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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 121 章 夫人在特意等我?

    祁雁離開皇宮, 先找地方換了身衣服,清理干凈身上所有的血跡,重新束了頭發, 向手下人問清楚苗霜的所在,一路往酒樓而來。

    之前跟隨苗霜一起行動的士兵中正有兩人在酒樓門口站崗, 祁雁問其中一人道:“大巫可還在?”

    “回將軍,大巫一直在樓上等您。”

    聽到這話, 祁雁不禁放心下來,唇邊也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點笑意,他按捺著雀躍的心情快步上樓,就看到——

    本該安靜的酒樓二樓正人滿為患,所有的桌子都被他手下的士兵占領了,人手一把葉子大小的紙片,正玩得不亦樂乎。

    離樓梯最近的人率先發現了祁雁的身影,猛地站起身來,把葉子牌藏到身后, 一抬頭一挺腰:“將軍!”

    這一聲“將軍”驚動了所有人,士兵們手忙腳亂地收起了打到一半的葉子牌, 集體起身,個個站得板正筆直,裝作無事發生。

    不知是誰太過慌張,不慎將幾張葉子牌掉落在地。

    祁雁彎腰撿起那幾張畫著小人和字的紙片,環視眾人:“讓你們保護大巫的安全,你們就在這里給我玩這個?”

    “這……大巫好像也不需要我們保護啊, ”一個士兵小聲說,“我們這一屋子的人,在大巫手下活不過半刻鐘吧。”

    “還敢頂嘴?!”

    那士兵立刻低下頭去。

    正抱著胳膊縮在角落, 已經快要睡著的苗霜聽到動靜,打著哈欠蘇醒過來:“行了,還不是你去得太久,你手底下的人纏著我問東問西,把我問煩了,才尋了些葉子牌給他們解悶取樂。”

    他說著站起身來,把捏在手里的一把葉子牌扔在桌上:“這小小紙片在京中風靡一時,確有幾分樂子。”

    一聽到葉子牌是苗霜尋來的,祁雁的態度立刻緩和下來,把那幾張紙片還給了手下士兵:“閑時解悶尚可,切莫玩物喪志,否則,軍法伺候——還不快滾?”

    士兵們一窩蜂地跑了,苗霜看著某個朝他走近的人,從頭到尾將他打量了一遍,挑了挑眉:“我記得將軍進宮前穿的不是這身衣服吧,怎么還特意換了一身行頭來見我?哦,不對,或許該改口叫你‘陛下’?”

    “倒也不必,”祁雁停在他跟前,“殺了人,身上難免沾血,何況還是季淵的血,想必夫人不喜,便換了。”

    頓了頓,又問:“季淵已死,蠱王血可解?”

    苗霜招出袖子里的白蛇,白蛇在他掌心吐了吐信子。

    他道:“小白說,它已經感覺不到壓制存在了。”

    “那便好,”祁雁松了口氣,“夫人等我良久,可吃飯了?”

    “還沒。”

    “那一起吃如何?”

    “好啊。”

    祁雁叫來店家,讓店家又準備了一桌酒菜,姜茂站在一旁,看著苗霜神色自若地夾著盤子里依然沒有半顆辣椒的菜,沉默。

    所以,根本不是不能吃完全不辣的食物,是只看和誰一起吃對嗎?

    究竟要不要把“遺書”內容已經被大巫知道的事告訴將軍呢……

    要不還是算了吧,總覺得剛剛大巫還挺高興的,還是不要去打攪他們的興致……

    或許是視線停留的時間太長,祁雁抬起頭,疑惑地向他看來:“怎么?”

    “……沒什么,”姜茂迅速回神,“只是想問將軍,怎么不見趙戎?”

    “他回塞北了,你不知道?”

    姜茂愣了一下:“不知。”

    “是我疏忽了,竟忘記告訴你,”祁雁將前因后果向他轉述了一遍,“他不在,你好像很失望?”

    姜茂眼神躲閃:“也沒有,只是多日不見……我還以為他跟著您進宮了。”

    祁雁笑了笑:“等京中事了,你便傳信給他,問問他今后打算,你二人是想回雁歸軍,還是留在京中,自行決定吧。”

    “好。”

    “怎么一直站著,不過來一起吃飯?”祁雁又問。

    “我吃過了,”姜茂如實作答,“中午請那位陸大人和張大人吃飯,大巫說菜色不合口味,沒吃,陸大人也沒吃,我便叫了幾個兄弟把飯菜吃完了。”

    “哦?”祁雁看向苗霜,“那現在的菜色合口味了?”

    苗霜停頓下來的筷子:“……”

    “似乎和中午沒什么差別。”姜茂道。

    苗霜轉頭看向他,露出和善的微笑。

    姜茂迅速別開臉,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他都幫他隱瞞遺書的事了,還不準他說這個嗎。

    “那看來,夫人是特意在等我吃飯了?”祁雁唇角微翹,幫他滿上了酒,“是為夫之過,去得太久,竟讓夫人餓肚子,實在該罰。”

    “你知道就好,”苗霜道,“那就罰你自飲三杯。”

    祁雁還真的連干了三杯酒,苗霜看著他,感覺他現在應該心情不錯,畢竟剛剛手刃完仇人,大仇得報,昏君已死,這隱瞞籠罩的大雍也該迎來轉機了。

    雖然后續的爛攤子還有一大堆,但眼下還是先享受這難得的清閑吧。

    “對了,”祁雁終于想起什么來,“陸暄呢?”

    “把他打發走了,”苗霜言簡意賅,“范陽和河東的兵馬應該很快就會離開,大雍換帝的消息過不了多久就會傳到敵國耳朵里,他們也得早些回去,以防不測才行。”

    “他還讓我轉告你,人情已經還清,從此以后陸家祁家兩不相欠。”苗霜又道。

    祁雁點了點頭:“范陽陸氏雖心高氣傲,卻是重情重義之人,父輩之間的恩情,他們竟惦念至今。”

    說起這個,苗霜不禁有些好奇:“什么恩情能讓人不惜冒著謀逆的風險來幫你?你爹救了他爹的命?”

    祁雁笑了下。

    苗霜:“……”

    隨口一猜,居然還真猜中了。

    “陸暄其實很不喜歡上戰場,因為他父親就差點死在戰場上,那年狄歷孤注一擲,伙同庫莫奚向河北道發起進攻,試圖繞過關內入侵中原,范陽傷亡慘重,我父親親自率兵前往支援,阻截狄歷主力,又派出一支兵馬包抄他們后方,這才逼得狄歷退兵。”

    他臉上的笑容忽而淡下來:“時過境遷,長輩們早已不在了,只剩下我們這些小輩。”

    “好了,別提姓陸的了,不想聽。”苗霜道。

    祁雁迅速收拾好了情緒:“好,那不說,我盡快給河東河北兩道安排些賞賜,也不能讓他們白來一趟,從此以后,大抵是難有往來了。”

    “嗯。”

    兩人在酒樓吃完了飯,天色漸晚,才開城門的晏安城內還是一片忙碌,想必京兆尹鄒大人是要徹夜加班了。

    禁軍正在街頭巡邏,維持城內治安,當然,這些禁軍已經不是季淵的禁軍,而且祁雁的禁軍。

    這段時間,各地送到晏安的糧食運不進城,都被圍城的大軍買下,現在這些多出來的糧食又分發給城中百姓,暫解京都缺糧之危。

    兩人正漫步在晏安街頭,看著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人們,忽有傳信的手下靠上前來,壓低聲音道:“將軍,瑞王和御史大夫家的二公子打完馬球回城了,兩人在城門分別,已各自回府。”

    “知道了。”祁雁道。

    那人轉過身,很快又混跡進人流當中,不見了蹤影。

    “夫人,陪我走一趟瑞王府?”祁雁問。

    苗霜點了點頭。

    他也對這個瑞王有些好奇,總有種奇怪的直覺告訴他,他們好像在哪里見過。

    兩人一邊飯后消食,一邊溜達到了瑞王府,晏安城的道路修得是四通八達,橫平豎直,祁雁離京之前一直待在將軍府里,行動不便,也沒法出門,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在晏安街頭漫步了。

    太陽還沒落山,瑞王府已經是燈火通明,舞樂之聲隱隱傳來——看來這位瑞王殿下的享樂生活是一天十二時辰從不間斷的。

    祁雁兩人報上身份,家丁速去通稟,很快,瑞王便親自迎了出來。

    “原來是祁將軍,快請快請,”季瀾輕搖折扇,把他們迎進了府中,“不知兩位造訪,瀾有失遠迎,還望將軍、大巫恕罪。”

    苗霜瞄了他一眼。

    近距離細看,只覺得這位瑞王更像個狐貍了,長得雖好,卻實在是媚骨天成,頗有藍顏禍水的氣質。

    “殿下和季淵不是一母所出吧?”苗霜問。

    “自然不是,”季瀾請他們到了正堂,府中舞姬正魚貫退出,奏樂聲停,仆從麻利地奉上上好的茶,“我若是皇兄……先帝胞弟,恐難茍活至今哪——陛下請,大巫請。”

    在門口還是將軍,這會兒又成陛下了,祁雁并未糾正他的稱呼:“季淵已死的消息,應該還沒在城中傳開。”

    “今日不死,也是明日,明日不死,最多后日,這一聲‘先帝’遲早要叫,早些晚些,卻也無甚影響哪。”

    祁雁:“殿下好像完全不在意他的死活,但我怎么聽說,殿下和先帝關系還不錯?”

    “將軍都到我府上了,卻還要揣著明白裝糊涂,我日日與先帝勾心斗角,可不希望新帝也像他一般猜疑無度。啊,莫非是明秋那小內侍沒和二位說清楚我的處境?唉,手下人辦事不力,真是該罰,那我便再向將軍訴說一遍——”

    祁雁忙伸手比了個“停”的手勢:“不必了,我知殿下難處,也十分同情,只是……”

    他說著抬起眼簾,漆黑眼眸深深看向他:“殿下在多疑的先帝身側都能明哲保身,甚至偷偷培植自己的勢力,在關鍵時候予以他致命一擊——”

    “我又怎知,殿下是真心與我合作,不會如法炮制,在我身上故技重施呢?”

    第122章 第 122 章 夫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這……”季瀾搖了搖扇子, “自是保證不了。”

    苗霜瞇了瞇眼,白蛇爬到了他手腕上,嘶嘶吐著信子。

    “開個玩笑, 開個玩笑而已,”季瀾忙道, “我相信祁將軍奪帝位,是為國為民, 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道理暗中作梗呢?”

    祁雁:“看不出來,殿下竟也有一顆愛民之心。”

    “唉,”季瀾嘆了口氣,“雖有心,卻是無力,瀾自幼便夾在皇室紛爭中不可自拔,許是因為年紀小,受到的寵愛稍多了一些, 便處處遭到兄長們提防,可我又無心參與他們的紛爭, 更不想當皇帝,只得日日縱于享樂,游山玩水,不學無術,好讓兄長們知道我不是當皇帝的料,饒我一命。”

    他說著, 臉上竟露出些許落寞,緩緩站起身來:“許多年了,我身邊從未有一個知心相交的朋友, 不是這位兄長的眼線,就是那位兄長的暗樁,偏偏為了讓他們安心,我還要把假意裝成真情——我想將軍應該深有體會吧,比提防算計別人更難的,是知道他在算計你,還要裝瘋賣傻甘入彀中。”

    祁雁垂下眼簾,望著杯子里的茶。

    茶湯清亮,倒映著他自己的臉。

    “這樣的日子真是好生無趣,這偌大一個瑞王府,來來往往千百人,又有幾人和我是一條心?我常常想,我或許不該出生在帝王家,當個普通人又有何不好?可惜啊,人甚至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便是我想離開這京都再也不回來,兄長們也不肯放我離去呢。”

    祁雁喝了口茶,攪碎了杯中倒影:“殿下若真離京不返,只怕一出城就會死于‘山匪’劫殺。”

    “誰說不是呢,”季瀾坐回原位,“只是想安安穩穩地活著也這么難,為了茍且偷生,我也只能效仿我的兄長,勾心斗角,互相算計,也把我的觸角伸到他身邊……我終究是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啊。”

    他說著幫祁雁和苗霜續滿了茶:“兩位若能讓大雍重回盛世,瀾自然求之不得,天下安定,才能更好地享福,瀾生性懶惰,只想在樹下乘涼,卻無心當那栽樹的人。”

    苗霜瞄了他一眼:“你這臉皮真夠厚的,一點力不出,還想坐享其成。”

    “大巫教訓得是,”季瀾嘴上這么說著,臉上卻沒有半分愧色,“但總有人要當那個沒什么用,又不會礙著什么人的無關緊要的小角色,我相信將軍恰好需要這么一個人。”

    祁雁沉吟片刻,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道:“你和范青書是怎么認識的?”

    “將軍已經見過他了?”季瀾道,“他也是個可憐人,我相信以他的性子,恐怕會求將軍賜死吧,他現在可還活著?”

    “求了,但我沒答應,我點了他的穴道,又命人看著他,讓他冷靜冷靜。”

    “……這還真是簡單粗暴,”季瀾沒忍住做出評價,“三年前的某一天,我被陛下叫進宮中作陪,無意中見到了范青書,那時我便覺得他有些眼熟,后來打聽了一下,才知道他是當年的探花郎。”

    “將軍知道,我這人好美色,聽聞季淵點了個漂亮小郎君當探花郎,怎么不得去湊湊熱鬧,誰成想還沒來得及和他結交,就鬧出了科舉舞弊案,當時我便猜測,一定是季淵對人家動了歪心思……咳,我和他雖不是一母所出,性子也不像,可這審美有時候還是頗為接近的。”

    祁雁:“……”

    “后來在宮里再見到他,他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言不發,分明活著,卻像具行尸走肉,我于心不忍,便偷偷和他搭上了線,就算是為復仇而活,也總有些活下去的希望。”

    話到此處,兩人都沉默下來,氣氛變得有些沉悶。

    “兩位可要在府上過夜?”季瀾問,“若是的話,我提前讓下人們備好房間。”

    祁雁:“不了,季淵剛死,諸事繁雜,可沒時間陪殿下欣賞舞樂。”

    “那真是可惜了,我府上恰有一批西域來的舞姬,有男有女,將軍若是喜歡——”

    苗霜冷冷看向他。

    “——若是喜歡,可常來我府上看,和大巫一起。”季瀾搖著扇子道。

    “這倒不必了,祁雁一介武夫,恐欣賞不來這等雅致,何況區區胡舞,又豈能比得上苗疆大巫祭神儺戲?”

    “哦?”季瀾瞬間來了興致,“苗寨的儺戲嗎?不知瀾可有幸……”

    苗霜微笑道:“沒有。”

    “哎呀。”

    “天色已晚,我二人這便回了。”祁雁道。

    季瀾起身相送,剛走出正堂,祁雁卻又停下腳步:“我忽有一計,或可讓殿下永遠站在我這邊。”

    “哦?瀾愿聞其詳。”

    *

    兩人離開瑞王府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苗霜站在府邸門口,最后回頭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王府,若有所思。

    這瑞王……的確很像他見過的一個人。

    說“人”卻也不準確,應該是他見過的一個妖。

    修真界魔族興起后,一段時間內曾是仙、魔、妖三足鼎立,但隨著魔族越來越強,妖界那位妖王似乎察覺到了不妙,先行帶著族人隱居,致使妖族一度退出了仙魔爭鋒。

    而那位打不過就跑的妖王,恰好是只狐貍。

    公的。

    但狐生千面,妖王每次現身時皆以不同的面容出現,有時是青年,有時是少年,有時是孩童……沒人知道他究竟長什么樣子。

    苗霜還是魔尊時也曾見過他,可不知是他的記憶本就殘缺,還是這狐貍的問題,他竟無法準確描述出妖王的長相,唯一能確定的是,妖王長得真的很像個狐貍。

    就像現在的瑞王。

    如果瑞王真的是妖王,苗霜就更加不理解了,這個世界明明是一本書,他和祁雁打架撕裂空間導致他們掉進其中,這能理解,但又關妖王什么事?

    那時,妖王應該正帶著族人隱居,不可能出現在他們的交手現場。

    又或許是他想多了。

    他并沒在瑞王身上感覺到任何妖氣,也不覺得有熟悉的神魂在附近,如果他真是妖王,他不可能認不出來。

    “夫人,怎么了?”見他半晌不語,祁雁開口道,“可是不認可我剛才的決定?”

    “沒有,”苗霜回過神來,“只是覺得這瑞王有些熟悉,卻又說不上是哪里熟悉。”

    聽他這么說,祁雁有些驚訝:“實不相瞞,我也有這種感覺。”

    “嗯?”

    “我少時一次隨父進京,就見過尚且年幼的瑞王,那時我少年性子,也是心直口快,見了面就說九殿下好眼熟,父親還說我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套近乎,大人們開著我的玩笑,也沒人真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但我卻頗覺難堪,從那之后,我便再也不隨便說話了。”

    “很快我又隨父親離京,這件事也就被我拋到了腦后,直到后來我被季淵召回京中,在宴會上再次見到瑞王,看到他成年后的樣子,反而讓我心里那種熟悉感不減反增。”

    “我也說不上來是因為什么,只有種直覺,他應該不是敵人。”

    苗霜:“……”

    看來他真沒猜錯。

    如果只是他自己覺得眼熟,并不能證明什么,但如果祁雁也覺得熟悉,那這個瑞王八成真和妖王有關系。

    青鋒派和妖族的接觸比他這個魔尊更多,祁雁會認識妖王他不奇怪,可祁雁為什么會覺得妖王是友非敵?修真界千萬年來,人與妖爭斗不休,他們應該是血仇才對。

    難道這位特立獨行的妖王一改妖族作風,和人族化干戈為玉帛了?

    至少在他還是魔尊期間沒聽說過這種事,難道是在他死后?

    他死后修真界又發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本該在祁雁劍下灰飛煙滅的神魂還活著也令人匪夷所思,他一直認為祁雁是在那場驚天大戰后和他一起掉進了書里,難道不是?

    可惜祁雁現在記憶全無,他注定沒辦法搞清楚這一切了。

    拋開這些不談……

    為什么姓祁的對一個妖王都有印象,覺得他眼熟,而對他這個師弟兼對手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選擇性遺忘,只忘了他是吧。

    苗霜瞇起眼來,忽然就有點生氣了,他看了祁雁一眼,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一頭霧水的祁雁:“?”

    “夫人要去哪兒?”他試圖叫住對方,“回皇宮不是那個方向。”

    苗霜一語不發,繼續往前走。

    祁雁只得跟上:“不去皇宮,也至少找家客棧過夜吧,前面住著的都是些達官顯貴,并沒地方落腳。”

    苗霜越走越快。

    這時,忽有一串腳步聲在前方響起,巡邏的禁軍聽到動靜,迅速接近:“什么人?!現已宵禁,若無許可不得犯夜!停下!”

    苗霜充耳不聞,也沒停下。

    那禁軍拔刀便要追:“站住!再不停下,杖責二十!”

    祁雁看不過去了,開口道:“是我。”

    那禁軍聽出他的聲音,倏地停下腳步,一瞬間氣焰全無:“將、將軍?您怎么會在此處?”

    “來拜訪瑞王,聊得久了些,沒注意已經宵禁了,”祁雁道,“怎么,連我也要罰嗎?”

    “不敢不敢!”禁軍連連擺手,抱拳道,“是屬下有眼無珠,沖撞了將軍,請將軍責罰!”

    “行了,現在城里亂,你們嚴防死守也是無可厚非——速去干活吧。”

    “是!”

    一隊禁軍迅速離去,祁雁回過頭,想再追上苗霜,卻發現漆黑一片的街道上空空如也,寂靜非常,哪里還有苗霜的蹤跡。

    祁雁:“……”

    這幫家伙,真是會給他添亂。

    第123章 第 123 章 這嘴還是堵上為好。……

    祁雁閉上雙眼, 感知力順著四通八達的街道鋪展開去,很快就發現了苗霜的所在。

    他御起輕功,以最快的速度殺到對方面前, 攔住了他的去路。

    “……”苗霜被迫停下腳步,抬起頭看他, “追上來得還挺快。”

    “夫人為何要跑?”祁雁十分不解,“又為何生氣?”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生氣了?”

    “……兩只眼睛。”

    苗霜不屑地嘁了一聲, 陰陽怪氣道:“那將軍可是該去看看眼睛了,該不會是經脈盡毀的后遺癥還沒好吧?都要當皇帝的人了,眼神若是不好,可怎么洞察人心,辨朝臣忠奸呢?”

    祁雁:“……”

    這叫沒生氣?

    他上前一步:“那煩請大巫幫我看看。”

    苗霜后退一步:“宮里那么多太醫,你不找他們,找我做什么?將軍馬上要登基了,還是少和巫醫異族廝混為妙,免得落人口實。”

    祁雁瞇了瞇眼, 猛地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湊上前來:“你到底在氣我什么?可是和那瑞王有關?”

    “無關。”

    “那又是為何?”

    “不為何, 單純今晚看你不爽,認識我這么久了,還不知道我蠻不講理無理取鬧?”

    “……”

    被他一番冷嘲熱諷,祁雁心里也難免躥出幾分火氣,他用力將對方拉向自己,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既然不說好話, 那就干脆別說了。

    苗霜現在并不想和他接吻,本能地掙扎了一下,卻被更大的力道箍進懷中, 感覺得出來,這個吻頗帶著些氣急敗壞的味道。

    百般叮囑他不要亂跑,他還偏要亂跑,甚至是在某人眼皮子底下,還是以不明不白的原因,換位思考一下,如果這么干的是祁雁,苗霜早要接管他身體里的蠱蟲,讓他動彈不得。

    但能理解不代表要做出讓步,魔尊大人向來我行我素,什么事他能干,但別人不行,并且他也不打算和祁雁解釋清楚,這事根本沒法解釋。

    兩個人都帶著點怨氣地加深了這個吻,夜深人靜的大街上,他們就這么吻得旁若無人……旁也的確無人。

    血腥氣在唇舌間蔓延,這些時日一直在行軍打仗,即便親熱也是淺嘗輒止,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么激烈了。

    好不容易分開時,兩人都有些氣喘,祁雁舔了舔嘴角的傷口,傷口已經開始愈合,疼痛之上又覆蓋了一層麻癢。

    自從苗霜用蠱蟲給他重塑完經脈,他的自愈能力就變得和對方相差無幾,這意味著不論他們晚上折騰得多過分,第二天早上醒來,身上依然干干凈凈,什么痕跡也沒有。

    這樣的體質的確能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卻也少了幾分成就感,做完了卻沒一點事,好像沒做似的。

    祁雁盯著面前的人,覺得務必要想點什么辦法讓他老實待著,最好是在床上待著。

    于是他手臂一緊,托住對方的腿根往上一抬,直接把人扛到了肩膀上。

    離地的失重感讓苗霜微驚,怒道:“你干什么?放我下來!”

    祁雁卻充耳不聞,輕功一展,扛著人便飛到了房頂,在屋脊上幾個縱躍,很快沒了蹤影。

    還在巡邏的禁軍中有人抬起頭,疑惑地看了一眼:“什么東西過去了?”

    另一人也跟著抬頭,只看見月色當空:“哪有什么東西?”

    “我剛才明明看到一個黑影……”

    “可能是鳥吧,別管了,抓緊巡夜。”

    *

    大雍121年,天慶八年,四月初十,大將軍祁雁弒君篡位,帝崩,年二十九歲。

    季淵在位期間,大造殺孽,殘暴不仁,奸臣當道,民不聊生,內憂外患,泱泱大國已危如累卵。

    謚號,厲。

    四月十二,祁雁正式即位,改國號景,年號元興,祭天告祖,大赦天下。

    此時此刻,剛剛登基的新帝祁雁正對著堆積如山的奏折,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是的,這些奏折全部是前朝留下來的,看這樣子,季淵少說有半年沒翻過一次。

    祁雁一目十行地翻閱著,試圖從里面找些有用的東西,太久以前的干脆不看了,只看近兩個月內的。

    每看一份,眉頭就更皺緊一分,終于他忍無可忍,把手里的東西一扔:“誰教他們這么寫奏折的?!”

    通篇是些無用的廢話,報喜不報憂,只看這字里行間,還以為大雍正處在什么百姓安居民生和樂,君圣臣賢四海升平的盛世呢。

    “陛下,那些都是些無用的折子,”眼看著他逐漸暴躁,范青書終于開口,“有用的我已整理出來,單獨存放了。”

    祁雁額頭青筋跳了跳:“你為何不早說?”

    “陛下卻也沒問。”

    “……”

    祁雁深吸一口氣。

    很顯然,這太監是在記恨他沒將他賜死,故意報復。

    懶得跟他計較,祁雁道:“拿來給我。”

    范青書將有用的奏折給了他,這些奏折的數量和無用的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屈指可數。

    祁雁翻開來,發現里面竟有少許朱筆批注,詫異道:“這是季淵所批?”

    “是我,”范青書垂下眼簾,“先帝偶爾喝醉了酒,興致上來,會讓我幫他批奏折,可惜終究僭越之舉,待他酒醒了,又會將這些折子作廢。”

    祁雁草草翻閱了一下,發現這些折子里說的竟全是大事要事,諸如某某地水患導致決堤,求朝廷撥款修繕,某某地大旱,糧食顆粒無收,求朝廷撥糧賑災……甚至還有當年劍南大疫,節度使彭鴻飛詢問賑災款為何遲遲不到的奏折。

    祁雁生生看笑了,這些折子最近的一封也在幾個月前,現在才處理,還有個屁用。

    他把東西一撇,站起身來。

    所謂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這朝堂上下早已經漏成了篩子,他也不著急處理這些事了,著急也沒用。

    “去找甲庫調朝中官員的甲歷給我,”祁雁又道,“再向史館調這幾年來的朝會記錄,找御史臺調各官員的監察記錄,不論有沒有缺損都給我拿來,哪怕是被火燒了我也要看到殘本,去吧。”

    “是。”

    范青書很快離開了,苗霜轉過屏風,來到祁雁面前,頗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也不知道是這些貪官污吏先被你嚇死,還是你先把自己累死。”

    祁雁已有些疲倦,處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真是比行軍打仗還累,至少他手下的人大部分都聽話,偶有幾個不服管教的,他也有的是手段收拾,而現在么……

    這朝野上下,三省六部,簡直是一團亂麻,禍亂朝綱的奸臣,貪污受賄的貪官,和一心只想混日子得過且過的草包,官官相護,把這京都攪得是烏煙瘴氣。

    偶有那么幾個不同流合污的正常人,都讓人感動得要落淚了。

    祁雁嘆了口氣,這皇帝才當了兩天,已經想撂挑子不干了,只得朝苗霜伸手:“夫人竟也不知安慰安慰我,還在這里說風涼話。”

    “你自找的,誰要安慰你,”苗霜無動于衷,“就看這大雍亡了多好,到時候天下群雄割據,你也當個節度使自立為王,日子不比現在快活。”

    祁雁伸臂一攬,強行將他扣進懷中:“我若說真到了那一天,你我雖快活,受苦受難的卻是百姓,夫人又要不高興了——你這拿的什么?”

    苗霜不知從哪翻出一個小盒子,正拿在手里擺弄,他將盒子打開來:“你猜猜看?”

    祁雁看向盒中,只見里面趴著一只通體雪白的蟲子,不禁目光一凝:“圣蠱?”

    當然,是用來冒充圣蠱的“圣蠱”。

    “季淵竟沒用它,”祁雁道,“看來他到最后也沒有真正相信你。”

    “那是自然,”苗霜將“圣蠱”放在自己手上,任由它從手心爬到手背,“獲取一個多疑成性之人的信任,怕是比登天還難。”

    祁雁:“我聽宮里的小太監說,季淵這兩年愈發疑神疑鬼,總是噩夢連連,該不會是你動的手腳吧?”

    “你說呢?”

    “你怎么辦到的?”祁雁十分疑惑,“我看了太醫給季淵配的方子,還有這宮里燃的香,都沒問題。”

    “我可不會傻到那種程度,瑞王的人也不會傻到那種程度。”

    “那到底是怎么……”

    苗霜將手里的盒子塞給他。

    “是這‘圣蠱’?”祁雁看著在苗霜手上爬來爬去的蟲子,“可我記得你說,這蟲子沒毒,只是好看。”

    苗霜沖那盒子一挑下巴。

    祁雁又仔細研究起盒子來,可盒子里面只有一些供蠱蟲食用的藥草,并無其他。

    見他疑惑不解,苗霜才慢悠悠地從盒子邊緣捏起一點極不起眼的白絲:“這是一種菌絲,只在特定的寄體身上存活,且需要適宜的溫度和濕度,這盒子里的一切,剛好滿足它的生存。”

    祁雁:“……”

    “菌絲本身也沒什么毒,只不過接觸得多了,會輕微致幻,季淵本就有驚悸之癥,夜半醒來,很容易將什么東西的影子看成鬼,自然驚恐不已,夜間驚悸連連,白日里也精力不濟,長此以往,人當然更加疑神疑鬼。”

    苗霜吹走指尖的菌絲,笑吟吟道:“誰又會在意藥草上生出的一點菌絲,至于太醫院那群沒用的太醫們,又有幾人認得這是何物?”

    他說著,用剛摸完菌絲的手摸了摸祁雁的下頜:“放心,不會用這種方式毒害你的,你現在雖然稱不上百毒不侵,但尋常毒素也不對你起效,區區幻毒更是奈何不得你,我若想毒你,只能給你下猛藥,毒倒了你,我就一走了之——”

    祁雁眉頭一跳,果斷堵住了他的嘴。

    盡說些不中聽的話,還是堵上為好。

    第124章 第 124 章 不由分說地勾開了衣帶……

    苗霜被他按在了書案上, 碰落了幾份除了給人添堵并沒什么用的奏折。

    停在他手上的蠱蟲被驚動,振翅飛走,又迅速隱沒了身形, 和周圍環境融為一體。

    祁雁狠狠在他唇瓣上親吻啃咬,似乎要將那些不中聽的話全部嚼碎了吞進肚子里去, 桌子的邊沿硌著苗霜的后背,細微的疼痛反而更讓人興奮。

    自從那天晚上他被祁雁綁回皇宮, 這兩天就沒怎么閑著,當然,是被動沒怎么閑著,他也不是很理解姓祁的哪來這么多精力,白天忙著處理這些瑣碎事務,晚上還有力氣干|他。

    正伸手想要去勾對方的脖子,卻忽然腰間一緊,緊接著,他被人翻了個面, 在書案上改靠為趴。

    苗霜愣了一下,隨即面色染上薄怒:“放開我。”

    祁雁自然知道他不喜歡背對, 可他偏偏要挑戰對方的底線,就像苗霜屢次挑戰他的底線,手指不由分說地勾開了他的衣帶,松松垮垮的衣服自肩頭滑落,露出白皙的脊背。

    雙手被反剪到身后,苗霜試著掙扎了一下, 可現在的祁雁力氣大得驚人,竟沒能掙動。

    祁雁單手扣住了他雙手,另一只手按著他的后頸, 苗霜整個人被按在桌子上,身下是鋪了滿桌的奏折。

    按理說他們不該在這種地方干那種事,可越是這般,就讓越人產生汗毛倒豎般的快意,苗霜正要給他下毒的手指倏地停住,掙扎緩和了下來。

    祁雁傾身入內,不顧他反抗地橫沖直撞,書案在苗霜身下不停晃動,奏折摩擦著胸前,很快磨碾得殷紅欲滴。

    白皙的皮膚漸漸泛出粉色,令人意亂神迷的酥|麻自脊椎攀上,似要將身體點燃,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仰起后頸,因這動作而愈發突出的喉結艱難滾動,發出不堪入耳的聲音。

    明秋守在屏風外,攔住了正欲入內的范青書,委婉道:“還是晚些再進去吧。”

    范青書聽著里面讓人浮想聯翩的動靜,表情變得古怪至極,壓低聲音問:“他們以前也這樣嗎?”

    “一直都是。”

    “……”范青書一言難盡,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遇見了明主,沉默了半晌才道,“要多久結束?”

    “才剛開始呢。”

    范青書看著他習以為常的表情,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辛苦了。”

    里面的兩個折騰起來沒完,他們這些當太監的只能在外面候著,還好是太監,倒也不至于聽起了反應。

    閑得無聊,只能聊天打發時間,范青書又問:“陛下已經知道你是瑞王的人,怎么還讓你侍候左右?”

    “奴婢已經不為瑞王效力了。”明秋道。

    “陛下相信?”

    “陛下說,就算我還是瑞王的眼線,也總好過用些完全不知底細的人,兩害相權取其輕。”

    范青書無言以對。

    這位陛下雖然也多疑,卻又和季淵不是同一路人,換作季淵,哪怕有一點點疑慮也是先殺再說,而祁雁有他自己的考量標準,疑人不用,疑人可用,用人不疑。

    但愿他真能為大雍的局勢帶來轉機。

    不,應該叫大景了。

    兩個太監在外面四目相對地聽完了全程,動靜終于漸小,范青書咳嗽一聲:“陛下。”

    又過了一會兒,里面傳出祁雁略微嘶啞的聲音:“進。”

    范青書繞過屏風入內,偷偷抬頭瞄了一眼,只見那位大巫還跪在桌前,猩紅的眼眸透著些迷離,身上披著的衣服蓋住了所有不該被旁人看到的景象,但那衣服好像是陛下的。

    祁雁慢慢整理好了衣冠,問道:“讓你調的東西呢?怎么空著手回來?”

    范青書收回視線,拱手道:“史館失竊,所有朝會記錄都不見了,御史臺前日不慎失火,官員們的監察卷宗已付之一炬,連殘本也沒剩下。”

    “……”這個結果絲毫不出乎祁雁的意料,他冷笑了下,“別告訴我甲庫也燒了。”

    “這倒沒有,但他們說朝中官員的甲歷數量龐雜,他們需要一點時間整理,等整理好了,第一時間給陛下送來。”

    “是需要時間整理,還是需要時間篡改啊?”

    范青書低下頭去。

    “罷了,”祁雁有些煩躁地擺擺手,“你去吧。”

    范青書正要離去,候在外面的明秋卻突然開口:“陛下,御史臺眾御史求見。”

    “哦?”祁雁不咸不淡道,“先放火燒卷宗,再向朕負荊請罪,朕倒要看看他們能玩出什么花樣。”

    他說著站起身:“讓他們進來。”

    苗霜一動不動地趴在桌上,享受了半天未散的尾韻,聽見這話,才慢吞吞地穿好衣服。

    御史臺離他們所處的紫宸殿并不遠,很快外面就傳來幾道腳步聲,五六個御史抱著一大堆卷宗進入殿來,為首的那個不是別人,正是御史大夫朱成功。

    朱成功一撩衣擺就要跪:“臣……”

    他一句話還沒說話,祁雁已經一擺手:“不必多禮。”

    “是,”朱成功又強行控制住了自己的膝蓋,上前一步,“臣……”

    “明秋,看茶,”祁雁吩咐下去,“諸位御史,別站著了,坐吧。”

    御史們面面相覷,有些拿不準這位皇帝的心思,雖然朝中沒人不認識祁雁將軍,但這京中和他真正接觸過的卻并不多。

    “抱著這一大堆東西來見朕,目的為何啊?”祁雁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吹了吹送到手中的茶,“別告訴朕這是御史臺燒毀的卷宗。”

    “呃……正是,”朱成功從身后跟著的御史手里拿過幾本卷宗,放在祁雁面前,“朝中百官監察記錄,無一缺漏,這只是一小部分。”

    祁雁隨手翻了翻,確實不是新寫的,將吹得不燙的了茶遞給苗霜,黑沉的眼眸看向御史大夫:“朱大人這是何意?朕剛聽聞御史臺失火,所有檔案付之一炬,現在這些東西又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朕面前,朱大人,你在戲耍朕?”

    “不敢,不敢!”朱成功連連擺手,慌忙解釋道,“御史臺的確失了火,但燒毀的確不是卷宗,臣早就知道有人要趁亂縱火,故命手下御史們提前將這些卷宗轉移到了安全地方,現在,這個縱火賊已經被我們抓住了。”

    “哦——”祁雁露出了然的表情,“原來是朱大人放長線釣大魚,既如此,那縱火者背后何人哪?”

    “這個……”朱成功露出窘迫之色,“他一被抓住,就……服毒自盡了,沒來得及審問。”

    祁雁重重將茶杯擱在桌上,幾滴茶水濺了出來。

    “但這些卷宗都保住了!”朱成功突然起身,一跪至地,“陛下!先帝無能,致使朝中奸臣當道,臣等所行監察之責遭層層掣肘,御史臺早已形同虛設,請陛下為臣等做主啊!”

    眾御史紛紛隨他跪地:“請陛下為臣等做主!”

    祁雁頭痛地捏了捏眉心。

    “陛下,我等苦這些奸佞良久!”一個御史跪直了身體,義憤填膺,“御史臺奉帝王之命,察查文武百官,理應為皇帝肅清朝綱,彈劾昏瀆,可先帝閉目塞聽,為翦除異己大肆殺伐,致使朝中奸佞當道,八年來,御史臺彈劾成功者竟百中無一啊!”

    “彈劾成了落不著好,彈劾失敗了還要被罰,久而久之,誰敢還說話?!”另一個御史道,“我看這御史臺不如撤了算了,從位卑言重,到位卑言輕,既然皇帝不聽,還要我們這些御史何用?!”

    說到這里,眾御史紛紛激動起來,滿肚子的委屈和憤怒,你一言我一語,就差擼起袖子干架了。

    祁雁看著他們,心情頗有些復雜,雖然知道這位御史大夫也沒少吃賄賂,從他那小兒子的囂張氣焰就可窺見一斑,但不論他怕了也好,幡然醒悟也好,至少還知道回頭是岸。

    至于他手底下這些人,或許是年紀輕,皆是血氣方剛,沒說幾句話已經開始破口大罵,若非此等心性,也確實當不了御史。

    這個朝堂至少還沒爛透,還有那么幾個愿意干活的人。

    御史們吵吵了半天,不知是誰吵得眼睛都紅了,高聲道:“若是陛下也不管,那我現在就脫了這身官服,辭官不干了!”

    眾人紛紛附和:“不干了!”

    朱成功想要讓他們別說了,可激動起來的御史們哪里肯聽他的話,于是他只好給祁雁賠笑,臉都快笑僵了。

    “你們能不能不吵了?”苗霜在旁邊聽著,終于忍無可忍,“陛下若不想管,又何必找你們調卷宗呢?你們難道以為陛下也和你們一樣,拿卷宗是燒來玩的?”

    眾御史停下爭吵,其中一個看向他:“你是何人?”

    “……放肆!”朱成功急忙踹了他一腳,“還不快見過大巫!”

    這群沒眼力價的東西,沒看見剛才陛下吹好的茶自己不喝先讓給大巫嗎,還有扔了滿地的奏折,那紙面上的褶皺以及大巫鎖骨上隱約露出的一抹墨痕,還看不出這里剛剛發生過什么?

    忤逆了陛下,陛下不一定會把他們怎么樣,但要是忤逆了大巫,就等著挨收拾吧。

    苗霜笑吟吟地看著這些御史,剛剛還鬧著要辭職的御史們此刻全都不吭聲了,莫名覺得如芒在背,一個個低下頭去。

    也不知道這股突然躥起的寒意是從何而來,御史們磕磕巴巴道:“見、見過大巫。”

    “久聞……大巫盛名,散關一戰,三千人馬退十萬之兵,今日有幸得見,果、果然名不虛傳。”

    這些御史說起別人的壞話來滔滔不絕,說幾句好話卻是要了老命,苗霜忍不住笑出聲來:“我不摻和你們的事,還望各位大人高抬貴手,別把我也塞進你們的奏疏里。”

    “那、那自然是……”

    “行了,”祁雁打斷了他們,“廢話少說,既然這里的卷宗只有部分,那就去把剩下的也給我拿來,還有,既然你們對朝臣如此不滿,那彈劾的折子也一并寫好了給我呈上來。”

    話音未落,御史們齊齊上前,從袖子里掏出奏本。

    每人都是厚厚一沓。

    祁雁看著這堆積如山的海量文本,眼前一黑。

    第125章 第 125 章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祁雁以最快的速度打發走了所有的御史。

    很快, 御史臺送來了剩下的卷宗,甲庫也送來了官員們的甲歷,祁雁看著這滿滿幾大箱子的東西, 感覺頭都痛了起來。

    無奈,只得逐份開始翻閱。

    苗霜沒有任何想要幫他的打算, 歇了一會兒,那股倦懶的勁兒過去, 便開始四處閑逛,順便抓回了逃跑的“圣蠱”。

    這偌大皇宮,當真有許多他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光是看上一遍都得花不少時間,可沒空再顧別的。

    他逛他的,祁雁忙祁雁的,兩人誰也不干擾誰。

    殿內只剩紙頁翻動的聲音,以及苗霜時不時挪動物品的聲音。

    祁雁翻閱著卷宗,越看越覺得觸目驚心, 各官員的罪狀加起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還僅僅是京中官員, 不算地方官員。

    忽然他指尖一停。

    紙頁上出現了熟悉的名字,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毫無疑問,這是兩年前“祁雁謀逆”一案的相關卷宗。

    再看到這些記錄,心里已經說不上是什么樣的滋味, 他慢慢翻看了下去,果然看到御史彈劾他的諸條罪狀,但同時, 也有為他說話的人。

    謀逆這種罪名,誰沾誰死,加上沒人不知季淵殘暴,當年京中百官幾乎無人敢替他喊冤。

    只有這些腦袋和嘴共用一條命的御史,敢在奏疏中據理力爭。

    彈劾他的是御史,維護他的也是御史,當然,最后的結局誰都知道,他現在只想看看這些為他說話的御史怎么樣了。

    他尋著名字一個個翻看了過去,心情頓時沉到了谷底。

    這些人竟全部被季淵以祁雁同黨之名處斬。

    那時他早已被下了大獄,對外界發生的事一概不知,等他再從牢里出來,一切已是塵埃落定,這些事他竟到現在才知曉。

    祁雁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忽然便厭倦至極,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走到窗邊,望著這金碧輝煌的皇宮,視線落向廊下陰影:“如果當年我被調回京都時,直接率兵反叛,是不是就能救下所有人?”

    “率什么兵,你的雁歸軍嗎?”苗霜不知從哪冒出來,“京中禁軍十五萬,幾乎兩倍于你的兵力,你打得過嗎?”

    “不試試又怎么知道。”

    “你別忘了,那時季淵手下還有幾個將領可用,就算你真能打贏,也免不了一場血拼,季淵若見勢不妙,定從別處調兵支援,你覺得河東是愿意幫季淵,還是愿意幫你?”

    “……”

    苗霜走到他跟前來:“就算范陽有意幫你,也得斟酌斟酌究竟值不值得,多半會選擇隔岸觀火,明哲保身。最好的情況,你打贏了他們所有人,那你的雁歸軍還能剩下多少人,京中又能剩下多少人?大雍兵力大損,狄歷必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到時候,你又要用什么和他們打呢?”

    祁雁閉上眼睛。

    “屆時邊關失守,割城讓地,用無數將士和百姓的鮮血鑄就的皇位,便是你想要的?你猜猜那時候的自己,會不會又在后悔,‘如果當時我沒有起兵反叛,是不是就能救下所有人’?”

    “天時地利人和,你一個都不占,”苗霜無情地戳破他的幻想,“醒醒吧祁雁,別再折磨自己了,已經發生的注定不能挽回,與其去懊悔那些,不如想想該怎么收拾好眼前的爛攤子。”

    “……夫人教訓得是。”祁雁深吸一口氣,沒再和他對視,回到書案邊繼續看卷宗。

    苗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莫名覺得這人哪里不對勁,可見他已經坐下了,便也沒再說什么。

    元興元年,四月十五。

    這是改朝換代以來第一次正式朝會,祁雁提前下達詔命,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朝會,違令者以謀逆論處。

    一聽這消息,原本已經逃離京都外出避難的官員又馬不停蹄地跑了回來,各種頭疼腦熱腹痛骨折的大臣們一夜之間不治而愈,堪稱醫學奇跡。

    宣政殿恢宏莊嚴,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兩側,祁雁一身玄色龍袍,金龍繡于其上,栩栩如生,威風凜凜,帝冕上旒串垂落,玉珠晃動間,一張張神色各異的面孔映入眼簾。

    新帝即位數日,還沒對前朝官員進行任何處置,只是遣散了后宮男寵,窩在紫宸殿里看了三天卷宗。

    那些本該燒毀的卷宗不知為何又完好無損地到了新帝手中,一干大臣們惴惴不安,偷偷抬眼看向御史大夫朱成功,朱成功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中笏板,任憑大臣們的視線把他瞪穿了也沒敢回頭。

    祁雁坐在龍椅上,摸了摸扶手上的龍頭,俯看滿朝文武:“諸位愛卿怎么這般沉默,大景第一次朝會,你們難道都無本要奏?”

    臣子們連大氣都不敢出,更別提上奏了,朝堂之上鴉雀無聲。

    “好吧,既然你們不說,那朕來說,近日,御史臺向朕呈交了數份奏疏,彈劾文武百官,諸位,可都在其列啊。”

    他笑著說出這番話,語氣十分溫和,仿佛只是在同群臣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堂下頓時傳來一陣嘈雜,有人肉眼可見地慌了神,盡可能壓低聲音,咬著牙對朱成功道:“朱大人!你怎么說話不算數啊!”

    “朕的耳朵可比各位好使,在朕的朝堂上交頭接耳,并無必要,有什么話不妨大聲些,讓大家都聽聽,”祁雁一招手,一旁侍候的小太監便奉上一沓奏疏,他從里面拿起一本,“你說是不是啊,趙大人?”

    話音落下,那份奏本便從高高的御座之上凌空飛來,徑直砸在了那位竊聲低語的官員臉上。

    那官員被砸得笏板差點掉了,急忙接住奏本,打開來一看,里面赫然是御史彈劾他的種種罪狀。

    他大驚失色,當堂跪倒:“陛下恕罪!”

    “不急,人人有份,”祁雁沖小太監招了招手,“來,給各位大人都發下去。”

    幾個太監開始在朝堂上發奏本,除了眾御史外,幾乎人手一份,連御史大夫本人也沒能逃過。

    朱成功看著手下御史彈劾他的奏疏,絕望地閉上雙眼。

    奏疏里的罪狀可大可小,有的官員看完奏本,長舒一口氣,有人則開始痛哭流涕,跪地求饒。

    “別光顧著求饒啊,有冤伸冤,怎么,都無冤可伸嗎?”祁雁站起身來,順著御座前的臺階逐級而下,“那朕便認為,御史們所言非虛——”

    他停在一個跪地的大臣面前:“是嗎,孫大人?”

    那大臣惶恐至極,跪在地上,笏板都拿不穩了,兩股戰戰汗流浹背:“臣……臣……”

    祁雁便繞著他踱起步來:“吏部尚書,六部之首,統領百官,本該為朝廷選賢舉能,然多年來,卻大肆推舉庸才,致使皇帝身邊奸佞橫行,朝野內外烏煙瘴氣——孫大人,你該當何罪啊?”

    那大臣一叩至地:“臣……罪該萬死!”

    “罪該萬死,”祁雁冷笑了下,忽然眉目一凜,音量陡然拔高,“那朕便賜你速死!”

    腰間佩劍驟然出鞘,劍鞘雕龍的天子劍奢華威嚴,雪亮劍刃鋒利無比,還沒人看清楚他的動作,那劍鋒已然落下。

    吏部尚書的腦袋就這么離開了他的脖子,因為動作太快,鮮血甚至遲了一瞬才從頸項間噴涌而出,尸身和頭顱重重跌落,將纖塵不染的地面暈成血紅。

    任誰也沒想到祁雁竟當堂殺人,文武百官皆是一愣,緊接著群臣紛紛跪地:“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離得近的臣子徑直跪進了自尸身流出的血泊,那顆離頸的人頭幾乎跟他臉貼著臉,他嚇得面色慘白,近乎暈厥。

    祁雁并未理會朝臣的求請,提著染血的天子劍,繼續走向下一個,在光可鑒人的地面上踩出數枚染血的腳印。

    “近些年來,各地天災不斷,地方官員上奏朝廷,求朝廷撥款賑災,可這些賑災款發下去了,卻沒到百姓手中,究竟落進了誰的口袋?”

    祁雁停下腳步,看向跪在面前的官員:“戶部尚書郭大人,借職務之便貪污災銀,欺下瞞上,致使災銀遲遲不到位,各地災害賑無可賑,無數百姓因災枉死,民生凋敝,路有餓殍——罪無可赦,斬立決!”

    又一顆腦袋落在地上,血點濺上祁雁的臉,濃重的血腥氣在大殿上空飄散開來。

    血珠順著劍尖滴落在地,祁雁又轉向下一人,厲聲命令:“鄭大人,站起來。”

    那官員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全然不敢和祁雁對視,他掌心滿是冷汗,快要握不住手中笏板:“陛、陛下……”

    “刑部與大理寺共同審理京中案件,本該秉公執法,然……”

    祁雁死死盯著他的臉,盯著這張在大牢里見過無數次的臉,腐臭刑房中的血腥氣和這大殿之上如出一轍,砭骨的劇痛猶笞周身,經年累月仍揮之不去。

    他用力咬牙,一如受刑忍痛:“刑部尚書,身居高位,卻畏懼皇權,看風使舵,濫用私刑,致使無數官員屈打成招,令忠臣蒙冤,奸佞之徒逍遙法外!”

    五指用力握住了劍柄,攥得指節泛白,他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能忍住不當場砍了他。

    “……種種劣跡,罔為人臣,自即日起逐出京都,貶為庶民,永不復用,三代之內不得入朝為官!”

    刑部尚書聞言,錯愕地瞪大雙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才膝蓋一軟,跪地磕頭,聲嘶力竭:“臣,謝恩!”

    祁雁慢慢呼出一口氣,痛苦地閉上眼睛,轉過了身。

    他終究是不能為父報仇,讓朝臣為祁家橫死的三百余口償命。

    他大可一怒之下砍了這朝堂之上所有人,可而今新朝剛立,正值用人之際,朝中本就被季淵殺得沒剩幾個可用之才了,若是不分青紅皂白全殺完,那他又和季淵這個暴君有什么區別?

    水至清則無魚。

    哪些人該殺,哪些人不該殺,哪些人不能殺,不容有失,不得錯漏。

    至少現在不能。

    手里的天子劍忽然重逾千斤,他低頭看著那雪亮劍刃上流淌的血,看著鏡面般的劍身上映著自己的面容,玉旒晃動,他從未覺得這帝王的冠冕是如此的沉,沉得快讓他抬不起頭來。

    這大殿上的血腥氣令人作嘔,他握著劍,只覺得劍刃砍下的不是朝臣的腦袋,而是他自己。

    心口劇烈地疼了起來,這毛病許久未犯,不知為何又在今日造訪,他強忍著惡心和暈眩,繼續走向下一人:“兵部侍郎,貪污軍餉,中飽私囊,仗三十,沒收家財,發配嶺南。”

    “謝陛下!”

    “禮部……”

    “工部……”

    “中書省……”

    他一個個點下去,種種罪狀一一羅列,最終,他停下腳步:“御史大夫朱成功。”

    朱成功深吸一口氣:“臣在!”

    “御史臺察查百官,爾身為御史大夫,卻趁職務之便,收受賄賂,干擾督察,實違御史之職,令人不齒。”

    朱成功低下頭去,面色灰敗。

    “然……”祁雁看著他,只覺身心俱疲,“念及爾保護御史臺卷宗有功,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朕愿意再給你一次機會,從輕發落。”

    朱成功周身劇震,猛地抬起頭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仗二十,所有受賄所得充歸國庫,罰祿三年,若再有下次,嚴懲不貸!”

    朱成功眼含熱淚,跪地磕頭:“臣,叩謝圣恩!”

    祁雁慢慢轉過身,往御座之上走去。

    染血的腳印向前延伸,大殿之內一片狼藉,活人和尸首共處一堂。

    他又回到了群龍盤繞的龍椅上,心口的窒痛已經攀升到了頂峰,讓他快要無力支撐完這場朝會。

    視野變得模糊,玉旒晃動,珠串間隔著看不清的文武百官,他最后一次開口:“這朝堂之上,還有一人。”

    剛剛死里逃生的官員們才松口氣,聞言又不禁緊張起來。

    “弒君謀逆,犯上作亂,連累親族,禍及無辜,愧對于天,愧對于民,十惡不赦,罪不容誅。”

    機靈的朝臣立刻聽出了他在說誰,有人上前一步,就欲開口,卻見御座之上的天子再次舉起了那把染血的天子劍:

    “那個人……是朕!”

    第126章 第 126 章 朕發起瘋來連自己都砍……

    苗霜正在紫宸殿后殿安置自己的蟲罐。

    紫宸殿集辦公休閑娛樂于一身, 屬于內朝便殿,前殿是日常工作、例行會見朝臣之所,后殿則是寢殿, 供天子休息。

    這樣的配置對于勤政的皇帝來說很是方便,但對于那些耽于享樂, 不問政事的皇帝來說就實在多余了——比如季淵。

    季淵在位八年,從沒在紫宸殿住過一天, 這對苗霜他們來說倒也是好事,畢竟他不喜歡住別人住過的房子,皇宮里寢殿那么多,住哪不是住,何必撿別人剩下的。

    苗霜十分高興地在殿內殿外安置自己的蟲罐,雖然他的蠱蟲在北方很難存活,不過現在夏天已至,不用擔心溫度的問題,冬天皇宮里亦有地龍, 說不定也能順利越冬。

    再或者,他可以嘗試培育一批耐寒的品種, 若是成功了,他久居北方也不至于無蟲可用。

    轉瞬間他已經進行好了未來十年的規劃,候在他身邊幫他搬運蟲罐的太監宮女們不禁十分惶恐,有怕蟲的已是臉色慘白,看都不敢往蟲罐里看上一眼。

    這么個漂亮的美人一臉笑意地玩著一大堆可怖的蟲子,那畫面別提有多驚悚, 也不知道這新帝祁雁究竟是什么癖好……

    正在這時,忽然有小太監急匆匆地向苗霜跑來,慌張道:“大巫, 不好了,陛下出事了!”

    “他能出什么事,”苗霜頭也沒抬,“難不成是在朝堂上砍大臣,反而被大臣們砍翻了?”

    “不、不是!”小太監壓低了聲音,“是陛下自己傷了自己!”

    苗霜動作一停。

    他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傷得嚴重嗎?”

    “太醫們全都束手無策,”小太監急得鼻尖冒汗,“大巫,您快去看看吧!”

    苗霜微微沉下臉色,放下蟲罐站起身來:“前面帶路。”

    如果是別人傷了祁雁,那他反而不擔心了,可如果是他自己傷了自己……

    他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苗霜跟著小太監快步來到宣政殿,朝會已經結束,但大臣們卻還沒完全散去,他隱約聽到議論的聲音:

    “怎么回事啊……這不會剛換了皇帝,又要換皇帝了吧?”

    “噓,這么大聲你不想活了?”

    苗霜皺了皺眉。

    小太監在前引路:“大巫,這邊。”

    祁雁已經被轉移到了僻靜的地方,周圍架著幾道屏風,還沒靠近,苗霜就留意到地上的血跡。

    四五個太醫將人團團圍住,臉上的表情沉重得好像在為自己即將失去的腦袋哀悼,苗霜瞥了他們一眼,也懶得向他們詢問,開口道:“讓開。”

    太醫們迅速為他讓開位置,苗霜走近了,就看到某個人生死不明地躺在竹榻上,鮮血洇濕龍袍,將襟前的金龍都染成了紅色。

    他蹲下身來,拉開已被解開的衣服,就看見祁雁胸前有道傷,約莫一寸長,正中心口,血還在順著傷口往外冒。

    他眉頭蹙緊:“劍傷?”

    太醫們紛紛點頭,面露難色:“一劍貫心,這……這該如何……”

    苗霜卻沒搭理他,又問:“哪來的劍?”

    候在旁邊的小太監壯著膽子,指了指旁邊:“是、是天子上朝所配儀劍……”

    苗霜這才看到立在旁邊的天子劍,劍身上的血跡還未干,劍刃最寬處一寸許,可不正是兇器無疑。

    一股無名怒火自心頭躥起,他強壓著怒意,將指尖搭在祁雁脈上摸了摸,而后冷笑道:“放心,死不了。”

    不過是正中心臟而已,不過是捅了個前后通透而已,區區小傷。

    他隨手從袖子里摸了個小瓷瓶,把里面的蠱蟲倒在祁雁傷口上,幾只白里透粉的小蜘蛛順著傷口爬進,沒過一會兒又爬出,在皮肉上一番操作,傷口像被牽拉一般迅速閉合,血也不再冒了。

    苗霜收回蠱蟲,沒好氣地踹了某人一腳:“起來!”

    太醫們在旁邊眼睛都看直了,又見他踹這一腳,更是嚇得驚呼連連,這天底下有誰膽敢踹真龍天子,一人急忙伸手阻攔:“大巫手下留情啊!陛下他還身負重傷……”

    苗霜冷冷望向他,那太醫登時一縮脖子,迅速收回了手。

    下一秒,就見剛剛還生死不知的天子居然真自己坐了起來。

    祁雁頭痛欲裂地按住自己的太陽穴,視野異常模糊,耳邊嗡鳴不止,他完全看不清也聽不清,很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可大腦里卻只有一片空白。

    這是怎么了……

    太醫們見他竟能起身,不禁大驚失色,連連后退,一臉驚恐地看向苗霜。

    祁雁嘗試動用內力壓制渾身不適,可剛一催動,心口處就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疼得他劇烈咳嗽了幾聲,捂住自己的心口。

    指尖摸到潮濕的龍袍,摸到龍袍上的破口,他動作一頓。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滿手鮮血,余光掃到立在一旁的天子劍,因為失血過多而停止運轉的大腦終于想起之前發生了什么。

    他……用劍刺傷了自己?

    ……劍?

    “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扶陛下回去休息?”苗霜吩咐太監們道,又轉向太醫,“你們可以散了,記得去告訴那些朝臣,陛下沒事。”

    “是……”

    小太監上前攙扶祁雁,祁雁掙扎著站起身來,往寢殿方向走。

    太醫們看著他的背影,還未從驚惶中回過神來:“巫醫……絕對是巫醫!這種傷勢怎么可能救活啊!”

    “我覺得不是巫醫的問題,是陛下原本就沒事吧,剛剛咱們都給陛下看了,雖然心臟被刺穿,但脈搏一直沒停……”

    “這……陛下他當真是還是人嗎?之前鬧鬼的傳聞……”

    “快閉嘴吧,想要腦袋就別再說了。”

    苗霜沒搭理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太醫,刺穿心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被蠱蟲強化過的身體自愈能力遠超常人,即便是致命部位遭到損傷,蠱蟲也會迅速將傷口修復好,就算他不給祁雁治療,再躺上一會兒傷口也要愈合了。

    只要不是直接把腦袋砍下來,一般都沒大事,就算真把腦袋砍下來了……及時接回去,說不定也還能活。

    回到寢殿時,祁雁已經緩過來很多了,苗霜把明秋喊來幫忙,明秋見狀愣了一下,什么都沒多問,幫祁雁脫下染血的龍袍,打濕毛巾,給他擦拭身上的血跡。

    祁雁有些頭暈,一動也不想動,合眼坐在龍榻上任人擺弄,明秋反反復復幫他擦拭了幾遍,又換上干凈衣服,提著一桶血水離開了房間,屋子里的血腥味終于漸漸散去。

    苗霜坐在不遠處看著,目送明秋離去,這才不陰不陽地開口:“你去朝堂上砍人,怎么把自己也砍了?季淵的愛好是沒事砍兩個人玩,你的愛好是沒事砍自己兩刀?”

    “……”祁雁感覺到他的攻擊性,自知理虧,竟也不好還嘴,猶豫了一下才道,“我那時……不知為何,一時控制不住自己。”

    “不就是用了劍嗎,有什么大不了的,”苗霜從桌上拿起那把順手撿回來的天子劍,放在手里細細端詳,“這天子劍差點斬了天子,今后……”

    祁雁抬起頭,恰好看到他拿著那把劍,劍身上未擦的血跡和那紅衣白發的人刺傷了他的眼,他瞬間瞳孔收縮,什么都聽不見了,只看到苗霜嘴唇開開合合,卻不知他在說什么。

    腦子里傳來尖銳的疼痛,像是被一根針狠狠刺穿,他嗓音顫抖著開口:“……放下。”

    苗霜向他看來:“什么?”

    “放下,我讓你放下,放下!”祁雁突然怒喝出聲,猛地起身上前,一把奪過苗霜手里的劍,仿佛那劍柄燙手般,將它用力地丟了出去。

    金鐵碰撞地面發出巨大的聲響,苗霜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只見他死死瞪著那把染血的劍,面色慘白,脖子上青筋凸起,胸口劇烈起伏。

    他居然在祁雁眼中看到了恐懼。

    而恐懼的源頭不是別的,正是昔日從不離手的劍,堂堂劍修竟會畏懼自己的武器,避之如避蛇蝎。

    何其荒唐。

    腰間傳來難以忽略的痛楚,苗霜低下頭,才看到是祁雁的手緊緊扣住了他的腰,因為過于用力,指尖幾乎要摳進他的皮肉。

    這家伙明明沒有作為泊雁仙尊時的記憶,為什么還會有這么大的反應……

    他記得祁雁之前說他只能用劍切磋,不能用劍殺人,是因為今日用劍殺了人?

    還是……因為此刻面對著的是他?

    苗霜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他都沒留意自己今日竟穿了一身紅,他也不是每天都穿成這樣,只是今天高興,便穿上了。

    現在看來,這場面似乎和他們在萬魔峰上決一死戰時如出一轍。

    苗霜一時間五味雜陳,他捏了捏對方的胳膊,對他道:“好了,冷靜點。”

    祁雁箍在他腰間的手慢慢松開,脫力般的暈眩上涌,讓他忍不住身形晃了一晃。

    苗霜急忙扶他坐回床上,安撫他道:“沒事了。”

    祁雁激烈的心跳終于慢慢緩和下來,他把苗霜抱到自己腿上,將臉埋在他胸前,輕輕蹭了蹭,干澀的喉間發出模糊的低語:“苗霜……我好難受。”

    他拉起對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殺了那些人,我本該高興,可我卻只覺得于心有愧,我愧對家人,愧對被我牽連的官員,愧對雁歸軍……不,都不是,不是他們……我知道我問心有愧,可我卻不知道我究竟愧對于誰!”

    許是失血的后遺癥還沒過去,他說話也有些顛三倒四的,說著竟紅了眼眶:“你知不知道,我用那把劍刺傷我自己時,我竟覺得好痛快,那一瞬間我覺得舒服了許多,就好像……好像它本該在這兒。”

    心臟劇烈的絞痛被尖銳的刺痛貫穿時,二者相抵,他竟覺得不疼了。

    如影隨形的負罪感也因此減輕了許多,那滋味甚至讓他有些著迷。

    他指著自己心口,抬頭看向苗霜,他眼中滿是血絲,黑眸因蒙上潮意而顯出些許脆弱,他看起來像要流淚,唇角卻在上揚,以至于讓那張面容變得不太協調:“真的。”

    苗霜皺了皺眉,一把拽開了他才剛穿好的衣服,視線下落時,他目光一凝。

    劍痕貫在心口,傷口已經結痂,窄窄的一道,一寸之長。

    在祁雁被蠱蟲修復得完好無損的身軀上,這道劍傷顯得格外刺眼。

    先前他竟沒留意,這傷口的位置……

    似乎和當年他強迫祁雁捅他的那一劍一模一樣。

    第127章 第 127 章 已經不疼了。

    苗霜一時間有些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或許他依然低估了那一劍給祁雁留下的陰影, 明明已經沒有記憶,卻還是記得自己虧欠了什么人。

    像是已經刻進了血肉和骨骼,刻進靈魂深處, 成為身體的一部分,超越了記憶, 成為本能。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第一次感到心中酸楚, 成為魔尊以后,他已經鮮少會有這樣的情緒,心疼什么人,憐惜什么人,愛護什么人……那仿佛已經成為無比久遠的過往,被遺忘在了漫長時光的盡頭。

    那該是屬于苗落晚的,而不屬于苗霜。

    但此刻他卻有些分不清他們之間的界限,他甚至想喚一聲鳴川師兄,想告訴他自己還在。

    苗霜張了張嘴, 卻終究沒能將這聲師兄叫出口,只伸手輕輕覆住祁雁心口上的傷痕, 對他道:“你并不愧對任何人。”

    祁雁似乎不相信這句話,本能地想要搖頭,苗霜卻用雙手捧住了他的臉,迫使他抬頭看向自己。

    祁雁想要掙扎,身體卻沒有一點力氣,終于他放棄了, 神色近乎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人,只看到那張面孔迅速放大,陰影覆蓋上來。

    而后, 唇上一軟。

    祁雁身形頓住,他知道苗霜在親吻他,卻一時忘記了該如何回應,只感到輕柔的吻覆上唇瓣,靈巧的舌掠過唇縫,溫熱和潮濕一點點侵入進來,像是無法抗拒的滲透。

    他從不知道苗霜還會用這樣溫柔的方式吻他,簡直像在哄一只受驚的動物,他在那濕潤的唇舌間感受到了某種名為安撫的東西,順著親密無間的舔|弄漸漸融入他的血脈。

    心中縈繞不去的缺失感似乎正在被填滿,一滴一滴,隨著心臟的搏動漸漸匯聚成湖泊,連帶著傷口的痛楚也被漸漸撫平,他整個人像是浮在熱水當中,身體變得不再沉重,意識也慢慢融化在了水里,他閉上眼,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舒適。

    苗霜小心地讓他把腦袋靠在自己肩頭,輕輕捋著他的后頸,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臂也開始松懈。

    又維持這個姿勢坐了好一會兒,確定他真的睡著了,苗霜才從他身上起身,扶著他在龍榻上躺好。

    祁雁沒醒過來,苗霜給他蓋好被子,看著他眼底隱約可見的青痕,嘆了口氣。

    這幾天這家伙一直都沒怎么睡覺,縱然內功深厚精力充沛,卻也經不住這么消耗。

    苗霜坐在床邊守了他一會兒,感覺到有人接近。

    是范青書。

    對方停在屏風外,放輕了聲音:“陛下可好些了?”

    苗霜不想吵到祁雁睡覺,便把范青書叫出屋外,對他道:“傷不要緊了,但人需要休息。”

    范青書點了點頭:“大臣們那邊已經安撫住了,不過需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若大巫不反對,我便按照陛下的旨意繼續吩咐下去。”

    苗霜“嗯”了聲:“你去辦吧。”

    “有些事還須陛下親力親為,我所能行之事有限。”范青書又提醒。

    “……知道了。”

    范青書便要離開,才轉過身,又忽然停下腳步,輕聲道:“我能理解陛下,有時候太恨自己,便欲以死謝罪,希望陛下能快些好起來。”

    苗霜看著他離去的方向。

    太恨自己?

    可那明明不是他的錯。

    或許當初,他不該那樣逼他。

    *

    祁雁這一覺睡得極沉,竟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忽然睜開雙眼。

    “什么時辰了?”他問。

    “回陛下,寅時末,”明秋輕手輕腳地湊過來,“今日朝參可要推掉?”

    “不必。”祁雁坐起身來,卻忘了身上有傷,這一動牽連到傷處,讓他克制不住地發出幾聲悶咳。

    他急忙壓制住了咳嗽,但這點動靜還是吵醒了苗霜,身邊的人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看向他:“祁雁?”

    “沒事,夫人再睡會兒吧。”

    祁雁說著起身,苗霜望著他的背影,皺了皺眉。

    奇怪,一整天過去了,這傷居然還沒好嗎?

    洗漱更衣完,天也蒙蒙亮了,剛過卯時,祁雁來到前殿會見朝臣。

    大景依然延續了大雍的傳統,每月朔日、望日在宣政殿舉行朝會,九品以上官員都要參加,其余時間則在紫宸殿進行常參,僅五品以上和一些特定官員參與,人數少了許多,也不擺儀仗,一切從簡。

    自從昨日皇帝發瘋在大殿上捅了自己一劍之后,大臣們紛紛猜測他今天還能不能上朝,可一直也沒等到朝參取消的消息,只能一切照舊。

    卯時一刻,大臣們陸續到齊了,眾人一入閣,看見已經坐在那喝茶的天子,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見了鬼。

    哪有人被一劍捅穿心臟還能活的!

    昨天太醫告訴他們說皇帝沒事了,他們還以為是權宜之計,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有膽子大的開口詢問道:“陛下,您……沒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祁雁抬頭瞥他們一眼,“別站著了,坐吧。”

    臣子們紛紛就坐,缺了誰少了誰一目了然,除了昨天被祁雁處理的人員中有幾個還沒能及時填補新的,還少一個人。

    “御史大夫呢?”祁雁問。

    “陛下,朱大人今日告假了,說挨了二十板子,屁股疼得走不了路,”在旁侍候的小太監向他遞來太醫開具的診方,“已向太醫院核實了。”

    祁雁瞄了一眼,擺擺手示意他拿走:“知道了,通知他明天務必來,走不了路,那就讓人抬來。”

    “是。”

    朝臣們不禁有些幸災樂禍,陛下被捅了一劍今天都還照常上朝,朱成功只是挨了二十板子,據說昨日執刑時,特意按照陛下的旨意“從輕發落”,板子打得并不重,竟還敢因傷告假。

    新朝初立,諸事繁雜,從今日起就算是步入正軌了,朝參一直持續到辰正才散,祁雁離開前殿,回到后寢。

    苗霜也哈欠連天地起床了,尚食局送來御膳,祁雁看了眼這一桌子的菜,不禁皺起眉頭:“怎么又做了這么多?不是說了,夠吃就行?”

    進宮第一天他就被季淵的鋪張浪費震撼住,一頓早飯要吃百十道菜,平均下來一道菜還吃不到一口,民間許多人連口糙米都吃不上,皇宮里卻在拿這些珍貴的食材雕花。

    自幼在軍營中長大的祁雁對這種行為反感至極,勒令尚食局不準再把菜做成讓人吃不起的樣子,早飯不得超過八道,午飯不得超過十六道,這些菜他和苗霜吃完,再給侍候的下人們分,基本上剛好夠吃。

    前來送膳的小太監聽到他嫌菜做多了,嚇得跪在地上:“奴婢該死!”

    明秋忙道:“是奴婢自作主張,見陛下昨日一天沒吃東西,便讓尚食局多準備一些,但他們好像誤解了這個‘一些’……”

    祁雁頭疼地按了按眉心:“行了,起來吧,又沒說要罰你們,把這些做多了的,趁熱給那些還沒走的臣子們送去。”

    “是。”

    小太監們迅速打包了食盒,祁雁并沒什么胃口,草草喝了碗粥便欲離席。

    苗霜忽然開口:“站住。”

    祁雁停下腳步。

    “吃這么少,你想餓死?”苗霜強行把他叫了回來,“坐下。”

    祁雁猶豫片刻,還是只得坐下,重新拿起了筷子,卻不知該從哪里下筷,半晌又放下。

    “我陪著夫人吃。”他道。

    很顯然他是打算苗霜吃著他看著,但苗霜偏要曲解他的意思,夾了一只煎餃,蘸了點醋,送到對方嘴邊。

    “我……”一個“不”字還沒出口,那只煎餃已經趁他張嘴強行塞了進來,祁雁迫不得已,咬了半個,這才能繼續說話,“真的不餓。”

    苗霜又蘸了點醋,吃掉剩下半個:“不是說要陪我吃飯嗎,怎么,皇帝還敢食言?”

    祁雁:“……”

    他看著遞到嘴邊的第二個煎餃,一時有些恍惚,往常都是他吃苗霜剩下的,苗霜還從來沒吃過他剩下的。

    而且,苗霜居然主動給他喂飯。

    沉郁的心情突然便好過了一些,他盯著苗霜,想看看這沒耐心的苗人究竟能堅持多久,不知不覺,一整盤煎餃竟被他們分完了。

    明秋撤下空盤,苗霜又換了一盤蒸蟹卷喂,祁雁一口他一口,很快又分完了。

    再接著是牛乳酥,這時祁雁才回過神來,為難道:“真的吃不下了,夫人。”

    苗霜其實也吃飽了,但為了給某人多喂幾口,他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多吃了幾口,此時放下筷子,又給祁雁碗里添了一勺粥:“喝完就走吧。”

    祁雁:“……”

    雖然已經吃不下了,但夫人給盛的,不喝不好吧……

    最終他還是只能喝完了粥,這頓早飯吃了太長時間,他急急忙忙去干活了。

    苗霜又把剩下的幾道菜嘗了嘗,沒什么愛吃的,便撂了筷子,讓明秋他們來吃,自己洗了手,找到祁雁,對他道:“把你的傷給我看看。”

    祁雁已經在埋頭翻閱今日的奏折,聞言抬頭:“不必了吧。”

    “快點。”

    祁雁只好解開衣襟,露出胸口。

    劍傷竟沒消失。

    一天過去,血痂已經脫落,但那道紅痕還在,這讓苗霜不禁皺起眉頭,伸手在傷口上摸了摸,依然有一些凹凸不平的觸感。

    怎么回事……

    就算心臟上的傷沒那么容易好,但這皮膚上的損傷早該痊愈了才對,這些蠱蟲難道沒好好干活嗎?

    他正準備仔細探查一下,祁雁卻忽然反扣住他的手:“不必了,夫人。”

    他沖苗霜笑了笑:“已經不疼了。”

    第128章 第 128 章 山雨欲來。

    苗霜看著他這笑容, 總覺得十分怪異,上下將他打量一遍:“你……真的不要緊吧?”

    “為什么這么問?”祁雁似是不解,“傷真的沒大礙, 夫人難道信不過自己的醫術?”

    “我不是說傷,我是說昨日……”

    “昨天是我一時沖動, ”祁雁垂了下眼,復又抬起, “但現在已經好過多了,讓夫人擔心是我不好,看在我重傷初愈的份上,就放過我吧?”

    苗霜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神倒是十分真誠,可他還是不太放心:“若再有下次……”

    “絕對不會,”祁雁做出承諾,“朕一言九鼎。”

    “……哈。”還“朕”上了。

    苗霜一扯嘴角:“剛剛不知是誰說要陪我吃飯卻差點食言,現在又說自己一言九鼎。”

    祁雁頓覺冤枉:“最后難道沒吃嗎?”

    苗霜冷哼一聲, 聽他又道:“我都已經陪夫人吃飯了,夫人是不是也該陪我看看奏折?”

    “……你想得美。”苗霜轉身就要走, 卻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祁雁的胳膊箍在他腰間,將他強行扣在了自己腿上:“又沒讓你幫我出主意,只是坐在這里陪陪我也不好嗎?”

    苗霜想去摳他的手,沒摳動,聽著他略帶懇求的語氣,終究是動了那點惻隱之心:“半個時辰。”

    “好, 就半個時辰。”

    明秋幫忙研了朱砂墨,祁雁用筆蘸了,在奏折上落下朱批。

    苗霜看著他批, 沒看一會兒就開始打哈欠,折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催眠效果不要太好,越看越困。

    趁祁雁去拿東西,將胳膊從他身上移開的功夫,苗霜迅速站起身來:“我突然想起今天還沒喂蠱蟲,我先走了,你慢慢批。”

    “……夫人?”祁雁試圖叫住他,“還沒到半個時辰呢,夫人?”

    苗霜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待他走了,祁雁垂下眼簾,面上的笑意慢慢淡去。

    *

    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被賞賜了御膳的幾個大臣干活都格外賣力起來,而其他因為早早離去和御膳失之交臂的臣子們則痛心疾首,第二天朝參結束后,不約而同地在皇宮里多逗留了一會兒,看看皇帝還賞不賞飯吃。

    御史大夫也一瘸一拐地來上班了,雖然不知道同僚們在等些什么,但也湊熱鬧跟著等了一會兒,直等到饑腸轆轆才散去。

    一連數日沒等到皇帝賞飯的大臣們終于放棄了,這御膳可遇不可求,還是老實干活為妙。

    大臣們忙,祁雁更忙,太多的事情要處理,在戰事中陣亡的將士們,送他們的遺骨回家要安排人去做,范陽和河東節度使要賞,定了罪的官員們該抄家的抄家,該流放的流放,天下各地的災情要賑……詔令一封接一封地下達,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一個都別想閑著。

    剛從貪官污吏家里抄來的銀子,還沒捂熱乎,又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國庫別說充盈了,只夠勉強周轉。

    一連處理了數日季淵留下的爛攤子,祁雁都有些精神恍惚,忙起來晨昏不辨,飯都快沒時間吃了,更別提和苗霜親熱。

    他不禁有些愧疚,說是要帶夫人進宮享福,但其實他根本顧不上他。

    好在苗霜也忙,忙著培育他的蠱蟲大軍爭取早日攻占京都,一時半會兒也折騰不完。

    這日,祁雁好不容易得了些空閑,開始細細復盤還有什么事情沒做,最首要的自然是民生問題,撥下賑災款只是暫緩燃眉之急,治標不治本,就算京中官員在他的強壓下暫時不貪了,地方官員該貪還是得貪,而這些年來各地節度使幾乎自立為王,京都對地方的管控已經削弱到了極點,搞定不了他們,就別提政策落實,遑論打壓權貴救濟百姓。

    想從根源解決,唯有將已經散出去的權力收回來。

    但這又談何容易。

    沒人會愿意將已經吃到嘴的東西再吐出去,即便是范陽,即便是劍南。

    這是個大工程,牽一發而動全身,短時間內不可能完成。

    祁雁嘆口氣,準備暫且緩緩再說,幾道節度使剛幫完他,他就要削弱人家的勢力,未免有些太不厚道。

    于是他放下了這樁事,準備換換腦子,先做點別的。

    大景內部暫時算是安穩下來了,別管能安穩多久,至少夠他喘口氣,那么接下來該考慮的,就是外患了。

    狄歷的存在始終是根刺,而今中原換帝,他們不可能沒動作,去年因狄歷天災給大雍爭取到了一線生機,今年總不會還這么好運。

    消息傳到狄歷,狄歷再集結兵馬,不會太快也不會太慢,大概一兩個月的時間,他得早做準備了。

    首先,他得換掉雁歸軍目前的將領,也就是金孝仁這個草包。

    但用誰來頂替他好呢……

    這幾年朝中將領被季淵砍了又砍,季淵自己都無人可用了,他自然更加無人可用,手下雖有幾個可塑之才,卻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還須磨練。

    雁歸軍中倒是有幾個能堪重任的,可他現在卻不清楚軍中情況,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如何了。

    或許……是時候叫趙戎回來匯報一下了。

    祁雁揉了揉眼。

    不知為何,他今天總覺得有些心慌,眼皮也一直跳。

    是昨晚沒睡好嗎……

    *

    一匹快馬正沿著驛道疾馳。

    馬背上的人不知已經不眠不休地狂奔了幾天,兩只眼睛里全是血絲,滿臉臟污,也不知是血是泥,幾乎辨不清原本的樣貌。

    身上穿著的衣服像是在血里泡過的,又被風吹干,一只手臂上護甲斷裂,破損處露著已結了血痂的傷口。

    他手里攥著一卷不知是什么的東西,看到出現在視線中的驛站輪廓,立刻嘶聲高呼:“邊關急報!速速換馬!邊關急報!速速換馬——!”

    驛卒被驚動,急忙為他牽來喂養好的馬匹,那人一勒韁繩,座下早已到了極限的馬便前蹄一軟,摔倒在地。

    馬背上的人也被摔下了馬,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就地一滾,又踉蹌著爬了起來,拽住新馬的馬韁,強行將自己拉上馬背,繼續沿路狂奔。

    而身后那匹倒地的馬已是口吐鮮血,抽搐著斷了氣,驛卒想要搶救都來不及,他上前一步,試圖將馬尸拖離驛道,這一看之下,卻是心驚膽戰。

    馬鞍上全部是血,凝固的血和新鮮的血混合在一起,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驛卒回頭看向那即將消失在視線盡處的一人一馬,艱難咽下一口唾沫。

    要變天了。

    *

    “邊關急報,攔路者死!”

    快馬一路沖進京城,馬背上的人聲音更嘶啞了,嘴唇開裂流血,已是喊破了音。

    正走在大街上的百姓一陣驚呼,急忙避讓,好幾個都差點被馬撞到。

    “邊關急報!攔路者死!”

    他已然顧不得在京城內策馬狂奔是不是會傷到人,事實上他已經不太能看得清了,連續數日不眠不休早已讓他的身體到了極限,除了一定要將戰報以最快的速度送抵京都的意志在支撐,別無其他。

    快馬終于在皇宮門口被攔了下來,他跳下馬背,或者說摔下馬背,這一摔便再沒能爬起來,只艱難地將手里的東西遞向門前值守的禁軍,嘶啞的嗓子快要說不出完整的話:“我要見陛下……見陛下……快……”

    禁軍立刻上前攙扶他,并接過了戰報,幾經傳遞,最終由小太監疾跑著送進了皇帝辦公的紫宸殿。

    祁雁只感覺眼皮跳得更厲害了,正準備找苗霜來給他瞧瞧,就聽到小太監驚慌失措的聲音:“陛下!邊關急報!”

    祁雁身形一頓。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來,只感覺心頭咯噔一聲,不祥的預感迅速攀升:“何地戰報?”

    “塞、塞北!”

    祁雁接過小太監遞來的東西,那是一卷破破爛爛的羊皮,像是從什么地方匆匆割下來的,上面攥著數不清的血指印子,打開來,內中只有一個用血書成的字。

    救。

    祁雁看見那個字,只感覺渾身血液在往腦袋上沖,嗓音不住地有些顫抖:“何人送來的戰報?!”

    “在、在殿外!”

    祁雁御起輕功,一個閃身便出了大殿,外面,禁軍也攙扶著那個送信的人往這邊走。

    說是攙扶,不如說架著更為妥當,那人一條腿似乎是傷了,一步一踉蹌,在皇宮內潔凈的青石路面上留下一串沾血的腳印。

    他看到正朝自己接近的身影,幾近昏厥的頭腦又短暫地清明了些:“將軍!”

    祁雁一眼甚至沒認出那是誰,直到聽見他的聲音:“趙戎?!”

    “將軍!”趙戎猛地向前撲了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沒了禁軍的攙扶,他直直跪倒在地。

    祁雁忙用內力托了他一把,才沒讓他跪碎一雙膝蓋,就見對方那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金將軍……通敵叛國!與狄歷合謀……誘殺……雁歸軍……幾乎……全軍覆沒!!”

    祁雁:“……”

    他腦子里轟的一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將軍!”趙戎口吐鮮血,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他的手腕,“漠南已失!還請將軍……速速……支援!”

    第129章 第 129 章 四面楚歌。

    “不……這不可能, ”祁雁難以接受這個消息,“金孝仁雖然是個草包,卻對季淵絕對忠誠!”

    “……”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像是忽然之間明白了什么。

    對季淵絕對忠誠,現在季淵死了, 所以就背叛大景,投奔狄歷?

    荒謬……荒謬!

    他只感覺渾身氣血翻涌, 一口腥甜滾到了喉間,難以形容的悲憤沖得他頭腦發暈,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

    候在身旁的小太監驚呼一聲:“陛下!”

    祁雁用力合了合眼,強行咽下涌到喉頭的血,心口才愈合的傷處又莫名疼了起來。

    他艱難穩住身形使自己不至于摔倒,忽覺扣在腕上的力量正在松懈,趙戎終于支撐不住了,眼神開始渙散:“我帶著……剩下的兄弟……逃出來,六千人……不到……全部退守……鹿鳴塞……狄歷……二十萬……將軍, 快……”

    “趙戎!”祁雁一把扶住將要倒下的人,頭腦也因此而再次清明起來, 他蹲下身,將指尖貼在他頸側。

    糟了。

    扶在趙戎后背的手摸到滿手潮濕,一看之下竟發現全都是血,對方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一層又一層,也不知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一時竟分辨不出傷在何處。

    祁雁匆忙點了他的穴道止血, 又用內力幫他護住心脈,對小太監道:“快去叫大巫!”

    嚇壞了的小太監如夢方醒,匆匆跑開, 祁雁把趙戎放在了附近的樹蔭底下,以免他被夏日午后的太陽烤成人干,又吩咐道:“去取些溫水來,加鹽!”

    太監很快端來了淡鹽水,祁雁讓他幫忙扶著趙戎,自己將水碗喂到趙戎嘴邊,然而人已經昏迷,完全喂不進去,他又強行捏開他的下頜,用內力幫他把水順進去。

    勉強喂下兩碗,苗霜也趕來了,看到地上倒著的人,愣了一下才認出那是趙戎,也沒多問別的,立刻開始施救。

    他掏出隨身攜帶的骨刃,割開對方身上的衣服,然而布料粘在傷口上,已與皮肉長為一體,傳來濃重的血腥氣和隱隱的腐臭味道。

    苗霜皺了皺眉,先給他塞了顆保命的藥丸:“這樣不行,先把他弄進屋里。”

    祁雁:“我來。”

    趙戎被安置到了最近的一間屋子,太監們進進出出地忙碌著,燒水的燒水,送藥的送藥,苗霜喊來明秋幫忙,用水潤濕了趙戎身上的衣服,折騰許久,才算把那些被血和泥腌透的破布剝離下來。

    趙戎身上放眼望去已經沒一塊好肉,刀傷深可見骨,又因天氣炎熱,連日奔波耽誤了治療,許多傷口開始潰爛感染,很難想象他這些天究竟經歷了什么。

    姜茂得到消息,匆匆趕來,平素里頭腦鎮定的人此刻也不鎮定了,不敢去打擾苗霜,只得詢問祁雁,焦急道:“將軍,他怎樣了?”

    祁雁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又好似穿過了他落在虛空中,姜茂許久未得到回應,才發現對方的臉色似乎比躺著的那個還難看,他只得將音量稍稍抬高了些,又喚道:“陛下!”

    祁雁猛地回過神來。

    散落的視線終于重新聚焦,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慢慢吐出一口氣:“你來了。”

    姜茂不禁有些擔憂:“將軍,您還好吧?”

    來的路上,他已經聽說了金孝仁通敵叛國的消息,雁歸軍八萬兵馬幾乎全軍覆沒,這對才剛剛安定下來的大景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更何況……那是祁家世代訓練出來的精兵,對祁雁來說,情同手足。

    為了保住這支軍隊,保住北境,他甚至甘愿卸任統帥之職,獨自對抗季淵,哪怕是起兵奪權,也不肯動雁歸軍一兵一卒。

    可萬萬沒想到,最終,竟折在了大雍自己的將領手里。

    千算萬算算不到金孝仁會通敵叛國,千辛萬苦想要保下的軍隊,在那混賬眼中竟是可以隨意拋棄,隨意拿來報復的工具。

    他不敢想象祁雁此時的心情,只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即將崩塌的危樓。

    “……我沒事。”祁雁笑了笑,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笑,更不知道自己的眼圈此時是紅的,他緩緩走到盥盆前,想要洗去手上的血跡,可這短暫的幾步路竟是如此漫長,他的腳步很重,意識卻很輕。

    血散在水里,攪碎了浮在水面上的倒影,或許只要他不去看自己此時的樣子,就能偽裝成一切都好。

    毛巾拭去了手上多余的水,不知為何,這毛巾竟抖個不停,他慢慢將它搭在了盆架上,動作遲緩得不像他自己。

    “姜茂,你跟我來。”他道。

    姜茂扭頭看了一眼還在忙碌的苗霜,至少他沒停下救治,那就說明趙戎還沒死,他留下來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能添亂。

    太監們小跑著進出房間,送進清水,端出血水,姜茂深吸一口氣,移開眼睛不忍再看了,跟著祁雁來到前殿。

    軍事布防圖在桌子上鋪開,整個大景版圖一覽無余,祁雁拾起一枚小旗,放在了鹿鳴塞的位置:“鹿鳴塞常駐兵力三千人,加上剩余的雁歸軍殘部,不足一萬人。”

    “狄歷二十萬大軍已控制漠南,鹿鳴塞鎮守著跨越陰山最便捷的溝谷,鹿鳴塞破,陰山必失。”

    “狄歷若奪陰山,控制河套,便可取秦古道南下直取渭城,渭城與晏安,一水之隔。”

    姜茂聽著他愈發顫抖的聲音,忍不住道:“將軍……”

    “西蕃雖然近些年來跟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但西蕃覬覦隴右已久,若我是西蕃國君,便趁狄歷與大景交戰,亂中插上一腳,率大軍沖斷河西走廊,若河西失守,隴右與大景斷聯,便成西蕃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河西一斷,西蕃和狄歷間的屏障消失,兩國接壤,或為隴右開戰,但更大的可能是二者聯合攻取大景。”

    紅色的小旗接連落在地圖上,姜茂看著,只覺心驚膽戰,現在的大景簡直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敵。

    而祁雁竟然還沒說完。

    他又將視線落向西南:“之前南照陰謀敗露,被迫退兵,必定不會善罷甘休,黔地地勢復雜易守難攻,且沒什么油水可撈,沒有苗疆款首相助,他們恐怕會選擇直攻劍南,而今蜀地富庶,西蕃也未嘗不想要,劍南和隴右,他們會選哪邊?”

    祁雁忽然抬起頭來,看向姜茂,姜茂稍加思索,道:“依我看,攻占隴右利益更大。”

    “或許他們也可以兵分兩路,”祁雁將小旗放在劍南,“支援一些老弱病殘給南照,讓南照出力攻打劍南,自己坐收漁利,若成自然最好,若敗也不過是及時撤兵。”

    姜茂點點頭:“有道理。”

    “如此看來,西蕃若將主力放在河西,則劍南壓力最小,消息傳遞也需要時間,西蕃先動而南照后動,鹿鳴塞最危,河西走廊次之。”

    “務必守住鹿鳴塞,退狄歷之兵,若輸一步,滿盤皆敗。”

    祁雁深深吸進一口氣,閉上眼睛。

    “京中可調配禁軍十六萬人,朔方已全軍覆沒,殘兵不足一萬,隴右駐軍八萬,劍南四萬,狄歷二十萬大軍,西蕃兵力或在二十到三十萬之間。”

    “京中不可無人鎮守,做多可調出八萬兵力,取兩萬騎兵走秦古道,以最快的速度支援鹿鳴塞,而今并非狄歷南下最佳時節,從他們得到消息至今最多不超過半個月,倉促集結兵馬,糧草一定不足,只能打突襲戰速戰速決,一旦鹿鳴塞守住,久攻不下,他們只能退兵。”

    祁雁又拿了藍色旗子,放在地圖上,與紅色旗子相碰:“步兵稍后跟上,取兩萬繼續支援鹿鳴塞,其余四萬兵馬前往河西,而今范陽和河東的十萬大軍應該還沒回到駐地,即刻傳令讓他們派出軍中所有騎兵支援塞北。”

    “兵馬匯合之后奪回漠南,狄歷兵敗,若西蕃不傻會直接退兵,若不肯退兵,我們也有余力支援。”

    地圖上的旗子幾經變換,剛剛還四面楚歌的局勢又迅速挽回。

    “至于劍南……”祁雁思索片刻,“劍南兵雖不多,但彭鴻飛手下不缺將領,新兵都讓給我了,精兵他自己留著,上次又給他添了些錢糧,現在正是兵強糧足,這一仗便讓他自己搞定。”

    姜茂:“……”

    “不過,若南照調集全境兵力孤注一擲,或西蕃不取隴右而取劍南,還是有些危險,穩妥起見……只能麻煩大巫跑一趟了,山地作戰,大巫最為擅長,能調動苗民來幫忙最好,此戰得勝,我也好以此為由將黔中賞給他們。”

    祁雁說著抬起頭來:“姜茂,你隨大巫跑一趟,你和劍南節度使熟識,一切計劃由你負責溝通。”

    姜茂沉默了下:“就我和大巫兩個人嗎?”

    “還不夠嗎?大景已經無兵可調,告訴彭鴻飛,此番他若守住劍南,我便保他一輩子平安富貴。”

    “明白了。”

    祁雁捏了捏眉心,已是頭痛不已:“這般局勢,最重要的或許已經不是兵力,而是將領,兵力勉強能湊出來,將領要去哪找……”

    他揚聲喚道:“范青書。”

    范青書出現在門口:“在。”

    “去召集各部官員,讓他們速速進宮議事。”

    第130章 第 130 章 你就不怕我不回來了?……

    苗霜給趙戎包扎完最后一處傷口, 長舒一口氣。

    明秋端來水盆,苗霜仔仔細細洗凈手上的血,順便把染成紅色的骨刃也洗了洗。

    姜茂來到他身邊, 輕聲問:“他怎樣了?”

    “命暫時是保住了,”苗霜擦干手上的水, “但傷口感染嚴重,我已幫他剔去腐肉, 放掉污血,但愿不會繼續發展,否則的話……只能看他造化了。”

    姜茂垂下眼,看向病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他怎么也沒想到,一別數月再次見到趙戎會是以這樣的一種結果,早知如此,他跟隨陸暄入京以后就不該停留,應該直接回塞北去。

    然而世上并沒有后悔藥賣,他只能對苗霜道:“大巫辛苦了。”

    若是連大巫都救不回的人, 那只能說明他命數該絕。

    “藥煎好了嗎?”苗霜問。

    明秋端來藥碗:“已煎好了。”

    “趕緊給他喝下。”

    “是。”

    “大巫,”姜茂又道, “陛下請您過去。”

    苗霜詫異回頭:“請我?去哪兒?”

    “去前殿議事。”

    苗霜:“……”

    怎么,祁雁手下是沒人可用,要把他也搬上戰場了?

    沉默片刻,他道:“走吧。”

    兩人來到議事廳,被祁雁急召入宮的官員已經陸續趕來,桌子上鋪著一張圖幅巨大的軍事布防圖, 祁雁正坐在桌邊,看著地圖一語不發。

    皇帝不說話,臣子自然更不敢說話, 本就沉重的氣氛變得更加詭異,配合今日炎熱的天氣,某些體型富態過頭的官員已經開始汗流浹背。

    祁雁很快注意到了苗霜的到來,沖他點了下頭,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

    苗霜挨著他坐下,視線在他身上掃了一圈。

    祁雁看起來一切如常。

    越是正常反而越不正常,發生了這么大的事,但凡是個人都不可能內心毫無波動,表面看起來越平靜,越說明內心正壓抑著驚濤駭浪。

    就像是暴風雨前令人窒息般的寧靜。

    苗霜收回視線,什么都沒有說,當著這么多大臣的面,祁雁必須得維持鎮定,誰讓他是皇帝。

    官員們終于到齊了,圍著這張鋪著軍事布防圖的大桌子,一側是文官,一側是武將。

    祁雁以最簡潔明了的方式分析了當前局勢,抬起眼簾:“現在最缺的是帶兵之將。”

    他說著看向左手邊的文官:“諸位可有人選舉薦?”

    文臣們交頭接耳,商量許久卻也商量不出個所以然,誰不知道季淵因為疑神疑鬼把朝中武將砍了個七七八八,但凡有些建樹的,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祁雁又看向右手邊的武將:“諸位可有人自告奮勇?”

    這些武將們幾乎都是些年輕面孔,平均年齡至少比文臣們小二十歲。

    年輕小將們剛被提拔上來,在這位置上屁股都沒坐熱乎,哪里有領兵打仗的經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誰也不敢開口。

    終于,有人猛地站起身來:“陛下,我愿領命!”

    “魏小將軍,”祁雁絲毫不意外第一個起身的是他,“而今兵分三路,一路馳援塞北,一路前往河西,一路駐留京中——魏小將軍想選哪一路?”

    “我愿率兵馳援塞北,守住鹿鳴塞,奪回漠南,把那些該死的狄歷人殺回老家去!”

    “我覺得可行!”一個文臣站起身來,附和道,“魏將軍雖然年輕,但作戰經驗豐富,也算是隨陛下南征北戰,退過南照,沖過先帝兵馬,戰功赫赫啊!”

    官員們紛紛表示認可,祁雁卻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魏將軍,你騎術如何?”

    “我會騎馬!”魏然道,“我自認為……還行。”

    “那我問你,你在劍南節度使麾下多年,劍南總共多少騎兵?”

    魏然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問這個,回答道:“不足三千。”

    “那你可知朔方雁歸軍有多少騎兵?”

    “這……”魏然撓了撓頭,“不知。”

    “朔方兵力八萬,三成皆會騎馬作戰,全盛時期,擁有戰馬兩萬八千匹,”祁雁道,“你可知,為何會有如此夸張的騎兵比例?”

    魏然咽了口唾沫,沒由來有些緊張:“因為……狄歷是游牧民族,擅長馬戰。”

    “不錯,”祁雁指向地圖,“出了陰山,便是廣袤的漠南草原,騎兵在這樣的地形下擁有極其顯著的優勢,魏小將軍,你可知如何在草原上打仗?”

    魏然有些尷尬:“我……沒打過。”

    “我相信你能守住鹿鳴塞,但你若想將狄歷人逐出漠南,恐怕沒那么容易,就算奪不下關中,他們也不會輕易放棄漠南這片水草豐茂的土地,漠南的氣候環境對他們來說就是天然的放牧場。”

    “我明白了,陛下。”魏然坐了回去。

    祁雁再次看向眾人:“還有誰愿毛遂自薦?”

    這下年輕小將們更加沒話可說了,連魏然都不行,他們這些連關中都沒離開過的,去草原上等著被狄歷人戳成篩子?

    姜茂其實很想開口,但祁雁已經把他派去了劍南,很明顯,塞北一戰祁雁不想讓他參與。

    他也深知自己斷了一臂,戰力已經大打折扣了,尤其是在馬背上,他現在沒法拉弓,只能用弩,然而弩雖好用,上弦卻難,在平地他還能用腳拉弦,在馬背上怎么上?

    至于趙戎……能不能活下來還不好說呢,就算能,他那性子也只能當個士兵,當不了將領。

    官員們面面相覷,竟拿不出一點主意。

    祁雁嘆了口氣:“既如此,那看起來只有一條路可走了——朕御駕親征。”

    此言一出,官員們頓時大驚失色,兵部尚書匆忙起身:“陛下三思!而今大景局勢初定,您就遠赴塞北,只怕……只怕京中無人,后方將亂啊!”

    “那你說如何?”祁雁已有些不耐煩了,“放眼朝野內外,還能找出比朕更熟悉塞北的人嗎?”

    “這……這……”兵部尚書額頭滑下冷汗,“可臣還是覺得……”

    “不如,楊大人你去如何?”

    楊尚書一聽,直嚇得跪在地上,肥胖的身軀仿佛快要融化:“臣……臣不懂打仗啊!”

    “不懂打仗,那就給朕閉嘴!”祁雁眉目一凜,低頭看向跪在腳邊的大臣,“朕不在京中,后方將亂?那你們是干什么吃的?朕已經處理了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員,楊大人的意思,是還有漏網之魚嘍?”

    楊尚書一聽,嚇得是渾身顫抖,汗出如漿,磕頭至地:“臣、臣絕無此意!”

    “既然沒有,那就好好替朕守住后方,”祁雁說著,又看向魏然,“魏將軍,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便駐留京中,留意各地動向,一切糧草調動也由你負責,此事至關重要,若后方補給不到位,前線必失,魏將軍,我能放心地交給你嗎?”

    魏然聽聞自己竟被委以如此重任,感動得快要落淚,他向祁雁抱拳,激動得手都在抖:“臣定不辱命!”

    “好,”祁雁又看向其他幾個年輕將領,“你們幾個,便率兵支援河西,河西有位老將,年事雖高,卻經驗豐富,你們務必聽從指令,切莫擅自行動,明白?”

    “明白!”

    “最后……”祁雁轉頭看向苗霜,“大巫可愿替我走一趟劍南?”

    苗霜抱著胳膊,聽了這半天,他都聽困了,沒什么精神地說:“陛下都這么說了,我還能拒絕不成。”

    祁雁點點頭,吩咐眾人道:“明日一早啟程,所有的軍備、戰馬、糧草,今夜務必準備妥當,速去!”

    “是!”

    官員們立刻散去,幾乎是用跑的,時間如此緊急,今夜怕是要通宵加班了。

    議事廳里一下子安靜下來,祁雁慢慢呼出一口氣,靜坐許久,他終于撐住桌子,站起身來。

    誰料剛一起身,他身形便是一晃,苗霜迅速扶住他:“祁雁!”

    他從一進門就發覺這家伙不對勁了,但凡他能站著也不會坐著,議事過程中他竟一次都沒起身,很明顯是一站起來就會暴|露自己快要支撐不住。

    他將指尖搭上對方手腕,只感覺那脈象紊亂異常,忍不住皺了皺眉,迅速翻出一顆藥丸來給他:“把藥吃了。”

    “苗霜,”祁雁卻不理會他,也沒接他的藥,只失神地望著面前的地圖,“我真的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一切我所珍視之物都會離我而去,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合該承受這些?”

    苗霜沉默片刻:“你先把藥吃了。”

    祁雁笑了笑,可他嗓音哽咽,笑起來也像是在哭。

    他含服了那顆小小的藥丸,眼中的疲憊幾乎掩蓋住原有的神采,讓那雙黑眸顯得格外晦暗。

    “夫人放心吧,我還不會倒下。”

    一切安撫的語言都太過蒼白,苗霜什么都沒說,只伸手抱住了他。

    他能感覺到這具軀體上散發出的疲倦和絕望,這些時日祁雁一直沒好好休息,突如其來的戰報成了壓彎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那根永遠挺拔的脊梁也搖搖欲墜。

    其實從得到雁歸軍全軍覆沒的消息時他就覺出不對了,這件事發生得太奇怪,原著里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劇情。

    雖然后面的內容他并沒有細看,只是草草翻過,但如果他沒記錯,原著應該只寫到祁雁稱帝為止。

    他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或許正如祁雁所說,“一切珍視之物都會失去”。

    親人、朋友、兄弟、部下……可明明不該如此。

    泊雁仙尊平步青云,不費吹灰之力就站到了眾生之巔,為什么這一個祁雁,卻總是過得如此狼狽?

    每爬一步,就會摔得更慘,血肉模糊遍體鱗傷,仿佛擺在他面前的,除了苦難還是苦難。

    “你把我派去劍南,就不怕我不回來了?不怕連我也失去?”苗霜問。

    祁雁把臉埋在他肩頭,他閉著雙眼,幾乎將全身重量壓在對方身上:“那便證明我命該如此。”

    “……”

    “夫人若想走,就走吧,若覺得留在我身邊是種折磨,那便不必再回來了,”祁雁笑著說,“反正,我也不一定能活著回來,也許明日一別,就是你我永訣之日。”

    “……你在說什么瘋話?”苗霜皺起眉頭,“你若死了,這大景的江山怎么辦,大景的子民怎么辦?”

    “江山……子民……哈,”祁雁放開了他,“連自己至親之人都護不住,還談什么蒼生百姓,我拼盡全力保全的東西,在一些人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我做再多又能如何?等此役結束,我便脫下這身龍袍,這皇帝誰愛當誰當,這天下蒼生,誰愛管誰管。”

    “……祁雁!”苗霜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道,“你給我振作點!”

    祁雁被他拽著,不得不低下頭來看他,臉上的表情已不知是哭是笑:“夫人為何勸我?你不是最討厭我心里只有蒼生了嗎?我若不當皇帝,你就可以把我綁回苗寨,養在身邊也好,做成人傀也好,任你處置。”

    “……”苗霜氣不打一處來,突然松開了手,猛地在他胸前一推。

    祁雁猝不及防,恰好被他按到心口處的傷,劇痛讓他悶哼一聲,竟沒來得及穩住身形,徑直摔倒在地。

    姜茂在一旁看著,猶豫著究竟要不要扶,將軍看上去已經瀕臨崩潰了,他身為下屬怎么也該幫幫忙,又覺得祁雁此時的情況已經不是他所能解決的,還是交給大巫吧。

    后背的貫穿傷重重撞上地面,讓祁雁感覺自己又被劍捅了一遍,他疼得發不出聲音,意識都有些模糊了。

    正在這時,苗霜整個人騎到了他身上,跨坐在他腰間,強行扳過他的臉,俯下身來,用力吻住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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