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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031

    沈晏清有很久沒有夢到過李煦了。

    見到李煦的時候, 他就意識到這是個夢。

    可惜夢總是短暫的,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看那張記憶中的臉,沈晏清就醒了。

    多寶慌慌張張的從屋外沖進來,他連門都沒敲, 就跪在了沈晏清的面前, 暖煙也慌慌張張的走進來:“翠微苑的江棠小姐死了!”

    還沒睡醒的沈晏清微微一愣。

    多寶繼續說:“昨夜里出了大事, 玉曇樓的云瓊姑娘也死了, 這可是要送去上宗獻給魔尊的貴人啊。”

    江棠死了?

    她不是自信滿滿覺得自己一定會獲得魔尊的寵愛嗎?

    沈晏清腦袋里一陣天旋地轉。

    睡醒以后, 他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昨天晚上走之前, 沈晏清忘記警告硯青別把在立雪樓前看到他的這一件事告訴別人。

    即使沒照鏡子, 沈晏清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應該很難看。

    他以為江棠會如愿的,到時候等江棠如愿了,憑借他倆還算不錯的關系,既然云瓊也如江棠想的那樣再也開不了口了, 江棠會把他也進了立雪樓的這件事壓下去的。

    可現在江棠死了?

    暖煙還沉浸在害怕里:“那兩具尸體都在立雪樓, 被幾位管事抬下來了, 聽說、聽說江棠小姐的頭還不見了,像是被什么鬼獸吃了似的。”

    “現在宮里的人都在說這件事, 說是昨天晚上還有一個男子夜闖立雪樓,這消息是云瓊姑娘死前用令牌傳到何管事手上的,這男子現在都還沒抓到。”

    “說什么的都有,有說是江棠小姐與云瓊姑娘在立雪樓上自相殘殺的, 也有說是那個夜闖立雪樓的男子殺了江棠小姐與云瓊姑娘……江棠小姐的爹爹氣極了, 說要為女兒報仇。”

    說著說著,暖煙抬頭瞥了一眼沈晏清。

    昨晚上沈晏清回來的樣子實在是令人覺得可憐, 可現在又讓人覺得有些可疑。

    要知道出事的前一天,江棠小姐還來暖香樓約沈晏清昨天晚上一起去看煙花的。

    江棠的兩位仆從的證詞也很一致, 說昨天晚上江棠走時,就是去了暖香樓。

    聽暖煙這樣說一個早上宮里就傳遍了的消息,沈晏清那種要完蛋的念頭也愈發強烈起來。他已經沒有心情和精力去想江棠是怎么死的了,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洗清他的嫌疑。多寶和暖煙恐怕已經開始懷疑他了。

    沈晏清想要鎮定些,可撒謊時的神態還是很僵硬:“我昨天晚上是在湖邊遇到硯青執事了。”他將現實和夢境揉雜在了一起:“湖邊有船,他、他和我一起游船,船翻了。所以我才那樣狼狽的回來的,我沒見過江棠,也沒見過玉曇樓的云瓊。”

    暖煙和多寶對視了一眼,卻什么也沒說。

    沈晏清以為他倆不信,梗著脖子,外強中干的說:“不信,你們就去問硯青。昨天晚上我見過他的。”

    多寶不知道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沈晏清,但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昨晚上百花宴上,上宗來了人,說是根本就沒有硯青這位執事。幾位管事去了聽雨亭,那里人去樓空。江媽媽挨了一千鞭,現在還生死未卜,說不準就沒命了。”

    沈晏清一下子癱坐回床上。

    暖煙趕緊道:“小主子您放心,你救過我們兩個奴婢一命。昨晚上的事情,我們兩個絕對守口如瓶,不告訴別人。”

    哪有這么簡單。

    沈晏清的嘴唇煞白,他不知道江棠為什么會死,也不知道硯青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既然江媽媽已經挨了一千鞭,既然江棠的仆從說當時江棠走時是來找他的,那么幾位管事找上暖香樓也是早晚的事情。

    日子在沈晏清的提心吊膽中一天天過去,江媽媽受了責罰重傷難愈,開始閉門不見客。江棠和云瓊的案子也高懸臺中,一直沒什么線索,鬧得春江宮上上下下人人自危。

    終于,在第七天的正午,沈晏清才用過午膳,他這幾日惦記著自己的生死,食欲不振,常常是吃了幾口就倒掉的。

    多寶從外面領進來幾人,為首的那人穿著一身紫衣服,兩道彎彎細細的眉毛,雙眼皮的褶皺深而寬,偏棕正常的膚色。算不上漂亮的長相,但也算清秀。他瞇著眼睛仔細的打量沈晏清的全身,視線挑剔的從沈晏清的臉上掠過。

    這讓沈晏清很不自在地挪動了下腳,他不知道這人是誰,只看見這人瞧過他后,對他身旁的兩位魔使輕描淡寫地說道:“帶走吧。”

    沈晏清心里咯噔一響,他想自己完了。

    一定是他也去過立雪樓的事情敗露了。

    沈晏清往前一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一想到自己也要挨鞭子,甚至是死,他的眼睛里已經蓄滿了淚:“大人,江棠不是我殺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天、那天我真的和硯青在棲夜湖邊。”

    “江棠?”紫衣服的這人皺起眉,他搖了搖頭。

    沈晏清因為硯青失蹤失去了可以造假的人證的這件事,已經惶恐了好幾日了。

    他甚至把硯青第一日教他畫畫時的那幅茉莉,折起來藏在袖子里。

    看紫衣服的這人搖頭,沈晏清以為他不信,于是笨手笨腳的把這幅茉莉遞給這紫衣服的人:“大人,真的、真的有硯青這個人,這是他教我畫的。”

    紫衣服的這人沒有接過畫,側頭看著沈晏清:“我姓尹,單字一個瀾,叫我什么無所謂,只不要叫我大人就好。”

    尹瀾面無表情的說:“你說的什么江棠、硯青,我聽不懂。不過你要記住,等到了尊者面前,可別提什么畫。他最討厭的就是畫,尤其是與你這張臉有關的畫。”

    “他不喜歡。”

    第032章 032

    他不喜歡?

    為什么不喜歡?

    沈晏清有滿腹的疑惑, 可是江晗告訴沈晏清,魔尊喜歡畫,硯青因此得寵。

    跪在地上的沈晏清直起身子,他正要說話, 突然想起硯青失蹤的事情。

    他和硯青認識也算有好幾個月了, 可他不了解硯青, 一點兒也不。不知道硯青的來歷, 也不知道硯青做什么。

    硯青是上宗派下來的執事這事是江媽媽說的, 江媽媽被春江宮的管事罰現在還閉門不肯見客。

    硯青因為畫技出眾被魔尊賞識, 這件事是江晗說的, 可江晗已經死了。

    沈晏清僵在原地。

    這個名為尹瀾的執事顯然沒怎么在意沈晏清,他轉身走了,像是只過來看沈晏清一眼的模樣。

    尹瀾走以前,人堆的后面走上來一位沈晏清見過的春江宮管事, 尹瀾問他:“那只怨靈在哪?帶我去瞧瞧, 一并帶走罷。”

    暖香樓留下幾位魔使, 催促著多寶和暖煙收拾東西,說是要一并帶走。

    樓下已經停好了馬車, 拉車是妖獸是沈晏清沒見過的長毛馬獅,他站在二樓的長廊上看了一陣,還是沒想明白。

    照尹瀾的意思,這次離開春江宮, 許是永樂魔尊的意思, 可硯青、上宗不是沒有硯青這個人嗎,難道是春江宮的管事去說的?

    理好了東西, 沈晏清見幾個魔使把裝了東西的箱子往車上裝,他也往車上鉆。

    沒有鉆進去, 因為他的衣領被人拽住了。

    那位紫衣服的尹瀾執事站在沈晏清的身后,很困惑的看著他: “這是拉貨的馬車,你上去做什么?”

    “啊?”沈晏清趕緊下來。

    他又想起硯青,下意識的行了個禮:“執事見怪。”

    尹瀾說:“不怪。”

    尹瀾瞧了沈晏清一眼:“既然你收拾好了,就走吧。”

    沈晏清正要問要走到哪兒去,尹瀾問他:“會騎馬嗎?”

    見沈晏清點頭,尹瀾說:“那就好。”

    說著,天地間突然不止從哪兒涌出一片霧,這霧氣濃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一只巨大無比的獨角犀馬緩緩從霧氣彌漫中走出,在他的身上流轉著銀亮的光澤。

    尹瀾要沈晏清坐到他身上來,犀馬沖沈晏清揚了揚下巴。

    倒是沈晏清看見自己面前的大犀馬,有些害怕的往后退縮了幾步,別說這是尹瀾當著他的面變成的,就算是別的人隨手牽過來的,這么大一只,他也不敢騎。

    尹瀾有些困惑:“天黑之前,我得帶你回上宗。”

    上宗和春江宮隔著的也算是千山萬水,單憑沈晏清,騎馬趕去日夜不休整整七日,說不準也到不了,絕對誤了時辰。

    沈晏清糾結道:“可這是冒犯了執事。”

    倒是尹瀾很平靜:“沒事,我哥說我是一匹馬,生下來就是要被人騎的。”

    沈晏清繞著尹瀾走了一圈,聽他這樣說,有些好奇的問:“你哥也是一匹犀馬?”

    “不是,是個爛人。”尹瀾說。

    說話的時候,沈晏清已經鼓足勇氣,是大著膽子攀著尹瀾的背想要爬上去。聽尹瀾這樣說他的哥哥,沈晏清腳下一滑,差點掉下來。好在他穩住腳,一點點的爬到犀馬的背部。

    因為怕掉下來,沈晏清俯低著身體,盡量的貼在犀馬的背部。尹瀾說:“你最好緊緊的抓住我的耳朵,不然會掉下去。”

    沈晏清剛想說他爬上尹瀾的背被馱去上宗,這已經夠麻煩執事了,怎么好再抓著執事的耳朵呢——托硯青的福,他自己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覺得這多不體面,多不合規矩。會挨手板子和巴掌的。

    還沒來得及說,尹瀾不管沈晏清到底坐穩了沒,他是縱身一躍,趴在他背上的沈晏清是覺得自己縱身了好幾躍,四周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光影。

    這個時候沈晏清就顧不上什么規矩體面了,尹瀾的皮毛光滑水潤,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

    倒是尹瀾兩對長長的大耳朵因為風的緣故,像兩面三角旗招招搖搖地在風里柔軟的飄來飄去。

    沈晏清往前一抓,拽住的就是尹瀾的耳朵,他拽著往前一點點的爬。這種時候,時間就流逝得好像特別的慢。

    好不容易穩住了,尹瀾緩緩的停下腳步:“到了。”

    沈晏清攥著尹瀾的耳朵,一個控制不住,差點被甩出去。

    見狀,尹瀾只好先變回了人形,抱著沈晏清在空中打了個轉,他的體態輕盈,腳尖點地,再穩穩的落到地面上。

    沈晏清的手里還捏著尹瀾的耳朵,尹瀾平靜的看著沈晏清的眼睛,透亮的眼睛里是動物生來的懵懂無知:“還要捏嗎?”

    ——當然不要了。

    “對不起。”沈晏清臉都紅了,他急忙松手。

    尹瀾也松手,把沈晏清放在地上。沈晏清還在紅著臉道歉,尹瀾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去了。沈晏清趕緊跟上。

    這是一處如群山般連綿的高樓,遠遠從城下向上望去,幾處角樓用連廊連接在一起。

    想必等到夜晚,連廊上掛上燈籠,角樓里點上燭火,便是魔域中最明亮的不夜之城。這里便是沈晏清早有耳聞的魔域上宗玄都。

    尹瀾走在前面些的位置,帶著沈晏清走到城門的樓下,那里進進出出的都是一身黑衣黑袍帶著面具的魔使。

    說實話沈晏清至今還不明白魔域中這些魔使和普通人的區別,只知道這些魔使都會遮蓋著面容。尹瀾走過去,就有魔使沖他彎腰行禮,沈晏清跟著也混了不少注目禮。

    進了樓門,就是通向各個角樓的階梯與長廊。

    玄都不像春江宮一般都是獨門獨院的小樓,像一座宏大的迷宮。尹瀾這時才對沈晏清說:“你留在春江宮的那些東西,恐怕要等上個十天半月才能到,會有人安排著給你送來新東西。”

    尹瀾給沈晏清在玄都的中層找了一處房間,這房間看上去不過是玄都中隨便的一間,走進去才能知道內里乾坤,比起沈晏清在暖香樓里的都要大上許多。

    里面的東西也齊全妥帖,有個筑基修為的侍女正候在門前,門側掛著一張小牌,上寫:丙二十八。

    “我還有事。”尹瀾思索了一會兒后道: “估計明天會再來見你的,不過具體什么時候見,要看到時。你今日好好休息便是了。”說完后,他就走了。

    今日見到尹瀾后發生的全部事情,都讓沈晏清覺得困惑,一直到了現在,他還是不明白自己來到這里的原因。

    倘若真的是魔尊要見他,那到底是誰引薦的呢?

    硯青……沈晏清又想起他了。

    沈晏清想起百花宴晚上,硯青那個令他牙癢癢的吻。

    早知道、早知道,硯青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當時躲在花壇里的時候,他就不去哀求硯青了,賠了夫人又折兵。說出去,沈晏清都要嫌棄自己丟人。

    記起這件事,沈晏清還是有些氣惱。

    他得意洋洋的想他應該這輩子都見不到硯青這個騙子了。

    倘若還有下次,就是硯青的人頭落地的時候。

    他還是恨著硯青的。

    次日,又是臨近黃昏的時候,尹瀾才來找沈晏清。

    縱橫交錯的樓梯長廊似乎看不到盡頭,來來往往的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沈晏清只覺得自己在跟著尹瀾不停的往上爬。昨天伺候沈晏清的侍女這樣告訴沈晏清,越往上的角樓在玄都就意味著地位越高、修為越強。

    沈晏清克制了很久,心也怦怦的跳起來,他終于忍不住問:“是誰要見我啊?”

    尹瀾面無表情的說:“魔域至高無上的主人,修仙界少有人能與之匹敵的最強者。”

    終于,他倆走到了玄都的一處角樓頂樓。

    沈晏清往下望,深不見底,就算他是只鳥獸,掉下去,也不見得能逃得一命。

    這深深的、不斷回轉曲折的樓梯像一個危險的捕獸陷阱。

    第033章 033

    尹瀾停在門口就不再往里走了, 沈晏清眨巴眨巴了下眼睛,他也自然而然的停下了腳步。

    角樓前的大門涂著朱紅色的漆,紅得嚇人。

    尹瀾想了想:“聽說北潯的事情還沒處理完,尊者應當還在十一樓, 短時間還回不來, 要你等他一會兒了。你先進去吧。”

    沈晏清不敢, 就眼巴巴的看著尹瀾。

    沒想到尹瀾把人帶到后, 干凈利落的就走了, 背影看上去還有些急切。

    沈晏清站在門口, 他斜著瞥這道大門, 就像是里面有什么要吃他的猛獸。

    生平學的、背的那點書上的東西,在肚子里顛來倒去的回憶了一遍,琢磨了大半天,等會見到了魔尊該說什么話、要行什么禮。

    最后拖無可拖, 沈晏清只好先進去待著。

    他先拘謹地敲了敲門, 回應自然是沒有的, 這道門已經開了一條小縫。沈晏清就先推開門,走了進去。

    跨過高高的門檻, 是一段籠罩在黑暗里的陰影。

    再往里走,頂樓開了一扇天窗,在臨近黃昏的日暮景象中,還有敞亮的光從天窗往下撒。

    遠遠看去, 天窗下擺著一張矮桌和一把高椅, 桌上放著一盞點好的蠟燭,像是這片黑幕中有一個極亮的小點。

    角樓里安靜極了, 唯一能聽到的便只有沈晏清自己發出的聲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腳步。就像是黑暗中正沉睡著一頭比山還要遼遠的惡龍, 只要發出了一丁點的聲響,就會從夢境中醒來,將他生吞活剝地咽下。

    沈晏清小心翼翼的往那邊走。

    他看見桌上用鎮紙壓著什么東西,于是有了些好奇。

    可當走近,沈晏清又有些害怕,似乎是心底有個聲音正在警告他:不要看。

    鎮紙壓著一張薄如蟬翼般的宣紙,剔透的紙面用工筆雋永地畫了一叢花,那是一整片的雛菊,在雛菊的正中央,臥著一位美人。

    就像是從前硯青筆下的每一個即使沒有明確的畫下面容,但依舊使人心動的絕色美人,畫中人微微俯下身,他像是一只從容的野貓要去輕嗅沾著露珠的葉子,也像是一只有著綺麗羽翅的蝴蝶要去多情的親吻一朵雛菊。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這個畫中人被畫上了臉。

    含羞帶怯的眼睛,微紅的臉頰,這張本該因為漂亮純潔而顯得嬌縱得理所應當的臉上,多了好似刻意勾|引的誘惑。

    這是沈晏清的臉,可這不是他。

    沈晏清震驚地往后退,他癱坐在了地上,這是誰畫的?

    如此熟悉的筆觸,讓沈晏清只能想到硯青。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沈晏清拿起桌上的蠟燭,他借著蠟燭上的火光向著角樓的陰影里走去。

    墻上掛滿了畫,它們藏在這些陰影里、這些黑暗中。

    每一張、每一幅,都是沈晏清。

    含笑的他,落淚的他……不,這些都不是他,更像是別人臆想中的他,反正絕不可能是他。

    沈晏清越看越覺得恐懼。

    突然,他聽見身后,乒呤乓啷地響起了敲鑼打鼓的聲音,像是凡人夜晚街頭偶爾才會出來賣藝的手藝人在表演的皮影戲前發出叫賣吸引的吆喝聲。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使得沈晏清渾身一顫。

    他緩慢地轉過身,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角落的深處,距離那扇開著的天窗很遠了。

    在沈晏清的身后,放著一扇白色的幕布,幕布下已經亮起了燭光。

    一個紙做的彩色小人被抵在幕布,他看上去還像是個穿著青色道袍的孩子,提著燈行走在雨夜的山路上。

    不知道哪兒來的聲音,掐著嗓子,像是只吊著嗓子快死的公雞:“百年前凌霄真人結契大典前夕。”

    隨著聲音的響起,白色幕布上的小人也開始動起來,即使是百年前的事情,也依舊栩栩如生:

    “長平真人的道童攜賀禮前去祝賀,哪知推門一看,房里空空如也,沈晏清不翼而飛,唯有書桌上滾落了一卷不知從何而來的美人畫像。”

    “長平真人為撇清關系,證明沈晏清失蹤一案與自己毫無干系,將這道童逐出昆侖劍宗。”

    畫面上僅剩那青衣道童一人,他的衣服開始變得襤褸,身量也一點點變得高瘦起來。

    “幾年過去,他在凡界蹉跎,仍久久難以忘卻廳堂上被風吹滾落在地而打開的那幅美人畫像,覺得自己被趕出昆侖劍宗是受沈晏清所害,于是恨他入骨。”

    幕布上的紙人在燭火的影子下掙扎痛苦。

    “嗜酒成性,一蹶不振。甚至流落街頭,甚至奄奄一息。”

    “他在街頭差點餓死,一家新開的書坊開恩布施,他渾渾噩噩的混入其中,看見書坊請來的畫師正在為一位名譽天下的美人作畫。他喝醉了酒,和畫師起了爭執。”布上兩個小人滑稽可笑的打斗起來。

    “從此他又開始癡迷作畫,荒廢劍道,玩物喪志到了極點。”沈晏清已經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某年冬日,因打翻了油燈,他掛了滿墻的畫紙被火舌吞噬,整片庭院皆被燒為灰燼,昆侖劍宗的人以為他已在大火中死去。”

    “不料他在火中瘋魔,沒人能知道他在此途上的天賦遠勝于修道,不過幾年就斬殺了魔尊,成了魔域新的尊者。”

    沈晏清以為皮影上演的人該是那個讓他恨得牙癢癢的硯青,卻聽到說話的聲音說出了一個對他而言有些陌生的名字:“此人正是謝璟。”

    “他嶄露頭角之時,已是化神修為,此事震驚修仙界,追溯往事才挖出這番曲折的淵源。”

    “昆侖劍宗的長平道人悔不當初,恨當初為何不直接殺了這謝璟,可惜為時已晚。”

    舉著蠟燭的沈晏清沖到幕布的后頭,布后的幾張紙人輕飄飄的落在地上。一個人也沒有。

    角樓的大門開了。

    一身青色道袍的謝璟踏步從屋外走來。他的臉上沒有笑,就像他生來就不會笑。

    第034章 034

    沈晏清看向來人, 見到那張與硯青一模一樣的臉。

    謝璟也同樣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沈晏清歪著頭看著謝璟,有些猶豫:“是硯青嗎?”

    謝璟忽然的笑了,他走到沈晏清的邊上。

    兩人靠得很近,就像是沈晏清第一次遇見硯青時的那樣, 謝璟把他鬢邊的頭發別到耳后, 他的聲音低而慢:“不, 你才是。”

    沈晏清微微瞪圓了眼睛, 他看向謝璟, 想到另一種可能, 沈晏清心里害怕極了, 解釋道:“我不是沈晏清。”

    和笨蛋交流起來是一種很麻煩的事情,謝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我知道。”

    他嘆息:“倘若你就是那沈晏清,我因為你這一個蠢貨嗔恨了半生,豈不是很不值?”

    聽謝璟這樣說, 沈晏清先是因為謝璟罵他是個蠢貨感到惱怒, 隨即他還有些得意洋洋起來。因為他就是沈晏清。

    沈晏清的嘴巴都差點翹起來, 好在他也沒有太得意忘形,他問謝璟:“可我和他長得這么像, 你分得清他和我嗎?”

    沈晏清自言自語著:“難怪你一見面就找借口要打我的嘴巴,真可恨。”

    謝璟在沈晏清還沒反應過來的之前,取過沈晏清手里的燭臺,他陰惻惻的說:“我其實不用找借口也能打你的。”

    聽他這樣陰險的說話, 沈晏清趕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謝璟已經握著燭臺, 走回了天窗之下。

    他將燭臺放回了它本來的位置:“元嬰修士碧繼翁收下的義子硯青,身份尊貴, 年紀輕輕不過百歲修成金丹,護送本次玄都送給凌霄真人的生辰禮去到昆侖劍宗。等到那個時候, 你就是這個硯青,江萱會陪你一起去的。”

    這下沈晏清才聽懂了些謝璟如此大費周章的目的,他本來就是要去昆侖劍宗的,可謝璟這樣說,又讓他變得慌亂無措起來:“這、這是什么意思,可我不是金丹修士。”

    而且相差得有些過頭了。

    算他日夜不休再堆上數不清的靈丹妙藥,以沈晏清的資質想在一百年內突破金丹,恐怕還有點玄乎。

    謝璟輕笑著說話:“有我在,你怕什么。”

    他將桌上的畫紙取下,在畫紙的底下,有一個鑲嵌的凹槽,里面放著的是個盒子。

    打開盒子,再取出藏在盒子里的東西。這是一顆看上去極其普通的形如心臟般的石頭,比成人的拳頭大上一圈,還在微微顫動著。

    謝璟將這顆石心遞給沈晏清:“北潯從前的山脈崩塌,我派人從里頭挖出來的。你自己找個合適的時候,敲開,喝掉里面的石髓,再好好的睡上一覺,等你醒來就是金丹修士了。”

    石心是山脈至寶,用來穩固地勢,埋在地下可保幾千年風調雨順,是做開派立宗的絕佳地基陣眼,用來提升修為還是這么一丁點修為,實屬暴遣天物。

    傳說中,石心的石髓還可以洗髓換骨,不過僅用于此的話,實在是大材小用,沒人會真的這樣做。

    沈晏清有些畏懼的看著謝璟,不敢接。

    謝璟覺得沈晏清更有意思了,他舊事重提:“百花宴那晚不是還說不會放過我,要我去死嗎?”

    ——還寫了一玉簡的告狀書,打算和謝璟本人告謝璟的狀。

    想起這件事,沈晏清羞得臉都要紅了。

    他強裝鎮定的岔開話題:“我要做什么?”

    謝璟這樣壞的人,根本不會有任何道理會無緣無故的幫他提升修為的。

    當然,沈晏清也沒有任何可能可以拒絕謝璟的要求,但凡他表現出一點讓謝璟厭惡討厭的樣子,沈晏清毫不懷疑謝璟會立刻殺了他。

    謝璟慢條斯理的說:“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你出現在他的面前就好。”

    沈晏清不信,謝璟看出他眼睛里的懷疑,也不解釋。

    謝璟問起上次沒來得及問的問題:“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躲在花壇里。”

    沈晏清心想,謝璟不是也沒告訴他他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親他呢,他不是不喜歡男人嗎,親他不會覺得惡心嗎。

    但沈晏清哪敢這樣對魔尊說話,不過謝璟既然要把石心給他,想必不會因為江棠和云瓊之死的事情,刁難處罰他。

    沈晏清乖巧的說:“我被江棠騙去了立雪樓看煙花,她和我說立雪樓里沒有人的,沒想到云瓊姑娘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江棠突然就殺了云瓊,我嚇壞了,趕緊跑下樓,發現立雪樓里都是怪物,出了樓還有宮人要抓我。”

    即使只是復述了一遍那天發生過的事情,沈晏清還是覺得后怕不已,躲在花壇里的時候,他是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

    謝璟想起了上一次,跪在南陵城行宮里春江院學堂門口,莫名攪和進去的沈晏清,也是這樣迷糊又好騙的。

    幾個月過去,半點長進也沒有。是日子過得太松快了,才讓他一點教訓都吃不到嘴里,也不知道學得聰明點。

    謝璟挑眉:“那個叫做江晗的人,也是這樣把你騙去學堂門口的?”

    沈晏清很驚訝,他看著謝璟:“你怎么知道的,我沒告訴過別人啊。”

    這還不簡單。

    因為江萱說她走時你已經準備睡下了,你們對門的人說,看到江晗進過你的房間,沒過一會兒你個呆瓜就屁顛屁顛的被騙出來了。

    連法術搜魂都用不上,更何況謝璟覺得以沈晏清的藝術造詣,還做不到讓他大晚上不睡覺跑來學堂只為求白天見過的畫。

    謝璟有好多話想說,可他低頭看了一眼一臉懵懂好奇的沈晏清,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焦躁極了,這樣突如其來的煩躁近期發生得很頻繁。

    謝璟控制住自己的脾氣,笑道:“等你下次得到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就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了。”

    第035章 035

    沈晏清撇撇嘴, 他才不想要被教訓,還是寧愿不知道謝璟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好,反正他才不在乎謝璟在想什么。

    謝璟把石心裝回盒子里,再遞給沈晏清, 這下他才接過。

    得了寶物, 沈晏清還不怎么滿足, 滿心期待著還有沒有別的, 睜著一雙明亮烏黑的眼睛, 眼巴巴地看著謝璟:“我還沒有趁手的武器呢。”

    謝璟斬釘截鐵, 頗為冷酷的說:“沒有。連劍都拿不穩, 你還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哼,沒有就沒有。”

    小氣鬼。

    沈晏清在心里想,等以后他就拿得穩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有謝璟后悔的時候。

    但不管怎么說, 和原先預想自己要丟掉小命的結局比起來, 今天實在是大起大落再大起得足夠讓他心滿意足了。

    看沈晏清小心翼翼地揣著盒子,踮著腳開心地回去, 謝璟的心情更是微妙得有些一言難喻。

    沈晏清走后,過了沒多久,尹瀾請見。

    這兩日來,尹瀾請見了好幾次, 謝璟沒怎么理會他, 但這次謝璟讓他進來了。

    尹瀾端著一個盒子,這是他去春江宮帶來的意外收獲, 他開門見山:“立雪樓里死了人,死得很蹊蹺, 房間里的怨氣很重,春江宮里的管事說他們找不到死者的頭,央求我去看的。”

    “我看過后,找到了人頭,果然發現了蹊蹺的地方。”

    和春江宮的幾位金丹修為的管事關注的地方不一樣,尹瀾覺得蹊蹺的地方,并不在于濃重的怨氣。

    他掀開盒子上的冰藏符,打開盒子。

    盒子呈著一個沾滿血跡的人頭,在沾著血塊的頭發下,依稀可見這個人頭曾經嬌美的臉龐。

    倘若沈晏清還在,他恐怕會大吃一驚,因為這顆人頭是江棠的。

    江棠的人頭眼眶撐到了極限,到了兩只眼珠子要掉出來的地步,它的嘴里還在念念有詞的小聲叨念著聽不清的囈語。

    怨氣是絕不會傷害自己的,江棠確實是死在了怨念的手上。

    這顆頭是她的,怨念是她的,她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蹊蹺的地方就在這里,尹瀾的臉上神態困惑:“這件事實在離奇,我回來后本不想來麻煩尊者的,但是生怕里面涉及到一些偏門的功法,最后釀成大錯,這才多番請見。”

    裝著人頭的盒子,就放在尹瀾的身前,他看著這顆人頭懸浮上移。

    浮在半空的時候,它囈語的聲音驟然變大了,這才讓人聽見她到底在說些什么,那聲音不像是從嘴巴里發出來的,因為只是一顆人頭的它早就沒有了喉嚨。

    它的聲音透過薄薄的頭骨,來自腦髓的深處:“為什么他可以!為什么他可以!為……”它的聲音一滯,這顆人頭像個落地被砸碎的碗,突然四分五裂地碎在了地面。

    尹瀾以為謝璟震怒,慌忙地低下頭,卻聽見謝璟輕笑著說:“這就是原因。”

    在摔碎的人頭中,是一只食指那么長的透明甲蟲,無數剔透的鮮紅血管縱橫在它的背部,像一顆花紋特殊的寶石。它正在腦漿和血液的混合物中掙扎。

    所有的一切豁然開朗,尹瀾的聲音激動到顫動:“所以、這才是。”

    食髓蟲,東域的妖物。蟲卵小到幾乎肉眼難辨,成蟲混在食物中,僅需一日就會在體內孵化,再順著血管爬到宿主腦中。成蟲完全寄生宿主體內,會神不知鬼不覺的代替宿主思考,最后逐漸膨大,取代大腦。成為宿主本身。

    因此這種蟲在東域還有一個別名為腦中主,以執念和怨恨為食物,因為繁殖的條件極其苛刻,幾乎早已滅絕。

    謝璟淡淡的說:“寄生了太久,早就已經不能活了。”

    他指的便是那位可憐的死者。

    謝璟記得自己見到過江棠,這樣的異常本該在見到的第一面時就發覺,但謝璟卻并不覺得離奇。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興許就是隔著遼遠天地外另一位尊者的手筆呢。

    尹瀾看到這只半透明的甲蟲騰空而起,脫離死亡宿主的腦袋后,它像只被強行褪下海螺殼的寄居蟹,幾只觸爪無力地掙扎著,想要掙脫困住它的束縛。

    它的腹部上有一個黯淡的日月圖騰。

    謝璟已經心中有數,他見過這個圖騰。

    第一次見到是在凌霄真人的房內,在那幅他唯一見過的沈晏清的畫像上,落款的便是這個日月圖騰。

    這樣看來那日百花宴,沈晏清就是因為這個玩意兒才狼狽到了極點的躲在花壇里的。

    食髓蟲一生僅能寄生一位宿主,脫離了腦漿和血液后,就會很快死去。不過幾息,它便悄悄沒了生息。

    控制著江棠的是食髓蟲,而驅使著食髓蟲的又是什么呢?

    意識到這點的尹瀾正是膽戰心驚、汗毛豎直之際,一道恐怖到難以言表的怨氣與妒念自江棠破碎的肉|體上升騰而起。符文般的鎖鏈層層自地面穿梭而起,封鎖住冤魂的四面八方,叫它無可在逃。真正的江棠早已死去多時,控制驅使食髓蟲的是一道怨念的集合體。

    尹瀾抬著頭,看了一眼還在掙扎嘶吼的妒念,忍不住道:“尊者,這妖物要現在滅殺了嗎?”

    “不,那多可惜。”

    謝璟微笑著,讓尹瀾控制住這道妒念,吩咐道:“等洗干凈了后,送到丙二十八房就是了,他要是再千方百計、拐彎抹角的討要東西,拿這個去堵他的嘴吧,不要說是我給的。”

    丙二十八房正是現在沈晏清居住著的屋子。

    洗凈的工序相當的復雜,尤其是要在器皿上下一道禁制,才能將這道怨魂為物所用。

    尹瀾領了命后,將這道妒念收攏進一個嶄新的寶瓶內,打算等會送去煉爐重鑄。

    沒有任何關聯,謝璟突然的說:“硯青、喝下石髓后,會昏睡上整整六月。”

    如今就是六月,再算上這六月,那便已經是十二月了,這就是謝璟方才沒有告訴沈晏清的東西之一。

    謝璟想了想:“以他的性格,得了這樣的寶貝,等不到第二日,或許今晚就會用了。”

    說完這句后,謝璟又不說話了。

    他的性情一向古怪,有時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也會讓人覺得不奇怪。

    尹瀾不知道謝璟說的那位硯青到底是誰,更是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響。

    那只來歷詭異的鬼物被困在寶瓶內,它還在叫喊,發出的聲音如風嘯般尖利,于是,如宮殿般宏偉寬闊的角樓便陷入了死寂。

    過了片刻,謝璟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究竟想要說些什么。

    他如夢初醒般地回過神:“算了。”

    揮揮手讓尹瀾走了。

    尹瀾握著寶瓶,他臨走前關上角樓的門,看見謝璟一動不動地坐在高臺上,似乎是在冥想。

    到了這個境界,簡單的修行已是無用功,若要更進一步,必須是人世的修行。

    化神修士已是絕世英才都永遠難以觸及的高度,謝璟還需要怎樣的修行呢?

    尹瀾想不明白像謝璟這般如此強大的尊者還會有什么煩惱的,他轉身先去了一趟煉爐。

    等到這個寶瓶重新煉制好了,已經到了半夜。

    尹瀾帶著裝在盒子里的寶瓶,到了沈晏清住著的丙二十八房時,沈晏清還沒睡。

    他正在糾結著什么時候喝下石髓,能夠成為金丹修士的喜悅,讓他的兩只眼睛都盛著瑩瑩的光。

    金丹修為,一定會比李煦現在的修為還要高的吧,活得時間也會變得很長,沈晏清死過一次,他再不想要死第二回了。

    見尹瀾還給他帶了個法器,沈晏清更是高興,打算讓尹瀾留下來喝口茶。

    尹瀾覺得自己還有事,推脫了一番就走了。

    尹瀾走后,沈晏清打開盒子看了看,盒子里裝的是個白色的寶瓶。

    瓶身上映著個人影,照著月色,瓶身上的人影似乎還在隨著月色的光影婀娜起舞。

    有低語的聲音從瓶口傳來,沈晏清湊到瓶口的邊上,他聽見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歌聲婉轉哀愁: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用論。慚愧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沈晏清琢磨了一會兒,聽不懂。他將瓶子放回盒子里,轉頭又拿起那顆微微顫動的石心。

    思緒斗爭了沒幾秒,向來沒什么耐心的沈晏清,從書架上找到一把小錘子,打算輕輕地敲開這顆石心。

    石皮之下,乳白色發著微光的液體如同一顆顆會滾動的小圓珠,沈晏清才湊近,心底就仿佛有一個聲音越來越大地慫恿著他喝下這些東西。

    他沒忍住。

    剛入口時覺得醇香清爽,有股淡淡的酒香味,幾口就囫圇吞棗的咽下了。

    一開始是覺得有點熱,等一陣頭暈目眩結束后。

    “啪嗒”一聲,沈晏清醉倒,趴在了桌上。

    第二日天不亮,丙二十八房的侍女見到了醉得臉頰浮著一片嫣紅的沈晏清,他睡得很香甜,好似做了一個很長很好的夢。

    她早已得到了吩咐,于是將沈晏清抱到床上。

    一日、兩日……日子一天天過去,沈晏清始終沒有要醒來的打算,身邊的人也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

    等到沈晏清再度醒來時,已經是六月后。

    他靠在晃蕩震動的馬車車廂上,聽見外面有吵鬧的聲音。沈晏清覺得自己頭痛欲裂,正要扶額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微涼的手指已經先他一步的替他揉上了。

    沈晏清抬眼一瞧,發現是好幾天沒見的江媽媽,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許多:“江媽媽,這是哪兒,你的傷已經好了?”

    江萱:“都過去了六個月,這點兒鞭傷自然是已經好了。”

    “六個月?”沈晏清愣住,他內視一瞧,看見了臥在自己識海中那顆銀亮色的金丹。

    “玄都原先請了禮儀老師,想在啟程前教你一教,可你怎么都叫不醒,只好作罷。真是時也命也。”江萱說:“從玄都到昆侖劍宗的太華山脈,足有好幾個月的腳程,若要快,轉瞬即到,可這到底是凌霄真人的生辰禮,就得老老實實的走,少一天都是輕視的意思。玄都和中域難得幾年太平,還是不要再起爭端的好。”

    沈晏清被江媽媽這樣一說,一下子就將自己怎么昏睡了六個月的事情拋到了腦后,開始納悶起凌霄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這么大的排場了。

    第036章 036

    一下子從初夏橫跨到了冬天, 沈晏清自然該覺得冷,可他現在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馬車的門上掛著厚而重的門簾,一點兒風都透不進來。這樣不好,沈晏清急切地想要見到風, 好迎面地吹吹, 讓他冷靜點。

    想到自己已成了金丹修士,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嘗試下那些他曾經做不出來的法術, 好好地抖抖毛, 得瑟一下。

    江萱攔住了正要起身的沈晏清:“你要去做什么?”

    沈晏清仰著臉, 驕傲的說:“出去瞧瞧。”

    江萱說:“不行, 我來時見過了魔尊大人,他吩咐過我,讓你在見到了凌霄真人前,不能見外人。”

    沈晏清說:“魔域的隊伍里, 怎么會有外人?”

    “那也不行。”江萱提起:“我們已經越過了南陵城, 天清門的隊伍已與我們同行, 人多眼雜,你別一時任性壞了事情, 到時候你沒什么,我就必死無疑了。”

    江萱安慰道:“你金丹才凝成,是最不穩固的,也沒有天雷捶打。現在安心修煉才是要緊事, 等到了昆侖劍宗, 有的是時間讓你耍威風。”

    江媽媽一語戳破沈晏清的虛榮心,讓沈晏清也有些羞惱, 不出去就不去了,量也沒幾日就能到昆侖劍宗了。

    閑著沒事, 亢奮的沈晏清環顧了一下四周。

    這輛馬車可比他先前從南陵城外的行宮到春江宮的那輛馬車寬敞得多了,他先前睡著的便是鋪在木制車板上的軟和被褥,兩條橫著的長椅似的木頭擺在兩側,江媽媽坐在其中右側的那條上。

    馬車的正中間,放著一個長而狹的箱子。

    箱子的材質似木非木,上刻著符文又用朱砂抹平再涂了一遍。一看就知道珍貴非凡。

    不消江媽媽細說,沈晏清也明白,這應該是送給凌霄真人的生辰禮之一。

    他好久沒有見到過凌霄真人這位老情人了。

    凌霄真人與明鴻君相比,他的脾氣其實最是簡單通透,說一便是一,說二便是二,答應了沈晏清的事情,就絕對會做到。

    倘若不是他那張和李煦長得完全不一樣的臉,沈晏清偶爾會有一種這就是李煦的錯覺,但李煦就是李煦,凌霄就是凌霄,沈晏清知道這是兩個人。

    中域別名便是中原,但它的地形也不見得特別的平坦。

    除卻人類居住的城鎮村莊,更多的地方,還是被樹木藤草掩蓋的密林荒地,在這里沒有道路,最多的便是數不清的毒蟲野獸。

    若是毒蟲野獸,根本不值一提,但偶爾也會有神智不開的兇獸出沒。

    這就是值得警惕的地方了,尤其是在臨近的冬季,部分兇獸會出現反常的遷徙活動。因為這個緣故,隊伍里通常會有至少金丹的修士坐鎮,免得出現隊伍被兇獸潮沖垮的丟臉事情。

    但少有結伴同行的景象,尤其是這里同行的有臭名昭著的魔域玄都。

    江萱剝了個橘子,分給沈晏清一半:“這次同行,竟然是天清門提的。這樣難得的便宜,我替你應下了。”

    “因為這次送生辰禮的隊伍里,名義上坐鎮的金丹修士就是你,大家也心知肚明,真遇上事,你派不上用場。”江萱說:“天清門算是送上門來的。”

    沈晏清有些好奇:“天清門,他們這么會要和我們一起同行呢?”

    要知道魔域精怪魔修的惡名傳遍千里,人人退避三舍,放在從前說是人人喊打也不為過,如今景象好轉,也不過是因為仗著魔域那位永樂魔尊的強勢罷了。

    江萱聲音放低:“天清門的那位金丹修士想要找一個人,據說是我們魔域的。”

    沈晏清好奇的問:“誰?”

    江萱搖頭:“知道是誰,不早就找到了嗎。頭天他就來問過我,說是找一個男的,穿著藍衣服,還是個啞巴。”

    “說成這樣,他找到天荒地老去,把全天下、全魔域的啞巴挨個找出來,都找不到他想找的那人。”

    “我隨口敷衍了一句,說是會幫他找的,他就走了。”

    江萱形容起天清門的這位金丹修士:“年紀輕輕、又長相如此出眾,該是天清門前途無量的人物,分來做這次護送生辰禮的領隊,聽說是被貶來打磨性子的。看上去挺聰明的,不過就看聊的這幾句,發現確實好像腦子不太好使。”

    “哦。”沈晏清琢磨著這事和他沒什么關系。

    因為他的話向來最多,和啞巴根本挨不上邊。

    第037章 037

    車輪滾滾向前, 在淋過雨的泥地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軸印子。

    天氣只有一天比一天更冷的,越是這樣就越要提高警惕,隊伍末尾的幾個筑基修士施展著法訣將留有痕跡的道路抹平,又消除了氣息, 但僅僅這樣還是不夠的。

    他們即將穿越中域的玉綏山, 說是山, 其實這同樣是一整片的山脈。

    玉綏山一直以來有成群結隊的野狼, 狼多了, 總會有一兩只脫凡的兇獸。

    在下雪之前, 這些惡狼會拼命地囤積食物, 狼崽子的鼻子比狗還靈,總有一只兩只會嗅到人的氣息。

    若是傷人留了血跡,那些因為寒冷而找不到食物饑腸轆轆的兇獸也會蜂擁而至。

    也因此玉綏山一直是一處危險地帶,天清門和魔域的人幾次三番的想要避開這里, 但他們來的時機很不湊巧。

    玉綏山被兩處湖泊包圍, 以往這個時候, 湖泊上早就結了冰,從前的人都是從湖面上過的。

    但今年較往年的天氣稍暖, 連大雪都沒下過,更別提在湖面上結出厚厚的冰層。

    天清門幾個修士早早先去了能繞路的玉綏湖一趟,幾番猶豫,怕耽誤生辰禮的時辰, 最后縱馬回來, 咬牙還是要從玉綏山走。

    這些和躲在車廂里的沈晏清基本上沒什么關系,他老老實實的聽話, 一次車廂都沒出過。天清門幾位修士不服氣得很,覺得魔域的這位金丹修士好會偷懶, 把活都推給他們。

    每次當他們試圖指桑罵槐時,沈晏清就假裝自己是個聾子。

    這招很好使,等到據江媽媽所說天清門那位腦子不太好使的金丹修士回來,他還會教訓這些人一頓。

    隔著厚厚的門簾,江媽媽告訴沈晏清:“天清門這次領隊的金丹修士,我聽人說起,說他在天清門里還怪有名氣的,上次的萬宗會,竟是他奪得魁首。”

    ——萬宗會魁首,自然是白衡無疑了。

    沈晏清也聽說過。

    白衡從玉綏湖回來時,天還沒黑,但走夜路風險會增大不少,他不敢托大。

    因此謹慎地吩咐后面的車隊原地駐扎,將馬喂飽,也不準人點明火,只準那些還未辟谷的奴仆吃點干糧。

    頭天夜里相安無事,等到第二天白天天還未亮,才再度啟程。

    按這樣的進度,在玉綏山里至少要走上六日,但迫于白衡的威信,隊伍里沒人敢有一丁點的異議。

    自進了玉綏山后,白衡的劍氣所化、該回天清門報信的白鴿就再無回傳音信。

    劍鴿一只一只地飛出去,卻再沒有回來,使得白衡不得不疑心是不是中途折在了哪只兇獸的嘴下。

    但這不應當,因為劍氣化成的劍鴿只會刺嘴巴,一點都不好吃。

    等到了第五日,白衡才終于忍不住,想提前出去看看這些劍鴿究竟飛去了哪兒,或是看看到底是哪只兇獸這樣執著的要吃他的劍鴿。

    白衡挑了傍晚該休息的時間,叫車隊早半個時辰駐扎,離去前多番叮囑要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他做完這些后,白衡以為所有人都會聽他的話,這才自以為妥帖地騎著馬走了。

    他算過時間的,走一個來回也不過五個時辰,回來應該不過半夜,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殊不知年輕在白衡身上最大的不足,就是對人心的認識淺薄。

    白衡走后半個時辰左右,沈晏清聽見馬車外頭傳來了歡呼的聲音,他好奇極了,想要湊頭出去瞧瞧。

    沈晏清央求了江萱很久:“我太悶了,我不出去的,就讓我看看他們在做什么吧。”

    挨不住沈晏清的哀求,江媽媽從儲物袋里翻出一個丑陋怪異的紅色山神面具,帶在沈晏清的臉上,才準他從馬車的車窗上掀起簾子的一角,讓他看看外面。

    魔域的幾個沈晏清沒見過的筑基修士在隊伍的中央竟大膽地升起了篝火,他們在玉綏山里的這幾日逮住過幾只野雞野兔,現在剝了皮架在火上烤,滋滋的肉香勾引得所有聞到的人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還有人帶了酒,把酒灌進竹筒,埋進火堆下的土里溫酒。

    江萱下去勸過的,但同是筑基修為,沒人聽她的。

    天清門的幾個修士原先還在堅持的,勉強算是記得白衡走之前說過的話,但時間一點點的過去,他們看這些大吃大喝的魔修也沒有一點兒事,四周寂靜,和從前四個在玉綏山里渡過的夜晚沒有任何的區別。

    兩支隊伍本就道途不同,處世為人的觀念也是天差地別,早早埋下了不少恩怨。天清門的修士不滿魔域的人很久了,見他們現在過得快活,更是憤懣到了極點。

    有人說:“白師叔說的也不一定對,不然他的家世那樣高貴,他怎么會被貶來做這次的領隊。”

    也有人說:“我們這里這么多的人,再說了魔域不是還有個玄都的金丹修士嗎,就算白師叔不在,區區幾只畜牲也奈何不得我們的。”

    僅一個對話的來回,和一個時辰的試探,他們也學著那些魔修,燃起了自己的篝火。

    橘黃色的火焰在火堆上跳躍,不久就冒出了淡灰色的煙,像夏天詭譎的風,旋轉著往天上飄去。

    掀著窗簾一角的沈晏清抬頭往天上望,天上灰蒙蒙的一片,連月亮也看不見。

    異變突生就在一剎那,紅著眼睛露著獠牙的野狼緩步逼近的時候,已經很遲了。

    最先發現的是天清門的一個弟子,他喝了點酒站在人堆的外頭,看到第一只狼的時候,還以為是自己眼花,抽出別在腰間的劍一斬,就將這頭比半人還高的野狼一刀兩斷。

    殺了這頭狼,他再抬眼一瞧,在篝火照不到的外圍,黑暗中猩紅色的眼睛一雙雙、一對對,數也數不清。

    他抖著腿往后退,還在吃肉喝酒的人們渾然不覺,直到他高喊了一句:“有狼!”

    這聲高呼,仿佛是狼群的號角。

    一只饑腸轆轆的兇獸,猛地往前撲,一口就咬斷了他的喉嚨,將這人的半截身子囫圇吞下。

    血噴涌了滿地。

    人群毫無紀律與理智可言得四散開來,拉車的馬車不過是尚未開神志的煉氣妖獸,被血腥氣和惡狼的氣息嚇得原地歪嘴嘶吼起來,撅著蹄子想要跑出狼群的包圍。

    江萱也算有些經驗和理智,這算是最危險的時候了,天清門的金丹修士不在,車里的沈晏清又是個好看的繡花枕頭。

    粗略瞧了一眼,這些兇獸甚至可能會有金丹境界的,這遠不是她能對付得了的。

    玄都的幾個人知道這輛馬車上才有金丹修士,急急得往里鉆想要求得庇護:“大人快救救我們!”

    江萱提著劍,氣急敗壞地將這些人砍下車,怒吼道:“滾!我勸過的,你們活該,大人才不救你們!!!”

    說是如此,可根本是因為沈晏清的境界沒什么用,他倒是想救的,可惜有心無力。沈晏清的本體是最溫順的鸚鵡,自己都已經因為突生的變故,靠在車廂上驚恐地大喘氣了。

    他的兩輩子加起來,從前見過最血腥的畫面,恐怕就是江晗被謝璟活活打死的場景了。

    有兇獸早就注意到了這里,利爪扎進車廂的頂部,試圖撬開這個呈著香甜肉的“匣子”。

    聽著爪子摩擦的聲音,沈晏清更是覺得頭皮發麻。

    江萱知道這樣下去早晚不行,她提著劍要下車,臨走前,她在因為馬受驚將東西顛簸得東倒西歪的行禮被褥里一陣翻墻倒柜的尋找,找到一個令牌和一瓶丹藥。

    她咬破食指,用血虛空在令牌上畫上一個復雜的符咒,馬車上朱砂涂過的痕跡亮起,將趴在車頂的兇獸狠狠地彈開:“這符咒激活了后,兩個時辰內只出不進,你死死的扒在門上,決不能出去。”

    “切記切記,決不能出去,就算我被這些牲畜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你聽見了我的慘叫,也決不能出去!”

    這次的事情傳出去,天清門和玄都恐怕都成了天下人的笑柄,要是還弄丟了生辰禮的賀禮,恐怕就真的要挫骨揚灰不得好死了。

    江萱說:“我去找白衡。”

    只有白衡能殺的了這些兇獸。

    說著江萱將瓶子里的丹藥全部吞下,開了車門,從還在疾馳的車上跳下。

    追上來的兇獸有,而且不少,沈晏清很害怕,他想看一眼江媽媽現在怎么樣了,又被外面還在怒吼的兇獸嚇住。

    馬車顛簸,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那匹馬也終于在拼命的逃跑中,被一只扒上來如狼似狽般的惡獸咬開了皮肉。

    車廂少了馬的支撐,整個甩出去,砸在一棵巨木上,又是轟隆地一聲震耳巨響。

    沈晏清癱坐在車板上,緊緊地摟抱著另一個作為賀禮的長匣子。

    車廂外傳來野獸咀嚼的聲音,似乎是在啃食那匹馬。

    馬車上的防護兩個時辰內只進不出,可是兩個時辰、那是多久?

    早晚會輪到他的。

    沈晏清不想死。

    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白衡了嗎?

    江媽媽找到白衡了嗎?

    沈晏清在想。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只摸到江媽媽叫他戴上的面具。發現明明到了這樣的絕境,可自己這次沒哭。

    沈晏清內視了一眼自己的金丹,想起的人卻是明鴻君。

    凡人界初見之時明鴻君也只不過是金丹罷了,可他坐于高臺之上,說是呼風喚雨翻云覆雨也絲毫不為過,將天下攪和得天翻地覆,人人畏懼他三分。

    明鴻君可以的,為什么他不可以。

    ·

    沈晏清打開這個長匣子,里面放著一把長劍。

    劍上放著一張紙,謝璟的字跡:

    驚鴻贈予硯青。

    第038章 038

    這把臥于匣中的劍約三尺有余。

    開過刃的劍鋒在昏暗無光的車廂內, 一閃而過的浮光猶如剔透的月色。

    叫做驚鴻,當真是最確切不過的名字了。

    沈晏清握住劍柄,將這把劍從匣子里抽出來。

    到這個時候,他難免有些遺憾, 后悔當初謝璟要他學昆侖劍宗的劍訣, 可他因為學得不是很認真, 以至于到現在還不能連貫的使出來。

    他的心怦怦作響, 跳得極快。

    雙手緊緊地握住劍柄, 緊到握得有些顫抖, 沈晏清不知道江媽媽的兩個時辰到底過去了多久, 但是他知道要是一直躲在里面,那些兇獸早晚會沖進來將他撕成碎片。

    猶豫了幾息,沈晏清用劍尖挑開了車簾。

    在幽暗漆黑的深夜里,沈晏清什么也看不見, 他只能隱約看到這些兇獸泛著綠光的眼睛, 想象得出當聽見聲響, 它們會喘著粗氣向他看過來。

    那匹拉車的馬,也恐怕已經被啃食得不成樣子了。

    作為弱小生物的本能, 沈晏清的心不由自主地在嗓子眼附近狂跳,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提起劍,向前沖去。

    就算看不清, 金丹期的修為讓他的聽力和觸覺好了很多。

    劍一開始是顫抖的, 但破入兇獸的軀體后,它又變得堅定起來。

    一把無往不利的神劍不會有斬不斷的對手。

    識海內的那顆金丹緩緩地轉動, 體內的法力充盈穩固,沈晏清這下才是真正的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個金丹修士了, 他能做到許多他從前做不到的事情,這是與從前不一樣的一個新世界。

    兇獸看上去尖利的牙齒咬不破他的皮,但沈晏清手里的劍卻削鐵如泥。

    一只野狼模樣的兇獸跳躍著迎面朝著沈晏清撲來,被沈晏清一劍剖開了肚皮,腥氣的血淋了他滿頭,一個勁地往下流,糊住了面具的孔。

    可因為看不清,沈晏清出劍得更加果決。

    等他回過神,沈晏清能察覺到地上橫積了不少已經死透的兇獸尸體,至于還剩下的幾只,它們圍成了一個圈,將沈晏清包圍著,卻離著沈晏清很遠。

    再不開神志的惡狼,也知道沈晏清并不是一塊聞上去香甜可口極的肉了。

    泛著綠光的眼睛里早已沒了嗜血的沖動,只剩下對兇神的恐懼,當沈晏清朝著它們走進,就畏懼地往后退。

    見它們從原先的囂張,變得夾著尾巴嗚咽著逃跑,聽見這些半刻鐘前還耀武揚威地嘶吼著的野獸變成這樣害怕狼狽的模樣。

    沈晏清覺得似乎有點有趣,嚇唬著玩了幾次,才喪失了興趣。

    曾因為害怕而跳得不受控制的心臟,因為興奮跳動得更快。

    沈晏清想抹掉面具上的血,讓他能看到這樣有趣的一幕,但血越抹越多,沈晏清反而更加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他就干脆仍由這些鮮血流淌,反正鸚鵡的夜間視力本來就不好,常常到了夜晚,就會看不清東西,更何況在玉綏山這樣茂密見不到月光的密林里。

    金丹修士的敏銳和神識已經足夠他如履平地的行走在這夜色中了。

    原來對付這些兇獸是那么簡單輕松的事情,沈晏清有些后悔了,早知道這樣,他想回去逞威風當大英雄。

    他收起劍,打算順著車軸的痕跡回到原先駐守的營地。一回頭,察覺到不遠處曲折的、有半人高的雜草堆里影影綽綽的好像站著個人。

    這個人在觀察他。

    幾乎是瞬間,沈晏清就有這樣的直覺。

    沈晏清透過面具上被血糊住的孔洞,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他穿著什么衣服。

    神識和嗅覺帶來的觸感告訴沈晏清來人的身材高挑,應該是天清門的人。

    沈晏清想把面具摘下來好讓他看清來人的臉,白衡出聲制止了:“別摘,玉綏狼的血里有毒,沒有特定的藥物,就算是元嬰修士也得修養幾日。你的頭發里都是血,摘了面具會流進你的眼睛里。”

    白衡頓了頓,問道:“可是玄都硯青?”

    這假名字沈晏清還用得不是很習慣,但他聽了白衡的話還是聽話的沒有摘掉面具,停留在原地。

    他應道:“正是。”

    聽見沈晏清的聲音,白衡又是一愣,但他很快恢復過來撥開這些半人高的雜草,向著沈晏清走近,他的臉色肅穆:“你的侍女江萱來找過我,沒想到出了這么大的事。”

    聽到“江萱”,沈晏清有些急了:“江媽媽還好嗎?”

    白衡覺得玄都的這位金丹修士稱呼他的侍女為“江媽媽”是件很古怪的事情,但他向來不多管閑事,因此沒有多問,只道:“我已經帶她去了玉綏山外的凡人城鎮里,她求我來救你。”

    江萱來找他時,白衡騎著馬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他先去了一趟幾只劍鴿丟掉訊息的地方,卻什么也發現,繞了很大的一圈,越想覺得越不對勁,當機立斷地回來了,可還是遲了。

    營地里一片狼藉,僅有幾人活下來。

    更準確的講,這幾人全部都是天清門的弟子,玄都的人一個都沒活下來。

    白衡本來懷疑是玄都的人在暗地使壞,可這樣看,他們沒事殺自己人做什么,又不太像是玄都的陰謀。

    這事白衡還沒有再次上報。

    劍鴿離奇失蹤這事本就反常,天清門和玄都的人不聽從他的命令另談,被吸引來營地的兇獸數量遠超正常的情況才是真正超乎常理的地方。

    其中關竅細節還得他帶著人回天清門細細推敲。

    見到了沈晏清后,白衡算是結束了在玉綏山的最后一件事。

    這次天清門的生辰禮早就在兇獸的攻勢下丟損,要另外補齊,傳出去已成天下笑柄,也就顧不上什么禮數了,他明天就帶著人直接回天清門。

    白衡轉身就走,他和沈晏清也沒什么話好說的。

    而沈晏清本來以為憑著神識,自己跟著白衡走,也出不了什么差錯,沒想到玉綏山滿地石子,野蠻生長的雜草更是猖狂,沈晏清一腳絆一次。再加上驚鴻劍有些重,為了不讓它拖在地上,沈晏清也得分心去提著它。

    走得踉蹌而且艱辛。

    他對神識的掌握還并不熟練,白衡也看得出來,以為沈晏清才突破沒多久。

    走了沒一會兒,白衡忍不住抓住了沈晏清的手,他的聲音很冷淡:“我牽著你走。”

    白衡的手掌要比沈晏清大上許多,是一雙善于使用兵器的手,他這一下幾乎完全的握住了沈晏清。微涼的指尖、溫熱的掌心,這種感覺,讓沈晏清無措又熟悉。

    如果是李煦的話,握著他的手時,應該也是這種感覺。

    想到李煦,沈晏清就開始胡思亂想,他幻想出很多種可能,比如剛剛那樣英勇,要是李煦在就好了,該給李煦看看的。

    李煦現在又在做什么呢?

    沈晏清握著白衡的手想,他是不是還在線人說的那個小鎮上?

    最好是吧,這樣他就不用很辛苦的去找他了。

    想著想著,兩人已經順著車軸的印跡走出去了不少的路,沈晏清憶起一件事,突然的問白衡:“對了,你是天清門的道長,我曾經有個認識的故交,應當也是天清門的弟子,你認識他嗎?”

    當年李煦去修仙,就是一位天清門穿白袍子的道士帶走他的,說他的天賦好能當他的弟子。

    然后一去不復返,整整六年再無音訊。

    一同被帶走的人告訴沈晏清,說李煦被魔修殺了,這才讓沈晏清心如死灰,才讓沈晏清移情到與李煦長得極相似的明鴻君身上。

    可現在又有人用隱晦的手段傳消息給舊朝舊部的皇族,突然說當年的李煦還沒死,可以去投奔他……

    李煦既然活了一百多年,想來應該也是個筑基修士了,就算不是小有名氣,也該有點痕跡聲響。

    沈晏清迫不及待想要得知李煦現在的消息,不止是他沒死的消息。

    白衡:“名字。”

    沈晏清期待的說:“李煦,你認識他嗎?”

    沒聽過,白衡敷衍道:“不認識。”

    本來沈晏清只有小小的期待的,可他的期待被白衡這樣敷衍的打破,他就說得更詳細些了:“他也是天清門的,當初是天清門的道長帶他走的,還說他天賦好呢。”

    還沒人敢在白衡的面前自稱天賦不錯,但白衡沒有這樣說,他想了想:“或許有,但我沒留意。”

    沈晏清聊起李煦就絮絮叨叨的說個沒完,好像自己也驕傲起來:“他念書可好了,字畫雙絕,功課從來都是第一,比幾個皇子的都要好。從前是個狀元,那可是三元及第進的宮。”

    “沒印象。”白衡說。

    沈晏清不免有些失望,聽他這樣說,白衡倒也想起一個人:“李煦……若單單只是這個名字,我倒是想起一個人。”

    沈晏清面具后的眼睛眨巴眨巴:“誰?”他心底涌起一絲期待。

    白衡道:“卻邪仙尊。字畫雙絕,天資無雙,又是凡人界來的,我只知曉這么一個人。不過我想,你要找的人應該不是他。”

    “當然不是他。”怎么還聊起話本里的人了,沈晏清連忙擺手說:“卻邪仙尊是假的,李煦是真的,當然不是他,我說的是李煦。”

    兩人慢悠悠地走著,籠罩在玉綏山上灰靄靄的霧還在,可溫度卻變得冷了。

    也許要下雪,可能已經下了雪,可沈晏清看不見,他被凍得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白衡的聲音隔著風,看不到他臉上的神色。

    不過依舊是那個冷淡的聲音:“不是假的。”

    白衡說:“不是假的,真的有這么個人,不過已經死了。”

    第039章 039

    沈晏清愣住:“真的?”

    “嗯。”白衡說:“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過這事不光彩, 并不值得說,也就沒有人會去提。

    時間一點點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也像是傳奇故事般只剩下書冊上記載的死板記憶,叫人難以區分真假。

    白衡:“劍窯只得過兩次劍主, 最近的一次, 就是五百年前的凌霄真人了, 而第一次的劍主就是這位卻邪仙尊。”

    沈晏清不知道什么是劍窯, 他上輩子被困居在太墟天宮內, 如今死而復生后, 也對這個修仙界沒什么常識。

    他對卻邪仙尊也拘泥于話本上的認識, 說要好奇只能算是一點點。

    就算這是真的人,就算那些話本上發生的故事都曾經的發生過,對沈晏清來說,那都是與他無關、很遙遠的事情。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 草皮摩挲過靴子, 發出“沙沙”地聲響。沈晏清猜是下雪了, 因為他能感覺,和白衡牽著的手背上落下一點冰涼的東西, 很快就化成了水。

    白衡打破了沉默,他看得出沈晏清是真的很想要找到這個名叫“李煦”的人。

    這種心情他也有,因此感同身受:“我回去后會幫你問問的。”

    “天清門門下弟子眾多,可都一一歸列了檔案, 既然你確定他是天清門的人, 我就有法子找到他。”

    得了這個承諾,沈晏清有些雀躍。

    他想起江媽媽和他提起過白衡也在找一個人, 就禮尚往來的說:“我聽人說你也在找一個人,我也會幫你留意的。”

    這算是客套話了, 可白衡做事極為認真,他攤開手掌,劍氣顯示變化成了一團霧氣的模樣,借著凝結,成了一只比手掌要小上不少的小鳥,他將這只小鳥放到沈晏清與他牽在一起的手上:“這是我的劍鴿,你給我一縷的法力,讓它記得你,從此不論天涯海角都會找到你。”

    白衡:“等我找到李煦,就傳訊給你。”

    “你若找到我要找到的那人,在劍鴿的翅膀上寫下字,我會來找你的。”這話白衡不知道已經和多少人說過了,可惜幾個月下來杳無音訊。茫茫人海,要在其中尋找一個人的概率何其的渺茫。

    但他不想錯過,怦然心動的感覺。

    沈晏清揉了揉手里的肉鴿子,法力順著相觸的地方慢慢的輸送。等劍鴿記住沈晏清的氣息,他松開手,這只鴿子形狀的劍氣如一縷煙,消失在了風里。

    既然白衡如此認真,沈晏清也認真的問白衡:“他是什么模樣的,他叫什么?”

    白衡簡單的說:“藍衣服,不會說話。他的名字我不知道。”

    沈晏清心想,難怪江媽媽要說白衡找到天荒地老去都找不到想找的那個人,他提醒道:“這樣是找不到人的,難道隨便一個穿著藍衣服的啞巴,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嗎。”

    白衡猶豫了一會兒,他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樣簡單的描述,恐怕很難找到他想要找的那個人,可他不說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描述。

    沒聽見白衡說話的聲音,沈晏清就當白衡不想說。

    他倆慢慢的走,回到了一開始出事的營地里。雪越下越大了。

    白衡的馬就停在這里,他先將看不見東西的沈晏清抱上馬,沈晏清的劍綁在馬鞍邊上。

    這一下發生得很突然,上馬的時候,沈晏清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因為他的這一聲,白衡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片漆黑中,他不帶一點兒狎昵地越過沈晏清摁著他的手帶著他去摸馬鞍上的把手:“你抓住這里,不要松開。”

    他倆因此湊得很近,沈晏清聞到白衡的身上有一種仿若烏木的苦香,這種氣味也讓沈晏清覺得熟悉,卻想不起在哪兒聞到的。他聳動下鼻尖,想要將氣息記住。

    身下的馬已經在白衡的駕馭下,穿梭在漆密的叢林里。

    風的聲音很大,但白衡將沈晏清護得很好,一點兒風都透不進來。

    白衡的聲音平靜:“出玉綏山不過兩三個時辰,等到到了凡人的城鎮,那里的藥坊里有專門用來對付玉綏狼的藥粉,你讓你的侍女打一盆熱水,混進藥粉,先將頭上的血洗干凈了,再取下面具,用干凈的毛巾將面具邊上的血跡也擦干凈了,才能睜開眼。”

    他說得極其詳凈,說完后就不說話了,呼呼的風聲倒是響個不停。

    沈晏清覺得白衡像是還有話要說的樣子,他問道:“還有嗎?”

    隔了很久,久到沈晏清將要以為白衡不會再說話的時候,白衡有些迷茫的開口道:“他的臉上帶著一層面紗,我看不清他的樣子。眉毛細而彎,一對眼睛黑而惘。”

    白衡的回憶長時間的停留在那雙眼睛里,他也僅能回憶起那雙眼睛。

    當時白衡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這雙眼睛上:“別的已經不記得了。”

    剛開始沈晏清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隨即他意識到白衡在描述那個他想找到的人——

    老實說,這樣的描述同樣籠統,難度與大海撈針依舊不相上下。

    有些勉強的體會到了江媽媽的無奈,沈晏清說:“好吧,如果我遇到的話。”

    沈晏清好奇道:“你為什么要找他?他是得罪了你,還是怎么了?”

    這問題許多人問過了,白衡忽然一笑:“我不知道。”

    沈晏清皺眉:“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白衡揚起眉毛,他在最少年肆意風流的年紀:“人生世事若是都要尋個回答就沒有意義了,我修行的是天上地下的隨心所欲,既然我想,那我便要去做。”

    沒過一會兒,馬的腳步慢慢變緩。

    沈晏清聽到有腳步聲,神識的探知體現出有一兩個人在向他靠近。

    白衡說:“到了。”

    江萱很焦急,她看到坐在馬上的沈晏清幾乎窩在白衡的懷里,更是有些警惕。

    她把手伸過來,扶著沈晏清下馬,等沈晏清站穩,她看見沈晏清還牢牢的帶著面具,這才轉身向白衡道謝:“多謝白道長。”

    白衡冷淡的說:“不用。”

    他抽出別在馬上沈晏清的劍,丟回給沈晏清。

    白衡一拉韁繩,調轉了方向,是要回天清門了。

    聽見江媽媽的聲音,沈晏清終于松了一口氣,他抱著劍,撒嬌般的說話:“我帶著面具好難受,白衡說玉綏狼的血里有毒,不能流進眼睛里,叫我不要摘了面具,現在面具上都是血,我像瞎子一樣,什么都看不見。”

    沈晏清把白衡與他說得那些注意的點一字不漏的告訴江媽媽,上了客棧后,等江媽媽買來藥粉打來水。沈晏清懷里還抱著那把謝璟送他的劍,他很喜歡,就仰躺在美人倚上,江萱在給他用藥粉泡過的水洗頭發,洗了整整有三次。

    江萱說:“營地出事的事情,我已經傳了消息回玄都,等會就有大人要來。”

    玄都的大人物沈晏清除了尹瀾,就只認識謝璟,但這樣的小事情,謝璟是不會來的。

    江萱取下沈晏清臉上戴著的面具,這下沈晏清才算是終于能看清東西了,他抬眼看到江媽媽手上拿著的那個面具,干涸的血塊已經堵住了那兩個眼睛的位置,也難怪他剛才什么也看不到。

    沈晏清大笑起來,今天發生的事情都讓他覺得快意有趣。

    江萱皺眉,她還在用毛巾擦沈晏清的臉,上面也有幾滴不知道怎么濺上去的血珠:“別動。”

    于是,沈晏清只好乖乖聽話的仰起臉,卷翹的睫毛落下一片小小的陰影,鼻尖上那顆紅褐色的痣顯得生澀卻又情|色。

    這個時候,沈晏清覺得自己又好像聞到了白衡身上那股很淡如烏木般的苦澀氣味了。

    之所以是好像,是因為他現在其實并沒有聞到這股味道,他只是想起來了,想起他從前在什么地方聞到的——

    沈晏清去過李煦的房間,在他的房里。

    這是藥味,一味很罕見的藥。

    第040章 040

    那時他們還沒見過幾面, 沈晏清早就知道李煦是太后新派來伺候他的人。

    他知道李煦和從前對他言聽計從的那些太監伴讀都沒什么差別,就算是李煦年紀輕輕寫出過許多文采盎然傳遍天下的名篇那又怎么樣。

    只要沈晏清想,就算他要李煦趴在地上像小馬一樣馱著他帶他去學堂,李煦也不能說一個“不”字。

    因為沈晏清小時候養的小狗老死了, 李煦是賠給他的新的一只小狗。

    沈晏清并不看向李煦, 驕恣的在李煦幾件簡單的行李上隨意掃視了一眼, 問比他大五歲的李煦:“你的房間里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這是什么?”

    李煦垂著眼卻并不說話, 他明明是跪在地上、將額頭幾乎貼在地面的姿勢, 卻依舊背脊挺直。

    半月前, 他還是連中三元,人人艷羨敬佩的狀元,不過幾日接連遭遇了鋃鐺入獄、至親被斬而他僥幸存活的人生大變,之所以還活著, 不過是胸口存著一口氣, 上不去咽不下罷了。

    跟著沈晏清的太監踹了李煦一腳:“懂不懂規矩!小淮王在問你話呢!”

    沈晏清往前走了幾步, 他的目光停留在李煦的桌上,上面壓著一張的新紙, 才寫好沒幾日。

    是內正司新做好的奴籍,這本來該是李煦送到沈晏清的房里讓他過目的,可現在沈晏清自己來了。

    紙上簽名的字樣工整雋永,端正的寫著“李煦”二字, 沈晏清卻看得很不順眼, 他抓起筆打算給李煦改一個名字。

    跪在地上的李煦頓了頓,他回答之前沈晏清的問題:“這是陰沉木的味道, 陰沉木磨成粉摻進藥湯中當作藥引的氣味。”

    還沒下筆的沈晏清回頭:“藥引?”

    他露出了嫌棄的表情:“你得了什么病,要喝藥?我不喜歡病怏怏的藥罐子。”

    李煦說:“沒病。”

    李煦平靜的說:“不過是小的時候, 有一個道士從我家門口經過,說我是天生早夭的命理,要我喝這藥湯續命。這事本就信不得,是家中長輩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謹慎的叫我聽從這番話,因此長年累月的延續了下來。”

    沈晏清已經趴在了李煦的桌上,他握筆的姿勢很難看,像是在抓著筆畫畫:“那你還要繼續喝嗎?”

    李煦說:“不用了。”

    “那就好。”沈晏清很滿意他的這個回答,更滿意他為李煦奴籍上寫的名字。

    他年紀還小,認識的字并不多,故意忘記寫上“煦”字下面的四點,就當這是他新造出的字。

    不會有人說什么,也沒人敢說什么。

    旁邊的太監很會看人臉色,機靈的打開了桌上一盒新的印泥。

    沈晏清將自己右手的拇指在紅色的印泥里蹭了蹭,然后摁在了李煦的奴籍上,吩咐旁邊跟著的仆從:“送去內正司吧。”

    “他是我的。”

    已經過去很久了,但即使過去了那么久,當沈晏清回憶起來時,他仿佛還能看到當時跪在地上的李煦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額角因為忍耐的怒氣而暴起的青筋,和他攥緊的拳頭。

    李煦的指甲幾乎都要摳進皮肉里。

    沈晏清自然是看到了,他笑嘻嘻的問:“怎么,你恨我了?”

    李煦低著頭:“我沒有。”

    十四歲的沈晏清才不管他到底有沒有,他不在乎。

    天底下愛他的、恨他的,他都不在乎,反正他自己過得舒心暢快就好。

    回憶暫且停在這里,因為在給沈晏清擦臉的江萱看出他神態不對,她轉身一邊在熱水里洗毛巾,一邊問:“想什么呢?”

    沈晏清茫然的眨了眨眼,他想著有些心虛,這件事他本來早就已經想不起來了,可偏偏又想起來了,還記得那么細——

    于是,沈晏清用手托著腮撐在臥椅的另一側,開始不斷糾結的回憶當時李煦的神態。

    有些患得患失的想,李煦到底恨不恨他。

    不喜歡李煦的沈晏清是不在乎李煦恨不恨他,可他后來喜歡了,就在乎了。

    這怎么能怪他呢,對吧。

    沈晏清想,即使李煦當時是恨的,那后來呢?

    不會還恨著他吧?

    還沒想明白,江萱見沈晏清魂還沒回來,聲音大了一些:“和你說話呢。”

    沈晏清回過神,他知道自己不能和江媽媽說李煦的事情。

    他能和白衡說,是因為白衡是天清門的人,白衡以為他是個金丹修士硯青。金丹修士在漫長的修煉途中認識一個叫李煦的天清門小劍修,是再正常、不會讓人起疑的事情了。

    但是江媽媽不一樣,江媽媽知道他不久前還只是個東海來的煉氣小妖怪,他的身份還是由江媽媽經的手。被她知道,恐怕會起疑心。

    沈晏清撒了一個不算謊的小謊:“我剛剛在白衡的馬上,聞到他身上有股藥的味道,但是想不起是什么藥的味道了,所以一直在想。”

    “哦。”江萱說:“你想這些做什么,白衡是天清門的世家公子,身上的藥味要么是什么天材,要么就是什么地寶,少想些七七八八的東西,還是好好想想,等會玄都的大人來了,我們要怎么交代的好。”

    玄都過去的人死了個精光,這事不好交代。

    江萱已經急死了。

    她一個晚上就干著急的在房間里踱步,外面下了一整夜的雪,亮得離奇,太陽才出來一點,就比以往灰蒙蒙的早上都要亮得多。

    江萱喃喃自語:“這場雪要是早些下就好了。”

    若是早些下,玉綏湖上結了厚厚的冰層,他們從冰上過,也就不會再發生被野獸圍堵的慘案。

    江萱本想和沈晏清感慨幾句,一回頭,才發現,沈晏清早就抱著劍睡著了。

    她想著經歷了那么多,沈晏清確實累了,想睡會兒就讓他睡會兒。

    卯時時分,沈晏清和江萱暫住的那間客棧門被人敲了三下。

    還來不及叫醒沈晏清,江萱形色倉皇地撲過去正準備打開門,門已經自動開了。

    走進來的是個穿著一身紅衣的男子,腰間沒有別著劍,倒是掛著一把折扇,風姿颯爽,一副正氣的英武模樣。

    江萱知道這應當就是玄都派來處理這件事的大人物了,她跪下行了大禮,見來人就站在門口不動,知道他在等著沈晏清。

    她想解釋一二:“昨日事發突然,硯青累了,撐了一夜,剛閉上眼歇下,我這就叫他過來給大人請安。”

    沈晏清其實已經醒了,他做了半宿的夢,心中惆悵而惘然,想再次見到李煦的心情怎么也抑制不住,以至于如今醒來還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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