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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041

    玄都派來的這人名叫尹玄, 他笑著回應江萱的話:“這倒不必,我與硯青同屬玄都的金丹修士,沒有他要來拜見我的道理。”

    他早就在尹瀾口中了解了些事情的真相,此次領了任務前來, 只因為他好奇這“硯青”的長相是否真的如同傳聞中的那樣與沈晏清一模一樣。

    往前走, 繞過屋內的玉屏風, 他首先看到的是沈晏清懷里的劍。

    這把三尺有余的長劍通體瑩白, 看不出品階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注意到尹玄的目光, 沈晏清理直氣壯有帶點洋洋得意的炫耀:“這把劍, 謝璟已經送我了。”

    白紙黑字寫的:驚鴻贈予硯青。

    一點兒都不能抵賴收回。

    尹玄有些驚訝:“你竟然已經打開了。”

    視線在沈晏清的臉上游離了一陣, 他饒有趣味道:“果真是如畫像般一模一樣。”

    說話間,他抽出他別在腰間的那把折扇,再緩緩的展開,尹玄將自己的手伸進這把折扇中, 緩慢地抽出一個長而狹的匣子。

    與先前放在沈晏清馬車中央、裝著劍的匣子是一模一樣的。

    尹玄說:“尊者的吩咐, 等我來了以后, 如果發現先前的匣子還是完好無損,那凌霄真人的生辰禮就是你手里的這把劍——”

    “如果這個匣子已經打開了, 就將這個生辰禮換成我手里這個新的。”

    這件事先前沈晏清沒有細想過,他現在有些困惑:“謝璟怎么知道我會打開匣子的?”

    如果不是兇獸圍攻,沈晏清絕沒有那個膽子敢打開要送給凌霄真人的生辰禮,他距離自己獲得新身份去找李煦的夢想僅差最后一步, 依他現在膽小怕事的性子是最不敢多生事端的。

    ——而且匣子里放著謝璟親手寫下的字條。

    說明他肯定沈晏清會打開的。

    尹玄沒有回答沈晏清這個問題, 只是微妙的默認:“只要他想,沒有做不到達不成的。”

    “化神尊者的威能, 不是你我能妄加推測的。”

    沈晏清或許沒有明白,但是一旁的江萱幾乎是瞬間想起了玄都隊伍里那些已經被兇獸吞噬干凈的魔修。

    魔修的修行與山靈精怪的修行很類似, 所以玄都向來都是妖修與魔修混居的,有些魔修修行的功法更是與一些妖修觸類旁通,對一些靠吞噬同類來獲得修為的精進的兇獸來說,這些魔修都是十全的補品。

    他們或許自己不知道這一點,因為這些功法上少有提及這些弊端,他們也不會在意。因為這是極端情況下才會發生的事件,誰能想到會有一隊伍修行這類功法的人聚集在一起呢?

    現在這些魔修已經被兇獸群吞吃下肚,再也找不到證據了。

    就算白衡沒有離開,這些人安分守己的駐守在營地中,也依舊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不過白衡離開了更好,有他在,這些兇獸成不了大氣候,沈晏清也不會落入需要自保的絕境。

    “天清門的白衡會認下所有的罪責。”尹玄慢悠悠的說:“接下去的路上再不會生出事端來了。我與你們一道去,等生辰禮開始,你們二人留下,我中途返還回玄都。”一切都會按照計劃進行。

    窗外的雪還在下。

    天地一片茫茫,亮得出奇。

    等出了玉綏山,果然沒幾天腳程就能到得了太華山。

    太華山腳就是遠近聞名的修仙城鎮,昆侖劍宗的人早早候在那里等著接應。

    昆侖劍宗的人多是道袍錦衣的穿著,卻不如天清門的道士正統,他們腰間人人配著一柄劍,是以劍道聞名天下的大宗。

    江萱給沈晏清戴上了一個新的藍色鬼神面具,他倆下了車,跟在昆侖劍宗的人后頭往山上去。

    太華山脈由三座主峰,都極其的陡峭,又極高。

    這里洞府樓閣并不像玄都那樣由一座錯綜復雜的角樓聚集在一起,而是分布得極其散亂。誰也不會知道在云霧繚繞、青山密林的深處,是不是居住著一位曾經縱橫天下的劍修大能。

    太華山脈是劍修的修行圣地,越往山峰上走,越是會覺得舉步艱苦,修為和法力也會使不上勁,這些缺心眼的劍修管這個叫磨礪心性。

    從前沈晏清沒少在這上面吃苦,現在憑著客人的身份,和金丹的修為,倒是少了這一層拷問,走得健步如飛。

    凌霄真人的生辰宴禮在十二月的二十八日傍晚開始,照以往的習俗,該是在太華山脈的主峰烏霞山上舉行,如今遠遠看去,已經見到主峰上來往匆忙的仆從弟子正在積極的籌備著這件事。

    沈晏清現在爬的這座山名叫問心山,遠道而來的客人都居住在這座山峰上。

    他們要在問心山上住上個小半月,這場為凌霄真人慶生的生辰宴禮才會開始。將人帶到后,領路的劍修就要走了。安置沈晏清的住處是一座竹苑,用竹子編成的小閣樓,主屋外有兩間小耳室,是留給江萱和尹玄住下的。

    重游故地,沈晏清心里感觸萬分,可他站在問心山峰四處尋覓,卻好像沒有看到自己曾經居住過的萬華峰。他記得這兩座峰離得不遠,該是能看到萬華峰的才對。

    沈晏清本不想多嘴去問昆侖劍宗的修士的,是昆侖劍宗的道士一個筑基修為的劍修,他正要走,見沈晏清正在探頭尋覓,知道許多客人依舊對這宗香|艷往事的興趣盎然,他對沈晏清解釋道:“一百多年前的那場大典出了事,從此萬華峰被移走了,不在此處。你見不到的。”

    被誰移走的,答案不言而喻。

    沈晏清從山峰往下望,看到了茫茫的大霧。

    第042章 042

    沈晏清覺得凌霄真人應該沒有那么的喜歡他, 畢竟只是一見鐘情的驚鴻一瞥,他們的感情也談不上有多深厚,一個見色起意,另一個只把凌霄當替身看。

    若有人說凌霄真人對他癡心不改百年之久, 別人信不信暫且不提, 沈晏清自己就頭一個不信。

    更何況——

    他死的那天, 因為事發突然, 桌上還有好多東西沒有收拾。

    現在, 那些不該給凌霄看到的東西, 想必早就已經被翻了個遍。

    別看凌霄表面上這樣的懷念想他, 鬧得整個修仙界都知道昆侖劍宗的劍尊是個癡情種。

    若是他得知戲弄了他的沈晏清還活著,第一個會殺了他的恐怕就是凌霄。

    沈晏清低頭看著深山的彌天大霧,覺得凌霄移走萬華山應該還有更深層的意味。

    昆侖劍宗的小劍修先行告退,留下沈晏清等人留在山上等待著生辰禮的開始。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 中途天清門傳來消息, 如尹玄猜測的那樣換了人來昆侖劍宗。

    天清門的賓客離著他們不遠, 沈晏清遠遠的見過領隊的金丹修士一面,與白衡不同, 是個胡子有些花白、中年男子的模樣。

    白衡挨了罰,因為此次他擅離職守,被貶去了寒窟磨礪心智。沈晏清覺得白衡有些可憐,尹玄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笑道:“是該磨一磨。”

    在江媽媽的口中, 沈晏清才知道尹玄如此不喜歡的白衡的原因。萬宗會上尹玄被白衡狠狠壓了一頭, 他不恨才怪,尹玄牙癢癢的說:“若不是元嬰之下難以上擂臺, 尹瀾來了,看還有他什么事。”

    沈晏清不理會他, 專心致志的祈禱尹玄什么時候能滾蛋,凌霄什么時候會讓他出去自力更生,他再什么時候能用他的新身份去找他的李煦。

    每天夜里,沈晏清都會想他該如何與李煦相見,他想自己會見到李煦錯愕的表情,到時候他要再軟聲軟氣的和李煦解釋他不是沈晏清。

    沈晏清想了五六七八個開頭,不過每一個都不是很如意,入睡的速度倒是很快。

    半月時間眨眼即逝,等到凌霄真人生辰禮的這天,山林里倒是沒什么動靜,只是紅霞漫天,如此美景一點都不辜負烏霞山的盛名。問心峰與烏霞山間沒有橋梁,也不能御劍而飛,若要過去,只能重頭再來,先下山,再從山腳老老實實地爬到烏霞峰頂。

    這樣繁瑣且無用只為追求意義的事情,也只有這幫劍修干得出來。

    不知道為什么,尹玄仍舊執拗的叫他戴上面具,不過將他的那個藍色山神面具,換成了一個黑色、有些猙獰的山鬼面具。本來沈晏清不肯帶的,但尹玄說這是永樂魔尊的安排,這才只好戴上。

    畢竟是頂著玄都的身份代表著永樂魔尊的威名,昆侖劍宗的人將沈晏清安排在了靠近主位的位置,但離著最主位的位置還有些距離。

    瞧見主位,沈晏清久違的有些慌亂,表面上是氣定神閑地坐下,其實心怦怦直跳。

    江萱只有筑基修為是沒有資格上宴席的,尹玄坐在沈晏清的左側,知道他心慌也不與他搭話。兩人偶爾對視一眼,尹玄豎起食指放在嘴邊,示意沈晏清不要說話。

    在煎熬的等待中。

    吉時到了,兩側的玄鐘無風自動,發出悠久的長鳴。

    宴席兩側身穿長袖輕薄粉紅舞衣的侍女魚貫而入,為宴席上的貴賓呈上太華山脈獨有的珍饈美饌,隨后又在殿堂的中央起舞。一舞方畢,這些人還未退下,絲竹管弦便悠揚地響起。

    一輪接著一輪。

    主位始終是空著的。

    沈晏清終于明白,凌霄真人是不會來的。

    這也很常見,他向來隨心所欲,不來也很正常。

    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只是因為帶著面具的緣故,什么也吃不到嘴里。金丹的修為倒是讓他不覺得餓,就是嘴巴饞得緊。

    聽見玄鐘再度奏鳴,已是二十九日了,這些乏味的歌舞演奏與美味佳肴終于結束。

    接下去才是這場宴席的重頭戲。

    各門各派要一樣樣地呈上他們獻上的生辰禮。

    比起先前的歌舞,沈晏清還是比較好奇這些人會準備什么禮物。于是,支起身子,探出頭去看。可惜呈上來的都是一個個黑木樣子的大箱子,也沒有人像拍賣會那樣挨個報。

    沈晏清倒了胃口,重新慵懶地坐回去。

    就在這時,太墟天宮送的禮物呈上來了。

    因為明鴻君出關的緣故,太墟天宮與昆侖劍宗的人鬧得很不愉快,已經是到了幾乎勢同水火的地步。這次凌霄真人的生辰禮更是沒有派出一個人前來祝壽,這也能夠理解。

    沈晏清還以為太墟天宮不會送禮了,沒想到到了最后一刻,他們還是把東西送了過來。

    被十匹駿馬拉著的是一個被巨大紅色幕布罩著的車架,誰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馬車拉進來的時候,幕布下的東西很安靜。

    以沈晏清對明鴻君的了解,他知道明鴻君焉兒壞,凌霄真人生辰,他不來搞些破壞來報奪妻之仇,已經算他寬宏大量了,想必送來的應該不是什么好東西。

    趕車來的太墟天宮道士還沒走。

    他站在馬車的另一側,沖空空的主位上鞠了一躬,臉朝著主位,話是對昆侖劍宗的劍修說的:“車里的是活物,可要提醒你家劍尊看了,免得餓死。”

    ——餓死?

    這算什么話。

    送給凌霄真人的活物,少也是金丹修為的妖獸,還會怕餓死?

    昆侖劍宗的人坐在左排,往下數,離主位最近的便是昆侖劍宗烏霞峰峰主的關門弟子越安仙子,昆侖劍宗的主峰是烏霞峰,所以這人的地位更是不簡單。方才太墟天宮的那人便是與她在說話。

    越安仙子不滿他的態度,她繞著這輛馬車走了三圈,可惜罩著馬車的紅色幕布會吞噬人的神識,她無法探測到這里面究竟放了什么東西。越安仙子略帶焦躁道:“里面到底什么,莫不是什么暗器要來傷害我家劍尊大人?”

    那人哈哈大笑起來:“若是凌霄尊者不過如此,他的化神修為必然名不屬實。”

    “你!”越安仙子怒氣沖沖:“若是不說個明白,這禮我們昆侖劍宗是不會收的,你們拿回去吧。”

    太墟天宮的道士不以為然:“我家尊者只說將禮物送到便好,其余的事情任由你們做主。”

    越安仙子冷哼一聲:“裝神弄鬼。”

    她挑起這塊大紅色的幕布然后握著手里,用力地往下拉——

    這是個巨大的、璀璨的、金色籠子。

    像個鳥籠,卻又比鳥籠大得多。

    里面害怕的蜷縮著一個披著白袍的人,烏黑的頭發蓋住了他的臉,細長的脖頸,露在外面的肌膚吹彈可破,瘦得有些尖的下巴。

    就算看不見他的臉,也能想象得出這該是個如何的美人。

    越安仙子見到籠子里的人,她舒了一口氣,譏諷道:“我還以為是什么呢?”

    不過一個區區美人,還虧得他們搞得如此神秘。

    太墟天宮的人正了正神色,他笑道:“不如您再仔細看看?”

    越安仙子原是不以為然的,可聽到太墟天宮這人的聲音,籠子里的人不安地動了動,這一動,讓越安仙子整個愣住。她走過去,如魔障般隔著籠子撩開籠中人的頭發,看見他光潔的額頭,淺色的嘴唇,眉間的朱砂。

    ——坐在位子上的沈晏清也同樣愣住。

    這是他的臉。

    太墟天宮的人哈哈大笑起來:“這一座玉傀為凌霄真人所做,名為映心人。專程送于凌霄真人,以慰籍他的相思之苦,慶賀他的生辰。”

    第043章 043

    在聽到太墟天宮的人說這不過是一座玉傀時, 越安仙子變得有些癲狂的神色瞬間平息了下來:“我當是誰,以為你們找到了那妖孽,還舍得送來。”

    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越安仙子抬眼看向太墟天宮的那人, 像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似的吩咐下人:“送去四靈樓好了。”

    四靈樓, 這是一個沈晏清沒聽過的地名。

    應當是他不在的這百年里, 昆侖劍宗新筑的地方。

    知道沈晏清不懂, 尹玄傳音與沈晏清道:“往年來玄都送與給凌霄真人的也常常會安置到四靈樓。”

    ——然后幾個月過去, 昆侖劍宗的人就會把這些人丟到下屬的宗門里去, 任他們自生自滅去。

    也算是昆侖劍宗一貫以來的傳統了。

    戴著面具的沈晏清用手撐著腦袋, 歪著看癱坐在金籠里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這應該是個人,太墟天宮的人說他會餓死、可又說他是個玉傀。

    這樣像人的玉傀,已經和人沒有差別了。

    沈晏清猜測,這個玉傀應該是不會再被昆侖劍宗的人丟到下屬的宗門里去了。因為他與他的這張臉如此相似, 而凌霄真人愛著他的這張臉, 也應該會如出一轍的愛上這個玉傀。

    如果是明鴻君親自出手, 他不會做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

    只是這樣,謝璟原本的設想和計劃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給打破了……

    好事啊。

    現在還是滿堂震靜的大場面, 怕惹上事,沈晏清強壓著自己想要笑出聲的幸災樂禍。

    或許是知道沈晏清在想什么,坐在他身旁的尹玄輕聲的說:“不用急。”

    聽見越安仙子的這番話,太墟天宮來的那人揚起眉毛, 他倒是很自信:“你們最好說到做到就是了。”

    說完后, 這人一拂袖,就走了。

    越安仙子重新回到了她的位置上, 幾個筑基修士進來,牽過馬車的韁繩, 將這輛車往殿后走。

    沈晏清有些好奇那殿后是什么,伸長了脖子觀望了一眼。

    殿后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

    回過頭卻對上了對面越安仙子的視線,隔著遠遠的距離,沈晏清看見她涂著口脂的嘴唇動了動,口型的意思是:“好奇嗎?”

    他連忙搖頭,這位越安仙子已將臉偏到了另一側去。

    這場生辰宴禮,盡管主位上的凌霄真人未曾路過一面,但仍要大辦個七天七夜。

    這七天七夜讓沈晏清過得困極累極,等到宣布結束的鐘聲響起,回到竹樓,沈晏清倒頭就睡。

    等他睡醒,找了一圈,尹玄已經不在了。

    江媽媽對沈晏清說是尹玄這次來,就是為了送凌霄真人的生辰禮物,防止再出什么紕漏,等到生辰宴禮結束,他自然就回去了。

    沈晏清眼巴巴的問江萱:“那我們什么時候能走?”宴會都結束了,沒理由客人還死賴著留著的。

    江萱發現沈晏清原來還不知道,這才耐心的解釋:“一月后,等下過了能覆蓋全山的大雪,太華山脈的雪地里會長出一種名為靈宵的靈草,是入藥的靈藥,也是太華山脈的一處盛景。”

    “聽說這靈植與凌霄真人有些許關聯。”

    還要再留一月?

    他才不要在昆侖劍宗里浪費時間。

    沈晏清撇嘴:“什么美景,我不要看,讓我走吧。”

    江萱皺起眉:“誰叫你去看了,這不過是個由頭,昆侖劍宗大明峰建平真人留你在問心峰小住的由頭。”

    沈晏清勸起江萱起來:“留著也不會有什么意思了,我實話與你說吧,太墟天宮給凌霄真人送了一個玉傀,他比我還漂亮,比畫像上的人更像沈晏清,凌霄不會再愛上我了。謝璟失算,叫他自己反思去。”

    江萱思索了一會兒,告訴沈晏清一件事:“告訴你也無妨。”

    “幾十年前被人挖出一株嘗情花,這種花,神異非常,很是罕見稀有,灌注了不少瓊漿玉液天地靈香,才養它到開花結果。這果實被送到玄都去,轉頭也送來了昆侖劍宗。”

    “嘗情草,名為嘗情,就是以情為食的靈草,等它的果實落地,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會化成那人喜歡的人的模樣。再捕捉那人的情思果腹。”

    “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江萱似是有些惋惜:“那株嘗情草結出的果實送來昆侖劍宗,不過半月,有消息傳回玄都,說是僅僅數十日,就枯萎而死,連主株也壞死,再不能活了。”

    一聽這話,那還了得!

    深知自己已經不得凌霄真人喜歡的沈晏清急了:“這說明凌霄沒了所愛之人!他愛的人不是沈晏清了,我這張臉沒用了。”

    指不定還恨著他呢,現在瞧見他的臉,不得要氣得摁死他?

    “不是。”江萱壓低了聲音,信誓旦旦地說:“因為凌霄真人知道這是從靈物里生出來的東西,不是他心中所愛,嘗情草這才騙不到他的情思。”

    狗屁。

    胡言亂語。怎么還要不知死活地往上湊呢。

    沈晏清氣結,頓了頓沒想到自己要怎么勸服江萱。他一愣,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不會從一開始謝璟就想要我裝作是沈晏清吧?”

    他原以為從前謝璟每每提起要他做第二個沈晏清,是要他做替身的意思,可他沒想到謝璟要他直接假裝自己就是沈晏清。

    雖然某種意義上這是真的,但也實在離譜。

    要是謝璟真是這樣打算的,不說沈晏清想要去找到李煦與他雙宿雙飛的美夢告破,他小命還能不能保得住都會是個問題。

    江萱看著沈晏清:“我是這樣想的,但是尊者是如何想的,我區區一個筑基修士是無從得知的。”

    沈晏清不想和江媽媽吵架,他在房間里踱步轉了兩圈,回過頭一攤雙手:“凌霄真人神出鬼沒,我來了昆侖劍宗半月過去,連他的影子都沒見到,想必接下去不管再過幾個月,也依舊是這個結果。”

    江萱抬眼,她看向沈晏清道:“尹玄走之前與我說,只要凌霄真人在這半月內,打開了玄都送他的那份賀禮,他就一定會來見你。”

    ——事實上,在來之前,永樂魔尊曾宣見過她一面。

    教她用過一塊令牌,這一路上屢屢遭遇艱辛曲難,都能靠此逢兇化吉。

    真到了那個時候,就算凌霄真人沒有來,也有別的辦法可使。

    第044章 044

    沈晏清勸不過江萱, 知道再勸下去也沒什么用。

    他自我安慰的想,江萱讓他騙凌霄,可凌霄也不是那么好騙的,他又不笨。

    而且沈晏清如今的本體可是妖, 就算凌霄會被他的這張臉迷惑那么一下, 但想必也會很快反應過來。

    但昆侖劍宗絕不是能久待的地方, 天地間能人異士何其之多, 保不準就在昆侖劍宗里撞上了, 還是早些點走的好。沈晏清已經盤算著要見勢不妙就趕緊開溜。

    而這個能夠開溜的打算, 沈晏清一等又是大半個月過去。

    來時已是十二月的月末, 可天氣還是越來越冷,不見得有轉暖的跡象。

    若是人間,這個時節該是凡人準備過新年的喜慶日子,可修行中人的歲月如梭, 也就不在乎這樣的小年, 昆侖劍宗里依舊冷冷清清。

    等下過一場大雪以后, 就變得越發冷清。

    先前江萱和沈晏清提到過這次他們能在昆侖劍宗多留一月的緣由,就是大明峰的建平真人要邀他們去看太華山雪后一夜盛放的靈宵花。

    大雪過后兩日, 建平真人的請柬就借著一只灰色的草鸮叼著送到了沈晏清的手上。

    請柬上用靈力注明了地址,邀請沈晏清去大明峰。大明峰在三座主峰之外,離得遠些也偏些,路途略有些遙遠, 再加上昆侖劍宗內有磨礪心神意志的禁制在, 江萱的修為不足以讓她在昆侖劍宗里自由的行走,也撐不住這樣的長途。

    拿著這份請柬, 沈晏清一個人下山。

    他走到半途,才意識到自己可以借口迷了路, 趁機離開太華山脈。

    這可不正是他苦苦尋覓的機會嗎?

    以他現在金丹的修為,就算不如那些正正經經抗過天劫的金丹修士,也不會太弱,天下之大,哪兒不能去呢?

    沈晏清收起這份請柬,他百年前可是常住在昆侖劍宗的,自然是知道要往哪兒走,才能走出這片連綿的山脈,到達另一個臨近些的城池。

    穿過主峰的烏霞山,再越過與大明峰相對的東白山,有一座名為歸犀城的修仙城池,去歸犀城買一匹靈馬,半月左右就能到了天清門下的南陵城。

    沈晏清以為自己打算做的妥帖完美,掉頭就往另一個方向走。

    走了小半日,才忽然意識到百年過去,斗轉星移,連萬華峰都被凌霄說移走就移走,這些山峰地形的位置變換也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等到第三次重復的看到兩道同樣幾乎要被山林灌木掩蓋的岔路時,沈晏清再次深刻的意識到太華山脈,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太華山脈了。

    沈晏清有些慌神,他想了想,想上山問問山上的劍修,這里到底是哪一座峰。

    這里遠離了最中央的烏霞山,已經變得僻靜幽遠,光線也越來越黯淡,那些未消融的山雪像是一面看不見盡頭的鏡子,讓光的來源變得散亂迷亂。

    山上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就是鳥兒的啁啾與山澗擊落在石頭上清脆的水聲。

    上山的路狹窄,只留了一人同行的寬度,越往上就越狹窄越陡峭,像是個倒扣的石瓶。

    兩側的山脈擠壓著這處通道,沈晏清爬著爬著,也更覺得心驚,到了后來干脆抽出他腰間的驚鴻劍,拙劣地念起御劍飛行的法訣,抓著劍柄往上飛。

    他飛出這處山峰,發現在山頂筑著一處雕龍畫棟的宮殿,這處宮殿一改昆侖劍宗簡樸的作風,用料極其奢華。

    這是哪兒?

    沈晏清覺得有些奇怪。

    他收起劍,想進宮殿里找個人問問路。

    可當他走近,沈晏清才發現,這里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寬敞豪華,卻依舊高聳得嚇人。

    密密麻麻的房間像是棺材被壘在一起。

    每一處的房間都沒有門,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戶。

    沈晏清從上方進,落到這處宮殿的中心,這又是一處他曾經沒有來過的地方。

    與外面的看上去小得可怕的房間相較,里面的又要大上一些,可又好像沒有很大。沈晏清試探著喊:“有人嗎?”

    他心里打著鼓,想著問過三聲后,要是沒有人應答,就離開這個看上去詭異又恐怖的地方。

    沈晏清往里走,光滑的地板隨著他的腳步,會發出沉悶的聲音。在黑暗的深處,他好像看見一簇光,這簇光在抖動,有個人影坐在這簇光的旁邊。不、不是一個人,一個、兩個、三個……這應該是好幾個人。他們聚在一起不知道正在做些什么。

    但他們的修為看上去應該并不是很高,沈晏清松了一口氣,他離得越近,借著那簇火光,他看見在這些人的側邊停著一個被紅布蓋著的巨大的東西。

    想到昆侖劍宗或許有人見過他的這張臉,沈晏清摸了摸,有些慶幸的發現自己還戴著面具。他輕咳了一聲:“這里是哪……”

    沈晏清話還沒說完,那幾個坐在光源邊上取暖的人齊齊地轉過來看向沈晏清。

    這實在是太暗了,沈晏清費了點勁,才看清他們的臉。

    他們的嘴巴上、下巴上共同地被蹭上了一大塊看不清顏色的污漬,就像是剛剛進食過什么沾滿醬汁的食物。

    沈晏清驚慌的發現——

    這些人、他們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

    “咕嚕咕嚕”

    是什么東西在滾來滾去?

    沈晏清定睛去看,這是一顆人頭。

    一顆同樣長著他的臉的猙獰痛苦的人頭。

    沈晏清遲疑地抬起頭,這次他看清這些人嘴上污漬的顏色了。

    ——那是血!是血!!!

    一個長得與沈晏清一模一樣的怪物勾著嘴角,譏諷地笑道:“又來一個。”!!!

    沈晏清被嚇得毛骨悚然、緊繃到極致地那根弦終于“怦”地一聲斷裂,面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場不會重復做的噩夢。

    這些到底是什么?

    這些人是妖怪還是從地獄里爬出來吃人的鬼魂?

    昆侖劍宗明明是名震天下的正道門派,為什么在這座偏僻的山林會有這樣詭異的生物?這些劍修都是干什么吃的,還是說他誤入了一處囚禁妖魔的牢籠?沈晏清的困惑得不到解答。

    驚鴻劍別在腰間,被他抽出,擋在胸前。

    倘若沒有經歷玉綏山的那次兇獸圍堵,他恐怕還沒有勇氣握著這把劍,只敢轉身逃跑。金丹的修為在他驚恐的意識下催發到了極致,他仍看不出面前的這些生物到底是什么。

    那些“人”起身,向著他走近,他們的影子被抖動的火光拉長。

    沈晏清想大聲的說,別過來,再過來我就殺了你們。

    但他所有的聲音都卡在喉嚨里,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利刃比他膽怯的意識更先一步的割破□□的防御。

    火光顫抖。

    這些影子因為沈晏清同樣顫抖的劍而變得支離破碎。

    “嘀嗒、嘀嗒、嘀嗒……”

    有傍晚穿堂的風,從狹隘的窗戶里一縷一縷、斷斷續續地吹進來,打著轉上升著離開這處壓抑的、窒息的宮殿。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時間,冰涼的風好像有一瞬間變得那樣溫熱、像火焰那樣滾燙,很快又變得冰涼。

    沈晏清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這些怪物都殺干凈,他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只是想逃跑離開昆侖劍宗,卻莫名其妙的來到這里,又莫名其妙的遇上這些怪物。他只有一個念頭“別怪我”。

    地上被堆著的火堆還沒有熄滅,沈晏清從火堆里隨便挑出一塊,作為火把點明著用。

    握著火把,沈晏清去照這些地上的尸體。

    他一愣,發現除了一開始站在最前面那個的那個人與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可后面的那些人長得又和他有著細微的區別了,不、不止是細微的區別,他們僅有一點點的相似。只是因為這里太暗什么也看不清而已。

    嘴上也沒有什么血水,那是油漆,紅色的漆,用來裝飾的漆。

    ——最開始那個咕嚕咕嚕滾出的人頭呢?

    沈晏清舉著火把跑回他原先站著的位置,在被尸體壓著的底部,被血水泡軟的紙人軟趴趴地臥在血水之中。

    這樣的紙人應該還有好幾個。

    沈晏清呆愣地站在原地。

    他已經站在了那個一開始他看不清的被紅布蓋著的巨大的東西前,沈晏清撩開這塊幕布,如他所料。

    幕布下是一個金籠,一個在最底下嵌了車輪的金籠子。

    這里就是他曾好奇過的四靈樓。

    這些人,這些還留著凡人記憶的人,這些只因為和他長得相似被困在昆侖劍宗的可憐人,他們正在因為一月的第一場大雪,在渡過他們的新年。

    現在他們死了。

    因為沈晏清。

    因為沈晏清的膽小、心虛、懦弱,和他本來不該具有的強大。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他的愚蠢。

    第045章 045

    沈晏清把火把隨手丟到地上, 因為地上的血,火把滾了幾圈很快的熄滅了。他走回火堆的邊上,隨便坐在一具尸體上。他用腳尖去撥弄火,讓它燒得更旺些。

    要做什么呢, 還能做什么呢?

    他殺人了。

    沈晏清的心跳得很快, 和剛才那種害怕的心跳, 這是另一種心情。

    后悔、內疚、還有些許的恐懼。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沈晏清習慣性的想要摸摸自己的額頭, 或者掐自己一把, 來確定是不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但當他的手摸上額頭, 他先摸到的是自己臉上的面具。

    這太可笑了。

    沈晏清摘下面具放入懷里,突然地笑起來。他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帶著喑啞的笑聲回響。

    他的雙手擰住面具,負罪感讓他想要摧毀點什么。最后沈晏清淚流滿面地將這個面具撕碎, 丟進火堆里。

    情緒在兩種極端中搖擺回旋, 也正如同在這座空曠的高樓里穿堂而過然后回旋上升的風。

    這不能怪他的, 這怎么能怪他。

    這不怪他。

    想到最后,沈晏清終于安慰好了自己,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堅定下來。

    沈晏清重新站起身,看著那團還在燃燒的火堆,他沒有很多時間在這里停留。

    大明峰的建平真人見他久久不來, 或許會找回到問心峰, 江萱也會很快知道他失蹤的事情,在昆侖劍宗搜尋他的蹤跡。

    沈晏清在放火燒樓毀尸滅跡和滅火現在逃跑的兩個選擇中猶豫了片刻, 權衡利弊后,他讓這里的火堆繼續燃燒, 轉身就走。

    他來時是從這座宮殿似的高樓的中央御劍飛行進來的,走時沈晏清低著頭準備從正門離開。

    沈晏清想要走出這里看看這里究竟是哪兒,好確定一下方位,讓他知道自己該往哪逃跑。可惜天色已黑,濃稠如墨的夜色將一切都掩蓋的嚴嚴實實。

    在四靈樓的另一側,幾個拎著食盒的雜役才從山腳下上來。

    他們走得很累,沒走幾步就要歇會兒喘口氣,這些個雜役的工作就是站在四靈樓外將食盒放在側門上的小窗上,將這些食物遞送給被暫時困居在樓里的美人們。

    見已經遠遠的望見了四靈樓被灰色煙云掩蓋的高聳尖頂,知道還有幾步路就能走到,一路緘默的幾個雜役在寂然過后,不知道是誰先開的口,也忍不住交涉談天起來。

    他們知道住在那座高樓里的人,隔著高高的樓墻,取走食盒的人,該有著旁人甚至難以看上一眼、活色生香的美貌。

    ——也知道這些美人是昆侖劍宗豢養起來送給凌霄真人的禁臠,沒有他的釋令,這里的人決不能離開四靈樓一步。

    于是,當有一個人看到那條本不該有人走下來的小道上,出現了一個穿著黛藍云紋錦衣的青年男子從山上疾馳地跑下來時,這個雜役下意識地叫著了這個陌生的男子:“你是誰!”

    能上四靈樓的路只有現在這一條,這人是怎么上去的?

    另外幾個還在歇息,打算等會一口氣爬到山頂的雜役也紛紛愣住,抬頭去看這人。

    看見這個身穿黛藍云紋錦衣的青年男子的臉,他同樣側過臉緩緩的看過來,一雙微翹、圓而濃黑的眼睛透著冰涼的冷意,玉瓷般白凈的臉上露出些許困惑。

    他就站在原地,似乎在思量什么。

    這些雜役離他太遠,看不到他臉上的戒備,只看到他比月色還要皎潔。

    這些人朝沈晏清走近。

    率先叫住他的雜役,越是向他靠近,就越是緊張。像是眼前有一層又一層朦朧的霧攏住了他的眼睛,讓他如墜云端、如在夢中,連說話也結巴起來。

    他顫聲問:“你、你是誰?是不是、是四靈樓里逃、逃出來的?”

    沈晏清在短短的幾個剎那,就已經想明白了。

    他的腳尖轉向這群穿著灰色劍服的雜役,說話的聲音像是隔著虛無縹緲的煙云霧氣,他很平靜:“你們要上山去。”

    這些人尚且處在茫然不知的狀態下,甚至還在為沈晏清如山澗蘭花般的美貌而驚嘆的時候,一道銀光在他們的面前乍現。

    “噗通”地連聲兩下,幾顆人頭落地。

    沈晏清想得很簡單,這些人既然要上山去,那就會知道四靈樓的人都被他誤殺了。

    這可不行。

    收起劍的沈晏清深深地凝望了地上的幾具尸體一眼。

    第一次是誤殺,第二次就不是了。

    但這是一步錯步步錯的必然結果,他無法選擇,無路可退。

    第046章 046

    殺人的報應很快就來了。

    沈晏清下了山, 還未走出百米。因為寒冷的緣故,天上下起了棉絮般一縷一縷大片的大雪花。

    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的預感向來很準確。

    沈晏清在心底算過時間,他被困在這方天地里有段時間了。

    說得更準確些, 在他被上山以前、在他殺了那些人之前, 他就已經被困在這里。

    這是沈晏清第五次重復的看到這兩道被山林灌木掩蓋的岔路。

    要知道他下山時已經換了路, 本不該再路過這里的, 可他再次來到了這個岔路。

    在第四次再度經過這里時, 沈晏清顧不得被人發現他來過這里的痕跡, 他在路口的矮灌木上折下一枝樹枝。

    當時沈晏清捏著這根樹枝, 立刻掉頭走向另一個方向。

    而現在,沈晏清借著雪光月色,將這根捏著手里的樹枝放在那根被折掉一半的灌木上,完全吻合地對上了, 這就是被他折下樹枝的那棵樹。

    兜兜轉轉, 他從未離開過這里。

    沈晏清的神情變得極其肅穆, 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自己殺了人,已被昆侖劍宗的修士察覺, 設下了結界陣法,正在設局要殺他。

    但這沒有理由也說不通,一是他的修為在昆侖劍宗里也算不上高,想抓他還不需要如此費勁, 二是沈晏清猜測在他還沒殺人以前, 他就已經被困在了這里。

    倘若不是刻意針對著他而來,也不會是因為他殺了人的緣故。

    雪下得越來越大, 沈晏清越想越不對勁。

    除了上山,他沒有走出第二條路的可能, 也就意味著是這個困住他的人想要他上山。

    沈晏清想通以后,返回往山上走。

    行走路過半途,那些雜役的尸體已經被大雪掩埋了一半,暗紅的血映在雪上宛若點點紅梅。

    到了山巔的位置,再度站在四靈樓前,沈晏清更覺得撲面而來的壓抑。

    這棟樓是那樣的高大宏偉,可墻上開得窗戶卻又狹小無比,這些窗子宛若漆黑夜晚中無數雙的眼睛。

    如果從墻上密密麻麻的窗口涌入的風足夠得多,做成環形的院子中間由于格局的緣故,這些風會在院中盤旋成一股旋轉上升宛若狂龍的風波,足以將這座高樓徹底得摧毀。

    在這樣時風時雨的山巔,建立一座這樣模樣的高樓,顯然是不適宜的。

    沈晏清撞開被風吹得關上的大門,他的眼睛已經很適應黑暗了,即使不需要亮光,也能看到壘在地上的尸體,一具、兩具、三具……數到第七具尸體時,沈晏清頓住,這里已經不是一開始的四靈樓了。

    他殺的人沒有那么多。

    沈晏清抬起頭,不知道是哪里來的火光,“呲”地一聲,火光爆開的聲音,那堆本該已經因為寒冷燒干了木柴就自動熄滅的火堆,重新亮起。

    影子搖晃,火光同樣搖曳。

    是似曾相識的一幕。

    在火堆的一旁,坐著個人。

    他低著頭,似在喃喃的低語什么聽不清的話語。

    沈晏清提著劍小心翼翼的向他走近,才聽見這人正低聲如獸吼般呢喃著:“殺,不殺,殺,不殺……”

    當沈晏清想要后退的時候,已經遲了。

    這人已經緩緩的轉過頭,看向了他。

    在視線相對的瞬間,沈晏清看到了一雙混濁的眼珠子,血絲布滿這人的眼白。暗紅色的肉與黏糊糊的血跡覆蓋了他的渾身,分辨不出面目與來歷,就像是從刀山火海里爬上來的厲鬼,這幾乎已經不是人了,更像是一個被剝了皮的怪物。

    這還是個瘋到神志不清的瘋子。

    他嘴里的自言自語也停在了“殺”字,聲音驟然變得嘹亮高亢起來:“殺!”

    瘋子的雙手撲進火堆中,抽出火堆底下的一把斷刃。

    修仙界的身法難以捉摸,他以鬼魅般的身法沖著沈晏清撲來,沈晏清翻手擋下他的攻擊,已經心中有數,他走不出這個岔路的緣由該是這個瘋子的緣故,但他看不破這瘋子的修為,于是猜測瘋子的修為要比他高。

    四靈樓的格局與鑄造都如此離奇,想來也是為了這個瘋子的緣故。

    它的本身便是一座四靈陰陽陣,沈晏清殺了人,便是破了陰陽平衡的道法,于是這個瘋子被放了出來。

    只是為什么是他,那些雜役日常出入為四靈樓里住著的人送食物,四靈樓內本身就有人存在,為什么是他,為什么偏偏挑他。

    瘋子的斷刃速度越來越快,沈晏清躲避格擋得吃力起來,這到底不是野狼兇獸和那些修為比他低的人好對付。他被這瘋子出招的速度壓得透不過氣,知道與瘋子說話是沒有道理的,也不敢轉身將脆弱的后背讓這瘋子攻擊,卻見到這瘋子突然停下。

    他像是仔細地看清了沈晏清的臉,驚喜的說:“你竟還活著?”

    仿佛那個刻意設陣困住沈晏清不讓他走出這里的人不是他一樣。

    沈晏清有些困惑,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隨即,這瘋子癲狂地笑起來:“好!好啊!你沒死可就太好了!你不死,他就要死嘍!!!”

    笑過后,瘋子似乎恢復了些神志,他嗓音沙啞:“今夕何年?”

    沈晏清警惕地看著他:“永平二十八年。”

    瘋子一愣:“已經過去那么久了嗎,我躲在這里已經有幾百年了嗎?”

    他手里的斷刃緩緩放下,他茫然的環顧四周:“這是哪兒,是昆侖山嗎,外頭還下雪嗎?”

    “不是昆侖山,這里是太華山。”沈晏清回答道。

    這瘋子來歷詭異,又是在這昆侖劍宗內,恐怕這事不簡單。昆侖劍宗雖是正道門派,但私底下的齷齪事恐怕也不會少。沈晏清無心摻和這些破事,但這瘋子不讓他走,他也是沒辦法,才不得不和這瘋子搭話。

    瘋子又問沈晏清:“你是哪一派的弟子,是掌門叫你來這找我的嗎,他是不是相信我的話了?我能出去了嗎?”

    見這瘋子似乎能說上話,沈晏清試探著問道:“前輩為何要躲在這?”

    這個問題不知道哪兒觸及到了瘋子的禁忌,他猛地看向沈晏清,那雙混濁的眼睛迅速赤紅起來,他眼中流露出肉眼可見的驚恐。

    瘋子沖沈晏清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沈晏清雖有些遲疑,但還是向前挪動了兩步,這瘋子湊到沈晏清的耳邊,他身上有一股濃郁的腐臭血腥味,他屏住呼吸,這瘋子卻在耳邊驚聲尖叫起來:“——因為昆侖山里有妖怪!!!”

    地上的火堆猝然爆出一陣火光,他手中的斷刃變長化成一道完整的長劍,狠狠地往下壓,一劍斬進沈晏清左側的臂膀:“妖怪,有妖怪!師妹、師弟,死了,都死了!!!”

    這瘋子根本沒法交流。

    頓時沈晏清左臂鮮血如注,他不敢游神,只能趁著這個機會,用自己右手握著的驚鴻劍狠狠地沖這瘋子砍去。

    這瘋子并不躲閃,直挺挺地受下了沈晏清的這一劍,半個身子都被折腰砍斷,他松開手倒在地上,可他的上半身還在哈哈大笑。

    這并不是真實還活著的人,這是一道嗔念,一個惡鬼的嗔念。

    茍延殘喘的一道嗔念。

    從這瘋子的瘋言瘋語里,并不難推測出,他應該是生前就這副模樣的被關進了四靈樓里。只是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沈晏清深覺自己莫名倒了大霉,冤枉的被卷進昆侖劍宗的破事里。

    遲來的巨痛讓他眼前一片花白,他跪倒在地上,拔掉肩膀上的斷刃,那道惡鬼的嗔念已經消散,留一張輕飄飄的紙飄在空中,然后落在地上。

    沈晏清左側肩膀上的血流不止,在地上流出一個小血泊,那張紙的一角就這樣落在這個血泊里,暈開的血跡將這張紙上的部分字跡染得模糊。

    他沒有這個功夫待著看這張紙上的東西,知道自己該趁早離開四靈樓。

    沈晏清因為這個惡靈的緣故,在四靈樓里耽誤了不少時間,恐怕江萱已經開始找他了。

    若是殺了人的事情再披露出來,恐怕是真的會沒命。

    沈晏清將這張紙拾起,胡亂塞進懷里,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他越往外走,意識就越是模糊到了極點,最后走出四靈樓時已經失去了力氣倒在地上。他還想往外爬一點,最好是滾進什么草堆里,好讓那些來收拾殘局的人,不要那么快的發現他。

    可惜他的那點力氣只是讓他翻了個身,仰躺在地上。

    大雪覆蓋了他的身體,他呼吸的速度越來越慢,心跳得越來越慢。

    沈晏清覺得自己好像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幻覺。

    雪。

    沈晏清睜著眼睛,看從天空飄落下來的茫茫大雪。在瀕死的幻覺中,漫天的雪與皎潔的月色糅雜在一起,叫人幾乎分不開天地的界限,依稀只能見到在矮矮的天幕下,是一輪泛著銀亮光澤的月亮。

    在凜冽呼嘯的風聲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此起彼伏的嚎叫。

    沈晏清仰起頭,徹骨的寒冷順著他被雪浸濕的衣衫往里鉆。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飄散落下的雪花突然一窒。接著是一道亮徹天地的光,從遠處飛來的一道劍光。

    高樓也好、大雪也罷,灰蒙蒙的黑夜,冰冷的月光,都在這浩然的劍影中付之一炬。

    這是一位從遠方踏月而來的劍客,他手上拿著什么,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被凍得即將瀕死的沈晏清,只是進了四靈樓。

    片刻后,他又走了出來。

    這是誰?

    沈晏清歪著頭倒在即將全然淹沒他的雪堆中,迷迷瞪瞪地瞇著眼睛瞧這位劍修的背影。

    可他實在沒什么力氣了,只能看見劍客素白道袍衣角的血和他腳上那雙煙墨色的靴子。這人沒有發現他,要走了。

    一片碩大的雪花蓋在沈晏清纖長的眼睫上,蓋住了他視線的最后一線光亮,沈晏清閉上眼。

    好冷。

    冷到沈晏清覺得比起直接被凍死,他寧愿被人發現然后關押起來等著秋后問斬,這樣至少還能再多活幾天。

    在求生的本能下,沈晏清掙扎著嗚咽了一聲,像極了一只在傾盆大雨后被凍到僵硬的幼崽垂死時的哭叫。可什么也沒發生。

    就在沈晏清的意識即將混沌地陷入黑暗前,他恍然覺得自己身上好似一輕,正當沈晏清以為這是靈魂出竅的錯覺,溫熱的指腹撫去沈晏清臉上的積雪。

    沈晏清吃力地掙開眼睛。

    那名劍修去而折返,正半跪在地上看他。

    劍修握住沈晏清的手,摟抱著他,與他一同陷在雪堆里。他們的視線久久地交纏在一起,靠得也越來越近,鼻尖相碰。

    沈晏清的目光迷離,看見這名劍修右側的眼尾下,長著一顆很小、棕紅色的痣。李煦的眼睛下面也有一顆小痣的,是李煦嗎?

    是李煦的話就好了,沈晏清乖乖的張開嘴,任由他的呼吸被人隨心所欲的掌握著。

    漫天的大雪還在繼續下。

    像是清亮通明的月色,輕輕地落在劍修的肩上,覆蓋在沈晏清的頭發絲上。

    幾十步外,附在江萱身上來找失蹤沈晏清的謝璟聽見了落雪的聲音,那絨毛似的雪似乎落在他的心上,他如遭雷劈般地止住腳步,那片茫茫的雪后有什么呢?

    謝璟不敢去想。

    他的腳步從未如此沉重過,就好像不是他自己想要停住,而是別的什么、是地上的雪黏住了他的腳,讓他一步也抬不起來,一點兒距離都走不動。

    明明、明明他已經這么近了,凌霄為什么不停,凌霄為什么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還是凌霄已經知道了他在附近,卻不想停?

    第047章 047

    無論是哪個原因, 全都無所謂了。

    沈晏清肩膀上的肩上被冰雪凍住,已經不那么疼了,他被冷得蜷縮在凌霄真人的懷里,臉頰上浮起一層薄紅, 無意識地迫切想要與凌霄靠得更近些。

    他幻想這是李煦, 讓他有一種安全感。

    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 沈晏清還是十幾歲的年紀, 他在半夜下過大雪的宮殿里玩雪, 看這些雪花在他掌心里化成水, 把他的手凍得紅通通的。

    是李煦一臉慍怒的帶著灌了熱水的湯婆子, 撐著傘來找他來了。沈晏清心滿意足的昏睡去。

    謝璟總算是挪動他的腳步往前走了,凌霄正跪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謝璟尋覓的沈晏清正靠在凌霄的身上。

    謝璟面無表情:“他不是沈晏清,我想你應該知道的。”

    說出這句, 就連他自己也驚訝了一番, 因為這不是他最初的打算。

    原先的計劃被打破, 現在他想把這只小鳥帶回去。

    凌霄不做答,他站起身, 沈晏清栽倒在雪地中。

    交鋒已經開始了。

    只一瞬便分出了勝負,江萱腰間掛著的令牌碎裂開來,她的意識瞬間蘇醒,整個人跪倒在雪地里, 茫然地睜開眼。

    這幾日, 連一面都沒見上的凌霄真人就在她眼前,他站著, 因為俯視的角度瞧不清他的神色:“你要找的那人在四靈樓內,恐怕已經死了。”

    還來不及說些什么, 這位劍尊已經如霧般消失在了她的視野里。

    與此同時,隔著千里的玄都中,謝璟的意識回籠。距離太遙遠,太華山脈也并非他的主場,再加上江萱不過筑基的修為,會輸給凌霄很正常。

    他此刻正在思索另一件事。

    凌霄真人一早就察覺到謝璟站在哪兒了,他故意的。

    他故意的。

    這個想法躥入謝璟的腦海,看到凌霄真人并未露出錯愕的神情時,他就知道凌霄真人是故意的了。

    謝璟睜開眼。

    角樓上的窗戶開著,正是夜深,玄都四季如春,醉人的晚風里有桃花并不濃郁的沁香。

    看到凌霄真人環抱著沈晏清,看到凌霄真人與沈晏清親吻,甚至、甚至是……他該覺得高興的才對,這是他的計劃,這是他送給凌霄畫像的原因。

    他本來該覺得高興的才對!

    可是、謝璟猶豫了。

    就在剛剛,他下意識的想要將沈晏清帶回玄都。

    大雪覆蓋了全部的痕跡,看不到的東西卻仍能想象。

    那些簌簌的、落雪的聲音,宛若無數細小的刀正在用一種刺痛的觸感殘忍地抓撓謝璟的骨頭,這遠比真實見到的更讓人煎熬痛苦。

    謝璟合上眼,就好像自己已經鼓起勇氣,繞過去,看見了雪地的另一面。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他沒有看到的東西。

    凌霄真人一手按著沈晏清的后腦勺,另一手持著他的腰,細碎的吻一路向下親至他的后頸。謝璟仿佛看著沈晏清臉色越發因為害羞而透出嬌嫩的粉紅,他閉上眼,手也逐漸從抗拒變成小心翼翼地拽住男子的前襟。

    謝璟是那個多出來的人。

    即使在幻想中,他依舊呆愣地站在原地,格格不入的站在他們的另一側,看著這對宛若戀人般的兩人纏綿。他也一同剛才,幾乎是啞聲地在心底吶喊,快停下來。

    與現實不一樣的事情再度發生了。

    最先發現謝璟的并不是凌霄,而是沈晏清。

    那個由謝璟幻想出來的沈晏清突然的睜開眼,對上正緊緊盯著他的謝璟,他們對視著。沈晏清突然的笑了,他的笑容不見以往的拘謹與清麗,而是說不出的誘人。

    像是赤|裸|裸的勾引。

    因為這個笑,忽然間,他們的距離忽遠忽近,一下子仿若近在咫尺,又一下子地拉開了很遙遠的距離。

    距離也好、時間也好,那個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凌霄真人也好,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本該消失的東西。

    最好只留下他和沈宴清就好。

    只要留下他們兩人就好。

    這是謝璟的幻想,所有的一切自然如他所愿。

    于是那些煩人的、惱人的東西,又瞬間消失了。

    于是、一切只留下了他與沈晏清兩人,除了他們兩人外,別的什么也沒有了。

    沈晏清閉著眼睛,臉上有笑,他微微的張開著嘴,像是等待著謝璟去做些什么。

    謝璟難得有些歡喜,他與沈晏清靠得很近,好似貼在一起。可就在他即將吻上去的時候,謝璟又頓住了。

    他想,這不對。

    這不是“沈晏清”。

    周圍的所有一瞬間開始閃爍起耀眼的奇光,它忽暗忽明,預警著這都是虛假的幻想。

    這是騙人的陷阱、裹著蜜糖的毒藥。

    謝璟睜開眼,他從這個幻想中抽身。

    抬起頭,他看到“沈晏清”坐在他的桌上,他像是從水里濕漉漉爬出來的妖精。

    因為天氣轉冷的緣故,他被凍得嘴唇發白,眼睛卻依舊清澈明亮,他看著謝璟,嘴唇一張一合,沒有發出一點的聲音,可謝璟知道他在說什么。

    “沈晏清”說:“你愛我。”

    謝璟的臉上不見一絲笑容,冰冷得可怕:“我沒有。”

    “沈晏清”就不再反駁嘴硬的謝璟了,他沒有穿鞋子,就這樣坐在桌上,晃蕩自己光|裸的腳。光潔的小腿比藕節要更白皙,比玉石更細膩,腳趾和幾處關節的肌膚是透亮的粉色。

    身上的水就這樣順著他緊繃著的腳趾,滴滴答答地濺落在地面上。他好像在夏天最炎熱的午后,在一片蔚藍的湖泊中嬉戲。

    “沈晏清”低著頭,仿佛在唱歌似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謝璟說:“別唱了。”

    “沈晏清”才不理會他,他知道謝璟拿他沒辦法的。

    謝璟額角暴起青筋:“我讓你別唱了!”

    “沈晏清”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有些得意謝璟被他惹得生氣,他冰涼而蒼白的手指撫摸上謝璟的臉頰,輕輕地問:“我是誰,你愛的是誰?”

    謝璟避開他的視線:“你是畫中人。”

    “沈晏清”笑起來,他捧著臉,眉目舒展,說出了謝璟心底的秘密:“我不是。”

    “畫中人勾引你,但你不愛他,你愛我。”

    “沈晏清”笑著揚起下巴,臉上是謝璟十分熟悉的神情,那只自作聰明的小妖怪總會這樣搖頭晃腦的說話:“我知道的,你見我的第一面,就愛上我了——

    我穿著云白色的錦袍跪在地上,抬眼瞧你,那時候你的心跳了,對不對?”

    他趴到謝璟的胸口:“就像現在,你的心跳得好快。”

    “沈晏清”抬眼看他,哂笑著:“還說你不愛我。”

    “我沒有!”謝璟否認著,他的心底有個聲音正在聲嘶力竭的嘶吼:我沒有!

    ——他怎么會愛上這張臉、這個人!

    “沈晏清”喟嘆道:“為什么你總要否認呢?”

    “你這個人總是這樣,將所有的欲|望克制又克制。

    牡丹是為我畫的,你不承認;百花宴是你為我來的,你不承認;我換衣服那日你偷看了,你又說你沒有;立雪樓那天我躲在花壇里,你其實很早、很早就想親我了,可是你不敢,你不敢承認自己的欲|望,又從來都羞于表達自己的愛意,所以你騙我——好在我是真的好騙,所以我都信了。

    可是啊謝璟,但愛是克制不了的,你明白嗎?

    你其實早就知道你愛我了,明明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可你始終不敢承認,于是最后一步步地淪落到現在這樣可悲可笑的局面。”

    “沈晏清”的額頭抵在謝璟的額頭上,他們的鼻尖貼在一塊兒,久久地對視著:“你知道我到底是誰嗎?”

    謝璟答不上來,他只能強裝著鎮定的閉上眼睛。

    這個源于他內心而生的“沈晏清”也不會知道答案。

    被謝璟送去昆侖劍宗的“硯青”本不叫“硯青”這個名字,他本該有自己真正的名字,這只小妖怪并不是生來就要做沈晏清的替身的,謝璟沒有問過他的來歷,甚至還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字。

    就像是一陣從很遠的地方吹來的風,他伸手一撈,什么也沒抓到,這陣風便這樣的離開了。

    這便是一向以來,謝璟總是回避的關鍵。

    謝璟睜開眼,他的面前空無一物。

    他仍舊是之前的神態,不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還是什么都沒想。

    江萱求救似的找他來找失蹤的沈晏清以前,謝璟正在作畫。這是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在被廢了修為趕出太華山以后,才留下的習慣。

    一開始是因為強烈的恨,可到了后來,就不僅僅只是因為恨了。

    與他而言,也就成了修行潛心的一部分。

    可如今,他好像愛上了一個人,但因為他那張與沈晏清一模一樣的臉,謝璟覺得自己不應該愛他。

    那張一模一樣的臉,他怎么能恨一個人,又同時愛著他呢?

    玄都正對著一片桃園,滿山種著桃花,若是有一陣狂風襲來,滿山桃花也會隨風搖曳。那是人間少有的盛景,也是從前謝璟筆下的常客,可現在卻讓謝璟覺得焦躁難忍。

    謝璟識海翻涌,翻天覆地間,他的心頭生出了一簇魔氣。墮魔便墮魔吧,他一點兒也不去理會,只是在靜靜的想。

    從窗戶上吹進來的風,吹得桌上被鎮紙壓著的宣紙一陣抖動。那張畫紙招搖的一邊鼓起,又重新躺回桌上。

    紙上畫著一幅畫。

    謝璟已經畫完了。

    墨跡早已干透的宣紙上畫著一個人,那是漆黑深夜里一片長滿了荷花荷葉的湖泊。

    畫中美人赤|裸著光潔的背脊,深入了盛夏幽暗的蓮花池中。

    棲夜湖的荷花自百花宴那天后,從此常開不謝。

    這便是謝璟的心魔。

    他如今驟然生出的、難以匹敵的心魔。

    因為心魔的緣故,這是謝璟第無數次的想,他在關于荷花、關于沈晏清的無數次夢境中懷疑自己,他已經分不清夢與現實了。

    沈晏清當時的一推到底有沒有將他推回到池水中?

    若是有,他為什么不拉著沈晏清一起墜進這場溫柔的夢境中。

    可若是沒有,他為何會這樣獨自沉溺在初夏綺麗的池水中久久醒不過來。

    一夜過去。

    天要亮了。

    第048章 048

    沈晏清一會兒覺得自己很冷, 一會兒他又會覺得自己很熱。

    他在一片漆黑的漩渦中行走,被他殺死幾個四靈樓人的尸體在地上、還有雪地里被他害死的幾個雜役,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在他的面前閃過。

    最后停留在了四靈樓最后出現的那個瘋子的臉上。

    那個瘋子擰著眉,露出一個陰森猙獰的笑容。

    沈晏清想要后退, 但實際上的他大膽無比, 還敢提起劍一陣亂砍。瘋子的尸體像兩節被砍斷的木頭, 重重地落在地上, 好像有什么東西濺在了沈晏清的衣服上。

    可他伸手一摸, 衣服是干的。

    在光影的變換中, 沈晏清意識到這只是自己在做夢。

    太好了。

    沈晏清舒了一口氣, 他攤坐回地上,地上卻不止為何多了很多雪。沈晏清往后一坐,就整個人栽進了雪堆中。

    ——就像是真的一樣。

    這個念頭才冒出來的時候,頭頂傳來了一個慍怒的聲音:“今早戲耍太傅說你身體抱恙, 又騙太醫繞路去長壽宮, 你就是為了來這里玩?”

    沈晏清抬起頭, 李煦站在離他不遠處的地方。

    李煦撐著傘,穿著一身鴉青色的錦衣, 簌簌的雪在他的傘上積了薄薄的一層,李煦平靜的看著他,沈晏清覺得他的眼神比這場大雪里裹著的北風還要冷冽。

    他可真絕情。

    沈晏清想。

    他有些著迷的看著那張記憶中清俊完美的臉,沈晏清以為自己過去那么久、沒有見到李煦那么漫長的時間, 他會不記得李煦的長相, 甚至是將他與和他長得極度相似的明鴻君混淆。

    可是當他的記憶浮現,沈晏清看到在他記憶中鮮活的李煦時, 他就會知道他不會弄混,因為他們是如此的不同。

    再麻痹自己一百次、一萬次, 也不可能。

    沈晏清不說話,李煦也與他靜靜的凝望,兩人在雪地中對峙。

    過了會,沈晏清先撇開頭,露出一副不想和李煦說話的樣子。

    最后還是李煦忍不住,他皺起眉,伸手要把沈晏清從雪堆里拉起來:“你真想讓太醫來看你?”

    沈晏清不要他拉,自己站了起來。

    李煦帶了黑狐裘,毛質柔軟,厚厚的一層,他想要給沈晏清穿上。

    可沈晏清就是偏不穿,他掙開李煦,卻也不和李煦說話,抖掉身上的雪,揚著下巴就要往另一個方向走。

    但他也不是真的不想李煦和他不說話,沈晏清在心底默念,一、二、三,數到第三下,他果然又聽到了李煦的聲音。

    李煦說:“對不起。”

    李煦說:“我不去修仙了,我留下陪你。”

    沈晏清臉上繃著的表情都維持不住了,要是有尾巴,他的尾巴都已經翹到了天上去。

    他想鎮定地走掉,假裝自己一點都不關心這件事,最好假裝他這幾天都不理李煦不是為了這件事。

    可是天真又好騙的沈晏清哪里忍得住這樣的高興。

    他才走出去兩步路,就已經壓不住臉上的笑了,沈晏清滿臉想笑又想不讓自己笑的別扭,他回頭:“真的?”

    李煦答應他:“真的。”

    沈晏清是信的,他覺得李煦不會騙他。

    可沈晏清還是重復的又問了一遍:“真的,你不會騙我吧?”

    李煦很無奈的說:“真的,我不騙你。”

    沈晏清搖頭晃腦的擺上譜:“你和我說這個干嘛,我又不關心這些。”

    “好。”李煦說:“可你要過來把衣服穿上。”

    沈晏清哼了一聲,先是慢慢的走過去的,可是就差兩步的時候,他猛地往前一撲,隔著黑色的狐裘,將李煦撲倒在雪地中。

    李煦倒在地上,他怕沈晏清磕到哪里,連傘都丟在了地上。隔著那層狐裘,李煦能感受到自己的懷里,沈晏清似乎是在他的懷里蹭了一下。

    在李煦用手肘撐著起來以前,沈晏清這個沒什么良心的小壞蛋已經快速的爬起來了。

    沈晏清抓著那張狐裘,將黑色的狐裘抓著兩端披在后背,他在雪地里跑得很快,展開的狐裘獵獵生風,就像一只小鳥振翅的聲音。

    甚至,沈晏清在逃跑之前還不忘沖李煦丟下一句:“你活該,我今天不理你,明天也不理你。你自己著急去吧。”

    第049章 049

    沈晏清先是奔跑著的, 他的鞋子踩在雪地里,會有嘎吱嘎吱般清脆的聲響。他跑著繞過御花園曲折的小路,見到不遠處他寢宮翹起的屋檐,沈晏清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李煦沒有追上來。

    沈晏清又要生氣了, 他氣惱地踹了一腳被掃好的雪堆, 把手里抓著的狐裘就這樣丟到地上。

    他不要了。

    沈晏清帶著自己衣服外兜里滿兜的雪, 往寢宮走。

    雪已經停了, 那些沾在他發絲、臉上的雪融化后, 順著他的臉往下滴, 衣服兜里的雪也開始融化。

    幾個太監看到沈晏清, 慌忙地迎上來:“小王爺啊,你去哪兒了啊?”

    他們看到沈晏清濕漉漉的頭發,和因為雪融化沾滿水跡的外袍,臉色都變了, 吩咐人去拿東西來:“快去拿湯婆子和干凈的毛巾外衣來!”

    這些人忙前忙后地給沈晏清換外衫, 擦頭發, 沈晏清就抱著自己的湯婆子,窩在軟椅上看擺在桌上的書。

    看著看著, 沈晏清又出神的在想,李煦為什么不來找他。

    明明他們都在御花園里見過面了,李煦又去做什么?

    沈晏清想,若是當時李煦追上來再好好的道歉認個錯, 他是說不準會原諒他的。

    可李煦就這樣像看傻子一樣的, 看他在御花園里跑來跑去,顯得沈晏清很沒有面子, 就算李煦說對不起和他道歉,他也不要原諒李煦了。

    外面的天黑了, 幾個宮女進書房給沈晏清的房間里放進碳盆,又替他點上油燈。

    等到人都退得差不多了,沈晏清又看了一會兒的書冊子,月上枝頭,他打著哈欠準備去睡覺的時候。

    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

    沈晏清問:“誰?”

    屋外的人不說話,沈晏清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沈晏清覺得這種時候該有個下人替他說話的,這樣才能凸現出他的生氣,可是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這事就不能再叫旁人轉達了。

    走到門邊,隔著紙窗,沈晏清說:“你有事就在外面等著吧,我不讓你進來。”

    門外的人果然是李煦,他頓了頓。

    雖說不明白沈晏清又在生什么氣,但這對沈晏清來說是和吃飯喝水一樣家常便飯般的常事,李煦從不奇怪沈晏清為什么又生氣了。

    李煦平靜的就像是今天下午的時候,沒遇到把他推進雪堆里任性的沈晏清,他說:“太傅說所有人里你的功課做得最不好,叫我拿了你的作業來找你,要你改對了為止,明天再去學堂。”

    還真是有事才來找他的,還是這種壞事。

    通常太傅會半夜叫李煦來找他,必定是批閱后覺得沈晏清的作業做得糟糕透頂,到時候少不了要讓他將課本罰抄個幾十遍。要是沈晏清耍性子不聽話,這老頭還會去找皇帝太后告狀。

    沈晏清有些慌了,急忙轉身就想往床上鉆:“可我要睡了。”

    李煦趁他轉身往里走的時候,推開門,一把就拽住了沈晏清的衣領。把手里拿著的書冊子放在沈晏清的面前晃了晃,那練習冊上明晃晃就寫著沈晏清的名字。

    沈晏清已經把自己一個時辰前才發誓過不要理李煦的事情忘記了,他有些拘謹的回頭,眨巴著眼睛看著李煦。

    每次想撒嬌賣乖時,沈晏清就總是這副姿態,他還以為自己挺不卑不屈:“我能不能不改了。”

    沈晏清試圖讓李煦幫他一起作假:“你、你就和先生說,你來得太遲,我已經睡了吧。”

    李煦說:“不行。”

    他松開抓著沈晏清的手,往書桌的位置走去:“太后要我看著你讀書,你要是學得不好,我也不能和她交代。”

    這就是隨著年歲的一點點增大,有時小惡霸沈晏清還得聽李煦的話的原因。

    李煦站在剛才沈晏清坐過位置的邊上,不過他身量向來挺直,像一柄銳利的劍,氣質卻是溫潤如水般的。

    他將沈晏清的書本放在桌上,又研磨起墨。

    沈晏清不服得很,腳尖轉了個方向,還想躲到床上去。

    李煦也不催促他,桌上的燈點著,他就靜靜的把墨磨好,等著沈晏清過來。

    這種心理上的博弈也是時常會發生的事情,就像是沈晏清了解李煦一樣,李煦也同樣了解沈晏清的全部。

    幾息后,坐在床邊上發夠脾氣的沈晏清就乖乖的過來了。

    沈晏清揣著手,坐回位置上,仰著頭問李煦:“你能不能幫我寫一些?”

    李煦搖頭,淡淡的說:“太傅會認出來的。”

    沈晏清在心里怒罵李煦鐵石心腸,認命的開始罰抄。

    他的字寫得大些,寫著也就更累。李煦就站在沈晏清桌子另一側的邊上一直陪著他,偶爾給油燈里添些油。偶爾沈晏清寫了幾個錯別字,還要他專心點抄書。

    已是深夜,皎潔的明月高懸半空。

    花園里堆積著厚厚一層的雪,可屋子里還是暖暖的。月光從沈晏清身后的窗戶里照進來,油燈里橘黃色的火光遠沒有這月色清澈明亮。

    沈晏清寫著寫著,他不經意地瞧見了被燈映在墻上的影子。

    他在寫字,李煦也坐著,兩個人明明沒有一點兒的接觸,可墻上的影子卻纏綿的、幾乎要靠在一起,就像李煦想要去在親吻他的額頭、或是他的嘴唇。

    沈晏清只看了一眼就觸電般的收回了視線,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好端端地要作這副做賊心虛的姿態,緊張地低著頭,繼續抄書上的句子。

    片刻后,他又忍不住偷偷去瞥墻上糾纏在一塊兒的影子。

    桌邊的炭盆被燒得爆裂著發出細微的聲響,沈晏清的余光順著燭火的光影瞥見李煦的側臉,窗外的雪被風呼啦啦地吹著,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李煦好像也沒有那么的可惡。在這個暖洋洋的夜晚,這里一切都顯得很美好。

    于是,沈晏清在心中悄悄的許愿,要是時光能長長久久的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第050章 050

    抄書抄到半夜, 沈晏清還是忍不住,眼睛一閉,低著腦袋趴在桌上就這樣睡去。一開始他還是清醒著的,就想著要試探一下李煦的底線, 可是他實在太困, 閉上眼睛, 就這樣昏昏沉沉的睡去。

    沒開的窗戶好像飄進來一片冰涼的雪。

    它悄然地融化在沈晏清薄薄的眼皮上, 被風一吹就消失了。

    沈晏清想睜眼的, 可他睡著了, 就這樣睡著了。

    第二天, 醒來的時候他還是趴在桌上,抄了一夜的書卻不見了。

    沈晏清想著該去學堂了,不然可能又要挨罵。

    他換了一身新的衣服,幾個太監抬著步輦, 他坐在步輦上, 靠著軟枕。

    外面的路上掃出一條小道, 步輦抬過昨天沈晏清踹過一腳的雪堆,他突然的想起那件被他隨手丟掉的狐裘。

    沈晏清想問被雪掩蓋過的地方有沒有一件衣服, 可他不想直接的問,便問跟著他的一個小太監:“那堆雪下有什么?”

    因為他的發話,步輦停了下來,兩個小太監推開雪, 底下什么也沒有。

    沈晏清說:“算了。”

    看上去如此名貴的狐裘, 被什么人撿走,也說不定。

    步輦繼續抬著往學堂的方向走, 到了學堂,一個偌大的書房僅放著兩張相對的桌子, 沈晏清坐下,可對面的李煦卻沒來。

    沈晏清覺得有些奇怪,趁太傅還未來,他問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監:“李煦呢?”

    小太監恭恭敬敬的說:“您還不知道嗎?天清門的道長算過天地之法,循著靈脈一路找來我們皇宮,說李煦的根骨驚奇,是修行的天縱奇才,是這方天地要他修行。昨晚上天不亮,他收拾了東西就跟著這位道長去了天清門。”

    一直低著頭說話的小太監沒有看到沈晏清變得青白的難看臉色:“你再說一遍?你說李煦去哪兒了?”

    小太監被這下沈晏清的震怒嚇到,往后小步的退了一步,跪在地上:“奴才該死。”

    沈晏清拽住他的衣領,幾乎要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怒氣忍耐到再也壓不住,咬著牙:“你說他去哪兒了?”

    小太監惶恐的結結巴巴道:“昨兒、昨天晚上跟著天清門的幾位道長出了城門,相傳這些陸地神仙一日千里,恐怕已到了傳說中的仙境。”

    沈晏清松開手,他的腦子一片亂。精神恍惚著,還禮貌地伸手撫平了小太監胸口被他抓得皺起的衣領。

    什么也想不起來,也什么都不想去想。

    他機械地轉過身,沈晏清握住筆,李煦修仙就修仙去吧,修行之路艱難險阻,李煦會回來的,就算他不回來也一定會給他寫信。

    如果李煦給他寫信,他就要把信撕掉。

    就算李煦回來了,他也不要見他。

    李煦、李煦為什么騙他。

    明明昨天說了不走的,明明昨天晚上,他們還坐在一起,李煦與他靠得很近,近到要挨上的距離。

    十幾歲的沈晏清翻開擺在桌上的書冊,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而在他的對面,在本該是李煦的位置上,坐著一百多年后,死去活來,重生為精怪的沈晏清。

    那個時候,尚且不明白他對李煦是哪種感情的沈晏清尚且哭得如此委屈,更何況現在的沈晏清。

    他坐在李煦的位子上,哭得比當年要更加難看,也更加無措。

    因為沈晏清知道接下去會發生的事情。

    第一年,李煦沒有回來,他也沒有寄信。

    隨后的第二年如此,第三年也依舊如此……

    等到第一年沈晏清沒有收到天清門的來信,他就明白李煦不喜歡他了。

    可為什么李煦不喜歡又對他這么又對他這么好。

    一年過去,已經發覺自己原來喜歡李煦的沈晏清,還在慶幸自己還好沒有告訴他,不然一定要被李煦恥笑。而接下去的事情,更加用力的在他的臉上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光。

    然后,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從期待到遺憾、接著是憎恨。

    沈晏清意識到他再也不會見到李煦了。

    隔著遙遠到此生相見再無可能的距離。

    單薄的恨、濃郁的愛都被密封在厚重的、沒有人能打得開的罐子里,隨著時間的發酵,變成一株靠吸食沈晏清血肉靈魂而生長的荊棘。

    如果沈晏清一天比一天的恨著李煦,他就不能否認自己正在一天比一天的更愛他。

    為什么!

    為什么!!!

    既然李煦還活著,為什么不來見他!

    沈晏清哭到哽咽,他的意識已經脫離了這場有關回憶的夢境,被卷進崩潰的情緒化作的漩渦里。

    他想要變得更小點,最好是躲起來、藏在誰都不知道的角落里。

    幾個圍著沈晏清的侍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知道該不該去擦掉他的眼淚,還是仍由他就這樣在睡夢中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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