂靜無聲,所有人驚懼的表情在臉上定格,緊接著,凄厲的嘶嚎此起彼伏,叫喊、求饒、兵刃掉落聲混在一起,城樓之上亂作一團。

    捏著火符的道士顫抖著抬起手,冷汗簌簌從鬢邊滑落,然而他還來不及將火符催動,一縷鬼氣已纏繞上他的手,那幾張火符便在他指間化作齏粉。

    道士驚恐到了極點,兩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守關將士們已被厲鬼嚇破了膽,竟沒有一個敢上前迎敵,熊將軍強壓著恐懼勃然大怒:“給我上!都給我頂上!退一步斬!”

    然而自亂陣腳的士兵們哪里還有半點士氣,鬼槍所過之處血肉橫飛,濃重的血腥味在城樓上彌漫開來,斷肢遍地,令人作嘔。

    熊將軍已經偷偷溜下了城樓,喝道:“都給我上!殺祁雁者,重賞!”

    軍令如山,前來支援的士兵們頂著巨大的恐懼,源源不斷地涌上城樓,和那無頭鬼將纏斗在一起,景行見勢不妙,立刻躲進了遠離戰場的角落。

    血腥味沖得他一陣陣反胃,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艱難咽下一口唾沫。

    剛剛……他聽到了。

    就在厲鬼沖上城樓那一瞬間的安靜中,他聽到了類似蟲翅振動的嗡鳴聲,從那鬼將鬼馬身上傳來。

    那厲鬼……是蟲子?

    無數只蟲子組成的鬼影,今日天色昏暗,的確難以辨別,剛剛的寂靜中本已露出破綻,嗡鳴之聲卻又迅速被尖叫淹沒了。

    是大巫。

    大巫也跟著祁雁一起來了!

    如此可怖的馭蟲之術,竟能將人和馬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能模擬長槍砍下人頭,這苗疆大巫,還是人嗎?

    不過,僅憑這些蟲子卻也不可能突破十萬大軍的防線,巫術暴|露是遲早的事,他們應該還有下一步計劃吧。

    果不其然,在與士兵們纏斗了一會兒之后,那“厲鬼”漸漸露出疲態,越來越多的攻擊攪散了蟲群,看眼著快要維持不住人形。

    而就在這時。

    腳下的地面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震動,不知是誰大喊一聲:“快看!”

    官道之上又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鬼影,成軍陣排列,一眼望不到盡頭,沒人知道它們是何時出現的,也沒人分得清這些鬼影究竟有多少。

    “陰兵借道……是陰兵借道!”

    無窮無盡的鬼影向關隘奔襲而來,一道道撲向城樓,化作數不清的蟲群,群山之中樹影晃動,蟲群傾巢而出,遮天蔽日,轉瞬之間就將城樓淹沒。

    景行急忙封閉七竅,蟲群從身上爬過的滋味令人毛骨悚然,城樓上的將士們在漫天蟲潮中已經睜不開眼,甚至無法呼救,一張嘴便有幾十幾百只蟲子闖進喉嚨,險些將人活活嗆死。

    蟲群越過城墻繼續向前撲咬,才剛剛從鬼將手中奪取的半分優勢又因壓倒性的攻擊而節節敗退,士兵們哪里還有余力反擊,只顧蹲下身來,拼命護住自己的腦袋。

    還沒撤到安全地方的熊將軍也被蟲潮淹沒,他拼命揮手驅趕著這些該死的蟲子,破口大罵:“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只是一些蟲子,都給我上!”

    一開口就被蟲子灌了滿嘴,他啐了一口,只得找地方暫時躲避,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見探子頂著呼嘯的蟲潮前來匯報:“將軍!不好了!斜谷被破了!”

    “你說什么?!”熊將軍大驚,“斜谷棧道都被燒了,如何被破?!”

    “是陰兵,是陰兵!”探子的叫喊在漫天蟲聲中也顯得微不足道,“那些陰兵身上全都燃著鬼火!正朝這邊快速行進!將軍,我們要不快撤吧!若是被他們趕到,我們腹背受敵啊!”

    熊將軍:“……”

    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

    不然,他們怎么能突破早已被燒的棧道,怎么能聚集得起這漫天蟲潮?

    臉上突然很癢,他用力拍了上去,一只蟲子死在掌心,和血花一并綻開的,還有一張詭異可怖的人臉。

    熊將軍一驚,急忙將人臉蟲子從手中甩落,內心劇烈動搖:“可祁雁不死,死的就是我!”

    “將軍!難道您真要看著十萬大軍被這些陰兵活活撕碎嗎?!這些陰兵何止四萬人馬,或許百萬之師啊!”

    熊將軍還沒來得及回答,另一路探子又飛馬來報:“將軍!大事不妙!京都來訊,范陽節度使派出人馬進京護駕,說要為皇帝出征清剿叛軍,現已兵臨晏安城下!”

    “……你說什么?”

    熊將軍一時愕然,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終于想通了祁雁的計策,原來這些時日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聲東擊西,為范陽起事爭取時間。

    “哈……祁雁……!”熊將軍目眥欲裂,“該死的祁雁!!”

    祁雁竟以身作餌,誘季淵派出十萬精銳,將他們拖在秦嶺月余,而今京中空虛,早已無力抵擋范陽雄師。

    從他向陛下求來兵馬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落進了祁雁的圈套。

    熊將軍雙目赤紅,幾乎要把牙關咬碎,他狠狠閉上雙眼:“中計了……晏安有難,撤!”

    熊將軍飛身上馬,身后早已無力抵擋的將士們兵敗如山倒,惶惶然四散紛逃,此時,祁雁所率三千兵馬才現出身來,祁雁一馬當先,借輕功自城墻飛掠而上:“狗賊,哪里跑!”

    內力將聲音遠播開去,在山谷間回蕩不休,熊將軍聞聲大驚,倉皇向谷口逃竄。

    士兵們搭云梯、拋飛爪,迅速攻占了城樓,城門大開,余下人馬沖殺進來,所有跑得慢的皆成刀下亡魂。

    蟲潮開始散去,視野漸漸清明,祁雁隨手砍翻了兩個敵人,飛身自城樓躍下,一腳將熊將軍麾下一個將領踹下馬去,奪了他的長槍和戰馬,策馬向谷口急追而去。

    大軍隨熊將軍向東潰逃,魏然率領的“陰兵”正向西而來,遠遠望去,那一片幽藍鬼火飛速接近,本就惶恐至極的士兵們更是人馬懼驚,陰兵還未到跟前,自己先亂成了一鍋粥。

    前有陰兵,后有鬼將,眾人已是無路可逃,祁雁一身輕裝,騎著戰馬飛馳而來,直朝亂軍之中的熊將軍奔襲而去,高聲大喝:“熊威!”

    熊將軍渾身一顫,下意識回了頭,只見那人從馬背上一躍而起,槍隨人動,雪亮的槍刃凌空向他刺來:“狗賊受死!”

    長槍自他后背刺入,又整個從前心貫出,祁雁握住染血的槍桿,槍尖旋下熊將軍的腦袋,將尸身從馬背上掃落,他踏馬而立,挑著人頭的長槍高擎:

    “賊將已死!投降不殺——!!”

    第115章 第 115 章 大巫暈倒了,您快去看……

    熊將軍的人頭被槍尖高高挑起, 于眾目睽睽下威懾三軍。

    鮮血順著斷裂的頸項不斷滴落,將祁雁半身衣袍染成血紅,那身影在血光中駭人至極, 宛如剛從地獄爬上來的修羅惡鬼。

    周遭人馬紛紛避讓,竟無一人敢與他短兵相接。

    “放下武器, 投降不殺!”

    祁雁帶來的人在后方窮追不舍,喊聲震天, 失去主將的十萬兵馬瞬間土崩瓦解,潰不成軍,不過多時,便紛紛棄刃卸武,跪地投降。

    魏然率領的人馬也已趕到,那一線藍火從天邊燒來,竟嚇得已經投降的禁軍們抱頭鼠竄:“鬼、鬼啊!”

    魏然率人迅速控制住了場面,祁雁躍下馬背,將長槍連同熊將軍的人頭一并插在地上。

    幾個士兵押著兩人上前:“報告將軍!熊威麾下將領殺一人, 活捉兩人,如何處置?”

    祁雁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 他剛殺完人,身上還帶著逼人的戾氣,嚇得那兩個將領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正欲開口求饒,祁雁的命令卻已下達:“殺了。”

    “是!”

    將領被殺,余下的人全部投降, 兵甲扔了一地,祁雁看著跪了滿地的士兵們,開口道:“識時務者為俊杰, 諸位都是大雍的子民,許多人或許還在我麾下練過兵,我與諸位就算不是朋友,卻也絕非敵人。”

    “而今皇帝昏庸,大雍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爾等不光為皇帝而戰,更該為國而戰!祁雁一生忠君,卻遭君主忌憚,被子虛烏有的謀逆之罪構陷,禍及家人,害祁家三百余口滿門抄斬!每每想起,便食不下咽夜難安寢,痛如日日忍受鞭笞凌遲,屢次想以死謝罪,卻又茍活至今,為何?!”

    他說著,漸漸紅了眼眶,用內力散播出去的聲音微微哽咽:“祁雁并不貪圖榮華富貴,也非渴慕那萬人之上的滔天權勢,只因放不下這滿目瘡痍的故土!諸位身為禁軍,拱衛皇城,在那繁華帝都茍且偷安,受盡百姓恩惠,卻又有幾人真正目睹過百姓疾苦?!諸位此番不妨就隨我一道,看看若無天下人供養,那偌大晏安城又能支撐幾時!”

    此言一出,士兵們紛紛低下頭去,有人羞愧,有人畏懼。

    “若是不愿,祁某自然也不會逼你們,”祁雁繼續道,“便在此地隨你們的將領同去,也算為國捐軀。”

    熊將軍的頭顱還在地上釘著,驚駭的表情在死的那一刻定格在臉上,血腥可怖。

    士兵們面面相覷,內心已是劇烈動搖,有個膽子大的抬起頭道:“將軍,您……真的不是鬼嗎?”

    這話實在讓祁雁啼笑皆非,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世上從來沒有什么鬼,我麾下所率也非陰兵,他們和你們一樣都是人,諸位身為朝廷禁軍,卻被區區障眼之法嚇破了膽,豈不令人笑話?”

    “……我等慚愧,”那士兵單膝跪地,沖祁雁抱拳,“久聞祁將軍威名,今日所見,五體投地,愿為將軍效力,誓死追隨!”

    眾人齊齊抱拳:“誓死追隨將軍!”

    “好,”祁雁叫來幾個將領,吩咐道:“你們帶些人馬,清點傷亡,收拾軍備,魏將軍,你帶剩下的人先行一步,回熊威他們駐扎的營地修整。”

    “是!”

    祁雁又轉向剛剛投降的禁軍們:“此役不論得勝者或犧牲者,皆為大雍將士,不該曝尸荒野,若陣亡者中有你們認識的人,可自愿留下來幫忙收斂尸首,將隨身物品送還家人。”

    有人抹了把眼淚:“謝將軍!”

    任務分配完,眾人各自領命而去,這時,一人快速跑到祁雁身邊,低聲道:“將軍。”

    “何事?”

    “大巫那邊情況有些不太好,您快回去看看吧!”

    祁雁聞言面色微變:“走。”

    兩人牽了兩匹快馬,一路疾奔回到散關,這里的戰斗早已結束,留下來的士兵們正在收拾殘局。

    滿地都是人的尸體,蟲的尸體,斷肢與鮮血證明著戰爭的慘烈,沖天血氣令人作嘔,山谷關隘間一片肅殺。

    祁雁在關城內一處還算干凈的營房里找到了苗霜,兩個士兵在門口值守,一見他,立馬迎上前來:“將軍!您總算回來了!”

    “大巫怎么樣?”

    “剛剛蟲潮散去后就暈倒了,到現在還沒醒來!”

    祁雁微驚,急忙進入屋子,只見苗霜蜷縮在床上,眉頭緊鎖,臉色慘白,不見一點血色。

    他伸手想去抱他,卻看到自己滿手血污,又急忙收了回來,脫去身上被血濺臟的外袍,又在盥盆里洗了手,擦了臉,身上血腥味淡了些,這才在床邊坐下。

    他小心將苗霜抱進懷里,只覺他手腳冰涼,將指尖搭在他手腕上,脈象有些虛浮,但應該并無大礙。

    祁雁這才松了口氣,苗霜應該是消耗過度,體力透支才暈倒的,如此大范圍的馭蟲,幾乎調動了附近山脈中所有的蟲子才弄出這種陣仗,不透支才怪。

    他不禁有些懊惱,當時他急于去追熊威,竟沒停下來多看一眼。

    “你們去弄碗粥來,”他吩咐手下人道,“多放些糖。”

    “是!”

    祁雁將苗霜的手塞進自己衣服里捂著,感覺到他的身體稍微回暖了些,試著輕聲喚他:“夫人,夫人?”

    “……別吵,”許久,苗霜才閉著眼睛應了聲,“頭疼。”

    祁雁急忙噤聲,把手放在他太陽穴上,幫他按揉起來。

    相比體力,馭蟲更消耗的是精力,同時控制這么多蟲子,尤其是控制蟲子凝聚成人形,即便是苗霜也已經到了極限,他現在腦子疼得快要炸開,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上來的。

    他其實很想睡覺,但尖銳的頭痛讓他根本無法入睡,那些家伙以為他在昏迷,其實他只是沒力氣動彈而已。

    被祁雁按揉了一會兒,對方的體溫透過衣服滲透過來,驅散了些許寒意,苗霜終于感覺頭疼有所緩解,有力氣睜開眼睛了,但還是十分目眩,不大看得清東西。

    睜開眼更暈,索性又閉上了,一直等到下屬送來熬好的粥。

    剛盛出來的白粥冒著熱氣,祁雁接過粥碗,用勺子舀了一勺,輕輕吹得不燙了,這才送到苗霜唇邊:“多少喝兩口。”

    苗霜實在很不想喝,更不想讓他喂,但身體透支讓他別無他法,再不吃點什么補充一下,他只怕都沒辦法站著離開這座關城。

    于是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張開了嘴,抿了口粥,嚼也懶得嚼,直接往下吞。

    白粥放了不少糖,倒是很甜,不至于沒滋沒味,祁雁喂一口他就喝一口,他半倚在祁雁身上,腦袋靠在他肩頭,歪著身子,粥不可能一滴不灑,一不小心順著嘴角流淌下來,祁雁迅速用手帕幫他拭去。

    守在門口的兩個士兵就這么看著,皆是目瞪口呆,將軍剛在戰場上殺完人,回來就給夫人喂粥,這波無縫切換委實讓人看傻了眼。

    苗霜把那粥喝掉大半碗,不想喝了,不論祁雁怎么哄都不肯再張嘴,無奈,祁雁只得將他放下,三兩口扒拉完剩下的粥,被齁得直皺眉。

    他坐在床邊,本想陪苗霜多待一會兒,但沒過多久,又有人闖進屋子:“將軍。”

    祁雁頗有些不耐:“又怎么了?”

    那士兵聽出他的不悅,語氣也變得小心起來:“所有沒逃走的人都生擒了,除了散關守軍,還有一些道士,這些人我們該如何處置?”

    “道士?”祁雁冷笑了下,“季淵可真會病急亂投醫,都是些無關的人,從哪來送回哪去。”

    “是。”

    士兵領命去了,沒過多一會兒,竟又折返:“將軍,那些道士里有個人說想見您。”

    祁雁耐心徹底告罄,眉頭一壓:“不……”

    “不見”二字還沒說完,忽然感覺苗霜碰了碰他的手,對方沒睜眼,只道:“是景行,你去吧,我不要緊。”

    他聲音還是有氣無力,但相較之前已經好了許多,祁雁擰緊的眉頭這才慢慢舒展:“那好吧,你再休息一會兒,我去去就回。”

    他幫苗霜掖好了被角,起身出門:“你們照看好大巫,別讓其他人進來。”

    “明白。”

    祁雁離開營房,看到已經等候在門口的景行:“道長,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景行見了他,不禁瞪大雙眼,驚叫出聲:“啊?!”

    祁雁不解:“怎么?”

    “你、你怎么站起來了!”景行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遍,懷疑自己是真的見了鬼,“你的腿,不是……”

    “是夫人給我治好了。”祁雁道。

    “這樣還能治好?”景行感覺不可思議,“大巫真是妙手回春,再世華佗!”

    “……”祁雁十分無語,聽不出他究竟是在夸苗霜還是在損自己,沒接他的話茬,“之前趙戎他們告訴我,道長留在了普州,怎會出現在此處?”

    一聽這個,景行臉上的表情頓時垮了:“唉,別提了,我剛從普州回到道觀,才給祖師爺上了炷香,就被人綁進京城,說什么最近‘無頭厲鬼’‘陰兵借道’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陛下懷疑那無頭厲鬼是祁雁的鬼魂來找他索命,于是把我們這些道士強行抓來前線,讓我們做法驅鬼——我還以為你真的死了呢!”

    “真是荒唐,”祁雁皺起眉頭,“你們都可還好?可有傷亡?”

    “這……”景行沉默了下,“我們當中,有個前輩七十多了,這一路奔波,來的路上就不行了,剛剛一番混戰,許多人都受了傷,有幾個傷重不治……”

    他沒把話說完,祁雁卻已知道結局了,他閉了閉眼,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為了盡量減少傷亡,才派人散播陰兵借道的消息,打攻心之戰,卻又因此連累了一些無辜的人,害本該獨善其身的道士們枉死沙場。

    世事終難兩全。

    “帶我去看看吧。”他道。

    景行帶著他來到一處空地,這里已經堆積了許多尸首,負責清理戰場的士兵們還在往空地上搬運,許多尸體缺胳膊少腿,裹尸的白布都不夠用了,只能露天擺放。

    這樣的場面祁雁見過太多,與其說不痛心,倒不如說是麻木,他跟著景行來到最角落,看到四五個道士聚集在此,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坐在地上,守著一具尸體,無聲哭泣。

    祁雁看著他們,也不知該說什么,只能道:“你們可知死去的人籍貫哪里,我會派人把他們的遺骸送回家鄉。”

    “不必了,”那少年站起身來,抹去臉上的眼淚,“前輩為保護我,已羽化登仙,留在凡間不過遺蛻,于何地飛升,便葬于何處。”

    “……好吧,”祁雁尊重他們的選擇,“等傷亡清點完畢,我會負責安排。”

    “哎,大家都別難過了,得道飛升,這是好事,咱們該高興才對!”景行抽了抽鼻子,終究是沒拆穿那位為保護少年而死的“前輩”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假道士,“咱們來都來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做法事的家伙事兒大家也帶了,這里這么多亡魂,咱們可有的忙了,快快,大家都行動起來吧!”

    “沒錯,”另外幾人也點了點頭,對祁雁道,“祁將軍,這里就交給我們吧。”

    “……好,那就辛苦諸位了。”

    沒受傷的道士們在景行的號召下行動起來,超度的咒訣響起,負責搬運尸體的士兵們肅然往來。

    祁雁走到城樓上,看著人們潑洗城墻上的鮮血,將視線投向前方,遠眺九州萬里。

    血染的江山,依舊蒼翠如濯。

    第116章 第 116 章 時隔一年零三月,終回……

    祁雁離開城樓, 回去找苗霜。

    收拾殘局一時半會兒收拾不完,他準備先帶苗霜回大營,一來這里尸體太多, 血腥味太沖,不利于休養, 二來大營那邊有剛剛投降的十萬大軍,他若太久不去坐鎮, 恐生事端。

    再次進入營房時,苗霜已經坐起身來,他看上去比之前好了許多,但臉色還是十分蒼白。

    “夫人,”祁雁來到他跟前,輕聲詢問,“頭還疼嗎?”

    苗霜懨懨地“嗯”了聲。

    “那我再幫你揉揉?”

    “不必了,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正所謂醫者不能自醫,苗霜被蠱王咬過成為大巫, 百毒不侵的同時,所有藥物也不對他起效, 若是蠱蟲也無法為他治愈的病癥,比如頭疼,那就只能等待自愈。

    祁雁抿了抿唇,很想幫他,卻又無計可施,只得道:“我們回大營吧, 到了以后你吃點東西,再好好休息一晚。”

    “嗯。”苗霜應了聲,慢慢站起身來, 誰料剛一起身,就感到一陣劇烈的暈眩,他下意識地抓住了離他最近的東西,也就是祁雁,才勉強穩住身形,沒有摔倒。

    祁雁急忙將他扶住,見他這站都站不穩的樣子,實在很是擔憂,轉頭吩咐門口的守衛道:“去找輛馬車來。”

    馬車很快停在了營房門口,祁雁伸手在苗霜膝彎處一撈,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苗霜沉默了下:“放開,這兩步路我自己能走。”

    “夫人還是別逞強了。”祁雁堅決不肯,不顧他的反對,強行抱著他上了馬車。

    周遭士兵們眼觀鼻鼻觀心,裝作什么也沒看見。

    祁雁駕著馬車,把苗霜帶回了大營,找了處空營帳將他安頓下來。

    軍營里的將士們正各司其職,隨行軍醫在給傷者進行治療,后勤開始準備晚飯,營地各處飄出裊裊炊煙。

    祁雁回到主帳,一進去,就被眾將領團團圍住:“將軍,您回來了!”

    剛打了一場勝仗的小將們還很興奮,七嘴八舌地同他討論起來,魏然道:“將軍,您可真是神了,您不知道我帶人去沖擊他們大軍主力時,他們臉上那表情,活像見了鬼啊!”

    “可不就是見鬼嗎,”另一個將領道,“他們估計做夢也想不到,已經被燒毀的棧道居然還能走人吧!”

    眾人哈哈大笑,祁雁沖他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別打擾大巫休息。”

    苗霜就在隔壁,這營帳的隔音效果可實在不怎么好。

    將領們立刻住嘴,紛紛壓低了聲音:“將軍,我們真是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

    “都是大巫的功勞。”祁雁道。

    之前,苗霜趁夜色在斜谷棧道靠近北端的一段上布下幻陣,第二天一早,祁雁又派人在山谷內焚燒秸稈,濃煙滾滾,制造出棧道被燒的假象。

    至于鬼火,則是祁雁讓大軍前鋒高舉氈布,提前將氈布用植物汁液和酒浸透,再點燃時,便可讓火焰呈現出藍色,遠遠望去,猶如幽藍鬼火。

    不過這種辦法也有一定危險性,如果不能在濕氈布燒干之前結束,就很有可能燒傷自己,而且不能在太明亮的地方使用,他們特意選擇在光線昏暗的陰天開戰,一是為了蟲群模擬的“鬼影”更逼真,二是為了“鬼火”能被肉眼看見。

    不過說到底,也都是一些障眼法而已,但凡熊威認真一些,都能察覺出破綻,他們分明帶了道士,卻沒用在正確的地方,如果讓道士們看看“被燒”的棧道,說不定就能勘破苗霜的幻陣。

    總而言之,敵人的麻痹大意讓這場心理戰大獲全勝,戰爭永遠殘酷,一步錯,步步錯。

    “將軍說得對,若是沒有大巫幫忙,咱們肯定少不了和他們一番血拼,說不定咱們幾個都不能一個不少地站在這里。”

    眾人紛紛贊同,魏然道:“剛剛聽說大巫因為體力透支暈倒了,他現在還好嗎?有沒有什么我們能做的?”

    “緩過來了些,但還是需要休息,”祁雁想了想道,“營地里糧草還夠嗎?”

    “夠,我們剛剛清點了一下,禁軍們帶了大批糧草,至少夠我們再吃半個月的。”

    祁雁點頭:“可看到有肉?”

    “有臘肉,怎么了將軍?”

    “弄點出來炒菜,”祁雁又道,“魏然,把你的辣椒也勻點出來。”

    魏然聞言大驚:“您怎么知道我帶了辣椒?!”

    祁雁笑而不語。

    最終,魏小將軍只得貢獻出自己珍貴的辣椒,和臘肉一起炒了盤菜,可惜缺點蕺菜,只能用其他菜代替了。

    祁雁端著飯和炒臘肉進了苗霜的營帳,苗霜正打著哈欠坐起身來,剛剛他小睡了一會兒,頭沒那么疼了。

    鼻端聞到飯菜的香氣,感官漸漸蘇醒過來,他看了一眼那盤炒臘肉,有些驚訝:“軍營里能吃上這么好的飯?”

    這一路行軍,除了經過補給點時能吃上幾口新鮮的蔬菜和肉,其他時間基本都是干糧、醬菜,看著就沒胃口。

    祁雁遞給他一雙筷子:“都是從禁軍的軍糧里找來的,夫人,快吃吧。”

    “這禁軍的伙食就是不一般,”苗霜輕挑眉梢,從炒臘肉里夾起半顆干辣椒,“這也是禁軍的軍糧?”

    “這是讓魏然忍痛割愛換來的,這小子出蜀時偷偷帶了一罐辣椒,卻不知道拿出來給大家分,太不懂事,我已經罵了他。”

    苗霜被他逗笑了,將那顆辣椒放進嘴里:“蜀民無辣不歡,你要他讓出辣椒,比殺了他還難受。”

    從蜀地帶出來的醬菜都是辣的,可惜出蜀以后就吃不到了,久違的辣味在口腔里燃燒,苗霜瞬間就有了食欲。

    祁雁又拿來一壇酒:“夫人,來口?”

    苗霜拿起酒碗:“來。”

    他們之前從梁州運來的酒都在“鬼火陣”中用完了,這酒也是從禁軍營地繳獲的,這幫人不光有肉吃,還有酒喝,也不知是來打仗的還是來享福的。

    日子過得這么滋潤,打敗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兩人就著一盤炒臘肉扒拉光了米飯,又喝了半壇酒,沒喝完的祁雁拿出去給手下人分了。

    吃完了飯,頭也不怎么疼了,苗霜離開營帳出去透了會兒氣,被將士們團團圍住,魏然吸了吸鼻子,仿佛還在聞肉的香味,饞得眼睛都要冒綠光:“大巫,炒臘肉香不香?”

    “香,”苗霜笑道,“但比炒臘肉更香的,是魏小將軍的辣椒啊。”

    一聽“辣椒”二字,魏然登時崩潰了,對著祁雁大聲控訴:“將軍,您還我辣椒!”

    將士們的笑聲響徹整座軍營,將快樂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祁雁面色坦然,毫無愧色:“魏小將軍,人不能這么摳門,咱們拿了禁軍兄弟們的肉和酒,總得回報點什么吧,正好讓大家嘗嘗‘蜀味’,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你說是吧?”

    他說著轉向不遠處聚在一起吃飯的禁軍們,抬高音量:“大家覺得這菜里加點辣椒,味道如何啊?”

    “好吃!”禁軍們紛紛豎起大拇指,“餅子都多吃了三個!”

    “我就說餅子怎么沒得這么快,原來是被你吃了!”

    “哈哈!誰讓你手慢!”

    “蜀地的辣子算什么,”提起辣椒,最有發言權的還要數苗霜了,他抱著胳膊,“等有機會,請你們嘗嘗我們黔地的辣子。”

    眾人圍著他打聽了一大堆關于辣椒的問題,軍營里的氛圍前所未有的歡快,一罐辣椒消除了兩支軍隊間的隔閡,人們漸漸打成一片。

    戰事終于結束,這晚,所有人都睡了個好覺,苗霜和祁雁在同一個營帳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便恢復了精神,還幫軍醫醫治了幾個重傷的士兵。

    前去清點傷亡的人也已返回,來到營帳向祁雁匯報:“報告將軍,此次戰役,我方共陣亡247人,輕傷416人,重傷39人。”

    另一個禁軍士兵道:“禁軍共陣亡2581人,輕傷566人,重傷117人。”

    這個數字倒是在祁雁的預期之內,他點了點頭:“辛苦各位了。”

    “將軍,所有的生死牌均已收回,都在這里了。”

    一個箱子擺在了面前,里面是許多枚木牌,有不少都染了血,有的甚至已經殘缺不全。

    祁雁沉默下來,半晌,無聲地嘆了口氣。

    不論戰爭勝或敗,有些人注定是回不來了。

    “魏然,把這些收好,”祁雁道,“此地距離晏安城已不過三百里,都走到這兒了,無論如何也要帶他們去帝都看看,等看過了帝都繁華,再回家也不遲。”

    魏然眼圈一熱:“是!”

    眾人也皆是眼中有淚,而今天氣轉暖,尸體若是不及時處理,很有可能腐爛引發瘟疫,他們又不可能帶著這些尸體一起進京,只能選擇就地掩埋。

    能帶回去的東西,也不過一些隨身物品而已。

    士兵們開始在附近挖坑立墳,讓陣亡的兄弟們入土為安,苗霜也幫忙醫治了傷員,傷重不治者大大減少,不論缺胳膊少腿,也總算是撿回一條命來。

    大軍又在營地停留了兩日,準備啟程前往晏安了。

    祁雁留下了三千人駐守散關,傷者乘船隨渭水順流而下,其他人則跟隨大軍一起行動,包括已經超度完亡魂的道士們。

    十四萬大軍浩浩蕩蕩前往晏安,前路已是一片坦途,暢行無阻。

    渭水自身側奔流而過,巍峨都城漸漸出現在視野盡頭,祁雁坐在高頭大馬上,極目遠眺。

    苗霜騎著白馬跟在他身旁,身后是聲勢浩大的兵馬,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時隔一年零三月,他們終于又回到了這座繁華興盛的晏安城。

    第117章 第 117 章 這皇位祁雁坐得,難道……

    數日前, 帝都晏安,皇宮。

    “……你說什么?”季淵難以置信地看著前來傳訊的小太監,“你再說一遍?!”

    小太監跪在地上, 瑟瑟發抖,大氣也不敢出:“是……范陽節度使聽聞祁雁率陰兵攻破梁州, 震怒,遂派出兵馬前來支援, 愿替帝出征,助陛下平叛……”

    “荒謬,荒謬!”季淵勃然大怒,猛地把桌上的東西掃落在地,價值千金的茶具瞬間摔得粉碎,“誰準他自作主張?!沒朕的命令,誰準他擅自出兵?!”

    小太監深深把頭埋低,渾身抖如篩糠。

    季淵深吸一口氣,用力閉了閉眼:“他手下人馬現在何處?”

    “已、已經……攻占了東都……”

    “……河東道呢, 河東道在干什么?速命河東河南出兵把他給朕攔下來!”

    “河東……已經出兵了,”小太監嚇得幾乎要流出眼淚, “河東節度使聽聞祁雁起兵反叛的消息,亦震怒,也派出兵馬支援,現與范陽兵馬兩軍合一,十萬余眾,不日將抵達潼關……”

    季淵:“……”

    “好, 好啊!”他怒極反笑,脫力般跌坐下來,“看來朕這皇位, 誰都想坐,那就讓他們來,讓他們來!”

    “陛下,”青書上前一步,“潼關天險,易守難攻,現在當務之急,是派人守住潼關,保帝都無恙。”

    “派誰,你告訴朕,朕還能派誰?”

    “……”青書沉默下來,看向還跪在地上的小太監,“你退下吧。”

    小太監匆匆離去,季淵忽然抓住青書的手,抬頭看著他:“青書,朕是不是真的錯了?這些年來,朝中將領被朕殺了十之八九,到頭來,朕才發現朕手下已無人可用……朕是不是錯了,你告訴朕。”

    “陛下……沒錯,”青書咬了咬牙,“是他們對您不忠,忘恩負義,該殺。”

    他也陪季淵坐下來,輕聲安撫:“陛下,不知熊將軍那邊戰況如何了,若他能及時趕回,鎮守潼關,興許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青書,”季淵拉著他的手,“他要走朕的十萬精兵,害京中無人,讓范陽河東趁虛而入,你又怎知,他不是祁雁的同黨?說不定現在,朕的禁軍已經成了祁雁的人。”

    青書:“……”

    “朕現在能信任的只有你了,青書,你告訴朕,朕該怎么辦?”

    “若潼關失守,晏安必陷,陛下,不如……我們早做打算,離開京都,暫避鋒芒。”

    “你讓朕逃?”季淵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西有祁雁,東有范陽,朕還能逃去哪兒?”

    “陛下可以南下,”青書勸道,“趁現在兩路兵馬未至,離京還來得及,等他們進入晏安,說不定自己就會打起來,到時候陛下再坐收漁利,擇日返京,這天下還是您的。”

    “不,”季淵松開了他的手,“朕不逃。”

    “陛下!”青書有些焦急起來,“范陽河東十萬雄師,潼關頂不住啊!若現在不走,一旦兵臨城下,就來不及了!”

    “朕是皇帝!”季淵陡然拔高音量,站起身來,“倉皇出逃,顏面何存?!”

    “陛下,生死攸關……”

    “這皇位,是朕好不容易才得來的,若想取而代之,那就從朕的尸體上踏過去!”季淵突然笑了起來,“這晏安城,也是朕的晏安城!欲得朕位,先破晏安,若朕身死,又要這晏安何用?就叫這晏安城為朕陪葬!哈哈哈哈——!!”

    青書目光震動:“陛下……”

    季淵放聲大笑,神色已然癲狂,他赤著腳在寢殿里走動,又忽然沖向青書,緊緊攥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青書,你也為朕陪葬如何?有你作伴,朕在九泉之下也不孤單。”

    青書一驚,急忙雙膝跪地:“奴婢一介宦身,恐配不上陛下。”

    “……連你也要棄朕而去?”季淵倏地變了臉色,掐著他手腕的五指用力,將他腕間皮膚掐得泛白,“朕再問你一次,你當真不愿給朕陪葬?!”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覺得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染指皇陵!陛下九五之尊,自有天佑,而今時局未定,陛下也不必如此悲觀,興許還有轉圜余地——”

    “你們究竟為何不愿給朕陪葬?”季淵彎下腰來,側過臉來看他,“朕賞你們榮華富貴,這京中百姓,哪一個不是受了朕的恩惠,才能享安逸富足!朕給了你們這么多,怎么反過來要你們付出一點,就如此推三阻四?!”

    “……”

    “既然不愿,那就去死吧,”季淵拿下擺在架子上的佩劍,猛地拔劍出鞘,“朕已經給了你機會,是你自己不珍惜。”

    青書閉上眼睛。

    鋒利的劍刃貼上他的頸側,立刻擦出一道血痕,他臉上卻并無懼色,只將脊背挺得筆直:“能死在陛下手中,是奴婢的榮幸。”

    季淵:“……”

    “當啷”一聲,長劍掉落在地。

    *

    最終,季淵調集了手下僅剩的兵力和將領趕赴潼關,可惜依然是杯水車薪,范陽河東的兵馬一路勢如破竹,不可阻擋。

    大雍121年,天慶八年,三月廿九,十萬大軍圍城,帝都晏安危在旦夕。

    原本車水馬龍,商賈往來絡繹的晏安城此刻城門緊閉,城外黑云壓城,城內愁云慘淡。

    城外大軍扎營處,主帳之內,一場談判正在進行。

    河東行軍統帥張晉嘬了口茶,頗覺沒滋沒味,他放下茶盞,對坐在對面的人道:“陸兄弟,我看咱們也沒必要等祁雁吧,這圍城多日,糧草消耗可是不小啊。”

    陸暄輕輕搖晃著茶盞里的茶,眼皮也不抬一下:“張兄若是等不及,不妨率先攻城,陸某為你殿后。”

    張晉一聽這話,連連擺手:“陸兄弟這就見外了,河東河北素來親如手足,范陽起事,我們立刻支援,陸兄弟可不能卸磨殺驢,用完就扔啊。”

    陸暄瞥他一眼,心說他怎么不知道兩道何時親如手足了,支援……說得好聽,不過是看皇帝勢頹,趁機插上一腳,分一杯羹。

    “可大人給我的命令,是此番圍城不攻,陸某無權和張兄商議其他。”陸暄不咸不淡道。

    “陸兄弟話別說得這么死嘛,”張晉向他靠近,湊過臉來,壓低聲音道,“你我都已多次偵察,這晏安城里所剩禁軍寥寥,一群烏合之眾,敵不過咱們一擊啊,咱們與其在這里干等著,白白消耗糧草,還不如速戰速決。”

    他說著攥起拳頭,仿佛已將晏安城攥在手中:“百年帝都,唾手可得,都走到這兒了,陸兄弟和你家那位大人,難道就不想圖謀一二?”

    “大人什么想法我不知,他三顧茅廬來請我,我也只能拿錢辦事,張兄若想詢問大人的意見,不妨自己給他傳書一封,陸某可不會越俎代庖。”

    張晉嘬了下牙花子,這姓陸的真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祁雁再過幾日只怕就要到了,一旦祁雁抵達,他們就要錯失良機。

    他還是不死心,又道:“陸兄弟自己難道就沒有一點想法?而今這局勢,誰先進京,誰就是皇帝,這皇位他祁雁坐得,難道你我就坐不得?陸兄弟乃范陽陸氏,名門之后,別說一小小幕僚,就是位至宰相也未嘗不可啊!陸兄弟,難道你就真的甘心屈居于人下?”

    陸暄聞言,不禁翻了個白眼:“屈居人下吃你家大米了?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敢在這對我吆五喝六。姓張的,我警告你,你想攻城,我不攔你,你想當皇帝,我也不攔你,只是你別想拖我下水,想驅虎吞狼也先照照鏡子,這皇位你坐得,卻不一定坐得穩,別坐了兩天就被祁雁從龍椅上踹下來,丟人現眼。”

    “你!”張晉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我好聲好氣同你說話,你怎的這般無理!”

    “就是無理,怎樣?我們范陽陸氏,心高氣傲,我能自降身份和你共處一帳,已經是給你面子。”

    張晉氣得七竅生煙,指著他的鼻子,忍不住破口大罵:“我看你是怕了,不敢與祁雁兩軍對壘!什么范陽陸氏,不過如此!”

    “識時務者為俊杰,不識時務者為蠢才,陸某最討厭和蠢人說話,你若不怕和祁雁兵戈相向,那你就去。”

    “你真當我怕?!祁雁手下不過四萬雜兵,我河東兵力不輸朔方雁歸軍,就算真與他兵戈相向,又能如何?!”

    “說你蠢你還真來勁了,他出蜀時是四萬雜兵,難道現在還是?你真以為他在秦嶺磨蹭這么久,是和禁軍血拼去了?你猜猜他抵達晏安時,麾下究竟是四萬人,還是十四萬人?”

    張晉:“……”

    陸暄站起身來,看不爽他許多天了,早就憋著一肚子火,嘲諷的話倒豆子一樣蹦個不停:“既然你們河東這么強,倒是去把狄歷滅了,給咱們大雍壯壯國威,你姓張的這輩子殺過幾個狄歷人,一只手數得過來嗎?同樣是大雍子民,不想著共御外敵,倒是會四處添亂,兵不少練,派上用場的卻沒幾個。”

    張晉:“…………”

    “多少年來狄歷覬覦關中,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大雍換帝,狄歷必有動作,這龍椅就是把燙手的山芋,誰接了,誰就得收拾季淵留下的爛攤子,既然河東有意,那我們范陽就不奉陪了,陸某先在這里祝張兄馬到成功。”

    陸暄說著,十分敷衍地沖他一抱拳,轉頭就往外走:“拔營——”

    張晉嚇得一激靈,急忙把他攔了回來,賠笑道:“別別別,陸兄弟別生氣,是我說錯話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這里給陸兄弟賠個不是。”

    陸暄把眼珠一翻,不搭理他。

    “陸兄弟說得在理,是我莽撞,從今往后,我不會再提。”

    “算你識相,”陸暄沒好氣地坐了回去,“既然如此,那就老老實實地在這等祁雁來。”

    第118章 第 118 章 開城門,迎新帝。……

    祁雁的兵馬在晏安城西郊駐扎, 兩批人馬加起來共計二十余萬,將偌大晏安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晏安為一國之都,人口甚眾, 城內百姓生活所需基本都靠從城外運輸,而今城門一關, 供給斷絕,不出三日, 城內已是人心惶惶,百姓叫苦不迭。

    而城外駐扎的大軍沒有一點要攻城的意思,兩批人馬甚至相安無事,探子每天來來往往,看看就走,若是趕上飯點,還要邀請對方的探子進營帳坐坐,吃口飯再走。

    攻城的不急,急的只能是守城的, 晏安城不僅百姓眾多,更有無數達官顯貴, 大軍一來,他們來不及撤離就被關在了城里,這些人金貴驕橫,哪里受得了困城之苦,個個破口大罵,要求打開城門放他們離去, 京兆府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才困城幾日,城內糧價已是飛漲,一米難求, 更別提新鮮肉菜,所有肉肆菜攤通通斷貨,西市之內一片蕭條。

    京兆府尹焦頭爛額,卻是束手無策,困城多日,他每日忙得腳不跟地,嘴皮子都磨得起了一圈燎泡。

    別看他是晏安城最高官,實際上一舉一動處處遭人掣肘,一怕皇帝,二怕權貴,三怕禁軍,給哪位爺伺候得不滿意了都要掉腦袋。

    上輩子殺人,這輩子當京兆尹。

    剛剛勸走了一波前來鬧事的官家惡少,京兆尹兩眼放空,站在院子里,望著晏安城上空湛藍的天,覺得自己這顆腦袋是指日可掉。

    他精疲力竭,正打算休息片刻,手下官吏又匆匆來報:“大人,瑞王來了。”

    京兆尹愣了一下:“誰?”

    “瑞王殿下。”

    京兆尹咽了口唾沫:“快,快請!”

    自從季淵稱帝,皇室血脈便殺了又殺,死了又死,而今還碩果僅存的也就只剩下這位瑞王殿下,皇帝對這個最小的弟弟還算寵愛,時常給些賞賜,興致來了,也叫他進宮作陪。

    既然皇帝喜愛,那他們這些在天子腳下當官的,自然得把瑞王伺候得舒舒服服,瑞王此人胸無點墨,又好附庸風雅,養了一大堆門客,天天吟詩作賦飲酒行樂討他開心,今日打葉子牌,明日又跑去擊鞠,府中名馬、美人不計其數,還愛看胡戲,可謂是夜夜笙歌,揮霍無度。

    而今城一封,瑞王的享樂生活遭到破壞,自然難以忍受,京兆尹冷汗都下來了,急忙來到府衙門口親自接待,滿臉堆笑:“哎呀!這是什么風,把殿下您給吹來了!”

    門外停著一輛極盡奢華的馬車,車帷由絲綢和金線織就,點綴各式寶石珍珠,連拉車的馬都穿金戴銀。

    馬車前后跟著三四十個隨從,馬車一停,便迅速放下腳踏,小心翼翼地扶車內的人出來。

    從車里下來一位俊逸非凡的青年,這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容貌和季淵完全不像,生著一雙標準的狐貍眼,一笑起來可謂是風情萬種,頗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他手持一柄名家提字的折扇,唰地展開來,上面是“名士風流”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自顧自地扇了扇,這才不緊不慢地托了一把京兆尹的手,笑瞇瞇道:“大人這么客氣做什么,不必多禮。”

    京兆尹腰都要彎斷了才被他開恩,暗罵了一句這假惺惺的王爺,臉上依然是職業假笑,伸手比了個“請”:“殿下,快請進府內一敘。”

    京兆尹恭恭敬敬把這位王爺迎進府中,正要吩咐手下人端茶倒水,就聽瑞王的隨從開口道:“大人不必忙,我們來就好。”

    隨從們行動迅速,先擦了桌椅供瑞王坐下,又掏出自備的茶葉和茶具,烹茶倒茶,按肩揉腿,好不忙碌。

    京兆尹眉頭跳了跳。

    “大人請,”瑞王季瀾很大方地和他分享這京都官員一年俸祿都買不來一兩的茶葉,“對了,大人姓什么?”

    京兆尹眼皮也跳了跳:“回殿下,敝姓鄒。”

    “哦,原來是鄒大人,幸會,”季瀾收起折扇放在一邊,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本王來此,也沒什么要事,主要是近日大軍圍城,城門關閉多日,實在很影響本王的生活哪。”

    鄒大人早就猜到他是為此而來,腦子里斟酌已久的說辭還沒到嘴邊,就聽對方又道:“封城前本王答應了和朱家二公子去打馬球,這一連多日,誰也出城不得,本王被困在這晏安城里,快要憋出病來了。”

    鄒大人:“…………”

    城內百姓都快吃不上飯了,這位王爺想的居然是封城耽誤他出城打馬球。

    “大人可有什么對策,這城門還要關到幾時?”

    “呃,這……”鄒大人為難道,“這皇帝不發話,下官也沒什么辦法啊,不如煩請殿下進宮一趟,問問陛下,這困城之危究竟該如何解?”

    “但凡皇兄肯見我,我還會來找大人嗎,”季瀾嘆了口氣,“這些天想要進宮面圣的臣子一茬接著一茬,可陛下一個都不見,本王也是無可奈何,才來這京兆府的。”

    “這……”鄒大人額頭的汗越出越多了,“興許……陛下正在想辦法,要么就請殿下再多等幾日?”

    “就算我等得,這城里的其他人又還等得嗎?”季瀾唇邊的笑意忽然淡去,“大人,當斷則斷,我知大人身在這個位置,需八面玲瓏才能明哲保身,不卷入任何黨爭,也不與任何人為敵,但而今大軍圍城,皇兄大勢已去,大人若再不及時做出選擇,恐城破之日,第一個被獻祭的就是你這京兆府尹啊。”

    鄒大人驀地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認識瑞王也有多年了,還從沒聽他談論過關于朝堂局勢的話題,瑞王平素里只顧享樂,對這些東西毫不過問,今日竟然……

    “當然了,這些其實跟我沒什么關系,”季瀾展開折扇搖了搖,“我與那祁雁也算有過幾面之緣,想必他不會對我一個游手好閑的王爺痛下殺手,有我在,季雍皇室血脈尚未斷絕,他這個皇帝也能當得輕松些,我相信祁雁是個聰明人,你說呢,鄒大人?”

    鄒大人看著他笑瞇瞇的表情,從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覺得這位瑞王長得像個狐貍。

    瑞王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皇帝大勢已去,改朝換代就在眼前,并且新帝十有八九就是祁雁。

    如果是以前,鄒大人是萬萬不信的,也萬萬不能做出任何悖逆皇帝的舉動,可事到如今,皇帝閉門不出,不見朝臣,對京中混亂不聞不問,讓人實在沒辦法再對他寄予希望。

    這皇帝……該不會是想拉整個晏安城給他陪葬吧。

    以季淵的性子,還真做得出來。

    鄒大人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思緒電轉:“就算我有意助殿下一臂之力,這城中禁軍卻不肯哪,禁軍只奉陛下之命行事,我這個京兆尹,實在沒有話語權。”

    “大人莫要妄自菲薄,這京中治安由京兆府、禁軍金鷹衛、左右巡三方共同管理,左右巡隸屬御史臺,好巧不巧,和我約好去打馬球的朱二公子,正是御史大夫家備受寵愛的小兒子,再加上京兆尹大人您,以及本王,您說這個面子,禁軍賣是不賣?”

    鄒大人:“……”

    這瑞王殿下看似玩世不恭,卻對京中局勢了如指掌,將御史大夫家沒腦子的小公子拉入彀中,又借此來說服他這個京兆尹,看來他們全都小看了瑞王,此人當真深不可測,一直以來,都不過是在隱藏實力罷了。

    若非如此,早就死在了季淵手里。

    “大人若是決定好了,就陪我走一趟吧,可別讓朱二公子等太久。”

    鄒大人賠著笑臉:“是,是……都聽殿下的。”

    兩人離開京兆府,各自上了馬車,向城門而去,不多時,又有一輛馬車靠上來,與他們并駕齊驅,車簾拉開,有人從里面探出頭來,沖著季瀾的車駕吹了聲口哨:“瀾哥,你還真把府尹給綁來了?”

    季瀾也撩開車簾,對那人道:“怎么能叫綁呢,這叫‘請’,府尹大人可是心甘情愿幫我們的。”

    鄒大人汗流浹背,暗自叫苦。

    馬車很快抵達了城門,果不其然被鎮守的禁軍攔下:“站住!陛下有令,城門封鎖,不得出城!”

    “嘿,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攔我?!”朱二公子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囂張道,“你知道我爹是誰嗎?我爹是御史大夫朱成功!識相的就給小爺滾開!”

    “這……”那禁軍守衛一聽來人大名,態度不禁放緩了些,“原來是朱小公子,不是下官不愿放小公子離去,實在是大軍圍城,這城門開不得!還請小公子通融通融,再忍耐幾天。”

    “幾天幾天,小爺都忍了幾個幾天了!”朱二公子怒道,“大軍圍城又如何,姓祁的敢傷小爺一根毫毛嗎!你們趕緊給我讓開,小爺今天務必、一定要和瑞王殿下出城去打馬球!”

    那守衛大驚:“瑞、瑞王?”

    這時,季瀾才從馬車上下來,對他道:“本王無意為難你們,若你做不了決定,那就去請你們的大將軍來吧。”

    那禁軍一聽,如蒙大赦:“是,下官這就去!”

    大將軍很快趕來——如今城內禁軍只剩不到兩萬,已無人可用的禁軍換將比翻書還快,現在掌管金鷹衛的大將軍竟是個比瑞王還年輕的生面孔,才上任幾天,哪里見過這種陣仗,一時左右搖擺,拿不定主意。

    瑞王都下車了,京兆尹也不能躲在旁邊看戲,他好聲好氣地勸道:“而今晏安困城已久,糧價竟已漲到百文一斤,連京兆府都三天沒吃上蔬菜了,再這樣下去,你我如何活,城中百姓如何活啊?”

    大將軍面露難色:“可陛下有命……”

    “唉,”鄒大人嘆了口氣,“大將軍,您有多少日沒見過陛下了?”

    “這……自封城日起,就再沒見過。”

    “那不就結了,陛下儼然已經不想管城中百姓死活!聽聞近日已有民眾餓死,尸首也無處掩埋,只能草草用席子裹了,露天擺放,風吹日曬,臭不可聞!而今夏天將至,尸體腐爛迅速,若是再過幾天,死得人更多了,蚊蠅滿城,恐瘟疫橫行啊!晏安城人口百萬,這疫病一鬧起來,別說百姓,便是你我也難逃一死,到時候這巍巍國都,恐成人間煉獄!”

    大將軍內心劇烈掙扎:“可而今大軍圍城,這城門一開,晏安必陷!”

    “大將軍,您還不懂嗎?”鄒大人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已是老淚縱橫,“陛下已棄民眾于不顧,如此殘暴昏庸之人,怎堪當人君?!皇帝不仁,難道我們還要對他持節守義?!”

    大將軍:“這……”

    三人爭執期間,已有不少百姓被這邊的動靜吸引,接二連三走上街頭,往城門方向而來。

    饑腸轆轆的人們自發地聚集起來,他們手無寸鐵,在兵甲齊備的禁軍面前似乎不堪一擊。

    “大將軍,快做決定吧!”鄒大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晏安百萬人口,餓死之前,必將起義,僅憑城里剩下的這點禁軍,又如何攔得住啊?”

    已有百姓走上前來,靠近了他們的車駕,不知是誰先開口:“開城門!”

    眾人回頭望去,只見大街小巷間人頭攢動,吶喊之聲一呼百應:“開城門!開城門!!”

    晏安百姓紛紛向城門聚集,他們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神情或絕望,或憤慨,但不論他們身份為何,家住何處,此刻都不約而同地攥著拳頭,高聲疾呼,城門之內沸反盈天。

    “夠了!別再上前了!”大將軍拔出刀來,大聲喝止,“城門一開,叛軍進城,沒人能保護你們的安全!”

    他的聲音淹沒在鼎沸人聲里,完全無人在意,只剩一聲高過一聲的:“開城門——!!”

    群情激憤,禁軍已無力維持秩序,大將軍轉過身:“開城投降,速速開城投降!”

    城樓之上豎起白旗,守衛們移開了拒馬,開始合力打開沉重的城門。

    季瀾回到馬車上,對朱家二公子道:“賢弟,可敢與我一起,做第一個出城的人?”

    “有何不敢?!”朱二公子也跳上馬車,“這天底下就沒有小爺不敢的事!”

    他說著吩咐車夫:“聽好了,小爺要和瑞王殿下一起出城,不準有任何一人搶在我們前面,否則的話,小爺砍了你們的腦袋!”

    城門緩緩開啟,車夫一揮馬鞭:“駕!”

    城外。

    探子第一時間發現了晏安城的異動,祁雁親率人馬來到城下,只見城樓之上白旗高懸。

    城門緩緩打開了一條縫,魏然高聲道:“弓箭手準備!”

    雖然可能性不大,但還是要提防這是敵軍詐降之計。

    數不清的箭矢對準了城門方向,緊閉多日的晏安城門終于再次開啟,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輛奢華至極的馬車。

    馬車不緊不慢地自城門而出,箭矢的瞄準方向也隨之移動,緊隨其后的還有另一輛馬車,有人從車窗探出頭來:“還真刺激啊!瑞王殿下,你是這個!”

    他沖前車比著大拇指,高喊道:“打馬球去嘍!”

    季瀾伸手挑開車簾,看了看后方興奮雀躍的朱二公子,又將視線投向遠處,遙遙和祁雁他們目光相接。

    游刃有余的笑意掛在臉上,像只得逞的狐貍。

    魏然:“將軍!他們……”

    “放他們走,”祁雁看著那輛馬車,一直目送他們離去,“明秋,那可是你家殿下的車駕?”

    明秋頷首:“是。”

    祁雁:“殿下就這般出城,隨從也沒有,太不安全,你們幾個跟上去,天黑之前,護送殿下回來。”

    幾個士兵騎上馬,追著瑞王的車駕而去。

    魏然抬手比了個“停”的手勢,弓箭手們紛紛放下了弓箭,步兵持刀上前,威懾蠢蠢欲動想要出城的百姓。

    苗霜的視線還停留在瑞王消失的方向,皺了皺眉:“此人……”

    “怎么了,夫人?”

    “沒什么。”

    匆匆一瞥間,莫名覺得那人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見過。

    或許是看錯了。

    祁雁沒再追問,高聲道:“敵軍已降,諸位,隨我進城!”

    第119章 第 119 章 夫人可別趁我不在偷偷……

    天慶八年, 四月初十,晏安困城十日,彈盡糧絕, 開城投降。

    祁雁手下兵力迅速控制了城樓,所有禁軍跪地受縛, 等待發落。

    民眾們退至兩側,讓出道路供大軍通行, 祁雁騎著高頭大馬,俯看城中百姓萬千。

    猶記得他被一紙詔書發配黔地,離京時遭到百姓夾道“送行”,辱罵之聲不絕于耳。

    人們罵他亂臣賊子,今日,他還就真當了這個亂臣賊子,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舊時人們拿爛菜葉子和臭雞蛋砸他的車馬,而今, 卻是連爛菜葉子和臭雞蛋也要搶而食之,不過十日圍城, 高傲的帝都人民便低下了他們的頭顱,跪在道路兩側,瑟瑟如驚弓之鳥。

    祁雁收回視線。

    祁雁的兵馬自西門入,范陽河東的兵馬自東門入,兩撥人馬在皇宮門前狹路相逢,兩相遙望, 皆駐足不前。

    “我就不隨你進宮了。”苗霜開口道。

    “為何?”

    “季淵身上有蠱王血,雖然我也不能確定影響范圍有多遠,但我離他越近, 影響就越深是肯定的,我若進了皇宮,只會給你添亂。”苗霜道。

    祁雁還記得他命蠱反噬時的樣子,自然也不忍心讓他再承受一次,點點頭道:“那等我斬了季淵,再來接夫人進宮。”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往宮門而去,又有些不太放心:“夫人可別趁我不在偷偷溜走。”

    苗霜一哂:“這城里城外到處都是你的人,我能跑到哪去?放心吧,就算要跑也不是現在,我還得替你會會對面那兩位。”

    祁雁嚴肅起來:“什么時候也不行。”

    苗霜擺了擺手,示意他趕緊去干正事,一夾馬腹,望向對面的人:“兩位,何不上前一敘?”

    祁雁帶了人馬進宮,負責守衛宮門的禁軍已被制服,陸暄坐在馬背上,沖身邊人道:“張兄,怎么不隨祁將軍一起進去?帝王之位唾手可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張晉連連擺手:“不敢不敢!陸兄弟莫要折煞我了!”

    陸暄這才策馬上前來,上上下下打量著苗霜:“你就是那位傳說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苗疆大巫?白發赤眸……這模樣還真是讓人一眼難忘。”

    “活死人肉白骨不敢保證,但毒死人化白骨是信手拈來,怎么,陸大人想試試?”

    “哦呦,好嚇人呢,”陸暄嘖嘖稱奇,“我和祁雁也算舊識,怎么不知道他好這口?”

    “我也不曾聽聞,范陽節度使酷愛三顧茅廬。”

    兩匹馬就在原地繞起圈來,馬背上的兩人誰也不肯退讓,一旁的張晉看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情況這是?”

    苗霜:“姓祁的將死時,要把一切都托付給你們范陽,今日我倒要看看你們范陽究竟有什么資本讓他如此信任,遠隔數千里卻能打配合,你這白衣幕僚,有何過人之處?”

    “什么將死?托付什么?”陸暄疑惑了下,“大巫說話怎的如此難懂,莫非是陸某智力不足,不配和大巫同臺共語?”

    張晉:“……”

    他身后的隨行隊伍里,一個獨臂士兵正一言難盡。

    大巫說的那封“遺書”,到現在還在他手里,沒能送得出去,他又不知道藏在哪里安全,只好一直帶在身上。

    姜茂離開隊列,快步上前:“兩位大人,不如屬下給二位訂下酒樓,邊吃邊聊。”

    苗霜和陸暄同時向他看來,看清他是誰以后,苗霜道:“你還活著啊。”

    姜茂:“……”

    “那好吧,看在你平安無恙的份上,就聽你的。”

    陸暄:“我也有些餓了,第一次來京都,不認路,前面帶路吧。”

    戰場莫名其妙從宮門轉移到了酒樓,張晉還是一頭霧水,只得帶人在后面跟著。

    姜茂幫他們訂了城里最好的酒樓——之前晏安封城多日,酒樓也早關門了,現在掌柜的掌廚的跑堂的又被強行從家里抓來,被迫開張,連菜都是大軍剛從城外帶進來的。

    酒樓里一干人等頭大如斗,用僅有的肉菜做了一頓看上去還算豐盛的午飯,掌柜的親自侍候:“幾位大人,請慢用。”

    苗霜掃了一眼那菜色,已是皺起眉頭:“一點辣都沒有,這菜如何吃?”

    陸暄大驚:“若是加了辣椒,這菜如何吃?”

    掌柜的:“呃……”

    只有張晉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里品嘗:“我覺得還不錯啊。”

    兩道視線冷冷看向他。

    張晉莫名其妙:“我又說錯什么了?你們看我做什么?”

    掌柜的偷偷擦了擦額頭冷汗:“幾位大人,小店……暫時沒有辣椒,不過若是大人需要,小店馬上引進!等下次大人再來,小店一定為大人奉上讓您滿意的菜!”

    苗霜也懶得刁難一個酒樓掌柜,擺擺手道:“這不需要你了,你下去吧。”

    “是,是。”

    掌柜的如蒙大赦,一溜煙地跑了,陸暄也屏退了閑雜人等,現場只剩下苗陸張姜四人。

    姜茂也打算溜走,卻被苗霜叫住:“你留下。”

    姜茂只得停步。

    “如果我沒記錯,祁雁那封遺書是交給了你,拿出來。”苗霜道。

    姜茂轉過身,在衣服里摸了又摸,才摸出那張已經折成一點點大的信紙,交到苗霜手里:“都過去這么久了,大巫還記得。”

    苗霜將信紙展開,推給陸暄:“上面都寫了什么?念。”

    陸暄翻了個白眼:“你讓我念我就念?”

    苗霜瞇了瞇眼:“你剛剛喝的酒里,我已經下了毒,若想得到解藥,念。”

    陸暄:“……”

    正在喝酒的張晉:“噗——”

    一口酒全噴了出來,嗆了個昏天黑地。

    “……識時務者為俊杰,”陸暄拿起信紙,開始念,“子昭兄,見字如晤:兄近來可好?一別經年……”

    “沒讓你念這個,”苗霜打斷他,“念密文。”

    陸暄瞥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張晉。

    苗霜一抬手:“他現在聽不見了,念吧。”

    張晉茫然道:“啥?”

    陸暄將那封信從頭到尾閱讀了一遍,神色漸漸沉重:“這還真是遺書,你們這段時間到底經歷了什么,他真被南照奸細暗殺了?”

    “自然沒有,但祁雁差點死了是真,別問那么多了,快念。”

    張晉:“你們怎么光張嘴,不出聲啊?哎?喂?”

    陸暄沒搭理他,給苗霜念了信,而后冷笑道:“姓祁的也真會給人找事,陸家的確欠他祁家人情不假,但幫他也得看事大事小,范陽雖兵力眾多,可若想孤軍取關中,卻沒那么容易,還有河東這個墻頭草,禁軍勢眾,他們自然要幫禁軍。”

    張晉:“喂!是我聾了,還是你們啞了?”

    苗霜不耐煩地一抬手:“吵死了。”

    這回張晉只能光張嘴不出聲了,陸暄撇下信紙:“再給我幾年時間或許能行,但狄歷恐怕等不了那么久,更何況皇帝那位子又不是誰都想坐,如今的大雍就是個爛攤子,我們范陽并不想接手。”

    苗霜:“還有呢?”

    “還有什么?”

    “信里就只有這些內容,沒別的了?”

    “不然你還想要什么?”

    苗霜從袖中摸出一個瓶子,笑吟吟道:“解藥。”

    “……”陸暄只得又把信紙撿回來,不情不愿道,“他還說,若實在不能成事,就讓我們想辦法保住苗疆大巫和他的族人,祁雁時運不濟,沒能保護天下蒼生,甚至護不住枕邊人……跟我扯這些干什么?”

    他一臉嫌棄地把信紙撇開,沖苗霜伸手:“信我念完了,解藥。”

    苗霜看上去心情甚好,笑瞇瞇道:“沒在酒里下毒,這是瀉藥。”

    陸暄:“…………”

    苗霜隨手解開了張晉身上的毒,將手里的藥瓶遞給他:“解藥拿好。”

    張晉終于又能聽見,又能說話了,驚魂甫定地拍了拍胸口,也不疑有他,急忙將那瓶“解藥”干了。

    陸暄起身就走。

    “怎么走了?”張晉問道,“飯不吃了?”

    “不吃了,急著回去交差,出來得太久,某個人要發癲了,要吃你自己吃。”

    張晉急忙扒拉完碗里的飯,起身追上他:“那也好歹等到祁雁回來再走吧?要是他真稱了帝,咱們好討點賞賜,這一路消耗的軍糧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要是他不小心死在了季淵手里,咱還能撿個漏不是。”

    陸暄一陣無語:“跟你這種蠢人真是沒話好講。”

    他回過頭,最后對苗霜道:“記得幫我轉告祁雁,陸家欠他們祁家的人情已經還清,自此以后,兩不相欠。”

    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上,張晉的聲音漸遠:“我這肚子怎么突然有點疼……”

    苗霜挑了挑眉,看著這一桌菜,還是沒動筷子,只將桌上的信紙收走了,對姜茂道:“過來吃飯。”

    姜茂沉默地坐在他對面,聽話地開始吃飯。

    吃了一會兒,他又抬頭:“大巫不吃嗎?”

    “不愛吃。”

    “可這么多我一個人也吃不完,要不……我叫幾個兄弟上來一起吃?”

    “隨你。”

    姜茂叫了人上樓吃飯,苗霜則站在窗邊,向遠處眺望。

    這家酒樓不愧是城中最好的酒樓,位置相當優越,從此處遠望,皇宮的輪廓若隱若現。

    就在這里等祁雁回來吧。

    第120章 第 120 章 殺真龍,成天子。……

    祁雁帶著人殺進了皇宮, 和宮內僅剩的禁軍短兵相接,晏安已降,城門已破, 這最后一道防線也已經沒什么斗志可言,而祁雁帶來的人正是士氣高漲, 一路勢不可擋,殺人如同砍瓜切菜。

    太監宮女嚇得四處逃竄, 祁雁并無意傷及無辜,只叫手下人威嚇警示,高喊投降不殺。

    瑟瑟發抖的人們跪了一地,祁雁踩著染血的青石路,來到他們跟前,問道:“季淵現在何處?”

    手里剛砍過人的刀還在滴血,跪在地上的人們大多噤若寒蟬,只有個小太監顫顫巍巍地伸出手,為他指明方向:“在、在蓬萊池喂、喂魚……”

    祁雁瞇了瞇眼。

    這種時候了, 季淵居然還有心情喂魚。

    他一招手,一隊人便尾隨他往蓬萊池而去, 而今正值春夏之交,蓬萊池正是綠意盎然,任憑外界如何血雨腥風,這里依然是一片祥和寧靜。

    湖中假山嶙峋,怪石奇景間流水潺潺,亭臺水榭, 回廊拱橋,碧波綠水間倒映著柔荑嫩柳,美不勝收。

    許多尾錦鯉正聚集爭搶, 季淵站在橋上,毫不吝嗇地往水里撒去魚食。

    祁雁來到他身后。

    只見那些錦鯉個個被喂得膘肥體壯,憨態可掬,晏安城內已有人餓死,這些皇宮里的錦鯉卻腹脹如鼓。

    “祁雁啊,”季淵一邊喂魚,一邊頭也不回地說,“你為何總是陰魂不散?夜夜在夢里對朕糾纏不休,而今甚至敢在白天出現,究竟想要朕如何?”

    “陛下心里有鬼,才會在夜里見鬼,”祁雁順著臺階一步步走上橋,拿過他手里的魚食,“再喂,這些魚就要撐死了。”

    “……”季淵終于回過頭來,看向那張讓他恨之入骨的臉,怨毒和憤怒令他面目扭曲,“這是朕的魚,朕想喂就喂,你是朕的將,朕想殺就殺!朕殺你一次不得,殺你兩次不得——事不過三!”

    他說著,猛地拔出腰間佩劍,架在了祁雁脖子上。

    祁雁隨手用刀柄撥開了他的劍尖,緩緩下壓:“劍乃君子器,陛下不配用。”

    內力凝聚于刀身,這輕輕一撥竟重逾千斤,季淵拼盡全力也無法再讓劍尖抬起分毫,佩劍在手中劇烈顫抖,終于無力垂下。

    季淵眉間抽跳,已是怒不可遏,祁雁卻并不看他,只望向水中還未散去的錦鯉:“幾條魚,賤畜耳,幾個百姓,賤民耳,幾位將領,賤官耳,陛下自以為萬人之上,九五之尊,生殺予奪,可隨意處置任何人任何物,卻不知,若無賤畜,何以為食?若無賤民,何以為天下?若無賤官,何以治家國?!”

    他說著,忽然向季淵看來,那漆黑眼眸深不見底,冷峻眉目凜冽如霜,逼人的壓迫感讓人遍體生寒。

    季淵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先有民,后有君,”祁雁再次向他逼近,“民為重,君為輕,陛下既心無百姓,又何得百姓愛戴?既心無朝臣,又何令朝臣忠君?陛下所圖謀不過一把龍椅,一身龍袍,可若陛下脫下這身龍袍,又與賤民何異?”

    “你……你……!”季淵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指向他鼻子的手顫抖不已,“荒唐!朕是皇帝,朕是真龍天子!”

    “真龍天子又如何?”祁雁微微笑了,他緩緩拔刀出鞘,刀刃劃向季淵價值連城的龍袍,“祁雁這些年所殺之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難道真龍天子殺起來比兵強馬壯的狄歷人更難些?若是,我就認可陛下比賤民更尊貴,若否……”

    刀刃自季淵襟前輕輕劃過,季淵持劍去擋,手中之劍竟斷作兩截。

    他忽然感覺胸前一涼,低頭看去,只見襟前繡著的盤龍被一斬兩半。

    緊接著,他從那破損的龍袍中看到了一抹紅,那紅色順著刀痕一線滲出,迅速蔓延,直至噴薄如泉涌。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從身體里流出的血,引以為傲的武藝在祁雁面前竟然不堪一擊,那條被血染紅的金龍便這樣踉蹌著向后倒去,于石橋之上轟然墜落。

    真龍砸進池水,驚起漣漪無數,游魚倉皇逃竄,鮮血染紅碧波。

    祁雁站在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水中翻騰的魚,笑道:“看來陛下,確與賤民無異哪。”

    生機盎然的蓬萊池一片死寂。

    跪在地上的太監宮女無人敢抬頭,無人敢開口,禁軍的尸體橫在路上,皇帝的尸體沉在水中,金碧輝煌的皇宮似成人間煉獄,而那位剛從煉獄里爬上來的惡鬼正在尸山血海間穿行,衣袍擦過尸體,不慎沾上血跡亦渾然不覺,長刀上幾滴鮮血滑落,那刀刃仍雪亮如新。

    他還刀入鞘,環顧四野:“還愣著干什么,這宮內如此凌亂,難道要朕親自收拾?”

    太監宮女們齊齊一抖,匆忙起身開始打理戰場,有些人竟已跪軟了腿,站不起來。

    祁雁吩咐手下人去幫忙搬運尸體,自己則走向跪在不遠處的人,那人已跪了許久,兩個士兵正守在他左右兩側,其中一個上前來,沖他抱拳:“將軍,不……陛下,此人是季淵的貼身內侍,他說他叫……青書。”

    祁雁停在青書面前,那太監看上去二十四五,相比年老體衰的祝公公自然是俊秀無比,早就聽聞季淵好男色,即位至今八年不立后,不納妃,也無子嗣,后宮男寵成群,喜歡了今日寵幸,不喜歡了明日殺,換人比翻書還快。

    這太監……

    青書跪在地上,并不開口,也不抬頭,祁雁注視他良久,對身邊護衛道:“你們先退下。”

    “是。”

    屏退了左右,祁雁在那太監面前蹲身:“你就是瑞王在宮中的內應?”

    太監一語不發。

    “為何不說話?”祁雁不解,“你若求情,我便放你一命,此番我能順利進京,瑞王幫助良多,你既是他的人,我也不會為難你。”

    青書仍未抬頭,而是一叩至地:“范青書以色侍君,承歡獻媚,欺君罔上,為虎作倀,罄竹難書,但求速死!”

    祁雁愣了一下:“范青書?”

    這個名字……他有印象,不過也只是略有耳聞。

    他不太確定道:“你莫非是……那位十七歲高中探花的探花郎,范青書?”

    青書并未回答。

    他這反應更加坐實了祁雁的猜測,他不禁有些愕然,因為那位少年探花郎,應該早已死了才對。

    那是季淵即位后第一屆科舉,也是他在位期間唯一的一屆,皇帝欽點的探花,卻又親自撤了,原因是有人揭發科考中有人作弊,而那位作弊的學子正是范青書。

    當時科考舞弊風波鬧得沸沸揚揚,牽連甚廣,負責主持科考的吏部一眾官員皆被革職,至于作弊者本人范青書更是讓龍顏大怒,杖責之后不治身亡。

    今日卻告訴他,范青書……還活著?

    并且凈身入了宮,成了季淵的貼身內侍?

    ……何其荒唐。

    祁雁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季淵一定是在殿試時看到了范青書的容貌,想將他留在身邊,可既點探花,日后自是一路晉升平步青云,季淵需要的不是滿腹經綸的臣子,而是能供他褻玩的男寵。

    至于科舉本身,也不過是他排除異己的工具,所有中舉者九成為內定,而范青書只是個偏遠縣城靠真才實學考進來的窮酸學子,怎樣拿捏他全看皇帝心情,皇帝說他作弊,他就是作弊,既能讓他假死收進后宮供自己玩樂,又能借此機會大做文章,換血京中官員,翦除異黨,何樂不為?

    人命輕賤如草芥,范青書本人境遇如何,誰又會在意。

    祁雁沉默半晌,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許久才道:“你……”

    “奴婢沖撞龍顏,罪無可赦,但求速死!”范青書沖他磕頭,額頭一下下磕在青石地面上,很快便磕出了血跡,“求陛下賜死,賜奴婢凌遲腰斬,死無全尸,扔進荒山野狗分食!”

    “……你這又是何苦?”祁雁向他伸手,強行將他扶了起來,想說些安慰的話,卻又找不出一字半句。

    還是只得道:“來人,扶他下去休息。”

    范青書突然抬頭,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已是雙目赤紅:“求陛下賜死!家母因奴婢科舉作弊,椎心泣血,懸梁自盡!家父遭鄰里唾罵,擊鼓鳴冤,卻被官府杖責之后丟出門外,病死街頭!奴婢已無顏茍活于世,日日承歡帝榻,只待昏君身死,新帝當立,便于九泉之下向父母謝罪!”

    他說著,竟然來搶祁雁的刀,祁雁當機立斷,直接點了他的穴道。

    兩個士兵上前來,直接將范青書扛起,找地方安置他,范青書死死瞪向祁雁的方向,脖子上青筋暴起,目眥欲裂:“陛下!為何不殺?!”

    嘶喊聲漸漸遠離,祁雁背過身去,不愿再看。

    手下的士兵見了這一幕,也有些目不忍視,許久才開口問:“您……為何不成全他算了?”

    祁雁看了他一眼。

    對方立刻低下頭去:“屬下多嘴。”

    “該死的是季淵,而不是他,”祁雁嘆了口氣,“早知道季淵行事荒唐,沒想到竟荒唐至此,也是讓我大開眼界。”

    “那……咱們現在該干什么?”

    “事已至此,”祁雁抬腳向前走去,“先去找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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