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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061(修)

    沈晏清揉著眼睛醒來的時候, 瞧見凌霄在剪燈芯。

    昏黃的燈光,照在凌霄的臉上,居然顯得有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溫柔繾綣。

    平心而論,這位劍尊大人長得相當的不俗, 屬于即使不提那些令他名聲赫赫的戰績, 也足夠能讓天底下的少男少女們對他一見傾心。

    反倒是讓人知道他是誰后, 才會對他退而遠之, 不敢生出什么褻瀆之心。

    沈晏清不好意思道:“我睡著了!

    他尋思著, 只不過小睡了一會兒, 自己應當沒有變回原型, 不然不好解釋。

    “無妨。”凌霄將那把剪刀擱在桌上。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這話明明在甲板上的時候,越安仙子已經說過一回了。

    大人物的記性現在都這樣的不大好嗎。

    算了,沈晏清體諒他,正要復述一遍。

    凌霄道:“越安的三個弟子, 一個叫搖光, 一個叫天璣, 還有一個叫開陽。都是拜入她門下后,改換的名字。”

    “她初入道時, 是自東海而來的散修,有緣見過東海的桃花醉翁。這位桃花醉翁最擅卜卦,直言她命中有一場天大的機緣是天上星辰給予她的。這場機緣遲遲不來,成了她的執念!

    “玉衡……這樣風格的名字很少見!

    凌霄慢慢悠悠的問話:“你本來不叫這個, 是她替你取的名字, 對嗎?”

    他的視線落在沈晏清的臉上、身上。似乎不過是隨口一問,卻叫沈晏清心中一緊, 給他一種倘若沒有答好會十分不妙的糟糕預感。

    沈晏清這個時候,才算明白為什么方才在甲板上越安仙子會露出那樣慌張的神情。

    他咬了咬嘴唇, 搖頭:“沒有,尊上,我本來就叫這個名字。”

    停頓了片時,沈晏清聽見凌霄一笑:“好!

    他說:“既然如此,說不準那桃花醉翁說越安命中的機緣,就是你給的。這是她的運氣!

    沈晏清偷偷瞥凌霄,凌霄雖然是笑了,他的臉上也確實有笑,可沈晏清總覺得心慌慌的。

    窗戶關著,他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

    但不管怎么想,總是該輪到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這一刀落下來的時候了。

    沈晏清有些許無措的羞意,他想了想,伸手解開自己的腰帶。

    脫掉外衫后,他跪在床上,再磨磨蹭蹭地在床尾把這件袍子疊得方方正正的。

    這拖延不了多久,疊好衣服,當沈晏清瞥見自己視線角落里凌霄煙青色道袍的一角時,他才徹底地意識到等會可能確實是會發生什么。

    沈晏清的腦袋恨不得就這樣直接埋進這件錦袍里,他的整張臉透出薄紅,躊躇的看著自己腰上的衣帶,攥著衣帶的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在猶豫這要他自己脫,還是讓凌霄來解開。

    換作是從前,等不及他脫掉外衫,凌霄就早已摟著腰將他攬過去了。

    可現在他低著頭,羞到根本不敢去看凌霄的臉色。

    自重逢后,他總共也沒和凌霄說上幾句話,現在還要他來做這種羞人的事情……

    沈晏清不太機靈的問:“里面的衣服也要我脫掉嗎?”

    半響沒有什么動靜,凌霄沒有回答他的話。

    難道已經走了?

    沈晏清詫異地抬起頭,他臉上的紅霞還沒有褪去。

    事實上凌霄并沒有走,他開了窗戶。

    窗戶的下面是一張茶案,和用細竹做的筵。他就坐在筵上,風從窗口涌進來。

    與天際線齊平的地方隱隱有一道紅光,天幕透出點白,但絕大部分的地方還沉寂在黑暗中。也正是因為天色還黑著,沈晏清剛才沒有發現凌霄開了窗。

    萬里風極速的在天邊馳騁,從小竹樓的角度望出去,似乎還能看到那只怪模怪樣的鵬鳥。

    天邊的這道破曉的紅光并沒有喚醒大部分沉睡著的生靈,被初春不帶溫度的冷風一吹,沈晏清臉上的熱度消退了下去。

    他看出凌霄委婉的拒絕意味。

    也就不自討苦吃的繼續問,要不要他把里面的衣服脫掉的這種蠢事了。

    沈晏清緊張道:“我、我不打擾您休息了,我回去了……”

    凌霄:“天色還很早,你可以靠在我的枕頭上再睡會。”

    盡管沈晏清在剛剛脫掉外衫的時候,他確實覺得羞澀和害怕,但凌霄現在這幅不為美色所動的模樣,也讓他覺得有些挫敗。

    沈晏清不是很想承認自己很貪睡,他撇過頭別扭道:“我不困!

    因為時間產生的距離感被他心里那點不甘心的勁沖淡了一些。

    能到結契成婚這一步的戀人,如果沒有李煦,他們應該也算愛過。

    這樣一想好像凌霄變得不那么的可怕嚇人了。

    沈晏清立即又問:“我能回去了嗎?”

    凌霄頓了頓:“等天亮吧!

    黎明的風里好像有花的香氣,和沈晏清沐浴時池水里浸泡著的花瓣是一個味道的。

    第062章 062(修)

    沈晏清坐在床上, 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該是先穿上外衫,還是照凌霄說的那樣乖乖的躺進被子里再睡一會兒。

    他先前已經暫時睡過一小會兒了,也不是很困。

    原先以為遇到凌霄后,會很難挨的……

    沒想到凌霄似乎是不太喜歡現在的他。

    這樣正好。

    沈晏清猶豫再三, 還是問道:“一定要等到天亮嗎?”

    他問話的時候, 窗口的位置飛進來一只渾身雪白的斑鳩。

    這鳥兒撲閃著翅膀, 落到茶案上就變成了一封灰白的書信, 封皮上空白一片。

    凌霄像是沒聽到沈晏清他話似的, 既沒有回應, 甚至沒有朝著沈晏清落下目光。他攤開這封書信掃過一眼, 就折起來,放到燭火上燒掉。

    火舌舔舐上紙張,幾息的功夫,凌霄松開手, 灰燼迎著風像只蝴蝶扇著翅膀, 就這樣消逝了。

    見凌霄不理他, 沈晏清以為是他沒聽到,于是再問了第二遍:“一定要等到天亮才能走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沈晏清追著問的緣故, 他分明聽到凌霄似乎是笑了一聲的,這一聲很短暫,稍縱即逝。

    凌霄瞥了一眼窗外,黎明的光依舊微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他淡淡道:“隨你!

    “與越安道一聲, 是紅綾龍女多慮了。叫她這幾日也睡得安穩些!

    這話說完后, 凌霄起身突然靠近了沈晏清。

    那條薄被還有一角蓋在沈晏清的腿上,凌霄脫掉鞋子坐上來的時候, 把沈晏清嚇得夠嗆,以為凌霄突然改變了主意。

    沈晏清支著手肘往后推, 床頭那團橘黃色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令他的羞澀與畏懼都在一瞬之間變得無所遁形。

    這大概是重逢后,兩人靠得最近的一次,凌霄抿起的薄唇、凌霄高挺的鼻梁,燭臺的光將凌霄無比清晰的照進沈晏清的眼睛里。

    四目相對的瞬間,沈晏清什么念頭都沒升起來。

    燈光流轉在凌霄的臉上,百年未見的時光沒有在凌霄身上留下一丁點的痕跡。

    沈晏清腦海中突兀的想起對他而言,見到凌霄的第一面。

    當時,萬宗會各門各派都暫時的散居在天清門安排的南陵城中,昆侖劍宗與太墟天宮有著舊怨,因此分別在南陵城兩端的南與北。

    沈晏清被困居在行宮中,明鴻君雖沒有限制他的自由,但也不是他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所謂的萬宗會對他一個修為低微的筑基修士來說,只是一個很接近但沒有意義的概念。

    即使到了夏天,他的夜晚依舊漫長。平常的日子,靠著看話本,斗蛐蛐渡過,閑下來就安靜的看著屋檐攏著的窗紗變換的光影。

    這是一個夏日的午后。

    沈晏清從昏睡中醒來,才下過一場暴雨,空氣中充沛的水汽將整個院落洗刷得煥然一新。幾個侍女去膳食堂取下午的點心,房間里空蕩蕩的。

    在寂靜中,他先是聽見了“撲棱”、“撲棱”的聲音,比樹葉摩擦的聲音更響。

    接著是“刷啦”地一聲,這聲音越來越響。

    直到它從開著的窗戶,一頭栽到在窗戶下。

    沈晏清走過去,才發現這是一只負了傷的灰毛鴿子。

    一支金色箭頭的箭狠狠地穿過了它左側的翅膀,羽毛上有深紅色的血液。這支箭的翎羽上用朱砂寫著昆侖二字。

    它的眼睛是白色的,尾巴上閃著亮晶晶的光,像是穿了一件會發光的紗衣,瞧上去很不凡的模樣。好漂亮。

    這只鴿子倒在用靈虎皮做的毯子上,發出“啾嘰”哀嚎的聲音。

    聽從前王宮里專門養鴿子的太監說過,飛出去的鴿子會認得路再飛回來,有趣極了。沈晏清的日子太沒意思了些,他好想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做。

    他站在原地躊躇了片刻,要是被明鴻君發現了,這只鳥恐怕就留不下來了。

    可明鴻君又每天夜里都會來。

    正在糾結是把它偷偷藏下來,還是叫幾個侍女帶去宮里的醫館草草療傷后放掉它。樓下傳來了一陣喧鬧,接著是幾聲踩著樓梯快步向他房間奔來的聲音。

    沈晏清心虛之下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用腳尖一點,鋪在地上做毯子使的靈虎皮對折,將受傷的鴿子遮住——要是被他的侍女們知道,她們也會立刻告訴明鴻君的。

    但這只鴿子好漂亮,他想養。

    房間的門被敲了敲,隨后在沈晏清的默許下,很快就被打開了。

    他以為是來叫他去吃點心的,正要叫她們拿著點心下樓去吃。

    先進門的是一貫來伺候他的侍女方嵐。

    方嵐原是服侍明鴻君的,被明鴻君點了名轉來服侍保護沈晏清。

    她已有金丹中期的修為,比沈晏清高上不止一星半點,又是本就在太墟天宮修行的弟子,太墟天宮的一些人比起沈晏清要更聽她的話些。

    沈晏清正要沖她笑,瞧見跟在方嵐身后一同走進來幾個沒見過的金丹修士,腰上的玉牌是太墟天宮的標識。

    侍女方嵐立刻問沈晏清:“沈公子,方才有沒有什么東西飛進您的閣樓?”

    沈晏清立即想起藏在靈虎皮下的那只漂亮鴿子,他遲疑著搖頭:“我才醒來,不知道。”

    他怕方嵐領著人搜他的房間,躲閃著眼神,這只鴿子也很聰明,沒有發出一點的聲響,他順利的撒謊道:“沒有,我沒有看到。”

    好在方嵐沒有注意到,她覺得沈晏清是不敢騙她的,臉上已出現了惱怒的神色:“果然是這些個昆侖劍宗的賤崽子在撒謊!擅闖我太墟天宮的行宮,還敢搬出凌霄的名號,大言不慚的叫我們放人!”

    沈晏清小心翼翼的問:“這是怎么了嗎?”

    方嵐身旁的一個金丹修士偷偷的瞥了沈晏清的臉,解釋道:“巡護的執事發現有七個行跡奇怪的劍修潛進了行宮,被路過的方嵐仙子一舉拿下,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昆侖劍宗的弟子。”

    “這幾個昆侖弟子說是正在追趕一只幻虛靈鳥,幻虛靈鳥的翅膀上中了箭,從天上落到南陵城里,他們一路追到了我們的行宮,卻在附近丟了這只幻虛靈鳥的蹤跡……”

    這金丹修士話未說完,方嵐已經氣哄哄地打斷了他的話:“什么幻虛靈鳥!天底下誰不知道這幻虛靈鳥乃是重光老祖的幻虛山中獨有的靈獸,可不是一個金丹修士領著六個筑基弟子就能追得上的普通妖獸!

    方嵐冷哼一聲,惡狠狠道:“‘用箭射中了幻虛靈鳥的翅膀’?也真敢說,要真有這個本事,我敬他昆侖劍宗又出了一個凌霄真人!”

    “附近的十五樓二十八殿都派人去問過了,都沒見到他們口中的幻虛靈鳥,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能耍出什么花樣來!绷硪恍奘扛胶偷溃骸斑@次可是昆侖劍宗的弟子越界,要是給不出交代,哼哼,別想走。”

    這下沈晏清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謊話似乎給他惹來了大麻煩。

    那只漂亮鴿子的來歷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

    他看著方嵐怒氣沖沖的臉,和她身后這烏壓壓的一群人,又不敢說是自己撒謊了。

    方嵐對沈晏清道:“沈公子,下午的點心我叫江心明月陪你先吃著。我要去姻華殿處理些這幾個膽大包天的昆侖弟子。若是東西不合胃口了,你盡管叫她們兩人去換,讓廚房的人重做就好,你是明鴻君的人,伺候好你是她們該做的,你不必害羞的。”

    說完,方嵐就要帶著人走。

    沈晏清心中恐懼,他知道自己怕是闖了禍,可事已至此,他看方嵐和這幾個金丹修士不愿善罷甘休的模樣,就更加不敢說出真相。

    事情全須全尾的到了明鴻君的耳朵里,他一聽就會知道沈晏清動過想要瞞著他偷偷養小鳥的念頭。

    夜里定會兇狠地罰他……

    柜子里那些收好的玉|勢和那些千奇百怪的器具,即使沒在他身上用過,即使明鴻君每每拿來嚇唬過他以后還會舍不得的安慰好久,但只要想到房間里備著這些東西,就夠讓沈晏清在床上怕得掉眼淚了。

    第063章 063(修)

    方嵐做事干凈利落, 與沈晏清道過一聲,轉身下了樓。

    沈晏清追到窗戶的邊上,看著方嵐的背影。這事到底是他做得不對,胸膛里的心因慌張而跳得紊亂。

    照方嵐的意思, 恐怕這幾個昆侖弟子的下場不會太好。

    他咬了咬牙, 追下了樓。

    ——若是這七人最后沒事被放回去了, 他就假裝自己沒撒謊, 沒有看到這只受傷的鴿子。

    要是太墟天宮的金丹修士懲戒這幾人, 屆時他再承認是自己撒了謊, 告訴方嵐那只所謂的“幻虛靈鳥”在他房里。

    總之, 跟過去看看再說。

    沈晏清離著方嵐不遠,下樓的這點動靜瞞不住她。

    她微微側了半個身子,回頭看向沈晏清:“沈公子何事?”

    沈晏清:“我、我沒有見過幻虛靈鳥,想看看。能跟過去看看嗎?”

    方嵐笑道:“那幻虛靈鳥是這幾個昆侖弟子的幌子, 誰知道他們是想進來做什么壞事, 沒有幻虛靈鳥給你看的!

    “你既然想跟過來看看也是可以。”

    方嵐道:“不過你可不要被嚇到了, 到時候明鴻君問起來,我可就要倒霉了!

    沈晏清搖頭:“怎么會, 我沒有這樣膽小!

    他小步跑到方嵐的身側,跟著她穿過曲徑通幽的小道。

    此處行宮雖只是暫住,也費了不少工匠能人的心思。姻華殿內綠木茂盛,內有兩個院落, 是太墟天宮內原本就有的姻華殿的翻版。

    昆侖劍宗來犯的這七個弟子就是在姻華殿被方嵐抓住的, 因此被關在姻華殿的耳殿中。

    還沒進門,三個雜役模樣的仆從慌慌張張地從姻華殿跑出來。見到方嵐后, 臉上的神情才定了定,這三人行過禮, 跪在地上:“昆侖劍宗來了人,也在姻華殿里,綠搖仙子正差人要去和您說呢。”

    方嵐勃然大怒:“昆侖劍宗還敢來人?哪兒來的狂妄之徒!”

    她自小生活在太墟天宮,對宗門的歸屬感最深。萬法道人落敗在凌霄真人手下,此事傳遍修仙界,太墟天宮因此一蹶不振,她也恨透了昆侖劍宗的劍修。

    她瞇起眼睛,怒氣過后又冷靜下來:“看來這其中果然蹊蹺!

    否則昆侖劍宗的人怎么會來得這樣快。

    幾人越過跪在地上的仆從,進了門。

    原先被鎏金仙索結結實實地綁著的七個劍修已被人解了綁,七人跪在地上。

    為首的金丹修士正在情緒激動地解釋:“師叔,幻虛靈鳥就是在這附近失去蹤跡的,一定是這些太墟天宮的人偷偷藏起來了!

    被方嵐安排著盯著這幾人的綠搖仙子,見到是方嵐帶著人回來了,迎了上來:“這些個昆侖弟子口中振振有詞的幻虛靈鳥找到了嗎?”

    昆侖劍宗的那七人朝向殿里的青瓷銅花瓶跪著,這半人高的花瓶里插了兩株玉生富貴花。

    方嵐盯著耳殿站立在花瓶旁的人,輕聲道:“沒有。”

    沈晏清順著方嵐的目光看過去。

    這是個穿著素金云水紋緞繡戎服的年輕男子,雙目深沉漆黑,面容俊美,生出令人不容直視的銳利感,他的手上握著一柄做工精良的長弓。

    即使來時,沈晏清見方嵐和幾位金丹修士再怎么生氣,聽這幾人說要怎么將昆侖劍宗的人如何千刀萬剮。

    可當看見了這人,所有人的氣焰都一瞬的熄滅了。

    方嵐再如何的不情不愿,也還是沖這人行禮:“一件小事罷了,怎么能驚動凌霄真人您呢?”她刻意在“您”字上加重了語氣,力圖增加些陰陽怪氣的味道。

    ——原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凌霄。

    沈晏清這樣好奇的想,瞧了他一眼。

    也不是三頭六臂的人,明明和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人看上去沒什么差別。

    凌霄并未理會方嵐,跪在地上的七人倒是掉頭沖方嵐嚷嚷起來:“怎么可能沒有,我分明看到靈鳥掉到你們的地界上來!

    方嵐作勢要和他們吵起來。

    “夠了。”凌霄面無表情:“此次確實是昆侖劍宗的人越界,走吧!

    聽凌霄真人開口,這七人相繼站起來,彈了彈衣褲上的灰。

    方嵐不愿意:“您這是什么意思,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她想要攔下凌霄真人,太墟天宮內的幾位元嬰修士去了天清門做客,雖然已經叫人去請了,但還不是那么快能回來的。要是讓凌霄真人帶著人從她眼皮子底下走掉,被幾位宮主問起來,就是她的不是了。

    原先的打算是先扣著人,等宮主們回來再做打算。可誰也沒料到昆侖劍宗的人會來的這樣快,來的還是這位凌霄真人。

    凌霄嗤笑一聲:“想攔我?你可不夠格!

    “我給你們一些薄面,但想得寸進尺,還是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再做打算吧!

    “你!”方嵐氣結,一時說不出話來。

    凌霄笑道:“滾吧。”

    此事怎么看都是昆侖劍宗的人不占理才對,這人怎么這樣霸道。

    沈晏清低眉順眼的藏在方嵐的身后,可見凌霄的這幅作態,又是忍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被凌霄逮個正著。

    兩人的視線極其突然地撞上,沈晏清的眼神里有茫然與好奇。

    意識到被凌霄逮住自己在偷看后,沈晏清飛快地低下頭,他的臉頰上已經沁出粉。

    旁人也就算了,引起此次紛爭的幻虛靈鳥可就在沈晏清的房里,這叫他怎能不心虛。

    而方嵐自知攔不住凌霄,冷哼一聲,她心中怨恨至極,卻只能看著凌霄帶著這七人往外走。隊列末尾被她親手用鎏金仙索抓起來的兩個筑基修士還沖她做了個鬼臉,瞧口型的意思是:下次來我們昆侖劍宗。

    站在她身側的綠搖仙子,見方嵐又要生氣,急忙想要轉移話題,使方嵐情緒活潑些。

    她瞧見跟在方嵐身后的沈晏清,眼前一亮:“對了,還沒問你呢,這位是?”

    方嵐道:“明鴻君房里的那位,你聽說過的,他歷世而回從凡人界帶來的!

    “漂亮吧?”方嵐得意道。說得沈晏清又要害羞了。

    “他就是沈晏清?”綠搖仙子點點頭:“原來是他,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昆侖劍宗的人還未走遠。

    凌霄真人轉過身,他咬字道:“沈晏清?”

    聽凌霄這樣念他的名字,沈晏清心頭一跳,以為是自己藏了小鳥的事情被凌霄發現了,仰著臉求助于方嵐。

    方嵐當即護住沈晏清反問凌霄:“又有何事?”

    凌霄問他:“記得我嗎?”

    沈晏清慌忙的搖頭。

    凌霄竟笑著說了一聲:“無事!

    聽他這樣說,沈晏清松了一口氣。

    回到房間里,那只被他藏在靈虎皮下的漂亮鴿子卻不見了。他苦惱地翻找了一番,最后氣餒地心想這樣也好,畢竟他還沒想好要怎么瞞過明鴻君呢。

    到了夜里,去往天清門的幾位宮主還未回來。

    誰料,一則小道消息不脛而走:

    劍縱九洲、無一敵手的凌霄真人在萬宗會來時的車隊中,對明鴻君的男寵一見鐘情。

    這男寵的名字,就叫沈晏清。

    第064章 064(修)

    時間過去了那么久, 又經歷了一次的生死,沈晏清能夠回憶起來的東西其實很少。

    不過此時此刻,他與凌霄對視著,仿佛時光倒轉, 再次回到了那個夏日的午后。

    明明這次他沒有偷藏什么東西, 可依舊覺得有些心慌。

    沈晏清張了張嘴, 這次可沒有什么叫做方嵐的金丹修士能讓他求助的。

    他面色蒼白, 烏漆漆的眼里仿佛浸過冰, 卷翹若鴉羽般的睫毛撲閃了兩下, 倒是形狀姣好因為有些厚度而令整張臉都顯得嬌憨的嘴唇是淡紅色的色澤。

    因為這一點紅, 可惜了他本該清麗脫俗的長相,透出了活色生香的艷麗。

    要是將他攬入懷中,盡情索取,一親芳澤。料想他怎么也說不出半個“不”字。

    素白的里衣薄如細紗, 越是靠近, 似乎能嗅到沈晏清身上如花如草般的清香, 是沐浴過后的香味。想也知道,在來之前, 他就應該已經把自己的里里外外都洗干凈了。

    凌霄逼得太近,兩人仿佛要貼到一塊兒去了。

    沈晏清低下頭。

    他正胡亂的想,還好自己沒把外衫穿回去,否則又要脫掉了。

    卻聽見方才緊緊盯著他的凌霄輕哼了一聲。

    凌霄偏開頭, 不去看沈晏清:“不是想回去, 還不走嗎?”

    沈晏清如夢初醒,從回憶里掙脫出來。他手忙腳亂地支著手肘往后退, 因為沒留意床的寬度,這樣從床的另一面滾落了。

    “咚”地一聲, 先落地的是屁股,沈晏清當即就要疼得要掉眼淚了。

    凌霄皺著眉頭,他伸出手,像是打算拉沈晏清一把的樣子,嘴上沒有好話:“怎么這么笨。”

    沈晏清心中惱怒,不自覺的流露出本性,惡狠狠地瞪了凌霄一眼,逗得凌霄勾起嘴角:“脾氣倒是挺大!

    摔了一跤就要掉眼淚的小嬌氣包。

    這一摔,疼痛主要聚集在尾椎骨的位置,動兩下就疼得厲害,簡直像條上了岸以后,被人一刀背敲碎了骨頭的魚。

    沈晏清坐在地上,速度極其緩慢地挨過這陣疼,才從地上爬起來。他正尋思著自己怕是要疼上一天半載的了。

    凌霄:“上來我給你看看!

    才問出口,凌霄覺得有些不妥,當作自己剛才沒說過話:“去找越安要些膏藥擦擦,回去吧!

    沈晏清低眉順眼地點了點頭,赤|裸的腳踩在木制的地板上,襯得他一雙細瘦的腳如玉瓷細膩。

    穿不穿鞋倒無所謂,萬里風上上下下干凈得一塵不染,倒也不是很在乎這一雙鞋。

    他的視線飄在另一側的床頭,那件湖藍色的外衫還工工整整的疊著。

    小竹樓里少有人來往,但甲板上的修士就多了。

    叫只穿了里衣的他如何能下樓。

    沈晏清這樣的愛面子,莫說只穿了里衣,叫他穿件難看到了極點的亮綠袍子,被人多看上兩眼,都夠叫他難受上好幾天了。

    凌霄看透了沈晏清的想法,他笑笑,這次嘴上沒再說什么話譏笑沈晏清的嬌氣了。他解開腰帶,脫下身上鴉青色的云雷紋緞繡道袍,丟給沈晏清。

    “穿這件。”

    沈晏清倒是不介意穿別人穿過的衣服,只是凌霄的衣服也比他大了一截,還少了一條腰帶。

    他又眼巴巴地去瞅凌霄,凌霄當作沒看見。還當著沈晏清的面,把越安給沈晏清的那件昂貴奢靡的湖藍色外衫丟下了床。

    腰帶是沒有了。

    沈晏清攥著衣袍出門的時候,還在詫異凌霄什么時候轉了性子,連他送上門來都不要了。

    這樣看來,那些傳得天下皆知的“凌霄真人癡心不改”的謠言,也不算空穴來風。

    ——真的假的,難道是練功出了岔子?

    沈晏清才不信凌霄當真有那么喜歡他,否則當初也不會毫無芥蒂的將凌霄當作世界上另一個李煦。

    騙人的吧。

    胡亂想了一通,他往樓下走了幾步。

    樓梯的拐角處就是越安仙子的房間,越安仙子的房門開著,像是等了他有段時間了。

    第065章 065(修)

    沈晏清站在樓梯口猶豫了一會兒, 等了片刻,先前見過的那位老嬤嬤從這扇半掩的門后走了出來。

    老嬤嬤道:“越安仙子一直在等著您!

    沈晏清沒有應,跟著她走進房間。

    越安仙子坐在太師椅上,視線在沈晏清新的外袍上一頓, 饒有興趣道:“有點本事!

    沈晏清自然看懂她臉上的戲謔, 他頭皮發麻地解釋著:“沒有, 劍尊只是讓我換了外衫, 就讓我出來了, 不是您想的那樣。”

    越安仙子道:“能在他房里待這么久, 已經很不容易了!

    她使了個眼色, 身側侍立著的侍女端著盤子遞到沈晏清的面前。越安仙子:“做的不錯,挑一個吧!

    蓋著紅布的銀盤掀開,里面放著一排皆是溫潤靈玉制成的法器。

    如果在越安仙子面前的沈晏清只是個真的玉傀,應當激動不已了, 對玉傀來說同為靈玉制造的法器不僅僅只是個法器, 還能反哺的溫養他的靈體。

    靈玉難求, 這一排的法器看上去寒酸稀少,其實極其的難得。

    也正是如此, 沈晏清突然意識到,凌霄為什么要他待到天亮以后再出來。

    恐怕凌霄就是料到了此刻的景象。

    難不成如果等他天亮后再出來,凌霄會有別的話要囑咐?

    沈晏清低頭盯著衣袍上的云雷紋想得出神。

    越安仙子面無表情:“你若是能讓劍尊動情,莫說這些東西, 天上地下盡唾手可得!

    沈晏清當然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面上唯唯否否的應下,隨手指了一個銀盤上放著的玉指環。

    侍從將這玉指環帶到他的手上, 靈力輸入法器,一股信息流入他的腦海, 頃刻之間,關于如何使用這個法器的相關信息頓時了然于胸了。這是個防御的法器,輸入靈力后,會變大形成一個護盾將主人籠罩在內,能阻擋一些傷害。

    越安仙子又道:“劍尊可與你提起過什么?”

    她這樣問,沈晏清想起了凌霄與他提過一句的“是紅綾龍女多慮了”。

    他的心思轉悠了一圈,否認道:“沒有。”

    沈晏清有個壞心眼,既然越安仙子要他翻來覆去的想著凌霄的事情憂心忡忡,那他故意假裝忘了凌霄與他說的話,讓越安也睡不著個一兩日,也勉強算得上一報還一報了。

    他以為越安仙子得不到回答,自會再去問凌霄的。屆時問起,大不了就說自己忘了。

    越安仙子聽到沈晏清的回答,她沉吟片刻:“好了,今日暫且無事了,你回去吧。”

    沈晏清等她的這一句話很久,終是得了釋令,他如釋重負的下了樓。

    外界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陽壓在山上,柔和的光從天邊溢出。入艙口站著幾個穿著灰色道衣的筑基修士,正在張貼布告。

    沈晏清湊過去看了一眼,布告上通知著船上的弟子們,準備好四日后下船。

    四日一晃而過,立于中域最北端的松鳴城遙遙在望。

    松鳴城在高原的最頂端,被一棵棵不長葉子的黑色柏木包圍著,這座城市人跡罕見而凄寒陰冷,仿若一座孤城。

    由于離著寒冷的北域很接近,即使日子一天天過去,即便是按著日子算已經步入了初春的時節,也凍得當地的居民不得不裹起厚厚的皮襖。

    多年前這個城市曾有個很出名的傳說:

    松鳴城的崖峭底下,有一塊巨大的冰魄,這塊冰魄看不到盡頭,也不能被天底下的火焰融化。

    在冰魄的中央,冰封著一個如這片冰魄般剔透的美人,他失去了生命,因此沉睡在這片冰魄中。

    如果有人能在北域最寒冷的地界,找到名叫寒妖的怪物,讓寒妖留下眼淚,就能用這溫熱的眼淚,融化冰魄,叫這位因為美貌令天地嫉妒叫他早夭的美人死而復生。

    當他復活,他會愛上他見到的第一個人。

    這個傳說被口口相傳,無數人言辭鑿鑿。

    沈晏清上輩子還待在太墟天宮中的時候,聽說過這個傳說,明鴻君卻說這是假的。

    因為他真的潛入松鳴城的地底去瞧過。

    松鳴城的地底是一片偌大的藍色湖泊,沒有冰魄,更沒有什么被封印的美人。

    這打破了沈晏清浪漫的幻想,他覺得明鴻君相當的掃興。

    由于鵬鳥畏寒,無法抵御北域的寒風,萬里風需要停在松鳴城外。

    嚴寒確實是個非常嚴峻的問題,好在松鳴城外有足夠的黑松林,只要采集到足夠的黑松油脂,即使是低級弟子,也能抵御朔風。

    第066章 066(修)(修)

    黑松是松鳴城的一種特有樹種, 也是這座城市名字的由來。

    劃開黑松的樹皮,樹上的針葉會振動起來,伴隨風聲如陣陣哀鳴,在這哀鳴聲響中, 樹皮上會流出如琥珀般的樹脂, 便是黑松油脂。

    黑松振動的幅度越大, 伴隨哀鳴聲越密, 流出的樹脂就越是上品。

    北域特有的朔風夾雜著靈力, 吹到人的身上會產生如針扎般細密的刺痛感。用靈力覆蓋全身, 雖能抵御片時, 但對修為不算高的人來說,實在難以堅持。

    生活在此處地界的人,經過多番嘗試,意外發現在不怎么消耗法力的情況下, 使用由黑松產出的黑松油脂竟對抵御北域的嚴寒有著意想不到的奇效。

    松鳴城內的居民大多以收集黑松油脂謀生, 三大宗門因為有著進入北域的需求, 在城外專門圈了一整塊黑松林專門用來采集黑松油脂。

    只是黑松油脂過了時效,抵御朔風的能力會大幅的降低。

    許多不得不進入北域的中下階修士, 通常會在松鳴城內購買大量的黑松油脂使用。

    萬里風在距離松鳴城十里外的高原上迫降,船上的人按照房間的順序依次下了船。

    時隔多日再度踏在松軟的草地上,沈晏清差點覺得自己要站不穩,船上雖然如履平地, 但和真實的陸地相比, 還是有些細微的差別的。

    他乖乖的站在隊伍的末尾,越安派了原先吩咐指點他的嬤嬤, 安排他暫且先住進了松鳴城中心一座坐北朝南、高聳的大宅子里。

    高院粉墻黛瓦,長得倒是很漂亮。

    沈晏清是只貫會享福的鳥, 生來就沒吃過什么苦,左瞧右瞧還嫌這宅子不夠氣派。

    正門緊閉著,倒是側門開著半扇門。

    馬車停在門前,來了個小廝打扮的人出來和嬤嬤交涉,沈晏清豎著耳朵偷聽了一會兒,聽不出什么所以然。見嬤嬤和那小廝似乎是達成了共識,要他從側門進去。

    沈晏清不樂意:“憑什么,我就要從正門進。”

    他這般硬氣是有理由的,一來是他不久前才見了昆侖劍宗的大人物,還穿著凌霄的衣服出來,仗著越安明顯有求于他,任性妄為些也正常。

    二來是他向來最擅長恃寵而驕,就算凌霄只寵他三分,他也敢狐假虎威的把自己的驕狂漲至十分。

    至于等被戳破挨罰挨罵,他猜想凌霄是拉不下臉做的。

    嬤嬤和小廝的段位顯然沒到這么高深的層面,把他的要求當耳旁風。老嬤嬤是伺候越安的老人了,指著門,冷笑說:“你以為你是誰,就從這進。沈晏清來了,也得從這個門進去!

    好吧。

    被說中了,那他確實是沈晏清。

    于是他跟著嬤嬤和小廝,再從側門進去。

    側門的背后是一條筆直的小道,兩側擺了一些黃瓷的大罐,罐子里種了譬如玉蘭、芍藥的名貴花種,在這北風蕭瑟的季節里不按時節的開得正艷。

    左面是一面漆紅的照壁,繞過這面影壁,后頭又是一處小院。院落中別有洞天的藏著一處水碧透徹的湖。另有一眾假山,和裁修過的林木點綴。

    沈晏清表面上能屈能伸的忍了,心里不知道罵過多少個百轉千回。

    這會兒他久違地惦記起唯一會吃他這套的“研青”一小會兒,轉念不妙地想起那家伙其實是吃人不吐骨頭、又壞又惡毒的魔尊謝璟。

    他再難得動動腦子往深處想了下,也就是說表面上“研青”被他用魔尊看重他這招架住了,實際上根本沒有,所以謝璟那壞蛋其實是在看他的熱鬧和笑話!

    沈晏清一抹臉,迅速地把這件事揮之腦后。

    他在謝璟面前出的丑多著呢,不差這點。

    廂房的屋檐往外修筑了上翹的瓦檐,底下擺了一張搖椅,幾日未見的越安仙子就躺在這張搖椅上,她右手側的邊上一個昆侖弟子模樣的小道士搬了一張板凳。

    此人長相不過中上,較旁人清秀些,不過兩只眼睛躲閃,也不敢直視人,便顯得溫柔靦腆,他正在極其認真地念書給越安仙子聽。

    這本書的封皮上娟秀的寫著五個字《春深入夜遲》,竟然是沈晏清曾經看過的那本話本子。

    見到有人來,他停下念書,偷偷的去瞥,看見王管事領回來極其漂亮的男人。

    應該是個男人,這本不該有值得質疑的地方,因為他的輪廓與面容上有男子的英氣,可是他的眼睛、那雙瞳仁黑得有些徹底了,于是透出些天真的稚氣,鼻側的紅痣又嬌憨得有些可愛。

    閉著眼睛的越安道:“怎么不繼續念了?”

    小道士支支吾吾說:“有人來了!

    這事越安當然已經知道了,她睜開眼道:“你下去吧!

    沈晏清以為說的是他,轉身就要速速離去。

    越安嗔道:“不是你!

    沈晏清略顯木訥地又轉回來,他的機靈勁只會在不恰到好處的時機派上用場。

    三五個侍從打扮的丫鬟在他身前放了幾個蒲團。

    越安撿了點能和沈晏清說的消息:“明日我師兄端英真人會來這里。他也帶了個人,具體我沒見過,但他寫信和我說此人和沈晏清——也就是和你同樣長得很相似,不過你的五官樣貌皆是玉石雕琢而成,像是應當的?伤麉s是天生天長。明日你見到他,可不要嚇壞了!

    沈晏清點點頭,心里其實不大高興。

    又不好說什么,哪里輪得到他說。勸自己這樣也好,凌霄要是喜歡上別人了,就少來惦記他,他要和李煦遠走高飛。

    說完話,越安再忍不住瞧瞧他的臉,見他黑發如瀑,膚白若雪,紅潤的嘴唇似點睛一筆,著實冷艷照人,想到就是這張臉禍害了昆侖劍宗,她越看越生氣,趕緊讓人把他帶走。

    嬤嬤領了吩咐繼續帶著沈晏清往外走,通過一條幽靜的小道,那里是另外的一間院子。

    走過用青磚壘砌挑高的垂花門,入眼的正房兩側各是兩間耳房,東西兩個廂房對得很整齊,中庭擺了一口大缸,里頭栽著一棵與屋頂齊高的玉蘭。

    冬春亭亭立在枝頭的玉蘭開得素雅清淡,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

    在院子里栽種些牡丹、月季,倒不覺得稀奇,用缸種玉蘭的,就少見了。

    老嬤嬤道:“你住的是東廂房,明早端英帶來的那人要住你對面!

    沈晏清想了想,聰明的沒有去問正房里住著誰。如若不是凌霄,也會是昆侖劍宗里與烏霞山一脈親近的修士。

    嬤嬤和越安提起過兩次的端英,是越安的師兄。實力不俗,甚至有著“元嬰之下第一人”的稱呼,歪門邪道見了他掉頭就跑。

    性格軟懦、天生欺軟怕硬的沈晏清與他見過幾次,別的人他都怕,倒是不怎么怕這端英。

    畢竟當初他與凌霄頭回見的時候,端英甚至還沒有道號,不過是個才筑了基的小道士。被方嵐結結實實地捆了丟在地上,攥著拳頭,狼狽地紅著臉。半點瞧不出后來不茍言笑的正道魁首模樣。

    送走嬤嬤后,沈晏清進了安排給他的東廂房。

    屋里的陳設很簡單,一張桌子、兩把高腳木椅,三腳鳳頭銅爐里已經燒好了炭火。進門向右,床前放了一張屏風,這屏風倒有些奇妙,摸上去的材質似玉似竹,屏風上用工筆畫了一輪月亮以及月下的一棵臘梅。

    而向著左側的位置,開了一扇窗,窗邊放了一把看上去很舒適的軟椅,還有一個書架,只是上面沒什么書,空蕩蕩的。

    屋里明堂干凈,連清潔咒都不需要沈晏清施展,所有的東西都是一塵不染。

    他換了衣服躺到床上,明明早上天才露光的那一會兒,還困的不行,現在合著眼睛沈晏清卻開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起來。

    第067章 067(修)(修)

    在床上躺了一個鐘頭, 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沈晏清還在胡思亂想下一次見到凌霄會是什么時候,意識終于開始昏昏沉沉墜入夢境。

    像是被困在一個匣子里,有人低語般的在他的耳畔小聲的說話。

    那聲音很耳熟, 應當是他曾經認識的人:“等公子回來, 你再叫他給你也不遲!

    “好吧。”沈晏清聽見自己的聲音, 他低著腦袋數日子, 嘴硬道:“一年、兩年……兩, 我最多再等他三年, 他再不回來, 我就要自己飛離這個鬼地方。”

    但在他的心底卻泛起一個很怪異的念頭,覺得三年似乎并不是一個很漫長的時間,興許他還能繼續這樣等下去。

    夢境里的色彩都很暗淡,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那個聲音又說:“他回來了!

    沈晏清就像是在混沌中突然的清醒了, 盡管他還在夢里, 但他的意識無比的清楚。這句話使他興奮。

    于是,他在夢境中奔跑起來, 這座白霧籠罩著的城鎮一點點的清晰起來。

    在視線的盡頭,沈晏清看見了一道門。

    涂了紅漆的門,與連綿的、仿佛沒有邊際的城墻。他似乎是被困在這道門后,也有可能他正站在這道門的前面。

    那個聲音開始催促:“他回來了, 你快去見他。”

    不知怎的, 沈晏清反而有些惶恐,他定在原地, 心尖打顫般的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門后的可能不是他一直期待著的人, 而是一場足以將他毀滅的災難。

    心跳得很快,快得叫他有些心疼。

    有一陣莫大的空虛向他襲來,他不知所措。轉身,頭也不回的逃走了。

    沈晏清猛地睜開眼。

    窗外仿佛正要下雨,偶爾還有一閃而過卻顯得十分猙獰可怖的雷光。

    雨點卻遲遲不肯落下。

    因為這個夢境真實得有些過分,即使夢醒了,沈晏清還仿佛置身在那個詭譎的夢中,他狠狠地喘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

    因為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脫掉外衣,只穿著褻褲坐在桌邊,身材清瘦,露在外頭的一雙藕臂膚白勝雪,指尖、手肘幾處關節的位置又透著嬌嫩的粉。

    桌上放涼的茶水是他睡前燒好的,沈晏清給自己倒了一杯,屋內雖然不冷,但茶水冰得像是被凍過又化開的冰水。

    他整整喝下一杯后,才仿佛從那個夢境中脫離。

    自重生以來,沈晏清其實時常會夢見那扇門,但再沒有剛剛的夢境那樣真實。

    他想知道這個夢境的來源,只是這樣顏色樣式的門實在是很常見,并非是特殊的。沈晏清記不起來曾在哪兒見過它,又好像常常能見到它。

    這場冗長的夢境叫他一覺從早上又睡到了次日夜里。

    沈晏清披上外衣站在門邊瞧了瞧,院子寂靜一片,烏漆漆的藏著。也不知道端英和端英帶來的人來了沒有。

    因為出了一身汗,他獨自施法燒了水,擦了擦身子,重新躺回到床上。

    金丹上的裂縫依舊是一籌莫展,沈晏清睡過一覺后,腦子清醒了不少,他在心底里打定了主意:若是等到了九黎他還是找不到解決金丹上怨氣的辦法,那就只能去找凌霄了。

    沈晏清咬著嘴唇想,要真被凌霄認出,凌霄要強逼他,或者是懲罰他,他也沒辦法。不管怎樣說,和明鴻仙君比起來,凌霄可要好說話得多,也沒有那么壞。

    總是要活下去的,他不想死了。

    東廂房可比萬里風的船艙房寬敞了不少,趁著天還沒亮,又怎么也睡不著,沈晏清在房里練了練劍招。

    修行了一宿,約是卯時。

    他剛放下從院子里撿來當作劍使的樹杈子,兩個筑基的昆侖弟子給他送來了吃食。

    籃子里的食盒中擺放了一些蟹酥、花糕,用過餐后,先前的老嬤嬤又來了一次,不過這次她倒不是來找沈晏清的。

    屋外乒呤乓啷地一陣響,院子里來了不少的人。

    第068章 068(修)(修)

    沈晏清坐在窗邊往外看, 見到了不少雜役打扮的仆人簇擁著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年進了西廂房。

    由于背對著的緣故,他雖然好奇,但見不著這少年的長相,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去打個招呼什么的。

    宋嬤嬤站在中庭,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些人進進出出, 正巧對上沈晏清正準備收回去的視線。

    視線對了一瞬, 沈晏清尷尬地笑了笑。

    宋嬤嬤已經朝著他的窗邊走來了, 看見沈晏清手邊咬了一口的蟹酥和茶盞, 感慨了一句:“你倒是悠閑!

    “哈哈, 確實沒什么事。”

    沈晏清明知故問:“這是誰, 昨日說過的端英真人帶來的人嗎?”

    宋嬤嬤應道:“是!

    沈晏清喝了口茶掩飾自己的躲閃:“真好,越安仙子能得償所愿了,真是皆大歡喜的好事。”

    畢竟凌霄愛的就是他這張臉。

    沈晏清始終覺得,當初萬宗會龍車內紅紗翩飛的驚鴻一瞥, 倘若出現的不是他, 凌霄也沉醉在那一幕中。

    這樣的愛實在算不上萬中無一的獨寵, 甚至都算不上愛。

    若有人復刻了他的容貌,凌霄移情別戀也該是早晚的事情。

    尤其是上一回他見到凌霄時, 凌霄對他的態度實在是令人有些捉摸不透,興許他早就換了口味,說不定已不再喜歡他的美貌了。

    宋嬤嬤道:“聽說連身世也像,是端英大人從拍賣會上買下來的奴隸。”

    沈晏清一愣:“。俊

    “你聽了也覺得巧, 是不是?”宋嬤嬤道:“好在端英大人是見過那沈晏清的, 一眼就覺得像,于是把人帶了回來。還沒吃過什么苦頭, 連沈晏清那嬌慣的性格也一模一樣!

    ——他哪有很嬌慣。

    沈晏清不服,為自己辯駁道:“我從前在太墟天宮里的時候……聽說那沈晏清也不是很嬌縱的人。”

    宋嬤嬤冷哼了一聲:“呵呵, 太墟天宮里的人都是這幅無法無天的紈绔做派,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明鴻仙君這樣的主子,沈晏清在他們那兒自然是算不上什么了!

    沈晏清還想再頂兩句,為自己正言,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自己這些日子還要仰仗宋嬤嬤給他安排每日的吃穿用度,只好屈服現實,左耳進右耳出的當做沒聽見,埋頭把手上的蟹酥吃完。

    而且宋嬤嬤有些話是對的,明鴻仙君確實是個歪脖子上梁。

    聽別人罵明鴻,他在心里偷笑。

    兩人聊了一會兒,宋嬤嬤透露了一個消息:“你從房間里出來后不久,昆侖劍宗用速劍傳遞消息,劍尊看過消息,當晚跳下了萬里風,夜行千里,回劍宗去了!

    難怪到了松鳴城已有兩天,越安卻不催著他去見凌霄。

    沈晏清茫然的“啊”了一聲:“凌霄不來了嗎?”

    宋嬤嬤說:“他要來的!

    沈晏清不至于去問凌霄什么時候會來的傻話,暗想這樣正好。

    宋嬤嬤見他實在無聊,道:“在進入北域以前,我們會在松鳴城待上半月有余。既然劍尊這些日子都不會來,你要真是閑著無事可做,修行悶了,就讓紅釵帶你去珍味樓逛逛吧!

    紅釵是常年跟隨宋嬤嬤的一個小丫鬟,長相清秀可人。說話間,笑吟吟地看向沈晏清。

    沈晏清問:“珍味樓?”

    聽著像是個吃飯的地方,他嘴巴饞,好幾道愛吃的菜名在他腦中一閃而過,美滋滋的心想宋嬤嬤原來真是個天大的好人,怕他無聊還叫人帶他去下館子。

    正要告謝,宋嬤嬤見他眉眼彎彎,一副高興的不得了的樣子,便知道這頭腦空空的傻瓜是誤會了:“珍味樓前兩百年確實是吃飯的地方,但七十年前,有人大鬧了珍味樓,打死了松鳴城的城主。從此讓酒樓改做了擂臺,F在確實也能吃飯,只要你有這個本事!

    宋嬤嬤眼神指點,紅釵笑著繼續說:“這幾天熱鬧,五域當中不少人都趕著去北域里頭一瞧究竟。可北域兇險又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有膽識去的多半也有本事,而有本事的人多半又脾氣大!

    “此次前往北域,天清門、太墟天宮,和我昆侖劍宗,都派了許多人出來。他們不敢在城內鬧事,就去珍味樓打擂臺。他們打起來好生精彩,左右都是死斗,劍法招式,都是從前在宗門里看不到的!

    原來宋嬤嬤叫紅釵帶他去珍味樓不是帶他去下館子的,是讓他去看別人打架的。那沈晏清就沒什么興趣了。

    他不喜歡看見血腥腥的東西,什么死斗、什么擂臺,一聽就很恐怖,要是瞧見別人的什么殘肢斷手,他保準當場就能吐出來。

    沈晏清婉拒了:“哈哈,那算了,我、我就在這兒待著。不悶,一點都不悶的!

    見他這個畏縮、害怕的樣子,宋嬤嬤反而不高興:“你大小也是修士,怎么沒有一點上進心。不去修行,不去鉆研招式,光等著老天爺賞飯吃嗎。真是暴遣天物。你現在是看別人死斗,可有朝一日,要是有人欺負到你的頭上,你還是這樣袖手等著,別人來欺負你嗎!

    她有半句話因為實在難聽,所以說不出。太墟天宮的人是怎么教養人的,竟真把天生地養的靈玉磨化成這副毫無棱角、逆來順受的模樣,只叫他做個天生的玩物。

    沒有血性,算什么修士,如何修行?這輩子真是到頭了。

    她不忍心,這下非要紅釵帶沈晏清去那珍味樓看別人打斗了。

    沈晏清出門本想見見那位據說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結果人沒見到,被紅釵壓著再從側門出去,上了馬車,去松鳴城的最中心,去看看那珍味樓。

    這座名為珍味樓的酒樓足有九層,每一層上翹的紅瓦盡頭,都用木雕了的饕餮和貔貅,外頭再涂一層朱紅色的紅漆。

    外頭瞧著冷冷清清的模樣,進了門里頭別有洞天。

    第一層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三張巨大的擂臺,這原先應該是唱戲說曲的地方,后來被改成了打斗的擂臺。擂臺的地面同樣用紅顏料涂過一遍,叫人分不清是原本就有的顏色,還是用人血涂上去的。

    靠近擂臺的地方,零散的擺著幾張桌子。

    擂臺上還有人正在打斗,附近擠滿了人。氣氛狂熱壓抑,沈晏清不敢往那擂臺上看,紅釵在他耳側說:“我們往二樓去!

    珍味樓上樓的樓梯有兩條,分立在入口的左右兩側,護欄上掛著紅藍兩色的綢緞。沈晏清隨紅釵上去。

    第069章 069(修)(修)

    上了二層, 視線開闊了許多。

    紅釵駕車熟路找了一處能一眼望見整個一層的位置,先讓沈晏坐下,再找店小二沏了兩大碗白菊甜茶,上了兩盤子糖漬山楂和鹽炒瓜子。

    紅釵先和沈晏清講珍味樓里的門道:“我們在的二層是最普通的茶層, 筑基修士上來了也就上來了, 再往上一層是金丹修士的地方, 哪兒不僅能喝茶, 就還能吃飯了。再上上的幾層長年累月的封著, 倒沒人知道是做什么的。”

    她再一指底下一層的主擂。

    擂臺上, 有兩人正在廝殺纏斗。

    一人手里拿著的是兩柄彎刀, 刀身前寬后窄,形比新月。另一人手持長鞭,鞭子尾端如牛尾根根開叉,鞭身長滿細刺。

    拿彎刀的步步逼近, 拿長鞭的揮鞭躲避。你進我退, 我進你退, 在擂臺邊緣繞著圈追逐。兩人步法輕功皆是上乘,旁人看去, 只能看見道道殘影,卻不見真身。

    主擂旁的兩個小擂臺空著,一層圍觀的人層層圍著主擂,手上各自拿著紙票樣的東西。

    紅釵道:“珍味樓里的擂臺很兩類, 一是生死擂, 一是切磋擂。生死擂不見生死,不下擂臺, 而切磋擂則是分出勝負、點到為止!

    沈晏清想了想,想來那主擂就是切磋擂了。修行之人最是惜命, 好端端的打什么生死擂,危險。

    再看臺上,擂斗進入尾聲。

    揮長鞭的打掉了對手的一柄彎刀,臉上一喜,卻見彎刀男子不退反進,雙手共持住一刀,在這流露破綻的眨眼剎那,長鞭男子臉上笑意未散,似彎月的長刀砍下了他的腦袋。

    登時鮮血噴灑,直沖而上。

    僵持半個時辰的比武,在這蓄謀已久的揮刀中草草結束。沈晏清瞥見一眼,剛叼進嘴里的山楂球掉下,作勢欲嘔,仿佛那彎刀砍的是他的腦袋,被嚇得鉆進桌子底。

    耳朵聽見底下一陣搖山震海的歡呼,和滿是污言穢語的怒罵。

    兩者交織,吵得人要聾了。

    紅釵把沈晏清揪出來,嬌笑道:“你怕什么!

    沈晏清驚魂未定:“死人了,你沒看到嗎,剛剛死了人!”

    在這眾目睽睽之中,在這煌煌天日之下。

    再細聽,眾人說話的聲音響且亮,卻沒人是為死者惋惜悲痛的。

    紅釵適時說:“不死人怎么分得出勝負!

    沈晏清一愣。

    臺下尸體都還沒清理干凈,有一金丹修為的男子翻身跳上了擂臺。

    這壯漢身高約莫九尺,濃眉黑眼,渾身肌肉壯碩,手里拿著的是一柄長槍。他高叫:“金玉開!爺爺來取你的狗命了!”

    此聲一出,四處嘩然。

    “瘋了。他叫的是誰?”“金玉開?不會是我想的那個人吧!薄八麃砹藛?”“興許是有真才實學的勇士。”“真是不要命了,誰給他的膽子!”

    聽著被壓低的一片竊竊私語聲,沈晏清同樣想找金玉開的身影。這人在這兒嗎?

    雖然他覺得金玉開既是建平真人的好友,那么也不算是什么好東西,但好歹這是他見過面的人。腦海中便情不自禁浮現出,金玉開依靠著船的欄桿,朝他望過來的那一眼。

    左右轉頭看了一下,沒找到人。

    四周不知不覺的靜了下來。

    沈晏清再想問紅釵,金玉開人在哪兒,肩上搭過來一只手。一個輕且低的聲音說:“你在找我?”

    沈晏清猛地回頭,慢了一拍,搭他肩上的那只手空了。

    往前看,金玉開已經一躍而下。

    他人至半空,腰間的劍先出鞘,極其亮眼的銀光一晃,劍勢如迎面疾風下劈。

    此招兇險,有人驚呼、有人起身,更有滾滾氣浪卷簾似地蕩開。

    待看清,是那壯漢稍慢一籌,吃力地用長槍接下金玉開的劍。

    足下硬石支撐不住,寸寸開裂。

    金玉開再一笑,手上的劍由劈改削,逼的人不得不為躲他而連連后退,不等壯漢無處可退,他劍勢再變,朝前刺去,三個動作簡單至極又一氣呵成,若不是苦心磨練百年,絕練不出這樣的游刃有余。

    紅釵目不轉睛,腳踩凳子,雙手撐著護欄,恨不得能將上半身探出去看。

    沈晏清看不出有什么名堂,見過血他現在吃不下山楂球了,想磕點瓜子都覺得牙酸,喝了菊花茶又嫌沒加糖有點苦。

    他去叫紅釵,想有人陪他說說話。

    誰料紅釵這丫頭只顧著看金玉開,壓根兒不理他。他來了氣,顧不上怕見血,擠開人,也趴到了欄桿上去,心想這金玉開究竟是什么人物,能叫整棟樓里上下近五百人,都鴉雀無聲地盯著他一個人與人斗劍。

    沈晏清于是問紅釵:“你認識他?”

    湊得近了,紅釵搭理他兩句:“東域無定山金玉開,久聞大名,誰能不知道。”

    沈晏清是知道金玉開無定山之主身份的,但他并不能理解這座山代表的含義。他問:“很厲害嗎?”

    紅釵說:“你瞧著,看不出來嗎?何止是厲害,簡直妖邪。聽聞他自星宿海而出,奪了無定山,再從南域重峰山上了官道,一路殺人,殺得人聞風喪膽,殺得寸草不生,好恐怖的大魔頭。這人不在中域,怎么跑松鳴城來了?”

    沈晏清心想原來紅釵不知道金玉開是和他們一起來的,如實說:“他是建平真人的好友,和我們一同乘萬里風來的!

    此話一出,紅釵沒心情再看擂上,驚呼道:“怎么可能!”

    在船上見過金玉開一事,可不是他眼花。沈晏清道:“不信你自個兒去問建平真人!

    紅釵轉過臉來,臉上已有溫怒之色:“此事絕無可能。五年前建平真人的二弟子、七弟子,攜門徒三十二人,去往回春山絞殺一頭作惡的蛟龍。殺了惡龍回程,他的七弟子年輕氣盛在酒肆吹噓昆侖劍宗乃是天下第一宗,被這狂徒聽見,冷笑:‘練成這樣還敢出來吹噓?’兩名弟子門徒皆是勃然大怒,問他師從何門,修行幾何。他不作答,先將大碗里的酒一飲而盡,隨后拔劍將酒肆里的人殺個干干凈凈。酒肆外一擁散人倉皇外逃,只余一門徒始終站門外未進入,才乘亂逃出。”

    “那門徒不眠不休夜奔千里,到太華山已經氣息將絕。腦袋磕在石子路上,當場死了!

    “建平真人含淚脫下他的衣服,見他背上不知何時已被劍痕入骨字字溢血,其上赫然六個大字——殺人者金玉開!

    如此深仇大恨,怎么會結緣。

    昆侖劍宗上下皆知曉此事,視金玉開為頭號死敵。更不可能邀他上萬里風同行。

    紅釵雖極其仰慕此人的天賦和強大,但提起時仍厭惡痛恨,最好是金玉開死在這珍味樓里,以報血海深仇。

    沈晏清心知其中必有蹊蹺,但他知道再說下去,紅釵必然不信,可能還要罵他。于是,閉上了嘴巴。

    紅釵再凝目看了一會兒,低語道:“聽說金玉開之所以這般強大,是修行了一門邪功!

    彼時珍味樓內人聲鼎沸,沈晏清聽不真切,就在心里反復想紅釵姑娘說的到底是什么話。

    擂臺上寒光快如閃影,眨眼的片刻,金玉開拆招上千。那人遠不是金玉開的對手,等沈晏清看去時,他的長槍已被斬斷,眼見要亡于金玉開的劍下。

    驚呼聲乍響,“住手!”

    有數十道暗箭齊射,還未落地,金玉開竟輕描淡寫地收起劍。

    他微微笑:“我原以為你是有什么獨到之處,才敢與我比斗,原來不過如此,真是自尋死路!

    又有數十人從樓下縱出,要想阻攔,為首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頭,眼下烏青,雙眼紅腫,怒吼著:“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卻殺我全家滿門!我要你血債血償!”

    金玉開忖量片刻,竟是半點想不起和此人有何過節,一展寬袖,暗箭滯空一瞬,再疾速如雨反而傾射來處。

    挑擂的金丹修士被數道長箭貫穿,直接死于臺上,其余人等也是重傷將死。

    金玉開看也不看,眨眼便殺數十人,他仍容色淡淡。他在這珍味樓住了半月,一點滋味也無,便要北上,再去那窮兇極惡之地。

    沈晏清剛想通紅釵的話,戰局瞬息萬變,他想得出神,注意力并不在金玉開身上,不知全樓上下皆在屏息凝神等金玉開這兇神速走。

    他問紅釵:“你說金玉開練了邪功,什么邪功,又是個什么邪法?”

    紅釵想去捂住他的嘴已經來不及了。

    金玉開腳出珍味樓半步,聽見沈晏清愚蠢稚氣的問題,回過頭來。見是一個陌生貌美的男子,一身杭綢直繡浮花藍素衣,膚色尤為白嫩,雙目清澈,顏色淺淡卻不顯泛白的嘴唇。分明一張清麗顯純的臉蛋,色|欲卻如霜凝于他的眉目唇鼻。像是沒吃過什么苦,又絕舍不得自己去吃苦的人。

    金玉開殺的人多,見得人也多。

    先是出言挑釁再跪倒求饒的鼠輩他見過,寧死不屈的英雄豪杰他見過,比此人更貌美的女子男人也見過。但他第一次被人當面問,他修行的是什么邪功,是怎么個邪法。

    沈晏清見著氣氛凜然,渾身冷颼颼的,已知自己犯下大錯。他心想自己好歹名義上是送于凌霄真人的,這邪妄的家伙看著凌霄的面子上,恐怕也拿他沒轍。

    腰板還沒挺直,有巨力狂風襲來,他身體輕飄飄地浮起,沈晏清尖叫著,被風卷似得撲進金玉開的懷里。

    金玉開英俊的臉上有沉靜、潛伏的暴虐,他笑吟吟道:“怎么個邪法,你不懂?我教你試試如何。”

    珍味樓外,有馬蹄踏步的嘚嘚聲,金玉開就這么抓著沈晏清上了馬去。

    第070章 070(修)(修)

    沈晏清被金玉開一揮攜帶了去, 紅釵心知這番要完,急匆匆跑回去找宋嬤嬤。

    宋嬤嬤正在西廂房,端英真人、與他帶來更形似沈晏清的男子也在那,紅釵急急忙忙地奔進樓來, 先慌張地將珍味樓里遇見金玉開一事說了個仔仔細細。

    宋嬤嬤看似奴仆, 實是越安仙子的心腹。較之常人更深知一些難知的隱秘事情, 心念轉動間想, 金玉開和那太墟天宮送來的玉傀之間, 誰更重要一看便知。

    更何況那金玉開早在東域就跨大境界殺過不少元嬰修士, 現在昆侖劍宗根本拿他沒辦法。

    她讓紅釵將沈晏清帶去珍味樓, 原是想激一激他的血性,誰料幾個時辰之間,一句話說錯,他犯下大錯, 被那魔頭擄走。想來救是絕救不回來了。那玉傀性格可愛有趣, 如此境地是她絕對不想的, 但現在已全無辦法。

    揮手道:“知道了,仙子昨日去了九黎城, 后日才回來,到時候我與她說!

    “后日?”紅釵喃喃自語,“等仙子回來,恐怕那玉傀腦袋都不知道掉到了哪兒去了!

    她再一轉頭, 入門正對著一張主位的太師椅, 左右兩側各放著一把高椅。

    見堂上坐著的男子內穿青色的錦袍,外披一張黑狐裘做成的披風, 一張白皙小巧的小臉埋在貂皮做成的高衣領里。就連他頭上帶著的帽套都攢著紅珠,何止“矜貴”二字。

    眼睛生得大而靈動, 上嘴唇薄而下嘴唇厚,顯出一種很少見清純無害的圓鈍感,十分嬌憨漂亮,仿佛再趾高氣揚的神情,在這張臉上顯露出來,都不會叫人覺得生氣。

    這就是端英真人帶來的人了。

    紅釵驚叫:“真是一模一樣!

    宋陽秋側臉問:“什么一模一樣?”沒人和他說過有個玉傀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他聽不懂剛剛這姑娘和嬤嬤都在說些什么。

    端英說:“你無需理會!

    他從堂下的另一側走來,剛剛被黑暗的陰影遮擋,走出來是個同樣英俊的男子。紅釵見過金玉開,不為端英的俊秀震驚,反倒覺得與那金玉開相較,似乎誰人都少了那抹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狂氣。她正想完,不由得覺得自己好笑,怎的在這兒肆意評價起人來了。

    宋陽秋說:“你們在說的有我,怎么能不去理會了?”

    端英道:“他落到金玉開的手上,想必死路一條,既是死人,那就不用去理會了。”

    自端英得到宋陽秋此人后,就將重寶壓在了他的身上。至于那沈晏清?被金玉開擄去就擄去吧。

    倒不是怕了那無惡不作的魔頭,只是不值當罷了。

    話回正題,端英和宋陽秋話說到一半,他不再理會紅釵帶來的這個小插曲。接著說下去:“金虎堂的事情,一時半刻得不到解決,明日下午你我先去九黎城找越安,倘若這次在九黎城里等不到劍尊,你再隨我一同前往昆侖!

    宋陽秋覺得奇怪:“回昆侖了,我們這就回去了?”

    端英笑了一聲:“是去北域的昆侖。”

    端英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奇怪過嗎,昆侖劍宗身在太華山巔,卻為什么要叫做昆侖劍宗?”

    “如今昆侖劍宗的地界在中域的太華山脈里,可從前,它就在昆侖山巔。北域大雪封疆,天災之下死了千千萬萬的人,昆侖劍宗被迫南遷,差點斷了傳承,這次的秘境就在昆侖山脈中。當然,就算沒有這次的秘境,我們本來就要走此一遭。等你見了劍尊——”

    說著說著,他靜了靜,像是正在回憶一個人。

    要想討得凌霄的歡心,沈晏清是個繞不開的人物。

    于是,話題突兀的轉到了沈晏清的身上。

    良久,端英道:“沈晏清活著的前半生喜歡穿艷麗些的衣服,進了太墟天宮后穿的衣服卻多是素色的白衣、淺色的藍衣,不吃辣,不吃羊肉,不吃豬肉,不吃一丁點帶油膩的肥肉,字寫得很爛,畫畫更加稀松平常,史書、詩經、論著一概不看。平日學堂的功課,全靠指使旁人幫他抄書才渡得過去!

    “二十一歲前聽人說是挺愛笑的,過了二十一歲后,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笑得很少。勉強勤學了一段時日,可惜到了二十三歲后,生了一場重病。是心疾,郁郁寡歡到了近死的地步。送進姑蘇的大明寺養了半年,認識了在凡間裝神弄鬼的明鴻仙君才好些……”

    ——但大明寺相遇,不過是明鴻仙君居心叵測的陰謀罷了。

    端英面無表情的說:“明鴻仙君靠著沈晏清一躍成了京城的貴人,不過半年的時間就攪動了天下的風云,顛覆舊朝扶持新朝,明鴻仙君歷世而回,不僅突破了金丹期,更是掌握了太墟天宮的鎮宮之寶銷魂燈,坐上宮主之位!

    “再后來的萬宗會相逢,不用我多說了吧?”

    端英道:“你有兩條出路,一來是用你這張得天獨厚的臉去模仿他,或是完完全全地與他相反。這兩個選擇都有它的道理,學他的,萬一凌霄就喜歡他這樣的呢?不過,自沈晏清下落不明后,學他的人如過江之鯽,可成功的案例,你們也看到了,一個都沒有。”

    “至于不學他的,那就更像是盲人過河般的沒有頭緒了!

    “不過要我說,如果真的要選,自然是要不學他的好。你和沈晏清長得太像,就連我,每當看到這張臉,也只會想到他。遇見和看見的次數越多,他留給我的記憶反而變得愈發清晰!

    端英道:“盡管我讓你來做沈晏清的替身,叫你想盡辦法要使凌霄移情別戀,但我從始至終就不覺得世界上會有替身一詞,因為有些人不是用一張相似的面容就能頂替得了的!

    宋陽秋迷茫道:“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一定要讓凌霄真人移情別戀呢?”就讓他如此深愛著沈晏清不好嗎。

    端英張了張嘴,這個問題他也想過,最后咧嘴笑道:“人人都有可能有心病,有些治得好,有些治不好!

    “有的人治不好這塊心病日子一天天的依舊照著過,有的人治不好心病從此郁郁寡歡一病不起某天某夜就這樣撒手人寰了也說不定,不過這些都不過是個人的私事罷了。”

    “但當這個得了心病治不好的人,還位高權重到能決定天上地下的一切,就不是個人的私事,而是天下的公事了!

    天下間有且僅有凌霄能做到如此地步。

    面對端英的嘆息,宋陽秋懵懂以對。

    同一張臉,沈晏清就沒有那么走運了,他落到了金玉開的手里。

    一眨眼,那馬飛躍縱出百里,松鳴城遠到瞧不見。

    早從紅釵口中知曉這金玉開不是什么好人,沈晏清懊悔得不行,可偏生事已至此。見這金玉開和他在昆侖劍宗里見過的金玉開截然不同,他揣測肯定是建平真人有鬼,但現在不是他刨根問題尋求真相的時候,還得是脫身為上。

    沈晏清想過一通,先低聲下氣地求饒:“你放我走吧,剛剛是我說錯話了,我和你無冤無仇的,你再不放我,我就回不去城啦。我回不去……紅釵姑娘就沒法和老嬤嬤交代了!

    金玉開道:“不錯,是無冤無仇的。可你沒聽說嗎,我是個非常小肚雞腸的歹人。你當著我的面詆毀我說我修行邪術,我覺得很丟臉,實在心頭不快,不好好折磨你,難以解恨,你受著吧!

    更何況他金玉開出手,莫說隨便折磨羞辱了誰,就連殺人滿門也是不用理由的。

    至于沈晏清沒回去,伺候他的姑子婆子交代不上來,關他何事,最好是一并死了干凈。

    看金玉開是不打算放他了,沈晏清惱羞成怒又換了一副嘴臉。

    先狂罵金玉開是個沒有肚量的小氣鬼,再說自己是太墟天宮送給昆侖劍宗凌霄真人的,要是惹到了他就是惹到了兩大宗門,威脅金玉開,說他這下要吃不了兜著走。

    誰料金玉開卻覺得真是妙極,他此番一路從東域打穿中域,再到了北域,是為了求證一事。

    現在正愁所到之處皆是聞風喪膽,他無架可打。

    一聽沈晏清如此來歷,心下盤算此招妙極。

    他原打算抓了沈晏清再在路上挑斷此人的手筋腳筋,徑直丟在這漫天飛雪中叫他被活活凍死。竟沒想過此人還有這樣的作用,現在是一時半會殺不了他,還得叫太墟天宮和昆侖劍宗的人都知曉此人在自己手里,才好讓麻煩源源不斷地找上門來。

    沈晏清罵得自己口干舌燥,凝目四望,瞧見皚皚一片大雪。他原先打橫架在馬鞍上,一路上想方設法的想讓自己“滾落”,金玉開干脆就叫他坐在自己懷里,兩人靠得很近,暗含惡意的朔風都被這魔頭擋在護體真氣之外,但見那朔風凄凄嚎叫,他在萬里風上久聞北域朔風的厲害之處,當即忘了方才狂罵魔頭的豪氣萬丈,貼上金玉開以求庇佑。

    金玉開從沈晏清口中得知他是凌霄真人的男寵,料想兩人已經成過事,一掌推開他,冷冷道:“臟。”

    第071章 071(修)(修)

    “臟?”

    沈晏清又好氣又好笑, 且不提他是非常愛干凈的小鳥,“你既然嫌棄我,那就放我走!”

    金玉開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

    沈晏清正要一喜,聽得金玉開的下半句話:“你想我扒光你的衣服, 用馬拖著你走, 還是斬斷你的雙腿, 用鐵鏈穿過你的琵琶骨, 將你當人鳶一樣放著飛?選一個!

    以上兩者金玉開全部做過。

    前者是個倒霉的小宗掌門, 只因一面之間說他黃口小兒大放厥詞, 便被他一掌打碎識海碾碎元嬰, 用馬拖著繞城一趟。待他過城關,下馬去看時,這掌門血肉模糊不用多提,竟是羞憤交加咬舌自盡的。

    后者是他血親兄弟, 金玉開血脈不純, 乃是人龍混血, 自小無法與同族一并修行本體,龍族天生的凌空之術更是毫無天賦, 成長過程受盡鄙夷嘲笑。他來了中域,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計其數,臨死前個個不忘詛咒他的親族十八代,任誰都想不到, 他的祖宗十八代早就被他自己提前動手滅得一干二凈。這些天賦不俗的海龍拔了飛鱗, 其實和普通的地蛇并無區別。金玉開沒折磨他們太久,算是報了養育之恩。

    沈晏清這下對金玉開的窮兇惡極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

    金玉開原以為沈晏清會恐懼會害怕, 但沈晏清囁嚅片刻,說出的話竟是:“不要, 我都不要,你去給我尋一輛馬車來。你不抱著我,就會冷,那馬車上還需得刻了能抵御朔風的法陣!

    金玉開頗覺驚奇,伸手掐住沈晏清的下巴,再將人整個翻轉過來正對著他,左右上下地看這膽大包天的家伙。

    “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

    沈晏清道:“你不是嫌我臟嗎?你既然想叫我離你遠些,你就得去找輛馬車來,要不就放我回松鳴城。”

    金玉開奇道:“我給你能選擇的選項里,可沒有這兩個!

    沈晏清理直氣壯:“我不選,我怕疼,你說的東西,我選了立刻就會死,我不想死!

    不想死是人之常情,但金玉開不能容忍他的人之常情,“你想沒有用,須得我想!

    金玉開道:“譬如此時此刻,你不想死,但我想你死,那你就必須得去死了!

    說話間,那快馬不停,不知到了何處,雪封霧鎖,看不見遠處一點東西。金玉開心想殺了沈晏清同樣能和凌霄真人結仇,倒不必真的留此人一命。尤其是沈晏清竟敢如此和他說話,而不露半分膽怯,實在叫他抓心撓肺的難受。這世上怎能有不怕他的人。

    他要殺沈晏清連劍都不必抽,只需手化利爪,便能穿過人的胸膛一擊斃命。

    沈晏清道:“好吧,你要殺我就殺我吧。”

    金玉開怪道:“你剛剛不是說你不想死嗎,現在怎么又不怕了?”

    不想和不怕是兩碼事。

    說不想是真的不想,說不怕是假的不怕。他又沒得選。倘若金玉開要扒了他的衣服,將他一路拖行,又或者斬斷他的雙腿,將他當作樂子看,沈晏清寧愿現在就被一掌拍死。

    他雖然膽小怕事、貪生怕死,可又是一等一的要臉面,和無窮無盡的折磨相比,兩眼一閉的死亡顯得劃算許多:“你要想羞辱折磨我,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呢。”他又不是沒死過。興許死了更好,反正金丹上那來歷不明的怨氣早就致使他無多時日好活了。

    金玉開想道,他若真的直接殺了沈晏清,那就是如了他的怨。他這樣的惡人魔頭怎么能叫他人如愿,不妥。那就綁了人用馬拖著他跑。同樣不妥,他從沒見過這樣弱小的人,離開他興許活不到一柱香也就死了,這算什么折磨羞辱,還是讓他如愿了,不妥。

    可揮掌說“臟”要人離他遠點的是他自己,他從來言出法隨,這次豈不是自扇耳光?

    要真是聽這無恥無臉與男人茍合的男寵的話,還給他找馬車當車夫,他金玉開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

    金玉開惱火到了極點,雙掌下移便掐住了沈晏清細瘦白膩的脖子,入手的肌膚軟滑溫熱。

    沈晏清心想,被掐死也好,總比上一回被火燒死般火融滾燙的感覺更好,幾息不到,兩眼一翻登時就能去轉世投胎了。他心中有恨,一是恨現在要殺死他的金玉開,二恨與他有二十個耳光之仇的謝璟,三恨將他當作玩物的明鴻仙君、凌霄真人兩人,四恨絕情絕義不來見他的李煦。以上四仇,今生難報,等到了陰曹地府喝過孟婆湯下輩子也沒法報了。

    他這樣一想,潸然淚下,長睫撲簌簌地掛著淚珠,轉瞬被寒冷凍做白霜。這一幕實在好美。呼嘯風聲如海浪濤濤,再轉瞬化為虛無。

    金玉開忽然問:“你想要我吻你嗎。”

    他突兀的問,因窒息沈晏清說不上話。金玉開道:“我當你不想!

    握著沈晏清脖頸的雙手上移,他捧住沈晏清的臉,湊嘴吻了上去。

    兇名在外的金玉開吻技極差,鼻尖撞到一起去不說,胡亂地貼著吻著,像吃、像咬。沒人教過他,卻無師自通地一只手按著沈晏清的腦袋,再一只手用力地鉗著他的腰開,用貪婪的本能將吻得人喘不上氣。

    這對沈晏清來說,似乎和掐死他無異。

    金玉開吻過一邊還不夠,松開手,見沈晏清仰躺馬背,臉頰生紅,小口小口喘不上氣般地呼吸,握住他的臉扭頭又想吻上去。

    沈晏清一驚,束縛他雙手的咒不知何時解開,他慌忙手軟腳軟地去推——他原想著金玉開在珍味樓里大開殺戒的模樣,這一推恐怕不成,哪想真被他推開了。

    他被吻得頭昏腦脹,一見推開,甚至顧不上這金玉開到底什么人,就一個耳光甩過去。

    氣急下,他掌上有法力覆著,竟真的傷到了金玉開。

    瞧金玉開垂臉側向一邊,挨打過的那一側紅|腫出一個清晰的掌印。珍味樓里幾十號人一齊攻上來,無人傷他分毫,可沈晏清這輕飄飄、軟綿綿的一個耳光,居然打到了他的臉上。說出去誰會信。

    沈晏清用手背抹了兩下,急道:“你瘋了!”

    金玉開一靜,雙目沉沉,似恨無喜。

    他同樣驚奇的想,為什么要吻?伤呀浳橇耍踔吝想吻。顧不上想他吻的原因,他只在想吻下一回的借口。

    可他金玉開做事何時需要理由?那就不用去想了。

    沈晏清還當是自己的一記耳光叫金玉開清醒了,沒想才松一口氣,金玉開不為所動,再度吻了上來。

    直吻到沈晏清舌根發麻,那馬順著官道一路疾馳,一座比松鳴城還要高上三四倍的城墻在云霧之中展露一角。遠處的云、山、雪,白得連成一片,連風都因為寒冷好似霧化成了一片白色。

    等金玉開吻夠,他臉上的巴掌印是消了,沈晏清的嘴卻腫了。迫于實力所限,他后來幾番掙扎都被金玉開摁下,再意亂情迷時有無主動摟抱住金玉開糾纏親近,連他自己都記不清。

    唇齒分別,沈晏清頭腦清醒了些。

    這回他沒敢扇耳光,質問道:“為什么吻我?”前面還在威脅要殺了他,可眨眼又吻上來,真是陰晴不定的可怕男人。

    也不知道這金玉開和謝璟是什么怪毛病,莫名其妙的就來吻他了。還是兩次。

    金玉開松開沈晏清后,徑直不聲不響地下了馬。

    他牽著韁繩往前走,全當無事發生。

    這破局之法他想了一會兒,盡管叫他大跌身份,但他剛剛才親過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沒面子就沒面子吧,面子和他的終身大事比起來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他正在想自己是因為成了斷袖才親他的,還是因為中邪了才親他的。

    至于說自己愛上了這個男人,那金玉開就打死不能承認了。他是東域碧青龍,此生雙宿雙棲只一人,若要承認自己愛上了他,那他不光好端端地變成了斷袖,還得要和他成親。可他不要和這么個廢物成親,也絕不要自己愛上他。

    聽沈晏清問他,金玉開反問:“我是誰?”

    沈晏清不解,試探道:“金……玉開?”

    但金玉開是金玉開這件事和金玉開無緣故的親他有什么關系。

    金玉開道:“你不明白?”

    沈晏清點頭。金玉開說:“好吧,你低頭!

    沈晏清料想金玉開雖然殺人如麻,但應該不至于騙他,就低頭湊到金玉開邊上,想聽聽金玉開要和他說什么。

    金玉開按住了他的后腦勺,再親了他一次。

    這是第三次了。不過這一回金玉開吻得很淺,他凝目笑看沈晏清驚慌失措的眼睛。

    沈晏清沒想到金玉開騙他,再一次大罵金玉開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頭,尤其是金玉開親他這一件事。

    “不要臉!”沈晏清叫起來,“你怎么又親我!”

    金玉開道:“你都說我是魔頭了,我當然想做什么做什么。不過我不準你說,你再罵一次,我就再吻你一次堵你的嘴。”這是合理的,他想通了吻沈晏清的理由,還能是因為什么,當然是想要教訓。

    沈晏清暴跳如雷:“你好生霸道,憑什么不準我說?”

    金玉開含笑看他:“就是這樣霸道。”

    沈晏清拿他沒轍,想罵,金玉開摁著他腦袋的手沒松,又貼著他的唇吻上來。

    “你盡管罵,只是我聽了不高興就吻你,吻到你再也不敢說,吻到你聽見“霸道”二字就要想到我!

    第072章 072(修)(修)

    等兩人再吻分別, 沈晏清吃過教訓成長好多,知道自己管不住金玉開,當務之急是捂自己的嘴。見狀,金玉開心中冷笑:真拿自己當什么稀罕的東西了, 多此一舉。他牽馬涉雪過城門。沈晏清驚魂未定, 暫且得片刻平靜。

    九黎城門寬闊, 東南西北各有四門, 一共十六扇巨門, 辰時啟申時閉, 四季困于冬末, 晝短夜長不用多提,等大雪一揚,久久見不得天日。再往北去,積雪數人高, 舉步艱難, 這里是人跡所能達到的最北端。

    他們自西南面來, 進了外城門,城墻厚高, 里面還有一條長而闊的行道。兩側貼滿各大宗門派發的通緝令,其下寫有此人所犯惡行。

    這倒也罷了,沈晏清識字不多,正在馬上左右張望, 遠遠瞧見一張通緝令。旁的普通通緝令其下罪行至多不過三五六行, 那張榜文格外冗長,似有七八頁, 近了再瞧,附近連著幾十張竟也是相連的。

    邊上正有一年輕男子還在張貼, 一人見到牽馬步行而來的金玉開,臉色大變,角落里不知又竄出哪來的三五人,齊齊去撕墻上的東西。金玉開看也不看,只是無論他走到哪,皆是一片嘩然,人群四散逃開。

    可見這家伙做惡人做得小有名氣。

    時不時還能聽見有人在壓低了聲音問:“……馬上那人是誰?”

    想來是這惡人多當屠夫,少當馬夫,才叫人詫異了。“沒見過這兇神和人一道,怕是此人身懷異寶,舍不得殺留了一命劫掠來的!薄昂f,你看他雙手抓著馬鞍,身上沒綁著繩,不像是俘虜,依我看恐怕是他的姘夫。”

    金玉開惡名遠揚,斷袖的癖好按他身上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反而叫人人信服。

    這魔頭不去整日殺人放火,偶爾還喜歡男人,真是邪惡得別出心裁。

    金玉開似在沉思,流言蜚語一概未曾入耳。

    反倒是沈晏清聽得要捶胸頓足,可他不敢叫金玉開,生怕金玉開再來吻他,做實姘頭的污名。

    兩人騎馬行路已有一日余多,此刻天色已晚,進城不久,在一家酒樓歇下。這里素來冷清,因為北域秘境一事,諸多豪杰紛至沓來,竟已住滿只余留一間中房,兩間下房。

    沈晏清和金玉開同時心想:我怎么能住下房。

    要解決此事倒也好辦,金玉開正欲上樓去,拖一上房的房客出來殺了,卻聽見背后沈晏清趁他上樓,指著他對掌柜道:“給他下房,我要住中房!

    這嬌生慣養的俘虜動起歪腦筋也顯得不大聰明,說話時不像階下囚,驕縱得十分理所應當。

    掌柜一早認出金玉開,哪敢應,心想:你不要命也就算了,我還要命呢!

    他正要拒絕,順便說上幾句用來阿諛奉承金玉開的話,但轉念一想,自己并不認識沈晏清,這人和金玉開一同并肩進來,關系不錯,看著漂亮俊美,可萬一是個比金玉開還要窮兇極惡的小魔頭怎么辦。

    這下答也不是,不答更不是。心中悔恨,早知道今日遭逢此難,他還不如從昨天起裝病不起,叫別人頂班。

    躊躇片時,掌柜打定主意,等會求爺爺告奶奶地下跪,豁出臉皮,也得騰出兩間上房,抬起頭還沒想好措辭。金玉開聽了沈晏清的話氣極反笑,咬牙切齒地折回來,一把拽住沈晏清的衣領。他這一手迅速非常,沈晏清還沒反應過來,人已被騰空拎起,再天旋地轉,被金玉開扛在了肩上。

    沈晏清臉朝下背朝上,活覺自己像只被掐住殼的大烏龜,想尖叫又抽不上氣,狂拍了金玉開的背幾下,腳也亂瞪,沒半點用。

    金玉開冷道:“你以為你是誰,落到我手里你還想有得挑?”

    他一路扛行,上了樓,身后跟了一串掌柜小二,走到上房的位置,踹門就進。這房內原住著一男兩女,夜已漸深,三人正在窗下談天,見到金玉開行事如此乖戾霸道地闖進來,怎肯罷休,執劍便要與他作對:“哪里來的野小子,我烏劍門在此豈容你大膽放肆!”

    金玉開心想:可不能讓他們死在房里了,不然還得換一間。毫不客氣的說:“滾出去!

    對面三人勃然大怒,非要給金玉開些許顏色瞧瞧。

    這三人本是同門,一身法力劍法同根同源,默契十足地結成劍陣。

    沈晏清轉不過身去,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么,背上一涼,劍光冷冷從身側擦過,正心驚肉跳。金玉開雙手不便,懶得抽劍,抬腳一踢,踢中男子的腹部,一腳將他連翻帶滾踢出三丈遠,劍陣不攻自破。

    兩女子喊著:“師兄!”“師弟!”奔過去瞧,男子“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五臟六腑皆被金玉開的這一腳震碎,手一垂,瞬間沒了呼吸。

    死了人,打架斗毆升級成了血海深仇。

    金玉開覺得晦氣,沒想到此人這么不經踢,等人來收拾,得耗費不少時間,他轉身要再換一間房。兩女子跪坐地上,明知自身實力遠不如人,愣愣看他走遠。

    第二次的房主有眼見力得多,認出金玉開,不等他說話,就逃也似的跑了。金玉開將沈晏清丟到地上,這會兒沈晏清已經把自己剛剛大聲密謀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記恨著金玉開將他扛上樓讓他好沒面子,人一落地,眼紅臉也紅地打掉金玉開的手:“你別碰我!”

    真是反了天了。金玉開笑了:“你再說一遍?”

    沈晏清懶得理他,頭一扭開始張望起屋子里的陳設。

    此地到底地處偏僻,上房也沒什么好東西,隔開廳臥的布屏風后有一張黃粱木雕八仙床,再是一整套紅木圓桌、五張圓凳,插著花的花瓶共三個,分別插著玉蘭、梅花、梨花,都是素得像雪一樣的顏色。

    臨窗的位置擺了一張矮茶幾,筆墨紙硯一應俱全,他還要再看,金玉開掰他的臉轉過來:“看什么,我讓你看了嗎?”

    沈晏清現在很討厭金玉開這個家伙,生著氣再拂掉他的手,冷笑道:“怎么,我偏看,現在你又想要把我的眼睛挖出來了嗎?”

    金玉開左右端詳他的臉:“剛剛沒想過。”

    隔了片刻,金玉開又說:“再哭一次給我看!

    沈晏清冷哼:“你當你是誰。”

    他置之不理,脫了鞋和外衣想要裹著被子去睡覺,倒不擔心金玉開突然發起狂來把他拖出去殺了,只擔心半夜金玉開會來狂吻他。

    這樣一想,沈晏清瞥金玉開一眼,雙手交疊,有些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巴。他不給親。

    金玉開看了覺得好笑極了:攔得住我嗎,多此一舉。

    九黎城的夜深得快,入城時不過下午,進樓正巧明月西掛,到了沈晏清入睡,月亮正懸當空。沈晏清沒想過他睡了床,金玉開要去哪兒睡。這無惡不作的魔頭再搶一間房并不是什么難事。

    他酣睡一夜,清晨轉醒,枕頭在臉上,被子在身下,早忘了要捂自己的嘴巴,金玉開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以為金玉開離開了,三日來頭一次情不自禁地展露笑臉。從金玉開手中逃得一命,怎么算都是算他沈晏清神通廣大,再過個十年二十年,等金玉開惹了眾怒,被什么人一掌打死后,他就趁機吹牛到處去外面說金玉開曾是他的手下敗將。

    幻想時間還沒結束,金玉開推門進來,將兩個包子一碗稀粥丟桌上,都辰時了,他料想沈晏清這個點也該醒了,果真看見這傻瓜坐床上傻樂。

    沈晏清一見金玉開回來,真是又羞又惱。

    但看金玉開還給他帶了兩個包子,再加上他打不過這壞蛋,默默忍氣吞聲的坐過去,取了個包子吃。

    修士結成了金丹才會辟谷,沈晏清封印了他的金丹,根本發揮不出完全的效用,只能如凡人般正常的飲食。

    先前在昆侖劍宗里,每七日領一次的辟谷丹,都是寶珠替他拿來的,后來被越安綁上了船,老嬤嬤隔幾日來他房間送口糧。被金玉開擄走后,上一次吃飯還是在珍味樓里吃的一些瓜子和山楂球,沈晏清早餓了。

    金玉開拿來的包子和稀粥應該都是他們住著的這間酒樓準備的,包子用黃油紙包了,稀粥上浮了幾塊腌蘿卜和腌白菜。品相一般,比不上從前的錦衣玉食,他餓極,想著等吃完再跟金玉開挑三揀四,先啃了一口包子,再尖叫了一聲:“這什么肉!

    他的胃口是非常普通的小鳥胃口,愛吃甜甜的餅餌,和細碎的堅果。肉包也能吃,但膻的、油的,一口也吃不下。沈晏清剛剛吃的那一口膻沖得沖鼻,他不要吃,就把包子放回桌上,金玉開看著他伸手再去拿另一個包子也不提醒,結果,另一個包子也是同一個味。

    沈晏清大叫起來:“我不吃了,不好吃。我要吃別的包子,不吃這個!

    金玉開看沈晏清蹙著眉,很不高興的樣子,心情很好似的拿過被沈晏清咬過的包子,從被他咬過的地方吃起!澳阋詾槲医o你吃的什么,人肉包子?你當我們在哪,掌柜說每年極晝極夜,大雪封境,九黎城能找到活畜已經很不容易,這頭公羊宰殺了已有半月,這是最后一點肉料,分你兩個包子吃,還嫌東嫌西的。喝你的稀粥去!

    沈晏清于是去喝稀粥,稀粥淡的像米湯和水,他這下覺得羊膻味沒有那么難以接受了,想去看看包子。

    金玉開此人極其缺德,兩個包子各咬一口,蓋過他咬的地方,放回原位。見沈晏清望去,不懷好意的問:“想吃?”

    沈晏清怒道:“不想!”

    第073章 073(修)(修)

    沈晏清三口灌下稀粥, 一抹嘴,肚子空得和沒吃過一樣,他越想越氣,兩輩子加起來, 除了自己當小鳥覓食那段時間, 他就沒過過苦日子。

    他怒瞪金玉開:“你到底要綁我多久?”

    金玉開道:“無須多久, 等凌霄來救你, 我就會放了你了。”

    沈晏清覺得古怪:“原來你是想見凌霄?”

    他暗叫糟糕, 原來金玉開是因為他最開始胡言亂語說的話, 才一直抓著他不肯放的。可他現在不是從前的沈晏清, 凌霄根本沒認出他,怎么會為了他和金玉開作對。死局,這次是真的要死在金玉開手上了。

    金玉開道:“我不想見他,我想殺他!

    “為什么?”沈晏清問, “你和他有仇?”

    很正常, 他早就懷疑金玉開腦子有病了, 一個腦子有病惹盡天下的人,和同樣囂張狂妄的凌霄有仇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沈晏清幸災樂禍:“什么仇?”

    金玉開淡淡一笑:“沒有仇, 只是有人和我說我的死劫在一百年后,在此之前,無人能殺的了我,我聽說凌霄是五域的最強者, 想試試他殺不殺得了我!

    就為了這么個理由?

    沈晏清驚了:“可他要是真的殺了你呢。”

    金玉開笑道:“那他們算的不準!

    沈晏清心想這人算的真準, 金玉開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既然凌霄不會為了他來找金玉開的麻煩,那么金玉開就不會和凌霄對上。兩人不對上, 以金玉開的實力,說不準還真能讓他瀟灑一百年再碰上硬茬子去死。

    他想了一會兒, 不再去關心金玉開和凌霄的恩怨。畢竟不管怎樣,反正他是沒多少時間好活了。

    想到這兒,沈晏清稍動腦筋,想到了一個壞主意。

    要是直白的告訴金玉開,凌霄并不愛他不會來找他,被金玉開發覺他沒什么用后惱羞成怒一劍殺了事小,可金玉開要是嘲笑他生了癔癥幻想別人愛他如瘋,好面子的沈晏清可忍不了。他又沒說慌,凌霄曾經是很愛他的。

    沈晏清說:“有我在,你想凌霄來找你并不難。但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我生病了,恐怕命不久矣。此次前往北域,就是為了治病,你既然擄走了我,昆侖劍宗的人料想你治不好我,等時間一到,他們猜測我已經死了,凌霄不會空跑一趟,你的打算要落空了!

    他的這個謊撒得真是完美無比。一來解釋了凌霄為什么不會來找他,而不是說自己只是個小啰啰沒從前他說得那么有地位,維護了自己的面子,二來解釋了金丹上的怨氣。

    沉默了大約是一柱香的時間,金玉開看出他身上的毛。骸澳惚粎柟砝p過?”

    倘若四靈樓的瘋子是厲鬼的話,金玉開說得不錯。

    能為非作歹這么久,這小子還算有兩把刷子。沈晏清點頭:“它要殺我!

    金玉開自言自語:“你的金丹根基不穩,是強行提升上來的,否則不會因為一道怨念陰毒入體、心魔纏身。”

    沈晏清說:“是!

    金玉開又再次上下打量沈晏清,像在比較救沈晏清劃不劃算。沈晏清身上纏著的怨氣其實并不濃重,那厲鬼下怨時恐怕早就將死未死了。

    之所以看上去會如此嚴重甚至危及他的性命,只是因為沈晏清太弱小了,若他根基穩固,這道怨氣本該維持不了幾天就被自然化解。

    讓金玉開留意的是,沈晏清的身上纏著一道他看不明白的因果。

    沈晏清坦蕩地任他打量,不像是在面對自己的生死。

    金玉開忖量片刻,說:“其實要想解決你身上的怨氣并不難。你要想破這些虛妄鬼怪,就須得用的世間至剛至陽之物!

    沈晏清初時聽得認真,聽完卻是滿臉通紅。指著金玉開的鼻子破口大罵:“你想都別想,我不可能、我絕不會和你上|床的。你不準想!想都不準想!”

    不怪他誤會,昨天金玉開還親他,吃他的口水,他覺得金玉開正在誆騙他與他做那事,實屬一個呆瓜的正常邏輯。沈晏清又羞又惱的想,他又不是傻子。

    金玉開先是一愣,隨即縱聲大笑起來:“我說的至剛至陽之物是太墟天宮的銷魂燈、天清門的鎮山火、玄都的地河火、東域海底森火,龍族的心頭血,你以為我說的至剛至陽之物是什么?”

    沈晏清自知誤會了,怎么好意思說出口。都怪金玉開。他惱羞成怒的繼續罵道:“你說的哪一個是我能得到的!”

    唯一扯得上邊的,就是太墟天宮了,可他哪敢去見明鴻仙君,還不如死了算了。

    金玉開微微一笑:“我還沒說完呢,相傳北域冰雪覆蓋之處,有一種神奇生物,由悲魄凝,為天地不容。他的身體覆蓋著雪霜,眼淚異于常人,落下后會如同冰晶凝結。將他的眼淚吃下,能消除心魔怨念,化解因果宿怨!

    沈晏清眼前一亮,怨氣某種意義上就是因果未結夙愿未成的遺憾,既然能化解因果宿怨,豈不是也能解決他身上的怨氣?

    若是能得到這怪物的冰淚,他金丹上的怨氣能輕松解決了。

    沈晏清期待的問:“能向他們要一些來嗎?”

    他以為怪物的眼淚到底只是眼淚,像他自己,哭泣的時候數都數不清,要是有人向他要一些眼淚去保命,沈晏清也不會吝嗇。

    金玉開久久的凝望著沈晏清:“他一生只悲慟一次,哭過后就會失去天地鐘愛的靈氣,降下死劫,從此不復成人形。要么死在雷劫之下,要么染上心疾,郁郁寡歡,化作北域的一座冰雕。他終生可能都不會動情,即使真的落淚了,也不會隨便給你的。”

    “啊。”沈晏清遺憾的嘆了口氣。這樣關系到人命的東西,不是輕而易舉能得到的東西!澳俏冶厮罒o疑,你也見不到凌霄了!

    金玉開道:“我既然說解決你身上的怨氣不難,那就是我有解決的辦法。你只要活到見到凌霄的那一日,我自有幫你破局的辦法。”

    沈晏清想,也對,這里就是北域,好奇的問:“難不成你要去抓一頭這種悲魄凝成的怪物,來治我身上的怨氣嗎!

    “是也不是,你不要亂猜了!苯鹩耖_自信滿滿的說,“凌霄既然會強行提升你的修為,顯然他確實愛你,不管你最后是死是活,他一定會來的。”

    沈晏清心虛,他沒有說真話,為他提升修為的人其實是謝璟,而他這么做也不是愛他,而是為了讓他這份玩物看上去更體面些。不過他的算盤完全落空,他最后陰差陽錯頂替了明鴻仙君的禮物。

    說到這,金玉開的臉色突兀的變得難看:“你說你是從太墟天宮送到昆侖劍宗的,可我為什么沒有見過你!

    很奇怪的問法。

    沈晏清再蹙起眉,以為金玉開只是在說他沒見過自己。提起這一茬,他原先以為金玉開不提是因為不想認他:“你真奇怪,我們見過的。在昆侖劍宗的時候,建平真人領你來見過我的,你忘了嗎?”

    “紅釵還說你和建平真人有血海深仇……我也不喜歡他,可當時、我記得,分明是他領你來見我的。那不是你嗎?”

    金玉開說:“哦,是我。那你見過我了,是我沒見過你!

    沈晏清覺得金玉開在耍他,但這家伙瘋瘋癲癲的,耍他而已,這惡作劇在金玉開對他做下的種種惡行中,根本不值一提。

    金玉開說:“我原先打算今日下午就離開九黎城去北域的深處,既然你生了病,看來是不成了!

    他像個大爺似的往后一仰,理所當然的說,“你恐怕要跟我好幾月,這樣普通的身手實在丟我的臉。這樣吧,從今日起,你跟著我一起練劍。要是有人找我尋仇,你就拿著我的劍鞘,我每殺一人,你就叫一聲好。于是他們恨我的時候,就一起恨你!

    說到這,金玉開不說了,他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沈晏清,像是在說:到你說第一聲好的時候了。

    第074章 074(修)(修)

    沈晏清才不說好。

    他不喜歡修行, 不喜歡練劍,更不想要和金玉開朝夕相對好幾個月。他打定主意,等下一回金玉開再殺人,金玉開等著他說好, 他就要說不好。

    沈晏清得意洋洋的想了一圈, 自以為這就能報復金玉開了。

    裝模作樣地聽金玉開的話練了一會兒劍, 總歸是慘不忍睹。他的劍招都是學的謝璟給的劍譜, 同樣的劍法, 他舞得像在跳舞。

    金玉開坐一旁, 看了一會兒連連搖頭, 說自己實在看不下去。建議沈晏清下次遇到敵人也這么舞上一段,到時候歹徒看他天資可憐,笑得岔氣,他轉身就跑, 跑得快點, 指不定能真的逃得一命。

    還說當時珍味樓, 要是沈晏清也來舞這么一段白癡劍,抓他都覺得丟臉。

    這把沈晏清氣壞了。

    他決定這兩天先最恨金玉開。

    金玉開知道他在生氣, 也不怕他跑了,就此出門去了。

    沒想到金玉開會出門,等金玉開一走,沈晏清又開始全新的計劃, 打算現在就立刻溜之大吉。

    鬼鬼祟祟的一路辛苦涉雪, 到了城門,那守城門的人認出他是和金玉開是一同來的, 說:“連著半月斷斷續續的下雪,雪層深有一人高了, 松鳴城在二十公里外,您要是沒個坐騎,還是不要出去的好!

    沈晏清不信,他被擄掠來的時候,雪明明才到馬的小蹄高。他換了個城門再問,進來的人能進來,卻還是不讓他出去。

    他只好折返回酒樓,正算巧,因為大雪封路,酒樓住滿了人,掌柜和老板搭了個戲臺,請了城里有名的戲班子唱戲。

    這里人唱的戲本他都沒聽過,這又是第一出,沈晏清一聽就著了迷,上午看完,中午吃了飯,下午又去看。

    等晚上,金玉開回來檢查他一天的練習成果時,他既不說自己在看戲根本沒練,也不撒謊說自己練了,就說自己的功法都是家傳的東西,是不能練給外人看的,說金玉開是打著壞想法,想偷學他的招式。

    金玉開又氣又好笑的心想: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誰要偷學,幾斤幾兩心里也沒數。

    不過他覺得沈晏清說的話有部分道理,以他從來過目不忘的本事,他還是別看這漂亮蠢貨舞劍的好,看多了,對敵的時候想起來,拉低他的水平不說,笑出來就糟糕了。

    也因此連著五六日,金玉開沒發現沈晏清每天都在偷懶。

    最開始的那出戲演完了,酒樓請了新的人來說書。

    修仙者的年齡都是很難從外表來推斷的,但這個說書的老婆婆很明顯年紀很大,皮膚皺巴巴地覆在骨頭上,頭上梳著修仙界如今已經不流行的飛仙髻,鬢邊斜斜地插了一支金步搖。腐朽衰敗的氣息,使人一瞧便她知無多少時日能活。

    底下圍了一圈人,沈晏清坐二樓的雅座,邊嗑瓜子邊看她說書。

    老嫗坐在紅木椅上,聲音倒沒有她的外表看起來的那樣老邁:“北域本不該稱作是是北域,而叫做淮京,城內有一條天下至清的河,因此得名,叫做清江。四季如春,水路昌達,是繁榮的商賈之城!

    她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茶水,說出來的話就像是印在了人的意識中,沈晏清仿佛當真在眼前看到了一條名為天下至清的河道,以此為上游,潤澤天下。

    “當時城內有一富足之家,這家的主人翁年輕時游行四方行商,一次險境中,他以自己子孫后代的機緣性命換自己逃脫生路的機會。自那次后此人返回淮京不再外出,可法咒禁制依舊靈驗。后來果真如此,后宅出生的孩子明明健康活潑,到了最后將要足歲的幾日,便會離奇暴斃。”

    “有一道人游歷行乞,到了他家門口,這家的主人送了他一碗水、一碗粥。這道人坐在他家的門口喝下了水,吃了粥,丫鬟門童見他吃飽喝足要趕人。卻聽得這道人長嘆一聲:七情六欲少一感,三魂六魄缺一脈,可惜可惜。”

    她說得極慢,那道人形容枯槁的模樣,與嬰兒富有生機而嘹亮的啼哭仿若一生一死的輪回。

    “這道人嘆息音落,院子里嬰兒呱呱墜地,嚎啕大哭!

    “這家略懂些仙道法術的管事連忙迎了出來,問這道人所說之人可是院內才出生的孩子,又問他如何能破解這死咒!

    “道人推開門前堵著的人,徑直走進去。院里栽著一棵槐樹,他折下一枝,用枝葉拂過新生孩童的臉頰,良久后,道:我開一則藥方,需得讓他日日服用。以藥香掩生氣,或許能瞞天過海,只是往后年月,切記不可大喜,亦不可大悲,才避得開此禍事。”

    “隨即,他哈哈大笑,又道:避開終究不是長久之道,總有一日這災禍還是會找上門來的。等這一戶人家回過神,這道人已經無影無蹤。”

    “為保住這孩子的性命,這一家人依照這道人的吩咐去做,竟然真避開了這法咒,讓這孩子活過了足歲。”

    “等這孩子到了五歲,某日冬日仆人施粥,又遇到了這個窮困潦倒的道人。一家感激涕零,懇請他再去看看這孩子?戳嗽S久,道人說:若想要他活得再久一些,最好是養些短命的小物件,等看過了生死,能接受得了人事的無常,也就不畏懼自己的生死了!

    “道人要走,這家人追著去問,可還有要注意的地方。道人笑答:還是那句話,此生不可大喜大悲,更不可落淚。

    ‘死劫無解,必死無疑!

    第075章 075(修)(修)

    這故事才起了個頭, 沈晏清忽然右眼皮狂跳,他往樓下一看,大廳寂靜無聲。

    風雪將門吹開,金玉開渾身是血的走進來, 他手里拽拖著一條長長的、明明是白色, 卻被陽光反射出色彩斑斕的尾巴。

    他再往前走, 露出全貌, 被他拖行的是一只體型龐大的雪虎鷹。

    那血不是他自己的血, 而是雪虎鷹的血。

    這是北域獨有的霸主, 尚未成年時體型會隨著時間而成長, 最多長成一棟房屋那樣龐大,而成年后,體型卻會越來越小。神似山鷹,只是顏色潔白如雪, 長長的尾羽像老虎的尾巴不生羽毛而生絨毛。

    難怪這些日子金玉開常常出去, 又深夜都不見他回來。原來他是去圍殺這頭雪虎鷹去了。

    瞧著雪虎鷹的體型, 恐怕已有元嬰的修為。

    圍觀的人連連心底驚嘆,金玉開以金丹修為越級斬殺一頭雪虎鷹實在天資過人, 縱使他是個聲名遠揚的惡徒,可這樣的實力實在叫人敬佩。

    沈晏清一見是金玉開,從不反思自己,只覺得金玉開今天真壞, 怎么回來的這么早。心里罵了好幾聲, 再探頭探腦地看了下,做賊似的半蹲半爬, 想偷偷的順著樓梯回去。

    要知道昨天金玉開問他修行得如何,他還夸夸其談地吹了好久的牛。

    可不能讓金玉開知道他根本沒練劍。

    但他不動還好, 一動起來,金玉開一眼就留意到他了。這完全在金玉開的預料之中,他先將抓來的雪虎鷹交于酒樓的廚子,再一撩前袍,帶著滾滾濃郁的血氣上了樓。

    沈晏清剛鬼鬼祟祟地回到屋里,他不知道自己被金玉開看見了,一進屋,先拿著把劍裝模作樣地舉了半天。做模做樣也是很累的一門功課,好在他是行家,不用練習。

    金玉開回來,他立刻把劍放下,假裝自己練了很久的樣子,喘了幾口氣:“好累、好累。練劍可真累啊,我要當大俠了。”

    他說著,嫌棄地不準金玉開進屋,“你身上好臭,我不喜歡,不準你靠近我!

    沈晏清阻撓總是沒有用的,金玉開不揭穿他偽裝的笑話,微微一笑,陰惻惻地威脅:“再啰嗦我就親你抱你,讓你一身討厭的臭味,洗都沒法洗!

    這招嚇唬很管用,小鳥驚叫一聲,跳到離金玉開十步遠,再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得意洋洋的想,這下就算金玉開要來親他,也沒法像之前那樣輕松簡單!

    金玉開不理會他,“撕拉”一聲脫了沾滿血的外衣。

    他身上大部分的血都來自雪虎鷹,但這畢竟是一只元嬰中期的強大妖獸,他身上并不是毫無傷口。

    金玉開白而高瘦,體態勻稱,富有力量感卻不顯夸張的薄肌在他身上恰到好處得體現出敏捷與強大的爆發力,他面無表情地簡單處理了下身上被無數利羽刮破的細小刀傷,這些傷口正在肉眼可見的緩慢愈合。

    處理完畢后,金玉開將外衣隨手丟到一邊,打算換新的衣服,突然他留意到沈晏清看他的目光。

    沈晏清心想,金玉開這樣好斗而偏激的人,身材倒是挺好。

    很適合……

    是的。很適合給他敲椰栗。

    不管多硬的椰栗,一定一砸就開了。

    沈晏清一想到椰栗,就要流口水。

    椰栗是東域沿海的島上常見的木植,果實碩大,外殼堅硬,內里有充沛的清甜汁水。不過他當小鳥的時候,憑他自己是砸不開椰栗的,多半只能期待和祈禱一個合適的時機有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掠過,然后讓樹上的椰栗掉下來,好讓他一飽口福。

    這幾天他被關在九黎城里連吃了好幾天的稀粥,嘴里沒有一點滋味,砸吧嘴兩下,感覺悔不當初,寧愿回東域的熱帶雨林去當野鳥。歹毒的金玉開。

    他這邊在自顧自的嘴饞,金玉開還當是沈晏清在饞他,很難得覺得惱火地轉過身去披了件外袍再轉回來。他想起沈晏清曾給凌霄做過男寵的往事,因此覺得心煩意亂、糟糕透頂,這好色的斷袖。真惡心。

    金玉開的惱怒中,有連他自己都無法察覺,并根本不能在他身上出現的羞。

    畢竟羞是因為怕,而他金玉開怎么會怕?他沒有覺得自己的避讓是因為羞,只覺得是因為惱。

    他穿好衣服轉回來,沈晏清還在望著他想椰栗吃。

    沈晏清堂而皇之的目光讓金玉開又想:難道他愛上我了。

    嗯,一個好色、懶惰的男同性戀愛上他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

    金玉開故作輕松地輕佻問道:“看什么,很喜歡?”

    如果指的是椰栗的話,沈晏清確實是很喜歡。

    但他覺得奇怪,他剛剛沒說話,金玉開怎么知道他在想喝椰栗汁。

    見他不答,金玉開瞬間又拉下臉,冷道:“少做夢。我看不上你!

    這下沈晏清不在想吃椰栗了,他鄙夷的心想,這么厚的臉皮,難怪金玉開從來不怕冷。

    第076章 076(修)(修)

    厚臉皮的金玉開沉著一張冷若冰霜的俊臉, 下樓去了。

    沈晏清才不管這家伙為什么突然一副被氣到了的樣子,今日裝模作樣的那一小會兒已將他累到,想著天色近黑,沈晏清便脫了外衣上床。

    許有兩三個時辰那么久, 他睡得半昏, 晚上沒吃過東西, 早就饑腸轆轆。

    樓下飄上來香濃的肉香味, 酒樓的廚子將金玉開從北域深處獵殺帶回的那頭雪虎鷹去頭拔毛, 燉做了一鍋肉湯。

    金玉開端著砂鍋上樓的時候, 沈晏清正半夢半醒地揉眼睛。

    夜色漸濃, 窗外冷雪飄搖,酒樓的招子在瑟瑟的寒風里鼓動。這時候,這鍋熱氣騰騰的雞湯就成了絕頂的美味。

    沈晏清咽了咽口水,披著袍子下床, 湊到金玉開的邊上去要吃的:“這是什么東西?我沒見過, 好吃嗎?”

    金玉開似笑非笑:“什么東西, 一只愚蠢而可笑的扁毛畜生罷了。”

    聽金玉開自大地嘲笑“扁毛畜生”,沈晏清略有不適, 畢竟他也是一只扁毛畜生。他心中琢磨,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能使金玉開狠狠地栽一個跟頭,讓他再也不能說這樣的話。

    金玉開并不知道沈晏清其實是一只小鳥, 他講起今日獵殺雪虎鷹的經歷:“雪虎鷹生能抵御北域的寒風, 振翅橫飛眨眼百里,我本不想殺它也殺不了它。我深入它的巢穴后, 才發現它竟已孵卵育崽。雪虎鷹生便雌強雄弱,北域凄寒, 缺乏食物。雌鳥抱崽后,會咬死雄鳥喂食給幼鳥。等到幼鳥生出羽絨,再外出捕食!

    “它巢穴中的幼鳥已生出稀薄羽毛,可見雄鳥早被雌鳥咬死。我猜想到它并無幫手,就在雪山深巢中等它捕食歸來。它回來后見我在此,果然勃然大怒,沖上來與我爭斗。它攻我幾百個來回,奈我不得,就想棄巢而逃!

    對于簡述自己打斗時如何威風,金玉開毫無心理負擔,他生是惡魂惡魄,是無良知良識的天生惡人,注定要做為害一方的魔頭。

    金玉開微微笑道:“我見它要逃,于是一腳踩死一只它的幼崽,它聽見幼崽慘叫,不敢再逃,視死如歸再向我攻來,可惜關心則亂,再百招,死在我的手上。”

    為什么金玉開覺得這鳥蠢笨。

    他一路拖行雪虎鷹的尸體時,金玉開心想,隨周期產下的幼崽不過是自然弱肉強食的一環,這只死在他刀下的大妖已是元嬰期,子嗣要多少能有多少,本能跳出這輪回的痛苦,卻被親情束縛,死在他的刀下,真是愚蠢而且活該。

    換做他弱小時,見敵不過,不管被人挾持了什么,總之沒有自己性命重要,必定是先逃命再說,等來日強盛,再來一雪前恥。

    不過若不是這鳥如此蠢笨,憑雪虎鷹能在北域來去縱橫的飛行能力,他也殺不了它。

    現在想來,金玉開仍為自己的歹毒和陰狠感到滿意。他從來無拘無束,也從不覺得自己會被束縛,覺得沈晏清也該為這點感到崇拜。

    金玉開說話時,沈晏清掀開鍋蓋,將湯盛了半碗。

    聽完了金玉開的話,他手里的碗擱在桌上一口沒吃,嘴唇張合幾下,似有話要說,卻說不出口。

    原先在珍味樓時,金玉開雖然也殺了很多人,但那幾個大漢瞧著不像是什么好人,金玉開殺的干凈利落,沈晏清并無實感。

    可現在、可現在——

    他這時忽然對金玉開的弒殺和殘忍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那雪虎鷹一家和金玉開無冤無仇,身在九黎城中,雖無酒肉食用,但到底吃穿不愁,金玉開何必滅它全家,還是以幼子為挾。

    鳥類一窩多產好幾枚,金玉開回來時只拖了一只大妖,他心存僥幸,心想金玉開或許饒他們一命了。

    沈晏清問:“那、它別的幼崽呢?”

    金玉開理所當然道:“全殺了啊。我又沒承諾它殺了它,就不殺它的孩子!

    沈晏清后退一步,:“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這樣殘忍……”

    “我怎么能這樣?”金玉開冷道:“我賜他們個痛快,母子團聚,早日投胎,他們該來謝我!

    沈晏清重重地將碗放回桌上,他實際上也屬禽族,不過原型是沒什么能力又格外聒噪膽小的鸚鵡,比不上雪虎鷹這樣天生神通的巨禽。

    他兔死狐悲,再看金玉開這罪魁禍首,原本的憤恨,再填幾分悲傷的恐懼。反復說:“你怎么這樣!边@碗肉湯再香,他都吃不下了。

    金玉開看他盛了湯卻遲遲不動,既不像剛剛那樣小心翼翼又可憐巴巴地來討東西吃,也不來謝他,烏黑的眉毛一沉,眸光陰冷:“你吃不吃了?”

    第077章 077(修)(修)

    沈晏清說:“不吃了!

    這和金玉開想的完全不一樣, 時間未到他為什么要孤身深入北域,他為什么要殺雪虎鷹,他從不想緣由,只當是自己隨心所欲?纱藭r此刻, 他聽到沈晏清這一句輕飄飄的“我不吃”, 無比惱火的竟也開始追問自己: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他早就辟谷無須吃喝, 對著珍饈美食少有口腹之欲, 這頭雪虎鷹境界雖高于他, 卻對他的修行無益。為了圍殺它, 浪費了金玉開近五日光景, 為什么。

    金玉開陰沉道:“你想不吃就不吃了,你當你是被我請來這里做客的不是?”

    他說著去拉沈晏清的手,想將碗塞回沈晏清的手里。錯手之間,沈晏清沒接住, 那碗摔碎在了地上, 油汪汪的隨著碎片濺了一地。

    沈晏清被嚇住了, 金玉開再淺笑,只是勾唇的弧度極小, 顯得陰翳濕冷:“你吃是不吃?”

    沈晏清猜想今天沒好結果了,梗著脖子,倔強道:“不吃!

    “好。”

    金玉開再說一聲:“好。”

    他一手攀附而上掐住沈晏清的臉頰,另一手輕輕端起湯鍋懟到沈晏清的嘴邊。金玉開的手勁極大, 信手捏穿他人頭骨都不成問題, 他雖勃然大怒,也控制了氣力, 在不傷著沈晏清的情況下,迫使他張開牙關。

    可要原本緊閉齒關的人不得已張嘴, 那是何等的疼。沈晏清委屈得無可附加,熱湯沿喉口灌下,吞咽不了的就順著他的臉頰浸透他的領口衣衫,他覺得難受,喘不上氣的窒息感,迫使他用力地去推打金玉開的手臂,紋絲不動,怎么也逃不開。

    大半鍋湯水傾倒而下,沈晏清實際上沒喝幾口,他被嗆得厲害,金玉開一松手,他就身子癱軟地倒下去趴在了長凳上。

    金玉開很滿意:“瞧,吃了!

    沒有人能不害怕他,沒有人能不恐懼他。

    這一句話使得淚眼漣漣的沈晏清回頭,他恨意灼灼地看金玉開一眼,再一眼,他偏不能叫金玉開如意,兩指并作一勢狠決地伸入嘴中去扣自己的喉嚨,將自己喝下的湯吐了一干二凈。

    沈晏清站不穩似地扶著桌子站起來,再用手背抹嘴,他是恐懼的,因不安而心跳如擂,但他學著金玉開的語氣說話:“瞧,沒吃!

    他臉上的眼淚還在洶涌的流淌,淚痕像溫熱的風高高地吹落一面五彩的幡旗,于是,金玉開的心像一張沒有著落的絲巾開始空洞的飄蕩。

    金玉開看著沈晏清因流淚而發抖發顫,他驚訝的想,他在發抖,原來我這么可怕。他又不解的想,可為什么他不害怕。

    沈晏清皮薄,沒幾息,他被金玉開用力掐過的兩處就青紫起來,他哭得太狠,眼皮也腫起來。衣服都被湯汁弄臟,他沒換洗的衣服,反正都哭成丑八怪了,金玉開也看不上他,干脆自暴自棄地全部脫光,溫水擦過兩回,就直接躲進被子里睡覺了。

    金玉開沉默好久,他靜靜站著。等月光垂落,星光點點,他恍惚聽見沈晏清說夢話。著魔般地朝著床走去。

    金玉開站在床頭,借月色看沈晏清的臉,看這張因為哭泣和掐痕而不復美麗的臉。

    他再轉頭,床頭的側面擺了一張梳妝柜,柜子上是一面光潔的銅鏡,看著鏡中的自己,金玉開竟也感到了迷惑——

    那鏡子里怎么有一個陌生奇怪的自己。

    沈晏清被夢魘住的囈語將金玉開的注意力引回,他嘗過肉味再全部吐出,現在餓到胸腹如灼燒般的疼痛,他好恨。夢里迷迷糊糊的喊餓,想吃松鳴城的蟹粉酥。

    金玉開心中嘲笑,好沒用的人,連想要得到的東西都只能靠做夢實現。換作是他,現在便要不惜一切代價。

    這樣沒用的人怎么能和他作對,怎么能和他逞強。

    怎么還能讓他感到無力,讓他無法控制。讓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無措。

    前半夜晴朗,后半夜的天氣卻飄起雪花子。那雪大片,如廟宇焚燒經文隨風而起沒有燒透的灰燼。金玉開趁夜縱馬百里,他想剛剛那場不算,他沒輸更沒錯。等此次返回松鳴城,搶了沈晏清要吃的蟹粉酥,這沒用的男人就非得向他低頭認輸不可了。

    沒有沈晏清這個累贅,他的速度更快。原先一日半的路程,天未亮,就到了松鳴城的城門前。

    此時宵禁未解,守門的五個金丹修士見是金玉開,竟無人敢攔,又見金玉開怒氣沖沖,覺得不妙,差人速去了城主府、幾大宗門留駐的府邸,想要搬救兵來阻撓這殺神。

    第078章 078(修)(修)

    沒人知道金玉開千里迢迢的來, 如此氣勢洶洶卻只是為了取一盒蟹粉酥。即使知道了,他們大抵也不會相信。

    領了差事的雜役自覺身負重任地匆匆趕去,正是清晨,街上深雪未掃, 戶戶門扉緊閉。于是先敲門, 再通傳, 等通傳到上級, 又是新的通傳, 層層相遞, 一下便鬧得人盡皆知。

    金玉開早知這一場打斗無法避開, 他下馬靜等片刻,有數金丹修士圍殺上來,為首的正是昆侖劍宗的端英真人。

    看見昆侖劍宗的標志,金玉開又想起沈晏清, 他好像從未停止想起他。

    金玉開側臉微笑:“前幾日我從珍味樓擄走了你宗門里的人, 怎么沒人來救他。”

    金玉開沒有那么好騙, 昆侖劍宗遲遲沒有動作,其實他早就知道沈晏清對昆侖劍宗的人來說, 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了。自覺自己這一番問題,有些莫名其妙。

    因著凌霄真人遲遲不來北域,越安仙子緊隨端英真人,也正在當場。

    她前幾日從老嬤嬤的口中得知, 沈晏清被金玉開這惡徒擄走一事。她想的和端英等人并無分別, 對此事并不在意。有宋陽秋在,這個人工雕刻的玉傀純粹不過一個次等的替代品, 被搶走就搶走了。她看金玉開是一個人回的松鳴城,已猜到玉傀恐怕遭遇不測, 落到金玉開手上,干凈利落的死算是最好的結局,真是無辜可憐。

    只是現在金玉開問起,她還是得說上兩句,免得讓人覺得昆侖劍宗是怕了這魔頭:“你將他怎么樣了?”

    金玉開說:“不怎么樣,他以后回不去了。”

    談話間,天清門兩個金丹修士一人出掌,一人持劍,兩面夾擊,果斷地朝著金玉開迎上去。

    金玉開一同出劍對敵,此次對敵的兩位金丹修士在修仙界頗有薄名,他這次倒也不托大,一經出手,便是劍走偏鋒,或虛或實,既狂且雅,劍影成片,如觀音千手,叫人眼花繚亂。

    這是端英頭回對上這魔頭,他在一旁圍觀片時,見戰況急且兇險,越安低聲問:“師兄可看出這魔頭的跟腳?”

    端英搖頭:“看不太出來!

    金玉開所學所出的招式狂雜極其,又精進深刻,死在他手上的人,死相百狀,絲毫看不出他師承何道。武學一途,身上的罩門弱點都是不傳之秘,常人修行,罩門往往也就是膻中穴、心俞穴、至陽穴等一瞧便知的地方,但修行到他們現在的境界,這罩門的位置早就練到了極難推測的程度。

    既然瞧不出金玉開的跟腳,便更難推測他的弱點究竟是什么。

    松鳴城派出的三位金丹修士,本能地想來幫襯一二,金玉開瞧見他們的動作,陰陽怪氣道:“倒不如一齊上了,我留你們個全尸。”

    他側身躲避,再反腳一踢,撲上來刺殺他的劍尖直直捅入另一人的胸口,金玉開舉劍橫劈,當即兩人斃命,被他攔腰砍做兩截。

    天清門以掌進攻的金丹修士見救人已來不及,趁金玉開殺人無法收劍,悍然出掌,叫這一掌使金玉開硬生生地受住了,哪知金玉開胸口金鱗浮動,消力相抵,竟毫發無損。一時錯愕:“你到底是什么人!”金玉開不理會,微微一笑,五指并作一勢,穿胸而過。又一斃命。

    剩余的兩位也想逃,金玉開持劍拖行,身影時有時無,一會兒功夫手里提著個人頭回來,再朝著另一人逃竄的方向追去。

    一時間兵荒馬亂。

    人群四散而逃。

    端英和金玉開拆招十來下,知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既然他敵不過,他師妹造詣并不如他,是也敵不過。想著還是暫避鋒芒的好,主持公道不在一時半刻。一早趁亂護著越安退走了。

    兩人一路退回府邸,心知松鳴城內是沒人能奈何得了這魔頭的了,憤憤想著這次就饒這邪魔一命。還等過幾日凌霄劍尊來了,再上稟,擊殺這魔頭也不遲。

    哪知還沒消停一會兒,守門的侍衛再通傳,戰戰兢兢地說:“金玉開前來拜見。”

    接著,一眾奴仆神色慌張地逃進來,驚呼大叫著:“在珍味樓連殺二十三人的大魔頭金玉開來了!”“怎么辦,要去哪兒逃?”“主子有辦法的,昆侖劍宗名震五域,這金玉開豈敢放肆!”“主子有辦法,是保他們自己的命,誰能保住我們的命?焯樱拥迷竭h越好!

    越安怒極,這宅子里的仆從雖不是昆侖劍宗的弟子門徒,但好歹也算是在宗門內耳濡目染,怎個個都這樣的沒骨氣。

    她當是金玉開在城門連殺五名金丹修士的傳開了,想昆侖劍宗和金玉開是單方面的深仇大恨,在這魔頭心里恐怕算不上什么,應該不會來此地。呵斥道:“早就知道了,慌什么!”

    她聲音清亮,內蘊法力,震得堂內一瞬寂靜下來,烏泱泱亂匆匆的婆子婢女們低下頭,不由自主地分立兩側,一條亮堂堂的光路從門照到越安的臉上。

    “早知道什么。”金玉開撩開門簾,一腳跨入門內,臉上有笑吟吟,氣息如冰含霜,“原來你早知道我要來,是在城門迎我。看來是我的過錯,跟不上你們了!

    越安還當他是來趕盡殺絕的,驚怒道:“你來干什么!”

    金玉開道:“去取一盒蟹粉酥來,我當還了不殺你們的恩情!彼倪壿嬐ㄇ檫_理,仿佛天經地義。

    端英不信金玉開追來這里,就為了一盒蟹粉酥:“你要這個做什么。”

    金玉開徹夜不眠來松鳴城原是咽不下一口氣,為了給沈晏清取一盒蟹粉酥吃的,可這話說出去多好笑,被人知道了何止丟臉,他不說:“你管的著?”

    越安將信將疑,擔心金玉開是在尋個由頭,等會拿了東西就要尋釁滋事:“就要這個?”

    金玉開說:“還有別的點心就一起拿來吧!

    誰知道沈晏清今天想吃蟹粉酥,明天會不會要吃什么四寶圓子了。給他打點野味吃,又要可憐人家。難道要他天天騎著馬,來松鳴城打劫不成。

    越安叫了個奴婢去廚房取,紅釵隨著去了。到了廚房,廚子做了一上午,將幾十份糕點清點完畢,再將名錄給紅釵瞧——好在來這松鳴城后,只有那太墟天宮的玉傀吃過金玉開指名要的蟹粉酥,因此食材充足。

    她先感到慶幸,接著是一個很突然沒有根據的古怪念頭升起:金玉開如此大費周章的一通忙活,不會是為了那玉傀吧。

    紅釵很快覺得好笑。怎么可能。

    第079章 079(修)(修)

    金玉開拿了東西后就走了, 簡直是出乎了越安的意料。她疑心其中有什么陰謀,但不得章法,想不到什么線索。才發覺宋陽秋躲在門梁的柱子后偷看了好久,她覺得好笑:“你在看什么?”

    宋陽秋原是聽說端英回來時好似負了傷, 這才匆匆趕來。

    端英真人是他的救命恩人, 更是他初入修仙界唯一能抓在手里的浮萍, 他生怕出了點差錯, 來了廳堂后, 又被逃命來的奴仆堵在房里出不去, 看了全程。

    他不曾聽過金玉開的兇名, 見他氣度不俗,容貌俊美,當是和端英真人一樣的青年才俊,又看越安和端英都好像很懼怕他, 想來身份非同小可, 心底悄悄起了仰慕之心。只是他躲得偏僻, 金玉開未曾看過他一眼,無法用這副標致的外貌來引起他的注意, 實在略有遺憾。

    宋陽秋說:“沒看什么!

    越安就當他是被金玉開嚇住了,囑咐幾個婢子帶他回房間休息去。

    金玉開取了點心,再到門前上馬,啟程返回九黎城的時辰將近晌午。他一路順利, 就開始有些得意。但這份得意和他以往殺人放火, 戰無不勝時的略有不同。他沒覺得有多少暢快,反而有些恐懼。

    這份陌生的情緒, 他一開始并沒察覺到是恐懼。因為他的心跳得并不快,只是顫抖得厲害, 仿佛本能的預示。

    路途上,雪停了好久?墒欠e雪深厚,風一吹,浮在最上層的雪,就紛紛揚揚地開始飄揚。

    等到雪劈頭蓋臉得罩著金玉開一陣飛舞,他忽然猛地察覺,自己在做什么呢!就因為沈晏清不吃他燒的湯,所以像個傻子一樣趕到松鳴城來,還美曰其名的騙自己是不想輸。他是瘋了不成!

    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從一開始他將沈晏清抓上馬開始就錯了。

    他頂嘴的時候為什么要吻他,而不是拔掉他的舌頭;他耍小心思的時候,為什么要縱容他,而不是一掌拍碎他的腦袋;指責他血腥殘忍不要喝他做的東西時,為什么不捏碎他的下顎,撕裂他的喉嚨,將湯水灌進去。

    錯了,全都錯了。

    他怎么會做出這么多不理智的事情。

    金玉開一驚,他勒馬在風雪中站立,忽然頭暈目眩,仿佛高燒生病。他疑心自己被下了什么咒或者蠱,可一摸額頭,卻安然無恙。

    怎么會這樣,他苦惱得很。馬在雪地里踱步,金玉開有些不想回九黎城了,他擔心沈晏清問這蟹粉酥是哪里來的,他不知道要怎么和沈晏清解釋自己在松鳴城的所作所為。

    他想先找個神醫治自己的糊涂病,他的腦子不聰明了。

    金玉開遲疑、猶豫。

    當他抬起頭,有十來人在雪地里一步一個腳印地朝他靠近,各自衣衫襤褸,手持各式兵器,風雪凍得他們很冷。

    這些人原先都是窮兇極惡的通緝犯,仗著實力出眾,在北域橫行霸道,以北域特有馬種和狼種代步,遇見商隊便劫掠,將男人全部殺光,女人圈養做奴隸,玩膩就綁著送去松鳴城的人牙子手上賣掉。

    現在這般狼狽,是因為他們剛剛想要打劫埋伏一支瞧起來尤其富裕的隊伍,沒想到碰到了個硬茬子。

    本以為全都要命喪當場,但帶隊的修士是個愚蠢的傻子,他們一跪下哭說生活艱難,不得不行此行當,那叫白衡的金丹修士面露不忍,便把他們都放了。只扣下了他們狼和馬。

    一行人死里逃生,奮步前行,他們大部分的家底和奴隸都留在松鳴城,想要東山再起不是難事。

    當金玉開看見他們時,他們也瞧見了這一馬一人。

    能獨來獨往在這北域來去自如的,要么蠢得要死,要么自持實力強大,無可阻擋。

    領隊的劫匪頭子對著白衡還心有余悸,低聲下令:“別節外生枝了,繞了他走吧。”

    平原一片皚皚大雪,即使繞道也繞不到哪兒去。

    金玉開心情很差,見這些人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樣,又一次想起沈晏清,想起他的眼淚:“我很可怕?”

    他聲音不大不小,這一列人聽得清清楚楚,面面相覷著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他們在這偏僻地方作威作福慣了,沒認出金玉開,但想著他也不過是個金丹修士,還不至于叫他們所有人卑躬屈膝。領隊道:“不可怕!

    哪想金玉開瞬間暴起,身軀擴伸千丈,一爪將數人捏拍成血泥塵霧。

    怨孽滾滾直壓云天間,龍首猙獰扭曲,周生黑金龍鱗如雷閃烏云。好一頭血孽滿身的惡龍。金玉開暴怒非常,這一下又不是他惦記著沈晏清因恐懼而流淚的時候,他心想:你們不怕我,難怪他不怕我。

    吐息眨眼時,剩余僥幸活著的人還來不及慶幸和細想身邊人是如何死的,又是一爪拍下,F在死的干干凈凈了。

    在因掌風而四揚的血霧和雪花里,沈晏清在長久的噩夢中流淚,他夢見了一個本該極少夢到的人。

    颯颯的風聲在他的夢中化作千萬騎兵踏破城門的吶喊,一張張帶血的人臉、一具具了無聲息的尸體,沈晏清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渾身顫抖著,害怕到了極點。

    不知是明鴻還是李煦捧起他的臉,用拇指抹去他溫熱的眼淚,輕輕地說:“這世上的幸福是有限的,當你享用著幸運時,就有人正替你承受著不幸的代價。”

    沈晏清哭著從夢中醒來,發現時間已到了中午。

    金玉開早就不見蹤影,不知道去哪兒作惡去了。

    這一回沈晏清說什么都要迅速地逃跑,他之前穿的衣服臟了,便去翻了金玉開的衣柜,找到了幾件壓箱底的衣服。

    金玉開雖身量稍高于他,但將衣服翻折一下,到底能穿。材質韌極,摸上去是很光滑的質感,卻又不冰冷,反而觸|手生暖。他穿上過了一會兒,竟然發現這個衣服開始慢慢變小,很合他的身。

    估計又是金玉開不知道從哪搶來的寶貝。

    他換好衣服,準備下樓去酒樓的馬廄里偷一匹馬。店小二帶著掌柜,領著一幫子男男女女上樓將他團團圍住了。

    這一幫男男女女身上服飾皆是青白二色,腰間掛一塊令牌,別一把烏劍。金玉開帶著沈晏清剛入住酒樓時,曾因為樓上客滿,為強逼人讓房,一腳踢死了一個烏劍門的弟子,F在他們帶著人來尋仇了。

    店小二指著他說:“就是他。金玉開昨夜里已經跑了,就留下了他。”

    第080章 080(修)(修)

    其實金玉開到底是逃了還是有事出去, 酒樓的小二和掌柜哪里分得清。

    現在刀架在脖子上,性命要緊,自然是朝著有刀的那一面倒下去了。

    烏劍門不管沈晏清如何解釋,認定他和金玉開是一伙的。

    尋了根碗口粗的麻繩, 將人一綁, 要把他抓去城郊的荒廟, 當引金玉開來送死的誘餌。

    酒樓的掌柜和店小二自以為逃出生天。

    掌柜諂媚道:“那魔頭幾日前從北域獵殺了一頭雪虎鷹, 昨天燒了小半只, 還剩下大半只, 幾位大爺娘子可看得上眼, 我們這邊去給您拿來帶著路上?”

    他問的是個金丹后期的中年男人,四肢奇瘦,肚子凸出得嚇人,背負著一柄重劍, 一張馬臉, 兩眉細細彎彎。

    不是很好看的長相, 也能說是難看的丑人。

    這就是被金玉開一腳踹死的倒霉蛋的師傅,烏劍門的三長老。這位三長老瞇瞇眼, 笑得丑態可掬,下巴沖店小二,“那你去拿來!

    店小二連著點了七八下頭,轉過身, 含胸低腰地走出包圍, 忽聽得“噗嗤”的悶響,回頭一看, 掌柜的腦袋被一劍砍下。

    那人頭骨碌地滾到腳下,三長老一腳踩碎, 腦漿與血稀爛地混在一塊。

    烏劍門的三長老喜怒無常,剛剛還在笑,現在卻怒極也恨極的說:“我好徒兒都死了,你怎么不也去死一死,那魔頭來殺我徒弟的你為什么不攔著。金玉開這魔頭固然可怕,我們烏劍門難道是什么善茬!

    眼瞅著對自己疼愛如父的掌柜慘死,店小二慘叫一聲,魂不守舍地朝著尸首連滾打爬,他哭得泣不成聲:“這這這,你、你們、你們不得好死!”

    店小二的這通詛咒犯了大忌,走來一個女弟子,冷笑一聲,抽出劍就將他砍作了七八塊。尸塊片刻涼去,血流到木階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周遭幾位烏劍門的弟子非但不覺得血腥可怖,紛紛贊揚起來:“師姐的修為精進不少。”“我宗的烏劍氣脈三十二絕,用在師姐手上真是不同凡響!

    這女子是烏劍門的大師姐,一通馬屁拍過,女子翹起嘴角,精致姣好的臉上顯出幾分自得的滿意。

    沈晏清迫不得已時也殺過人,自詡不再是個存粹的好人了,可他看著眼前的一幕仍是心驚肉跳:“你們……他們好聲好氣的和你說話,也沒犯什么錯,怎么就把他們殺了,他們哪里惹到你們了!

    三長老看向他,反手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在他的臉上:“你在這兒說什么話。輪得到你說三道四?要不是你還有點用,早把你一塊兒殺了,再多嘴,割了你的舌頭!”

    沈晏清躲閃不及,這耳光扇得他頭暈目眩。暈乎著想:死在金玉開手上是倒霉,但好歹說出去是死在赫赫有名的人物手上的。

    等哪天金玉開伏法,被人害死了,別人給自己死在金玉開手上的祖宗立衣冠冢時,指不定能順勢捎上他。

    但要是死在這群人手上可就太冤枉了。

    死了也是白死。

    不如等金玉開找來,再氣這大魔頭一回。

    沈晏清安慰自己一通,勸自己忍氣吞聲,總之好漢不吃眼前虧。

    烏劍門綁他的幾個弟子以為他是被三長老一耳光給打老實了,連拖帶拽地帶他下樓。

    荒廟廢棄多時,彩雕的佛像風化得顏色斑駁,連屋頂蓋的瓦片都不密集,光好似穿過漁網的水,從間隙里漏進去。

    一行人沉默寡言,走得出奇的快。

    進了廟內,里面還有另外十余人在等著,同樣男女皆有,身穿烏劍門的青白劍袍。

    此次仙尊傳承出世的消息傳遍五域,烏劍門的這一行人都是為了此而來的。

    他們本沒有如此傾巢出動,最先派來北域的僅有十人,這一批的人去過北域深處,無功而返的折回后,本就該到此為止了。

    但這部分連門檻都沒摸著的烏劍門弟子傳回了兩個消息。

    原來不是他們不行,而是這道仙尊傳承極其講究福緣二字。

    它所選傳承者不看家世、根骨、悟性,只講求“緣”和“運”。

    可這虛無縹緲的要求,卻又是最苛刻嚴格的。

    千百年來,五域天驕多如過江之鯽,到頭來能成就尊者稱霸一方的,僅寥寥幾人,憑得什么,不就是“緣”和“運”。

    小緣與大緣,小運和大運,相差的鴻溝是幾輩子都填不上的。但總有人心存僥幸的想,萬一呢。

    如此還不止。原本仙尊傳承就已經值得全天下的人瘋狂了,這十個率先前往北域探路的烏劍門還有傳回的第二個消息,原來這道仙尊傳承乃是萬年前太虛宗的遺藏,中藏了跨越化神境的最終奧秘。

    這個消息就算毫無根據,也值得天下沸騰。

    化神后的境界,是未曾有人抵達過的秘密花園。

    烏劍門掌門大限將至,這使得他怦然心動,他們當機立斷,密而不發,悄悄舉宗來到北域。以為靠著人數就能填過福緣隨機的參差,搶先在三大宗門前進入傳承。

    來北域半月有余,烏劍門一無所獲。

    并無一人能獲得進入傳承的機會,反而在朔風中挨凍忍饑。更有不少弟子,打著尋找福緣的旗號,繞道回了松鳴城、九黎城補給自己。

    被金玉開打死的弟子也是其中之一。

    普通弟子死倒也罷了,事關秘境傳承,這種時候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了。但他身份特殊,不僅是三長老的弟子更是他的獨子。

    他死后,和他一同的兩名女弟子拖了尸體回來,三長老聽過前因后果,不由分說,一怒之下打死無辜兩人,忍淚就要沖回九黎城殺了金玉開為他的獨子報仇。

    烏劍門掌門聽說此事,急命人安撫三長老,稱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一來是金玉開兇名在外,連著元嬰大能也有不少死在他手上,三長老要是沖動行事,怕是要隨自個兒子一同共赴黃泉了。

    二來事關北域傳承。

    傳承要求的福緣標準到底是什么沒人知道,也無法猜。

    現今唯一一個明明白白進入過傳承的只有天清門的白衡,和因緣巧合,隨白衡一同進入傳承的移山魔君、扶風真人兩人。

    如若將福緣的標準與白衡相比——那白衡是誰啊,萬宗會的魁首,天清門千年難出一個的仙尊種子。

    普通的化神尊者是稱不了仙尊,需得是化神境界中,再無人匹敵的正道尊者,才能稱之為仙尊。

    細細想,這條思路倒不無道理。

    可要是只有才姿成就仙尊的,才算得上是福緣深厚,那么烏劍門一干人等都打道回府算了。

    天底下哪找得到第二個白衡。

    就算真找得到,又哪會將傳承拱手讓出。

    正心灰意冷之際,三長老的獨子死在金玉開手上的消息被烏劍門掌門得知——金玉開可不就是和白衡同等級的天驕嗎。

    烏劍門此去酒樓,雖沒尋得金玉開,綁來了沈晏清,是意外之喜。

    三長老不信酒樓掌柜所說金玉開因為懼怕他們所以跑了的假話,一指沈晏清道:“那小賊不在,抓來了他的同伙。等他回來,剁了這細皮嫩肉的小子一根手指寄回,到時候不愁金玉開不聽話。”

    沈晏清手腕被麻繩磨出一圈血泡,心里叫苦連天,很受不了了。

    一聽這伙賊人還要剪他的手指去威脅金玉開,氣得要死。

    他一生最得意的是自己的漂亮臉蛋,第二得意的是自己一雙玉肌無暇的手,要是真被剁了一指,痛是一碼事,心理上的打擊更是毀滅性,慘叫道:“要殺就殺,你要敢剪我的手指頭,我就一頭撞死,讓你們全都竹籃打水一場空!”

    沈晏清這一喊話,所有人都去看他了。

    掌門瞅他兩眼:“這誰?”

    并沒聽過金玉開一路來,身邊有什么同伴。掌門看出他雖是金丹修為,可周生氣勢低迷,能發揮出的實力恐怕不過筑基期,心中覺得古怪。

    三長老道:“不認識。但他住在金玉開的房里,和他同吃同住,應該是沒抓錯人!

    幾人對話如常,根本沒把沈晏清當回事。

    交談中,沈晏清偷聽了一耳朵,但聽不見什么關鍵信息,以為烏劍門抓他只為了殺金玉開。

    他難得的想金玉開,想這壞蛋什么時候能來救他。

    隔了一會兒,他想到烏劍門這幫人為了殺金玉開布下了天羅地網,金玉開要是真來了,恐怕就得死了。

    哼,金玉開死不死的,關他什么事。

    沈晏清這樣想著,忽然又覺得金玉開還是不來比較好。為什么?因為金玉開死了,他自然也必死無疑,可金玉開不來,金玉開活著,烏劍門投鼠忌器,他也能多活一陣。哈哈,是這樣的。手腕疼著就疼著吧,這點苦他又不是吃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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