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修)(修)
凌霄道:“你怎么就這樣肯定酒樓里一定會有寒妖的線索呢, 萬一就像張久夏說的那樣,這里本就是個死局怎么辦?”
沈晏清才不信:“你可是凌霄真人,又怎么會置身絕境內呢?”
凌霄笑道:“算了,一切等我們抓到了那頭寒妖再說吧, 免得為了不切實際的利益分配吵起來。”
沈晏清知道凌霄沒有直接的答應他的話, 就是不想去做的意思, 就是回絕他的意思。
這個小氣鬼。
沈晏清生氣了, 連凌霄要來扶他都不愿意, 拍開了凌霄的手。一瘸一拐的站起身, 挪步著想找些有用的東西, 好自己爭氣去逮住這頭寒妖。
區區凌霄,不幫他就不幫他。
沒了凌霄,還有張久夏、葉田田他們幾個人呢,總能找到出路的。
凌霄見他走得辛苦, 又不要他扶, 去后廚里翻出一根要被當成柴劈了的結實樹枝, 給沈晏清削了根拐杖。
沈晏清不領情,他扭頭裝沒看到:“誰要你的東西, 劍尊的東西我受不起。”
凌霄:“呵呵。”
凌霄磨著后槽牙,見沈晏清得意洋洋的不領他的情,像只相當得意正翹著屁股晃悠尾巴的貓,將那股傲氣嬌縱拿捏得十分勾人。
不由得暗想, 自己是該像明鴻仙君, 時刻在邊上養支會敲鑼打鼓的樂隊,好點提下沈晏清的身份, 叫他不要過于恃寵而驕。
恃寵而驕的沈晏清發覺的凌霄一直盯著他看,也權當是視而不見。凌霄不給他做事, 他就不討好凌霄了,反正現在大家都沒有修為只是凡人而已,他才不怕凌霄。
將那個小氣鬼從腦海里趕出去后,沈晏清靜下心來仔細地翻找,自己的命自己救。
黃俞說得沒錯,自進入幻境以來,他們一行人已經將這里翻了個底朝天。
就連嵌在地上的每一塊地磚,他們都設想過這里會不會藏著什么地道,每一塊都敲過。若真有什么線索,他們早就發現過了。
時間過去三四柱香。
樓上像是傳來了爭吵的聲音,聽不真切是誰在吵,凌霄偏過頭瞧瞧沈晏清,見沈晏清沒什么反應,他腳步輕快的上了樓。
那根被他做好的拐杖擱置靠在長凳邊上,因為沒人扶著的緣故,被風一吹在地上打了個滾。
進了極夜后天氣似乎變得更冷了點,廳堂只留下了沈晏清一個人,他打了個寒顫覺得有點冷,又有點害怕。
生怕哪里躥出一只妖魔鬼怪來謀害他。可要叫他高喊凌霄的名字讓凌霄來陪他,他的自尊心又實在強烈,不愿意低頭。
正當沈晏清猶豫躊躇的時候,他聽見身后的樓梯上似乎有人要下來。
一扭頭就看見凌霄和葉田田說著話從樓上下來。
凌霄:“呵。”
沈晏清的心一緊,繃著一張小臉,這小氣鬼,才不理他。
他裝作沒看到凌霄的樣子,看向葉田田:“樓上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葉田田一襲紫衣,笑意盈盈:“也沒什么事情,任峰提議反正樓里也沒有人,不如我們一起闖出去看看。張久夏要他不要輕舉妄動,兩人這樣起了爭執,打了起來罷了。”
“都是讀過書修行多年的修行者,還像是凡間潑皮無賴的,打得很難看。”
葉田田道:“方才金公子上樓,制止了這兩人。現在兩人被關回了自己的房間,叫他們冷靜冷靜。”
沈晏清聽著,眼前一亮,他怎么沒有想到呢:“任峰說得也有些道理的。先前你們說出不去是因為樓里的人不讓你們出去,可現在掌柜不在,樓里又只有我們幾人,沒有人攔著,我們為什么不能出去看看?”
凌霄上前兩步:“不敢。”
這個時候沈晏清顧不上和凌霄慪氣了,他揚眉嘲笑道:“是你不敢?”
“當然不是。”凌霄說了沒兩個字,葉田田開口幫腔道:“這是我們幾人商議過后得出的結論,即使要出去,也得等明日中午,我們都做好準備后。”
“現在正是極夜,樓里雖有蠟燭點燈用,但外面沒有。如今我們又是凡人的體質,恐怕受不了北域的寒風。這酒樓我們早就翻來覆去的搜尋過好幾回了,是真的沒什么線索能供給我們調查的。想要得到突破,確實只有出去這一條路。”
葉田田道:“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張久夏對于出去的反應非常的抵觸,非說外面有東西,會害死我們的。”
怕兩人再起爭執打起來,張久夏和任峰一直被關到了下午。
期間五人再沒發現什么線索,沈晏清也是上午聽了葉田田的話后才反應過來,覺得很有可能掌柜不再來酒樓就是為了讓他們離開酒樓。
樓里不會再有新的線索了,如果真的要探尋新的東西,要去鎮上,最關鍵的一點——
他想要抓住的那頭寒妖,應該也在鎮上。
因為樓里已經明擺著沒有除他們七個外來修士以外的人了。
在此之前,還有更加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等待他們處理。
誰也說不好劉平真正的死亡時間,如果他死在今天的早上,那么說明規則并未發生改變,今天晚上就不會再死人了。
如果他死在昨天晚上,那么規則已經因為極夜的到來發生了一些還沒被人發現的改變,今天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死,到了晚上可能還會有人死于意外。
這件事沈晏清雖有擔心,但沒有擔心太多。比起幻境內的規則,更為兇險可怕的是為了躲避規則提前殺人的人。
若是有人想要使計來暗殺他,與他同個房間的凌霄不會讓這個鬼鬼祟祟的人好過的。
第102章 102(修)(修)
一行人在傍晚謀劃好明日正午出酒樓到鎮上尋覓破解幻境的辦法, 最后采用了任峰的提議:“我們七人分做兩人一組,第一組出樓三炷香后返回,到樓里將鎮上的大致情況分享給剩下的人。”
“等休息一個時辰后,六人分做三組, 重新出發, 剩下的一人留守在樓里, 看看會不會有別的情況發生。”
這樣做最危險的應該就是一開始出樓的兩人, 沈晏清腿腳不便, 他猜想自己應該會被留在樓里看守, 這是最安全的。
他暗自竊喜了一會兒, 表面上板著臉壓著嘴角,不讓人發覺端倪。
他這些表情的變化,別人看不太出來,但叫凌霄一瞥, 就能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小主意。
用過晚餐上樓, 沈晏清蹲在床尾, 等著和凌霄好好算賬,但凌霄遲遲不來, 他一抬頭才發覺花雕木床的床尾,原來掛了一面照不見人影的銅鏡。
他取下來,發現這銅鏡的背面用精巧的工藝鐫刻了花鳥蟲獸,兩側蜿蜒的藤蔓簇擁著一個金色的鳥籠, 籠子空空如也, 里面本該被關著的鳥被人放走了。
刻著的籠子中雕了七個字:橫古縱今第一人。
好張狂的話。
沈晏清舉起銅鏡,對著自己照了照, 鏡面光滑卻印不出人影。他瞧不出什么所以然,但看這鏡子的雕工不錯, 想來可能是個好東西,順手便揣進懷里。
這時,被葉田田再拉著說了兩句話的凌霄踱步著進屋里。
見他進屋,坐在床尾研究銅鏡的沈晏清立即高傲地揚起下巴,打算不理會凌霄這個說話不算話、出爾反爾的小氣鬼。
早上凌霄給他做的那根拐杖,倒是誠實的代表了沈晏清的心,就架在沈晏清的手邊。沈晏清用過后,覺得方便,今天就一直用著了。
凌霄的目光先落在沈晏清身上,再移到拐杖上。
他確實是不說話,但不說話比說話了還要叫沈晏清難受。
差不多兩個呼吸間,向來沒什么耐心的沈晏清察覺到凌霄譏笑的意圖,立即忘了自己剛剛下定的決心,怒道:“誰稀罕你的東西,我拿上來給你而已。”
凌霄道:“還在生氣?”
“哼。”沈晏清:“你明明昨天晚上答應過我的!”
凌霄無奈道:“可這個真的不行,你換一個吧。除了這個,什么都行,等回了昆侖劍宗,我開寶庫給你取。”
——還要等回到昆侖劍宗?
一根筋的沈晏清歪著腦袋想了下,覺得凌霄可能又在騙他。
等回了昆侖劍宗,他就無法再和金玉開一同離開了。
更何況昆侖劍宗是凌霄的天下,到時候就算凌霄不給,他也沒辦法找人討回公道。
好你個凌霄。
沈晏清又被氣到了,倒頭用被子蓋住自己,轉過去背對著凌霄:“少對我使你那些花花腸子,我才不信你。”
凌霄站立在床側,悠然道:“你還沒洗漱,我把熱水打上來了,你再不用就涼了。”
有熱水誒。
沈晏清掀起被子,怒氣沖沖地趿著鞋子,重重地、一瘸一拐地起床洗漱。
凌霄跟在他身后,他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外面的人不知道我是誰,可你知道啊。我做過什么,叫你這樣的不信任我啊?”
凌霄若有所思:“是不是越安與你說過什么?”
凌霄若有所悟:“不應當,難道她恨我?”
凌霄嘀嘀咕咕地吵得沈晏清頭大,覺得他越說越離奇,沈晏清怒道:“一個能收集一座四靈樓的人做替身的人,能算得上是什么好人,是什么有信譽的人嗎?你怎么總是只怪罪別人,卻不想想自己的問題。”
“哦——”凌霄拉長了尾音,意味深長的注視著沈晏清:“原來你還記得四靈樓,你是吃醋了。這些人可都和我沒關系,你這樣想我,我多冤枉啊。”
凌霄的這番話,換來了沈晏清的怒目而視。
沈晏清冷笑道:“那么多長著這樣一張相同臉蛋的人,你分得清我是誰嗎,要不是我自報家門,恐怕你還認不清我。你叫我怎么信你。”
他已經洗漱好了,把毛巾絞干掛回架子上,就繼續生著氣躺回床上。
凌霄卻不依不饒地追著問他:“自報家門,你自報過什么家門?”
沈晏清一愣,忽然想起自己除了第一天在樓下吃飯時提過一嘴越安給他起的假名字,除此之外,凌霄竟從始至終沒有問過他是誰。
不妙的預感叫他心跳如擂。
沈晏清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就干脆地不說話了,他想裝睡,能混過一天是一天。等到明天發生了新的事情,就把今天的事情忘記掉。
凌霄隔了好一陣子才坐回來,沈晏清躺在最遠離他的床沿邊上。
房里的燭光黯淡,要想看清人的神情,非的湊近瞧不可。
凌霄想為自己解釋下。
于是他蹲到沈晏清躺著的那一側的床邊,正好對這沈晏清的臉。
凌霄很認真的說:“我哪有認不清你,四靈樓我見了你就認出來了,演武場練劍我也認出來了,萬里風小竹樓我認出來了……我哪有認不清你。是你給我的機會太少,又從來不聽我說什么。”
他雙目灼灼,似乎話里有話。
沈晏清能從那雙眸子里看見映著的自己,這樣直白熱烈的對視會叫人的心顫動。甚至是升不起想要反駁、反抗的念頭。
在心尖顫抖的倏忽間,沈晏清忽然怕極地伸出雙手去捂凌霄的嘴。
他怕凌霄再接著說下去,會念出他真正的名字。他不想。仿佛凌霄只要念出這個名字,他就要遺忘掉金玉開、遺忘掉李煦,和凌霄再一次回到起點了。
四周黑暗寂靜,除卻他與凌霄兩人的低聲竊語,什么聲響也沒有。他覺得自己好像陷在一個迷蒙的夢里。
凌霄扯掉按住沈晏清的手,忽然吻了上來。他咬住了沈晏清的嘴唇,他舔舐著沈晏清的舌尖,空氣里冰冷的霜雪被若有若無的清甜花香淡化——
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點。
凌霄再次將沈晏清逼到退無可退。
“我知道你很想要得到寒妖的眼淚,我看得出來,原因不是你說得那樣簡單。”凌霄道:“這樣吧,像昨天約好的那樣,我替你做一件事,你替我做一件事。”
要做什么呢,不論是過程亦或是答案,看來只有一個了。
沈晏清覺得自己的頭好暈,昏昏的,念頭滯緩卡頓著,他提不起一點勁,心跳得倒是很快,砰砰地亂響,渾身都沒有力氣,似乎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任由凌霄朝著他靠近。
凌霄的吻下落在頸側,他發著抖,心中茫然一片,像一團清晨才被人采摘來沾著露水的棉花。那露水就是他的眼淚,如今要掉不掉的掛在他的臉頰邊上。
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無力攤在枕頭上的左手在揉捏把玩后,被分開五指,強硬地插入另一個人交替的手指。
別碰、別碰了……
沈晏清有些慌張的張開嘴想要說些話好叫凌霄停下,可他小聲的喘氣,呼出的氣是一團與他一樣柔軟的白霧,片刻就散在北域冰冷的空氣中。
手虛脫無力的與人交握抓緊,想要抓住什么,又好像已經抓住了什么,十指相扣間,先是他的指尖沁出粉,隨即隨著他的頭腦也開始發熱,似乎整個人都染上了潮紅的顏色,他在凌霄的懷里蜷縮著。發絲被細汗熏過,粘膩的貼在臉側。
沈晏清像是蕩漾在盛夏午后的碧波上,小舟搖搖晃晃,他被照在臉上的光斑曬得睜不開眼。荷葉的清香絲絲縷縷,遠山的鐘鳴敲了三下,李煦問他:“到了湖中央,我們回頭嗎?”
沈晏清睜開眼,這不是他想要的。
沈晏清比從前更深刻的認識到這點。
他重新閉上眼,渾身僵硬著拒絕:“我不要。”
凌霄一開始沒有當回事,他的呼吸噴在沈晏清的臉側,但是和常人不一樣,凌霄的呼吸是冷的,像冷霜化凍后更冷的寒氣:“你說什么呢?”
沈晏清說:“我不要了,我耍賴,這賭局作廢吧,你不用替我做事了,我也不和你好。”
叫人意亂情迷的旖旎在冰冷的氣溫中慢慢消散。
凌霄攬著沈晏清好久不動:“你在耍我?”
沈晏清不說話。
凌霄勉強的勾起嘴角,笑道:“你這個人過于優柔寡斷,若是做不到當斷則斷、下定決心便不回頭,日后還會吃大虧。就當是我欠你的吧。”他說是這樣說,但仍舊環抱著沈晏清。
直到有水珠砸在凌霄的肩膀上,他終于放棄,直起身。
到嘴邊的肥肉沒有吃進肚子總是有些不甘心的,凌霄猜測可能和金玉開有關,或者別的什么人,他的愛侶三心二意得可怕,只要一會兒看不住,就會癡戀上別人。只是唯獨不愛他。
這讓凌霄心灰意冷,又斗志昂揚。最后千言萬語化成一句埋怨:“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你為什么總是這樣怕我,而且只怕我一個。”
床頭就放著一盞熄滅的燈,用火折子重新點后,房間里終于有了微弱的光。
凌霄拿著點過的燈去照沈晏清的臉,他哭得有些狼狽,被眼淚粘濕的睫毛一縷一縷地垂著,鼻尖悶紅一片。
察覺到凌霄在看他,沈晏清扭頭,用手背胡亂地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可他緊閉著不愿意看人的眼睛,就像一汪不會干涸的湖泊。
他的眼淚怎么也停不下來。
凌霄側著臉看了沈晏清一陣,見他還是哭得厲害,沒有問他究竟在哭什么,最后嘆了口氣。
他吹滅了燈火,捂住沈晏清的耳朵,抱著他躺下:“早些睡。”
第103章 103(修)(修)
次日清晨, 凌霄不提昨晚,沈晏清也不提。兩人就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下樓去。
等上三炷香的時間,六人都坐在了一樓的廳堂上。
昨夜里死亡的是黃俞,與她同住一層樓的任峰見她遲遲不下樓, 推門進去就見到她背伏在床上, 背上插了一根被削尖的筷子。血淌了一床。
除任峰外的五人, 見黃俞的位子空著, 默契地不去多問。
張久夏開口道:“既然你們決定要出樓, 那我也只能服從, 出去的順序要怎么安排?”
凌霄道:“掣簽如何?”
黃俞死后, 剩下的人數便是六人,沒有人可以躲懶留在樓里不出去了。好在沈晏清的腿傷現在好了許多,丟開拐杖,情急之下還是能跑上幾步的。
六人正巧分做三組, 沈晏清自是與凌霄分成一組的, 周雨欣和葉田田兩個女孩子一組, 任峰與和他不對付的張久夏一組。
分過組后,三組掣簽決定出去的順序。凌霄讓沈晏清去抽這個簽, 他運氣不錯,抽到了第三組。
葉田田與周雨欣的這組則是第一組出酒樓的。
做好一切準備后,葉田田和周雨欣提著燈籠離開了酒樓。
她們在三炷香內就會往返,如果超過三炷香還沒有回來, 第二組的人也會外出。但如果第二組的人, 在三炷香后還沒有回來,第三組留在樓里的人就要等到前二組的人回來再做打算。
這樣也是為了防止全軍覆沒。
正如張久夏所說, 酒樓外的極夜里說不準就隱藏著什么以凡人之身對付不了的怪物。
等待葉田田和周雨欣走后,凌霄在廳堂的桌上點上香計算時間。
沈晏清則是覺得有些困了, 想回房間再睡會兒。
實話說昨晚上雖然最后什么也沒做,但總讓他覺得有些怪,不想和凌霄單獨待在一塊。
他上樓后,一個人在床上翻滾了一陣,感覺胸口有什么東西硬硬的,拿出來一看,發現是自己睡前揣進懷里,床尾的那面鏡子。
昨夜他隨手放進懷里,一直沒拿出來,凌霄也沒發現。他莞爾一笑,這酒樓冷清古怪,這面鏡子盡管照不見人影,但細細揣摩鏡子上的紋路,也能當個打發時間的玩具,玩賞片刻后,沒打算放回去。一會兒后,重新放回懷里。
桌上的香已經燒了兩柱,第三炷香燒了過半,屋門傳來了敲門聲。
張久夏起身開門,來人正是葉田田和周雨欣二人。凌霄上樓來,叫沈晏清下去。
周雨欣神色古怪:“這個鎮上有古怪。等會我們最好一起去。”
任峰也迎上去:“發生了什么嗎?”
“就是什么也沒發生才覺得古怪。”葉田田闊步走到桌前,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她一飲而盡后像是緩了一口氣:“這鎮子不大,我們沿著門口的路一直走,兩側都有一些被雪蓋住的屋子,有些屋子里亮著燈,有些沒有。”
葉田田道:“見到有人,我們本來想去敲門問問的,但是敲了很久都沒有人出來理我兩個。我們就換了一家問,大概換了有四五家的樣子,始終沒有人開門。”
周雨欣補充道:“屋子里并不是沒有人的,我趴在門縫上聽過,里面有人說話的聲音。”
沈晏清問:“他們說什么?”
周雨欣搖搖頭:“不知道,他們說話的聲音太小了,外面的風聲又太大,我聽不清。”
張久夏繞著桌子踱步了兩圈,聽到周雨欣這句話,他皺著眉:“你們兩個該闖進去看看的,既然鎮子上有人,該抓兩個人盤問下,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葉田田見張久夏要怪她們兩人,立即反駁回去:“你有沒有搞錯,我們兩個可是沒了修為的柔弱女子,萬一屋子里坐著一屋子的人,我們怎么打得過。”
“好了,不要吵了。”任峰勸道:“不要為了這種小事吵架。”
張久夏沒再多說什么,周雨欣柔柔弱弱的開口說:“正是因此,我們兩人提前折返了,也正是想要大家一起出力,等會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問問鎮上的情況。”
沈晏清多看了周雨欣一眼。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周雨欣與葉田田是同門師姐妹,皆出自中域靠近北域的一家小門派靈雎山。這家門派的主修功法擅長藥理,常有弟子下山懸壺濟世、救治災民,因此名聲很好。是典型的正道門派。
周雨欣和葉田田的意思顯然和張久夏不謀而合,既然要抓幾個鎮上的人盤問消息,想來是少不了傷亡了——他想得更遠些,除了抓人時可能會出現的傷亡,等問過消息后,怕被人發現,張久夏等人應該會把被盤問的這幾個人也一并處理了。
周雨欣和葉田田不可能沒有想到這點。
這也當然,能夠默認用提前殺死新人的辦法來逃避死亡規則的人,想來也絕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輩。
見沈晏清神色似有不對勁的地方,一直觀察著他的葉田田笑著問他:“怎么了?”
沈晏清明面上的身份是昆侖劍宗的弟子,向來以嫉惡如仇為名,如果他對這樣的行事風格所有意見,或是到了要緊關頭良心不安要臨陣倒戈,總是會有些麻煩的。
葉田田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斟酌過話術,該如何去勸沈晏清。
沒想到沈晏清只是皺了皺眉,隨即舒緩開來:“沒什么。”
畢竟再不解開這個幻境,到最后,要死的可能就是他了。這個道理沈晏清也明白,他又不是沒有因為怕死殺過人。
一行人喝過水,從后院翻出四個新的紙糊燈籠,點上蠟燭后,一同出了樓。
這好像還是沈晏清頭一回腳踩實地的走在這個被幻境虛構出來的城鎮,他拄著拐杖,不急不緩地提著衣擺走在隊伍的行列里,凌霄替他撐著燈。
這里似乎沒有真正的北域寒冷,地上的雪化過一輪,因此有些滑腳。
也是到了外頭,沈晏清才發覺原來極夜并非意味著暗不透光,天上落滿了看似與人極近的星辰,悠遠深邃的夜空綴著淡綠色的光。
之前走回來的腳印已經被一直落個不停的雪重新覆蓋,走出去一段腳印后,周雨欣指著不遠處起伏凸起的一處矮屋子道:“里面是有人。”
靠近窗戶的地方有雪被撥開的痕跡,是她倆之前留下的。
張久夏立刻快步向前,搶先越過領路的兩位女修,爬到了窗上。紙窗被冰凍結,因此只能透露出極其微弱的光,他嘗試用手指頭戳破窗戶紙,但被凍硬的窗紙堅硬如鐵。
葉田田無奈攤手道:“你以為我們兩個沒試過嗎。”
“看來我們只能破門而入了。”任峰走到門口,他試著推了一下門,門后掛著門栓是推不開的。
張久夏走到了任峰的邊上,兩人對視了一眼,便一同合力的去撞那扇緊閉著的門。
瞧著怪危險的。
沈晏清使了點小心機,偷偷往后躲。凌霄瞥他一眼,站在他前面些的位置替他擋了擋風。兩人離著門還有一段距離,靠在窗戶邊上,并不去參與這件事。
張久夏和任峰撞門撞了好一會兒才撞開。
屋子里的人十七八歲的模樣,年紀很輕,戴著野兔皮做成的帽子,裹著厚厚的灰布襖子,他正坐在桌上就著剛煮好了野菜熱湯吃一個粗糧饃饃。桌上的油燈搖搖晃晃,似乎風一吹就要熄滅。
張久夏和任峰就站在門口的位置。
可他就像是沒看到似的,伸手撓了撓頭,把手上的菜湯放下,喃喃著:“風有這么大嗎,把我的門都吹壞了。”他邊說著邊去關門。
這樣的異樣,叫張久夏察覺。他伸出五指放在這青年的臉前,可這青年還無知無覺地往前走,直到他碰到了張久夏的手——
青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葉田田從后頭走上來:“這是個瞎子?”
任峰臉色陰沉:“我看不是,就算是個瞎子,也不該還是個聾子。先抓起來,免得他亂說話。”
即使這兩人明晃晃的對話,青年仍像是沒聽見似的,還遲疑的僵在原地。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在他面前的這塊地方一個人都沒有,他只是撞上了一個看不見的東西。
青年試探著再往前走了半步,沒了耐心的張久夏打算先把他捆起來再說,正抓著青年的手往后拗,青年像是已經意識到了什么,他大喊起來:“是‘遠客來’里那群被道長關起來的鬼影子,它們跑出來,它們跑出來了!快去李府找……”
他話未說完,葉田田手疾眼快地一掌劈暈了這青年:“先捂住他的嘴。”
聽見里面的聲音停了,沈晏清才拄著拐杖往里走,一眼就瞧見了地上躺著的青年。他大吃一驚:“死了?”
任峰沒好氣道:“死是肯定沒死的,葉田田現在哪還有這么大的力氣,能一掌劈死個人。”
張久夏的臉色同樣很難看,任峰想到的事情,他也想到了:“現在怎么辦,我們根本沒法和這些人交流。難怪酒樓里的掌柜與我說,必須得等年后的法事才能出樓,原來是這樣。”
“我們根本不是這里的人,鎮上的這些人看不見我們,也聽不見我們的話。”
張久夏蹲在地上用手揪住自己的頭發,表情痛苦:“既然無法溝通,我們怎么能從他們嘴里盤問出幻境的線索?看來還是得回酒樓去,恐怕等過了時間,能自由的出入酒樓了,才能真正的開始搜集線索,破解這個傳承的秘密。”
說來說去,張久夏并沒有改變過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從昨天開始,就莫名有些瘋癲。
沈晏清覺得像他這樣一味的將希望寄托在未來極小概率的變故上,反而會錯過能了解這道幻境真相的真正契機。
他沒多說什么,皺著眉:“可葉田田不是打暈了他嗎……既然能接觸到的,會有辦法解決的。”
見這青年就這樣倒在地上,沈晏清說:“把人綁起來吧,先想想對策再說話。”
他就站在門口的位置,扭頭對凌霄和周雨欣說:“先進來,既然鎮上有人,免得被人發現了。”
凌霄吹熄了手上的燈籠道:“你們進去把門關上就好,我在門口守著,要是有人來了,我隔著門縫告訴你。”
他說得勉強也有幾分道理。
沈晏清點點頭,帶著疏離,格外拘謹的關心道:“那你注意著些。”
凌霄沒回他的話。
周雨欣進來后,輕巧地將門合上。任峰從屋子里翻出幾根麻繩,利索的把青年捆上,他還不忘和葉田田聊上兩句:“我小時候常幫我爹娘用麻繩捆小豬崽子扛去賣,你放心,他一定掙不開。”
葉田田笑容溫婉,正要說上兩句,張久夏冷哼一聲:“呵呵,你倒是還挺有心情的。”
任峰嗤笑道:“沒有心情又能怎么呢。”
“你!”張久夏暴跳如雷的指著任峰的鼻子,作勢要打人。
葉田田趕忙去攔:“好了你們兩個夠了,不要再吵了。昨天還沒吵夠嗎。”
任峰嘟囔著:“這又不是我挑起來的,誰讓他說話那么難聽……”
兩人還在爭吵之際,沈晏清正在觀察屋子里的擺設。
這里的東西雖破舊,但被打理得很干凈。靠窗用泥巴砌了個土炕,邊上的炕頭放了一床被褥。
他過去摸了摸,炕是冷的,爐子里也沒有火氣和灰燼,應該有段時間沒有燒過東西了。可桌上明明有一碗現在已經冷了的野菜湯——誰給他的?
葉田田劈的那掌用足了力氣,被捆住的青年足足過去了半個鐘頭才慢慢轉醒。
第104章 104(修)(修)
后頸被劈過的地方還隱隱作痛, 這青年趴在地上,呻|吟著睜開眼,見自己像只被草繩五花大綁著的螃蟹,就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你們這些惡鬼、妖怪……不得好死啊。”
沈晏清把燈籠放在青年的頭前, 用裹了炕灰的木棍寫字:你知道我們是什么?
他的字不大好看, 又許久不寫了, 因此有些歪歪扭扭。
“哼。”青年怒道:“既然你們有神志, 那就是從‘遠客來’里跑出來的妖怪。誰還不知道你們, 一逃出來就學著那幫魔修把主意打到了李老爺高價拍回來的那一批古籍上嗎。”
見到他的做法, 聽到青年的回答, 其余幾人皆是眼前一亮。
站在一側的張久夏搶過沈晏清手里的木棍,繼續寫到:什么古籍?
這青年見了浮現在地上的字跡后,竟是冷笑一聲:“原來你們這些妖怪連必安閣里放著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們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就算當真能被你們進了必安閣, 恐怕也沒有命從里面出來。”
既然張久夏搶過了這個活, 沈晏清并不吭聲, 他默默的往后退了一小步。張久夏的面皮上浮現出一抹狠戾:“給我打。”
任峰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張久夏就知道使喚人, 但聽話的一腳踹在這青年的背上。
幾腳下去,青年口吐鮮血,終是忍不住了:“聽說是十分了不得的功法,源自傳說中玄虛靈者留下的修行札記, 有人從他的修行隨筆中窺探到了他修行的功法奧秘, 還有幾條被他隨手寫下的陰毒法術。”
沈晏清是個半路出家修行的半吊子,平日里也不精于學習了解這些書上才能看到的大人物。
聽到“玄虛靈者”這四個字, 只覺得頭昏腦脹,兩眼發昏。
文盲不止沈晏清一個, 玄都出身的張久夏也聽不懂:“這誰?沒聽過。”
任峰冷笑一聲,特意譏諷張久夏:“真是沒見識,玄虛靈者是幾千上萬年前的人。”
“在那個時代,世界靈力富裕,沒有修仙者和凡人之分,因為人人皆可入道修仙。金丹元嬰遍地走,就連現在最為尊一方的化神修士,也不是那么的少見,往往隨便一方山頭的掌門就是化神尊者。”
“天下群雄涿鹿,豪杰英才層出不窮,但不知從哪一天起,世界靈力儲備異樣的一天比一天衰敗下去。這些天驕們的競爭愈發激烈殘酷,玄虛靈者正值此時出世,他勢如破竹,獨占鰲頭,是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天上地下,人人讓他三分。經由他完善補充后的卜算之道,曾是那個時代的主流道法,在那時,就連如今視作殺伐第一的劍道都比不上它。”
任峰感慨道:“要不是他死得倉促,和那件讓他身敗名裂的事情,說不準我太墟天宮現在還要每個弟子天天給他上香,求祖師爺賜福過考呢。”
——這樣厲害的人物。
沈晏清不免好奇:“那他是怎么死的?怎么會身敗名裂呢。”
太墟天宮被譽為天下之宮,但凡是在歷史上留下姓名的人都會被天宮收錄。
更何況是這位玄虛靈者,任峰回憶了一番:“因為玄虛靈者的修行到了極限,他像所有的尊者那樣,再不能更進一步,像是有一扇門阻止了他的前進。”
“但他太過于追求完美了,想要知道大道的盡頭究竟是什么,天地的邊界在何處。”
“他自己做不到這點,他希望有人能做到,替他去看一看。”
“這成了他的執念,玄虛靈者發現自己再不能突破自己的瓶頸后,他開始周游五域,期待找到一個人能繼承他的衣缽,替他去看大道的盡頭。他沒有找到,最后只能回到玉虛宗內閉關修行。”
“最終,在一次玉虛宗入宗弟子的拜師禮上,閉關多年的玄虛靈者忽受天感應,出關認下一名關門弟子,這也是他唯一的弟子。玄虛認為他的弟子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眾人都很相信這件事,因為這是玄虛靈者的預言。為了這個預言,無數人滿懷期待的等待著。”
“結果,在最后的天劫上,玄虛靈者的徒弟還是渡劫失敗,辜負眾望的死去。”
“這個預言是失敗的預言,天地間所有的修行者都開始說,沒有人能突破化神。直到現在,也沒有人做到。”
“但玄虛靈者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在與他相伴五六千年的弟子在天劫下失蹤的第二天,他就瘋瘋癲癲的失蹤了。”
“在半月后,玄虛靈者留在宗門內的命牌破裂。因他興起的卜算卦法,也因他的失敗,極快的衰弱下去。”
任峰說完了:“現在全天下,也唯有太墟的太極宮還供奉這位靈者,修行他遺留下來的功法。”
沈晏清不解的問:“他只錯了一次,這怎么能算身敗名裂呢,你們就這樣抹去他的一切痕跡,會不會不公平了些?”
任峰一愣,喃喃道:“修行如情|愛,何來公平一說……”
而張久夏聽完哈哈笑了兩聲,并沒有當回事。畢竟玄虛靈者結局是他做了一個錯誤的預言,既然如此他留下的東西也應該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自己動手踹了地上的青年一腳,隨即寫到:你還知道什么,全都說出來。
青年說:“李老爺的兒子在天清門修行,這事我們鎮上的人都知道。不過聽一同去山上修行回來的人說他得罪了宗門里身份顯赫的大人物,領了罰,過幾天要被廢了修為趕下山。”
“李夫人愛子心切,想盡了辦法要救她兒子,傾家蕩產的拍了這份東西。”
“我們每年正月十五鎮上都會鬧社火,往年都有昆侖劍宗和天清門的道長們下山來過節,她想等到這個時候,尋人把這份東西送到天清門大人物的手里,求人保住她兒子的命,不要趕她兒子下山。”
青年猛地咳嗽了一聲:“當初拍賣得到的東西,本該是保密的,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走漏了風聲。”
他哆哆嗦嗦的繼續說:“所以最近不知怎么的,一個接著一個魔修打著外鄉人的旗號,混進了鎮上,現在連‘遠客來’的封印都破了,連妖怪都跑出來了。等社火節,那些山上的仙長都下了山,你們就死定了……”
沈晏清正靠著窗戶,隔著結冰的紙窗,外頭漆黑一片,寂靜寥寥,藏在黑暗中的雪色與風聲融為了一體。
凌霄當真在守門嗎,還是說他覺得這里的人接觸不到太多的內容,已經去了別的地方?
這樣一想,他不免有些心癢,想再用點力戳破這個窗戶紙,偷偷的往外看凌霄到底有沒有老實的守門,守門是很重要的事情,凌霄可不能偷懶啊。
沈晏清把手指搭在窗上,他用了點勁,哪想張久夏和葉田田說得半點不摻水,不管用多大的勁都沒用。
他來了氣,就是非得看看凌霄在做什么不可,于是踮著腳去開窗。
往外推的窗戶開了一半,附在窗口長了一層的細密的冰,他伸手去推,被人在窗側一把拽住了手。
嚇得沈晏清急把手往后縮,直到窗戶再往外開了些,他瞥見了凌霄的側臉。
他剛要發作,凌霄豎起手指放在嘴邊,示意他噤聲:“噓。”
見這嘴碎鳥閉上嘴,凌霄松開手:“做什么?”
這家伙竟然還敢惡人先告狀!
沈晏清理直氣壯的問:“你在做什么?”
凌霄沒有直接回答沈晏清的話,他輕輕地笑了笑:“他們問完了?”
沈晏清往后看了一眼,那趴在地上的青年來了勁,正在大聲地咒罵,而張久夏臉色鐵青,正在與任峰一同往青年的嘴里塞抹布,試圖堵住他的嘴。
沈晏清老實的說:“還沒有。”
——而且看上去還要一會兒的樣子。
沈晏清想往外看看凌霄臉上的表情,正要探出頭,側過臉,恰好瞧見凌霄似笑非笑的眼睛。這對視一瞬之間,他還來不及細想,便是滿臉通紅,想也不想地將窗“砰”地一下給關上,再飛快地轉回過身,靠在墻面。
葉田田聽到動靜,才仰起頭,注意到靠在窗邊的沈晏清:“你在做什么?”
“沒什么。”沈晏清拄著拐杖往她這邊走,臉蛋不自覺地發著熱,他扯著衣領散了下熱,把剛才的事情丟到腦后。
怕葉田田繼續問下去,沈晏清趕忙問任峰:“你們問得怎么樣了?”
張久夏還在面無表情的把抹布往青年的嘴里塞。
任峰見沈晏清問,就簡述了下剛剛沈晏清因為“發呆”而沒聽到那部分:“李府夫人每天都會在卯時和酉時這兩個時辰里布施沙粥或者野菜湯,跟著災民一同領粥,說不準就會有機會混進必安閣。”
任峰:“如今正是極夜,無論是卯時,還是酉時,都沒有太大的分別了。趁著還有時間,不如我們今日酉時就去這必安閣一探究竟?”
沈晏清覺得任峰說得有道理,往青年的方向走了兩步,示意張久夏先別塞抹布了,他還有話要問。
這青年剛轉醒沒多久時,咒他們必定有去無回的這件事,沈晏清還記著。
沈晏清取過張久夏手中的樹枝,慢悠悠地寫到:你為什么說我們要是進了必安閣會有去無回,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青年一臉敷衍。
站在他身后的張久夏見狀立即抓住了他的頭發,一腳用力地踩在他的背上,強迫他痛苦的仰頭。
但即使如此,青年還是驚恐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又沒進去過。”
第105章 105(修)(修)
因著頭皮被拉扯的疼痛, 青年一時半會顧不上保守這個鎮子上的秘密了,他惴惴不安道:“不過我……小的雖然沒進去過,但是、鎮子上的人都知道,里面肯定放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先前有傳聞魔修潛進去過, 但他們出來后, 沒幾天就死的死瘋的瘋了。”
“我聽鎮上的長老說過, 是曾有一個路過的修士在必安閣下了禁制, 居心不良者進過必安閣便會死于非命。”
“長老?”沈晏清心頭一跳, 他想的則是張久夏說過的寒妖。
比起必安閣里什么靈虛幻者留下的功法、修行札記, 他更關心這頭寒妖,寫道:你們鎮上還有長老?是傳聞中的寒妖嗎?
青年滿眼迷茫:“寒妖?什么寒妖?我們鎮上的長老,都是年紀大又有威望的嫡系子弟,被選出來的, 不是什么寒妖。除了冬天會出來掠食的鬼影, 我們鎮上沒有妖怪的。”
鬼影?
沈晏清皺著眉, 再寫:鬼影又是什么?
青年老實的說:“和你們這種妖怪很像,但是它們沒有神志。是看不見聽不著的鬼影子, 只知道殺人,殺了人以后還會把人的胸膛剖開,取出心來吃。聽說鬼影子就是從‘遠客來’里跑出來的妖怪,它們離開‘遠客來’后, 不吃人的心臟, 就會全身潰爛死掉。”
說到這,他忽然的意識到, 他面前給他寫字問問題的就是這些逃出‘遠客來’的妖怪,既然它們離開了酒樓, 那么吃人心也是早晚的事情。
沈晏清寫字:既然鬼影子這樣厲害,你們會怎么對付鬼影子?
青年緊閉著嘴,怎么也不肯說話了。
這次就算是張久夏再怎么拽他的頭發,用力地踹他,他都不再說話。
張久夏道:“不如砍掉他的小指頭,我看到時候他還有不少的事情瞞著我們,非得讓他吃點苦頭才會說真話。”
當真是名副其實的魔修行徑。
青年不肯說這個事情,沈晏清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硬逼若非用張久夏這樣極端的辦法,確實沒辦法再問下,但即使殺過人,他還是不忍心看人這樣被折磨。
沈晏清沖張久夏搖了搖手,換了一個問題寫:為什么你們看不到妖怪?
青年愣了:“不是你們使了妖法,讓我們看不到你們嗎?”
沈晏清直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寫到:可你們口中“遠客來”的掌柜和小二都能看到我們。
青年反駁道:“什么掌柜、小二的,‘遠客來’是關押妖怪的禁地,怎么會有掌柜。”
沈晏清一愣。
有這個想法的人不止沈晏清一人,任峰同樣神色凝重:“這個掌柜有古怪。”
他們的對話青年聽不見,他也看不到人們臉上古怪的表情:“聽說很久以前我們這座鎮子是個妖窟,封印著一個縱古橫今的大妖怪。”
“‘遠客來’是座文王風水樓,就鎮壓這你們這些妖魔鬼怪。也就是自從幾年前,八角樓被吹塌了一個角,才叫你們逃出來。”
青年嘟囔著:“等李夫人送了東西,長老們一定會讓李夫人去求仙長修好‘遠客來’的頂角,到時候你們一定會被抓回去,重新封印起來。”
雖然還不清楚這個幻境,究竟是為了什么而存在的,但照凌霄的說法,這處幻境應該依附在千年前一段真實的記憶上。
除夕夜的一場大火,叫北域淪為絕境,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眾說紛談。
但青年的話讓沈晏清有了新的猜測,難道是‘遠客來’底下的‘妖窟’爬出來什么新的不得了的怪物?
地上沒被字跡寫過的地方已經很少了,沈晏清趴在地上先用布把之前寫過的字擦掉,再寫上去:之前從“遠客來”里逃出來的怪物,也和我們一樣嗎?
青年搖頭:“不知道,可能是吧,我不懂。”
這個問題問完后,沈晏清就陷入了沉思。
對于破解幻境,他目前主要的猜測方向在除夕夜大火燎城上。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那本李夫人高價拍回來的“玄虛靈者的修仙札記”引來了魔修屠城,但如今照青年所說,說不準大火的真正起因是“遠客來”底下的妖窟暴動。
兩種可能都不小。他沒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暗自思索著。
葉田田想了想,她有一個全新的思路:“自我被卷進這個幻境以來,一醒來便在酒樓中了,仙尊為什么會讓我們當鎮上人眼中的妖怪呢,這其中是不是有他特意設置的意思?”
沈晏清則是想起自己沉入河底進入這道秘境的開端,其實是從山上滾下來的經歷,他搖頭道:“還有一種可能,你進入幻境后就昏迷了,你本該隨機出現在小鎮的任何一處地方,但你出現的很突然怪異,因此被人帶去了‘遠客來’。”
“他們之所以聽不見、也看不見我們,或許不是幻境本身的威能。而是我們到了‘遠客來’以后發生的事情。”
沈晏清思索著:“如果當初沒有進入‘遠客來’,而是潛伏在了鎮上,恐怕我們的身份就成了鎮上人口中的魔修——”
他突然意識到:“鎮上的人恐怕不止我們幾個,我們的身份原來是這樣用的。”
但事已至此,這個猜測已經無法驗證了。
現在該問的已經問得差不多,尋找必安閣的位置卻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如何處理被綁起來的青年就成了一個問題。
這事情沈晏清來之前有想過,但輪到要動手,終究是覺得有些不忍。
他心中已有數,只是不說而已。
任峰用腳尖指了指青年:“那這人怎么辦,就這么一直綁著?”
“綁著?”張久夏冷笑道:“說不準等會就有他的親友上門了,到時候我們從樓里出來的事情,一柱香的時間都不用,就夠他口中的長老召集了人來索命。”
“既然他們能用這‘遠客來’專門困住他們口中的妖怪,那么手上必定會有能對付的辦法,我們都沒了法力,無疑是砧板上的魚肉,能有什么反抗能力?別為了這點小事,反倒害死我們了。連這點狠勁都沒有,怎么成得了大器。”
張久夏撇撇嘴:“殺了算了。”
他正要動手,沈晏清攔住了他,見沈晏清捻著樹枝,似乎還有東西要問,張久夏倒不急著趕緊處死這青年。
沈晏清一邊寫著,一面仔細的觀察青年臉上的神色:你若是聽話,不把今日遇上我的事情和已有妖怪從‘遠客來’中逃出來的事情說出去,我便饒你一命。
見地上字跡,青年感激涕零,他試圖站起來過,但他的雙手被捆在背后,幾乎是動彈不得,他便用力地磕在堅硬的地磚上:“謝謝妖大人不殺之恩。”
沈晏清一陣無語,雖然這青年歪打正著,他確實這一行人中唯一的妖怪。
沈晏清覺得像張久夏那般使喚任峰不大好,便拿著從灶臺出找到的骨刀,親自蹲在地上,給青年削掉繩結。
這種用手搓成的麻繩堅韌結實,用骨刀磨了好一會兒,才解開一些。
張久夏傻眼:“玉衡,你不是吧,你真信他的話?”
張久夏:“這種嘴上說不會把事情說出去,實際上根本就是個墻頭草的東西,你怎么能信他呢?”
“我們本就是以性命要挾,等他確認過了我們已經走了,為了讓他的命繼續保下去,他一定會去找長老,力求把我們全部殺死或者重新關押進酒樓里,因為只有這樣才算真正解決了這次的隱患。”
“否則他把那么多消息告訴我們,要是被他們長老查到是他泄露了消息,這個鎮子不大,他往后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更何況,我們剛剛為了逼問消息,對他拳打腳踢,他心中必定對我們有恨……”
張久夏叨叨的說了一大通,嘴皮子都要說干了,看見沈晏清面不改色地繼續割繩,不由得心生火氣。
他火冒三丈的想,昆侖劍宗的天之驕子果然一直是這幅光風霽月、不染塵埃的死德行。這只漂亮的繡花枕頭,真該是狠狠地被居心叵測的惡人狠狠傷害過一次,才能會明白多得是書本上沒有寫過的知識,這世上還有人心隔肚皮的道理。
放吧放吧,等放了人又出了事,就會明白他才是對的。他才是對的。
張久夏這樣想著,竟然心中安定了下來:“隨你算了,出了事不怪我。”
那邊的任峰、周雨欣幾人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同樣忍不下心殺人,便默認了讓沈晏清放人。
葉田田謀劃著:“等會我們留一個人再這里蹲著看他到底會不會立刻去泄密,他要是真去告密了,我們再……”
“不用。”沈晏清輕輕的說。
骨刃還差最后幾縷麻絮糾纏著,但已經是一個成年人能掙脫開的束縛程度。青年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點,但他在束縛了近兩個時辰后,在面臨重獲自由前,他的眉毛耷拉,表情依舊不見半點喜悅。他的雙目有神,嘴唇緊抿著,時時不忘向后側瞥視。
這種神情沈晏清并不陌生。
變故突如其來。這位除了偶爾不配合,但基本上有問必答的青年,突然地暴動,他的雙手似鉗,直沖沈晏清手中的骨刀,似要奪刀,他的速度極快,幾乎是瞬間便扭動著翻過了身。
沈晏清原本就是半跪在地上的,并未靠在青年的身上。
見青年要向沈晏清攻擊,任峰的那句“小心”還卡在喉嚨里,就眼見著,沈晏清非但不退后,反而更近一步。
整個人自上而下重重地壓了了下去,膝蓋頂在青年的胸口,骨刀用尖頭的為止對準了青年最容易出血的頸窩。
沈晏清頓了一下,將抵在頸窩的骨刀略微地挪了挪。
青年松了一口氣,以為自己還有談判周旋的余地,緊張結巴道:“我、我……”
利刃刺破血|肉的瞬間,噴涌而出的血濺得極高,沈晏清不留余地的一刀橫切砍斷了他頭下的脊柱骨。
連青年的哀嚎都就這樣斷在喉嚨里,靜悄悄、靜悄悄。
人的骨頭并不比野狼的硬多少。
周雨欣目瞪口呆指著尸體道:“他怎么會?”
“不奇怪。”沈晏清用放在腿邊的拐杖,吃力地站起身:“我說要留他一命的時候,他試圖站起來過,我當時就覺得有些奇怪,他的迫不及待很不合時宜。我猜想他可能在試探我有沒有法力,因為真正的大妖怪都是言隨法出的,顯然我們這些冒牌貨不是什么大妖怪。”
第106章 106(修)(修)
“用骨刀割繩子, 連根麻繩都要割這么久,就更加顯得我很虛弱了。”
“他雖然看上去很窮,但是屋子被打掃得很干凈,不是真的流浪者或是聽天由命的邋遢村夫。炕里沒有燒過火, 但桌上有碗喝了幾口的野菜湯——他承過李府的情, 想殺頭妖怪去換錢領情不奇怪。”
“更重要的是, 他不知道這個屋子里站了足有五只他口中的妖怪。這樣看來鎮上的人應該都知道這些能夠隱身的妖怪, 都被下過禁制, 沒有法力與常人無異。區區一只只能發揮出常人力量的虛弱妖怪, 他覺得是他能對付的。”
當然, 促使這個青年想要反殺的原因還有一個——沈晏清在地上寫的話,讓他以為如果自己占據不了主導地位,這個看不見的妖怪隨時會因為懷疑和一時念動,就動手殺了他。
這怪不了沈晏清, 他就是因為真的想過要放青年一馬, 這才浪費時間這樣百般試探。
但正如張久夏所說, 他不可能將自己生命的安危寄托在對別人的信任上。
好在血沒有濺到沈晏清的身上,而青年的慘叫也盡數消融在了他骨刀上, 沒有因為叫得太過凄厲引起別人的注意。
沉默了片刻后,周雨欣柔弱地問道:“尸體要怎么處理,我們把他抬到外面挖個坑埋起來如何?不然到時候,要是有人來找他, 也會敗露了線索。”
葉田田聽罷, 急急忙忙地靠近尸體:“我們先搬出去埋起來吧,時候已經不早了, 我們還要去必安閣,不要浪費了時間。”
張久夏雖與她也不對付, 但勉強的出力愿意和她、周雨欣一同搭把手,先把人扛出去。
人都已經死了,任峰本想說什么的,但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唯一的出路和辦法,他嘴唇動了動,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低下頭瞧見地上寫過的字,如同大釋般終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他走過去用干抹布去擦地上的字和血跡。
里頭亂哄哄的鬧作一團。
張久夏一手抬著死人,一手去推門。
門才開了條縫,他自覺自己還沒怎么用上力,沒想到這扇防風的木門就一下子被全部打開了。
隱隱能瞥見有個人影杵在門口,張久夏心一跳,定睛瞧仔細后,才發現原來是凌霄。
“原來是你,你方才不在屋子里在外頭,我都沒注意到。你還怪會偷懶的。”張久夏道:“別擋路,一邊去。這人死了,我們要抬到外面挖個坑埋了,你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不能搭把手就算了,我們三個人也能做的好事。”
被抬著的青年尸體已經涼透了,暗紅色的血滴滴嗒嗒地往下落滴。
凌霄的視線下移,目光在這尸體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不用那么麻煩。”他轉過身道,“放把火燒了吧,燒得會干凈些。”
張久夏一愣:“燒了,他們不就發現這里古怪了嗎。”那么大的煙霧,誰能不看到,等到時候有人趕過來,他們不就都發現了嗎。
凌霄道:“不會。”大部分時候,凌霄的話都很少。
周雨欣覺得凌霄說的不全無道理,一來是這里地處寒冷,家家戶戶會備柴燒炭取暖,二來死人燒成了干尸,誰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幾人稍作討論,最后由張久夏一腳踢翻了油燈。
此地苦寒雪深,本不易燃燒,好在這矮房子本就是木做的,炕邊還有劈過、壘好的木頭,他們將這些木頭都堆到尸體上,再在屋子里澆了一圈的燈油。
火苗攢動著,不過片刻,便隨風長勢,一口吞下了這棟木屋。
熊熊烈火,灰煙滔天。
周雨欣憂心忡忡:“燒得這樣亮,要是一會兒看見了,真讓他們把火救下了,發現了屋子里的尸體怎么辦?我們豈不是枉做功夫,還縮短了被人發現的時間?”
沈晏清想了想,搖頭道:“應當不會,火這樣大了,用普通的水很難救下,至少尸體應當被燒焦了。”
更何況如今的時辰快到酉時,李府門口領布施粥的人排了長隊,無論這些人會不會為了救火放棄快到到手的熱粥,總之今晚上鎮上越亂越好,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混進必安閣。
在意識到鎮上的鎮民是看不到他們的以后,沈晏清等人就不再點著燈籠明晃晃的走在路上了,不然到時候要是遇上了真的鎮民就立刻的露餡了。
這樣寒冷的極夜中,還會在外游蕩的鎮民,基本都是為了李府的布施粥出來的。他們幾人在街上等待了許久,終于看見了一個提著燈籠披著厚蓑衣的老嫗,她步履蹣跚,在雪地里走得很艱難。
跟隨著她的燈光,六人踩在她的腳印上走,終于見到了一條由幽暗燈火組成的漫長星河。這里的人身量似乎都差不多高,因此看上去一晃眼的極其整齊。
沿著這條長隊往前走,沈晏清終于有機會仔細的湊近去觀察這些人臉上的神情。
這些鎮民看上去與曾經他見過的凡人都沒什么差別,這里的人多數年紀較大,有男有女,但唯獨沒有幼兒。不僅是沒有幼兒,連半人高的孩童都不見一個。
這不像是沈晏清從前去賑災時看到的畫面——領來的賑災粥,一人只有一碗,都是按人頭算的。
因為怕挨餓,這種時候,即使是還抱在懷里的襁褓嬰兒都會抱出來排隊。
而一個城鎮,不論再貧瘠,也該有孩子。
張久夏和任峰看見長隊就知道盡頭應該是李府,因此兩人才看見隊伍早就飛快的往前跑了。
周雨欣和葉田田本想等等沈晏清和凌霄,可惜沈晏清走得太慢,過了一會兒,她倆道歉說也要先去前面看看,也丟下兩人走了。
唯有沈晏清拄著拐杖,慢吞吞的想這里面不合理的地方。
雪下的地磚凝過冰,一不留神便會腳底打滑,沈晏清沒留神,差點歪歪扭扭的滑倒,身側的凌霄恰逢地扶住了他,就倒在了凌霄的懷里。他抬起頭,視線相觸。
凌霄問他:“想什么想這么出神?我見你從房子里出來后,一直神不守舍的。”
沈晏清抬眼去瞥凌霄,他沒說真話:“我殺了人啊,神不守舍才是正常的。”
凌霄說:“但你殺他之前就知道他會死,結果你已經想過了,所以你不是在為這件事出神。”
沈晏清朝他看了兩眼,掙開凌霄扶在他肩膀的手,又不知不覺地往旁邊去了點。
兩人自重逢到現在,其實也沒說過什么話。甚至還中途大吵了一架,鬧了點不太愉快的事情,最后以尷尬收場,真叫沈晏清不知道該怎么和凌霄相處。
第107章 107(修)(修)
隊伍走了十幾分鐘, 才算見到了頭。
兩人并未像另外四人那樣徑直走到門前,只安靜的望著這座被青瓦白墻包圍著的幽深古宅。
現在的隊伍還很安靜,門口站立著守護的侍衛,幾個年紀稍大的婆婆和侍女一同手腳麻利的在熱鍋里盛粥。現在并不是一個闖入的好時機。
等待了一會兒, 沈晏清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 或者說是能不能問, 但這個問題實在困擾他太久, 于是又不得不問。
他難得的用上了敬稱, 說話的語速很慢, 還帶了點難為情:“劍尊大人,我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
凌霄:“問吧。”
沈晏清道:“我知道您曾有個道侶,我長得和他一模一樣,您對他一見鐘情……”
話說到這里, 沈晏清越發覺得害羞, 他慶幸起這里的極夜是如此的黑暗, 以至于同樣沒了法力的凌霄,應該看不到他臉上的紅霞。
他話說不下去了, 就干脆停在了這里。
剛才他想了又想,總覺得他和凌霄不能再這樣不清不楚的下去了。
昨夜里的戛然而止,并非真的戛然而止,凌霄顯然還沒死心。有些話凌霄要是想要回避不愿意講明白, 他甘愿撕破臉來點明。
凌霄似是不明所以:“如果要問, 就要把問題明白的說出來,不然我不會懂的。”
見凌霄要讓他將話說得更透徹, 沈晏清反而猶豫:“沒,沒有了。”
凌霄道:“你的遲疑告訴我, 你確實有問題想問我。”
沈晏清垂下眼簾:“您覺得,沈晏清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個問題應該早就有很多人問過凌霄,時間過去了那么久,說不準凌霄已經把他與沈晏清曾經相處的記憶忘得一干二凈了。
凌霄說:“不知道,我不了解他。”
“我對他是一見鐘情的,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凌霄說:“所以我其實并不了解他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你在書上看到那么多他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你對他的了解不比我少,要認識他不必來問我。”
沈晏清有一個問題同樣好奇了很久,這個問題他上輩子沒有機會和膽量問,現在有這個機會,就蹬鼻子上臉的繼續追著問了:“一見鐘情是什么的感覺?”
凌霄挑眉:“秘密。這種感覺,終有一天你也會有的。”
很曖昧的回答,就像是昨夜里吻在他頸側的吻,以己度人,他不覺得凌霄沒有這樣對待過第二個、第三個人。
沈晏清仰著頭看了看天上熒綠的黯淡星云,天上的星星那么遠,月亮又那么的高。劍尊不愧是劍尊,想必在同樣的深夜里,他也曾是被別人這樣仰望的一輪明月。
一見鐘情可真是最敷衍的愛了,他不要,他要獨一獨二的愛。
凌霄問:“你在想什么?”
“近日幾天,總覺得我進了幻境后,情緒似有不對,好在您多加包容。”沈晏清說:“我在想是劍尊您的脾氣好呢,還是每個長得像沈晏清的人,你都會對他這樣好?我還在想你百年前廣為流傳的萬宗會迢迢一見鐘情,愛的究竟是沈晏清,還只是那天那副樣貌出現的那個人?”
他的意思再明確不過——
要是愛得是百年前的沈晏清,那就繼續癡戀那段回憶,而不要愛上現在的他;而凌霄要是愛的這是這張容光照人的臉,他明明有更多的選擇,不用獨獨選擇他。
凌霄怎么會聽不出來,他久久的不說話。
沈晏清側過頭去看他,烏漆的眼睛似映了月色的一汪潭水,笑道:“現在輪到我問了,你在想什么?”
凌霄長長的嘆息了一句,他竟低低地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兒才停止。他不愿意說,沈晏清自然沒有這個能力讓他說。好在他說這番話的目的只是想讓凌霄放棄他,也不是非要知道凌霄到底在想什么。
使這段和平對話徹底結束的最終原因是遠處跑來了幾個光著膀子舉著火把的壯漢,明亮的火焰在風里攢動:“著火了,著火了,快來幾個人幫忙啊!”
由于火勢太大,附近的人終于發現了著火的木屋,但他們并沒有能力把這場火滅掉,所以來到這里希望能找到更多的人幫忙。
這條沉默的隊伍似乎是晃動了一下,但除了趕來呼叫的人以外,并沒有多少人脫離隊伍前去幫忙。這里的人依舊沉默麻木。
和沈晏清一開始預想的有些不一樣,他輕輕地“嘖”了一聲:“就算是因為不想錯過賑災的食糧,他們難道就不擔心火燒到自己的房子里嗎?”
話才出口,沈晏清就自己笑了,這是自然的,鎮上每一棟的木屋間隔著一段不小的距離,中間又蓋了一層厚厚的雪,即使火燒得再大點,也連累不到別的地方。
見找不到幫手,救火的一行人又自顧自的回去了。
有古怪是肯定有古怪的,這些人的行為和邏輯,怎么也不符合沈晏清從前的認知,總覺得他們冷漠得可怕,但他不清楚其中到底發自什么原因。
排隊的隊伍再度陷入了緘默。
沈晏清想了想,覺得不管他如何提防著張久夏等人,無論如何他會是和凌霄一條戰線的,于是把自己先前的猜測說出來:“我與那青年交談時,我發覺這鎮上應該有四波人,一類是我們這種‘妖怪’,一類是鎮民,一類是山上的修仙者,還有一類是為了搶奪功法的魔修。到時候進了必安閣,我恐怕到時候還有別的對手出現,要格外的小心。”
他道:“這里的墻不高,等他們收了鍋碗進門去后,能爬墻進去試試。他們瞧不見我們也是一件好事,不過我懷疑這場傳承的對手應該不止我們加上任峰、葉田田、周雨欣、張久夏六人這么簡單,應當還有別的人潛伏在鎮上。”
沈晏清探著腦袋瞧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太黑,看不清人臉還是怎么的,并沒有看見另外四人的身影:“恐怕葉田田等人已經進去了。”
他指了指圍墻問凌霄:“我們也進去嗎?還有那么多的人,怕是等不到時候從正門進了。”
“再等等吧,總會有機會的。”
許久沒有說過話的凌霄嘆息道:“你忘了你腿上有傷?墻上被繞過幾圈長刺的荊棘,你翻不過去的。”
“這還不是有你嗎?”沈晏清執拗道:“你背著我,以凌霄劍尊的身手,我不信你翻不過去。”
他揚起下巴,沖凌霄努努嘴,示意他別浪費時間趕緊蹲下:“麻煩你了。”
“你還真是不客氣。”凌霄側過臉難以置信的看向沈晏清。
剛才沈晏清一本正經的謝他近日多加包容的時候,他差點以為沈晏清被奪舍,結果時間沒過去多久,就現在這幅理直氣壯要他辦事的模樣了。
見凌霄還有點不情愿,沈晏清愈發理直氣壯:“不然我們等到什么時候去?沒幾天就是除夕夜了,我要是死在這里怎么辦。”
沈晏清哄道:“別擺你的仙尊架子了,快聽話。”
凌霄:“……”
凌霄道:“你要真是想進去,就拿塊石頭砸翻了施粥的鍋,我們有機會從正門進就從正門進。”
沈晏清反駁道:“不會的,你看那邊都燒起火了,這里的人都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我懷疑這里的人,應該都是那位仙尊施法做的傀儡,沒有神志的。”
他的推測不無道理,說不準這里并不是什么幻境,而是一處被圈起來的秘境,這里的人都不是真的人,而是施了法的傀儡。正是因為是傀儡,所以才會這樣的麻木緘默。
凌霄道:“你試試就知道了,失敗了也不虧,大不了我背你過圍墻就是。”
第108章 108(修)(修)
試就試, 沈晏清隨手抓起一塊腳邊的石頭,他雖然力氣不大,但到底是個修行了不短時日的修行者,用了點巧勁, “咻”地一聲, 架子上盛滿了熱粥的鐵桶便被他一下子打翻。
白花花的熱粥傾倒在地上, 盛粥的老婆婆還來不驚呼, 幾個正在排隊的人便一擁而上, 去用手里的碗去撈沾了泥巴的稀粥。
和剛才救火時完全不一樣的景象出現了。
幾乎是立刻隊伍就亂了。
排在隊伍后面的人像是砂礫被風席卷著擠在門口, 他們的嘴里嚷嚷著:“糧食不夠了!”
“倒了一盆, 不夠了、肯定不夠了,我們怎么辦。”
“開門啊,讓我們進去。”
“李府里面有糧食的,去里面拿。”
……
這樣嘈雜擾亂的聲音從微弱的呼喊變得越來越響, 不需要凌霄說, 沈晏清就知道現在是能從正門進入李府, 去尋找必安閣的時機。
他扭頭想要與凌霄一同進去,但饑餓的鎮民如同黑色的巨浪在暗夜中朝著李府門口的方向快速涌動, 毫無防備的兩人立即被激動的人們沖散了。
沈晏清在人群中驚慌失措的張望,他知道這些人看不到,但能接觸到他,所以更要注意著自己不要碰到這些人。
他本想喊兩聲, 看凌霄能不能朝著他發聲的方向靠攏過來, 但就連他的聲音也在人群中淹沒。
算了,等找到必安閣, 說不準就能找到凌霄了。
門口的侍衛攔不下災民,沈晏清混跡人群中, 走進了這座透出生冷陰氣的古宅。
涌入的鎮民闖進了府邸內,還未走出明間到門庭,已有不少侍衛得知正門鎮民暴動的事情前來支援,這些侍衛拿著弓箭刀劍,毫不留情地將闖入的鎮民射殺。
沈晏清仗著自己如今“妖怪”的身份,大搖大擺的從明間走到門庭。
李府內四處掛著燈籠,燈火通明,不需要費力的辨認,也能看清東西。從側邊的小門往里走,是一條立在塘上的迂回長廊。
臨走前,他回頭看了一眼。
手無寸鐵的鎮民怎么會是這些全副武裝的侍衛的對手,地上皚皚的雪被溫血澆化,幾具死尸倒在地上,很快地震懾住了這些不過是一聲起了貪念,妄圖闖入府邸撈些好處的鎮民們。
沈晏清心頭縈繞著的古怪念頭越來越強烈。
李府的老夫人每日分兩次施粥,但鎮民似乎仍舊不領情,他丟石頭打翻熱粥不過是個由頭,是這些人早就心存不滿想闖進去李府內搶走里面的糧食。
而李府內的人看似心善,但這些侍衛殺人毫不手軟,似乎早已司空見慣。真是古怪,荒唐。
李府內,長廊的兩側每隔十步便亮著燈籠。
不過燭火不夠亮,照在湖面上,仍舊是幽深漆黑的模樣。盡頭是圓弧形的框門,兩側用銅盆栽種了不少中域才能有的奇異珍花,在北域的季節里被凍得枝葉瑟縮。
這樣大的府邸,實在是算得上是內有乾坤了。外頭寒風凄凄,府內歌舞升平。盡管李夫人心善賑濟鎮民,但兩番對比實在強烈。
沈晏清懷疑這一切的原因,可能來自李府的得財不義、為富不仁。
每個人做事都會有他的動機,但沈晏清待在這幻境中近三日,他還是不明白,北域的這位尊者施法布下如此宏大的幻境,究竟是為了什么。
必安閣沒有沈晏清設想中的那么難找,他在后院里晃悠了一柱香的時間,見到林木掩映著的別院中一處三層高四角攢頂的重檐亭樓,正當中掛著塊牌匾,借著石像燈籠里的燭火,依稀可見‘必安’二字。
這便是必安閣了。
三層閣樓內一片漆黑,瞧上去好像并沒有人。
沈晏清想著,且不提張久夏等四人進來的比他要早,凌霄如此身手,怎么也該比他一個瘸了腿的拐子走得要快啊——總不至于這呆子倒霉透頂,被侍衛給攔下了吧。
那也不該,凌霄不是說要是從正門進不來,就翻墻來找他嗎。
鬼鬼祟祟的在門口狐疑著想了半天,沈晏清打算先進去瞧瞧。
他先走到門口,覺得暗地里肯定潛伏了很多是敵非友的對手,要是正大光明的從門口進去,說不準會被人埋伏。就先躲在一旁,老套的用石頭先把門砸開,看會不會有人突然的跳出來攻擊。
事實上并沒有人出現。
涂了紅漆的木門吱吱呀呀的晃動,石頭在地上滾了三滾,隱進了亭樓內被黑暗籠罩的一角。
他稍微的放心了一些,繞到閣樓的后側,這里有幾扇半人高的連窗,即使是腳上還有傷的沈晏清也能輕易的翻過去。
閣樓里有一股很濃郁的腐味,是爛掉的木頭的氣味。他才翻窗進來,借著屋外的燭光,勉強能看清他面前一排一排頂著房梁的書架,再往上望,所有的一切就漸漸地隱在了看不清的黑暗中。
他的眼睛一直不能很好的適應黑暗,再走進去些,就徹底陷在了黑洞洞的黑暗里。
里面和沈晏清設想的有些許出入,他沒想過必安閣內會是這幅模樣。
照他原先的想法,這里應該和舊王朝的寶庫相似,里面會是金碧輝煌的,放了珍貴的瓷器,隨便開個箱子都是金燦燦的黃金、拳頭那么大的珍珠。
踩在木板上的腳步聲往前傳,卻像是一粒沙在一片深不見底的湖泊悄無聲息地往下沉。
沒有一絲的回響,屋內是沉寂的。
好在由于極夜的緣故,怕外面風大吹熄自己的燈籠火,在出酒樓前,沈晏清有往自己的懷里放了一個火折子。見必安閣內并沒有什么人,他才拿出這個火折子,很沒道德的拿了本書點了勉強的充當照明。
火光瞬間照亮了沈晏清的十米內一切,紙張燃燒的速度很快,在手上的書冊被燒滅以前,他找到了釘在墻上的蠟燭。
他踮起腳掰了一段蠟燭下來,這才算重新擁有了一個能穩定發光的光源。
地上那本被燒掉大半的書冊沒了用處,沈晏清怕這火光太亮太熱到時候燒到了別的東西,就用腳踩把火踩滅了。
它還留有半片沒有被燒干凈的殘頁,他湊去一瞧,殘頁上本來有一行詩,此刻被燒掉一半,剩下的半句用娟秀的行楷寫著:“千年萬載,我心不改。”
沈晏清微微一愣,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將這頁紙撕下,揣到了懷里。
越珍貴的東西應該越放在最上層的位置,他握著蠟燭,找到了上樓的竹梯。但這竹梯對他來說很難爬,沈晏清犯了難,覺得自己該等凌霄來了背他上樓才行。
第109章 109(修)(修)
沒辦法, 凌霄遲遲不見蹤影,為了打發時間,沈晏清便在一樓處轉悠。
必安閣中的一切東西都好像很舊,屋子里還有股木頭發霉的難聞氣味, 可書架被人打掃得很干凈, 書背上都沒有寫名字, 他隨手取了一本看看。
書中的字跡和方才那本被沈晏清燒毀的書冊是一樣的, 這樣端正的行楷, 是他練上個幾年, 估計都寫不出來的字。
他大致的翻了翻, 發現他手上的這本書講述的似乎是原主曾煉制過一件堪稱舉世無雙的法寶。
“炎旱歷三時,天運失其道。河中飛塵起,野田無生草。”
幽州大災,餓殍滿地, 大雨遲遲不降, 饑荒便蔓延開來。東海蛟龍一族受人所托, 前去幽州降雨,可雨水落入地面, 便立刻消融在龜裂的黃土上,不留一絲蹤跡。
雨下得越大,幽州反而熱得更厲害。
原主覺得事有蹊蹺,前往幽州探查真相, 在幽州的地底發現了一條熔巖地道。
地道中滿是一種明黃灼目的火焰, 水澆不化,赫赫炎炎, 乃是少見的奇火,便將火種收服, 藏在一盞銅炳鎏金燈內。
火種被降伏后,幽州的大旱仍舊是持續了有十年之余,這才恢復了正常。
他回去后,仔細的觀摩研究了這種火焰,發現這火著實奇怪,明明極其的弱小,連他的一根手指都抵不過,可為什么卻能擋天地靈雨,叫幽州大旱,連東海一族的蛟龍一族都束手無策呢。
花了幾年的時間,原主發現了這種火焰的奧秘。
要直接的對付這種火焰是很輕易的,但要想發揮它全部的效用,就要祭獻人的感情,仇恨、貪欲、食欲……什么都可以。
這種奇火原先潛伏在幽州的地底,幽州有大片種稻的良田,它便靠蠶食莊稼人的期許存活,等這樣的期許到達一種期限,再以一種扭曲的辦法達成他們的愿望——他們不想再世世輩輩永遠的當背朝黃天的農民了,他們想離開幽州。
于是有了連年的大旱,四逃的災民。
原主最后把鎏金燈與這奇火一同煉制成了一件法寶,才真正的發揮出了奇火原本的妙用。
這火種本就是天降地賜的法寶,是能叫人起死回生、甚至預見未來、逆轉時光,是消除因果攪亂輪回秩序的仙器。
盡管原主煉制了這件仙器,但他嘗試過幾次,作為主人的他卻幾乎沒有辦法去操控它,因為一切的結果都是隨機的,美好的期許會換來悲痛慘痛的結局。
他曾將這盞燈置放在宗門的至高處,每一個新入門的弟子,都要跪拜朝貢這盞命燈,燃香祝愿宗門長盛不衰。他以為這樣就能避免禍事,但是他錯了,他只能控制人們說什么,但是不能控制他們在想什么。
百年過去,原主所在的宗門逐漸分裂。
一派名為天清門,一派叫做太墟宮。
越來越多次的結局讓原主明白,付出的感情并不是使用命燈的代價,使用它造成的結果才是真正的代價。
這樣的代價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最終他將這盞燈束之高閣了。
在書冊的最后一頁,原主仍舊放心不下這件仙器。
煉器、養器、用器,其中都蘊藏著數不清的學問,同一件法寶,在不同的人手中會發揮出不同的功效。沒能真正的利用上這件法寶始終使他覺得可惜,他認為錯不在這件法寶,而是他沒有發現真正的使用辦法。
他不肯放棄,最后給這盞燈算了一卦,說他未來的弟子會解決這個難題。
原主意識到上天讓他煉成這件法寶不是讓他得到它,而是要他將這件法寶歸還給它真正的主人。他欣然的接受了上天的啟示。
沈晏清耐著心看完了整本書,這本書上沒有寫原主等待的那個答案,一切戛然而止。
他放下書冊,回想起木屋里那個青年說,李府老爺為了讓在天清門的兒子不要被趕出宗門,所以花大價錢拍下了玄虛靈者曾經的修行札記,他曾以為這所謂的修行札記應該只是一小本玉簡,看完這本被他隨手拿起的書,他才意識到——原來這整整三層的必安閣內,原來放的都是那位玄虛靈者的修行札記!
沈晏清的心猛地跳動起來,如果任峰說的是真的,這位世紀初始的玄虛靈者當真有這么厲害,是無所不知、卦算不盡的化神大能,那么這必安閣本身就是一道至高無上的密藏。
沈晏清的心跳得越來越來,他迫不及待的拿起下一本書想要看看里面還藏著什么奧秘。于是他照著順序,拿起了第二本,翻開書頁,里面卻不是用行楷寫的端正小字,而是一種沈晏清看不懂的字。玄虛靈者活了那么久,自然也會很多種語言。尤其是在這廣闊的書閣里,每一本書并不是按照順序放著的。
看不懂的東西,他也不為難自己,于是他又翻開下一本。
這次的字是認識的,但是這本書里寫的都是某某下屬宗門上供了什么奇珍異草、某地出現了妖獸食人、某鎮數百人連通房屋建筑一同一夜不翼而飛等和修行功法根本沒有關系的雞毛蒜皮的小事。
沈晏清繼續往下看。
還未來得及打開下一本,他放在腳邊的蠟燭被風吹得一晃。
書閣四面窗戶緊閉,連同他爬窗進來的地方也被他關好,怎么會有風?
這個念頭才升起的瞬間,沈晏清頓時覺得毛骨悚然,下意識地向左邊滾去。與此同時,一把短刃擦著他的衣袂釘在地面。
沈晏清抬起眼,他看見雙目通紅的張久夏喘著粗氣,從書架的另一端神態近似瘋癲的向他跑來:“死啊,都死啊!!!”
沈晏清悚然一驚,還沒進李府那兒會,張久夏不還好好的嗎,現在怎么成了這樣。
張久夏怎么突然瘋了?
算算時間,他們從李府門口分別到現在,連四個時辰都不到,這四個時辰里到底發什么了,葉田田、周雨欣和任峰他們三個又到哪兒去了?
張久夏發現了原來窩在必安閣內看書的人是沈晏清,但他嘴里的瘋言瘋語依舊沒個停:“怎么會呢,這是絕境啊,出不去了,進來的人都出不去的。顧毅,我對不起你,害你永生永世都要陷在這里,連魂魄都逃不出去。玉衡,你讓我殺了你吧,死在我手上總比你發現了一切的真相然后痛苦絕望的死去要好。”
顧毅?劉平的師弟?
——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第110章 110(修)(修)
沈晏清愈發好奇張久夏究竟是發現了什么才會變成現在這幅癲狂的模樣, 他有很多困惑,但張久夏沒有給沈晏清這個機會問。他一個箭步沖向了沈晏清原先坐著的位置,拔出了那把被他用力投擲釘在地板上的短刃。
他揮舞著這把短刃跑向沈晏清:“死吧,趕緊去死吧, 這個秘境一定會留下一個活人繼承的, 你們都死了, 唯一活著的我, 就能笑到最后!”
沈晏清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 慌張道:“張久夏, 你到底發現么了什么, 有什么話先坐下來慢慢談,我和你無冤無仇——”
他到底瘸了一條腿,行動不便,張久夏很快的追上來了:“我在幫你啊, 我在幫你啊。我一定要殺了你, 殺了你, 我才有機會。”
沈晏清徹底意識到張久夏已經徹底的瘋了,和瘋子不管再多說什么都沒有意義。
書閣內一道道的書架, 宛若叢林里生得濃密而高大的黑色柏樹,如捕獸的陷阱般將沈晏清堵在書架的狹縫中,他原本可供逃竄的選擇就不是很多,張久夏出現得過于突然, 書架的盡頭是一堵墻, 他一直等見到這堵墻,才發現自己被困在這條死路中了。
正要回頭從另一個方向逃, 瘋了的張久夏已用他手上的這把短刃往沈晏清的背上扎。
疼痛的感覺細細麻麻,中了刀的沈晏清當即覺得自己眼前一黑, 五臟六腑都失去了力氣,想要癱軟倒地。
突然,他的耳邊猝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你的右手邊應該有個白瓷花瓶。”
此刻山窮水盡,又有傷在身,他不去細想這聲音的來源是什么,也沒法去想是誰在說話,條件反射的聽從了指示命令,順著張久夏握著到刺他的力度,往右邊地上一撲單膝跪下,果真讓他靠墻的位置摸到一個半臂高的花瓶。他掀起這個花瓶往張久夏的頭上砸。
張久夏應聲倒地。
沈晏清沒了生存危機,才松了一口氣。
但一松懈下來,他又立刻被背上的傷口疼得直抽氣,這把刀還沒拔出來,他不敢拔,鮮血順著刀柄往外流。
這張久夏真該死啊。
沈晏清轉頭就往昏死過去的張久夏臉上用力的扇了個大耳光:“竟敢來殺我。”
白瓷花瓶也丟在地上,它咕嚕嚕地滾了兩圈,磕在書架上,裂了一道口子。
千年后早被烈火焚燒又被大雪掩埋的必安閣角落,地上的一攤花瓶碎片上被刻出一道一模一樣的裂痕。
神秘的聲音冰冰冷冷:“如果我是你,不會在這個時候泄憤。”
“這尊紋梅白釉瓶是必安閣內陣法的一角,你移動了它,李府很快就會派人來這里查看。他們手上有一面可使天下萬物無所遁形的妖鏡,專門用來對付出逃的祭品,不及時躲起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你。”
這次的聲音沈晏清聽得真真切切,絕不可能是他的幻覺。而且這聲音雖然聽上去耳熟,但不是凌霄的聲音。
他不敢貿然相信,便扭頭四顧想要到底是誰在說話:“你是誰?”
他的耳邊那個聲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出了大門右拐,看見一棵梨樹,跑過這棵梨樹,能見到一間白墻黛瓦的矮屋,里面應當沒人住,你隨便挑個廂房躲下。”
雖然不知道這個聲音究竟是是敵是友,但若不是他最初時的提醒,沈晏清知道自己早就死在了張久夏的手上。
他決定相信這個聲音一回,咬咬牙,吃力的扶著墻站起來,從正門逃出去。
彎過一處拐角,冬日里的梨樹開著正艷的梨花,白簌簌地如雪壓枝頭。
一堵白墻上開了一道圓弧形的框,走過這道框景,他見到了幾間并排著的矮屋,東廂房內沒有燈籠,關上房門后,里頭黑漆漆的一片。
沈晏清摸索著進了門,被背上的傷口疼得渾身冷汗,他喘了口氣開了一條窗縫,借著星光與月色,吊著一顆心偷偷往外看。
不過是片刻的功夫,屋外一片喧鬧,穿著甲胄的侍衛舉著火把從前院趕來:“有人闖進禁閣。”
“好大的膽子,又是那群魔修?”
“他們還想干什么?”
“有人,禁閣里真的有人,是‘遠客來’里的祭品,他們怎么出來的?!”
“是內斗,這人不可能無緣無故拿花瓶砸自己的頭,肯定還有殘黨在院子里,快搜!”
沸沸揚揚的聲音從必安閣傳出來,沈晏清捂住嘴心頭一跳,這里離必安閣很近,如果真的要搜,恐怕一會兒就會找到這里來。
半柱香都不到的功夫,他聽見鐵甲的碰撞聲,這些腳步聲離他越來越近,難道他真的要命喪于此?
正當他要絕望之際,明明只差一扇門就能將他抓出來的距離,這些侍衛卻仿佛看不見這三間矮房似的,在房門前徑直走過。
沈晏清隱隱覺得那個聲音的主人應該還在某個角落里看著他,或許這個神秘人會知道這其中的奧秘,甚至包括張久夏發瘋的原因。
沈晏清趴在地上,小聲的用氣音問:“你到底是誰,鎮上的‘魔修’?”
這個聲音啞然笑道:“原來你還聽不出我是誰。”
一連串的名字在沈晏清的心上閃過,可他對不上號,難不成是認錯人把還待在九黎城的宋明稚認成他了?他想不起來。
總覺得要是再追問下去,這個人就要被他惹惱了。
沈晏清不敢再問這個問題,見這些侍衛走掉后,他情緒波動太大,在加上背上的血還沒止住,早就要撐不下去了,眼前黑一陣閃一陣的。
他氣若游絲,嘴唇慘白,臉頰上卻回光返照似的浮現兩坨醉紅:“你躲在哪兒看我呢,我要撐不下去了,救救我,把我背上的刀拔了,我夠不著它。我好疼,好疼。”
這個聲音沉默了一陣:“我們之間隔得太遠了,我進不去這里。”
沈晏清聽不懂他的話,也沒有精力再去細想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因為失血,冷得哆嗦起來:“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耳畔的聲音嘆了口氣:“凌霄會來救你的,他在附近找你了。”
“那你呢?”沈晏清問:“你怎么知道凌霄也在這兒,你看見他了?”
沈晏清覺得眼皮子重得他好累,這一切,幻境、傷口、北域的暴雪,一切都讓他覺得好累,他咳嗽起來,不小心牽扯到傷口,疼得他都要分不清現實了:“算了,我睡一會兒,李煦,你記得叫醒我。”
神秘聲音一愣:“不行,你不能睡,這里很危險。你不在‘遠客來’內,你要是睡過去了就會立刻被這個夢境同化變成府外那群要飯的鎮民。”
沈晏清迷迷糊糊道:“可是李煦啊,我好困。”
“快睜開眼睛。”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既然如此,我教你一個口訣,你隨我的口訣運用神識——夢境是純粹的精神世界,動用不了法力,可還能用得了神識。”
“此口訣是一門專修神識的功法心決,為玄虛靈者為銷魂燈所創,可先將人的魂魄一分為二,等魂魄養好后再合二為一,如此以來便有了兩份的記憶,兩份的情感,將多出的情感用以維持銷魂燈,就能在主魂仍有神志的情況下控制住銷魂燈,不必成為行尸走肉。”
“你將你留有痛感的魂魄分出,等你養好了傷再將這部分的魂魄歸納進體內,便能與從前一般無恙。”
“不過此法存在一個弊端,被分離過的魂魄要日日用藥去養。你在魂魄歸納好前,要尋來藥養你的分魂。我現在將口訣告訴你……”
沈晏清已經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疼得要在地上打滾但仍沒有掉眼淚的沈晏清忽然淚流滿面:“我不要分離。”
剛剛還在說話的聲音徹底沒了聲,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要分離。”沈晏清仰起臉,淚珠子順著臉頰滑,似盛了一層水光的盈盈山澗,他的眼睛里更有一場傾盆大雨:“我說我不要分離啊。”
屋外凌霄推門而入,沈晏清背上的血染紅大片衣物。
月色照進屋內,四處都掛著白娟,正中央黑字掛著一個“祭”字,這里原來是一處靈堂。凌霄慌忙抱起沈晏清,聽得他還在喃喃:“我不要、我不要。”
凌霄從沈晏清的懷里摸到一個硬物,他拿出來一瞧,見到竟是一面縈繞絲絲陰氣的銅鏡。
原先沈晏清怎么試都照不見人影的鏡面突然浮現一個人的身影,凌霄看著鏡子里熟悉而陌生的自己,抓著這面鏡子惡狠狠地丟到地上,直到這鏡面碎成四瓣。
·
沈晏清醒來的時候,他正趴在床上,背上的傷口被包扎過,綁上了白色的紗布。雖然還隱隱作痛,但總比之前疼得他差點要哭爹喊娘的好。
他抬起頭,熟悉的床,熟悉的房間,竟是已經回到了“遠客來”中。
昨晚上從“必安閣”中出來的記憶如夢般的淡去,具體發生了些什么,連他自己都有些記不清了。
只依稀記得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念,叫他不要睡過去。然而在這方面沈晏清向來我行我素,這個神秘的聲音沒能阻止得了他入睡。
沈晏清朝著右邊側了側臉,瞧見了坐在床沿邊上的凌霄,他吃力的翻身坐起來:“昨天晚上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凌霄打趣著反問:“不然呢?天底下除了我還有誰這么好心,不顧性命的救你。”
“真是好心。”沈晏清晃了晃自己的頭,覺得有幾分頭重腳輕的眩暈:“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了。”
第111章 111(修)(修)
沈晏清問:“你怎么不問問我身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張久夏死了。”凌霄道:“我昨天帶你回來包扎過傷口, 又折返會去看過一眼,他被侍衛活剝了皮,尸體剁碎,埋在了必安閣外。”
沈晏清聽得有些咋舌, 昨天要不是他運氣好跑得快, 恐怕落得如此下場的還要算上他:“你怎么知道是張久夏拿刀刺的我?”
“猜的。”凌霄嘆了口氣:“你打翻了盛粥的鐵桶后, 外面亂作了一團, 幾個侍衛打死了好幾個鎮民。”
“他們四人跟著運尸的侍衛進了李府, 發現在李府后頭有一處專門處理尸體的碎尸坑。這些侍衛訓練有素, 不像是私宅養的侍衛, 這些人對處理尸體有一定的要求,必須得先挖出心,再剝掉皮,將肉|體碎骨剁肉, 但是要將人皮包裹著心臟埋入土中。”
“他們在這些死掉的鎮民中任峰發現了好幾個眼熟的人——都是曾經一起進入幻境, 然后死在酒樓里的人。”
“葉田田又去扒了幾個不認識的鎮民外套著的灰麻衣, 發現其中幾個人穿著的內衫竟都繡著不同門派的標志。”
兩人靠得很近,沈晏清烏黑柔軟的發絲有幾縷就垂在凌霄的手邊, 偶爾的從他手背上蹭過,蹭得他有幾分心癢,又覺得自己要是手賤去拽,壞脾氣又嬌氣的沈晏清恐怕就會和他當場翻臉。
凌霄強迫自己把手收回, 繼續道:“他們四人這個時候才和我說了實話, 他們幾人連同已死的顧毅、劉平二人在幻境外就互相認識,不是無意中被卷進這個幻境, 而是早有準備。這幻境關系到沁洲天塌的真相,幻境內生存著一只寒妖, 剖開這只寒妖的心臟,取出心頭血,就能打開真正的沁州中的秘境。”
“不過他們并不想要找這只寒妖,因為殺了寒妖,幻境就會破碎,到時候寄托于幻境而存在的傳承就會消失。”
“而這道傳承對他們來說,遠比沒人進去過的秘境要更加重要。”
“張久夏在鎮民中見到了本該死去的顧毅,當即就發了瘋,掏出刀要殺離他最近的周雨欣。他以為只要殺了剩下的人,這道傳承就會默認他是唯一的繼承人……任峰把他攔下了,本想把他捆起來再說,不要耽誤了事情,但不小心被他跑了。”
凌霄最后也還是沒忍住,抓了一縷沈晏清的頭發到手上細細地把玩,他似乎總能從沈晏清的身上聞到一股清甜的香味,恨不得離他再近些:“我知道他會去找你,沒想到你還真被他找到了,真不知道該不該說你倒霉。當時你沒見我跟進去,就該在府外等我的,現在要遭這一場罪。”
這一大堆的破事,聽得沈晏清頭疼。
他自然是注意到凌霄幾次三番想玩他頭發這回事了。玩就玩吧,好歹只是玩他頭發,不是玩他本人,只能當做沒看見了。
他在心底抱怨,凌霄也不知道是剛從哪兒回來的,怎么身上一股寒氣,才靠近就凍得他想打個冷顫。
沈晏清揉了揉太陽穴,避開傷口靠在軟墊子,都覺得自己渾身無力,疲憊道:“依附在這道幻境上的傳承嗎——”
“我好像看到了,就在必安閣內。但我只看了幾本,我看到的內容講的是一道地火命燈,這確實是件仙器,但要控制這盞法寶極其的困難,我還沒看到如何解決這個難題的后續,就被張久夏差點提刀殺了。”
“況且這件仙器可遇不可求,若是沒有這盞地火命燈,這道傳承就毫無用武之地。”
“他們幾人知道這道傳承究竟是什么嗎?若是有用還算好,但現在就為了一堆廢紙爭得你死我活。”
沈晏清覺得自己頭疼欲裂:“什么都不知道,就為了它惹了這么多事……”
他話沒說完,屋外傳來了敲門聲。
葉田田握著燈打開門,她哭喪著臉:“思遠公子,你快來看看周雨欣,她,她身上長了很奇怪的東西。”
凌霄沒有下床,隨葉田田出去,他側過臉去看沈晏清。
沈晏清由于失血過多,一張臉都是慘白的,再看不出從前色彩明麗的活色生香,病懨懨的像是隨時都會再陷入昏迷。
葉田田隨著凌霄的目光,才看到沈晏清,她有些驚訝:“玉衡,你醒了?”
凌霄道:“你叫周雨欣來這,玉衡背上有傷,我得看著他走不開。”
“不用,你過去看看。”沈晏清醒了沒多久,他仍是覺得累,眼皮子眨巴眨巴地就要重新黏上,“我好想再睡會兒,讓我再歇會兒吧。”
既然沈晏清這樣說,凌霄跟葉田田去看看,周雨欣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合上房門前,凌霄見到沈晏清像只被人掀翻肚皮朝天的笨龜,他又要面子的不肯讓別人來幫忙,所以即使困得要死,也只能慢吞吞的挪動著翻過身,重新趴回床上。
凌霄將笑意收攏進眼底,轉過身,他冷淡的問道:“周雨欣怎么了?”
周雨欣的房間在二層,在下樓梯的過程中,葉田田說:“昨天發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大家都心神不寧的,我昨夜一晚上沒敢睡,今早上剛醒,就去找雨欣了。”
“她和我說她昨夜里也一直沒睡,她覺得她背上很癢,見我來她房間,正巧能讓我給她看看。”
說著兩人已經走到了周雨欣的房間,走進門,周雨欣披頭散發,正捂著被子,坐在床上哭。
葉田田連忙撲倒床邊,握著她的手安慰道:“思遠公子來了,他是東海來的散修,必定見多識廣,你不要怕。”
說著她去扯周雨欣身上的被子:“你讓他看看。”
周雨欣先是不愿意的,她被垂下來的細發遮掩中的眼睛偷偷的瞥了一眼凌霄,很難形容她眼神中的情緒,但她看見神色淡然平靜的凌霄后,原本還在啜泣的聲音停止了。凌霄的強勢與平靜似乎讓她找到了主心骨,她哀戚道:“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昨天從那個碎尸坑回來以后,我明明什么也沒做。但是夜里一直覺得背上很癢,很癢,像是有蟲子爬,不停的在動。”
“我撓過幾次,摸到似乎是長了一些東西,一用力就破了,流出血一樣的水,后來又很痛,越來越疼。疼過又覺得癢,開始長東西。”
說著周雨欣忍下羞澀,她背過身去,緩緩的將裹在身上的被子松開,露出她的背部。
葉田田已經看過一回,她心中有數,因此側過臉不敢看——
女子裸|露的背部長滿了一顆顆密集重疊似被火燎過的水泡,這些水泡如有生命般隨著呼吸的幅度,正在同樣的張大又縮和,用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張,仿佛正在爬藤的菟絲子正狠狠地扎根在她的肉|體中吸髓敲骨。
沈晏清在凌霄和葉田田走后,趴床上才合上眼就再度昏睡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傷口處有點發癢。便反過手想去撓,一雙冰冷的手按住了他:“不要亂動。”
沈晏清往后瞧,看見了凌霄,凌霄的臉色很難看,他有些困惑:“你不是去看周雨欣了嗎?”
在他的記憶中自己才躺下沒多久,凌霄怎么就回來了?
凌霄道:“看過,回來了。”
“哦。”沈晏清想著自己要不要坐起來,但現在趴著讓他覺得舒服,就不想再白費這個勁了,他懶洋洋的問:“我睡了很久嗎?”
凌霄道:“應該不是很久。”
沈晏清還是覺得他的背上很癢:“醫師有沒有說過什么時候能換我背上的紗布?我覺得很癢,又有點疼,是不是要洗一洗傷口?”
“結了血痂是會癢一些的。”凌霄笑了:“死了一個張久夏,現在酒樓里總共才我們四人,哪來的醫師。你的傷口我早上才包好,包之前已經用清水給你洗過,你不用太擔心。”
也對,一個爭強好斗的劍修,他受過的傷必定是數不勝數的。
在這方面凌霄應該對處理傷口很有經驗了。
沈晏清隨口問:“對了,周雨欣她怎么樣了?”
“她——”
兩個時辰前的畫面一閃而過,葉田田下了狠心,用被火燙過的匕首剜去了周雨欣背上長滿膿腫水泡的皮肉。
沾了血的熱毛巾浸在銅盆中,再將溫熱的血水傾倒在酒樓外的雪土上。
凌霄頓了頓:“沒事,昨夜里不知道被什么蟲子蟄了,她的身上長了疹子,不是什么大問題。”
第112章 112(修)(修)
那就好。
沈晏清對周雨欣的印象還不錯, 記得她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子,要是能活著走出這個幻境,對所有人都是皆大歡喜的好事。
他的背部隱隱作痛,又悄然似從背脊升起一種隱秘的瘙癢——
不是絨毛掃過般的細癢, 而是一種實實在在、從骨子里的刺癢。
沈晏清想讓自己想些別的集中下注意力, 別再無用的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傷口上了。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這個棘手的幻境。
回憶起剛醒來那會兒凌霄和他說過的事情, 沈晏清稍稍有了些頭緒。
用最簡單的辦法去想。
只要不管鎮上的那些鎮民與怪異的李府, 還有那道莫名其妙的傳承, 若是從張久夏等人口中的結果倒推, 這個結果是破解這個幻境所能得到的最大好處, 就是抓住在幻境中生活的寒妖,用他的心頭血能開啟一個塵封千年的秘境。
如此推論,就意味著這個幻境存在的意義是讓人抓住這頭寒妖。
既然如此,那么只要抓住了這頭寒妖, 應該也就意味著依托在寒妖身上而存在的幻境, 會土崩瓦解的消散。
沈晏清目前最懷疑的人就是那個他從未見面的掌柜, 因為照其余幾人的說辭,這個掌柜和已死的店小二是鎮上唯一一個能用肉眼看到他們的人。
沈晏清問:“今天你們有什么事打算去做的嗎?”
凌霄道:“過會兒后, 我們會去鎮上轉悠個幾圈,看能不能再進李府瞧瞧,說不準今天還能發現什么。你就不用去了,你受了傷, 在這兒等我回來吧。”
他摸了摸沈晏清柔軟的頭發, 像是在撫摸一塊極其順滑的綢子。受了傷的沈晏清很安靜,像是一尊被擺在柜子中被人精心照料的脆弱玉像。
因為趴著的緣故, 凌霄看不見沈晏清臉上的表情,但他知道沈晏清其實有話想說:“你有什么想要我去做的嗎?”
沈晏清把自己的猜測告訴凌霄后, 讓他去鎮上轉悠的時候,得優先記得找一找這位掌柜。
凌霄應下了。
他正要走,沈晏清轉過來看他,用一種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渴求語氣哀求道:“真的不能把我背上的紗布解開,再用清水替我洗一次嗎,我覺得好難受。”
沈晏清烏黑明亮的眸子泛起一層水潤的光澤,這種程度還不至于使他精神崩潰,但足以使他覺得難耐痛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了傷的緣故,他好像生了疑心病,總覺得自己身上有什么東西在長:“要不你先替我看一看吧?”
凌霄似乎是愣住了。
過了會兒,他安撫似的笑道:“重新包扎很難的,況且這酒樓里什么也沒有,我今早上翻找了很久才給你找到這么幾塊干凈的紗布,得省著用才行。你的傷口是什么情況我心中有數,你忍住,不要再想了,再睡會兒吧。”
聽他這樣說,沈晏清略微的放下了點心,慢騰騰地挪了挪,想換個位置歇下再睡會兒,說不準等睡醒就不難受了。
他在心中暗自安慰著,他從沒受過這樣被利刃剖開的痛苦,所以不知道原來除去被刺時的疼痛,養傷時也如此難挨。
沈晏清躺下后,仍是左思右想的睡不著,這時他忽然想起那面被他藏在胸口的銅鏡。他衣裳都被凌霄借著傷的緣故重新換過一回,現在銅鏡肯定是不在他這兒的。
他正想問凌霄他藏在懷里的那面銅鏡的下落,屋里已經沒了人。他又想解開紗布了。
想得實在沒法忍,沈晏清曲起手臂一口咬住自己的手,為什么會癢呢。是凌霄把銅鏡拿走的嗎,好痛啊。必安閣在這幻境中到底有什么意義,嘀嗒嘀嗒是什么聲音。張久夏瘋了的原因真的像凌霄說得那么簡單嗎,骨頭好疼……
沈晏清幾乎是產生了扭曲的錯覺。
仿佛有人躲在他空蕩蕩的胸膛里,順著他背上的傷口向外伸出一雙手,這個傷口隨著他的撕裂變得越來越大,宛若一顆破土而出的種子在將他開膛破肚的同時得到新生。
這個念頭一經產生,他猛然睜開眼。
沈晏清忽然很想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
他吃力的從床頭窩著的位置,爬到床尾,想找一面鏡子看看自己。但他爬到床尾,什么都沒有。
又有一個問題從沈晏清的腦子中一閃而過。
他到底睡了多久?
幾乎是立刻,他反應過來覺得自己背上的傷好了很多,試著動彈了下,發覺竟不怎么疼了,便下了床。
掀開被子,他首先留意到的是自己被纏上了紗布的雙手。
沈晏清開始想,在他睡著的這段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他以為自己應該只睡了幾個時辰而已。但凌霄要給他的手包上紗布呢。
總不能是他睡著后,又情不自禁的去扣自己身上結塊的血痂,然后傷口重新裂開,被回來的凌霄發現。凌霄為了懲罰他,所以把他的手綁起來吧?
這樣的解釋似乎合情合理。
好他個凌霄,一聲不吭就這樣對他,他還要不要面子了。
可自己真的有睡得這么沉嗎,沈晏清郁悶的想著,打算先去樓下看看。
極夜還未過去,酒樓上上下下掛著的紅燈籠里都點了蠟。
走在這一片迷亂的紅光中,一不留神就好像會掉落進看不見的陷阱。
沈晏清也是下了床,才發現自己的腳傷好像也好得差不多了,可真夠神奇的。
出了房門,他正要小聲的喊,想起葉田田他們都是管凌霄叫金公子的。哎!不要臉的凌霄,也不反駁下,害得他也不得不在人前管凌霄叫金玉開,讓他心下羞得難以啟齒:“金公子?”
沈晏清從三樓喊到一樓,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人呢?
沈晏清心中難免覺得怪異,琢磨著他們幾人是不是都出去了。
酒樓里靜得可怕,更別提這里一日日的死人,是名副其實的鬼樓。
他在廳堂晃悠了一圈,聽見后廚的小門外似乎有點動靜。
走去趴在門縫上,他仔細的聽。這聲響微弱,窸窸窣窣的,好似成群的野狗在拱食。
沈晏清提起心,從廚房摸了一把剁骨菜刀,又粗喘了一口氣,才敢小心翼翼地去推那扇小門往外瞧。
借著屋外紅燈籠的光,兩道熟悉的身影蹲在地上,兩人背對著沈晏清,用手捧著東西,正在大快朵頤。
是周雨欣和任峰兩人。
他倆怎么躲在這里偷吃?
沈晏清放下心揚起笑,他想問問凌霄去哪兒了。
現在他的腿傷好了,到時候跑路不會太拖后腿,興許能幫上一些忙也說不定:“你們……”
聽見他的聲音,這兩人齊齊朝著聲源轉過頭。
沈晏清的這半句話就這樣卡在喉嚨里,他連呼吸都屏住。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幕——
這明明是周雨欣和任峰的背影,可轉過來的人,根本不能稱之為人才對。
這分明是兩坨腐爛了靠著骨頭支著的爛肉,暗紅近黑的肉膜上長著一層疊著的一層潰爛膿包,扁平的臉上除了正在進食的嘴,根本再無法辨認出別的五官。
像是兩具早就死透腐爛的尸體。
沈晏清被嚇得慌忙后退,后廚的小門早就因為他走出來時被隨手帶上,他退無可退,被面前的這一幕嚇得腿腳發軟的靠在門上。
才從昏迷中蘇醒的他,不能理解和處理眼前所發生的事情。
兩個怪物拖動著雙腳笨拙地向他靠近,沈晏清視線的余光瞥見了地上怪物吃剩下的碎肉斷骨,腥臭的腸子用銅盆裝著,幾張被完整剝下的人皮灌了風,如旗幟般的掛在離他們最近的一棵低矮槐樹上。
這一幕的沖擊遠比他在春江院見到江晗被活活打死的肉泥,還要更加的猙獰可怖。
第113章 113(修)(修)
要不是沈晏清曾經在北域的冰原黑熊山洞中, 見識過如煉獄血腥的場景,有過這般類似的沖擊,他恐怕會被嚇得當場暈過去。
——是又做噩夢了吧。
沈晏清的心反而平靜下來,他反復的在心底念, 是噩夢, 是噩夢。
他焦急地低聲對自己念, 睜眼, 睜眼就能醒過來了!
但這到底不是一個夢, 沈晏清胡亂的搖頭, 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因為看錯最后不小心殺了人的事情, 他已經做過一次了。
說不定這次也是因為某種原因,陰差陽錯的看錯了呢。
可面前的一切都再真實不過。幽怨深邃的黑夜,滿地腐臭的殘骸,雪堆上散落著幾件鎮民的衣服。
他明明只是才睡了一會兒啊,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穿著任峰衣服的怪物, 用它那兩顆混濁的眼珠子緊緊地盯著沈晏清看了一陣, 這張看不出五官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它想了想,拖動著雙腿靠近了沈晏清, 身上的血腥味沖得沈晏清頭暈目眩。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氣,北域的風里夾雜著細小的冰渣,冷得他的喉嚨都被凍得生疼。
他冷靜了下來。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極有可能是在他睡著的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什么事情, 樓里發生了異變, 導致周雨欣和任峰變成了這樣的怪物、又或者是外來的怪物吃掉了他們二人換上了他們的衣服。
凌霄和葉田田不見蹤影,說不準他倆在別的地方。
只是凌霄為什么不叫醒他呢, 還是當時發生的事情太過突然,他根本沒有時間上樓?
沈晏清屏住呼吸, 由于纏了紗布的緣故,他握著刀柄的手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氣。看著越來越靠近他的怪物,他盤算著距離,計劃著等這怪物再靠近他一點點,就一刀刺傷它,躲進屋里把門反鎖上。
這只怪物最后在他十步外停住,它發出了一種如金屬摩擦切割般刺耳的聲音:“嗞——”
沈晏清見它不再靠近,也不猶豫浪費時間,一個箭步沖上前,手里的剁骨刀直接砍向怪物脆弱的肩頸。
他原以為這怪物長得這樣猙獰可怕,又吃了那么多的人,應該很難對付才對,可當他手里的刀真正的砍下去,他才發現原來這怪物只是個空蕩蕩的骨架子,稍一用力就倒了,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掉下去的頭顱咕嚕咕嚕的往另一邊滾去。
沈晏清赤紅著雙眼,轉頭看向另一頭怪物。
見同伴死去,它發出一聲悲鳴嘶吼,扭頭就想往黑暗深處逃跑。
但它的速度極其的緩慢,四肢根本不協調,還沒跑出幾步,就被追上來的沈晏清嚇得被自己絆倒,倒在被血污染紅的雪堆中。
沈晏清皺起眉,他遲疑的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刀,產生了更多的困惑。
既然這怪物對他毫無威脅,又看上去似乎還保留有神志,他不打算弄死這只怪物。
他更想知道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正當他還在思考要不要找根繩子把這怪物綁起來,不遠處傳來拖拽東西、踩過雪的聲音。
一個女人借著光,看見酒樓后門中的這一幕,她丟下手里的東西,急切地小跑過來。幾乎是滑行著跪在地上,一把摟抱住了倒在雪堆中丑陋的怪物。
穿著周雨欣衣物的怪物,竟在她的懷里發出“嗚嗚”的哭聲。
沈晏清看清她身上的衣物,認出她:“葉田田?”
葉田田低著頭沒有理會沈晏清,她將怪物抱在懷里安撫了片刻,轉過身繼續去拖拽她已經拖行了一路的東西。
當她再次從極夜的黑暗中走近酒樓外的燭光下,沈晏清瞪大了眼睛,她身后拖拽的是兩具氣息斷絕的尸體。
直面著他走來的葉田田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同樣面目全非的臉。這張臉同樣的凹凸不平,似被人用利刃狠狠地將面皮剜去,比起另外兩個怪物,她唯一完好的一點在于她的身上還沒腐爛。
葉田田平靜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但得等我喂完雨欣,不然會不新鮮。”
說著她走過去將尸體上的繩子解開,她的腰間綁著一把尖刀,葉田田的動作異常的熟練,這樣的事情她已經做過無數次了。她先慢慢地將尸體的人皮完整的扒下來,再用尖刀剖開尸體的胸膛。
她取出心臟,再走到“周雨欣”的身旁,將心臟喂給它吃。
怪物吃下了心,然后她披上人皮。
人皮當即服帖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先是胸口,然后是肚皮、四肢……這張完整的皮慢慢的合攏,一條細細的血線蜿蜒在人體之上,一切宛若新生。
只是這肌膚并不像是受過傷后人新生的肌膚,這些長出來的肌膚上有細細的皺紋和本不屬于“周雨欣”的陳年舊疤,這是一張老邁的人皮,一張別人的皮。
沈晏清意識到這一點后,立即又驚又疑地看向了那具被葉田田取了心臟又被扒了皮的血淋淋尸體——“周雨欣”的這張人皮本屬于這具尸體。
這個舉動,幾乎是讓他瞬間想起金玉開和他描述過的傳聞:
寒妖是最神秘的妖怪,它會吃掉人的心,然后扒下死者的皮制成一張最完美的面具,取代死者的身份,得到他的一切。
現在在沈晏清面前的就是這副場景,他眼睜睜的看著“周雨欣”從一個不人不鬼的怪物,慢慢有了本不屬于她的人樣。
葉田田幾乎要喜極而泣:“有用的、有用的,這次一定會成功的。”
她眼中的喜悅尚未消退,“周雨欣”的蛻變已經要到了盡頭,本該慢慢合攏直至消失不見的血線豁然裂開,如同受了潮的劣質墻皮,一寸寸地掉落。為了彌補即將掉落人皮,葉田田立即將地上剁碎了的尸體,捧著送到周雨欣的嘴邊。
靠著進食尸體,“周雨欣”身上的人皮又長出了一些。但即使如此,她們做了那么多,但仍舊阻止不了人皮脫落的速度。
“周雨欣”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第114章 114(修)(修)
葉田田癱坐在地上, 抱著站在地上的“周雨欣”哭泣,說不出話的“周雨欣”撫摸了下她的頭。
葉田田這次帶回來的尸體共有兩具,分別是一男一女,都來自處理鎮民尸體的碎尸坑。
那具男的尸體她原本要留給任峰用, 但任峰已被不明白事情經過、才從昏迷中醒來的沈晏清處死, 而周雨欣用不了男人的皮, 因此這具尸體沒了用處。
沈晏清看懂了葉田田這些舉動的全部意義, 包括任峰和周雨欣會變成這樣的原因:“原來如此, 難怪寒妖被譽為最神秘的妖怪, 原來它根本不是什么天生天賜的妖怪, 而是修行了邪法的人。”
——難怪鎮上的人都看不見他們,因為還未變成“寒妖”的妖怪,是沒有皮的。
只有當他們像現在的“周雨欣”一樣修行了邪法,吃了人心, 披上了人的皮, 這些鎮民才會看見他們。
“這邪法你們從哪兒找到的?”沈晏清問。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這樣的邪法,他們三人竟然也敢修行。
葉田田道:“任峰從掌柜的身上搜出來的。”
沈晏清一驚:“你們找到掌柜了?”
葉田田說:“他根本沒有離開酒樓, 一直被綁在四層的房間里。張久夏死后,任峰本想去張久夏的房間里搜一搜,看張久夏有沒有東西瞞著我們,結果發現了被綁在柜子里已經氣息奄奄的掌柜。所以張久夏才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他本來想把掌柜抓起來, 那繩子綁法不對, 豈料才松綁一會兒,掌柜便氣絕身亡。死前嚷嚷著, 等封印破除了,所有人全部都得死。”
“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我們三個本來以為只要修行了這門功法, 就能明白這場幻境的奧秘。哪里知道,這邪法最要緊的關鍵不是資質、不是根骨,而是找到一顆契合自己的心。”
“這邪法真正的要訣,在心。”葉田田低低地哭訴起來。
“但這世上哪會有比自己的心更契合自己的,更何況,我們本就有心,怎么能換成別人的?這功法本身就有極大的缺陷,它是殘訣啊!它本就不是給人類創立的殘訣,是失去身體的妖怪為了尋回自己的心和皮才創立的。”
“我們以為掌柜是修行過這門功法的寒妖,誰知道根本不是。”
“我后來從張久夏的房間里搜出來掌柜的日記,他是千年前太墟天宮派來北域尋找一件法寶的道士,他待在這鎮上很多年了,這只是他從太墟天宮里帶出來的殘訣。日記上寫著他的任務‘若他還留有神志,就用此訣偷天換日移出他的命格!’”
“這殘訣本就不是給人類創立的殘訣啊!”
葉田田低泣道:“來不及了啊。我還能剜掉自己臉上的皮活下來,可雨欣的皮早就因為進過必安樓壞了,她是不得已才毀掉自己的皮。”
“嗯?”沈晏清微微側頭,“你說什么,周雨欣的皮早就壞了,為什么?”
葉田田猛地抬起頭,她被毀壞的五官中,唯一清澈的眼睛與沈晏清對視著。沈晏清竟在她的眼中瞧見了憐憫。
“——金玉開為什么要喂你吃昏藥,又為什么要用布裹上你的雙手,他為什么要打碎酒樓里的每一面鏡子。”葉田田道,“你還不明白嗎?”
沈晏清緩緩的低下頭,他咬開手上的紗布,再緩緩地撕開粘在肉上的紗布。
他用這雙膿腫潰爛的雙手撫摸上自己的臉頰,他的臉早不復曾經自己驕傲的那般光潔柔滑,他摸到了一道一道的疤痕,生長過、裂開過、痛苦過的肉芽覆蓋了他的臉皮。他或許看上去要比面前的葉田田、周雨欣都要好一點,但也只是好那么一丁點而已。
沈晏清握著刀柄的手顫抖起來。
原來這就是那個被他殺死的鎮上青年口中所說的必安閣詛咒。
所以凌霄要拿走房間里的鏡子,再用紗布纏住他所有露在外面能看到的肌膚——他已經是這幅樣子了。
他似是被人重創了腦袋,頭腦中空蕩蕩的一片。
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不去想。
沈晏清自小就是個驕縱的紈绔,他作為王爺的前半生寫不好字、背不好書,縱橫謀略一竅不通,最后王朝崩塌,是個一敗涂地的敗將。后來修道,他依舊是資質平平,愚鈍笨拙,不通文理。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一生所值得他人圖謀,值得被愛的,唯有這珠光寶氣的漂亮臉蛋。
現在沒有了。
什么都沒有了。
如果就連這張唯一引以為傲的臉都失去了……他還剩下什么呢。
生長過又愈合的膿瘡是這樣的丑陋可怖,他不敢細想這些瘡疤在自己臉上會是什么樣子。
沈晏清一遍遍反復地用左手撫摸自己臉上的細疤,他手上忽然用上了力道,狠狠地去撕自己臉上的創疤,直至鮮血如注覆蓋了他的整張臉。
葉田田沒上來攔,她平靜的看著面前發了瘋似的沈晏清。
再癲狂的畫面,她也在周雨欣和任峰的身上見過了,現在他的舉動根本算不了什么。
沈晏清忽然停下動作,他雙眼緊緊盯著周雨欣,眼神陰冷,自言自語道:“所以張久夏拿著刀來想來殺我的時候,是周雨欣引他進必安閣的?”
葉田田嘆了口氣:“沒想到我只說了這么一點,你就猜到了。”
沈晏清緩緩轉過頭,將目光移到她的身上。
葉田田替不能說話的周雨欣解釋道:“但不算是。張久夏一路追著她,追到了后院。正好到了必安閣附近,她躲起來了,是張久夏自己進了樓。她現在都這幅模樣了,你不能怪她,她不是故意的。”
什么,她在說什么?
沈晏清盯著葉田田嘴唇的張合,這些字眼雖組成句子經過他的耳朵,但他好像根本聽不懂似的,他精神崩潰到幾乎不能理解別人與他說的話。
“……你冷靜點,你現在已經是我們當中下場最好的了。”葉田田勉強笑道:“不過這里是幻境,如果能出得去,說不準還會有機會變回原來的模樣。金玉開去了鎮上,他會有辦法的。”
沈晏清恍惚地看見葉田田注視著他的雙眼,隱約地覺得她仿佛在笑。
她在笑什么?
他舉起手里的刀,歪了歪頭,茫然的問:“你在笑什么?”
是在笑話他嗎?
體內金丹上封存已久的怨氣猝然噴發,他眼前紅色燈光流轉變幻,最后聚攏化作一團篝火。
火光跳動,坐在篝火前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玉傀揚起嘴角,正對著沈晏清輕輕的笑。
“——你冷靜點!”葉田田發出一聲尖叫。
見沈晏清好似發了狂,她一面后退,一面急急用手擋住沈晏清的剁骨刀。
是在一旁的周雨欣見勢不妙,一頭撞向沈晏清才叫他稍微冷靜下來。
周雨欣用了全力,叫沈晏清倒退了三步遠,她忙轉過身抱住葉田田,攔在她的身前。
這一下已經叫葉田田的手受了重傷,她右手的手肘流血不止,連人也痛得昏死過去。
沈晏清從魔障中回過神來。
他看了看手上的刀,和沾在紗布上葉田田的血,忽然覺得自己很恐怖。他仿佛真的成了名副其實的吃人怪物,而這周遭的一切就是一個無法脫身的血腥沼澤泥潭。
沈晏清本想走上前把葉田田攙扶進酒樓,但周雨欣對發過狂的瘋子都很警惕,不讓他靠近。
于是他一個人渾渾噩噩的走進酒樓。
在廳堂隨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他把刀放在桌上,渾身還在顫抖個不停。
沈晏清想打盆水回來瞧瞧自己現在的模樣,但又畏懼見到此刻的自己。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氣,雙手撐在膝蓋上戒備地看向放在桌上的刀。
要不去死吧。
這是個好主意。
反正僥幸離開這個秘境,他也絕無可能再去見金玉開了。
想到這兒,沈晏清大悲之中隱隱感到一絲的幸運,還好金玉開沒有和他一起進來,還好他到死在金玉開的記憶里都是那樣的美麗。
就這幅模樣的去死了,即使會有后來人也絕發現不了他的身份,只會當他得了怪病,一點兒也不丟沈晏清的臉。
他現在這幅模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想著想著,沈晏清情不自禁地雙手交疊掐住自己的脖子,一開始是十成十的力氣。
但對著自己他始終下不了狠心,最后松開手,把臉貼在桌上,急促地不斷向外喘氣。
短暫的人生走馬觀花似的在他的眼前回旋,曾經死過一次的痛苦讓他的魂魄都開始顫抖。他怕疼。
那時他那么的不想死,怎么到了現在就能輕易的去死了呢?他還這樣的年輕。
凌霄呢,凌霄去哪兒了?
詛咒、區區詛咒,總會有辦法化解的。他不能死,他還有好多的事情沒做。
沈晏清的額頭抵在桌面,求生的本能使他恢復了清醒,他陷入了沉思。
是該冷靜點,他在這幻境中過了那么多的日子,一定有什么被他忽略的關鍵。只要能出去——
造成如今這一切的根源,不是別的什么地方,就是李府后院的必安閣。
他是真的看過必安閣中玄虛靈者的傳承。
如果真照任峰所說,這位玄虛靈者是千年萬載前一位開山立派般的化神尊者,那么他的傳承必定珍貴非常,值得讓無數的人蜂擁而至。
而這樣的傳承,就算是在有著天下第一宮的太墟天宮,也絕對算得上是一道需要好好挑選候選人的真傳。
“拍賣行是絕不可能將這樣重要的東西拿出來拍賣的,而全是凡人的李府也絕無可能有這個能力買下這道傳承并守住它。”
順著這條線,他的思路暢通了許多。
沈晏清回憶起他進入必安閣后聞到的木頭腐朽的氣味,這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
說明必安閣本就矗立在這片土地上,玄虛靈者的這道傳承本就一直安靜的待在這兒。
“遠客來”的掌柜是太墟天宮的道士為了一件法寶潛伏在這兒多年,只為有朝一日能偷天換日——他要的是不是就是必安閣傳承內提到的那盞命燈?
如果是這盞命燈,那么或許能夠說的通。
玄虛靈者所在的門派最后一分為二,其中一派正是太墟天宮。
太墟天宮當中應該還保留著一部分有關玄虛靈者的記載和傳承。
所以從太墟天宮出來,做足了準備的掌柜身上不會帶一些沒有的東西,而這道會帶著使人變成畫皮妖怪的殘訣,既然被他貼身收藏著,就說明這肯定很重要。
為什么?
——鎮上真的有能用得上這道殘訣的妖怪。
但關押妖怪的禁地絕不是“遠客來”,畢竟這樣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會毫無防守呢?
是不是在必安閣???
所以進出過必安閣的人會全身潰爛,這實際上根本不是什么詛咒,而是太過靠近一些強大而不知收斂的生物,會被它不知不覺的感染同化——
就像沒有進過必安閣但修行了邪法的任峰。
他雖然沒有接近過必安閣內的妖怪,但修行邪法本身就是變成妖怪的一環,只是他最后失敗了。
這只妖怪和命燈之間又有什么聯系?
等等。
沈晏清覺得自己還忽略了什么。
——如果這道傳承一直就安靜的待在這兒,那么必安閣內有玄虛靈者傳承的消息是怎么被人放出去的?
既然連太墟天宮的道士都要潛伏著,不能暴露身份的待在鎮上,說明這里或許被留下傳承的玄虛靈者下過什么禁制也不一定。
總而言之,這在這片土地上,要么必安閣是人們心照不宣的秘密,要么就真的被藏得嚴嚴實實的。不然這么多年也不會只有這個道士居心不良的潛伏了這么多年。
但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忽然發生變故?發生變故的緣由是什么?
魔修呢,要來破壞必安閣,把這里燒得一干二凈的魔修又在哪兒?
按理來說這件事鬧得這樣大,昆侖劍宗玉人峰一脈整整二十二人死無全尸。以昆侖劍宗這些劍修的血性,他們就算對付不了必安閣中潛藏的妖怪,也絕不可能悶聲吃下這個啞巴虧,饒了這些破壞了封印放出妖怪的魔修,而不為自己門下的弟子報仇。
除非這些魔修也早就死透了,而昆侖劍宗處理這件事的人全部知曉這件事。
這些魔修是怎么知道必安閣內的傳承的?
沈晏清又想起那個鎮上青年,從他知道那么多東西的情況下來看,必安閣的事情應該是鎮上每個鎮民都知道的事情。
但他為什么要撒謊說是李府的公子去天清門修道,得罪了人,所以李府老爺買來了這道傳承,打算獻給天清門呢?
——而且他們當□□問時,本不知道什么必安閣的事情,是青年主動提起,將他們的興趣引到必安閣上……
沈晏清猛地坐直身體,瞪大了眼睛,他似乎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第115章 115(修)(修)
必安閣的消息是鎮子上的人故意放出去, 他們偽裝成魔修破壞了封印,最后放出了地底的妖怪。
從此本就在天災摧殘下的北域,徹底淪為了絕境。
正是因為鎮上的人本就是這個故事里的“魔修”,所以當外來的修士探索幻境失敗時, 就會變成鎮民, 最后死亡在對必安閣的攻伐中。“妖怪”身份的死亡并不是終點, 用“鎮民”身份死亡的時候, 才是真正的死亡。
沈晏清一顆心緊張得“砰砰”跳起來。
原來、原來這道幻境的意義是不是要他們阻止鎮民破壞封印、燒毀必安閣的傳承?
這樣想, 他變成如今這幅樣子還不算徹底宣告失敗。
他還有機會, 他還有機會變回原來的樣子。
沈晏清重新喘過氣, 猶豫了幾分鐘,他在思考要不要等凌霄回來后與他商量下對策再去行動。
但他沉默著看了看自己發脹膿腫的雙手,最后咬著紗布將手重新纏上,獨自起身重新找了一盞燈籠。
他握著刀, 打算再去一次必安閣。
在變回原樣以前, 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這幅樣子。
幽深安靜的夜色里, 不知不覺的下起了小雪,對這里的人來說, 這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一個夜晚。雪花如絮,飄散漫天,高懸遠山之上的月亮今日似乎反而額外的皎潔。
千年過去,一切物是人非, 也唯有這輪明月永恒不變。
臨近除夕, 鎮上的多數木屋前都掛上了紅燈籠。只是由于寂靜,不但沒有過年的喜慶, 艷紅的燈光反而顯得這樣的雪景悚然可怖。
沈晏清獨自冒雪前行著。
在看見李府輪廓后,為了防止被人發現, 他便熄滅了手上的燈籠火,將燈籠隨意的丟棄埋在附近的雪下。
與到處都掛著紅燈籠的木房子不同,李府后門掛著的燈籠還是前幾日他與凌霄來時掛著的那種普通白色燈籠,后門口的矮墻上還插了三柱被凍滅的回魂香。
燈光慘白,映照月色雪光,這座府邸在鎮上喜迎新年的氛圍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肅殺蕭瑟。
后門是敞開著的。正站著一老一少的兩個侍衛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今年是怎么回事,雖然近些年一年比一年要冷了,但是也從不像今年這樣連下了半月的雪啊。”
“瑞雪兆豐年呢,說不準明年開春就會暖上許多,到時候田里反而會大收。等到了秋,我還得去和管事請上幾日的農假,回去收田呢。”
“我看不見得,今年實在太冷了,而且怪事真是多。”
聊到最近鎮上發生的怪事,這兩個侍衛先是警惕的四處張望了下,正是極夜,有些話就連他們也不敢隨意的說出口,但這樣驚險刺激的東西,又是最讓人好奇想要討論的。
兩人互相對視著看了一眼,見這后門一眼望出去空蕩蕩的,只留有他們倆個不會大舌頭出去亂說的“自己人”,最終還是沒按耐住想要談論的欲望:
“哎,李三少爺也死得太慘了些。”
正抬頭挺胸屏著氣,半腳踏進門里的沈晏清聽見這句話,他的腳步一頓。
在鎮民口中,在天清門惹了大人物,被趕下山的李少爺竟然其實已經死了?
他不能確定這個李三少到底是不是鎮民口中的那位李少爺。
于是沈晏清先跨過門,但并未走遠,而是在旁邊繼續聽起來。
另一個侍衛感慨道:“真是感覺像夢一樣。要我說,當初他上山時隨他師父一起來的那幾位仙長我也見過,但這些人全部都沒有李公子的仙風道骨。他還未修道之前,便是沁洲有名的謙謙公子,文韜武略樣樣齊全,十一歲時就以山河頌一詞順清江的河水名傳天下。這樣的人物,他上山才三年,怎么會丟了命?當初可是天清門的道長說他根骨奇佳、仙緣豐厚,求著他上山的。你說……這會不會是假的?”
“嘁,這還能有假?他那副棺材被抬下山送進府里的時候,你不是沒看到啊,棺材掀開了一角,李老夫人見了,當場便暈死過去……聽送下來的仙子說,李公子在秘境中被毒蛇咬了,是三步必死的奇毒,這才無辜沒了性命。這太可惜了,他這樣的厲害的人,怎么會死得這樣草率。”
老侍衛說著,悄悄用右手的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身后這座陰冷的古宅:“要我說,這其實不關李公子的事情,是這宅子的風水有問題。”
“對了,我在這干活已經有二三十年了,你是前幾年才從短工轉身契成了李府的長工,所以李府內這些私房關目你恐怕都不知道。”
“在李三公子前,其實李老爺和他的幾個姬妾還生下過七個孩子,兩男五女,都沒活過足月。懷上,但沒生下來的,其實更多。”
“本來就連李三公子都不一定能生得下來,當時李夫人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李老爺去城里請來好幾個醫館的大夫,把過脈都說這孩子必定先天不足,即使生下來了也活不過三年。這事叫李老爺很傷心,以為自己必定會無子送終。”
“也是怪事,那年天降奇雷,劈中了正門的一棵梨樹,樹心著火,怎么撲水都撲不滅這樹心火。三天三夜后,這梨樹竟還未死透,一周后抽了新芽,隨后八月又在李夫人生產當日,抽芽開了花。那日天光重影,地動水溢。”
“李老爺年輕時隨內陸河經商,在中域也認識不少大人物。孩子周歲禮那日,就連中域大名鼎鼎的太墟天宮也來了位厲害的仙長,他聽說了門前這棵梨樹的奇事,轉身沖李老爺大笑,說李公子有救了。”
“這仙長給才足歲的李公子開了一劑藥方,囑咐李夫人要日日監督李公子喝藥。又叫人砍了門口的梨樹,原來之前被雷劈中的樹心竟有鳥做窩,還下了一枚蛋。后廚抱來一只孵蛋的母雞,竟從這枚蛋中孵出一只花里胡哨的怪鳥。”
“這仙長說,李小公子仙運暢達,日后前途不可估量。”
“不過天道從來最信奉‘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般盛極而衰的道理,李公子的命中必有一劫,此劫乃是死劫,一旦遇上必死無疑。好在仍有一線生機可以瞞天過海,此番雷劈樹心、枯木逢春的異象便是天機一竅。”
“他已經做法,將李小公子聯與這怪鳥連運,混淆了天機。從此若遇上死劫,兩者自小一同長大,氣息交融難分彼此,這怪鳥或許能替李小公子一命。”
“李老爺大喜過望,正要跪下道謝,太墟天宮的道長便道他做這些并不是不收取報酬的,等李小公子死劫一過,他就要再來我們萬福鎮,帶走李小公子。”
“這本沒什么,李老爺正要滿口應下。”
“太墟天宮的道士又道,他來帶走李小公子的那一日,要叫他與李老爺、李夫人與這萬福鎮徹底的斷絕關系。”
“李老爺聽了道長的條件,當即就翻了臉,把這位道長趕出了門。”
老侍衛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當年也是他守門,那日的場景似乎還歷歷在目,太墟天宮的道士被掃地出門,非但沒見著他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說這是天命。
此后的事情連只聽了只言片語的沈晏清都能推斷的出來——
李府與太墟天宮結了仇,李老爺絕不會把自己的兒子再送去中域,但他兒子又有仙緣,若不修道實在可惜。
正好天清門的道士上門,于是這位李小公子成年后,就被送上了天清門。再往后,就是如今棺材入府的慘事。
沒想到竟然真被那太墟天宮的道士一語中的。
只是若這太墟天宮的道士不是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而是真有幾分本事的得道高人,為什么李公子最后還是死了?
這個問題沈晏清正想著,那年輕的侍衛就問出來了:“……不是已經連了運,為什么李公子還是死了?”
老侍衛一攤雙手道:“誰知道呢?那怪鳥沒死,反倒是李公子死了。”
“啊?”年輕的侍衛有些驚異:“什么?”
老侍衛道:“那鳥你見過的,就養在后院,花花綠綠的,像花一樣,尤其是還會說人話,這是最神奇的。就是他不說好話。不夸他,就啄你。脾氣大得很。也就是李夫人看在他能幫李公子續命的份上,才這樣好的養著。”
“從前李公子還未上山前,他的脾氣還要大得離譜。”
“一生氣就要拍著翅膀飛到外頭,他又圓乎乎的,飛得不高,昂著小腦袋停在少爺書房外頭的槐樹上。”
“非得少爺舉著他最愛吃的餌餅子,哄他從樹上下來。”
“前幾年下過一場大雪,也是大年三十的日子,我去老夫人那兒領過年的福包,路過少爺的書房,看到他站在樹下哄:‘清清,你下來外面冷,你會凍壞的。’我仰頭一看,就見到那只怪鳥在矮枝上正炸著毛嘰嘰喳喳地跳腳。”
年輕的侍衛一聽有些咋舌:“原來是它。”
他也見過這只怪鳥:“不過最近怎么沒看到它。”
“逃了吧,它可真夠機靈聰明的。”老侍衛一聲嗤笑:“你可不知道老夫人為了保住他兒子的命,在這只鳥上花了多少的心血,結果到頭來一點用都沒有,她兒子最后還是死了。”
“今年下了那么久的雪,它飛出了李府,估計早就被凍死了——就算它不飛出李府,李老爺恐怕也會叫人打死它當做陪葬品,隨少爺一起下葬。”
第116章 116(修)(修)
年輕的侍衛又問:“說起來, 李少爺的尸首送回沁洲已有一月多了,老爺和夫人選好下葬的日子了嗎?得虧是冬日,若是夏季,恐怕再不下葬……我倒是能懂老爺夫人的晚年喪子之痛, 但這樣始終不是辦法啊。”
老侍衛道:“早選好了啊, 上月初三就是個好日子, 但是那日月明湖離奇結了冰——李府從祖上傳下來的規矩, 后代子孫的棺槨都要隨流推進月明湖中, 現在月明湖一日不化冰, 就一日不能下葬。”
“他們可真夠缺德的, 誰不知道月明湖是清江的源頭,他們還把死人葬在月明湖里,清江可是北域最長的江。也難怪李老爺的繼承人們一個接著一個的死,連李三公子都沒活下來。”
“上月初三?!”年輕的侍衛很驚訝:“可我記得明明是這月才降的溫, 上月初三我們還穿著薄襖, 月明湖又是活水源, 怎么會結冰被凍起來呢?”
老侍衛道:“我還能拿這個騙你不成?你回去問問你娘,她是侍奉老夫人的, 肯定知道這件事,就是因為太怪了,府里上上下下都不愿意把這件事說出去,晦氣啊。”
“現在好了, 以李老爺的年紀肯定是再生不出孩子了, 他又沒有什么兄弟子侄,看來, 果然是有損陰德的事情做得多了,這次是真的要絕后了——”
說到這, 從李府內慢慢走近兩個提著燈籠、婢女打扮的女子。
她們拎著食盒,遠遠地沖這兩個侍衛打招呼:“廚房給長工做了小湯圓,還是熱乎的,老夫人說今夜你們要守一個晚上呢,送來給你們填填肚子。”
聽到有人靠近,這兩侍衛再不敢說自己主子的壞話,趕緊閉上了嘴不再談論這件事。
趁著婢女送餐的間隙,沈晏清深深的看了這兩人一眼,然后順著兩側種滿花木的小徑往李府深處走了。
他記住了老侍衛的樣貌,心里正在打小算盤。
要是等他從府里出來沒有別的收獲,就回來把這個看上去知道很多東西的老侍衛抓走嚴刑拷問一番。
這次他是從后門進的后院,按理來說,該要比上次從正門進能更早的到達必安閣的位置才對,但沈晏清稀里糊涂的轉悠著反而迷了路——這里的建筑粗略一瞧,都是一模一樣的白墻黛瓦,地上蓋了一層薄薄的雪,叫人分不清東南西北。
今夜下的不過是小雪,到了后半夜里,雪慢慢地停了。
有風一吹,幾縷紗似的云便也散了。
借著敞亮起來的月色,沈晏清才在寬闊的地里見到那棵梨樹。
原是它附近本還栽種著不少的牡丹、月季,誰料到今年的冬季如此漫長,于是被接連凍死。只留它一株,獨然傲立于雪景中。
沈晏清記得清楚,他砸暈張久夏從必安閣中逃出來的那日他就是見著了這一棵梨樹,然后躲進了附近的一個矮屋。
順著這棵梨樹,沈晏清果然在它的北側瞧見了一堵墻,墻上開出一道圓弧形的框,他走過這道框,就見到了三間連在一起的矮屋。
這矮屋明明是低矮的,但最正中間的那扇大門卻修得格外的高、格外的大,門檻也高高的,涂了朱紅色的漆。
見到這扇門,仿佛這府邸的色彩開始濃郁起來。
因為除了夜色、瓦片的黑,月色、雪的白,進了李府后這世界都是黑白二色的,唯有這扇門是紅色的。
沈晏清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一切都變得眼熟,仿佛他在夢中見過。
或許不是夢中見過,他想著自己當初應該就是躲進了這里,所以會覺得熟悉也是正常的。只是那夜無月,他背上有傷,所以沒有仔細留意。
這扇朱紅色的門前擺著幾個插了紙花的花圈,透過東西兩間廂房的窗戶,能見到屋內擺滿了做工精湛的紙人,這是一處靈堂。
想起那兩個侍衛的話,不難推測出這里頭應該放著的就是那位李三公子還未下葬的棺槨。
沈晏清忽然升起一種想進去看看的念頭,可不止為何心底同樣有個聲音勸他“別進去”。
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拉扯著,叫他猶豫了幾息。
算了。
進去也沒什么好瞧的,一個死人而已。
在梨樹的另一個方向,沈晏清彎過拐角,又見到了這座重檐樓臺。
推門進去,依舊是一股沉木腐朽的氣味,還帶著些許燒過東西的氣味,是他上次點過蠟燭的蠟油味。
在明白這必安閣就是一處化神傳承后,沈晏清不敢再像上次一樣隨手拿本書燒了照明了。
他先沿著墻摸索了一陣,果然找到了一處燭臺,將蠟燭從燭臺上取下,用火折子點火,霎時之間淡淡光亮的燭火再次照亮了他現在所處的立錐之地,至于再遠些的地方,就得沈晏清舉著蠟燭去看了。
上一回,他已在一層內轉悠過一圈,但由于腿腳緣故未上二樓、三樓看過。
他覺得在閣樓的第二層和第三層應該放著這道傳承更關鍵的部分,進了屋后暫且不看一層的記載書籍,而是直奔樓梯上了二層。
到底是座樓臺,必安閣二樓要比一樓狹小了許多,也沒有了一座座頂天立地似矗在屋子里的書架。
由于常年沒人的緣故,燭光照亮的空氣中漂浮了許許多多細小的灰塵,這些飛揚的塵埃在燭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反射著光。
在二樓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張茶案,底下兩張蒲團隔著茶案對得整齊。
一層水膜如結界般包裹著這處角落,將所有的塵土都阻隔在外。仿若有人用一個很精巧的匣子,正將這里很仔細的收藏著,藏在記憶和時光的深處。
沈晏清走過去,他原以為這層水膜會將擋下,但當他將手輕輕地放在這層輕盈的水膜上時,這一層流轉著淡淡光輝的水膜卻十分包容的將他的雙手吞入。
進入這層水膜,他坐于盤膝蒲團上。
茶案上也有一盞燭臺,和一冊裱裝得十分精巧的書冊。
手邊的墨上結了一層細冰,筆似被人提起過又隨手擱在一旁。
沈晏清用自己手中的蠟燭點亮茶案上的燭臺,注意力停在了放在茶案正中央的書冊上。和樓下被擺放得一排排的書冊不同,這次的書冊很薄。
封皮上照舊是什么字也沒寫,掀開第一頁,扉頁畫著一池荷花。沈晏清當即皺起了眉——已經有人來過了。
這冊書冊中間被人撕掉了大半,只留下了最后的幾頁紙。
倘若這幻境當真是從千年之前就流傳下來的,也不難理解已有人捷足先登的道理。
他心中不痛快,將書頁靠近燭火,繼續看還留存著的這部分內容。
書上行楷如行云流水,和樓下的字跡如出一轍,是同一人所寫,該是玄虛靈者的真跡:
“這么多年了,我其實始終沒有放棄過掌握命燈。
它是我所創,但卻非我所有,實在遺憾。
頌聲樓傳來消息,說卻邪竟然真的降伏了萬靈古火。他告訴我,他為這盞藏有萬靈古火的奇燈,起了一個新名字:銷魂燈。
黯然銷魂、神思茫然,極悲、極樂、極苦。
這名字倒是起得準確。”
看見卻邪二字,沈晏清捻著書頁的手一顫,卻是想起曾經看過的話本。
原來玄虛靈者的徒弟竟然是他。
“二十年前我為命燈所創的分魂法雖能催動一二,但始終發揮不了它的真正效用,一不留神還會反噬自身,確實漏洞百出,算不得什么解決之法。
沒想到我才閉關不見人數十年而已,他獨自潛修進步神速,如此才情天賦,真叫我這個做師父的感到慚愧。
不管怎樣,我與卻邪是命中注定的師徒緣分,我對卻邪的舔犢之情、卻邪對我的孺慕之情是半點也摻不了假。
我還是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解決這個困擾了我近上千年的難題的。”
字寫到這一頁,有了一段的空白,沈晏清將書頁繼續往后翻:
“我出關的書信隨紙鶴才過白玉江,萬靈古火極其難對付,我怕他受過傷,原是要他修養過再來,但沒想到書信還未到,卻邪就乘著青鸞飛來我殿前了。
十年時光彈指一揮,總覺得他似乎變了不少,細看又好像沒怎么變。
他不像從前那般先與我問好,只是看著我,目光幽幽,氣質陰翳不少。
我問他是怎么控住萬靈古火,用什么法子才降伏銷魂燈的。
他笑著對我說,是我從前走進了死胡同:“仇恨、貪欲、恐懼、傲慢……人的情|欲本就是罪惡之源,以這樣深沉的欲|望為燃料燒出來的自然只會是無可避免滑向墮落的滔天欲|火。可要是用最干凈的感情去燃燒,一切最終會得償所愿。”
我不能理解這世上還有什么算得上最干凈的感情,即使是最無私的親情,也包含了父母對子女的控制。
而我對他的師徒之情中,也參雜了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就仙尊的殷切期許,我命中注定看不到大道的終點,我希望他能代替我去看一看。
這世上沒有一種感情可以脫離自私。
所以我不明白。
我問他:“這是什么感情?”
他望著我,告訴我答案:“愛。”
愛?
可愛明明就包含著占有,他為什么這樣說?
況且我與他相處千年有余,還從沒聽過他與誰交往密切。
沒想到這次才十年不見,他的心中原來悄悄地藏了人,于是我起了好奇:“你對誰的愛呢?”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低下了頭。
作為他的師父,我容許他有自己的秘密。
“好吧。”我憂心他被人欺騙:“但是千萬記住一點,愛同樣是很難控制的感情。既然你要用愛去控制這盞銷魂燈,我只告誡你一點,不要反被這愛情之火灼傷了自己。”
他好似渾然沒把我的提醒放在心上,竟低低地笑起來:“對,愛是最難控制的感情。”
第117章 117(修)(修)
墜入愛河的人似乎總會先蒙上自己的眼睛, 我見他這幅樣子,就知道我勸不了他。
卻邪命格如此,我并不擔心他的前途。只是他一路走來從未遇過什么挫折,若是真在這份愛上吃到苦頭定是會頭破血流, 我會心疼的。
希望他心里還有我這個師父, 能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這樣他跌倒的時候不至于摔得太慘。”
沈晏清再翻過一頁, 在這頁往后, 又是大段被撕掉的空白。
他懷疑更重要的內容, 應該是被上一個來到這里的人撕掉了。
從前玄虛靈者稱呼這件法寶為命燈, 沈晏清沒聽過這個,但看到卻邪仙尊將命燈取了新名字——銷魂燈,他反倒醍醐灌頂。
太墟天宮的鎮宮之寶,便是這件大名鼎鼎的銷魂燈。
當初發現自己感染了怨氣后, 沈晏清動過去找明鴻仙君的念頭, 便是因為這盞銷魂燈。
原先他在一樓看了玄虛靈者關于命燈的描述后, 他其實并不明白這盞命燈到底有什么用。
沈晏清停了停,試圖將這整件事情梳理一下, 在玄虛靈者的描述中,命燈最基礎、也是最根本的作用是祭獻人們的情感來換他們愿望的實現,只是這種實現方式是不可控制的,于是每一個愿望都會無可避免的走向絕望的深淵。
這位玄虛靈者煉制了這件法寶, 但他仍無法控制愿望實現的走向。
過去很久以后, 他的徒弟卻邪仙尊一如他從前所算卦象顯示,最后成功的找到了解決的辦法煉化降伏了這盞“命燈”。
而這盞銷魂燈, 自古以來便是太墟天宮最至高無上權利的顯化,即使它曾在一段漫長的歲月中并未安置在太墟天宮內。直至千年前, 才被這群道士重新捧回太墟天宮。
回想起酒樓中潛伏多年的掌柜,沈晏清忽然的明悟了,恐怕這盞“銷魂燈”才是必安閣內傳承的真正精髓。
也正是因此,在這片貧瘠土壤上,將必安閣圈起的李府,擁有了幾乎富可敵國的財富。這或許就曾是他家某一位先人許下的心愿。
這樣一想,那位老侍衛提到過李府后人死后的尸首代代需要推棺槨入月明湖中的族規就有待考究了。
說不準這就是一種祭獻的儀式,畢竟不是人人都是這位卻邪仙尊,只憑借無私的愛意便能將銷魂燈煉化的。
而最后李府的結局也契合了玄虛靈者提到過的每一個遺憾的故事——
無法撲滅的大火是因為不切實際的愿望帶來了符合實際的絕望。
這一切千年前酒樓中太墟天宮的道士全都看在眼里,他等待著能將這件圣物帶回太墟天宮的這一天。
所以,他那道使人變成畫皮怪物的殘訣,難道是為這盞銷魂燈準備的?
——那只恐怖的妖怪便是來自銷魂燈?
沈晏清繼續看下去,這本書冊僅剩下最后幾頁了:
“太墟天宮出事了。”
……
“云華與重臺的糾葛,我一早便知道,但這些小輩的愛恨情仇,向來修行道途中最無關緊要的。
可現在連同追殺云華的十七人也一同被云華毒害,此事已經沒有那么簡單了。
究竟是為什么云華竟會無緣無故墮魔,她與重臺本沒有這樣深的仇怨,她為什么要殺了重臺,還將她的尸體吃下連全尸都不予重臺留下?”
……
“翠碧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廣微是他師兄,宗門月例比他多一成也是正常。
他心思歹毒,用這樣殘忍的手段將廣微肢解殺害,我幾乎不忍細想,他到底是什么時候變成這幅模樣的?”
……
“造成一切禍端的根源竟然又是那盞銷魂燈。
卻邪不在太墟天宮,我只能先封鎖了翠微宮,叫余下的弟子不要再靠近這里。沒想到銷魂燈一旦離開了卻邪便會失控,當真是名副其實的兇|器。”
……
“卻邪從東海回來了,他沒找到傳說中的無定山,不過給我帶了一只來自深海的明珠美人蚌。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蚌,它的殼便如珍珠般細膩光潔,似有流光四溢。
我的道場定在太華山脈,此生也再不能離開這里,也就無法再到東海深處,見到如此美麗的奇景。它的蚌殼上有海浪的波濤,而我知道卻邪正是為此帶來給我的。
卻邪問我:‘要不要打開它?’
打開了它就會死,我當然是拒絕的:‘這樣來自深海的美麗生物,還是讓它活得更久些的要好。’
他似乎很想讓我打開它:‘如果您喜歡,這種低劣的妖族要多少便有多少,我可以……’
僅為一時歡|愉屠戮生靈不是我的修行之道,這樣血腥的觀念也不該是未來第一仙尊的作派,我提點道:‘萬物有靈,自有天命,卻邪你不該這樣。’
卻邪看著我,他想沖我發火,我能察覺到這一點,便坦然地回望過去。
他會知道我才是對的。
況且一個具備人類所有美好品質的仙尊,也該尊師重道,他不能對他的師尊做些什么。
卻邪看了我很久,最后還是消了氣。
我很高興他能聽我的勸。
這只漂亮的美人蚌最后養在我道場的光華池里,我時不時就會去看看它,很驕傲它是我與卻邪師徒情誼的象征。”
……
“卻邪告訴我,太墟天宮之前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他分了一道魂魄守著銷魂燈。
這盞沒什么用的破燈其實不值得他傷了自己的魂魄,但他已經這樣做了。”
“我好后悔,當初就不應該因為一時的貪欲,留下這盞邪燈。”
……
“拂冬拿了一盒珍珠給我,說是卻邪送我的。
我覺得不像是珍珠,因為它們黯淡無光,更像是從死魚身上挖來的魚目,細數了一把近有萬顆。無論是殺蚌取珠,還是殺魚取珠,我都覺得陰德有愧,怕傷了卻邪的因果。
這些因果并非隨取隨用,能仗著修為恃強凌弱,都是要還的。
但到底是他一片心意,我不忍看他覺得挫敗,便叫拂冬給卻邪送話,委婉勸他心意到了即可,從前他偶爾給我作畫畫的花蟲鳥獸我便覺得很好。”
“這些竟然都是明珠美人蚌的美人珠!
司琴告訴我這些都是美人珠!她是金須鰲魚得道,不會認錯的。
明珠美人蚌一身光輝就在它活著的時候,一旦死亡,在死亡的瞬間會爆發出極端的綺麗奇光,隨即便會迅速的失色變得與魚目無異。
之所以會稱之為明珠美人蚌只因為它是東海龍族的定情之物,海淵極其的狹小,又相當的危險,只有未成年的小龍能游進海淵尋覓生長在其中的明珠美人蚌。
每一頭龍在未長大之前會冒著生命危險尋覓到這只美人蚌,等他成年,尋覓到自己的心愛之人,便會把美人蚌送與心上人,與之共享這道奇光。在龍族得到越多美人珠的龍女,同時意味著她在龍族內有多么的受歡迎,是名副其實的美人。”
“卻邪為什么要這樣做?
這么多的美人珠,他到底殺了多少蚌?
是因為我沒有如他所愿開蚌,因此頂撞了他,讓他心生不快所以要這樣刻意送我美人珠來羞辱我?即使如此,我也不會生他的氣,我只是覺得難過。
背負這些殺孽,他也不會好受的。
若心生不快與我說便是的,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我總覺得這不該是卻邪的錯,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一定是那盞邪燈的緣故,它讓一切都變了。是我的錯,是我煉制了它又不能控制它,還不忍心去毀掉它。
都是我的錯,我要去勸卻邪毀掉它。”
……
“卻邪不愿意。
他為什么不愿意?這是一盞害了無數人的邪燈!
我和卻邪在翠微宮吵了很久,我最后在他盯著我因布滿血絲而通紅的雙眼中明悟了一切。
他是不是也像那些無數被銷魂燈蠱惑的人一樣,向銷魂燈許愿了?”
·
“為什么,他還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他還有什么不滿足,他到底為什么求而不得,他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
·
“卻邪告訴我,說他沒有。他只是在猶豫。
這太好了,我相信他。
只是我很奇怪,到底什么要他想得到到不惜動用銷魂燈。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向銷魂燈許愿了,我想這也是銷魂燈徹底失控的時候。
一切的根源是因為愛嗎?
卻邪太年輕了,我早就猜過,他會在愛里摔得頭破血流。
正如我一開始所想的那樣,愛情的本質就是占有,越是愛,就會越想得到,得不到的愛情就會讓人發狂。
我不想看到瘋了的卻邪,這太可怕了。
偉大的仙尊該是理智的,正如同這天下的循環輪回,不偏不倚。”
第118章 118(修)(修)
書頁又被撕了一部分。
好在下面還有新的:
“銷魂燈被封印了起來, 因為封印時必須得讓銷魂燈平靜著,所以我不得不連同卻邪的那一抹分魂一同封印了。
他不會知道我把銷魂燈封印在哪。”
……
“他怎么能愛我,這太荒謬,我無法接受。
昨天夜里下了大雨, 拂冬說他在殿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晚上。我不想見卻邪, 師徒相戀乃是亂|倫, 他怎么敢愛我。
到了早上, 我看到他還在殿外站著, 他畢竟是我養大的孩子, 看到他這樣痛苦, 我也心如刀割,還是不免心軟,叫拂冬捎了句話給他:只要他再不提此事,我就當無事發生, 但他如果敢再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就永遠不要再來見我了。
他走了。
拂冬說他走之前說:但我沒法當作沒有發生過。”
·
“好吧。除了嘆息, 我別無他法。”
……
“細細數來,我和他已有三百年沒見。
這個日子說長不長, 不過我一次閉關的時間。可也不短,在我和他認識的千年里,像永遠一樣的漫長。有時候我時常會想,是不是其實是我的錯。這個狠心的討債鬼, 怎么能真的再也不見我的面。我甚至要開始恨他了。”
……
“我早知道這次壽宴, 卻邪不會來,但沒想到他叫人從無定山給我送來了東西。”
“那盒子上刻了一行字:千年萬載, 我心不改。”
“宴席上來往無數人,人人看著我, 我看著這盒子,終于掩面痛哭起來。”
……
沈晏清不知為何自己手抖,終于翻到了最后一頁:
“我終于明了,我渡過元嬰時那道天劫的含義。
既然天道無私,確實不該有偏愛。
必要時,我該用自己的死亡,作為他人生最大的轉折點,奠定他一生的道基。他舍不得殺我,還是讓我替他去死吧。
還沒有結束,預言沒錯,先有了結果才有了原因,銷魂燈正是因此存在的。”
·
“沒想到最后向銷魂燈許愿的人不是卻邪,而是我。
我愿意祭獻我一身的修為、我的生命、我全心全意卻無私的愛,換卻邪渡過最后的天劫,他會成為天尊的。
這個愿望一定會實現的。
我正是為了這個愿望而存在的,就像三千年前這片火焰應運而生,我和它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卻邪會恨我嗎,這份恨足以與他對我的愛兩兩抵消嗎?
好想看到他的回答。”
·
沈晏清看完了這本的書冊,他眉頭緊皺,也不知道該說玄虛靈者倒霉,還是卻邪仙尊倒霉。
誰能想到卻邪仙尊會愛上自己的師尊呢,更別提兩人還都是男人,這樣大不敬的事情說出去得惹來多少口誅筆伐。
這兩人的糾葛過往距今已過去千年萬載,但因為任峰已經把他們的結局告訴他了:這位卻邪仙尊死在天劫之下,而他的師尊玄虛靈者下落不明,但既然連命牌都碎了估計也是兇多吉少。所以沈晏清只是覺得遺憾。
這盞銷魂燈似乎并沒有書上描述的那么靈驗,他很納悶太墟天宮怎么還敢把這盞破燈當做個寶,放翠微宮里也不怕被害死。
——除非玄虛靈者的這份愛并沒有他自己所描述的那樣“無私”,在他自己并不知道的時候,他的愛偏移了,這份越軌不知不覺、悄然無聲。
玄虛靈者沒有如愿,因為卻邪仙尊不會恨他。
當萬里紫電轟然下落,在這場滅頂之災的萬籟俱寂中,面臨失敗即將道消身死的仙尊只會在心頭反常地涌上狂喜,因為這恰恰證明了他一直最想要得知的答案。
往事已矣,雖然這兩位化神尊者離經叛道的不倫之戀故事要是放出去,一定會驚掉一眾人的下巴。
沈晏清略微的算了下這兩人的年歲,覺得這兩位老怪物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有這樣刻骨銘心的夕陽戀還挺不容易的。
他決定給自己積點陰德,打算直接把這本書冊燒了。
免得有后來人看了出去亂說,壞了玄虛靈者和卻邪仙尊的名聲。
正巧桌上就放著點了蠟的燭臺,將手中的書冊放燈上一熏,不過片刻就引了火化作了紅灰。就在這一瞬的同時,縈繞茶案的水膜也化水而落,它們存在的意義也只是為了這冊書籍而已。
沒了水膜的防護,書冊的灰燼在二樓的空氣中彌漫開。
這些紅灰色的灰燼,最后一閃一閃地落在木板上,散了滿地。
上三樓的樓梯也在附近,沈晏清做好心理建設后,就握著燭臺上了樓想看看三樓還有什么。
他猜測如果必安閣沒有再通往地下的通道的話,那只“寒妖”怪物,就應該在頂樓的位置。
也不知道這只妖怪是怎樣產生的,來自銷魂燈本身嗎?
按理說不應該。
銷魂燈本身就是一片只會吸收情感的混沌,所有的意識本身都是它的食物,又怎么會再產生格外的意識呢?這很奇怪。
難不成是玄虛靈者連同銷魂燈一同封印的那一抹卻邪仙尊的分魂?
這根本不可能,沈晏清咧嘴啞笑,被自己的這個猜測給逗笑了。
玄虛靈者和卻邪仙尊在任峰的嘴里,少說是萬年前的人物了。時間是沖刷一切的長河,更別說是萬年這樣悠長渺遠的時光。
區區一抹殘魂,沒了主魂的溫養,即使是卻邪仙尊的分魂,也該早就泯滅在永無止境的黑暗和寂靜中,又怎么會還活著。
會不會是這李府的某一任當家或者鎮上一個膽大包天偷偷溜進來的鎮民、一個外來的修士?他也看過樓下的所有書籍,于是按書籍上的功法效仿,但最后連魂魄都吸附在了銷魂燈上,一同被困在了這封印里。
還有一件事沈晏清想不明白。
布下這個幻境的化神尊者,絕不可能是萬年已經死去的玄虛靈者或是卻邪仙尊。
那么還會有誰呢?
這個人為什么會對這道傳承、這個銷魂燈同樣有這樣深的執念,甚至布下這么大的幻境叫人看到這早該消亡的一切?
三樓的樓頂只有半人高,成年人根本無法直著腰板上樓,地上更是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幾個腳印來回踩過。
沈晏清借著微弱的燭光,他看到一個雕有云水紋的神龕。
他爬著進了三樓,靠近了這個神龕。
龕門閉著。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氣,在想象過自己該會看到一個長相猙獰可怕的無皮妖怪后,才伸手打開這個神龕。
里面本用銀粉刻畫了一座法陣,此刻這個法陣已經淋過血,深褐色的血凝固,在北域的寒冷中冰凍,再看不出本該有的模樣,而且——
神龕中燈座的位置是空的,銷魂燈已經被人拿走了。
臺面上只有一根同樣淋過血,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羽毛。沒有想象中的妖怪,和本該有的銷魂燈。
沈晏清用手指捻起這根羽毛,這又是為什么?
如果設下這個幻境的仙尊之所以保留這里,目的是為了阻止鎮民燒毀必安閣、放出寒妖,那么在必安閣未被燒毀的時間線里,這里應該是完好無缺的。
有兩種可能,真相是在必安閣被燒毀前,就有人拿走了銷魂燈,把這只妖怪放跑了。
還有一種可能,是在這個幻境內,有人先沈晏清一步,捷足先登了。
沈晏清不敢想第一種可能,因為這意味著他原先推測這個幻境的目的是為了阻止必安閣慘案的發生建立在了錯誤的認知上。如果實際上是第一種可能,他的設想就得從頭再來,而他不敢保證自己還有這么多的時間。
那么會是誰拿走的銷魂燈?
凌霄嗎。
這只妖怪現在又在哪里呢?
二三樓都已被沈晏清找過一輪,再找下去也找不到別的線索了。由于三樓高度所限,他只得爬著倒回方才進來的樓梯口下樓去。樓梯口狹隘無比,只能容納單人不能回頭的直上直下。
樓梯下到半格,沈晏清卻驚異地察覺到一陣熱浪撲來,他快速地往下爬,最后低頭往下一看。
方才書冊被燒成的紅灰未散滅,已如火星子般在木地板上跳動。
這些封存了不知道的木筑遇火星既燃,早就有火苗附在地上燃燒——在沈晏清驚恐的視線下,繼續野蠻生長。
這些火焰和平常的火焰還有些不一樣,它的焰芒散著淡藍色的光澤,它們滾過的地方,連碳灰都沒燒出一簇。而是很干凈地,就像是冰塊被融化而燒化了的水痕也變成了水汽般,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的消失了。
沈晏清現在好像有些明白千年之前的沁州是怎么消亡的了。
可除了他還會有誰這么無聊,順手把這本書冊燒掉呢。
火焰順著樓梯往上攀,滾燙的火海翻涌起來,必安閣的樓臺開始坍塌,沈晏清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他猶豫著自己要不要躲回三樓,但是三樓也很快會被燒掉,三樓沒有窗子,如果他真的往樓上爬,等火光燒上來,他才是真的無路可退了。
可往火海里跳?
豈不是更加自尋死路,熱氣似蒸爐上躥,沈晏清看了兩眼,便覺得雙目灼熱,他別無選擇,若要多活幾刻他只能爬回三樓。
火光沖天。
燒著了的必安閣在黑夜中如同一團點亮的巨大燈籠般醒目,雖無黑煙繚繞,但已夠遠處的人看見。
一個人遠遠的看見必安閣中燃起了火焰,他先是一愣——不是告誡過葉田田不要進入必安閣了嗎?
隨即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兩下,想起本該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的沈晏清,凌霄立刻瘋了似的往必安閣跑,他原是在月明湖畔,一路闖過李府的后門,兩個守門的侍衛正要叫他攔他,被他不由分說地一腳踹遠:“滾啊!”
第119章 119(修)(修)
府上的人似乎都沒看見這近處的火光燭天, 他們照常刻板地做著以往做過的事情,一會兒功夫這些火焰就燒穿了二樓的地板。
連同最頂上的三層也岌岌可危。
凌霄闖進必安閣,里頭已似火海煉獄。
沈晏清縮在三層隔板的夾縫中搖搖欲墜,他聽見聲音, 立即低頭望去, 見到了一身霜寒的凌霄。
四目相對, 烈火熊熊。
沈晏清立刻扭過頭, 用身上的衣服罩住頭。
剛才嫌熱又怕被火點著, 沈晏清把身上的紗布都拆了, 現在他臉上擋無可擋, 一定丑陋極了。
來時他就猜過,凌霄是不是因為他臉上長了膿瘡暗疤嫌棄他,這才故意把他弄暈不讓他醒來,為的就是不要看他現在這張臉。
“你也燒了那本日錄?”凌霄渾然不見異樣的仰頭看向三樓角落里的沈晏清, 只是滿眼震驚:“——這是玄虛靈者的日錄, 里頭藏了一縷萬靈古火的火種, 遇水不滅,不燒得再無物可燒便永不熄滅, 若真要銷毀只能用銷魂燈去銷。
他故意留這一手,為得就是若卻邪仙尊其實未死,他見了這日錄一定會恨得燒了這東西泄憤,如果真有這么一天, 就能逼得卻邪不得不上樓解開封印取出銷魂燈——但無冤無仇的, 你好端端地燒它干什么?”
沈晏清嘟囔道:“我又不知道這個。”
這玄虛靈者真是陰險小人,活該死得早, 呸,壞蛋。
劈啪作響地火聲壓過他小聲的嘟囔, 凌霄什么也聽不到。
現在不是說這個話的時候,火愈燒愈烈。
凌霄再沒了什么劍尊風度,他沖沈晏清大聲吼道:“你下來,你快跳下來,我接住你!”
沈晏清很猶豫,下面燙,他不敢跳。
更何況事到如今,必安閣已毀,照他之前猜測,這幻境是再也破解不了了,他恐怕得一輩子死在這里。
日錄是他自己燒的,怪不了別人,真要說的話,可能還連累了凌霄。
也不知道這次死了,還能不能重生了。他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不多事燒這東西了。
不不不,他更該后悔的還在更前面的地方。
若是知道他這張臉已經成了滿街走的大眾臉,他當初才重生,就該避開這些所有的人和事。現在好了,明明上天有好生之德讓他重生一回,結果他這個自作聰明的蠢蛋,到頭來還是一頭重新扎進了這暗潮洶涌的漩渦中。
就算跳下去能活,也得頂著這個丑樣子活著,他不愿意,還不如死了算了。
好歹他現在死,燒焦了的模樣也比他現在滿臉水泡膿疤惡心模樣要好。
現在一想,他可真夠可憐的,兩輩子竟然都是被火燒死的。
思索了一番,沈晏清做了決定:“你走吧,我不活了!”
“你這叫什么話!”凌霄仰著頭,伸出手,他平舉著手:“你不要怕,你跳下來吧,我會抱住你的。”
他哄道:“清清,你從上面下來。”
燒著了的舊木頭一塊接著一塊地往下砸。
沈晏清似有困惑,他先是愣住,再難以置信、遲緩地看向凌霄:“你叫我什么?”
原來北域雪丘上,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不是錯覺。可為什么是現在。
凌霄屹然不動地站在原地,他平舉著雙手,目光沉穩平靜,等待著沈晏清從樓上跳下來:“我會接住你的,不要怕。上面很危險。”
沈晏清似哭似笑的再問:“你叫我什么?”
兩兩相對,凌霄目光深沉,但最終他想說的千言萬語只化作了一聲嘆息:“清清、沈晏清、雪霽,你還想讓我叫你什么呢?”
重新聽到這個無比熟悉、真正屬于自己的名字,沈晏清的心似乎也隨著正在燃燒的木頭“噼啪”作響。
他向下望,凌霄向上看。
拋開間隔的百年時光,一切仿若昨日,仿佛他不在北域這場離亂錯綜的幻境中,他還在萬華峰上,竹節苑雷聲隆隆、暴雨不歇,高堂紅燭徹夜長明。
這場本該拉開帷幕的盛典終止在它正式開始前,他對凌霄的心動也徹底地中止在那天的長夜。
這是重生后的這段漫長時間里,沈晏清與凌霄的第無數次對視,但卻是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的胸膛處似有種子在癢嗖嗖地萌發。火光映人影,這一次他沒在凌霄的身上再看到李煦的影子。
有什么東西正在這場沉默的對視中快速地復蘇,連同他從前對自己的認知一起復活。
“你從上面下來,好不好?”凌霄再次用這種哄孩子似的口吻對沈晏清說。
沈晏清遲疑地再次撫摸上自己的臉頰,在摸到重新長成的血痂后,他竟直接扭頭不去看凌霄。他轉過身往后退,手腳并用著,想要往再深處爬。
——雖然不知道自己又哪里露出了破綻讓凌霄產生了他是沈晏清的懷疑,但不管怎么樣,無需狡辯了,他慢半拍的反應徹底證實了凌霄的懷疑是對的。
既然凌霄認出他來了,他現在連能用假身份安慰自己“至少‘沈晏清’死得很漂亮”的辦法也沒有了。
他難以接受被凌霄看到自己這幅模樣。
甚至是后悔,他該漂漂亮亮的死在凌霄的記憶中才對。這么一想,金玉開比凌霄走運,在金玉開的眼里,他一定一直都是很漂亮的。
沈晏清無暇多想,慌不擇路地沒爬幾步,閣樓的地板早就被燒得滿目蒼夷,不過是沒看仔細,將手搭在了一塊燒了一半的木板上,他就整個陷了下去,十分狼狽地打著滾從樓上掉下來。
好在凌霄早就有此預感,他追著向前,及時地接住了沈晏清。
頓時沈晏清有種該逃不掉的始終逃不了的絕望,他還想要掙扎一把:“我……”
是凌霄按著沈晏清的背,將他摁回了懷里,再輕輕地放回地面。
在這一瞬之間沈晏清的腦子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比方當凌霄問起從前的時候,他該怎么裝傻充愣糊弄過去。再比方說,他該怎么解釋,自己和金玉開,自己為什么用“玉衡”這個假名字出現在這里。
但凌霄什么也沒問,只是將頭靠在他的肩頭,用力地、深深地環抱著他。
沈晏清暈乎乎的想,幸好他足夠笨,所以想不到什么天衣無縫的借口。
不然他要是剛想好了借口,卻派不上用場,一定會很生氣。
他逆來順受的讓凌霄這樣抱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副好顏色的模樣。
方才那是凌霄沒有看清他的臉,現在凌霄遲遲不肯抬頭,估計就是因為回過味來了,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眼神來看他了。
這也難怪,畢竟凌霄正是因為他這張臉才會這樣喜歡他,以至于百年念念不忘。若是沒了這張臉,想必也不會再如此溫柔體貼。
哈哈,好在不管怎么樣,他沈晏清還是很善解人意的。
沈晏清將搭在自己后腰上凌霄的手往下扶,他想要讓凌霄松開手,然后離開必安閣。如果真的再找不到離開這個幻境的辦法,他就安靜的找個雪坑躺進去。
他的愿望只如愿了一半。
凌霄確實松開了手,還往后退了一小步。
看見此情此景,沈晏清說不上自己的心情該是慶幸還是難過,他小小的松了一口氣。
下一刻,一個吻落在沈晏清眉間。
他沒想到凌霄會親他,沈晏清驚訝的抬起頭,凌霄便順勢捧起他的臉。
于是,這個吻再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沈晏清又聞到凌霄身上那股冷冽的香,他舔舐過沈晏清柔軟的嘴唇,像海面之下一個溫柔的暗漩親昵地貼近一只好奇的小魚,讓它在暈頭轉向的眩暈中得到刺激快|感的同時又沒讓這種可怕的瘋狂超出它能承受的極限。
同時陰險的凌霄正克制地等著,等待著沈晏清乖乖的張開嘴,像從前無數次的那樣,茫然又順從地準許男人對他做一切的事情。
必安閣中的火越燒越旺,連空氣都發燙地飄動。
在四處坍塌的大火里,凌霄深深地吻住沈晏清的嘴唇,頂樓的神龕陷落翻倒,沒有燒完的日錄化作片片灰燼在酷熱的空氣中不斷漂浮上升,殘頁上那行“千年萬載,我心不改”就這樣不斷的飄啊飄,飄到了真正千年萬載后的至今。飄到沈晏清留下淚來。
·
屋外有正在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帶著鐵皮的靴子踏在堅硬的花巖磚上,發出整齊的聲響。
這驚動了沈晏清,他詫異地推開凌霄,這張不復美麗的臉上,這雙烏黑的眼眸倒還是一如既往的清亮,他擦擦淚,意識到:“有人?”
凌霄側過臉,看了一眼被火燒得沒了半個輪廓的窗戶,腳步聲正是從那面窗后傳來的。
他猜測應該是他剛闖進來時一腳踹了后門侍衛的緣故,后門的兩個侍衛找來了防守的隊伍,終于一路追查到了這里。
在這些鎮民侍從的眼中,必安閣可能還是原來未被銷毀的樣子,這稍微能拖延些時間。
不管怎么樣,他們該離開這里了。
凌霄拉著沈晏清的手,隨便找了一堵被燒出豁口的墻往外跑。
沈晏清一開始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跌跌撞撞地被拽著走。
他回過頭一望,看見成群結隊的、穿著甲胄的侍衛提著長矛、舉著火把走進了淪為火海的必安閣。
火舌舔舐上他們的棉布衣、護甲,他們麻木的臉上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火焰卷過他們的身體,裸露在外的皮膚迅速地變黑焦化。像是一具具干癟、被燒焦的干尸,仿佛舞動的骨架上黏連著一層暗紅近黑的干肉。
第120章 120(修)(修)
幾息的功夫, 這些侍衛從至少外表看著正常的人類,轉變成了非人的怪物。
就像是他們本就是披著人皮的怪物,是這些火焰燒掉他們的人皮,使他們不得不放棄了偽裝。
見到這一幕, 沈晏清頭皮發麻, 這又是什么怪物, 現在他暫時沒心情再去想尋死的事情了。
他不想落到這些怪物的手上, 立馬跑得比凌霄還快。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 但上一次同樣的險境, 他一躲進必安閣外的靈堂后, 這些侍衛就走了。沈晏清打算故技重施,他邊跑邊指著門口的梨樹小聲地對凌霄說:“去那邊的靈堂,這些人好像不會進靈堂里搜。”
他不怕凌霄不知道他說的靈堂在哪,也是上一回, 他被張久夏刺傷, 還是凌霄把昏迷的他帶回酒樓的。
凌霄本就有這個打算, 但聽見沈晏清主動提,他神情古怪的問:“你知道這是靈堂了, 你知道這本來是誰的靈堂嗎?”
他們拉著手跑過了曲折彎曲的長廊,見到了那座連排的矮房子,紅漆的大門不合實際的高、不切實際的大,門口的花圈上白色的絹布隨風飄動。
沈晏清原以為凌霄只是單純的問而已, 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了:“我聽說是這府邸原在天清門學劍、但是不幸去世了的繼承人, 尸體本該在上月下葬,但是離奇出了意外, 所以遲遲沒有下葬,便一直放在這靈堂里。”
凌霄點點頭, 他意味深長的看著沈晏清:“你知道就好。”
談話間,兩人已在了靈堂前,沈晏清原想像上次一樣,躲進右面的東廂房,凌霄卻站在正大門前,一把推開那扇朱紅色的門。
門正對著的就是一個黑字白墻的“祭”,屋內放著許多紙扎的紙人,扎著小辮的女童男童被畫得笑容可掬,正中央一口黑色的棺材。
老實說,沈晏清覺得看死人很不吉利。
尤其是這幻境古古怪怪,到處都是像人又像死人的怪物。難保這位倒霉死去的李三公子不會心懷怨念突然詐尸,然后把他毒打一頓、再生吞活吃了。
但既然凌霄推了門,也沒有多余的時間供沈晏清再挑三揀四的了。
他在心里嘀咕,要是這死人真詐尸了,他就把凌霄丟出去,自己趁機逃跑。
鬼鬼祟祟地進了屋,沈晏清躡手躡腳地關門,他已經盤算好等會要先躲在放果盤點心的祭臺下,一轉身,看見膽大包天的凌霄正在開棺。???!!!
這是在干什么?!
凌霄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沈晏清最怕這種死了很久的尸體了,他本來就一心想著只要能借這里躲一陣就好,千萬可別和棺材里的主人家有什么聯系,凌霄怎么還去開棺?就算是冬天,死了一個月的尸體,肯定早就臭了,說不定滑滑膩膩的,多惡心。
沈晏清關上門,立馬箭步沖到凌霄的邊上,正要提醒他尊重死人。話還沒說出口,棺釘并沒有釘死,一滑蓋就被凌霄打開了。
凌霄一手拉著他的手,一手捂住他的嘴,拽著他按進了棺材里。
以為自己要躺在死尸邊上的沈晏清驚恐的閉上眼,卻發覺自己根本沒有摸到、碰到什么濕膩的臟東西。
這口棺材里面竟然是空的。
這怎么是空的。
沈晏清一怔,緊接著,凌霄也跨進了狹小的棺材內,扶著棺材蓋合上最后的空隙。
幾乎是緊隨其后地,靈堂的門被“咚”地一聲撞開,細碎的腳步聲徘徊著,沈晏清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激烈地砰砰亂跳起來。
逼狹的棺材空間內,連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沈晏清與凌霄貼得很近,像是兩張并攏的紙片,不可避免地觸碰在一起。
或許是凌霄也聽到了他慌亂的心跳聲,沈晏清似乎聽見他在輕笑了,他正準備瞪過去,可里面是在太黑了,他看不清。
凌霄其實知道沈晏清正在氣惱什么,他捂上沈晏清的耳朵,然后輕輕地帶他往左邊攏。
靠近、再靠近一點點,凌霄松開左手,讓靠在他懷里沈晏清聽見他的心跳。
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像是海浪漲落的潮汐。
聽著這樣的聲音,即使外面有數不清、密密麻麻的可怕怪物,沈晏清也忽然覺得好安心。他隨著心跳的節奏放緩呼吸,慢慢的靜下心,總覺得這是很熟悉的事情。
沈晏清忍不住用腦袋蹭了蹭,不由自主地離這熟悉的心跳聲靠得更近了一些。
明明叫沈晏清趴在他胸口聽他心跳聲的是凌霄,可見沈晏清真的被這心跳感染著,要與這顆心靠近,凌霄又不樂意了。
是很不明顯的不樂意,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覺得到的嫉妒。
他撫在沈晏清后頸的手掌立起,指尖在沈晏清背上凹陷下去又隨著脊柱骨一節節微微凸起的細肉上向下滑動,直到凌霄摸到沈晏清柔韌的腰側。
手掌下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沈晏清向來敏|感,他不明白,有些困惑地張望了下——
凌霄又在發什么瘋呢?
他其實并不覺得凌霄會對現在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凌霄會親他,已經讓沈晏清大感意外了。
就連他自己都不敢照鏡子細瞧,凌霄親他的時候,他確實心里有幾分感動。
但在他的心里更有幾分懷疑,懷疑是不是慈悲的正道劍尊正在憐憫一只長了丑陋羽毛的斑鳩。
能親得下嘴是一回事,和能不能睡得下去,完全是兩碼事。
沈晏清不覺得現在的自己能和從前的溫香軟玉掛得上鉤。
要是凌霄真對現在的他動手了,他會懷疑凌霄其實是個變態的。
更何況現在他和凌霄窩在狹小的、根本伸展不開的棺材里。
這又不是什么床鋪,這可是一口棺材。
更、更何況,現在外面群敵環繞,凌霄怎么可能會有心情做這種事呢?
胡思亂想了一通,沈晏清覺得應該是自己的問題,估計是這里太小了,是不小心碰到的吧。
不過,稍微有些前車之鑒的沈晏清還是警惕的在凌霄的胸口寫字:怎么了?
凌霄沒有回答,他的瘋勁還沒結束。
他拖著沈晏清往上挪動,直到他能恰好將頭抵在沈晏清的肩頭。只要他再帶著惡意、幾乎恐嚇般的去親沈晏清的頸側,就能輕而易舉地嚇得這只膽小的鸚鵡抖毛般的哆嗦。
沈晏清確實是被嚇得哆嗦了一下,他覺得凌霄突然一下子變得好怪,明明剛才還挺正常的啊。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哄自己,說這只是凌霄的無意之舉了。
沒有人會無意把人抱起來,又無意的去親人的脖子的。
凌霄就是故意的,這個壞東西。
靈堂的門還沒合上,疑心棺材外應該還有怪物在徘徊,怕凌霄要做更過分的事情,也怕說話聲會引來怪物。
沈晏清在凌霄環抱著他的手臂上寫字: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真是軟綿綿的一句話,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脅。
畢竟就算沈晏清真的生氣了,又能怎樣呢,他并不能拿凌霄怎么樣。
但凌霄確實當真的停了手。
沈晏清看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但兩人實在靠得太近,他感受得很分明,凌霄似乎是在忍笑。
好哇,還敢偷偷嘲笑他。
沈晏清正在想要說什么話,才能顯得自己威嚴又有地位。凌霄在這時用力地攬住了沈晏清的腰,將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凌霄似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即再次湊在沈晏清的頸側,這次他溫柔無比的親在沈晏清的耳垂上。
見他不鬧了,沈晏清才稍稍的放下心。
他彎了彎嘴角,重新放松靠在凌霄的身上,凌霄的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冷香,聞起來怪舒服的。
被凌霄這樣一鬧,沈晏清有一陣子沒去留意外頭那些稀奇古怪的怪物們。
一直等到棺材那種如同吸附在地磚上進食般窸窣的聲音退去。凌霄睜開眼,伸出手重新滑開棺材蓋子。
沈晏清才似夢中驚醒般的睜開眼,方才那么點的時間里,他好像也短暫的睡過去了一覺,他太累了,甚至夢到凌霄舉著燈拉著他的手劃著小船離開這場幻境的畫面。
吃力地跨出棺材后,沈晏清終于得了空,問道:“你是怎么知道棺材里沒東西?”
“而且我上次從必安閣出來這些怪東西明明到了門口就不再進來了,這次怎么還會進靈堂里來看?”若是照沈晏清一開始要躲進祭臺子下的打算,恐怕早就被這些怪物發現后,像他們對付張久夏那般,將人殺死后,挖心扒皮將骨肉剁成肉泥了。
凌霄平淡道:“我上回帶你回去的時候,打開看過一眼。”
“哦。”沈晏清應過后,才發現自己好像沒什么能與凌霄說的。
他覺得尷尬極了,不知道該和凌霄說些什么,低著頭又瞧見自己膿腫膚脹的雙手,眼不見心不煩地將雙手背到身后去,只盯著自己腳上的飛鶴黑靴瞧。
凌霄出了棺材后,在祭臺下抽出三支香,點過后沖棺材拜了三拜,再將點好的香插在香爐子里。
做完這一系列的動作后,他轉身向門走去。
沈晏清不小心火燒必安閣后,確實心慌慌了一陣,他自以為離開這詭譎幻境幾乎無望,于是心如死灰,乃至求死心切。
不過受剛剛他在棺材里的那個夢境的啟發,他又轉念一想,發覺若離不開這幻境,凌霄必定是比他更急切的。
可現在再瞧凌霄這幅氣定神閑的樣子,哪兒像是束手無策的模樣。
沈晏清推測,要不是凌霄有壓箱底的手段還沒使出來,便是凌霄還知道能有解決這個幻境的辦法——難道凌霄已經抓到那只被封印在必安閣底下的妖怪了?
沈晏清見凌霄點香,他也學著點香。
凌霄出靈堂的時候,他才剛點上香,慌慌忙忙地拜了三拜,急急忙忙地追出去跟上凌霄。
外頭的天色依舊暗沉,府內燈籠徹亮,樹影子隨風搖搖晃晃。在樹影晃蕩的間隙里,隱約還能見到不遠處那些侍衛手里火把的光圈。
原本沈晏清還跨著大步,跑似地追著凌霄,一見到這些“侍衛”們竟然還在游蕩著尋覓外來闖入者的痕跡,立即安靜像鵪鶉似地放緩腳步,踩著凌霄踩在雪地上的腳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雪簌簌的下,凌霄的腳印要比他的稍大一圈,如烙似地印在雪地上。
走了幾十步有余,沈晏清一直低著腦袋跟著腳印走,渾然沒注意到凌霄走到半道,停在必安閣前那顆梨樹下正等著他。因此便一頭扎進了凌霄的懷里。
凌霄扶住他,當真是忍了又忍,才問他:“你有沒有什么想對我說,亦或者有什么想問我的?”
他頭上的梨花開得正盛,映月如雪,煞是好看。
借著這月色,凌霄看著沈晏清動了動嘴唇,即使他現在這張稍顯丑陋的臉上,也能看出他的躊躇與糾結,至于那些一閃而過的難堪和不情愿更是不消說的事情。
沈晏清憋了半天,最后望望頭頂的梨花樹,訕訕的問:“我原以為梨樹都是過了春至后才會開花的,沒想到養在沁洲這樣的的地方,大雪紛飛也能開得如此好看,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神仙法術?”
凌霄難掩失望之色,他松開了扶著沈晏清的手。
這態度叫沈晏清暗暗心驚,知道自己觸了凌霄的底線。
他其實知道凌霄想知道什么,不過是凌霄向來很懂得什么叫做成年人的體面,于是從來不會叫人過于為難,也不會過于外放自己的情緒。
但這只是表面上的,沈晏清知道,凌霄聽他又想糊弄,現在一定是生氣了。
他連忙去拉凌霄的袖子,勉勉強強、磕磕絆絆地開口:“我不是故意消失不見的。”
“嗯。”凌霄應道,同時繼續往外走他早已預定好剩下的路:“我知道。”
沈晏清以為凌霄還生著氣,這次再顧不上要踩著凌霄的腳印等有怪物要來抓他們的時候能假裝這里只有凌霄一個人然后偷偷溜走的小把戲,他快走追到凌霄的身側:“我重生后,修行了好久,這個身體的資質太差了,怎么修行都不行。”
“我在山林里被老虎追、被野狼咬,還好我拍翅膀的速度很快,才逃掉了。”沈晏清覺得自己不容易極了:“野果子好酸,谷子又太硬,那里的人也好笨,他們覺得我漂亮、長得很稀罕,都想抓我帶去集市里賣掉,可他們都抓不住我的。”
他沒有想到要和凌霄說自己的新身體是一只有點圓的胖鸚鵡,這實在敗壞他的形象,所以他不愿意說。
像沈晏清這樣的小鳥要在叢林里活下來,確實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凌霄輕輕的問:“為什么不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