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051
沈晏清哭著哭著, 他就醒了。醒來時他還在因為啜泣的后勁打顫。
方一張開眼睛,幾個陌生的侍女,立即神色焦急地圍了上來。
沈晏清已經完全沒有了自己在雪中攬著凌霄的脖子去索吻的記憶,僅隱隱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好長好累的夢, 清醒時的記憶則是停留在自己被大雪覆沒的恐懼與絕望里。
見他睜開眼, 附近的女人便團團地圍了過來, 一聲一聲地傳遞出去:“誒呀, 他醒了!四靈樓外, 劍尊撿回來的那個漂亮小子醒了!”
凌霄?
沈晏清愣愣地看過去, 看見說話最大聲的是個容顏姣好的女劍修。
昆侖劍宗里最多的就是劍修, 這本不值得稀奇,但別在她腰上的竟然是兩柄纏腰軟劍,沈晏清一眼便認出此人修行的該是由撫水仙子傳下來的清心劍訣,他不喜讀書, 撫水仙子是沈晏清少有認識的昆侖劍修, 他留心多看了此女子兩眼。
是凌霄救了他……嗎?
寶珠以為沈晏清有話想和她說, 湊上來擔憂地問:“你剛剛一直在哭,怎么了, 是被嚇到了嗎?”
當下的處境并不難猜測。
沈晏清面無表情的回憶,想要尋找脫身的辦法。他殺了人,許多的人,被他殺死的人里還有一個無皮的瘋子。
不知道凌霄有沒有發現是他殺了四靈樓里的人, 沈晏清猜是沒有。
因為凌霄真人向來嫉惡如仇。
此生唯一的污點怕就是當年強逼太墟天宮交出沈晏清, 要與他結契成婚的這件事。
……若是凌霄知道他殺了那么多人,恐怕在雪地里就不會讓他活著醒來。
……江媽媽呢, 她知道他在這里,怎么不來這里找他。
若是江媽媽在, 即使昆侖劍宗的人發現他殺了人,也不會讓凌霄殺了他的……不,她不會,謝璟之所以送他來昆侖劍宗對他好,就是為了讓凌霄愛上他,要是凌霄想殺他,謝璟不會攔,還會在下面添油加火,就算江媽媽想救也救不了他。
可他也受了傷,他是代表玄都來的昆侖劍宗,一時半會昆侖的人分不清到底誰是殺人的兇手,暫時不能定他的罪。
到底是誰殺的人呢,推給那瘋子吧。
要不是這瘋子,他早就趁機離開昆侖劍宗了。
既然是這瘋子的錯,幫他頂罪也是應該的。
沈晏清假裝自己是剛醒來意識模糊地張望了一下,他回望剛剛和他搭話的那名女子,微微笑道:“做了一個噩夢。”
寶珠聽沈晏清說他哭泣是因為做噩夢,就自然而然的聯想到了四靈樓的慘案。
她滿臉氣憤:“果然,魔域玄都來的魔修就不是什么好東西,當初過完生辰禮就該將他們全部逐出去,又不是他們永樂魔尊來了,何必對這些魔修客氣。”
沈晏清聽了寶珠的這番話,發現有些不對勁的地方:“魔修?”
寶珠道:“對啊,已叫玄都的人來將問心峰上的人都請走了,他們的人在問心峰上肆意殺戮,死都是白白便宜了他了。”
“死了?”沈晏清覺得昆侖劍宗的人似乎誤會了什么:“他已經死了?”
他一開始以為寶珠說的是那個無皮的瘋子怪物,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也免得想辦法撒謊。可那瘋子和玄都是沒關系的,寶珠為什么會說是玄都的魔修在問心峰上殺人?
站在寶珠旁的一個人先寶珠一步,搶著說:“死了,他們玄都的人自己認的,就那個筑基修為的女人。本來正難辦著,她突然跪下,指著一個藍色面具下的尸體,說那就是他們一起來的人,哭得天昏地暗,拉都拉不開,一起送回玄都了。”
這個筑基修為的女人應該就是江媽媽了。
沈晏清一愣,在還沒徹底想清其中關卡時,狂喜已經涌上了他的心頭。是江媽媽認錯了尸體,他不僅能活了,還能去找李煦。
難怪凌霄把他撿回來,又沒逮著他關起來。
凌霄也認錯了人,他把自己認成了四靈樓里的人。
怎么會這么巧,怎么會這么走運。
只是這種喜悅,不能被別人發覺,他趕忙低下頭。
寶珠又問他:“你是不是被嚇壞了。”
沈晏清小幅度地點了點頭:“我不知道為什么。”
寶珠說:“問心峰問真心,他自己心懷不軌,被困在了問心峰里,本來破除心魔就能走出問心峰的,可惜他竟直接走火入魔的殺了峰頂里四靈樓里的人和幾個送飯的雜役。被心魔所克,死了活該,呸。”
問心峰?
沈晏清這才意識到,原來自他下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從未下過山,可是、可是,他趕忙繼續問:“我在四靈樓看到了一個頭發潦草凌亂的瘋子,所是被凌霄真人鎮壓的,要找他復仇,這又是誰?”
寶珠遲疑的說:“哪有瘋子,我們真人出手只對那些窮兇極惡之徒,也就從來不留活口。鎮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只有千刀萬剮的死法,沒有安逸享樂的鎮壓。”
寶珠道:“要不是你看錯了,就是這瘋子就是殺了四靈樓的魔修。這些魔修心魔叢生,本不該待在問心峰的。”
被寶珠和昆侖劍宗的幾個外門弟子這樣堅定的說,本就有些軟弱搖擺的沈晏清也開始懷疑那個瘋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正這樣想著,沈晏清突然察覺到自己的胸口墊著一張紙。
這是他殺了那瘋子的魂體后,瘋子的嗔念所化。
不是心魔的幻想,真的、絕對是真的。
正在謀劃著找個借口避開這些人,偷偷瞧一眼紙上到底是什么。寶珠又問:“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太墟天宮的人將你送來時,說你是個……玉傀?”
幾個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沈晏清:“玉傀是什么?所有的玉傀都像你一樣長得好看嗎?”
太墟天宮的玉傀,沈晏清幾乎是第一瞬間想到了生辰宴禮上,太墟天宮的人拉進來的那輛馬車,以及蜷縮在馬車里的那個人。
原來,昆侖劍宗的人把他的身份認成了他。
這也難怪,因為他們確實長得一模一樣。
再加上由于被四靈樓的那個瘋子重創的緣故,沈晏清的身體也虛弱到了極點,和筑基期的玉傀確實瞧不出什么差別。
這樣想著,沈晏清又再次微微的低下頭,流露出謹慎而害怕的神態,他怎么會知道這玉傀叫什么呢,但要混過去并不是很難,只要裝可憐就行了,這件事他從小干到大。
沈晏清小聲的說:“我的名字已經被收回去了,我現在沒有名字。”
第052章 052
沒有名字的原因, 很顯而易見。
畢竟罪魁禍首算是自家宗門,圍著沈晏清的幾個人不再說話了,過了片刻,寶珠訕訕的開口:“你既然醒了, 我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沈晏清坐在床上, 他原是低著頭的, 但他先是睜開眼睛往上看, 再慢慢的抬頭, 這樣俯視的角度會讓他那張漂亮的臉蛋流露出破碎的美感。沈晏清問:“我還要回到四靈樓嗎?”
寶珠緩緩的搖了搖頭:“不知道, 再過上兩月, 等到天氣回暖,你興許就要去下宗了,至于哪個下宗還不知道。”
寶珠想了想又說:“也說不準,以往是這個時間的, 可這次死了那么多人, 劍宗見過那位沈晏清的人都說你和他長得像, 興許劍尊見了你,就不想讓你走了。”
天底下的劍修沒有不敬仰劍尊凌霄的, 這在寶珠眼里是件天大的好事:“等他見了你,說不準就讓你留在昆侖劍宗了。”
沈晏清眼睛不知道飄到了哪里,心思全都放在自己胸口放著的那張薄紙上,寶珠還以為他也在想該如何留在昆侖劍宗, 和另外幾個人外門弟子一同退下了。
等這些人離開關上門后, 沈晏清先是狂笑起來,死里逃生的刺激遠勝于往日的所有, 等笑累了,他才取出那張揣在懷里的紙。
這張紙應該很久了, 畢竟那瘋子說被凌霄鎮壓了幾千年,可沈晏清打開它,卻發現這張紙依舊很新,紙上近半被血跡暈染地看不出字跡了,上面寫的也是很久以前的古文字,沈晏清不認識的那種古文字。
這張紙上大部分的古文字都被寫得很難看。而沈晏清猜他只認得一個字,這個字如同一個拼接的日月,這張紙上,只有這個字寫得具體而好看,從前沈晏清就是這樣寫李煦的名字。倘若他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就是這個字。
沈晏清看不懂,但并不妨礙他覺得這應該是個寶貝,他打算先收著,等到出了太華山脈,去座大點的修仙城池找個懂點古文字的修士給他看看上面究竟寫了什么的。本能讓沈晏清覺得四靈樓里的那個瘋子不簡單。
躺在床上慵懶的過了一個早上,沈晏清還覺得高興,沒什么能比山窮水盡之時突然柳暗花明來得驚喜。
他看過自己識海內的金丹,因為被瘋子重創的緣故,金丹上有一道細小的裂縫,這也是這些外門弟子分不出他真實修為的重要原因,由于金丹碎了,他發揮不出金丹的修為,自然也就認不出。
但這并不全是壞事,沈晏清知道自己的金丹正在緩慢的恢復著,他的金丹不是自己修為上去的,而是靠著異寶石心演化成的,經過一次捶打反而會如同渡雷劫般使得他的金丹更穩固。
沈晏清現在住著的地方已經被搬離了問心峰,在太華山脈的外圍,他又修養了好幾天。肩膀上的傷已經好了個七七八八,這段日子,除了寶珠幾個外門弟子,沈晏清再沒見到過別人。
這也使他徹底松了一口氣,他現在已經有些分不清自己剛醒來那會兒,看到的凌霄是不是因為他的害怕而生出的幻想。
沈晏清的肩膀還沒徹底好,太華山的地境里又下了一場雪。
他見過的那只草鸮再次叼著一封請柬落到了沈晏清的手里,再次見到這份信的時候,沈晏清立即就反應過來,這應該是建平真人的靈獸。
只是他名義上的身份已死,為什么建平真人還回找過來?
沈晏清還在猶豫該不該接,那只草鸮已經張開嘴,把請柬往桌上一丟,拍拍翅膀就飛走了。
沒辦法,沈晏清只好打開看,他做賊心虛,看誰都怕被人發覺他的秘密。
打開信才發現,這位建平真人在向玉傀道歉,這看上去像是他的錯,畢竟若不是他要留“硯青”看靈宵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慘案。
建平真人在這封信上提到,后天正午他會來“玉傀”現在的地方,親自登門道歉,同時再給些補償聊表歉意。
沈晏清挑了挑眉毛,覺得這位建平真人有些意思。
昆侖劍宗的金丹修士給一個筑基還是來自太墟天宮的玉傀道歉?
看上去像是當真不在乎名聲,態度誠懇。
這封信不需要回信,不過是通知沈晏清一聲罷了。既然是補償,對沈晏清來說算是撿了個便宜,他記下時間,想著等到后天留點空給這位建平真人就行。
等到下午,沈晏清一個人被蒙在房間里也覺得有些悶,就想好了要出去走走。
二月近三月的天氣,太華山脈依舊被冰雪覆蓋著,冰冷而凄寒。
沈晏清從他住著的地方往山上走,越往上,就會覺得越冷,雪層也就越厚,泛著紅光的夕陽,宛若會流動般的輕輕蓋在這些雪上。
山峰的位置有個練武場,這還是寶珠前幾次來找他的時候和他說的,不過因為這處山峰地處荒僻,因此荒廢了很久。
謝璟送沈晏清的那把驚鴻劍已經被江媽媽帶走了,沈晏清從練武場旁開得正盛的紅梅上折下一枝,持著這枝紅梅,照著記憶力謝璟給他的那本基礎劍譜的招式,一招一招地練起來。
沈晏清剛開始還有些放不開,可他練著練著,見此處山峰空無人煙,唯有茫茫大雪相伴,他的心思也豁然放蕩了起來。
沒有人能永遠的保護著他,只有自己的修為才最靠得住。死而復生又瀕死過一回,沈晏清終于深刻的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在這練武場里待了很久,夕陽早已落山,又是一輪月圓。
沈晏清的招式越來越流暢,可練著練著,他的氣血翻涌,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猩紅,擋住了他的視線,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皮貼著他的臉爬在他眼前,是那只真正被他一劍砍成兩端的玉傀。
已經殺過一次的人沈晏清怎么會怕,他以紅梅為劍,繼續將它劈成兩半。接著是匍匐在記憶里被他一劍殺死的幾個雜役,他們來找沈晏清尋仇了?
是這樣嗎,還是幻覺?
無所謂了,沈晏清想。
幾日又幾日,一個多月過去,沈晏清早就不對這件事感到懺悔,就算是他做錯了又怎么樣。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
他殺了四靈樓的人是不錯,可那是因為他被嚇到了,沈晏清覺得自己被嚇到還害怕著呢,怎么能怪他?
他是殺了那些雜役不錯,可如果他不殺,這些雜役就會上山,發現四靈樓的人都被他殺了,他不殺這些雜役,沈晏清就會被昆侖劍宗的劍修追殺,和別人的命比起來,當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怎么能怪他呢?
若不是他這樣做,人首分離的人就是他了,那還有現在練劍想著下山后過快活日子的沈晏清。
這樣想著沈晏清又有些得意,他的劍不知道指到了何處,他手中的紅梅的被擋住。
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你練得不對,劍歪了。”
這聲音像是從某個沈晏清幻覺的雜役身上發出來的,于是沈晏清就抓著手里的樹枝朝著這雜役刺去,他尋聲聽位的能力似乎是自己作為妖獸的本能之一,找得很準。
那原本坐在雪地里的雜役從地上站起身,從容地躲開沈晏清的攻擊。
三下兩下后將沈晏清徹底激怒,區區手下敗將,他雙手都抓著這根樹枝,猛地往前沖,然后被這像泥鰍一樣滑不溜秋的“雜役”一腳絆倒,而且這“雜役”還故意站在練武臺的邊上,就等著被糊了眼睛的沈晏清一腳踩空,咕嚕咕嚕地滾下去。
這下沈晏清就清醒了,他哪還不能明白,有個壞胚一早躲起來偷偷看他練劍,還故意挑著時間跳出來挑釁他。
這壞胚走到沈晏清邊上,“嘖嘖”兩聲:“過驕過躁,做什么都會做不好。”
沈晏清從雪里抬起頭,正要罵上兩句,他可是金丹修士,就算放在昆侖劍宗也該大小是個峰主了。
這里地處偏僻,來這處已經荒蕪的練武場的,只要不是什么閑出屁的大人物,估計也不過是個外門弟子。
前者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所以說……
所以說,哼,哼哼,區區外門弟子,等他恢復了,就要這人好看!
沈晏清想得一氣呵成,正要回頭記住這外門弟子的臉,等他恢復修為再報仇。
受傷的左肩被凍了一夜已經有些隱隱作痛,沈晏清用自己的右手將自己從雪地里翻過身。
他定睛一看——
站在他邊上的不是什么他臆想中修為低微的外門弟子。
這位閑出屁的大人物不是別人,正是他那位老情人凌霄真人。
沈晏清與凌霄對視著。
一瞬、兩瞬……沈晏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哆嗦著喘了口氣,小臉被嚇得慘白。他在凌霄的注視下,緩慢地把自己翻過去,將臉埋進雪地里。
凌霄:“……”
凌霄挑眉:“有個問題,你自己覺得來得及嗎。”
第053章 053(修)
……當然是來不及的。
意識到這點以后, 沈晏清整張臉都滾燙起來。
他又干蠢事了。
想要解決這個丟臉局面的辦法很簡單。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氣,調整好呼吸。
他在心中默數三二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地上爬起來,掉頭就跑。
如果凌霄喊他, 他就假裝自己是個聾子, 什么都沒聽見——
反正凌霄又不知道他就是沈晏清。
太墟天宮的玉傀不要臉點又怎么樣, 丟臉的該是明鴻君了。
凌霄在他身后喊他:“你跑什么……”
沈晏清視他為餓虎猛獸, 一聲不吭地從山頂跑回自己臨時安置的小樓。
他在門口緊張地張望了一陣, 見凌霄沒有跟上來, 這才松了一口氣。
咬牙切齒的怒道:“這個可惡的殺千刀!”
恐怕從他一開始練劍的時候, 凌霄就躲在旁邊偷看了。
明明是昆侖劍宗的無上劍尊,做出這幅平易近人的模樣,假裝自己是宗門里的小弟子。
我呸!
凌霄心里打什么注意,沈晏清動動自己小爪子都能想明白凌霄在打什么算盤呢。
還故意在旁邊絆他一腳, 看他的熱鬧。
可惡!
江媽媽說這凌霄真人相思難渡, 與他講什么嘗情草十日枯萎的故事。這樣看來, 統統都是人云亦云的謠言罷了。
同一個坑,凌霄不是栽了一回又一回嗎。
——反正都是這張漂亮臉蛋, “沈晏清”死了就死了,愛誰不是愛呢?
這樣一想,沈晏清洋洋得意中,又有些惆悵。
這可不行。
如此一來, 他更要早些離開昆侖劍宗, 不然就麻煩了。
決不能讓凌霄愛上他。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走人,沈晏清這樣想著, 人已經悠然地躺在了床上。
老實說,不管怎樣, 凌霄還是要比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謝璟要好得多的。
畢竟不論再說什么不合規矩的話,沈晏清好像從沒看到過凌霄生他的氣。而凌霄也從不會找些莫名其妙的由頭,要來打他的手板子或者耳光。
倒是沈晏清從前仗著凌霄的寵愛,總喜歡當著他的面故意說起明鴻君,看他怒不可遏的吃醋,再拍手大笑,這是沈晏清沒在李煦身上見過的神態。
這樣做沒什么問題,畢竟凌霄以為他愛著明鴻君。
現在肯定是不行了。
……其實也不是不行。
沈晏清仔細想想,太墟天宮的玉傀是在工坊中做出來的靈物,它應當見過明鴻君,聽過明鴻君的威名,并且情不自禁的愛上明鴻君,來到昆侖劍宗,只因為這是明鴻的下達的命令……倒也不是說不過去。
這樣一想,沈晏清興奮了起來。
這實在是有趣極了。
這個故事會有一個很好的結局,因為他可以拿這個借口絕望又無助地拒絕凌霄接下來有可能的追求,倉皇的逃離這個令他害怕的土地。他回不去太墟天宮,因為他知道明鴻君不會愛他,于是流浪到了天清門所在的領地,重蹈覆轍地愛上與明鴻君長相相似的李煦。
在愛的拉扯與成長中,他逐漸真正的愛上了李煦。
多么完美的邏輯,如此一來他長得與沈晏清幾乎一模一樣的原因也有了。
畢竟他本來就是作為沈晏清的替代品而擁有的神志,遠比他自己天生就是這幅長相而更讓人相信,他不是沈晏清。
再加上那個和他一模一樣的玉傀成了他的替死鬼,遠在玄都的謝璟再怎么生氣好了,也不會再找上他來。
真是太好了。
這簡直是最完美的解釋和結局。
正想著自己也算是報了半個仇,突然,沈晏清在練武場那種氣血翻涌的感覺再次涌上來。
他猛地坐起身,用放在枕頭下的手帕捂住嘴,喘不過氣般的咳嗽了一陣,沈晏清在手帕上嘔出一股血氣。
這是從前從未有過的。
沈晏清再度內視了一眼自己的金丹,卻發現本該朝著穩固方向漸漸愈合裂縫的金丹,不僅停止了愈合,那道裂縫還在變得更深,呈現出灰白的頹態。
怎么回事?
沈晏清驚疑未定。
想要獨自查明金丹情形惡化的原因,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昆侖劍宗的藏書閣,翻看一些情況相似的案例。
可惜他如今的身份是太墟天宮送給凌霄真人的寵物,自然是沒資格看昆侖劍宗里的藏書的。
他也不能去找別人,因為現在所有人都覺得他是筑基修為的玉傀,要是被人知道他體內還有顆金丹,無疑是露了餡。
這是個進退兩難的困局。
這件事拖延了兩日,沈晏清束手無策,不過他發現了些許規律:
平日里這金丹和往常無異,只有在靈力修復金丹過后,金丹有了些許粘合的跡象時,就會出現一道灰白色的怨氣阻止金丹恢復。
先前沈晏清重傷,體內的靈力都在恢復他的傷勢,顧不上他的金丹。如今他的傷大好,也就有了余力去溫養金丹,這才讓金丹上的怨氣顯露出來歷。
至于這道怨氣的來歷,他有兩個懷疑。
其一,與四靈樓的瘋子有關。
其二,這是謝璟在他身上留下的暗手。畢竟這金丹是謝璟賜下的,沈晏清沒辦好他吩咐的事情,謝璟在罰他。
沈晏清心里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第054章 054(修)
要說是謝璟的手段, 他倒覺得可能性不大。
若真是謝璟留下的暗手,現在早該有人來與他聯系,以此為要挾,吩咐他去做事了。
金丹上的裂縫與莫名出現的怨氣, 十有八九便是與那死靈樓中被增壓的瘋子脫不開關系。
沈晏清正束手無措地想著該如何解決目前的困境, 兩日前說是要來賠罪的建平真人照著舊約來了。
來人時, 沈晏清正趴在桌上借茶消愁。
他一上午泡了三壺茶, 絞盡腦汁的想了又想, 可惜因為腦瓜子里是在沒什么東西, 越想越覺得腦子空白一片。
房門被人有禮貌的敲了三下, 說話的是個孩童脆生生的聲音:“太墟天宮的小友可在?我家真人來看看你恢復得如何了。”
沈晏清回過神:“我在,您進來就好了。”
道童開了門,兩側侍女魚貫而入,正中央走近的才是這位道號建平的真人。
此人也不算毫無名氣, 不過不論是修為還是在劍術上, 同是孤影劍客門下的建平真人遠比不上如今已是昆侖劍宗掌門的師兄, 有珠玉在前,又有凌霄這一才情絕絕的后輩, 因此聲名泛泛。
沈晏清知道,能成就金丹,在修行一途上也算小有天賦,必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他回過頭, 只這一眼, 他手里的茶盞就握不住了,顫抖著摔在桌上。
茶盞落在桌上, 茶沫卻絲毫沒有灑落散在外面,像個光亮的面團依舊瑩瑩地臥在茶盞中。
這茶盞自己立正。
臨近沈晏清的道童, 見狀“啊”了一聲。
他忙將桌上的茶盞遞給沈晏清,笑意盈盈道:“你怎么拿不穩,下次可要抓住了。”
沈晏清已經回過神,他壓下聲音里的顫抖,平靜地應下,將視線往下,用卷翹的睫毛壓著眼睛里的恨。
整個人緊繃到了極點。
沈晏清的顫抖不是因為別的——
這世上若有人的樣貌是沈晏清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李煦自然排第一位。
而這第二位,恐怕就是這位建平真人了。
這位建平真人,三十好幾近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模樣,嘴上兩撇細胡子,看上去溫潤無害的氣質。
但沈晏清絕不會忘的。
因為百年前結契大典的前夕,他正是因為接過了這位建平真人的禮物,帶回房間。
他在好奇的驅使下打開了這份禮物。
隨后便是瞬間席卷全身的巨痛,在一片漆黑中,他像是被融化了般,像是被火燒般,無比痛苦折磨僅回憶都足夠讓沈晏清喘不上氣。
重生后,他便一直暗暗記在心中,只等著自己有了實力后,再去尋覓害死他的兇手。
沒想到此人就是昆侖劍宗的建平!而且還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沈晏清的指甲狠狠地扣進掌心。
建平真人盯著沈晏清的這張臉,徐徐開口:“我聽說太墟天宮此次送來的賀禮,與百年前的沈晏清長得幾近一模一樣,原先還有些不信的,可今天見了這張臉,卻是不得不信了。”
“可見明鴻君多年來也是相思不減,才能有如此的雕工,想來為了刻出一張如此栩栩如生、如此相像的面容,就算是明鴻君也要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心血才制作得出來。”
建平真人側了側他的身子,似乎在與他身后的人說話:“你不是一直想見見那位“沈晏清”究竟是如何的長相嗎?那些成型的畫像都被凌霄真人收攏在萬華峰,倒是他,果真是……簡直像是同一個人。不愧是出自明鴻君手下的玉傀。”
“金玉開,這也算是了卻你心事一樁了吧哈哈。”建平真人笑道。
自建平真人身后走出一人,此人一身青衫,通生未曾佩戴什么名貴玉佩金簪,收拾得卻很干凈,清秀白凈的臉上風輕云淡。瞧上去年紀像是很小,通身的氣派貴不可言。
金玉開上前了幾步,先建平真人進了房門,他隔著五步的距離,細細地端詳了沈晏清的臉蛋。
沈晏清搞不明白這些人在做些什么,聽得名叫金玉開的這人,輕輕道:“美則美矣,也算不上絕色。”
“若是憑此,迷倒了兩大尊者,我還是不信的。”
建平真人嘆了口氣:“贗品與真跡,縱使一般無二,也總有差距。不過你只想見見“沈晏清”的長相,這也算是達成了一二吧?”
金玉開點頭道:“如此一來,我確實不再好奇了,多謝道友。我只見過一面就好,還是你們談事吧,我回大明峰不再打擾你們了。”
他也沖沈晏清作揖:“也多謝太墟天宮的這位小友,圓我心事一樁。”
這金玉開轉身便走,也無人攔他。建平真人在桌邊的圓凳坐下,他囑咐侍女先退下,讓道童關上門。
興許是沈晏清掩蓋得很好,建平真人并沒有發現沈晏清的異樣:“這位金玉開道友,乃是東海無定山的秘境之主,我周游東海時與他結識,此次生辰禮也邀請了他來做客。他聽說太墟天宮送來玉傀與那“沈晏清”一模一樣時,起了好奇心,因此他與我一同來,小友不會介意吧?”
沈晏清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他已經平復了心情,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要自己別再去想。
他勉強勾起嘴角,慢慢的說:“我沒有見過那位沈晏清。”
建平真人笑了:“你如果能見到他,也就不會出現在這里了。”
聽到建平真人的這句話,知道他就是罪魁禍首的沈晏清恨不得能攥緊拳頭一拳砸斷他的鼻梁。
但這不理智,不可以。
沈晏清靦腆的一笑:“我知道的。”
建平真人又問:“對了,你見到那硯青了沒,知道他為什么突然發狂嗎?”
沈晏清聽到“硯青”二字,先想到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謝璟。他先是一僵,再遲疑的搖頭。
這次建平真人好像察覺到了沈晏清的停頓,他問:“怎么了?”
不等沈晏清作答,他猝不及防地壓低了身子,湊近些,抬頭去看沈晏清的神態。
——由于剛才沈晏清一直是低著頭的模樣,建平真人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建平真人:“怎么了……”
才對上沈晏清的視線,也真是巧,沈晏清臉上壓抑著憎恨的惱怒還未消退,他看見建平真人故意來觀察他的神態,在視線相對的那一剎,沈晏清緩慢地眨了一下他的眼睛。
兩行眼淚就適時的落了下來,就好像沈晏清已經哭得有一會兒了,因為他的眼窩微紅、連鼻尖和臉頰也是紅的,這實在是最楚楚可憐的神色,不會有人懷疑的。
被沈晏清的眼淚一砸,建平真人忙退后一步,他從位子上站起,也不再去問沈晏清有關四靈樓和硯青的事情了。
建平真人道:“算了,是我不好,提你傷心事。我不問了。”
沈晏清到底只是帶著眼淚的假哭,他怕露餡,不敢說話,搖了搖頭。
建平真人見他哭得可憐,思索了片刻:“這次四靈樓之禍,起因到底還是因為我留那位魔道賊子幾日的緣故,連累你無辜受罪。我原想著贈你一件法器賠罪,但送你的法器興許不合你的意,不若你說說,缺些什么,或是想要什么?”
沈晏清目前最想要的自然是想要優先解決掉自己金丹的困境。
既然已經知道建平真人便是上輩子害死他的罪魁禍首,他絕不會放過他的,只是不切實際。既然建平真人送上門來,他也不客氣。
思量了會兒,沈晏清道:“您是金丹修士,威能遠超我這般的小修士,我也不與您客套多言,我確實因為一件事很困擾。”
“近日來我時常夢魘纏身,夢見四靈樓里被硯青殺死的人,那些死相猙獰的尸體,叫我夜難入眠。”
“宗門里雖然給我安排了治病的藥師,為我開了安神的丹藥,但我終究還是畏懼害怕這些惡靈鬼怪。”
沈晏清說得很委婉。
建平真人明白他的意思:“大明峰典藏雖比不上宗門的萬書閣,也遠比外頭的書閣更齊全。你就要這個?”
沈晏清忍著惡意,斟酌著字詞道:“此次四靈樓的禍亂,與您本來沒有關系的,您還愿意安撫我,來與我親自賠罪,在下已經感激不盡了。”
建平真人笑道:“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
第055章 055(修)
建平真人答應給沈晏清有關鬼怪的秘籍法術, 一直等到了下午,才由一位身著大明峰道服的雜役送來。
沈晏清送過這雜役,便迫不及待的回到床上,盤膝坐下, 將這道大明峰送來的玉簡置在額前。
昆侖劍宗乃是中域三大正道門派之一, 其名傳天下的劍法都是驅鬼辟邪的利器。
大明峰是昆侖劍宗門下的一脈, 相關的藏書多如牛毛, 恰巧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
神識掃過玉簡中的內容, 沈晏清不由得面露喜色。
這道玉簡不僅描述了諸多從前沈晏清并未聽說過的鬼靈異怪, 還記載了極少量的能用來針對怨氣鬼魂的法術。
其中有道名為鎖怨咒的法訣, 威力比不上一些用來斬妖除魔的法術劍招,卻是少有能用來針對怨氣的法訣。
鎖怨咒施展過后能鎖住怨氣,暫時鎮壓住怨氣帶來的傷害,不過鎖怨鎖怨, 按照玉簡上的描述, 這道法訣無法根治他金丹上的怨氣。
對金丹修士都有一定傷害的怨氣, 至少來自怨氣鬼怪中被劃分為地怨的怨靈。
筑基期的手段根本對付不了。
建平真人只給了他筑基期能用得上的法訣與相關知識,有關金丹與元嬰的東西, 全是一筆帶過。
沈晏清不由得冷哼一聲,倒也能理解。
在修仙界,筑基與金丹之間便隔著一道天塹,某種意義上跨過這道天塹, 才是真正的修仙之途, 在它之下的都不過只是摸索在求道路上的浮萍。
筑基以上的相關知識在市面上流通得很少,無論在何處, 都是需要封鎖的機密。
鎖怨咒學習起來并不難,比起謝璟要他學的劍招來說已經簡單多了。
沈晏清用了五日, 掌握了這道鎖怨咒的要領。
一共施展了三次,才在第三次結束時,勉強地將他金丹上的這道怨氣壓下封印住。
他算了算日子,鎖怨咒勉強能鎮壓住這道怨氣三月左右的時日。
等到三月后,如果再找不到解決它的辦法,恐怕等怨氣真正地爆發起來,并不是他能承受得住的。
屆時金丹一碎,他就小命不保了。
沈晏清憂心忡忡地將玉簡翻來覆去地再度查看了一遍,要想徹底地根治,玉簡上只提到三個辦法。
渡劫的劫雷能粉碎一切仇怨鬼怪,即使是地怨,甚至是天仇,也不能抵抗。
但沈晏清受傷的就是他的金丹,即使他有那個運氣,謝璟再送他一場能直接突破金丹后期的機緣,他也沒有那個勇氣去碎丹。一旦金丹破碎,怨氣席卷全身,莫說應對劫雷,借劫雷來消磨這道怨氣,恐怕他會當場暴斃而亡。
其二的辦法是,太墟天宮的鎮宮之寶——銷魂盞。
想也知道明鴻君乃是如今的天宮之主,這銷魂盞必定就在明鴻君的手上。但沈晏清不敢去見他,更別提是向他借這銷魂盞一用。
因為就算他編的謊話再好聽,只消這銷魂燈一照,明鴻君就會知道,他就是沈晏清。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個辦法。
其實這根本算不得辦法,因為玉簡上只有一句話,看運氣。
四海之內天地遼闊,多得是人們沒有發現過的天材地寶,說不定這其中就有個一兩件能消除怨氣的靈植。
只是這樣的機緣少有,幾乎等同于無。
當然,玉簡上沒提到的法子,應該也是有的。
這到底只是大明峰的藏書,興許在擅長煉丹或者專門修行魂魄一途的宗門中,有著更詳細簡單的辦法也說不定。
事情的進展再度陷入了困局。
“北域的一處秘境開啟。”
寶珠來找他,提起一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的消息。
“移山魔君深入東海,偷了三花島花鳥仙子的寶貝,一路追去了北域。扶風真人與那移山魔君在北域大打出手,天地震蕩,遇到了在寒窟受罰的白衡,三人機緣巧合下竟開啟了一處無人發現過的秘境。”
“兩位元嬰修士進去,發現這秘境相當的詭譎。”
“這事傳到我們中域來,聽內門的幾個前輩說,我們昆侖劍宗此次也會派不少人去這秘境里一探究竟。”
昆侖劍宗的實力不俗,門下的大小秘境多到數不勝數,甚至沈晏清前世時,就聽說昆侖劍宗還掌握著一處小靈界,用以專門生產靈植來供給弟子的修行資源。
能讓昆侖劍宗專門派人去北域……
沈晏清笑著問:“難不成這是一處大型秘境?”
寶珠搖頭:“不知道。”
“他們三人只在外圍轉悠了一圈,便退出來了,不肯說里面有什么。”
寶珠神秘了起來:“我聽說是和突破傳說中的最后一步有關。”
眾所周知的化神尊者只有寥寥幾人,但似乎無人能突破這最后的瓶頸,古往今來數不清的英雄豪杰都卡在這里,再難踏出最后一步。
沈晏清意外道:“你說得可是當真?”
“我聽來的。”寶珠沖沈晏清擠眉弄眼:“就連玄都都派了人去,就算與尊者們沒什么關系,里頭也定然藏著什么驚天動地的機緣。”
沈晏清問:“你想去?”
寶珠有些猶豫:“算了,那可是北域。”
“聽說北域境內極端的寒冷,即使沒有妖獸陷阱,就能把人活活凍死。”她撇撇嘴:“我可不去冒這個險,反正以我的資質,老老實實的修行個一年半載,也能納入內門。何必這樣去拼死拼活的。”
寶珠說:“倒是你,再過上一月,等太華山脈的雪化得差不多,傷勢也好些了后,宗門興許會把你下放去九黎城。”
“這九黎城內有一處據點,一直以來便都是用來供給劍宗的修士出入北域時休息用的。北域凄寒苦清,也沒什么人會去這北域,這處的據點就這樣的荒廢掉了。”
“不過由著此次北域秘境出世的緣故,宗門里發布了不少有關九黎城的任務,像是要在城內增添人手。”
“你雖是從太墟天宮來的,但如今的名義上已是我們昆侖劍宗的人了。那些從別的地方送進來的人,最后多數也是這般分配到這些下級的宗門內。”
“說不定,你就隨著這些要去北域秘境的弟子們一同前去,最后被安置在了九黎城內修行。”
第056章 056(修)
寶珠這烏鴉嘴。
好的不靈壞的靈。
才過去四日有余, 安置的命令就傳到了沈晏清的手上。
馬車與傳令的人是一同來的,被帶下來的沈晏清兩袖空空,只穿了一身稠藍上繡水云紋杭綢做的錦衣,戴了一頂黑紫色的裘皮小帽, 烏發多數被收攏在帽子下。
他鼻尖被凍得有些紅了, 烏發白膚, 一副可憐又乖巧的模樣。
隨行的雜役多看了他兩眼, 才撩開馬車上的簾子。
頓時熱浪撲來, 馬車內有一口用銀火碳燒著的爐子, 里面很暖和。
沈晏清彎腰進了馬車, 出來時寶珠好是哭了一頓,讓他到了九黎記得給她寫信。
馬車的車軸深深地碾進半濕的泥土中,卻行得穩而平。
這座峰上也有想去北域闖一闖的外門弟子,這四五人就跟在馬車的邊上, 等著馬車駛去了主路, 就與主路的人匯合。
沈晏清打開馬車上的窗戶, 正巧對上這幾個外門弟子好奇的目光。
山上的雪正在融化,他的眼睛就像是含了一汪清澈的春水。
最靠近馬車的是個瞧上去還不到十七歲的少年, 腳一滑,差點倒栽進雪堆里。和他一同的四個弟子連忙將他扶起來,沈晏清趴在窗上咯咯咯的笑。
昆侖劍宗的弟子走在雪地上還會摔倒,看來實力也不過如此。
沈晏清一面幸災樂禍的想, 一面笑意盈盈的問:“從這兒到北域恐怕比去太墟天宮的路都長, 我們要這樣一路的走過去嗎?”
到達北域最快的辦法該是用傳送陣,從太華山脈傳送去中域最繁華的天水郡, 再從天水郡中轉到達中域的最北端松鳴城。
松鳴城旁,便是九黎城。
這樣最短只用三天就能橫跨萬里, 到達大陸最北側的北域。
這是沈晏清知道的辦法,但他不確定會不會這樣做。
因為看上去此次去北域的人有不少,如果都用傳送陣,耗費的靈石物力,并不是一個小數目。即使家大業大的昆侖劍宗,也不會把這一大筆錢,白白的浪費在這里。
但這足有萬里的距離,也不能讓所有人徒步走過去。
這幾個外門弟子搖頭,先前摔在雪地里的少年憋紅了一張臉,聲音細若蚊鳴:“我師兄說是要坐日行千里的飛船去,劍尊會來的。”
沈晏清一愣。
這些日子里,怨氣的事情一直沒有頭緒,他甚至有了去求凌霄的心思,不過遲遲下不了決定。
他怕與凌霄糾葛太多,到時候凌霄不肯放他走。
沒想到他都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又要見到凌霄了。
這也能理解……難怪昆侖劍宗要他一同去北域的九黎城。
畢竟他如今的身份原本就是太墟天宮送來的禮物,雖說凌霄見不見他都無所謂,但也該給他這個機會。因為沈晏清的這張臉。
寬闊的山道上,漸漸的看到了人煙的影子。
華麗而奢靡的翠鳳羽毛做成的旗子懸在空中,隨著冷風飄蕩,旗子的正中央便是“昆侖”二字。說來也有些奇怪,昆侖劍宗明明叫做昆侖,昆侖山卻不在此處,而是在天清門。
這些人三五成團的聚在一塊,沒什么隊列可言,人人臉上都帶著笑。原先待在馬車附近的幾個外門弟子,已經跑到了人堆里不見身影。
等到暮色將近,問心山下已經人頭濟濟。
遠處的天際涌現一道翻滾的云層,這片云層迅速地遮蓋了夕陽,瞬間籠罩了這片土地。
云層之上,一頭如海鯨般龐大,卻在兩翅上長滿灰色羽毛的怪鳥慢慢的顯露身形。
“鵬鳥!”“是傳說中的鵬鳥!”“來了來了,總算來了。”
這些弟子激動起來。
幾條閃著雷光的細鏈深深地扎在這只怪鳥的皮肉中,隨著它的不斷游動,一條古銅色的巨船緩緩地出現。
在它的身下,這片翻涌的云,都變成了小小的細流。
天空頓時陷入了灰暗。
沈晏清支著腦袋正看得新奇,這是他上輩子沒有見過的鳥怪。
從問心山上下來三人,除卻中間一位看上去面貌普通的中年人,另外兩人便是沈晏清曾經見過的越安仙子與建平真人。
這三人以越安仙子為主,待這幾人露面,原先還激動萬分的弟子們立即安靜了下來。
越安仙子的傳音傳入每個人的耳朵:
“待登云梯放下來,各個峰的弟子不可爭搶。”
不消片刻,果然船上垂下來許多木條梯。
這些弟子瞧瞧越安仙子的臉色,見她微微點頭,才不緊不慢地往上爬。
建平真人抬頭看了一眼,頭頂那座如高山般龐大可怖的巨船:“劍尊當真要與我們一同前去北域?區區秘境怎么能驚動得了他,讓他離開萬華山。”
越安仙子不耐:“這我怎么會知道。”
見山道上的人越來越少。
沈晏清皺著眉頭想了想,他捋起袖子,下了馬車。
他以為自己也要爬梯子的。
才下馬車,不遠處的越安仙子只一眼就看見了他:“這玉傀也要送去北域?”
一直沒有說過話的中年男子道:“是掌門核批的,到底是太墟天宮送來的人。”
越安仙子向著沈晏清走了幾步,幾息的瞬間,當即出現在了沈晏清的面前。
她離得很近,幾乎要挨上:“這張臉,真是越看越覺得像。”
越安仙子一手掐住了沈晏清的臉,惡狠狠道:“那場萬宗會,就不該讓凌霄去,現在就不是這個結果。”
沈晏清被掐得有些疼了,他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往后退了一小步,實則在心底不斷回憶自己從前是不是得罪了她——按理來說沒有啊。
在一旁另外兩人,見她想要動手,連忙圍上來:“你不要意氣用事,他又不是那沈晏清,總會找到辦法的。”
“辦法?還有辦法嗎?”
好在越安仙子似乎已經平復了心情,她瞥著一臉驚恐的沈晏清:“你和我一同上去。”
沈晏清想搖頭,越安仙子嗤笑道:“你以為你有得選?”
一拂袖一條桃紅披帛從她袖口飛出,將沈晏清困了個結結實實。
爬著登天梯的弟子已不剩下幾人了,越安仙子徑直往上飛,飛躍了那只被稱作“鵬鳥”的大怪鳥,停留在了這艘古樸飛船的甲板上。
到了巨船之上,看到的東西就更多了。與其說是船,倒更像是一座空中樓閣,甲板之上是一棟架空的三層小竹樓,有數人穿梭在這小竹樓中。
船頭插著一面旗幟,旗幟上的字跡相當張狂。
從下頭爬上來的弟子們不會到甲板上,下面的船艙開了一道艙門,他們是從艙門直接進入的船艙內部。
見到越安仙子,甲板上立刻來了人。
她倒是看也不看,拽著沈晏清往竹樓的方向走。
上了竹樓的二層,里頭早有安排給越安仙子的房間。
青銅鎏金的三足暖爐,墻上掛著的是名家作的仕女圖,角落的白瓷花瓶插著這個季節早就見不到的荷花……用的都是最頂級的器具。
越安仙子在太師椅上坐下,沈晏清身上綁著的披帛早就在進了竹樓后就被她解開了,此刻他正拘謹的跪在地上。
好在地上鋪了厚厚的紅毯子,倒是不硌人。
見沈晏清跪得這樣歪歪扭扭,越安仙子挑眉道:“明鴻沒教過你規矩嗎?”
不等回答,她自言自語般笑道:“明鴻那個瘋子哪里懂什么規矩,看來是我多嘴了。”
越安仙子問:“叫什么名字?”
沈晏清哪里說得上來,他怕自己說錯話,惹越安仙子懷疑,遲遲不肯開口。
越安仙子也懶得等:“等劍尊問起來,你便說自己叫做玉衡。”
在她看來面前的玉傀本就是靈玉所化,叫這個名字很貼切。
沈晏清有些疑惑。
畢竟從態度上看,越安對他很是討厭。或者說是越安仙子很討厭“沈晏清”,于是連帶著也討厭和“沈晏清”長得一模一樣的他。
沈晏清原先以為越安仙子綁了他上船,是打算狠狠教訓他一頓的,可現在看好像并不是一回事。
桌上原本就沏著白茶,越安仙子端著茶,慢悠悠道:
“此次北域秘境一事,劍尊會一同前去,路途遙遙,你可要把握著機會。”
沈晏清聽懂越安仙子的話后,更加惶恐了:“在下沒有這個非分之想,更何況、更何況劍尊大人也不一定會讓我有這個機會啊。”
他沒想到越安與他講的事情竟然是這個,雖然下山時他就已經做好了要見到凌霄的心理準備。
但來吩咐他這樣去做的人竟然是一向以來,極其不喜歡他的越安仙子,這和她一貫以來對“沈晏清”的狀態很不一樣,有點像在唬他的樣子。
更關鍵的是,如果說謝璟要他去接近凌霄,那肯定是這壞胚在暗戳戳地試圖做些小動作。
可越安仙子要這樣做的意圖是什么呢?
沈晏清:“我聽聞每年與我……與那沈晏清相似的人都有很多,可劍尊大人一個都不喜歡,甚至見都沒見過,我又怎么能說……”
他的聲音小了下去,似乎在害羞:“我又怎么能說我可以把握住這個機會呢。”
越安仙子冷哼一聲:“比起沈晏清,你倒還算是有一個優點的。”
“這事由不得你,我叫你去做,你就得給我去做。不然我就拆了你的皮,扒了你的玉骨!”
“會有人領你去底下挑間船艙住下,等劍尊大人來了,我就來找你。”
越安仙子用手背撫摸了下沈晏清的臉:“不要辜負了這張臉,讓我失望啊。”
第057章 057(修)
以越安仙子的身份和實力來說, 她自然是沒必要來哄騙沈晏清一個區區“筑基期”的玉傀。
只是她如此就讓沈晏清有些琢磨不透,越安的真實意圖到底是什么,瞧她這幅光明正大的模樣,應該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難道是凌霄得罪她了, 她也想施個計謀害他一把?
說不過去。
要知道凌霄可是昆侖劍宗的劍尊啊, 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怎么還內斗呢。
沈晏清想了半天, 想不太明白。
他已在這艘巨船的船艙中, 相較那位越安仙子, 他的房間不僅小上了許多, 布置與器具也寒酸不少。
房間的側面開了一扇小窗, 能向外打開,正巧能看見云下的世界。
云霧繚繞,漆黑的夜空因此仿若微微泛著白光。
這艘船乃是昆侖劍宗的法器,日行萬里不再話下, 即使要到北域去, 也只消七八天左右的功夫。
建平真人給他的玉簡上記著幾道有些意思的小法術, 在昆侖劍宗內的時候他也有練過些時日,用得還不算很熟練。
他的雙手間飄動著一只小小的火鳳, 正在上下翩飛。
這勉強只能算作是一個小把戲,但練得多了,能鍛煉對靈力的控制力。沈晏清如今的金丹被封著,練這個正正好。
如此潛心修行著渡過了一天的時日。
天黑沉了下去, 沈晏清正打算合衣睡下, 他突然聽見了一陣輕而緩的敲門聲。
“叩叩”地兩下。
沈晏清警惕道:“誰?”
門未開,船上服侍的雜役回話道:“越安仙子請公子上去一聚。”
沈晏清一驚, 他以為是越安仙子要叫他去做壞事了,散了手里的法術, 慢吞吞地下床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的雜役看上去有些年紀了,一身灰色袍子,臉上生著細小的皺紋,她行了個禮道:“今夜會過了歸犀城,天上的云城里長滿了和花朵般晶瑩的云精,是天底下都相當罕見的景象。”
“船上的弟子們,現在都在甲板上等著看那云精的模樣。越安仙子想您往常都是被關在太墟天宮的玉閣樓里,恐怕是沒有見過這樣的神跡,因此特地囑咐奴婢來邀您上去一聚。”
云精是天上的云氣所化,姿態可謂是千變萬化。
有些云精形如海魚,有些云精似山林野獸……種種形態不一一而論,甚至是同一只云精,在他人眼中看來也有不同的模樣。
甚至有傳聞,這云精并非自然所化,而是某位修行天地訣的得道修士坐化前,以天幕為紙,以云為跡,留下了他一身道統,這云精便是他傳承所化。
云精罕有,有些修士修行終身也不一定能有這個緣分見上一次,確實是值得一觀的奇景。
沈晏清猶豫了片刻:“那許我換一身袍子便來。”
這老嬤嬤在門口候著,說話滴水不漏:“小竹樓里備著要給您換下的衣物。”
沈晏清一愣,他當日是被越安仙子裹挾著上了船,若非要緊的東西都貼身放著,恐怕都要留在了那輛馬車上。
他說要換衣服的說辭只是用來拖延時間的。
越安這女人可不好糊弄,待在一塊的時間長了,她發現端倪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畢竟沈晏清可是活生生的妖,而不是真的玉傀。
這事過了這么久都沒有人發覺,也算是沈晏清的幸事之一。越安雖說修為不算出眾,但身為烏霞峰峰主的關門弟子,想必見多識廣。
沒想到越安仙子連這點時間都不留于他。
沈晏清微微一笑:“仙子當真是妥貼,我正在想要換什么衣服,才算得體。”
老嬤嬤點點頭,她走在前些的位置引路,沈晏清跟著她穿過如長廊般的走廊。
走廊兩側排列著一間間的房間,船上用木板堆砌壘做的墻壁與樓梯,長著略有腐朽的青斑,有歷史的厚重感。
上了船以后,沈晏清漸漸回憶起,這船應當是昆侖劍宗的元嬰階法寶——
萬里風。
百年前,這艘古船還是太墟天宮之物。
乃是太墟天宮上一任宮主嘔心瀝血打造,相傳是化神之下速度第一的法寶。
作為體型如此龐大的法寶,進可攻、退可守,“萬里風”唯一的弊端,就是若想催動起來所需法力龐大,至少需要十位金丹修士或是兩位元嬰修士坐鎮。
這也就說是,明面上看起來,萬里風中只有包括越安仙子在內的三位金丹修士,但暗地里潛伏著的修士絕不是少數。
再加上要奴役駕馭同為元嬰階的鵬鳥,說不準這萬里風中,還有一位元嬰修士。
此等利器法寶,若不是當年太墟天宮萬法道人與凌霄真人斗法,一敗涂地,將這萬里風輸給了凌霄真人,最后也不會落到昆侖劍宗的手里。
那場斗法過后,太墟天宮不僅僅是丟了一件元嬰期的法寶,更是丟了試圖稱霸中原的妄想,萬法道人重傷而敗,戰后不過半月就因隕落了。
失去了門派里的化神修士,太墟天宮不得不縮小勢力范圍,直到出了一位驚才絕艷的明鴻君,才算掙回點顏面。
跨一大境界還重傷了一位化神期的老前輩,自此戰起徹徹底底地奠定了凌霄真人“劍尊”的赫赫威名,讓人不敢小覷。
一開始沈晏清沒有想起來,因為這到底不是他親身經歷。
這事早在他一腳踏進修仙界之前就已發生,太墟天宮內人人對這位大名鼎鼎又行事囂張乖戾的劍尊噤若寒蟬。
沈晏清對凌霄真人最初的印象,就是這位劍尊才是傳說中真正“乘風萬里,無可匹敵”。
這個故事還是明鴻君講與他聽的,合上書頁,彼時的明鴻君用手背輕輕地撫過沈晏清的臉頰,似笑非笑道:“百年之內,恐怕除了凌霄這老賊外,再無人敢自言天下第一。”
為什么?自然是怕這個好戰的瘋子找上門去。
明鴻君輕柔地撩起沈晏清耳邊的細發,從他的耳后撫摸到他的后頸,感受著沈晏清害怕的戰栗,卻用不容抗拒的力道將他攬進懷里。
另一只原本掐在沈晏清細瘦腰上的手上移,最后又搭在沈晏清的臉上。
這是一種無比珍視的姿態。
明鴻君捧著沈晏清的臉,侵略性十足的盯著沈晏清的眼睛,叫他不得不有些畏懼的移開視線。
明鴻君道:“這可不是凡人間的小打小鬧,你若是招惹上了他,我可就不一定能護得住你了。”
沈晏清連忙搖頭。
在聽到這個傳說時,他也未曾想到自己竟然會因萬宗會一面之緣,與這位劍尊有后來的糾葛纏綿。畢竟他只不過是個小人物而已。
不過沒想到明鴻君的烏鴉嘴這樣靈驗,最后當真一語成讖就是了。
思索間,沈晏清走過木梯。
船外的夜幕繁星點點,星河好似流淌著般的緩緩移動著。船上不少穿著弟子服飾的年輕人四散在寬闊的甲板上,似乎正在眺望遠方即將出現的什么東西。
沈晏清掃過一眼,那為他引路的老嬤嬤似在警告般道:“越安仙子還在等著您呢。”
第058章 058(修)
與甲板上的熱鬧相比, 小竹樓里寂靜幽深,兩者之間好似隔著一層無形的隔閡,幾乎分成了兩個世界。
這小竹樓中,暫住的便是此次昆侖劍宗里去往北域的人里, 修為在金丹期甚至之上的修士了。這些金丹修士是昆侖劍宗中的中堅力量, 像越安仙子的房間就被安置在二層。
若是凌霄真人已在船上了, 那么他的房間必定在頂層。
沈晏清原以為自己要先去見越安仙子, 沒想到先是被人帶去了小竹樓二層的浴堂洗浴。
推門進去, 里頭是玉石砌做的浴池, 楨楠木做成的衣架……
還有一面嵌在墻里的櫥柜, 走近一聞能聞到撲鼻的花草清香,這是一面香料柜。
四周的門窗合攏,窗上的白紗叫外頭的月光蒙蒙地透進來。房里點了三兩盞燭,外頭罩著桐油燙過的紙罩, 屋里亮堂極了。
浴堂中刻著能控制溫度的法陣, 在還有些冷的初春里, 池子里的水還在冒著熱氣。
給沈晏清換洗的衣服,放在浴池旁的小木匣子里。
服侍的奴婢雜役早已退下, 沈晏清打開這匣子一瞧,當即便笑了。
匣子里放著的是一套湖藍色山水浮印的寬袖錦袍,內里一件素白的襯衣褻褲,繡著銀絲云紋的腰帶放在一側。
當年沈晏清正是穿著這一身湖藍的錦袍, 他明明乖巧地端坐在紅紗翩飛的龍車中, 卻叫這位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劍尊一見鐘情。
真想不到,越安仙子竟然能弄來一套一模一樣的衣服。
看來確實是早有準備了。
能對當年的細節都如此的了解, 想必這些東西,并不只是越安仙子一人的主意。很可能與她的師尊烏霞峰峰主脫不開關系。
畢竟即使她在昆侖劍宗的地位再怎么的高, 可但凡是涉及到凌霄真人的事情,絕對是她一個金丹修士無法觸及、更無法拿捏的機密。
但為什么昆侖劍宗的人,要幫助太墟天宮的人獲得凌霄真人的寵愛呢?
而且這樣的細節,就算當年貼身服侍沈晏清的人都少有知道得如此清楚的,越安仙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這背后必定隱藏著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
浴池里放了特制的乳白色的靈液,水面上看不出品類的粉白花瓣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清香。沈晏清褪去衣物,將自己緩緩地浸入溫熱的水中。
他想,如此興師動眾其實大可不必,他先前與凌霄在山上見過一面。
事實證明,凌霄真人對于“沈晏清”并沒有什么執念,他愛的只是“沈晏清”這張臉。
換句話說,對凌霄真人而言,他不算是什么不可替代的。當年,凌霄真人圖他的這張漂亮臉蛋,而沈晏清圖凌霄的性格像極了李煦。
再細的,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沈晏清的笨蛋腦袋想不明白,怕自己因此陷入這些大人物暗地里的爾虞我詐中。
到底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但他卻仍舊不明白建平真人殺他的原因。
不過他知道自己該離這些危險人物遠點,他想去找李煦。
沈晏清磨磨蹭蹭地在這浴堂里待了近有半個時辰,才換上匣子里的衣服。在匣子的最下面,還放著一枚銅鏡,供他整理儀容用。
這身襯衣倒是服帖合體,唯有湖藍色的絲帛外袍偏長偏大。
衣擺垂直落在地上,有一截貼著地面,行走間不太方便。要沈晏清微微提著,才不至于弄臟。
他稍作回憶,就想起了緣由——
因為那個時候,他穿的是明鴻君的外袍。
第059章 059(修)
沈晏清走出浴堂, 一直以來都為他引路的老嬤嬤還在門口等著。
她的視線上下一掃,饒是眼中有驚艷之色,也不曾驚呼出聲,福身行了個禮:“方才越安仙子傳話, 要您下樓去甲板上看云精就是了, 不必去見她請安。”
“這里離歸犀城已是很近, 若是再耽誤了時間, 您恐怕就見不到這般奇景了。”
聽老嬤嬤這樣說, 沈晏清愈發不明白越安仙子在葫蘆里賣什么藥。
他以為越安仙子今天叫他來的目的, 便是要他去見凌霄的, 可現在看來,又好像只是單純的讓他瞧瞧自己從前沒見過的東西。
難不成是他多心了?
魂不守舍的下了小竹樓,沈晏清聽見船舶的邊緣爆發出了一陣歡呼,又迅速的安靜下來。
想必是越過歸犀城能看見傳說中天上云精的消息, 早就在這些還算年輕的弟子中傳遍。比起沈晏清來時, 甲板上愈發熱鬧。
這些弟子三五成群, 坐在船舶的邊緣,卻不是沈晏清想象中伸長著脖子往外探的模樣, 而是個個端坐在地上。
見沈晏清面露困惑似有不解,嬤嬤道:“云精是生靈所化,最是膽小,若是靠在船舶的欄桿上, 探出身子去, 恐怕會嚇跑它們。唯有這樣靜坐著,才能讓它們放松警惕。”
沈晏清問:“你們……昆侖劍宗的人不把它們捉走嗎?”
云精好歹也是天地自然結成的靈物之一, 更是天生的靈藥,總該是有些價值的。
老嬤嬤搖頭:“如此魔道行徑, 竭澤而漁,萬不可取,我們一觀即可。船只會穿過云層,你隨意尋個地方坐下就好。”
“哦。”
沈晏清應著,他好奇的看著那些人。
最開始顯然并沒什么人會注意到他,因為這里的人有那么多。
可當他靠近,總會有人借著月光,在清亮的月色下,偷偷的瞥他幾眼。
沈晏清對此習以為常。
他站著朝著南面的船舶邊緣走,打算找個安靜偏僻的地方坐下。
若要說是來時,他確實對著這等奇物略有好奇,但經歷了沐浴換衣的一番波折,沈晏清惴惴不安起來,只盼望著完成越安仙子的吩咐后,就能盡快回房。
正四處張望著,沈晏清突兀的瞧見了一個熟人。
當日與建平真人一同來見他,有過一面之緣的金玉開也在這兒。
這倒是有些稀罕,依建平真人所言,此人乃是無定山的秘境之主。按理來說,他不是昆侖劍宗的人,外人怎么能上萬里風,還與這些弟子關系這般融洽的?
金玉開正同幾個弟子盤坐著,六七人圍成一個大圈,在圈的中央,放著一盞皎星燈。
這燈的光輝很小,也不亮,燈光也是朦朦朧朧的。因為靠近金玉開的緣故,才讓沈晏清一眼就認出了他。
沈晏清在十步外聽見金玉開輕笑著的聲音:“北域里只有三樣東西。”
“吹不盡的風,化不開的雪。”
“長在峭壁下的花。”
這些年輕的修士一片嘩然:
“思遠公子您莫不是在唬我們的。”
“北域那樣的冷,怎么會開得出花兒來。”
“什么花能長在北域的冰原上?”
金玉開依舊是微微笑道:“等你們到了北域,見過北域的風雪,自然能看到長在北域里的花。北域中唯有三樣東西,你們想見不到都難……”
他說著說著,突然地一頓,像是察覺到了什么。
轉過頭來,金玉開看見了站在甲板上,明明身處夜色之下,卻瑩瑩生輝的沈晏清。他的身形纖弱,寬袖的袍子被冷厲的風吹得翻滾起舞。
沈晏清的表情同樣很冷淡,眉宇間攏著哀愁,仿佛一縷快要被人抓在手里但怎么也抓不住的輕煙。
兩人的視線一經對上,沈晏清率先地移開了。
他當然沒有上去打個招呼這種多此一舉的打算,當作自己沒有看到金玉開,沈晏清在角落里尋了個靠著木制圍欄的位置坐下。
萬里風在鵬鳥的拖拽下,平穩地向前駛了幾里。
云層變得多了起來,最直觀的就是那些向船上涌過來的云霧,宛若寬闊海面上一道道四散又聚合的浪花。
在這樣的情景下,沈晏清仰頭,看見了生長在云叢中如冰晶般剔透的花蕾,碩大的花瓣幾乎能將人包裹進去。
它們在深灰色的夜幕里,是海里會發光、四處漂浮著的水母。
緊接著,是由一種透明魚組成的魚群,在船只的上空飛快地略過。它們的數量龐大到幾乎一眼看不到盡頭,仿佛眾人都在它們的包圍中。這里不是萬里高空,而是一處失落的海底。
到了這種時刻,船上反倒是變得格外的安靜。
生怕發出點聲音,驚動了這些怪異似真的云精。
但這似乎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因為在這樣詭譎的情景下,這些修士身下的這艘安靜的巨船也成了一座沉入深海的遺跡,這些幻化成魚的云精繞著船游動,并試圖再靠得近些。
盡管云精不過是低級靈物,但如此龐大的數量,還是會讓人為之心驚。
沈晏清原以為這方云層中的云精,不過寥寥幾只,未曾想過,這幾乎已經是一個種族的規模了。若是自然養成的,顯然不大可能,大概率是歸犀城中的修士特意放養在天上的。
怕這些云精攻進來,已有些按耐不住好戰情緒的劍修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劍。
正在這時,深邃的寂靜中,“呲”地一聲,在船只的中央躥出一簇明黃的火焰。
三息的功夫,這簇火焰,像是以吞噬黑暗為生般的壯大起來。隨即繞船舶一圈的欄桿上,也燃起了火焰。
透明的云精魚齊齊張著嘴,似乎是被這團火焰嚇到,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呼嘯。它們四竄,朝著“萬里風”行駛方向的反方向逃離,興許是和它們的呼嘯有些關系,船只的下方涌動起一陣狂風,化作助力讓萬里風行駛得更快。
一切,發生在不到十息的時間內。
快得令人張目結舌。
這才是讓人大開眼界的地方,因為一切都在昆侖劍宗的掌握之內。
“這是哪位長老出手了?”
“用的火系法術,難道是越安長老?”
等萬里風駛出那些云精的聚集地,在甲板上見過世面的弟子們才紛紛議論起來。
而沈晏清兩手空空,一直平靜的端坐著。
比月色更暖和更明亮的火光下,他的心情慢慢平緩下來。
這些云精確實壯觀,但也僅此而已。
看上去接下去不會有什么事了,沈晏清打算下去回到船艙的房間里。
他抬起頭,才發現因為甲板上驟然出現的火焰,船上亮堂如白晝。那些本來隱藏在黑暗中的一張張面容都變得清晰起來。
叫沈晏清為之一愣的人就坐在他五步不到的正對面。
凌霄支著腿,一手托腮,似乎看了他很久。
沈晏清一顫,還來不及震驚凌霄怎么會在這里,他已經本能而迅速的低下了頭。
卷翹的眼睫微微顫動著,呼吸間吐出的白霧被風一吹就散了。
他想假裝自己什么都沒有發現,趕緊回去。
可四周中,只有凌霄這面的位置能容許人通過。別的地方都坐著滿滿當當的人,而這些弟子看上去好像還不想那么早的回去。
猶豫了片刻,沈晏清下定了決心,假裝自己沒有發現凌霄。
等看到有三兩個附近的修士,起身修整儀容時。他站起身,也裝模作樣地拍拍衣袖,若無其事的朝著艙口走。
走過凌霄的身旁,他覺得松了一口氣,準備慌忙地往艙口的位置跑。
兩人擦肩而過,一直沒什么大動作叫沈晏清放松了警惕的凌霄,卻像是惡作劇般地挪動了腳尖,突然踩住了沈晏清拖在地上的袍子。
沈晏清遲鈍地轉過身,他看著凌霄。
那雙烏漆漆的眼里很是迷茫,就連目光都在幽暗的深夜里變得曖昧而迷離。
踩住他袍子的人還是一幅理所當然的模樣。
凌霄挑眉:“你是不是見過我?”
第060章 060(修)
被逮住的瞬間, 沈晏清腦袋一片空白。
他看著凌霄那張英俊到有些鋒利的臉,似乎是能感覺到凌霄是在說話的,可他就像是突然聾了般的什么也聽不見。
——凌霄發現他了?還是說凌霄發現他金丹上的異常了?
沈晏清的身上有許多他心知肚明,卻無法更改的破綻。
這些破綻使他像一只被踩住尾巴又自己率先心虛了的小狗, 除了慌張地搖頭什么也做不了。
等意識到不對的時候, 已經遲了。
凌霄忽然地一笑:“你騙人。”
那些喧鬧的聲音重新回到沈晏清的耳朵里。
凌霄慢條斯理道:“我們見過的, 在下過雪的練武場。”
沈晏清下意識想要否認, 正要說話, 他的肩頭搭上了一只纖弱卻有力到能擰碎他肩胛骨的手。
身穿紫色綺裙的越安仙子從沈晏清的身后向前走, 笑著說:“原來師叔見過玉衡。”
凌霄真人拜在重光老祖的門下, 是重光老祖門下年紀最小的弟子,而烏霞山峰主乃是重光老祖的大弟子。按輩分來說,越安仙子確實能管凌霄真人叫師叔。
重光老祖已仙逝好幾百年,昆侖劍宗的人少會提起這事, 即使是烏霞山峰主也不敢在凌霄面前托大, 只叫他劍尊。越安仙子這樣稱呼凌霄, 是為了拉近與凌霄的關系。
越安仙子:“我正要發愁,要如何和您介紹他呢。”
發現是越安, 沈晏清默默的把話咽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往后躲了躲,希望這兩人聊起來后能別注意到他。
凌霄問:“他叫玉衡?”
越安仙子含笑點頭,她將偷偷摸摸往后躲的沈晏清推到面前:“太墟天宮送來的映心人,不過我問過他, 他說自己沒有名字, 就為他起了玉衡的名字。”
“想不到太墟天宮的技藝已如此精巧,我原先只在書上看到過玉傀, 聽說它們與常人無異,是千年靈玉溫養雕刻所化。”
書上所提僅寥寥幾筆, 更何況千年靈玉乃是世所罕見的至寶,比起地寶而言罕見更甚。靈玉用處卻不大,是收藏價值遠勝于實際價值的珍寶。
“就連我也未曾看出他這一尊玉傀與常人有什么差異,身上還有內斂的妖氣,除卻膽子小了些,神態靈動,仿佛當真是活物。”
越安仙子說著,沈晏清心中一緊。
他低著腦袋,豎起耳朵聽得很認真,怕凌霄發現了他身份的奧秘。
凌霄似乎看透了沈晏清的緊張,低笑了一聲:“這是自然的,玉傀修成后,到底只是死物,要用精魄入體才有神志。既有精魄,自然與活物無異。”
越安仙子道:“如此看來,應當是妖魄了。”
這兩人談論起這事,一點兒也沒有避諱沈晏清。
聽到這話,沈晏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難怪當時昆侖劍宗的人會把他當成玉傀。他盤算著這兩人還要聊多久,視線亂飄到了船桅上的帆布——
他也能飛,只是飛不到這么高。
不遠處的幾個弟子認不出凌霄,但認得越安仙子,這些人想要上前又不敢打擾。
過了歸犀城,甲板上有一段時間沒有這般的奇景可以看了。不過剛剛的那一幕,已夠這些年輕的弟子驕傲吹噓的了,即使去了北域的秘境得不到什么收獲,也不枉此行。
沈晏清又看到了金玉開,這人靠在船舶的邊緣,眺望著隱藏在黑暗中的城市與連綿田野,空氣中彌漫著火焰燃燒過后硝煙的氣味,風把他的頭發衣衫都吹亂了。
金玉開察覺到沈晏清的視線,勾起唇角沖他一笑。
沈晏清趕忙回過頭,越安仙子與凌霄一通寒暄完畢,越安仙子提起之前玄都送來給凌霄的賀禮:“此次永樂魔尊送來的畫卷,您還沒打開看過,都堆放在四靈樓里。”
正是沈晏清千里迢迢送來的東西。
凌霄似笑非笑道:“倒是難得,畫的什么,對我的詛咒嗎?”
“沒有打開過。”越安仙子忙道:“這是哪里的話,師叔定會渡過此劫,萬代千秋,永垂不朽。”
凌霄微微笑道:“這倒不必了,活那么久也沒有意思。”
“你提起此事,定然有你的用意,你帶來了吧。”
凌霄道:“有話直說便好,不用學人拐彎抹角的。”
越安仙子誠惶誠恐:“不敢揣測劍尊的心思。”
“只是聽說,這幾個月來永樂魔尊似乎發了瘋,在魔域中搞什么動作,查人查到了東海去,也就是先前生辰禮后的變故。我與東海的紅綾龍女有故,承了她一個人情,她怕永樂魔尊意圖染指東海,因此求我問問您。”
凌霄沒有接越安的話,他嘆息一聲:“在哪兒呢?”
與凌霄真人的寥寥幾句對話,足以使越安仙子緊張得頭皮發麻,她知道凌霄說的是永樂魔尊送來的生辰禮:“就在我房里,我領您去看。”
尊者之間的贈禮向來奇妙無比,越安不敢托大放進儲物袋中,都是放在外頭的。
見這兩人要走,沈晏清尋思著應當沒自己什么事情了。
他也打算慢慢的退下。
走到入艙口的時候,將沈晏清領來甲板上看云精的老嬤嬤在門口守著。
她垂著腦袋,看不清臉上的神情:“越安仙子有吩咐,等您看過了天上云城里的云精,就要帶您去小竹樓的第三層,她有別的事情安排給您做。”
聽她這樣說,沈晏清心知肚明,這一遭自己估計是怎么都逃不過去了。
今日甲板上種種,都是越安或者是越安仙子背后的人安排好的。
這凌霄真不爭氣,怎么被人牽著鼻子走呢!
他破罐子破摔地應了一個“好”。
氣呼呼的跟在這老嬤嬤的背后,重新上了小竹樓的三樓。
這第三層是小竹樓的頂層,里頭的東西布置得反而還沒二層越安仙子的房間豪華舒適。
用細竹編織的竹床硬邦邦的,只鋪了很薄的一層被褥。床頭的小木柜子上點了一盞紅燭燈,沒什么煙味,照得人影幢幢。
沈晏清盯著燈芯發了一會兒的呆,房間里安安靜靜的。沒人陪著他,也不知道凌霄什么時候能回來,不消片刻就困了。
他本想靠在柜子上閉眼休息會兒,但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才閉上眼睛,他就昏睡過去。
雙手合十墊在腦袋下,甜甜地進入夢鄉。
凌霄并未在越安仙子的房內待很長的時間。
但當他回去的時候,房間里已經沒有人坐著等他了。
他走到床邊,玉枕上蜷縮著個很漂亮的小玩意兒。
像個很毛絨、又有些花里胡哨的糯米糍,蓋在肚子上湖藍色的羽翼隨著微弱的呼吸起伏。
打開床頭的小柜子,在它的第一層,放著一把瞧著就很鋒利的銀亮剪刀。
凌霄拿著這把剪刀,站在床前。
他面無表情,似乎在考慮要怎樣剪掉這只小雀長長的飛羽,叫他再也不敢亂飛,也讓他再也飛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