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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121(修)(修)

    “呃。”沈晏清眨眨眼, 撒謊道:“我、我被一個東海漁夫抓走,送到玄都去了。”

    想起玄都,他還有些生氣,搖著凌霄的手臂就開始撒嬌:“玄都的謝璟可真是壞到透頂了, 他還叫人來打我。二十下、整整二十下, 我恨死他了。您可一定要為我報仇雪恨啊, 不能讓他好過。哼, 區區魔尊, 哼哼, 區區魔道賊子。”

    見沈晏清這幅沒心沒肺、嘀咕著要給謝璟點顏色瞧瞧的驕縱模樣, 凌霄不免想起四靈樓前,當他與沈晏清在雪中擁吻時,這位無法無天、向來風行草靡的魔尊替身臉上,浮現的是一幅怎樣絕望心碎的表情。

    再想想近日謝璟瘋了似的在東海追查消息的傳聞, 凌霄不過稍動腦, 就能轉得過彎, 想的明白謝璟到底為的什么。

    其實自己也沒什么好嘲笑他的,凌霄十分清楚, 自己和謝璟在沈晏清的心中并無差別。

    也就是現在逮住他的是自己,若是逮住沈晏清的是太墟天宮的明鴻仙君,這只欺軟怕硬又怕疼畏累的小鳥,就會立刻在明鴻仙君面前告他的狀——比方說總是親他, 還要親一些奇怪的地方什么的。

    沈晏清不知道凌霄心中所想。

    他正歪著腦袋, 小鸚鵡姿態極足的問:“我在說話,凌霄你有在聽嗎?”

    凌霄:“呵呵。”

    沈晏清以為凌霄是不愿意去對付謝璟。

    行吧, 他撇撇嘴,是他的魅力下降了。

    好面子的小鸚鵡假裝自己什么話都沒說過, 立馬給自己找好了臺階下:“這也不是什么很要緊的事情,謝璟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早就看出來了,就算不去對付他,他也早晚暴斃,我看書上這些壞蛋都是這么死的。”

    沈晏清轉移話題道:“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凌霄沒接話茬,反而拋出了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萬里風上我問你的名字,你為什么要說自己叫玉衡?”

    沈晏清:“……”

    凌霄語速雖慢,卻更顯壓迫:“清清,我問了你兩遍。”

    沈晏清:“……”

    這個問題他真的答不上來。

    早知道會被認出來,當時就賣個好撲上去攬著凌霄哭了,也不至于一路走來住小房間里受這么多苦。

    凌霄冷笑一聲:“是不是打算去太墟天宮找明鴻仙君?”

    沈晏清聽見“明鴻”二字就似撥浪鼓般猛搖頭。

    “我都忘了。”凌霄點點頭,隨即陰險道:“你在天清門還有個小姘頭,是吧?”

    沈晏清:“……”

    他死前攤在桌上的信果然已經被凌霄研讀過了。

    正猶豫著要不要立刻跳起來倒打一耙,指責凌霄亂動他東西占據先機,凌霄長長的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好像自從遇見沈晏清后,就總是為他嘆氣:“所以真的有,是嗎?”

    ——中圈套了。

    “不是姘頭。”沈晏清心虛道:“我本來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又活了,還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呢。”

    說著,他偷偷抬眼去瞥凌霄的臉色,見凌霄沒有垮著臉只是單純的面無表情,他用食指戳戳他的胸口:“你生氣了嗎?”

    沈晏清大聲說:“我們倆什么都沒有,他怎么能算是姘頭呢,你污蔑我!”

    凌霄側臉,微笑道:“還忘了一個,東域近來風頭最盛的天才金玉開,他算嗎。這次別想否認說不算,一路走來我看到過他牽你的手。”所以一照面就打得如此兇狠。

    沈晏清尷尬一笑:“哈哈。”金玉開是老公。

    凌霄又嫉又恨,也說:“哈哈。”

    要不是怕膽小的沈晏清對他心生畏懼,凌霄現在就要像瘋狗一樣的發起狂,拖著沈晏清的雙腳把他帶回萬華峰,再用剪子剪掉他的飛羽,讓他這輩子都飛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從此衣不蔽體地被囚四季如春的金籠中,每日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一身雪膚紅痕斑駁,除了在他懷里流眼淚,什么也不能做。

    可惜有些話不能說,有些事情也不能做。

    三二一,兩個人默契地跳過有關金玉開的話題。

    沈晏清像是不太好意思的轉過臉去,這一次,他是真的覺得自己好像在偷情了。

    但他心里藏了好多秘密,也就是對著凌霄才敢說出口,一是凌霄看過他的信,已經知道他愛的其實是李煦了,既然凌霄沒在剛認出他時,就將他打入地牢判下死刑,就說明事情確實還有回旋的余地;二是因為他忽然隱隱覺得,凌霄好像不僅僅只愛他從前的容貌。

    必安閣中大火里的一吻,讓沈晏清覺得自己好像除了那張天生天賜的漂亮臉蛋以外,他自身也仿佛其實是有什么東西是值得被人愛的。

    這種被愛著的感覺,使他覺得很美妙、很受用。

    沈晏清忽然又情難自禁的臉紅,心情愉悅得像在飛。

    越過被燒毀成廢墟的必安閣,沈晏清和凌霄走了不少彎彎曲曲的路才到后門。

    那里本來有兩個守門的護衛,但現在這里空無一人。李府內所有的侍衛,都正在尋找那個闖進來的大膽之徒。

    兩人順利的從后門出去了。

    離開前,沈晏清再望了一眼這座蟄伏在黑暗中的古宅,等他再回過頭,問凌霄:“我們等下要去做什么?”

    凌霄本來確實是還有想要做的事情的,但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先離開這里吧。”

    他們能離開這里了?

    沈晏清聽到這里,他幾乎要小小的歡呼起來。

    雖然他本來就猜測凌霄會有辦法帶他離開這里的,但聽凌霄確鑿的說現在就要帶他逃離這篇鬼地方,他難免興奮不已:“我、我們還能離開這里嗎?”

    凌霄眸色漸深,他的臉上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意味深長道:“當然,我們能離開這里。他并不是要我們以命相搏,如果我們愿意放棄探究其中的奧秘,降低本能的好奇,我們很快就能出去。”

    這最好不過了,沈晏清笑道:“我還以為必安閣毀了后,我們就再不能離開這里了。”

    凌霄沒有與他解釋過此處幻境的真正來歷,他始終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沈晏清追著問:“那我們要去哪兒呢?”

    他知道在李府的西北方位是一處很大的埋尸坑,東北處是許多鎮民集聚的村落,西南處是一片黑漆漆的密林,“遠客來”在沁州的東南處。

    靠著辨別天上淡綠色的群星,沈晏清依稀分辨出,他們正在朝著東南方向走。

    沈晏清轉念一想,想起“遠客來”里被他拉下的周雨欣、葉田田二人。

    總不能丟下她倆不管了,他問:“要先回酒樓帶上葉田田兩人嗎?”

    “唔。”凌霄想了想說:“如果你想的話。”

    遠客來一如既往地矗立著,作為沁洲最標志性的建筑,像一桿旗立在雪上。沈晏清一想到自己能離開幻境,擺脫現在這副可怖惡心的模樣,便雀躍不止,想要趕快將這些消息分享給同樣陷在絕望谷底的周雨欣、葉田田二人。

    想必同樣苦受折磨的這二人,能立刻被這個好消息激勵得振作起來的。

    點滿紅燈籠的酒樓被一團赤紅色的光包裹著。

    由于并不打算在酒樓里久待,他們打算叫上人后立馬就走,凌霄不想進去,他在門口等著沈晏清。

    沈晏清開了正門,撩起簾子往里走。

    沒人。

    一樓的廳堂內沒有人,沈晏清點了廳堂中央的燭臺,他連著喊了好幾聲:“葉田田、周雨欣?”

    他猜測,這可能和他離開酒樓前砍傷了葉田田的這件事,有那么一丁點的關系。

    是不是回樓上躺下養傷了?

    畢竟他離開時葉田田還昏迷著,估計是周雨欣將葉田田搬上了樓。

    沈晏清握著燭臺往樓上走,生怕是因為自己的聲音不響亮,葉田田和周雨欣兩人沒有聽到。

    憑心而論,他對葉田田稍稍的有那么些愧疚,畢竟他變成現在這幅模樣并不是她害得,但他發癲的時候還砍了她一下。

    流了那么多的血,換做被砍的是沈晏清,他肯定是恨死了。

    周雨欣的房間在二樓,而葉田田的房間——

    應該在四樓或者五樓吧?

    不過五樓只有一個房間,是已經死去的任峰的,那看來葉田田的房間應該在四樓。

    二樓空蕩蕩的,兩個房間的門都敞著,窗戶更似黑洞洞的眼睛,時不時有風瑟瑟地吹進來。

    沈晏清繼續往樓上走,這是他第一次到三樓以上的地方。

    彎過拐角,在三樓到四樓的樓梯上,他舉著燭臺往上看,官黃的樓梯上滲了一層自上而下的干透了的紅褐色血跡,因為北域的凄寒,這層血跡上浮了一層碎白的冰渣。

    ——她們不會把尸體搬到樓上來吃了吧?

    沈晏清皺著眉,踮著腳,他踩過沒有粘到血跡的地方,成功到了第四層樓。

    四樓有三個房間,正對著樓梯口的房間半掩著,隨著他上樓的動靜,吱吱呀呀地被風吹開了,他手中明黃色的燭火也被風吹得一晃——

    一具死尸正以伏倒的姿勢,跪趴在床前。他的軀干軟趴趴地側靠在床榻上,雙膝并攏,一根繩索死死地絞著他的脖子,深嵌進腐肉中。

    撲面而來的濃烈尸臭張牙舞爪地充斥著灰暗近黑的樓道,讓人忍不住望而卻步。

    在這具尸體的背后有個巨大無比的創口,就像是要將人順著脊骨的位置剖開似的,樓梯上的血跡應該正是從這兒來的。

    尸體的臉浮脹僵白,是沈晏清不認識的人。

    依照目前的情況來看,這人應該已經死了有段時間了,怎么會一直就隨意地丟在這?

    沈晏清被這惡臭熏得睜不開眼,不想再往前了,就往后退了兩步,喊了一聲:“葉田田!周雨欣!”

    沒有人回應。

    沈晏清自認倒霉。

    他瞇著眼睛不去看那尸體,抿起嘴捏住鼻子,繼續往上走。

    走到四樓緊閉著的那扇房門前,他用力一推——

    房里窗邊的簾子呼啦作響,空的。

    他轉向另一扇閉著的房門。

    打開門一瞧,這房間竟然也是空的。

    人都去哪兒了。

    難不成他離開了那么久,這兩人就一直在后門待著,哪兒都沒去?

    還是說,以葉田田和周雨欣現在的狀態,她們已經死了?

    沈晏清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凌霄還在樓下等著他呢,也不能耽誤太多的時間,惹得凌霄生氣,總不能在這幻境里沒完沒了的找這兩個長了腿的人。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個幻境實在危險,他是真的懷疑自己只要一不小心就會小命不保。

    沈晏清做好了打算,如果在后門處他再沒看到她們兩個,他就不找了,先和凌霄出去變回原樣再說。

    第122章 122(修)(修)

    在四樓待了片刻, 沈晏清對那股惡心的尸臭,勉強有了一定的抵御能力。

    他不再瞇著眼,而是稍微睜開了點,快速地瞥了一下地上的尸體。

    住在四樓的人里, 不管是葉田田, 還是張久夏, 他倆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既然會刻意將這具尸體留在四樓, 說不準自有它存在的理由。

    這么一瞥, 還真讓沈晏清發覺了一些這具尸體的異樣。

    死者本身穿著的是一套沁洲鎮民最常見的灰麻衣, 他背部的巨大創口從他靠近喉管的位置, 一直延伸到他的尾椎骨,剖開他的利刃同時將他的衣服也劃開了。

    到目前為止這不過是一具死狀慘烈的尸體而已,最惹人注目的是死尸的雙手。

    這雙沒有任何束縛的手,在死后僵直前, 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別到了背后——他的指骨好像也被人敲碎過, 軟綿綿地搭在他背部的創口上, 手指異常地被塞進這個纖長如縫般的豁口里。就好像死者正在主動地準備向人敞開自己的內臟。

    以傷口的平整程度來看,這道背脊上的傷痕很有可能是死者被絞殺后, 殺死此人的兇手刻意做的。

    看上去是為了暗示尸體里面有東西,要人順著傷口打開這具尸體。

    沈晏清緊鎖眉頭,不大樂意把手伸進死人的腹腔。

    這多惡心,而且萬一里面躲著老鼠臭蟲, 要咬他的手指頭怎么辦?

    他盯著死尸被外力強迫塞進創口的手指, 寬慰自己道:即使里面真有東西,也該早就被葉田田拿走了, 又怎么輪到他來看,倒也不必他如此犧牲的。

    更何況碰死人已經腐爛了不知道多久的身體, 未免也太晦氣了些,既然凌霄都要帶他從這幻境里出去了,這里的東西他也再不要摻合的才好。

    沈晏清邁步要走,下了一層樓,他才在半路忽然意識到,在北域這樣寒冷的天氣里,當人死后再過段時間,尸體就會被凍得僵直。

    在這個狀態下,被凍住的死人肉|體,在沒有受到外力干涉下,是不會再因為肉|體的柔韌恢復原狀的——

    如果真的已經有人將手伸進尸體背部的傷口中,取出了里面的東西,那么現在它身上的傷口,應該保留著被人掰過的狀態——至少能容納一只手,能將里面的東西取出來。

    而不是像這樣,像個技藝不精湛的裁縫只將兩側衣服對齊卻沒有將它縫合起來,以至于留下了一條細而長的縫隙。

    想到這種可能,沈晏清迫不及待地跑回四樓想要驗證自己的猜想。

    他從另外兩間房里取了一床被子移到尸體邊上,將手伸進被子里,隔著被套,他蹲在地上,屏住呼吸,去掰開傷口。

    腐臭的尸水立即噴涌而出,迅速被棉制的被子吸收,有一塊被油紙包著的一小包東西隨著尸水的流動,抵在了傷口的邊緣,露出被腐水浸泡過的一角。

    就是這個!

    沈晏清眼前一亮,他尋了干凈一邊的被套,正要套著手去撿。

    他的肩頭突然壓上來一只手。

    誰啊?

    這實在驚悚得有些可怕。

    沈晏清呆滯住,一卡、一頓地想看看這個不速之客是誰,又不敢去看。

    生怕這又是一個長得奇形怪狀、青面獠牙的怪物。

    這只大膽壓在他身上的手往前滑,然后迅速地反手掐住了沈晏清的臉,叫他不得不抬頭往上看。

    凌霄微微彎下腰,幾乎是只隔著兩指的距離,方才的驚嚇還沒退去,沈晏清的眼睛對著凌霄的嘴唇,他呆呆地瞧得一瞬不瞬的。

    “知道我等多久了嗎,還記不記得我?”凌霄俯視著看著沈晏清,滿眼無奈,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一天嘆氣個七八百次了:“是不是忘了我還在樓下等你?”

    沈晏清:“……”忘了。

    被掐著臉的沈晏清說謊眨眨眼:“沒忘呢,我就是在這兒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才耽誤了點時間。”可能也不止一“點”時間。

    不過沈晏清覺得凌霄會原諒他的,和無故被卷進來的自己不一樣,凌霄很明顯是有備而來的,這種有備能體現在他進入這個幻境,是有必要完成的目的存在的。

    現在沈晏清發現了新的奇怪線索,他覺得不管怎么樣,凌霄看了都會覺得很高興才對。

    他都想好了,要是這油紙里包的東西真的是關乎這個幻境最根本的奧秘,他就要拿著這個東西,去要挾凌霄,讓凌霄來幫他解決他金丹上的怨氣。

    凌霄松開手,看著沈晏清將手重新套上地上還算干凈的一角被套,去拾取尸體里被包好的油紙。

    等完全的取出來后,沈晏清有些失望。因為這包油紙很小,不過巴掌大小。

    他看向凌霄,凌霄點點頭,示意他打開這包油紙。

    油紙內是一塊玉印,和一方撕了里衣做成的血帕。

    血帕上血字書八個字:銷魂換命,魔頭臨世。

    而剩下的這玉印上,印面文字繁瑣復雜,是沈晏清看不懂的文字。

    不過他倒看懂了玉印的側面上用古文字刻的“昆侖”的這兩個小字,想必他們的主人應該是來自昆侖劍宗的某位劍修。

    從前沈晏清在昆侖劍宗待過,知道昆侖玉印是昆侖劍宗的內門弟子專有的。昆侖劍宗的外門弟子晉升后內門,宗門就會賜下這玉印當作命牌,上面有由峰主刻上去的特制古文字,每個人絕不相同。

    昆侖劍宗往來的重要公書玉簡,經過的每一環,都要用特制的玉印驗明身份。偽造玉印在昆侖劍宗是要削骨斷頭的重罪。

    看見這方昆侖玉印,沈晏清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凌霄。

    況且他知道凌霄曾經上過四樓。

    凌霄能從沈晏清臉上的表情分析出這個呆瓜正在想什么,他挑了挑眉:“你懷疑是我殺了他?”

    “……”沈晏清遲疑道:“是嗎?”

    他確實是有過一瞬這樣的猜測,但這種猜測當著當事人的面說出來,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

    怕凌霄是在不高興,他立馬笨拙地轉移話題:“這怎么會有一具尸體呢?哈哈,這好像是昆侖劍宗的玉印,劍尊哥哥,你快來看這玉印上的古文字名字,你知道是誰嗎?”

    凌霄反倒笑了。

    地上擱置一邊的燭臺上燭光晃動,似有風吹來。

    酒樓中照不到光的地方都沉浸在如墨的黑暗中,這團燭光只罩在這兩人的身上,仿佛連時間都變得緩慢粘稠了,世上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凌霄越過沈晏清靠近床上那具死去很久的尸體,它死去很久了。

    床上的被子被它的尸水、血液泡過,長出一片片腥臭的霉斑。因為寒冷,霉斑并未向外擴張太多。這個房間有一種生冷的潮濕。

    尸臭并沒有叫凌霄停住腳步,他的目光掠過尸體浮腫漂白的軀體,豐富的經驗能判別出部分的結論:“至少死了半個月的樣子,床上的霉斑很完整,說明尸體不是后來移動過來的,它一直在這。而七八日前,這個房間還是屬于黃俞的。”

    “啊?”這是什么意思?

    可如果這尸體不是后來移動過來的,沈晏清設想了一下,覺得在沒有法力的加持下,任何一個凡人都無法自若的在這個房間里生存下去。

    更何況,這尸臭如此刺鼻,并不是一個人想瞞,關上門就能做到的。

    倘若這具尸體真的十幾天前就在這里了,黃俞是根本沒辦法在這里繼續住下去的。

    只有一種可能了。

    沈晏清皺著眉問:“它是這個幻境中固定要出現的一部分嗎?”

    如果將這具尸體想象著一件必須要出現的死物,這一切似乎就通暢了許多。很可能這具尸體要是不出現,這個幻境原本想要表達的意義就不完整了,所以它必須出現。

    凌霄簡單的解釋了一下:“我想這是因為這片幻境本身是一個被人割棄的夢,從某種意義上并不是這里突然出現了尸體。千年前的某一日里,有人在這殺了人,并在死尸的體內藏下這方血帕。”

    “夢境主人不會記錄他不知道的事情,只會記載下他知道的東西。他曾在這里看到有一具尸體,但他沒有記錄下殺人的經過、和尸體腐敗的過程。于是到了最后,這里呈現的結果,就是這里離奇的、突然的出現了一具腐爛了很久的尸體。”

    說著,沈晏清看著自己手上那方被油紙包過的昆侖玉印。

    這恰好能對上千年前,玉人峰一脈劍修在沁州接連折損死亡的事情。

    所以這人應該是被千年前那幾個死在沁洲里的昆侖劍修殺死的。

    至于要殺死他的一部分原因,沈晏清的視線移到自己手中的血帕上,恐怕就是因為這血帕上寫的這句話:“銷魂換命,魔頭臨世。”

    想必是留下東西的人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無法將消息傳出去,因此特地找了一具尸體藏物。

    八字血字中,“魔頭”二字,應該指的就是必安閣底下封印的那只妖怪,臨世意味著這個妖怪果然已經破開了封印來到人世上。

    至于“銷魂換命”,這里的“銷魂”應該指的是銷魂燈不會有錯,但“換命”二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有人用自己的生命,血祭必安閣,才叫必安閣上的封印被破。

    千年前留下這兩樣東西的人,一定以為等他死后,昆侖劍宗還會派人再來到這里。只要他留下的這兩樣東西能為后來人點名迷津,他的死亡就不算毫無意義。

    但令人失望的是,被給予深厚期望的昆侖劍宗最終選擇了逃離。這里的一切都在千年前除夕夜的災難中覆滅。

    也不知道千年前最后有沒有人發現這具尸體上被特意留下的暗號。如果沒有,仍由這一片犧牲的心意在舊城市的廢墟之中被辜負掩埋,未免太可惜了一些。

    沈晏清總覺得是自己遺漏了什么。

    不過這些小事都無關緊要,時間將所有的結局都告訴了他。

    至于那必安閣底下跑出來的妖怪——

    千年過去了,它并未掀起什么風浪。

    要么是找個地方安分做妖去了,要么就是出師不利,才出了封印剛要乘風作浪便被人打死了。

    對沈晏清來說,目前最重要的還是先從這幻境里出去。他重新用油紙包好這方玉印和血帕,再撕下一塊干凈的布料包住油紙包,塞進自己的懷里。

    沈晏清忖量了片刻,對凌霄說:“我們再去后門瞧瞧葉田田和周雨欣二人,若是她們不在,就先不管她們了。”

    第123章 123(修)(修)

    他與這二人無親無故, 能做到這份上這份上,全是因為他先前砍傷了葉田田,稍有些心懷愧疚的緣故。不然早在必安閣出來,他就會立馬哀求凌霄趕緊帶他走, 而不是繞了路來這里找她們兩人。

    到這時, 沈晏清忽然想起, 自己好像還沒說他不小心誤殺了任峰的事情。

    他見凌霄一直沒問, 想了想, 覺得還是別說了比較好。免得這位正道劍尊等會要開始教訓他了。

    凌霄看著沈晏清收起東西, 他似本來有話要說, 但被沈晏清說去后門找人的話給打斷了,他最后應到:“好,我們不急。”

    酒樓后門兩側的紅燈籠燭火幽幽,地上的血漬與化過再被重新凍起的雪胡亂地混在一塊兒, 在紅色的光照映下有幾分陰森恐怖。葉田田和周雨欣仍舊是不見蹤跡, 地上重新被覆過一層雪, 再看不出先前在此處有留下過打斗的痕跡。

    就連變成怪物的任峰尸體,也不見了。

    地上好像沒有拖拽的痕跡, 它倒下的地方積了一捧軟松松的雪。是被周雨欣帶離了這塊地方嗎?

    沈晏清不死心,再喊了一聲:“葉田田、周雨欣!我們有法子出去了,你們別躲我,我們能出去, 離開這里了!”

    他倆原地等了一柱香左右的時間。

    見這兩人確實不在, 沈晏清自覺自己已經仁至義盡。轉頭去問凌霄:“算了,我們走吧, 你還沒告訴我,到底要怎樣才能離開這里呢。”

    從酒樓出去, 繼續朝著東南方向走,灰白的霧氣彌漫著。被雪覆蓋過后的土地平坦,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可供人同行的道路,又好像他們已經到了世界的盡頭。

    這種一望無際的寂靜,總是會讓人瘋狂痛苦。

    沈晏清想起自己在進入北域前,從松鳴城內聽過的一個傳聞,比起寒冷,北域最可怕的便是這樣的雪。它會讓人迷失在無垠的世界中,這種絕望更讓人崩潰。

    這樣一想,他實在是很幸運。

    剛進北域的時候,是金玉開一路上帶著他走,從沒讓他操心過。到了現在,又有凌霄帶著他走出這片永遠被黑暗包圍著的死寂之地。

    沈晏清猶豫了幾息,略微快步地過去,大膽地牽住了凌霄的手。口鼻間呼出的白氣風一吹就散了,他若無其事道:“好冷啊,你借我暖一暖。”

    再說些別的話,就會超過沈晏清害羞的尺度了。

    他猜測凌霄應該不知道他正在想什么。沈晏清當小鳥的日子,比他做人的時間還長,他心知肚明鸚鵡們的小規矩,向人類主動靠近,已經是一只比較叛逆的鸚鵡所能做出的最大親昵舉動了。

    至于別的,這該讓飼養他的主人自己去想。

    凌霄什么也沒說,不過喉結微動,眼神朝著沈晏清挪了挪,又飛快地移開。他的手確實不像是凌霄本人看上去的那樣冰冷,交疊的手心溫熱,宛若在這唯有黑白二色的冰雪天地中,突然出現了一抹最熱烈滾燙的顏色。

    沈晏清覺得這還不夠,凌霄的反應讓他覺得很不滿意。

    于是使著壞,他想好了,計謀著要偷偷將自己的手往回縮,再用手指撓凌霄的手心。

    他要等到凌霄忍不住要來反握他的手時,立即將自己的手抽走。陰晴不定的推翻這個本該心照不宣的曖昧小游戲。

    誰叫凌霄不珍惜的,因為他就是這樣若即若離、忽冷忽冷的小鳥。

    在用余光計算著發動計劃最好的時間時,沈晏清的衣袖被風吹鼓掀起一角,他原本滿腔準備捉弄人的熱情被立即潑了盆冷水——與他現在的臉蛋沒什么差別,他沒被紗布纏緊的手腕胳膊露出一層層生長過、再凋零的挫疤。

    這樣一想,凌霄的行為就很可疑了。他剛才沒有像從前那樣趁機得寸進尺地來親他的臉蛋,或者來摸摸他的頭發。

    ——這還真是人之常情。

    沈晏清的臉色當即就冷了下來,他松開握著凌霄的手。

    凌霄確實不明白沈晏清一天到晚的都在胡思亂想了什么,趁著沈晏清將手抽回去的間隙,他幾乎是追著去握沈晏清的手。

    沈晏清繃著臉,眉目低垂,冷淡道:“不冷了,謝謝尊者。”

    他盯著自己被凌霄抓住的左手,不大高興的說:“我手上有傷,你別用力的抓著我,疼,松手。”

    像是生氣了。

    可從前沈晏清要是生氣了,是不會再和他說話的,所以好像又沒有生氣。

    凌霄怏怏地松開了手,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了沈晏清不高興。

    是因為他在靈堂里的棺材偷偷親沈晏清臉蛋的事情被發現了嗎,能過去這么久才反應過來和他算總賬,也算他三生有幸了。

    兩人心里揣著事,沉默著不知道走出去了多遠的路,沈晏清才發現近處被大霧掩蓋的是一座座高聳的雪山。

    沁州所在的城鎮地勢非常的平坦,是被山谷夾著的一片平原,這里該是沁洲的邊緣地帶了,翻越連綿的雪山,山的另一面是與沁洲接壤的金州。

    沈晏清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他困惑的問:“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他以為凌霄會帶他去一個更高級點的地方,解決掉這所有的根源,而不是帶他來這瞧上去冰冰冷冷、光禿禿、什么都沒有的山野。

    凌霄同樣在眺望這方遠山,風霧里他的聲音很飄忽渺遠:“夢境是有限度的,當我們遠離這個夢境的根基,就能脫離這個夢境了。”

    沈晏清有些難以置信,他狐疑著再問了一遍:“就這么簡單?”

    凌霄轉頭對著他,還不等他擺出自己往常那副游刃有余的樣子輕輕說“嗯”,沈晏清已經高興壞了。

    他興高采烈地提著自己過長的衣擺和褲腿,準備去翻山越嶺,心底涌起無盡的期盼和希望。

    沈晏清無比的想要擺脫掉自己現在這幅丑陋的模樣。

    對他來說,這幅美貌,要遠比他還能繼續活下去要更加的重要。

    ——只要翻過這幾座山,他就能變回原來的樣子了。

    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幻境里,月亮是被禁錮住的。清亮的月光與淡綠色迷離的星光灑向了與高山迷霧背離的方向。越是往山的深處攀爬,視線中的四周便越是灰暗。

    這樣高聳的山,從前以沈晏清懶散畏難的性子,是萬萬不可能叫他主動一口氣翻越過去的。

    可現在他的心中憋著一股勁,只要翻越過這幾座山他就能變回原樣的信念,讓他好似渾身有了用不完的氣力。

    攀爬著的間隙里,沈晏清正在樂觀的胡思亂想,沒想到他被迫卷入這處絕境的起始,是他稀里糊涂的掉進河里,再從一座雪山上滾到了山腳。而出去的辦法,就是要他順著來時的路,再翻越過這座困住他的牢籠。也不知道等出去了,他會不會還在河底。如果在河底,那可就糟糕了,他最怕冷了。

    極夜中不分晝夜,被凍得枯萎的樹是沒有葉子的,光禿禿地插在隨土壤起伏的地勢上。

    看得見也好,看不見也好,朝著一個方向走,總是能出去的吧,沈晏清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茫茫的雪中行走了多久。

    走得越久,他四肢冰冷,可心中卻仍好似有一股攢動的火苗,正似手中提著的燈籠燭火般蓬勃地燃燒。

    很快,蠟燭燒完了。

    他就將手里的燈籠丟擲一旁,繼續往前走。

    凌霄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急不緩地跟在他的身后。

    期間也不是沒有想說過話,沈晏清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在想念溫暖的湯婆子,似熔爐般的太陽,酸湫湫的青梅子,透亮的、能照出他從前好模樣的銅鏡……才不會給凌霄什么回應。

    凌霄想了想,等出去吧,他也在心里想。

    他還有很長的時間能和沈晏清在一塊兒的,他們會有很多無話不談的機會,會哄好他的。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直到沈晏清都要氣疲,他終于翻越了沁州最后的一座山,在山顛上看見了黑白分曉的交界線。

    在這條線往西北,世界寂靜在黑暗中,而過了這條線往東南,世界是色彩濃郁的。稀薄的雪下褐色的土壤,青綠色的地衣從雪下藏著,一直生長到沒有雪色的地方。

    順著這層地衣蜿蜒生長地方向,他抬起頭向著更遠的山坡眺望,峭壁下長滿了粉白花瓣的小花。拂面而過的冷風冰冰涼涼,金玉開沒有騙人,原來在北域這般寒冷的地界上,會長出這般柔軟的花。

    沒有人告訴過沈晏清,只要能離開那個鬼地方,他就能變回原樣。從始至終,是他自己猜測的。

    他以為自己已經離開了那座藏在幽深深淵中的陰暗府邸。

    沈晏清快樂地向著那片朝陽的山坡奔跑,時隔多日未曾見到的陽光和煦地沐浴在他的身上。

    他飽含期待、極其興奮地去拆自己手上的紗布。

    一圈、一圈。

    越拆他心跳越快,他心越忐忑。

    最后真相揭曉,沈晏清愣愣地望著自己雙手,他的雙手照舊那副仿佛被車輪碾過再長出的疤痕模樣,像是冬天雜物堆久不收拾后長出的沾滿灰塵的蛛網,狼狽又難堪。

    沒有什么蛻變,也沒有什么變回原樣,沁州中是什么樣子,他現在還是什么樣子。那副丑陋的模樣。

    自此,沈晏清失去了自己最最驕傲的美貌,它曾是他人生中唯一能被稱作是依仗的優點。

    于是,他的心也像被碾過般的破碎了。

    一直以來支持著沈晏清離開沁州的氣力突然地衰竭,他直挺挺地跪倒在雪上。那張并沒有好轉的臉蛋上,神色卻是平淡的,絕望斂在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里。

    像一層一層向著岸邊涌動的海浪,被壓下去的海浪并不會平息,它只會蓄力掀起一場愈發兇暴的浪潮。

    一無所有的痛苦再度向沈晏清席卷而來。

    他不是跪在沁州冰封多年雪山上,他好似跪在百年前的殿宇中。那時城外的士兵們手推著攻城車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殿內外火光沖天,四處是準備逃難的太監宮女,本該防守的侍衛腰間鼓鼓囊囊的在各個宮內流竄搜刮。同樣的一無所有了,當時大廈將傾的是腐朽不堪的王朝,現在倒下的是再無反轉余地的沈晏清。

    他聽見身后凌霄踩著雪向他走來,“嘎吱嗄吱”地踏雪聲響了一陣便停了,沈晏清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他問凌霄:“我變不回去了,你要丟下我先回昆侖去嗎?”

    凌霄看著沈晏清的眼睛,那里面正藏著一場盛夏的暴雨。

    他捧起沈晏清的臉:“這里就是昆侖山,我哪兒都不去。”

    愛哭的沈晏清就這樣掉下淚來。

    第124章 124(修)(修)

    在日出和夜晚分明的交界線上, 凌霄說到做到。兩個人都沒有離開,他們在長滿花的小坡上用枯木堆了一間平矮的小木屋。

    更準確的說,是心如死灰的沈晏清看興致勃勃的凌霄用法術將千里之外的木材調往這里。

    凌霄用自己那把被萬人敬仰、萬人艷羨的利刃,將大小長短不一的木材統一削成四丈長的原木, 再一塊塊壘到他打好的地基上。

    劍尊這點實力還是有的, 在沈晏清還在慢吞吞的想, 凌霄要過多久之后就會徹底醒悟將他拋棄的時候, 這棟兩個開間的木屋初具雛形了。

    他想不明白。

    以凌霄的實力, 呼風喚雨不在話下。若是他真的想要, 振臂一呼, 連東海龍王的水晶龍宮都能搶得過來,何必要他在這苦兮兮的搬木造房子呢?

    更何況,那種能驅使天地精靈化形而立,叫它們去干活的法術也不是不行, 何苦要他自己做。

    沈晏清管不著他, 就坐在坡上, 用支在膝蓋上的手托著臉,他一會兒望望云, 一會兒低著頭用手撥弄下腳邊的小花。

    時間過得很快,天很快就漸漸的黑了。拜沁洲所賜,他早已對這樣的黑暗習以為常。

    凌霄抓著兩只已經開膛破肚的兔子從另一個方向回來,見著沈晏清, 他舉起手里的兔子, 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沈晏清側過臉,只當自己沒看見。

    烤兔子的火坑就挖在木屋外幾十步外, 這兩只可憐的兔子被串在樹枝上,被火燎得表皮焦脆。

    沈晏清被香味一激, 才想起自己好久沒吃過東西了。從自己第一次去李府開始起,到他在李府內昏迷,到他重新醒來又前往必安閣探尋真相,一直到他翻山越嶺地離開沁洲。

    他偷偷咽著口水地看著凌霄熟練地翻動手里的烤兔子。

    嘴饞對一個成年人來說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沈晏清強迫自己將視線從凌霄的手上移開。他試圖轉移注意力道:“不過這里也有點古怪,明明離沁洲這樣近,但是這里沒有雪,我來北域前可沒聽過,這里有一塊沒有雪也不冷的地方。”

    凌霄道:“因為這里是秘密之地。”

    沈晏清的視線終于從兔子上移到了凌霄的臉上,他沒想到凌霄也正在盯著他看,他有些懊惱:“我現在是不是很丑?”

    凌霄說:“還好,我不這樣覺得。”

    沈晏清被哄得有些高興,他的心情又愉悅了些。

    這種愉悅已經是他今天少有的快樂了,他藏不住事,笑容在臉上轉瞬即逝。

    即使如此,也被凌霄捕捉到了。

    凌霄問他:“你心里有事,在擔心什么呢?”

    怎么簡單的事情,難道凌霄猜不到嗎?

    這叫沈晏清很難開口,他總不能說自己在擔心自己現在變得這樣難看,因為美貌才誕生的愛意,會不會在美貌不存在的時候消失。

    他在擔心凌霄會不會不愛他了。

    如果問出口,就會像是在問凌霄,還愛不愛他。

    實在自戀得有些過頭了。

    沈晏清不肯說的。

    他一開始是不肯說的,可這里的火堆是這樣的暖和,還有被抹了粗鹽兩面烤得滋滋作響的兔子肉。

    沈晏清猶豫再三,委婉問道:“我現在這樣,你……為什么還對我這么好?”

    “我為什么對你這樣好?”凌霄像是聽到了什么很好笑的問題,他重復、慢慢地念了一遍沈晏清的問題,笑意是從喉嚨里蕩出來似的,“你竟然來問我,我為什么對你這樣好?”

    沈晏清的臉頰都在發燙,他只好低著腦袋去看自己的腳尖。

    凌霄說:“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第125章 125(修)(修)

    凌霄不扭捏的表達自己的愛意, 溫暖的火堆上火焰舞動,橘黃色的光就攏在他的眉眼,即使在明暗交錯間凌霄的五官都像是被霧拂過般的模糊,但這種無法形容的溫柔隨著氣溫的攀升彌漫:“你難道感受不到我的愛嗎?”

    “可是, 我現在不好看了。”接受和表達一樣困難, 更何況是這樣熾熱的愛。

    沈晏清躲避著:“現在或許是愛的, 可等過十天、半月、一年……總有一天你會厭倦我現在這張已經不好看的臉。”

    “除去這張臉外, 我不覺得自己再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優點了, 這點我想你也清楚。”

    沈晏清自作主張地猜測著原因:“你現在還放不下我, 或許是因為不甘心。”

    他眨著眼睛看著凌霄:“所有人都在說你有心劫放不下, 暫且當我自作多情吧,如果你的心結是我,現在看著我的樣子我想你已經可以放下了吧。”

    放不下無非因為意難平,但現在他這幅樣子, 還有什么能意難平的呢?

    再不平的也該平了, 凌霄是該意識到將時間耗在他身上是沒用的。

    他不愛凌霄, 他的愛也什么都不值。

    根本不值得凌霄為這份得不到又無用的愛,斷送自己的前程。

    沈晏清臉上的溫度漸漸散退, 他平淡的說:“這就像是天上飄過了一縷柳絮,趴在地上的貓跳起來想抓住它。

    沒有抓到就百般的嘗試、抓心撓肺的想,可當著一縷柳絮真的被他抓在手里了,這只本來在悠閑曬太陽的貓才會恍然大悟的想, 我要一縷柳絮做什么呢, 它不能吃,也不能讓我過得更舒服。

    這一縷偶然飄過的柳絮, 打破了他本該的悠閑,并不值得他浪費自己的時間。

    凌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說話的時候, 火光同樣映在沈晏清的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摔過許多回勉強拼湊起來的瓷碗。

    確實是一張丑陋的臉,可只要知道他屬于沈晏清,凌霄的心就會變得無比柔軟起來。

    “如果你用值不值得來衡量我愛你的價值,這會使我感到難過的。”凌霄認真的說:“可能是我沒說清楚,也可能是你沒有放在心上。”

    “我對你曾經的一見鐘情,不是因為你的樣貌。”

    他沒有抓著烤兔子枝的右手先是捂住了自己的心,隨即點了點他的太陽穴寓意自己的腦子,凌霄一點點地靠近沈晏清:“是這顆心、是我的意識,叫我來愛你。”

    “并不是一個與你從前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太墟天宮那輛前往南陵城的龍車上,我就會愛上他的,我沒有那么的膚淺。你先是你,我才會愛上你。”

    “這世上不會有那么多的巧合,幻虛山的靈鳥為什么會唯獨落到你的屋子里,太墟天宮為什么會有一陣從西北吹向東南的冷風,恰好將一只寫了信的紙鳶落在你的院子叫你對我心生好奇,總是會在子夜時分燉的正當好的暖甜粥……萬華峰燈火長明。

    我對你用了心,從來是勢在必得,請你不要這樣否定我。”

    沈晏清不再說話了,他沉默了一陣子。

    將頭埋進自己屈在膝蓋上疊在一塊兒的胳膊里,他的肩頭顫動著,哭聲被壓得很低。

    凌霄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處理這件事,除了沈晏清,他很少遇到有人在他面前哭,所以不清楚一個正常人怎樣安慰人,他猜測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

    直覺讓他更靠近了沈晏清一些。

    沈晏清哭了一會兒才止住了淚,抬起頭,他抓著凌霄的衣袖給自己擦眼淚。

    凌霄問:“我又有哪里惹你不高興了嗎?”

    “沒有。”沈晏清說:“我很高興。”

    沈晏清一直以來,有兩個難以放下的人。

    一個是李煦。

    重生后,他曾在天下談流傳的報刊玉簡上,見到過從前凡人王朝余孽留下的信息的。他當時已經修成了人形,于是憑著從前依稀的記憶,勉強的拼出一條有關李煦的密文。

    當時的欣喜若狂,沈晏清如今記起來還是偶爾會心跳如擂。就像他的現在。

    煉氣修為的沈晏清很想去找李煦,可東海離天清門太遠,他抓著這份玉簡在客棧的床上翻滾,想了很久也想不到解決的辦法。

    他想過很多次,李煦有想辦法來找過他嗎,他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自己就這樣明晃晃地等著他,李煦為什么不來見他?

    治心郁的藥有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喝上去寡淡無味,藥渣子用再細的紗布都濾不干凈。

    大明寺的主持勸過他一回,說得不到的東西該放棄,二十歲出頭的沈晏清沒聽進去,下山的轎輦一搖一晃讓他的思緒總來回地在“李煦”二字上打轉,是永遠走不出去的死循環。

    現在重活過一回的沈晏清,是真的在很認真的思考,自己要不要將李煦徹底的放下。

    就算他真的在天清門見到李煦了,又會怎樣,又能怎樣?會不一樣嗎,還是仍舊一樣?

    他勸凌霄的話,其實早就可以原模原樣的再勸自己一回。

    被串在樹枝上的兔子烤熟了,凌霄將其中一只遞給沈晏清。

    烤得酥脆焦黃的表皮,和正在流汁的軟爛油脂,好吃的食物在一定程度上便是美好的一部分化身。

    沈晏清看了一眼,但沒有接:“我不餓。”

    凌霄想笑話沈晏清在強撐:“真的不餓?你很久沒吃東西了。”

    沈晏清的眼淚已經止住了,他平靜下來,像往常一樣隨意地將自己的臉靠在了凌霄的肩膀,臉頰被壓出柔軟的幅度。他看著凌霄,就像多日之前,他看著金玉開那樣。

    他突然說:“你好笨。”

    凌霄從未被人這樣說過:“啊?”

    沈晏清說:“因為現在是吻我最好的時機,我會愛你的。”

    他在心里想,如果凌霄還愛他的話,就請親吻他的嘴唇吧。

    現在實在是一個很好的時機。只要凌霄這樣做,他就會愛上他的。

    “你在說什么?”凌霄不敢相信,他在腦海里反復的念叨這句話,拿出逐字逐句分析的陣仗去思考這句話里是不是還包含了別的含義。

    沈晏清的目光一直落在正在燃燒的火堆上,他已經把話說得夠明白了。

    增生的瘡疤蓋住了他本該浮在臉上的羞澀,沈晏清有些惱羞成怒的說:“你還不懂嗎?!”

    凌霄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了沈晏清答案,他抬起沈晏清的臉。

    兩人原本就靠得極近,再靠近一些,偏過頭。

    凌霄望著沈晏清的眼睛,又是一場短暫的對視。不遠處的火光,同時映在他們的眼中跳動,漆黑的瞳仁里是相似的、想要相擁的欲|望。

    他停頓了一秒、兩秒,終于湊上去吻住沈晏清的嘴唇。

    先是咬著沈晏清的唇珠,接著往下去吮他柔軟的嘴唇。不過是肉貼肉地磨了一陣,沈晏清已經像從前那樣,被親暈了似的受不住般地張開了嘴。藏了寶的蚌才生澀懵懂地漏了一條縫,貪得無厭的人就準備著得寸進尺的更進一步了。

    說不清這股甜滋滋般的東西究竟是因為他浸在肉里般的氣味,還是他原本的滋味。

    清涼甜蜜的氣息充盈著,滲透著。

    凌霄靜靜地聽自己凌亂的呼吸聲,有一陣同樣紊亂的心跳貼著胸膛傳遞給他,這陣慌亂的心跳聲屬于沈晏清。

    心跳的頻率告訴凌霄,這只膽小的小妖正在害怕。

    ——沈晏清會害怕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了,他怕的東西有很多,比如陣雨時一聲高過一聲的雷鳴,比如會四處留下粘|液的爬蟲,再比如青面獠牙的惡鬼……

    他怕得太多,不怕的太少,總是一驚一乍。

    凌霄很喜歡恐嚇般的戲弄沈晏清,瑟瑟抖著,又攀著他的手來求他。

    現下本是個乘勝追擊的好機會,但聯想下在沈晏清要他吻過來時的前半句話——

    冷靜的凌霄覺得愛并不是一件能輕率決定的事情。

    即使這件事最終的得利者是他自己,秉節持重的劍尊不想乘人之危。

    而在欲|望的愛火中燃燒的凌霄,卻迫切、渴求的希望沈晏清正如他愛著沈晏清那樣的愛他。

    這世上的情感森羅萬象,所謂無私宏亮的愛即使縱橫千年萬載也是寥寥無幾,憑什么就要他凌霄正直高潔?搶過來的就是他的。

    別人奪不走,這輩子就是他的。

    凌霄心中有一把正在搖晃的天平。

    他猶豫自己該不該給沈晏清反悔的機會。

    在僵持猶豫的時刻里,凌霄就這樣貼著沈晏清的唇,鼻尖抵在一塊兒,黏黏糊糊地看著沈晏清的眼睛。

    第126章 126(修)(修)

    這樣仿佛要擇人而噬的眼神使沈晏清本能便覺得有些畏懼, 這只欺軟怕硬的鸚鵡想像從前的無數次那樣向后躲著逃。

    他不習慣與人靠得這么近,總沒好事。柔軟的唇瓣被吮得生疼,他從心里萌生了懊悔,可偏偏索吻的就是他自己。

    做人不能一直逃避。他不能再愛金開了, 他想換一個人去愛試試,

    沈晏清亂七八糟的想, 凌霄愛他, 凌霄值得被他愛著, 他們該相愛。他和凌霄已經錯過了一個百年, 天意讓他們被困在這里, 就是要他彌補曾經錯過的一切。

    他好受了許多,沈晏清忍著羞意,無處安放的雙手順著凌霄的衣擺,慢慢地攀上他的后背。

    勝利者的號角被吹響, 天平的重心勢不可擋的滑向一側。

    凌霄喉結微動, 他死死盯著沈晏清, 眼里亮起食肉動物狠戾而野蠻血腥的光:“這次會后悔嗎?”

    沈晏清茫然的搖頭:“后悔?”

    他不知道。他倒在長著稀薄地衣的土壤上,盯著天上旋轉著的月亮, 和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閃爍得厲害的星星,覺得自己陷入在被夜幕組成的沼澤里。他被吞沒,快窒息了。

    凌霄順著沈晏清的側臉一點點、一點點地向下吻,那并非像是孩童親吻一朵鮮花那樣的無害, 而是帶著十足的侵略性、仿佛進攻, 他格外偏愛沈晏清凸起的喉結和敏|感的耳垂,當他含住似地去親吻時, 沈晏清總是會用帶著氣音般的小聲低|喘予以回應。

    火燒得太熱了,沈晏清連腳趾都繃緊了, 覺得自己渾身滾燙。

    他的意識好似隨天上的月亮、隨一簇簇隨風傾倒的野草,飄蕩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時間、空間的界限在此刻模糊,在他身上流淌過的時光倒流,他隱隱有種沖動,又有點畏懼,好似正在面對一道即將席卷叫他粉身碎骨的巨浪,接下去是什么呢,是未知、是他難以掌控的命運洪流。

    在這一切都要無可挽回的瞬間。沈晏清再一次忽然地想起金玉開。他想起那伽寺冰冷的夜晚。倏忽之間,他淚流得難以停止。他不可能再去見金玉開了,但他要金玉開眼中的自己永遠都是最美麗的。

    沈晏清氣|喘得說不出一句話,他趴在凌霄的耳側,哭著說:“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凌霄欣然想到,這種時候,無論沈晏清說什么,他都會答應的。他問:“什么?”

    沈晏清說:“幫我殺了金玉開吧。”

    凌霄一怔,沒想到在這種時刻沈晏清會提起金玉開,更沒想到沈晏清提起這人卻是要殺他:“為什么,你恨他?”

    沈晏清說:“不,我是愛他的。”他低低地哭泣著,眼淚沒完沒了:“但是我變成了這樣,他有可能一輩子愛我,有可能會愛上別人,我不能容忍他愛上別人,我要他永永遠遠的愛我。”

    原來是因為愛他,所以要殺他。

    凌霄沒有應下,如同被潑了一大盆的冷水,內心猶如冰結,他索然無味地去撩沈晏清汗濕的頭發,看他通紅的眼睛,輕聲問:“那我呢?”

    那我呢?

    沈晏清沒有回答,只是胡亂地吻上來。像逃避,像回應。他們接吻,再擁吻,越吻越兇,像戀人,像仇人。

    ……

    每到這個時候,沈晏清總想抓著點什么柔軟的衣服,床單?這里沒有,他揪著凌霄的腰帶,最后“嗚嗚”地塞進嘴里,神智不清地用牙齒咬住。

    有一件事沈晏清一直想不明白。

    這是一件很簡單的小事。

    王都近北,每年冬日屋里擺上生著火的銀碳盆里,沈晏清團在裹了毛毯的椅子上,聽李煦給他講今天學堂里老太傅講過的功課。

    文書厚厚一沓,若是細講沒有一個半個時辰是說不完的。

    他就趁著李煦念書的時候,閉上眼睛,偷偷打盹。

    李煦會試著叫醒他,但他怕李煦會叫他背文章,只當自己沒聽見,一直閉著眼睛裝睡,他在這方面的造詣堪稱出神入化。等李煦試過好幾次都叫不醒他以后,李煦就不講文章了。

    再等上半柱香,沒耐性的沈晏清就會想要偷偷睜開眼睛,看看李煦走了沒。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許多許多次,多到數不清,冬天是很漫長的季節。

    每次沈晏清一睜眼,他就會同樣發現坐在對面椅子上的李煦正在安靜的看著他。沈晏清假裝才醒來地揉揉自己的眼睛,他怕李煦罵,偷偷覷著眼去看李煦,李煦什么也不會說的,只會重新拿起書本,繼續講下去。

    為什么李煦每次都能抓到他在裝睡呢。

    沈晏清睜開眼,凌霄正一瞬不瞬地望著他,他的眼里有一片混沌的無邊荒野:“我一直看著你呢——在想,你閉著眼睛是不是真睡著了。”

    他迫不及待地親在沈晏清的眼皮上,薄薄的眼皮下烏黑的眸子顫動著。

    凌霄和李煦實在是兩個像又不像的個體,明明長得那么不一樣,可無論是說的話,還是做的事,甚至是偶然的背影,都會讓沈晏清萌生錯覺。

    沈晏清眼里的霧氣氤氳,凌霄一本正經的說:“我見你閉著眼睛,就忍不住想要親你,可我又怕你不允許。”

    凌霄一寸寸摸過沈晏清柔韌的肌膚,還無恥地湊到他的耳邊,低聲問:“清清,我能親親你嗎?”

    沈晏清的嘴里還咬著東西,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意識朦朧潰散間,凌霄皺著眉撥開被沈晏清咬著的那根腰帶。

    沈晏清想起一個自己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過的人,那是暖香樓外的小徑,花樹下謝璟笑著沖他回頭說:“人生只有一次真愛。”

    他忽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淚水順著他的兩頰滾落,凌霄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到了他的小祖宗。躺在他身下的沈晏清伸手攬住他的肩,熱烈地將自己迎上去。臉上淚痕未干,他貼著凌霄的耳朵,耳鬢廝磨般的承諾:“凌霄,我開始愛你了。”

    漫天星光霎時熄滅,銀碳盆邊、書桌旁,靜靜望著他的李煦,一片片地碎裂著。最后只留下金玉開站在高聳的針塔邊,凝神望著他,仿佛在問:你說愛我一輩子,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火堆的木頭早就被燒完熄滅了,瞇著眼只能看到灰暗的霧,淡淡攏著一團白光的遠山。

    ……(已略。)

    凌霄側過頭瞧了一眼,沈晏清極其乖覺地已經自己團成團倒頭睡去了。由于睡前生過氣的緣故,沈晏清的眉頭緊皺著,嘴巴抿得很緊。倘若是在做夢,這大概不會是什么好夢。

    凌霄于這遼闊夜色中,靜靜地凝望著沈晏清,總覺得面前的一切都不似真實,而更像是自己在紫雷萬劫下恍惚產生的幻覺。但如果是假的,他只會感到空虛。他從心底涌入的幸福感中,反復確認了這一切都是真的。

    隨夜風漂泊的冷意,凌霄才恍然醒悟發覺,在沁州這樣的天氣中,像沈晏清這樣體弱多病的小妖怪是會生病的。掐咒替沈晏清簡單的清洗過一番,他從儲物袋中翻出一條黛藍的干凈毯子裹在沈晏清的身上,抱著他進了新做成的木屋。

    劍尊不需要睡眠,他找出刻刀,又尋覓了一截楠竹。

    北域多雪、多雨、多霧,少晴,他想給沈晏清做一把傘。這對凌霄有格外的意義,因此他想了很久,也沒想到要怎么動刻筆。

    寂寥的遠山藏著說不盡的秘密,最后他想好了他要做的事。

    第127章 127(修)(修)

    等沈晏清再迷迷瞪瞪地睜開眼時, 看見了木屋低矮的房梁。

    墻上還沒來得及裝上紙窗的洞口依稀可見遠處天外微煦的晨光,他側過臉,見凌霄坐在門口的位置,正借著光在刻一柄長竹, 不知道在做什么。

    昨晚上弄得一片狼藉, 但出人意料的是沈晏清覺得自己現在身上還挺很干凈。

    思索了下, 他覺得估計是凌霄等他昏昏睡去的時候, 打水幫他擦身清理干凈了——不不不, 他們現在都已經從沁州那個鬼地方出來了, 隨便掐個清水訣, 就能清理干凈的。倒不至于要勞煩凌霄這么折騰。

    哈哈,是他的法力被禁錮得太久,以至于都要忘了自己和凌霄還是修仙者。

    這木屋只做了屋頂墻壁和地板,里頭的家具一間沒有, 顯得家徒四壁十分可憐。

    沈晏清裹著毛毯子四處張望了下, 也沒找到自己的褻衣和外套, 他十分懷疑他的衣服還丟在昨天烤兔子的地方:“凌霄,我衣服呢?”

    ——昨天哄他的烤兔子肉也沒空吃到嘴里, 一想到這,沈晏清心里的無名火蹭蹭地躥。

    坐姿端正的劍尊面無表情:“已經不能穿了。”

    沈晏清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的衣服應該還丟在昨天的地方。

    最后,沈晏清穿上了凌霄的衣服。他比凌霄稍矮一點,無論是褻衣還是外套, 都長出了那么一小截。

    穿別人的衣服總是有些怪怪的, 何況還是凌霄貼身的衣服——

    好似他正被凌霄的氣息浸染著,說不出是哪兒怪, 總之就是怪。

    一想到這點,他就忍不住要羞赧臉紅。

    更別提他們昨晚才發生過那么緊密的關系, 身上的痕跡都沒褪干凈。

    深呼吸了一口氣,沈晏清扭扭捏捏的想了老半天。

    凌霄遞給他穿的是一件云白的袍子,上繡紅梅清月,腰帶卻是一條烏黑的鑲玉帶子。

    他的臉雖然毀了,但身材還算不錯,穿戴整齊后遮住臉,勉強還能算是個長身玉立的翩翩公子。

    穿好衣服后,沈晏清轉過身,他本以為凌霄應該還在刻東西,哪想到凌霄一點不知羞的單手撐著臉,正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換衣服。

    “你!”沈晏清氣得滿臉通紅,他指著凌霄:“你怎么好意思一直看我的?”真是下流到了極點了。

    凌霄坦蕩的問:“這是不可以的嗎?”

    沈晏清覺得凌霄可能在故意耍他,可偏偏凌霄看上去又是那么的正直:“當然不可以了,你昨天都對我那樣了還沒看夠嗎?”

    “不夠。”凌霄誠實的搖頭,順便無恥的問:“哪樣?”

    沈晏清氣急敗壞:“我昨天、我昨天,明明只是允許你親我的,你把壞事全做了一遭。我數過了,還不止一次,有三四次了。”

    凌霄確實是故意的,他沒想到沈晏清天真好騙到這個地步,不哄著親幾口也太可惜了點。忍了又忍,側過臉再裝不下去了,直接低低的笑起來。

    凌霄竟然還敢笑話他!

    沈晏清瞪著眼睛,氣哼哼老半天說不出話來,算是對凌霄的厚臉皮程度有了新的認知。

    昨天晚上的賬他還沒和凌霄細算,昨夜的意亂情迷細究主責在他,但凌霄也不是沒有問題。他又羞又惱的暗想,這都是凌霄的錯。

    沈晏清對處理這些事情稍微有些經驗。

    他知道要是自己再和凌霄去算這筆賬,不管怎么算,最后肯定是要他再吃一回虧的。

    況且他也說不出口,小鸚鵡決定自己獨自生會悶氣,走過去就將凌霄桌上的東西全部一掃而空。

    他想等凌霄問他在做什么時,再理直氣壯的說自己在生氣。

    但凌霄一直沒問。

    沈晏清就站在凌霄的面前,好似罰站,愈站臉愈紅。

    沈晏清問:“你怎么不問我在做什么?”

    凌霄用手撐頭,靜靜的看他,微笑著說:“我想,你或許是在愛我。”

    沈晏清越是心虛,他的嗓門就越大,他正在恨恨地心想好不要臉的凌霄,怎么能把愛就這樣掛在嘴邊講出來,他大聲的說:“我不許你這樣想了!”

    凌霄道:“為什么。”

    沈晏清瞪他一眼:“哪有怎么多為什么。你會問太陽為什么升起嗎,你會問月亮為什么時有陰晴圓缺嗎?我不準你揣測我正在怎樣愛你,就是像天地運行的規則一樣沒有道理,我不準你問,也不準你想。”

    凌霄說:“好吧。”

    這才差不多,沈晏清把頭一仰,心想自己這次大獲全勝,卻聽得凌霄再問他:“既然如此,那你是愛——”

    他話沒說完。沈晏清張牙舞爪地撲進凌霄的懷里。

    第128章 128(修)(修)

    一天、兩天……

    日子平淡的過去。

    直到凌霄開始做木床、木桌, 椅子、矮凳子這些新的木頭家具,沈晏清才無比深刻的意識到,凌霄是認真的。

    他是真的想要和自己一起被困在這北域的邊緣里,而不是為了哄他高興的權宜之計。

    沈晏清就坐在新做好的凳子上, 晃蕩著他的腳, 歪著腦袋。

    凌霄正在認真的干活, 而他同樣目不轉睛地認真看凌霄干活。

    他這雙眼睛稍圓, 烏溜溜的。當看得認真出神時, 他的眼睛里就會微微的泛起光, 小動物似天真懵懂的光。

    這樣的生活挺好的。

    沒有別人, 惟有他們兩個。

    金丹上的怨氣早在他們在這里住下的第二日,凌霄就替他擺平了。

    只要不去照鏡子,沈晏清幾乎要想不起自己毀容的事情。

    他不去細想,凌霄也從來不提。

    比起從前的模樣, 凌霄似乎反而更喜歡他現在的樣子。總會是正面摟抱著他, 輕輕吻在他額頭上, 撫摸他綢緞般順滑的長發。

    著迷時,凌霄會反復的說:“清清, 我們一輩子待著這里吧。”

    沈晏清哧哧的笑起來:“一輩子?”那太長了,連沈晏清也覺得太長了。

    北域呼嘯的寒風擋下了數不盡的煩惱瑣事,就像是他們之間的所有阻礙盡被大雪掩埋了。

    他也不是很虛榮的小鳥,總是要想著榮華富貴。

    這里的一切都很好。

    這樣想過一遭, 沈晏清就要湊到凌霄的邊上, 想要湊得更加近點。

    他眼見著凌霄前兩日好像做了一把傘,凌霄不給他看。他努力過好幾次, 但每次只要他一湊過去,凌霄就會用手將工具蓋住, 不讓他看——

    什么東西這么寶貝呢。

    今天凌霄就沒再做了,可能是做好了。

    沈晏清明知故問:“你前幾天做的那把傘呢,去哪兒了,不是做給我的嗎?”

    凌霄從地上拿起一個長條的方盒子遞給沈晏清,他的態度極其的輕描淡寫:“等下雨的時候再打開看吧,現在收好它。”

    沈晏清心想,一把破傘,怎么還搞得這樣神神秘秘的。

    他收下了盒子,就隨手放在床的邊上。

    這床也是凌霄劈了木頭做的,下面疊了三個大木柜子。

    床架和雕花欄需要更加精湛的木工手藝,凌霄到底只是半路出家,因此做得比較敷衍,比翼鳥刻得像是兩只野鴨子。沈晏清躺在床上時咧著嘴嘲笑過這兩只丑鴨子,他笑過一陣,就被凌霄從背后摟過來解了腰帶剝了衣服。沈晏清笑不下去了,沒一小陣就小幅度地蹬著腿抽抽噎噎的哭喘起來。

    凌霄看沈晏清沒把他做的傘當回事,他的眼神瞟了一下,抿著嘴又強調了一遍:“你要收好它。”

    沈晏清見凌霄如此重視,心中愈發好奇起來:“這里面是不是不止一把傘。”他歡欣鼓舞的想,這里面是不是還有凌霄故意耍小心思放進去的驚喜。

    這種小手段總會哄得他很高興:“除了傘,還有什么呢?”

    凌霄說:“只有一把傘。”

    沈晏清不信,他坐在床上打開了這個盒子。凌霄這點沒說錯,盒子里確實只有一把傘。

    他將傘從盒子中拿起來,泛黃的傘面光潔,似乎涂過一層樹脂油。把傘展開,竹柄被削平細心的打磨過。

    外表看上去和凡人街邊小巷賣的傘沒什么差別。

    若真要挑出點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凡間賣傘的商家們會請畫工不錯的窮書生畫些艷麗的花當襯托,吸引喜好精致的達官貴人來購買。

    但這把傘上,什么都沒有。

    考慮到凌霄確實不擅長這些東西,沈晏清臉上露出一個笑,他的手指滑過傘面,滿意的欣賞著愛人不擅工藝、卻想給他送一份禮物的窘迫。

    人無完人,正常,他自己連字都寫不端正呢。

    都是修仙者了,像謝璟那樣會在這種細枝末節的地方,大下苦功夫的奇人終究是少數。

    沈晏清不聽話真是常有的事情。

    凌霄沒有生氣,他快速地走過去,拿過傘塞回盒子,將蓋子合上。他將沈晏清的手摁在蓋子上,叮囑道:“你要等下雨的時候再打開。”

    “哦——”

    真啰嗦,他又不是笨蛋。

    沈晏清長長地應了一聲,他將這把傘收進了儲物袋中,又仔細的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能太吝嗇,免得到了晚上凌霄要找借口欺負他。

    于是,他眨著眼睛,很不好意思般的貼在凌霄的臉上“啾”地親了一口。

    他心里打過什么算盤,凌霄一眼就看得出來。

    所有的小心思都簡單明了的浮現在沈晏清的臉上,若是顯出本體,恐怕這只花花綠綠的漂亮鸚鵡要開始嘚瑟地抖著毛唱難聽的歌了。

    凌霄原本沒有這個意思,但他看沈晏清這樣得意,不去捉弄下就太可惜了。

    他無奈的笑著看著沈晏清。

    沈晏清還覺得自己很聰明,在他即將說出新的蠢話以前,凌霄從他的耳側順著臉上如樹痕般的淤疤一點點的親到他的嘴唇,親到他的耳朵通紅,整個人水汪汪的軟得癱在凌霄的懷里,連話都說不完整。

    凌霄難得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神情,垂著眼簾,帶著笑意說:“我親回來了。”

    ……

    這樣黏黏糊糊的過了半月有余,率先提出想去外面看看的,反而是沈晏清。

    他適應了現在的自己。

    沈晏清自信的想,如果他不夠好,凌霄就不會為他這樣的神魂顛倒了。雖然,他偶爾也會微妙的懷疑是不是凌霄的審美本就和別人不太一樣。

    在離開北域之前,凌霄不斷地試過想要打消沈晏清的這個念頭:“我們這樣不好嗎?”

    當然不是沈晏清覺得這不好了。

    北域的風里有醉人的冷香,但凡他想要的,凌霄總能為他做到。

    凌霄會和他說很多他遇到過的趣事,比方中域的倒掛山、東海的海中海……他要是說一些恐怖的鄉間鬼怪,就會把沈晏清嚇得變回鸚鵡,拍著翅膀躲進他的懷里。

    等凌霄輕撫著他背脊柔軟的羽毛,沈晏清會慢吞吞、擔憂地問他,這些都是不是真的。

    即使只有他們兩個人在這處如孤島般的絕境中,沈晏清也從不覺得這里寂寞無趣。

    這里有全心全意完整的愛著他的人,他和凌霄真是天生一對,再沒有比這里更好的地方了。

    只是沈晏清有時會擔憂起昆侖劍宗來,那是一個橫跨兩域的龐然大物,凌霄是昆侖劍宗里最頂尖的戰力。

    像凌霄這樣直接甩手,將一攤子事情全部拋之腦后,想也知道昆侖劍宗里的人現在恐怕已經在急得團團轉了。

    ——其實他是擔心自己拖累了凌霄。

    越安仙子不喜歡他,沈晏清能夠理解。

    昆侖劍宗的人一直不待見他,覺得他像一個裹了蜜糖的陷阱,叫他們的劍尊溺于聲色、不務正業。

    他現在還不明白凌霄中邪似的愛著他的原因,他一直覺得自己沒什么特殊的,也想做些事情,好叫別人對他改觀,對凌霄有那么些許的幫助。

    可惜他對比起凌霄來說實在沒什么用,只能做些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

    既然是沈晏清執意要回中域,凌霄勸說無果后,整理了下他們寥寥幾樣的東西上了回中域的路。

    凌霄不肯多帶東西,說早晚會回去的。

    御劍飛行幾萬里,不日就到了太華山脈。越安仙子瞧見帶著金面具從凌霄飛劍下來的沈晏清,笑著迎過來,她指著沈晏清問:“師叔,他是誰?”

    沈晏清不想在別人面前露出真顏,也不想讓別的旁人知道他沈晏清又回來了。凌霄挽起他的手說:“他是我的道侶。”

    百年之前結契大殿的陰云一掃而空,再沒有人敢說沈晏清的不是,他解開了困住劍尊百年的心結,便是挽救了立在風雨中已經岌岌可危的昆侖劍宗。

    這一次的結契大殿,要遠比之前的更加盛大。

    太墟天宮的道士也送來了慶婚的賀禮,明鴻仙君卻沒有來,因為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說明鴻仙君死了的好消息。

    午后,凌霄問沈晏清:“你要跟我回北域了嗎?”

    沈晏清覺得有幾分奇怪:“明鴻仙君死了多好一件事,為什么我們要回北域?”

    日子平淡的過去半年,中間發生過許多事,全都有驚無險的度過了。

    玄都傳來消息,說自大的魔尊死在了東海的暗漩中。金玉開呢,金玉開自然也死了。沈晏清為他難過了好久。

    夜晚,沈晏清睡得正香,凌霄撫摸著他的臉頰,突然叫醒他:“你要跟我回北域了嗎?”

    沈晏清不明白凌霄突然說這個做什么。

    但即使是他也看得出來,凌霄很想和他一起回到北域。

    北域中確實有他倆不少的回憶。

    只是凌霄提出想回去的時機很不對,現在的他只想睡覺:“過段時間吧,你要是想……我陪你回去看看,那里還有我們好多的東西。”

    他也想再回去看看,凌霄親手刻的那兩只像野鴨子的比翼鳥。

    這次回北域,他們再度乘上了“萬里風”。

    這只怪鯨鳥沒有它看上去的那么怪脾氣,性情溫順地載著沈晏清和凌霄回到了松鳴城,再度前往北域的路就要自己走了。

    老實說沈晏清已經不記得他和凌霄暫時住著的那間木屋到底在哪座山坡上,他只記得木屋外有一面向陽的山坡,坡下長滿了粉白花瓣的花。

    不過在凌霄問他還記得不記得路時,他還是嘴硬說自己記得。

    北域似乎沒有他記憶中的那么寒冷了。

    出了九黎城后,沈晏清為了向凌霄證明自己不是什么都不懂,他興致勃勃地拉著凌霄在茫茫的雪中行走。

    他記得陳芳婷教過他的辦法,先找到那條永不結冰的清江,再順著清江的江水,永不回頭的向著源頭走。

    那里便是最開始的沁洲。

    至于再剩下的,沈晏清想,凌霄這么大個人了,不會連昆侖山在哪兒都不記得了吧?該讓凌霄去找了。

    他這樣美滋滋的想著,在北域中走了很久很久,可他始終沒有找到清江。

    凌霄問他:“你在找什么?”

    沈晏清說:“一條很長很長的江河。”

    “是這條嗎?”凌霄轉過身去,他指著他面前的冰原,“這好像是一條河。”

    沈晏清仔細的去看,他發現在他面前的“冰原”冰面光滑,并非是因為雪的積壓而形成的,這就是一條河流因為低溫在河面上結出了厚厚的冰。

    他高興的點點頭:“好像就是這一條。”

    沈晏清心想,難怪自己怎么找都找不到這條河。

    原來是清江結冰了。

    他正要和凌霄說自己多年前,和金玉開一同冒著風雪,在厚厚的積雪中尋找沁州的往事:“我和金玉開在一個大的山洞里救下了一個經常出入北域的女劍修帶著我走的,她告訴我——”

    說著說著,沈晏清突然愣住:“清江為什么會結冰?”

    “陳芳婷明明告訴過我,清江永遠不會結冰。”

    它頑固的躺在北域的正中央,固執而不知悔改地奔流著,清江為什么會結冰,它為什么結冰了。

    想到這一點,他發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沈晏清抬起頭,望向白茫茫的天與同樣潔白如絮的雪。

    這不是北域,北域的雪要再灰暗些,空氣中總是夾雜著如同大火焚盡后的灰燼。

    當發覺不對勁的念頭已經出現時,往往能在這一瞬之間,發覺更多曾被人忽視的細節。

    可如果這里不是北域,這又是哪里。

    “萬里風”沒有必要帶他們去別的地方,更何況,凌霄也在這,誰會有這樣天大的膽子膽敢戲耍昆侖的劍尊?

    除非、除非——

    凌霄見沈晏清的話只說了半截,他轉回身,專注的看向沈晏清不解的問:“嗯?然后呢。”

    除非——

    把他帶來這個虛假北域的人,就是凌霄。

    沈晏清僵硬地看向凌霄,怎么會呢,凌霄怎么會害他呢。

    多年前在沁州發生過的往事不受控制的浮現,許多被他略過沒有得到回答的問題再度出現。

    沁洲的夢境必不可能是萬年前已死的卻邪仙尊布下的,北域的尊者為什么要布下這個夢境,這里的一切有什么意義?

    既然夢境不能生造記憶,沁州發生過的一切,都是布下夢境的主人親眼看到的過去,那么誰在這里一直看著悲劇一點點的發生呢?

    千年前火燒必安閣,既然封印已經被破,現在這只妖怪在哪?

    ——玉人峰二十二人接連慘死,昆侖劍宗算卦,連夜搬遷逃往中域。

    四靈樓里被封印著的奇怪無皮怪物,他為什么說掌門不讓他離開?

    他又為什么說昆侖山里有妖怪。

    這些沈晏清不敢細想的過往都像是一粒粒的珠子串在了細繩上,容不得他逃避。

    沈晏清愣愣的問凌霄:“我聽說昆侖劍宗的每一個內門弟子都有一個玉印,凌霄,你的玉印是什么樣子的,拿出來給我看看好不好。”

    凌霄聽見沈晏清的問題,他先是一頓,隨即露出困惑的神色,輕笑出聲:“怎么突然問這個?”

    他笑容淡淡,是沈晏清常在凌霄臉上看到對著他的那種寵溺神情。

    沈晏清卻打了個冷顫:“你拿出來,拿出來給我看看。”

    當初從“遠客來”三層樓的死尸體內剖出來的玉印還在他的手上,昆侖劍宗的玉印每一個內門弟子都是獨一份的,絕不可偽造。

    如果夢境的主人不是什么北域的尊者,而是必安閣中被封印至少千年的妖怪,它既然看到了“遠客來”上的死尸,也說不準會把死尸體內的東西取出來。

    它被封印了太久,沒有人世的身份和來歷,若是想要混進修仙界,最好的辦法就是拿著這塊玉印進入昆侖劍宗。

    再加上它吃人心披人皮的邪法,要想裝作一個人瞞天過海,就更容易了。

    不過,即使這妖怪真的拿著玉印混進了昆侖劍宗,和凌霄也不會有什么關系的。凌霄可是劍尊,怎么會是一個走旁門左道用邪法的妖怪能比擬的了。

    沈晏清盯著凌霄,在心中寬慰自己凌霄不會耍他騙他的。

    興許是這妖怪實在太厲害了,他們之前從沁州離開后就被他再度盯上了,因此趁著他們再回北域重新布下了這張天羅地網,要害他和凌霄。

    這不是凌霄的錯,他得趕緊提醒凌霄才對,但是沈晏清執拗地再向凌霄要了一遍他的玉印:“拿出來給我看看就好,我有些好奇,我沒見過你的玉印。”

    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心跳得極快,慌得他覺得自己好空,就像是即將要失去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沈晏清不由自主的加重了語氣:“凌霄,你回答我的問題,我知道你聽見了,我是認真的。”

    凌霄不說話了,他臉上的神情收斂,靜靜地看著沈晏清。

    突然間,許多一節節一段段細碎的記憶在沈晏清腦中浮現。

    雪山相逢的第一面是凌霄帶他進了酒樓、凌霄身上特別的寒氣,他向凌霄要寒妖的眼淚,凌霄還不愿意給他……明明沒有進過必安閣,凌霄卻對里面所有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遠客來”后門消失的任峰尸體和葉田田、周雨欣兩人。

    他這段時間過得太順利了,順利得他不敢細想,但這些都是真實發生的嗎。

    沉默已經代表了回答。

    在沈晏清的堅持下,凌霄低垂著頭摸索了一陣。

    他對沈晏清向上攤開掌心,手掌上放著一枚很小的玉印,側面刻著“昆侖”二字,而印面的古文字繁冗復雜。

    沈晏清顫抖著手從自己的儲物袋中取出放在油紙包著的玉印,兩枚玉印一模一樣。

    他不敢相信自己這樣荒誕的猜測居然是真實的,這叫他幾乎崩潰:“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玉人峰一脈二十二人,其實還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他留下訊息,將自己的玉印存在死人的體內,希望昆侖劍宗能派出人解決掉必安閣里的妖怪。

    他在沁洲滔天的萬靈古火中僥幸存活,留了一命。他不明白,為什么昆侖劍宗沒有派人來拯救這個瀕臨毀滅的城鎮,一路跋山涉水終于到了中域的太華山。

    在那里,他看到了披著人皮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妖怪!

    那個從必安閣的封印底下爬出來的、足以毀天滅地的怪物!

    他指著妖怪驚恐害怕地后退,沖掌門申冤:“這不是我,師兄,這不是我,這是披著我的皮的妖怪,快、快把它抓起來!”

    掌門看著他,又看了一眼披著人皮的妖怪,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他爬過去抓著掌門的衣擺:“師兄,你相信我啊。”

    掌門對他說:“凌霄,我信你。”

    然后轉頭將他壓入四靈樓中,用最陰毒的陣法將他封印在問心山中。

    為什么,因為這個怪物與生俱來的天賦。

    昆侖劍宗從北域搬遷來中域,一路上折損了不少的人,如今已經大不如前,可他們還想和太墟天宮、和天清門,爭一爭三大宗門之首的位置。

    一個廢人凌霄是做不到的,而一個深不可測、生來化神的劍道天才凌霄可以。

    四靈樓中被封印的瘋子,才是幾百年前活下來真正的凌霄。

    沈晏清一步步地往后退,想要離“凌霄”越遠越好,他搖著頭:“假的,都是假的,對不對?”

    “凌霄”看著他,臉上流出幾分悲戚:“現在不好嗎?只有我們兩個,你哪兒也不去,我永遠陪著你。”

    “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和你一起,永遠一起。就算是在沒有生靈沒有生息的北域,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他背后那條結了冰的河流,竟隨著他的話語緩緩地流動起來。

    有個悠長似哀鳴般的聲音,在風里囈語般的嘆息:“不要回頭,不要回頭啊——”

    碎裂的冰層在河面閃著亮晶晶的光,一片片、一簇簇,連綿不絕似波濤翻涌的海,寧靜中蓄力著巨大的風浪。

    天上的光一瞬一瞬地黯淡下去,溫柔的春風變得尖利,遠處的城鎮正在天崩地裂般的坍塌,那些曾與沈晏清對話過、交談過的人,像是被潑過熱水的泥人融化作一灘灘的泥點。

    那些灰暗的、虛假的片段一點點重組再現。

    最后成了一座生冷陰森的古宅,宅子里朱紅色的門向著沈晏清敞開門,靈堂上掛著數不清的白絹布,“凌霄”站在黑色的“祭”下,神色陰翳的看著他。

    “這段時間我們難道過得不開心嗎。”

    沈晏清捂著嘴,看著它難以置信的搖頭。

    一日、兩日、半月、一年,他竟然從未離開過這間靈堂。

    那些甜蜜深愛的過往也是虛假的嗎。

    必安閣的大火里,凌霄擁抱住他,從他的額頭親吻到嘴唇;棺材里的心跳聲;昆侖山被火烤得酥脆的兔子肉,凌霄說過不管他變成什么樣永遠愛他;刻得像野鴨子般丑丑的比翼鳥……

    那把精心做好的傘,沈晏清還沒機會用。

    明明、明明再不會有人像凌霄這樣的深愛他了。

    丟開身份、地位、容貌,唯獨的愛著自卑渺小的他。

    沈晏清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從他在必安閣看見“凌霄”起,還是從他在昏迷中醒來起?又或者更早以前。

    “凌霄”一步一步地朝著沈晏清靠近:“我沒有殺凌霄,只是他出現得不巧。我的獵物在我的面前憑空消失了,雖然我已經吃了他的心,但銷魂燈保住了他的命,竟然真的讓他死而復生,太墟天宮的道士趁機帶走了他。所以我不得不換了一張皮。我本來想把這件事告訴你的,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我怕你害怕我,這確實是我的錯……”

    沈晏清根本聽不進“凌霄”的話,他終于再承受不住,崩潰般的尖叫起來:“怪物!你是怪物!你放我走,我要離開這里!”

    他慌忙中,隨手抓起祭臺上擺設用的木劍,提著這把沒有開過刃的木劍,直直地向著“凌霄”砍去。

    對付“凌霄”本就不需要什么天下間無堅不摧的利刃,只沈晏清此舉,就能傷得他肝膽俱裂。

    這把木劍穿過“凌霄”的身體,卻毫無血液流出,從“凌霄”身體溢出的冰晶凍住了木劍。

    多年前未曾消退的劫云再度凝結,它們等待“凌霄”道心潰散的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黑氣張揚,祭臺上的白娟被吹得獵獵作響。

    “凌霄”低頭看看穿過自己身體的木劍,它嘆息般的為自己默哀:“我不會傷害你的,這天底下的所有我都可以不要。”

    “我愛你。你呢,你也愛過我嗎?”

    它的悲傷已經溢出它的身體,凍住了它的雙腳。

    在停頓了片刻之后,它類人的皮肉開始脫落,露出如冰晶般美麗剔透的內里。森森寒氣猶如實質化地外漏著影響了附近整片天空。

    它的肌理像一大塊剔透的翡翠,像是來自北域最深處,用最徹骨的寒冷凝結而成的冰魄。

    “凌霄”還是想要步履艱難地朝著沈晏清靠近:“清清,你冷靜點,你聽我說……”

    沈晏清看著這樣的“凌霄”,宛若見到了青面獠牙的猙獰兇獸。他松開握著木劍的手,發出一聲慘叫。怕得要死,轉過身向外逃跑。

    在他的身后,才剛剛重組好的世界,又開始崩塌。

    “凌霄”的身形晃了一晃,它朝著沈晏清張開的懷抱凝固在空中。

    它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沈晏清就這樣的離開了它,甚至是頭也不回、一丁點留戀遲疑都沒有的這樣離開了。

    沁州夢境中的日夜相處、耳鬢廝磨,都似黃粱一夢,醒了就散了。

    巨大的悲傷在瞬間淹沒了它。

    做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

    事實上它終于得到答案了,沈晏清就是不愛他。

    “凌霄”想叫沈晏清不要離開它。

    ——你回過頭,看著我啊!

    但它發不出聲音,只能因為悲傷,控制不住的流下眼淚。

    大朵的冰晶從它的臉頰滾下,一塊一塊地砸在地上。

    碎冰落在寂靜無聲的冰原上,發出生脆絕望的清響。這是最殘酷苛責的詛咒。

    不可大喜、不可大悲的妖怪跪倒在廢墟之中,緩緩的流下眼淚。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般。

    大雪覆蓋一層又一層,足以將天下任何一人粉身碎骨的雷劫一道又一道,北域淪為絕境,這方天地隨朔風外厲內荏的哀鳴嘶吼。

    天罰地劫、萬事萬物都對它無能為力,在這世上,它本可以永遠無敵的。

    直到記憶空白的它在必安閣中睜眼醒來,直到它本能的吃下人心學著如何做一個人,它一步一步地陷入泥澤。

    或許上蒼要它在迷茫中重來一世,就是要它這樣于滔滔滾滾的人世中,歷盡千辛萬苦的重蹈覆轍。

    有意義嗎?

    ——一定有的。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一輛龍車駛過夏日雷雨席卷過的土地,留下兩道深深的、泥濘車轍。

    北域上空遮天蔽日的陰云緩緩消融。

    樓宇坍塌,積雪在融化,朔風漸漸的平息。所有的人都不明白為什么。

    “凌霄”也融化在了這熾熱的烈陽中。

    不,他融化在了這片將他消融的、他自己的愛里。

    他的心結沒有解開,敗在不可落淚的詛咒里。

    就這樣融化成了一堆冰水,滲入了土壤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叫北域淪為絕境的罪魁禍首死了,天災地劫盡數散去。

    翠微宮高臺上的銷魂燈燭火一晃,隨即燒得更盛。

    這片沉寂在冰雪之中千年的疆域,終于迎來了它失落已久的酷暑。

    第129章 129(修)(修)

    沈晏清不敢回頭望, 出了靈堂后,腳下的青磚便扭曲似的成了厚厚的積雪,他悲涼又難過地在雪地里一步一個腳印的走。

    身側的陰云如霧似愈發濃厚起來,幾乎是濃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

    他不知道怎么辨別方向, 隨便尋了一個方向便蒙頭地走。

    雷鳴作響, 天地震怒。

    黑暗中彌漫著危險可怕的氣息, 萬物同悲。

    走著走著, 不知道走到了哪兒, 他被腳下的瓦礫木塊絆倒。

    一骨碌地滾出去老遠, 摔倒在了足有半人厚的積雪中。

    抬起頭來, 舉目四望,寂寥的雪地里除了他什么都沒有。

    他獨自、孤獨的坐在這雪地里。

    沈晏清的情緒再抑制不住,他的一顆心提在喉嚨眼很久,后知后覺地用手心抹了抹臉, 才發覺這上面都是熱化的雪水和他的眼淚——

    凌霄怎么會是那只妖怪呢?

    這太可笑了。

    他忽然當真覺得自己很可悲, 這世上唯一一個只愛他的人竟然也是假的, 那還有什么會是真的。

    凌霄到底為什么要騙他,他還有什么能值得被騙的嗎。

    要真想將他生吞活剝地吃下肚去, 只管照著來便是了,他又沒有什么能反抗的能力。何苦要這樣戲耍他的真心。

    沈晏清不明白,掙扎著從雪地里爬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也什么都沒有等到。

    雷雨始終沒有落下, 朔風吹得極其響烈, 似悲鳴般的凄厲慘叫著,沈晏清也不敢再爬繼續起來走。他就坐在雪堆里, 愣愣的想,這里好冷, 凌霄怎么還不出來哄他。

    想了一陣,他又后知后覺的意識到,那妖怪不是凌霄。他的名字不叫凌霄。他到底叫什么?沈晏清茫然無措,腦子一片空白。

    時間過去了很久,灰暗的陰云漸漸的散了,遙遠的天際竟然破出一道柔和的暖光。

    這里四處都是蓋了一層雪的廢墟,雪正在融化。

    沈晏清猶豫了很久,才摸索著折回去。

    剛才他太害怕了,可跑出來后,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又還能去哪。

    他早就無家可歸、沒有朋友,如今連能夠依靠的戀人也沒有了。

    沈晏清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他無處可去,也不知道要去哪。

    被燒過許多回的老舊房樓岌岌可危,沈晏清照著記憶尋找他和“凌霄”分別的那處靈堂。不遠處堆著一處破樓坍塌后的廢瓦,還未徹底退散的陰云漏出條口子,和煦的光就照在這堆廢瓦頂上。

    在廢墟的瓦礫間,有一個東西正閃閃的發著光。

    這光亮吸引了沈晏清的注意力,他朝著這東西走去。

    還未走到,一道身影從另一個方向出現,先他一步,撥開了掩埋著東西的廢土,將這閃著光的東西取出來了。

    這是一顆被冰晶包裹著、亮晶晶的心。

    沈晏清看著這人,頓時心跳如雷,緊張地口干舌燥,一時顧不上好奇那廢土堆里那道亮晶晶的心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識就用手去蒙自己的臉,然后掉頭就要走,不敢讓金玉開看見現在的自己。

    他甚至昏昏沉沉的想到,自己現在變得這么丑陋,金玉開或許認不出來。那可就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沈晏清寧愿自己暴死當場,也不愿意金玉開看見變成這副壞模樣的他。

    金玉開追了上來,他遞過去一張手帕,示意沈晏清擦擦臉:“你要去哪,你的臉上有很多的淚水,為什么,方才哭過了嗎?”

    沈晏清看著面前的金玉開,他愣愣的想,金玉開怎么認出他了呀。想著,他有些困惑的用手指尖按著臉摸了一陣,皮膚細膩光滑,才驚覺自己出了幻境,已經不再是那副丑陋的樣子了。

    他告訴自己,從前的那段日子,他是被凌霄這個妖怪故意困住,要逼他無路可去的與他相愛。沁州的幻境本就是凌霄的騙局,既然被他戳破了,一切都該恢復正常。

    沈晏清似哭似笑的想,既然如此,他又能和金玉開好好的相愛了。

    這本是沈晏清一直以來期待的,但他現在心中沒有半點喜悅。

    他心中的不安愈發擴大,不禁的想,那只妖怪呢,凌霄去哪兒了?

    金玉開問:“你在找什么?”

    沈晏清覺得他和凌霄的事情決不能告訴金玉開,便搖搖頭說:“沒什么。”

    說著,他張開雙臂,臉上的淚痕還沒干,沈晏清說:“玉開哥哥,你來抱抱我吧。我好想你抱抱我。”

    金玉開側著臉,極其古怪的看著他。

    沈晏清被他看得臉紅,以為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難為情地扭過臉:“你不愿意就算了,當我沒有說。”

    他在這幻境中過去好久,久到分不清人世,竟然覺得面前的金玉開很陌生。

    金玉開微笑說:“怎么會不愿意。”他抱住沈晏清,卻又很快松開手。

    沈晏清內心不妙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總覺得哪哪都不對勁。

    就好像他不是從一個迷綜錯雜的幻境中走出,而是一腳再踏入了一個新的幻境。

    這時,金玉開走來親了親他的額頭。

    沈晏清當即心安了,這確實是金玉開。

    他想起剛剛金玉開在雪地里拾起的東西,問:“我也沒見到附近有人的尸體或是野獸的尸體,為什么這顆心會這樣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它?”金玉開將這顆心放在沈晏清的面前,讓他多看了兩眼。

    亮晶晶的冰包裹著肉紅色的心臟,就像是一顆顏色尤其剔透的琥珀溫柔的容納了一只正在沉睡的蜜蜂:“這是我來到北域的目的,你忘了?我告訴過你,我來到北域是為了找一顆心。”

    金玉開當著沈晏清的面,取出了一個鎖靈匣,他將這顆心放了進去。右手立于胸前行了手訣,一時之間氣息乍起,他的身上頓時騰升起迫人的威壓。

    再細看他的面目表情似金剛怒目,嚴肅可怖,發絲間電光閃現,有風縈繞,抬著鎖靈匣的手上隱隱浮現出一道繁冗法符,幾息功夫,徹底封印了這個鎖靈匣。

    金玉開其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好在沈晏清也不在乎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只想快快的將凌霄忘的一干二凈。他問:“我們接下去要去哪兒?”

    先前金玉開說要帶他去東域玩兒,沈晏清說:“我們要去你小時候長大的海域嗎?”

    沈晏清聽金玉開說過好幾次碧青海域,難免好奇。此時北域冰化已是酷暑,金玉開沒有回答,他帶著沈晏清一路向南。

    到了九黎城又買了兩匹快馬,繼續往南邊去。

    用了近十來天,兩人終于到了中域。

    到了南陵城后,金玉開不再趕路,帶著沈晏清到了巷尾的一處院子里,這處院子古怪,它彎曲的回廊上掛了許多紅色紙人,隔著院墻能看到高聳的看臺和戲臺子,這里從前是用作舊戲樓使的。

    后來幾經轉手,到了金玉開的手上。

    外邊看著舊廢無人,里面卻一應俱全,院子里還栽種了一棵巨大的槐樹。滿樹開著白色的、一串串的小花。

    沈晏清中午吃了一碗雞絲干貝溫粥,金玉開正從院外走來。他今日穿了一身京紅色的袍子,衣襟袖口用暗色的銀線繡著錦繡山河,藏青色的腰帶上掛著塊成色極好的環璧玉佩。手里則是拿著一柄長劍。

    金玉開的劍術乃是人人稱贊的一絕,沈晏清興致突來,想要金玉開舞劍給他看。

    金玉開笑著應好,長劍一彈,便是劍尖顫抖如花,幾道白光閃過,迅速如雷,出招似電。沈晏清看不出劍法好壞,只知道目光一寸寸地凝視著金玉開,連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就在得意之際,沈晏清輕“咦”一聲:“金玉開……你的手?”

    金玉開停下舞劍,給沈晏清看自己的手,他的左掌本該斷了一指的,此刻卻完好無損。

    沈晏清又驚又疑,再一眨眼,金玉開將手一翻,左掌的小指不見了。

    金玉開微笑說:“障眼法而已,足有十幾日了,你怎么才發現?”

    沈晏清好是羞愧,想自己真是對金玉開不起。

    以為自己是因為被凌霄牽掛了心神的緣故,可是又隱隱約約的想不到,金玉開為什么要做這障眼法。

    兩人在這院子里連住了好幾天,雖然飲食衣物一應俱全,沈晏清總覺得不安心,一會兒想到凌霄渾身是血地看著他,有時候又覺得四周的環境很陌生。

    他從前一貫來喜歡居住在溫暖濕潤的地方,可每每做夢,醒來時卻悵然若失,內心不安的期待著回到從前和金玉開還在北域的日子。他好后悔和凌霄的重逢。想到這里,總要再次流淚。

    一天風雨如晦,暴雨過后,天朗氣清,沈晏清下了樓去,見這處院落的婢女仆從來來往往的收拾行李。

    當是金玉開要帶他去東域了,很高興的跑去問金玉開:“今天晚上我們是不是就去東域玩了?”

    金玉開一時沒說話。這處小院里的人,很快走空。

    沈晏清雀躍地要去前門看馬車,他在來這里的路上買了好多漂亮的衣服,生怕漏掉幾件,金玉開這時從背后抱住他,氣息如霜。

    兩人許久沒有親近過了。

    這下叫沈晏清有些束手無措,他有些緊張,僅是想到就覺得雙腿綿軟,渾身發麻:“不是要走了嗎,你怎么、你怎么來抱著我,別被人看到了,我們等到了東域、等到了東域,我們再……”他一串話說得語無倫次,看得出來確實是緊張了。

    金玉開輕輕的冷笑,聲音卻像粹過冰般的寒冷:“東域?誰告訴你我們去東域的,金玉開嗎?”

    沈晏清悚然一驚。

    好熟悉的聲音,他不敢想是誰。

    下意識地渾身僵硬,待他遲緩害怕的回頭,抱住他的人五官有一瞬的模糊,再漸漸顯露出一張并不相似的臉。不是金玉開。而是沈晏清曾經最魂牽夢縈又害怕膽顫的臉。

    蒼白陰郁的臉,鼻梁高挺、薄唇,眼尾的位置綴著一顆棕紅色的淚痣,這份英俊顯露出幾分咄咄逼人的鋒利。

    沈晏清怎么會認不出。他這下徹底渾身發軟,當即想要掉頭,明鴻一點不阻止,只是站立著,笑著看他慌不擇路地往外跑。

    剎那之間,三步之外,出逃的大門在沈晏清的面前合上。他撲過去倒在臺階上,用手去拍這扇朱紅的門。紋絲不動。

    明鴻仙君再從后擁著摟住他,輕嗅著他發間還未退散的冰雪冷香,像條陰森狠毒的毒蛇貼在他的臉頰。

    明鴻嘆氣一聲:“我給過你太多次討好我的機會了,為什么不珍惜?”

    沈晏清回頭去看,他的發冠在剛剛的奔跑里散落,柔韌似綢緞的黑發頓時如瀑垂下蓋住大半的身軀。此刻,夏日燦爛的日光穿過槐樹的樹蔭,一縷一縷地照在這張唇紅齒白、冷艷照人的臉上,他的雙目無神迷惘,美麗而蒼白。

    他不明白,金玉開怎么就忽然變成了他的大仇人明鴻,自己無端端地在落到了明鴻的手上。

    想到那龍潭虎穴,沈晏清牙關打顫。

    明鴻笑著問:“太墟天宮不好嗎,你還想去哪兒?”

    沈晏清忙著害怕,一時顧不上回答,頓時一記耳光就打到他的臉上。他被打得暈頭轉向,跟著明鴻的手又輕撫上他剛剛挨過打的臉側。

    明鴻輕聲細語的問:“疼不疼?”

    被這么溫柔的問,沈晏清鼻子一酸,他還沒做好和明鴻重逢的準備,見到了這張臉,甚至以為是李煦在問他,剛準備要委屈的掉眼淚了。

    明鴻卻又出掌,一下掐住了他的脖子,順力壓到他的身上,將他摁在了地上。明鴻的力氣好大,就算不帶絲毫的法力也不是沈晏清能掙脫的。他拼命的拍打明鴻的手臂、扭動著掙扎,但窒息的痛苦、死亡的陰影如天上的浮云,一瞬一瞬的在沈晏清的眼前閃過。

    就在他以為自己的脖子要被明鴻徒手擰斷的時候,明鴻松開了手,笑著親上來,濕漉漉地舔|吻他的脖子上被掐紅淤黑的傷痕:“啊,對了,兩心同?好一個兩心同,你我現在是不是也是兩心同了?你聽,你的心跳得好快,我的心也跳得好快。”

    沈晏清剛得一松懈,扭過身子趴在地上大喘氣,眼淚流得一塌糊涂,哽咽著、抽搐著,心跳不用多說,淚眼模糊的看著面前的明鴻。

    明鴻用左手捧起沈晏清的臉,之前給沈晏清看過的障眼法是真的,他的左掌也斷了一指。

    明鴻眼眸漆黑,此刻居高臨下的看著沈晏清,卻無半點高高在上,反而散發著一種陰冷潮濕的沉郁:“你喜歡這樣的?我也斬掉了,就在那天晚上,你心疼我嗎?你心疼我好不好?”

    第130章 130(修)(修)

    沈晏清嘴唇發白顫抖, 他不明白,金玉開怎么就莫名其妙的變成了明鴻,更不明白明鴻正在胡言亂語什么。好多他正在提起的東西,都是只有他和金玉開知道的秘密, 明鴻是怎么知道的。

    但這世上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太多, 他不敢問。

    事已至此, 如果他不想個辦法逃離明鴻仙君的魔掌, 恐怕他再無出逃的機會了。

    沈晏清想到自己還好沒和金玉開說過自己的名字, 玉傀的這個身份糊弄昆侖劍宗的人或許可以, 但對著明鴻就萬萬用不了了。

    好在他還有一個身份, 先前與謝璟的未雨綢繆終于能派上用場了。

    沈晏清牙根打著顫,忍著不適,哆哆嗦嗦的裝傻:“您是誰,是不是認錯了人?”

    明鴻臉上有笑:“我是誰?你不知道我是誰, 為什么要逃呢?”

    沈晏清尷尬的笑了兩聲:“哈哈, 我、我被嚇到了, 就是、就是,嗯, 本來抱著我的是金玉開,可是我一轉頭——”

    明鴻仙君仍舊勾著嘴角,可他眼底的笑意一瞬的陰沉下來:“原來你把我當傻子了。”

    沈晏清怕他打人,眼一閉, 就要滑稽的抱頭鼠竄。他臉上還有剛剛因為窒息流出來的眼淚, 盡管容色不減反增,但濕漉漉的好可憐。

    明鴻看著他怕成這樣, 心就要變得柔軟了,他嘆氣:“你總是只記得疼, 別的什么都不記得。”

    沈晏清試探的睜開眼,覺得好奇怪,問道:“咦,你怎么不打我?”

    慌忙之中,他并沒有躥出多遠,急切的想要找個辦法,可他的腦子越急越糊涂,竟連這種傻話都說出口了。

    明鴻雖然喜怒無常,但沈晏清上輩子和他相處好幾年,倒也不是一點規律都沒有總結出來的。

    譬如這家話最愛說反話,要是微笑說好,那就是不好的意思。要是面無表情的罵人一通,那就萬事大吉了。

    明鴻反問:“你想我打你?”

    “哈哈。”沈晏清心想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嘴上討好:“不打更好。”要是能放了他,那更是好上加好,功德無量。

    不過他自己也知道這是在癡人做夢,既然自己死路一條了,反而開始想一些有的沒的。

    難怪這些日子他總覺得金玉開怪怪的,只是他當是因為和金玉開分別太久,難免陌生,于是忽略了。

    想到這兒,他心一緊,既然帶他來這里的人不是金玉開,而是明鴻,明鴻又知道好多只有金玉開才知道的細節,那么真正的金玉開呢。

    沈晏清的嘴唇動了動,想問,但又不敢。

    明鴻湊到他的嘴邊聽:“你說什么?”

    沈晏清低下了頭,最后無可奈何,終于認命,瑟縮的問:“你什么時候認出我的?”

    明鴻平淡的說:“當然是看見你的第一面。”

    “可你認不出我。”明鴻似是想起了什么,這張英俊的臉一瞬間變得扭曲猙獰。他恨不得直接掐死沈晏清,可又實在舍不得。

    最后抓著沈晏清的手臂,拖著就往院子中央上走。

    沈晏清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話說錯了,但他已經料想到自己的下場。整個人擰巴著不肯起來,死死地扒著地。他的心再度緊張得砰砰跳起來,雙肩與胸膛隨著急促地呼吸上下起伏,那種害怕的情緒越來越強烈。

    但他的力氣怎么也比不上明鴻,幾乎是被半拖半提地被丟在了戲臺子上:“沒認錯、沒認錯啊,是您要我錯認的,我怎么認得出……是,是我錯了,這次我一定聽話。”

    戲臺上鋪了玄青的平整地磚,此地從前看客往來間,穿著官黃舞服的美艷女子便在這戲臺上神態嫵媚地跳舞。

    技藝精湛的匠人在四周涂過紅漆的木欄上,再以漆雕畫了顏色艷麗的飛鳥百花,做戲唱曲時,附在木欄上的飛鳥便隨著戲子的歌聲浮動起舞。紅娟紙條招搖似幢幡。

    那聲音越是婉轉動人,在法術作用下,鳥兒啼鳴紛飛,百花綻放,暗香浮動。被封禁之前,這里曾是南陵城一處盛景,名副其實的銷魂窟。

    人走空后,空蕩蕩的戲樓院門被人鎖上。

    沈晏清被丟在戲臺的正中央,倒頭仰望了片刻四方的天際后,他連忙茫然無措地朝著明鴻跪坐起身,一身黛藍的衣襟凌亂半敞。

    青絲披散,方才丟上來時繁冗的衣服被往上推了一截,露出一雙瘦白的直腿,玉刻雕琢般的腳趾緊繃著貼在地磚上。

    留意到明鴻仿佛帶著刺般的目光,沈晏清笨拙地用衣服重新蓋住。

    他膽戰心驚,但看明鴻沒有再做下一步,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他一直跪在這里認錯。

    于是猶豫了會兒,困惑地偷偷覷著眼去瞧明鴻的臉色。

    粉白的臉上沁出冷汗,黏了幾縷烏發貼在額角,他瞧不見自己現在的這副活色生香的模樣,只以為自己連褻衣都是將盤扣別到最頂上的,正在規矩的認錯。

    “我知道錯了,您繞了我吧。”別的話他也說不出,只好顛三倒四的念著這幾句,妄圖叫明鴻憐憫他一下。

    這怎么看都是不要命的勾|引。

    明鴻蹲下身,面無表情地沖沈晏清伸出右手,沈晏清遲疑地想了想,伸出軟|嫩的舌尖,乖巧的去舔明鴻的手指縫隙。

    得寸進尺的仙君分出兩根手指順著他的舌頭,探進口腔,里面濕|熱|柔軟。骨節分明、格外修長的手指摩挲過沈晏清敏|感的上顎,往更深處的喉嚨里頂。

    沈晏清頓時升起想要干嘔后退的沖動,但他不敢吐出來,清亮的口水沾在下巴上,不受控制地往下滴。他張著嘴,眼眶微紅地看著明鴻。

    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似乎再次打動了明鴻,他抽出手,冷淡的說:“玩個已經將謎底擺在明面上的游戲吧,猜猜我是誰,猜中了我今天就放過你這一次,怎么樣?”

    明鴻不就是明鴻嗎……

    這個答案看似不難想,沈晏清用袖子擦了擦嘴,整個人卻陷入了驚懼的焦慮中。就像是小時候太傅說要抽書背,背不出就要打手板子,而他被點去臺上,傻站著一個字都回憶不起來。

    明鴻的模樣顯眼,要是真見到過,沈晏清的三魂七魄當場就能被嚇飛一半,哪里容得下他現在才渾渾噩噩的自投羅網。

    應該是換了容貌的緣故。

    他換了誰?

    哈哈,總不至于是金玉開吧。不可能。

    越是逼自己去回憶,沈晏清越是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實在不知道明鴻喜歡什么,也不知道他平日的行為舉止有什么偏向,只知道這位仙君是個變態。

    陽光照在沈晏清的身上,他一點兒沒覺得溫暖,反而從心底覺得遍體生寒。

    明鴻輕聲道:“這個問題很難嗎?”

    沈晏清支支吾吾的搖頭,可要是讓他答,他又說不上來。

    他怎么能說得上來。

    ——一個陌生人和一個改頭換面的明鴻放他面前,在明鴻發瘋以前,他都有一半的概率會認錯。

    明鴻臉上的笑意隨著時間的流逝在冰冷的擴散,漸漸帶上譏諷和嘲弄:“不知道,對嗎?”

    巨大的壓力逼迫著沈晏清。

    他囁嚅地看著明鴻面無表情的神情,恍然覺得這個性情惡劣的仙君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刁難他,好享受他的痛苦。

    沈晏清越想越急,但他不敢像糊弄凌霄那樣的用俏皮話來糊弄明鴻。他其實也明白凌霄之所以能容許他那些自作聰明的小把戲是因為凌霄愛他,凌霄是他的愛人。

    可明鴻呢?

    第131章 131(修)(修)

    明鴻是一把尺, 密密麻麻的規則編成小字刻在這把尺上,一旦逾越便是粉身碎骨,沒有半點通融的余地與情面。

    不是愛人、不是朋友、不是敵人,他和明鴻沒有任何的關系。

    被明鴻逮住的時候, 沈晏清的下場就注定了。那些看似親密的歡好, 不過是套在他頭上索命的枷鎖。

    今日是百年前那場結契大典的延續, 沈晏清的答案已經寫錯過一次。

    明鴻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答不上來?”

    沉默某種意義上已經代表了沈晏清的回答, 他又答錯了一次。

    明明恨到了極點, 明鴻卻偏偏笑起來:“我跟了你一路, 清清。”

    他再一次用力地掐住沈晏清的臉, 恨聲道:“你到底有沒有把你的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哪怕一分一秒?!”

    明鴻咬著字,一字一頓的說:“從四靈樓開始,問心山、萬里風、那伽寺……再到北域針塔, 我用金玉開的眼睛, 看了你整整一路。”

    他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怒氣了:“你更喜歡他嗎?憑什么, 我們兩個明明是同一個人!你憑什么更愛他,而不愛我!”

    在今天之前, 明鴻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吃自己的醋。

    沈晏清被明鴻摁倒在地上的時候,他下意識就想轉過身爬出去,可明鴻掐著他的手,怎么都掙脫不得。

    仰面倒著, 夏日的光刺目得叫人睜不開眼。

    明鴻壓在他的身上, 用膝蓋抵著分開他的雙腿,探入衣襟里的手指有幾分陰寒的冰冷, 在這樣曬的天氣里,還是冰得沈晏清忍不住顫了顫, 他不敢躲,從肚子到胸口,熱氣蒸騰似的往臉上撲。

    他看不清明鴻的臉色,只聽見明鴻森森的說:“你憑什么愛他,但又恨我?!”

    沈晏清滿目茫然,在這一瞬間,他好像變成了一個聽不懂人話的傻子。

    明鴻就是金玉開,金玉開就是明鴻嗎?

    假的吧,是騙他的吧。

    沈晏清的目光木訥地朝明鴻的臉上看過去,這分明是明鴻,而不是金玉開。他再看明鴻盛怒的神情,明鴻沒必要騙他,這好像不像從前那些欺騙他的謊話。

    為什么呢。

    這世上,他不明白的事情又增加了一件。

    明鴻在他再次淚流前,告訴了他答案:“你不是在凌霄的夢里看到了嗎,太墟天宮的分魂術。還不明白?金玉開是我的分魂,你愛上的是年輕的我。”

    ……(略)

    沈晏清被明鴻的動作驚得差點咬了舌頭,他不能再完整的說出話了,渾身軟得不成樣子,一點兒力都用不上。臉頰的紅霞更艷,立馬撇過頭不住地低聲喘息起來,雙目困乏似的微微掩著,眼睫顫動著,眼睛里像是盛著淚,浮動著快要溢出。

    夏日光斑、青蔥的樹影。整片白皙的后背瘦得肩胛骨很明顯,他的背上滲著一層光亮的薄汗,黑發汗膩散亂得垂貼著。

    太漂亮了。

    明鴻忍不住親了親沈晏清紅潮的臉頰。

    他一手攬住沈晏清的腰,另一只手捧住沈晏清想靠在他肩上的臉。

    沈晏清的眼睛已經對不住焦,正迷離散淡的飄忽著。他咬著唇,但唇齒間還是隨著明鴻的動作瀉出一聲連著一聲低低的啜泣著。

    明鴻淡淡的說:“南陵城南北二十里,我只喜歡這處。”

    “這里是五十七年前建成的,第一次來,我就想帶你來這。”

    “可惜你不在,我等了又等。東海的明珠蚌一百年能生出一顆百年珠,一千年便孕育成一顆千年珠。你我第一次見面時,太墟天宮的明珠蚌再過上二十年就是一顆千年珠。但現在又是一百年過去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明鴻別過沈晏清的臉,要他睜著眼去看這戲臺上隨他低吟才緩緩沿著紅欄長出綻放的百花。

    綠芽攀附著越長越大,粉花瓣旋轉著鉆出花苞,中心有著嫩白的花蕊。仿佛真的喜鵲張著翅膀在縈繞身側啁啾著鳴叫,沈晏清伸手想攏住,那法術制成的鳥雀便飛走了。

    他朝戲臺四周正飛舞的鳥雀、盛開的鮮花張望,這對裹著淚的眼睛就像是被拋光過的明珠,在太陽下淡淡的閃著珠灰的色澤。

    夜晚,南陵城下起了暴雨。

    驟雨打落在房頂的青瓦上,雷鳴隆隆,沈晏清發了高燒。雷光隨敞開的紙窗,一道道的映在他的臉上。

    沈晏清倚靠臥在窗邊的小塌上,身上蓋了薄被。臉上不正常的酡紅著,不知道是因為生病,還是因為別的緣故,他嘴唇的顏色很蒼白的。屋子里的燭火光很黯淡,建平真人進來時,他的目光首先便不自覺的落在這副模樣的沈晏清身上。

    建平真人不敢多看,只當是自己在留意窗外的大雨,沖明鴻請罪:“西域焉耆戰事將平,屬下以為天君不會來南陵城了,因此耽擱了趕來的路程,還望天君恕罪。”

    他嘴上說著耽誤了時間,請天君恕罪。可實際上自三個時辰前接到速報起,他便一點兒都不敢怠慢地連忙上了路。

    太華山脈離這兒足有五千里,能在日出前到達南陵城已是他的極限。

    誰能想到明鴻為什么會突然的召見他,建平真人跪在地上,心中七上八下的思量著明鴻要見他來此的原因。

    明鴻沒有多說,他坐在茶案邊上,曲著腿用手撐著頭,舌頭頂腮,似乎還在出神回味著什么。

    等了片刻,他有了決定:“明天你、不,我們一同回太墟天宮。”

    建平點頭應是后,退出了房門。

    幾個時辰后,雨停了。

    遠處的云隨時間的流逝,漸漸的散了,天際透出曦光。

    沈晏清醒來后,還是覺得渾身不舒服,身上粘膩的觸感雖被洗凈了,可他的心還似壓著塊石頭般的沉重。

    睜開眼,他瞧見雕梁畫棟的房頂,床兩側綴著如霞霧般的紅紗。身上蓋的是鹿蜀皮毛做成的皮被,花翎鳥的羽毛插在床頭的瓶子里。沈晏清想坐起身看看,才掀開被子下床,他抬眼便看見靠門的屏風上掛著一張從一頭九爪白玉龍身上剝下來的完整龍皮,龍皮上大片可怖的血紋,殺氣凜然,他被嚇得一瘆,腿軟著坐回了床。

    兜兜轉轉,他又回到了玉芙樓這個鬼地方。

    察覺到他醒來的動靜,外頭兩個端著金圓盤子的宮女撩了簾子進了屋,她們走過三道門檻,才到沈晏清的跟前,都是從前沒見過的新面孔。

    端了藥的宮女道:“天君說您病了,得喝藥。”

    另一個盤子里放著一顆蜜餞、一雙玉筷子,宮女說:“喝了藥,您能吃蜜餞甜甜嘴。但也不能多吃。”

    他明明沒病,沈晏清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你們仙君有沒有說我得了什么病?”

    這兩個宮女似乎沒有聽到他的問題,沒有回答他的話。

    過了幾息,見沈晏清沒有喝藥,她倆面面相覷著,木訥地將話重復了一遍:“天君說您病了,得喝藥。”

    沈晏清明白了,這兩個宮女是聾子。

    他不再多說廢話,捧起藥碗,打算一飲而盡,省得宮女再來催促,那面目和善的宮女卻按住了他的手:“宮里的規矩,您得用勺子舀著喝。”

    在藥碗的邊上,是一個玉湯勺。

    沈晏清急道:“可藥是苦的,舀著喝,我得喝到什么時候去啊。”

    那宮女聽不見他的話,繼續重復:“您得用勺子舀著喝。”

    沈晏清只好硬著頭皮用勺子舀著,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藥。他被苦得舌根發麻,迫不及待地就想去抓蜜餞吃,端著蜜餞的宮女瞥著他看了一眼,他只好握起金筷子,夾了一顆蜜餞丟進嘴里。

    宮女道:“您該一口一口的吃。”

    見沈晏清沒有反應,她又說了一遍:“您該一口一口的吃。”

    沈晏清不明白,這蜜餞都已經被他丟進嘴里了,還能怎么樣。那宮女遞給他一張帕,要他將口中嚼了一口的蜜餞吐在這白帕上。

    他以為這下這兩人終于該走了,這宮女重復道:“您該一口一口的吃。”

    沈晏清哭喪著臉,不情愿的握著筷子,照著宮女的話,夾著這已經被他嚼過又吐出來的蜜餞,一口一口慢慢地吃進肚子里。

    用過藥,時間到了辰時,遠山傳來了敲鐘聲響。

    送藥的宮女端著盤子退下了,又有一行八個人如潮水般的涌進來。她們手上各自端著銀盤,眼睛上蒙著布,步履走得很穩。

    從左往右,她們手上的東西依次是正紅色的水仙銀繡靴、藍色的寬褲、翠碧的寬袖織錦緞云紋外袍、素白的紋羅內衫……一頂玉冠和一支金簪子。她們齊齊地端著過來,要給沈晏清換衣服。

    沈晏清不喜歡這件翠碧的袍子,這種過于濃綠的顏色,不是他的姿容壓不住這身綠,只是他覺得這顏色太挑眼,他不想穿,于是打著商量問:“幾位姑娘,能不能給我換個顏色的外袍。”

    端著這件翠碧袍子的宮女回道:“我們都是瞎子,看不見手上東西的顏色。您快換上吧,過了時間,就沒有衣服穿了。”

    沈晏清沒了討價還價的余地,只能穿上這件他不喜歡的綠衣服。

    因為不喜歡,他穿得很慢,磨蹭了很久。鐘聲再響起來的時候,他頭上的發冠還沒梳好,侍奉他換衣服的宮女卻退下了。

    沈晏清想叫住她們,可沒有一個人理他。

    他便披頭散發地坐在銅鏡前,自己一個人慪氣。

    新進屋的宮女提著食盒,她們衣裙曳地,妝容典雅,尤其是嘴上的口脂,艷紅的像是人的血、黑暗中野獸的眼睛。

    食盒里的珍饈美食鋪滿了桌子,足有十幾道。

    燉得軟香入味的紅油鴨子、雞湯煨的罐燜魚唇、四色不一放在小蒸籠里的四喜餃、荷葉膳粥、雙色馬蹄糕……烹飪過的食物鮮香撲鼻,都是沈晏清愛吃的。

    若是換做是從前,他早就撲過去吃了,可他現在還生著氣。

    他的頭發還沒梳好,他想要有人哄他。

    他不明白,金玉開怎么會是年輕的明鴻呢,他不相信。要是金玉開,他不會讓他這樣可憐的被人欺負。甚至就算是大惡人凌霄也不會。一定是明鴻又在騙他。

    沈晏清越想越氣,他心想,今天要是沒人把他哄高興了,他就絕對不吃這飯。他餓死了都不吃。

    幾個宮女布好菜,就捧著空食盒,規矩的站到了邊上去。

    她們清一色的低著頭,連頭都不抬一下。

    沈晏清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他是個靠著外物才晉升的假金丹。雖然長久的不吃東西,并不會死,但肚子會被餓得很空,他昨晚上被明鴻一直欺負,睡得也不安穩,醒來的一切叫他覺得格外的難受不舒服。

    在這玉芙樓里,他從來都是個錦衣玉食的透明人。

    盡管這些飯菜聞上去很香,但是沈晏清下定決心要有些骨氣。他忍著饑餓,發誓必須要有人向他道歉認錯,他才肯吃東西。

    一個時辰隨著日照下搖搖晃晃傾斜的影子,慢悠悠的過去,太墟天宮的鐘聲又響了。

    鐘響的聲音傳遍整個琴川。

    送菜的宮女壓著腦袋,隨著鐘聲,手腳麻利地收拾起餐桌上沈晏清一口沒動的飯菜,在悠遠的鐘聲消失之前,她們完成了手上的工作,又魚貫著要離開玉芙樓。

    好似沒有一個人在意過,坐在那面禽鳥規矩紋鏡前忍著眼淚不來吃飯的小公子。

    沈晏清看著三道門檻外的那一排排的扇門挨個合上。

    屋子里三足金龍攀鼎內燃著裊裊的香,他再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掀了面前的梳妝臺,砸了插著兩支荷花的如意耳尊。

    沈晏清哭著喊:“明鴻!明鴻!你出來,我知道錯了,你出來!明鴻!我以后什么都聽你的!”

    他哭著喊了大致有一個時辰,隔了老遠的扇門又依次的開了,這次再進來了四五個人。

    這幾人沉默著掃掉了地上碎了一地的花瓶,和裂開的銅鏡。

    門外還站著兩三人,這另外的兩三人抬來了和先前一般無二的梳妝臺、銅鏡,和插著荷花的如意耳尊。

    沈晏清就坐在地上,他愣愣的流著眼淚。

    等一切都打掃干凈恢復如初后,鐘聲響起來,這些人又要走。沈晏清撲過去抓住最后一人的衣袖,他追著問:“明鴻呢?他什么時候來見我?”

    這人回頭大驚:“你瘋了,怎么敢直呼天君法號?”

    第132章 132

    柳蘭陵被抓住袖口的時候, 心跳得很厲害,他不知道玉芙樓里的貴人發了什么瘋,竟敢直呼天君的法號。

    他下意識的回頭一瞧,見著沈晏清那張楚楚可憐的臉, 心跳動得更厲害了。

    沈晏清見終于有人理他, 用手心抹抹淚:“天君、好, 你知道天君什么時候來見我嗎?”

    柳蘭陵搖頭:“他想見你的時候就會來了。”

    急著要見天君的客人他從前也不是沒見過, 但天底下的事情那么多, 這種級別的大人物都是很忙的。

    要知道即使是太墟天宮最上層身份的人, 要想見天君, 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

    柳蘭陵是琴川當地修仙世家中柳氏十三房的次子,在家族里還算受寵。但離了家,在這太墟天宮中,卻實在算不了什么。

    屏著呼吸, 他的目光在沈晏清的臉上的停留了幾息。

    隨即落在沈晏清這身碧綠寬袖織錦緞云紋的外袍上, 他晉升筑基時, 曾在主家里的寶庫里見過一身相似的衣服。守庫的守衛指著放在最上層匣子里錦衣,驕傲的說過單單這衣服上可隨月光流動浮現出的花紋, 就要抽離了烏金靈鯊的血線,由萬寶閣數十位至少金丹期技藝精湛的繡娘共同持著月月梭,一針一針用靈力平金鋪針上去的。

    光這一件,便是價值連城。

    柳蘭陵心思活絡起來, 沈晏清瞧上去面容年輕, 修為也不怎么高的樣子。玉芙樓塵封多年,一年前上頭傳下來消息, 才開了被鎖著的樓門。

    自此天底下的奇珍異寶不要錢似的一件件往里送,知道點消息的人, 都在好奇會是誰住進這里。

    偷偷瞥著沈晏清的臉,他猜測這位說不準是太墟天宮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

    柳蘭陵問:“你見天君做什么?”

    沈晏清正要說話,他見到已經走出門外的一個宮女折返回來,狠狠地給了柳蘭陵一個耳光:“你算什么東西,敢與沈公子搭話。”

    柳蘭陵清秀的半張臉立即腫了大半。

    宮女跪下沖沈晏清磕了個頭,叫人拖著柳蘭陵出去了。

    遠山的鐘聲停了,屋子里陷入了寂靜。

    沈晏清重新癱軟著坐回地上。

    早上短短幾個時辰里發生的事情,叫他看清了如今自己的處境。

    明鴻把他軟禁了。

    多年前他離開太墟天宮,一轉頭差點和凌霄成婚,恐怕是明鴻一生中最丟臉的事。

    當初共同商議做出決定,將他送去昆侖劍宗的幾位太墟天宮長老,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明鴻舍不得他這張臉和他這副格外合明鴻心意的身體,所以留他一命。

    他坐在冰涼的地上,幾個時辰過去,外面的天都黑了。

    隨著鐘響,刻板又永遠遵從命令的侍從宮女們,再次帶著東西,打開扇門,跨過屋內一道一道的門檻。給桌上換了新茶。

    聽著周圍來來去去的腳步聲,沈晏清閉著眼睛。

    待安靜下來后,明鴻進了屋,他自顧自的給自己沏了茶。沈晏清這只笨鳥還傻呆呆的坐在地上,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等了一陣才說話:“沒規矩,見了我你不用行禮嗎?”

    沈晏清睜開眼,看見明鴻坐在他不遠處,慌忙地站起身。

    因為坐在地上太久,他屁股都麻了,直接往前摔,跪在了地上。

    明鴻挑眉,挑剔道:“不用這樣大的禮,你行得也不標準。”

    沈晏清急著站起來:“你關我!”

    明鴻端著茶碗抿了一口,態度散漫:“我沒有。”

    “他們都不和我說話。”沈晏清說:“這些人都把我當空氣似的看,和我說話的人還要挨打。你肯定是吩咐過他們什么的。”

    明鴻說起另外一件事:“管事的尚儀說,你今天很不乖。”

    “沒吃過東西是嗎?”他沖沈晏清招了招手:“過來,讓我揉揉。”

    簡直就是把他當做了一只小貓、小狗而已,沈晏清被明鴻的這副態度要氣得發抖:“我不過去。你讓我明天出去,我才過去。”

    聽見他這樣天真的話,明鴻笑起來,將茶杯放回桌上:“你以為我在和你商量嗎?”他笑著加重了語氣,“別讓我把話說三遍,現在,我叫你過來。”

    明鴻雖是笑著說的,沈晏清還是被嚇到了,他永遠是吃硬不吃軟的。

    若是軟著態度對他,他就要得寸進尺,進一步上房揭瓦。只有強勢著,這只羽絨順滑的漂亮鸚鵡才會安靜像鵪鶉似的百依百順,再怎么欺負,都只會顫著嘴唇嚅囁著一聲不吭。

    沈晏清立在原地盯著明鴻,眼眶都要紅了,他知道明鴻真的沒有和他在開玩笑,才僵硬著順從的坐進明鴻的懷里。

    明鴻親了親他的耳朵:“把衣服解了。”

    沈晏清松了松腰帶,但沒有完全的解開,他不肯全脫了。一張白凈的面皮漲得通紅,手指抖著隔著外袍解開了內衫系著的帶子和褻衣的盤扣。

    明鴻見到他穿在最里頭裹在腰上鴉青的汗巾子,隱隱顯出一截窄瘦白細的腰,他再度輕笑起來,故意道:“你的肚兜怎么是這個顏色的,昨天那條靛青的哪兒去了?”

    沈晏清當真要被氣得發抖:“你還來問我、你還來問我?昨天、后來,不是被你隨手抽去擦、擦……那東西了嗎?你難道還想讓我今天繼續穿著那條?”

    “我拿去擦什么了?”明鴻接著問。

    居然蠢到順著男人的話接著說,他簡直要懷疑沈晏清是故意的。

    現在還未到戌時,原本過來時他想著再怎么也得等過了亥時,但現在明鴻有些忍不住了。

    他摟著沈晏清的腰,手隔著這條絲綢制成、用玉蘭香浸過的汗巾子時輕時重地揉著沈晏清的肚子。沈晏清遲遲不說話,覺得這些話難以啟齒,甚至不敢相信這是明鴻問出來的。外頭那些總是說明鴻仙君光風霽月、稱贊他君子仁義的道士們,都該來看看明鴻現在這副不要臉的無賴模樣。

    明鴻明知故問:“怎么不說話?”他眼神漸暗,心想鴉青色的也好看,明天再讓沈晏清換條白的。

    沈晏清渾身發軟,手指無力地抵著按在他肚子上的明鴻的手,指尖都泛著粉。這會兒他才琢磨出點不對,要是一個勁的順著明鴻,自己又要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的被吃干抹凈了。可明鴻要是兇他,他又害怕。

    明鴻嗅著他的脖子:“在想什么?”

    沈晏清執拗的說:“你明天不能再關著我了,我想出玉芙樓去玩玩。”

    明鴻啞然失笑:“我沒有關著你。”

    沈晏清顯然是不信的:“那他們為什么欺負我。”

    明鴻誘哄道:“這宮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極守規矩,你聽話,他們就不會欺負你。你覺得他們欺負你,就是因為你不聽話。”

    沈晏清當然是想強調下自己沒有不聽話的,他每一件事明明都有照著做。

    明鴻想了想:“你要是聽話,我許你、讓你明天自己在太墟天宮里逛逛,怎么樣?”

    ——這大尾巴狼哪會這么好,沈晏清警惕起來了:“那什么樣才叫聽話?”

    ……

    戌時的鐘聲一響,玉芙樓三層的扇門又一扇扇的開了。

    早在明鴻天君進玉芙樓前,管膳食的尚食就叫人備好了餐食,因為沈公子一日未曾吃過東西,等到了半夜定會犯餓。尚食拿不準什么時候去送吃的,只等著明鴻的吩咐。

    方才她收到飛信,得了吩咐,因此鐘聲一響,就叫宮女們送進來了。

    其中一個送菜的宮女中午時也來過玉芙樓,知道這玉芙樓里住著的是個格外好看的小公子,但她這次進了屋卻再沒看到中午見過的那位。

    圓桌鋪了一層厚重官紅的拖地桌布,名震四海的明鴻天君坐在桌側的椅子上。

    桌布蓋住他的腿,明鴻坐得很直,似出鞘利劍,鋒芒畢露,叫人不敢多看。

    宮女從前走在太墟天宮各宮的路上,偶爾也碰見過這位尊者。不像神出鬼沒的凌霄劍尊、更不是玄都嗜殺血腥的永樂魔尊,他們的天君是很溫和內斂的,即使是像她這樣修為不過筑基、由弟子轉為奴仆的宮女,明鴻天君也會含笑沖她點頭。

    ——不像現在這樣,只要多看他一眼,便會覺得眼睛發酸發疼。

    所有人戰戰兢兢,以為明鴻今日不高興。

    幾個宮女掀開了食盒,提心吊膽的把菜端上來。

    還未靠近桌子,明鴻天君突然低聲說了一句:“繼續。”

    她們差點跪下,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但見天君沒有接著說,才顫顫巍巍的繼續布菜。靠的太近,宮女隱隱覺得自己像是聽到什么濕|漉的水聲、緊張的吞咽,和似低泣的喘|聲。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思量著白日里見到的那位沈公子去哪兒了,為什么只有明鴻天君一人用餐。

    沈晏清緊張得連手心都是汗,他不明白,明鴻為什么能在這種情況下,還泰然自若的叫他繼續的。他一停,明鴻就摸他的頭發,一副要把他從桌子底下拽出來的架勢,他自然是怕得不行,只能繼續舔。

    將十幾道菜一一擺好,從前侍奉天君用餐時,她們都是低著頭站到一邊去,等著鐘響后收拾了食盒回去。但今天天君的心情瞧上去不太好,為首大宮女便引著人要出門去,在扇門后等著鐘響了再進來收拾,以免掃了天君的興致。

    明鴻握著玉筷子慢慢的享用著他的晚餐,這位尊者的禮儀總是無可挑剔的。

    他叫住大宮女,淡淡道:“今天還沒報過菜名,報一遍吧。”

    從前只有承明宮的武將軍喜歡吃之前聽人報菜名,倒沒聽過翠微宮也需要報,大宮女心中雖有困惑,但還是恪盡職守的照做了。

    十幾道菜名報過一遍,明鴻又道:“再一遍。”

    翻來覆去足有七八回,說得大宮女嘴皮子都要干了。明鴻天君才吩咐道:“下去吧,餐盒不用你們收拾了,等下不要回來。”

    等人都退下后,明鴻掀起桌布的一角,沈晏清已經不知道哭過幾回了,臉上都是水痕。

    明鴻問:“你吞進去了?”

    沈晏清張開嘴給他瞧,哭著說:“你又不肯讓我吐出來。”

    第133章 133(修)(修)

    沈晏清一直睡到次日晌午才醒, 他迷迷瞪瞪的坐起身,視線越過屏風,桌上放著一小碗烏漆麻黑的湯藥,和一小碟子蜜餞。

    明鴻說到做到, 催著他吃藥的宮女都退下了。

    昨天穿過的衣服已是大半不能穿, 就算沒有絲毫破損, 沈晏清也不想穿第二回。

    床頭的邊上放了他今天新要穿的衣物, 他隨手拿了件外袍披上后, 坐到桌前。特地撩起桌布, 仔細地檢查過一遍, 見換過了桌布,才安下心來。

    至于這東西是誰換的,為了不讓自己徒增煩惱,沈晏清已經不敢再去細想。

    捏著鼻子把這藥都喝下, 他嚼著蜜餞, 開始思索明鴻為什么要給他喝這藥。

    要說昨天喝藥, 在南陵時他確實曾因明鴻做得太過分而發過一陣高燒,可今天他半點病癥都沒有, 又為什么要給他喝藥呢。

    再者,這兩次的苦藥喝上去的苦味都如出一轍——卻不是清熱的退燒藥。

    這到底是什么藥?

    沈晏清一時半會沒有想明白,他將藥碗放下,坐回床前, 將衣服換上。

    既然明鴻準他能獨自出去轉轉, 他也想好好的利用這個機會。

    玉芙樓坐落于翠微宮內,左側相鄰的宮殿是隸屬于淑景仙子的太極宮, 而出了玉芙樓,右側, 大片環繞琴川的山脈包圍著這群山中寂靜神秘的太墟天宮。

    翠微顧名思義便是青翠巍峨的山。小小的玉芙樓不過是翠微宮的冰山一角,藏于翠微的,才是這翠微宮的真正精髓。

    太墟天宮上下階級分明、守衛森嚴,若想從正門正大光明的出去,至少要過十道城門關卡。沈晏清要是打算從正門逃離,除非明鴻死了,太墟天宮大亂,否則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除了從城門走,還剩下的一個辦法,就是從翠微宮的后山出去。

    但是翠微臨著的山脈乃是中域三絕兇境之一的歸墟山,其中兇獸、迷澤數不勝數,就連元嬰修士都不敢托大敢在其中任意出入。也唯有太墟天宮的宮主,明鴻天君,才可坐享這片絕境。

    若是為逃離太墟天宮,進了歸墟山,無疑是自投死路。

    可要是再在玉芙樓中久待下去,沈晏清懷疑自己遲早會發瘋的。

    瘋了的下場不比死了能好多少。

    今日他能出玉芙樓喘口氣,說不準明天又是聽著一個時辰響一次的鐘聲,像個雕得精致完美的玉偶,任由擺弄。

    這些全憑明鴻心情,而這位天君卻最是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紅墻黛瓦的墻似迷宮般,一堵堵的立著。

    百年過去,太墟天宮似乎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花費了些時間,近半個時辰,他走到了太極宮的側門,再往里去些,旁邊便是承明宮。

    承明宮并不是某位真人仙子單獨的住所,而是一處宮殿群,分做內外兩宮。外宮分給了太墟天宮一些潛力出眾但沒有宮主接納的弟子,對應昆侖劍宗、天清門這等常規門派的內門弟子。

    內宮則是劃出了地給一些晉升金丹,卻因為年紀較大再突破無望的宮內主事們。承明宮的武將軍武常瑞,是承明宮的宮主,沈晏清未曾見過他,只聽說此人非常驍勇好斗。

    太墟天宮是個很特別的宗門,它曾和天清門并為天下第一宗,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分裂后自立門戶。

    宮內保存著修仙界最歷史悠久的古籍,萬年過去,它還是天下之宮、萬法之宗。

    整個天宮內共設有四十九宮,各代表了歷史上曾為主流道法的四十九道真傳。

    太墟天宮沒有特別的宗門心法,但凡入宮修行,一切皆看自身福緣。若是有緣契合某一宮的道法,便會直接吸納進去,不論修為、根骨、悟性。

    它最特別的地方,就在于他們地位的高低并非看修為,而是看天命。

    例如昆侖劍宗,弟子們修行劍法,努力突破瓶頸,修為越高、天賦越強,在昆侖劍宗的地位也就越高,是名副其實的誰拳頭大誰當老大。但太墟天宮不一樣,即使是耄耋之年、毫無修為的老人,只要是“天命”所在,就能立即一躍而上。

    沈晏清也是入道后才知道,明鴻他煉氣期時,就已經是翠微宮的宮主了。翠微宮非常特殊,宮主之位懸決千年未定,最后落在當年不過煉氣期、還是外來的明鴻頭上,但怏怏太墟天宮上下幾萬人,卻沒有一個人有意見。這在別的地方,是絕不敢想的。

    如今明鴻的成就,也恰巧證明了天命是對的。

    天命二字,實在虛無縹緲。

    沈晏清還是很好奇,這些神神叨叨的道士究竟是怎么算這天命的。但想也知道這關系到太墟天宮真正的根基,是絕不可能透露給外人的機密。

    走到承明宮的東三門,承明宮沒什么好看的,他正要走過去。

    沈晏清被叫住了。

    “貴人?你是玉芙樓的貴人。”

    沈晏清回過頭,見到了爬在承明宮墻上的柳蘭陵。柳玉蘭的模樣不俗,他容貌清秀,兼具了少年人的英挺,今天他沒去宮里做事,一身鼠背灰的道袍襯得身長如玉。

    沈晏清一笑:“你怎么在墻上?”

    過了一晚上,柳蘭陵臉上的巴掌印消了大半,尚儀扇他的這一耳光用上了氣,如今還留著紅痕,令他瞧上去十分的狼狽。

    柳蘭陵爬下墻,跑著繞過小門,見沈晏清沒走在等他,才放下些心。

    他心跳得極快,柳蘭陵也想裝出些豁達從容,可一瞧見沈晏清,臉上還是不免顯露出一絲不安的緊張局促,解釋道:“承明宮有規矩,宮內不可私自用法術,我這才繞路來的。”

    這點沈晏清知道,太墟天宮上下除斗武場、歸墟山外,都是一律禁法的。

    柳蘭陵被尚儀責罰,因此罰他要在每日日頭最烈的時候,去墻上擦瓦。出于微妙的小心思,他不愿意講,于是借口道:“今日陽光好,我就在底下想著爬上來看看。”

    沈晏清覺得柳蘭陵是個怪人了,就是隨便走走,這太陽都曬得他臉熱,竟然還會有人爬上去看:“你不怕曬著嗎?”

    柳蘭陵說不怕,這一面墻的磚瓦他擦得差不多了,再連著半月,這頓罰就要結束了。他好奇問沈晏清:“您來承明宮做什么?”

    “倒也不用與我說敬稱。”難得有人能和自己說上兩句,就算是個怪人沈晏清也愿意搭理。不過他其實是想看看自己有沒有機會能逃出太墟天宮的,這要是被明鴻知道了,明鴻一定又要生氣把他軟禁起來,他只說:“許久沒回太墟天宮了,轉悠轉悠,逛逛而已。”

    柳蘭陵連忙道:“要我陪您逛逛嗎?”

    沈晏清推測起柳蘭陵此人是明鴻派來的概率有多大,但是沒有拒絕。

    柳蘭陵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他貼得很近,又不敢太近,隔著四五步的距離,想了想開始為沈晏清介紹起這承明宮的所有:“前幾年的時候武將軍與素心仙子斗過法,他們從琴川的東南開始打,一直打到西北。一不留神素心仙子的落雷掉到了承明宮,炸毀了一半的樓屋宮墻,后來差了幾千的工匠,才修復大半,但是仍是有不少真跡毀了。”

    聽見素心二字,沈晏清忍不住笑起來:“若是素心,恐怕這就不是不留神了。”

    素心便是方嵐的道號,他熟知方嵐的脾氣,她極看不來武常瑞,這應該就是她故意的。

    柳蘭陵一愣:“您認識素心仙子?”

    沈晏清點了點頭。

    柳蘭陵沮喪起來:“那看來這些事情,您都能直接去問這位素心仙子了。”方嵐實力強勁,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他絞盡腦汁的想,要怎么才能說些沈晏清不知道的事情,好讓他感興趣。

    太墟天宮大得離奇,柳蘭陵最熟悉的,也就是這方他日夜出入的承明宮,與他偶爾去被派去做活時的幾個宮殿。真要有什么隱秘的往事,多半也是他不能知道的。

    柳蘭陵想了許久,沒有找到能與沈晏清說的東西,愈發垂頭喪氣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在您面前說,恐怕要出洋相。”

    沈晏清輕輕道:“不如你與我說說你自己,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柳蘭陵有些不好意思,他性格靦腆:“我也沒什么好說的。”

    嘴上這樣推辭著,但他又興奮著繼續往下說:“我是柳氏家族來的,上次大考,排在弟子第三十七名的,便是我二哥。”二哥是主家的二哥,其間離著他差著十萬八千里,柳蘭陵故意不提這檔子事。

    “那你呢?”沈晏清問。

    柳蘭陵不好意思道:“我還未考入百名,那些東西太難背了,我記不住。”

    兩人沿著青磚鋪做的路走了很遠,沈晏清注意著天上盤旋著的鷹鳥,走到承明宮的盡頭,城墻顯露出一角,再往外走,就是重華宮。

    到了這里,每一道、每一層的宮門都開始有金丹期為首的侍衛看守,最外層的朱雀青龍玄武白虎門更是由元嬰期修士看守的。這又是太墟天宮一部分的特殊之處,凡人宮闕中越是深處便越是設置重重關卡。而太墟天宮則是外嚴內松,翠微宮、太極宮等內幃十座宮殿更是從不守衛。原因無他,內幃的宮主有這個自信,覺得宮內不會有人作亂。

    瞧見穿著紅青色外褂的守衛,沈晏清就掉頭想走,柳蘭陵問他:“前頭是重華宮,您不是和重華宮的素心仙子相識嗎,要不要去見見她?”

    沈晏清謊稱:“我沒有通關的身份令牌,先前丟了,翠微宮的尚儀還沒差人給我送來。”

    柳蘭陵想了想,他從儲物袋中摸索了一陣,掏出塊紫色雕花的小牌,道:“我還有一塊,本來突破煉氣后,承明宮賞下來的探親令。我本就是琴川人,我爹娘也是太墟天宮的修士,就沒用上。這到底是一道探親令,我總覺得什么時候會有用,所以一直留著,沒有拿去賣掉。”

    第134章 134

    沈晏清不是太墟天宮的弟子, 不懂探親令要怎么使,但聽柳蘭陵的意思,這似乎可以讓他平安的通過城門侍衛的審核。

    這無疑是一場能解他燃眉之急的及時雨,他想離開太墟天宮、他太想擺脫明鴻了。

    他眼里閃著奇異的神采:“探親令, 這是什么, 怎么用?”

    沈晏清的這個問題使柳蘭陵產生了一絲的警覺。

    太墟天宮的低級弟子、雜役加起來足有七八萬, 能住進內宮的, 只剩下了五千。

    他也是從一干人等中廝殺出來的, 再怎么聽話好騙, 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你不知道探親令是什么?”

    這是太墟天宮內人人都知道的答案, 沈晏清瞧上去可是位金丹期的貴人,他怎么會問這個問題。

    沈晏清見柳蘭陵臉色不對,知道柳蘭陵在懷疑他。

    這種事急不了,就算他說自己想去重華宮見方嵐, 等見過方嵐后, 他要是再想往外走, 這小子一定會覺得不對勁,屆時只要柳蘭陵高喊一聲, 他就會被一擁而上的守衛壓下,送回玉芙樓。更何況,他不知道明鴻到底還有沒有派人跟著他。

    他笑起來,沒有否認自己確實不知道探親令的事情:“我和你們不一樣, 這些事情從來沒有人與我說過。這很重要嗎?”

    沈晏清坦蕩的態度叫柳蘭陵微微放下心來, 他一直覺得沈晏清的身份不一樣,心想會不會正是因為身份不同, 所以沒人與他說這些小事。承明宮內多得是將探親令倒賣到外閣去的內宮弟子,沈晏清曾得到過、但是沒留意, 也是常有的事情。

    柳蘭陵道:“也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只要將手指咬破滴血進去即可。到了守衛處,他們認得出這是你的令牌即可,一枚探親令滴血后三個時辰內就會消失,若是不用它,一枚探親令最長能保存三年。

    我是前年突破煉氣搬進內宮后,賞下來了,如今也不到幾個月的時間了。您要是想去重華宮見素心仙子,現在用了就正好。”

    他說的全是心里話,即使一枚探親令能在外閣被那些想見家人又見不得的人炒出再怎么高的天價,在他心里都比不上能幫沈晏清的忙。

    即使這個忙,非常的無關緊要——只要能得到沈晏清的垂青,多少財寶都能唾手可得。

    沈晏清仰頭看了看天色,他推測該是申時了:“今日不用,我們回去吧。”

    能得知探親令這樣東西,也算他今日不是一無所獲。

    該回去好好謀算下,要怎么離開這里。

    走到承明宮前的小門處,沈晏清問柳蘭陵:“你明天還會來這里嗎?”

    “當然。”柳蘭陵脫口而出:“您明天還會來見我?”

    他注視著沈晏清被太陽曬得有些透紅的臉,這張臉的每一處都像是照著他夢中情人的細節長的,當他每每視線下移,就會忍不住在沈晏清白膩的脖子上停留幾息。

    隨后和做賊似的移開,根本不敢讓人知道他在幻想些什么。

    柳蘭陵撇過臉,覺得自己好熱,懊惱起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很像為了錢財阿諛奉承的小人。

    就算這是一部分的原因,他也不想沈晏清這樣直白的想自己。

    不過,他又糾結的想,這種能單獨住在玉芙樓里的人物,還肯與他這種身份的弟子一道走這么久,絕不是那種狗眼看人低的人,于是他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沈晏清問他:“你若要來這里,還是今天的時間嗎?”

    柳蘭陵立馬說:“對對對。”

    他轉念一想,怕沈晏清看到他汗流浹背的在干活,又道:“明天說不準有事,你要是來找我,申時、申時我一定在這。一連半個月,我每天都會來的。”

    沈晏清說了一聲“好”,便走了。

    繞過一個彎,他的背影消失在朱紅的宮墻掩映下。宮墻外植著樹,風吹葉動,連著樹影也搖曳起來。

    柳蘭陵一直看著沈晏清離開的方向,過去了一柱香都舍不得動。

    直到遠山的鐘聲被敲響,他才戀戀不舍的回承明宮去。

    柳蘭陵的住所在承明宮的南七區,別名扶風苑,都是一些筑基弟子居住在這。他天資還算可以,因此分配的院子就在扶風苑的正中心。今天他回去的遲,窗子里亮了光,已有人在里面點了燈在等他回來。

    推門進去,剛好王月卿將兩個做好的菜端著上桌。她為了方便干活,將長發盤起了,小家碧玉的長相,被燈映著,也有幾分的溫柔繾綣。

    她想著柳蘭陵今日被去罰做活,肯定心情不是很好,因此早早的回來,費了很久的功夫才做好這么一桌子家常菜。一條煎過的紅燒魚、炒土豆絲、紅燒肉,再一道雞蛋絲瓜湯。她廚藝一般,但用心去做,滋味也是很好的。

    轉過身看見柳蘭陵滿面春風的回來,她打趣道:“不過是擦擦宮瓦,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還想著你早些回來幫幫我的。”

    擦宮瓦的活,不過一個時辰就能做完了。被罰做活是沒有月板拿的,昨日柳蘭陵與沈晏清說話是壞了規矩不假,但不算多大的錯。更何況柳蘭陵是弟子身份領了做雜活的任務,翠微宮的尚儀還沒有那么大的權利,叫弟子不顧修行一整日都在挨罰。

    柳蘭陵端起飯吃了幾口,他也餓了。不想王月卿多管他的事情,更不想讓王月卿知道自己和沈晏清說了那么多的話,敷衍道:“那老不死的嬤嬤刻意刁難我,你當我想做這么久。”

    王月卿想了想:“不如我明天替你去做苦工,你留在家里修煉?”

    “再過一個月就是文武比試,你想要的柳葉刀得用三千月板換,我們手頭上還差兩百的月板,我做這些雜活手腳快,你在家只要安心修煉就行了。我去掙來。”

    月板是整個琴川中最為流通的交易貨幣,而月板的來源,必須是去太墟天宮中做活由太墟天宮的管事發放、亦或是與太墟天宮中的人做交易。

    許多珍惜的法器、丹藥、陣法盤都是只能用月板交易的。也正是因此,一些太墟天宮的一些內宮弟子也會去做雜役的活,就為了從管事手上得到月板。

    有人替自己干活自然是好的,可一想到明天有機會能在看到那位玉芙樓里的美人,柳蘭陵當即一張臉漲得通紅。他有一種自己下午那會兒那些骯臟的心思已都被王月卿看穿的恐懼,他惱羞成怒的將手里的碗摔到桌上:“你還管起我了,是不是?”

    王月卿連忙道歉:“相公,我不是這個意思。”

    王月卿在算:“有了趁手的武器,這次比試相公你就能出頭了,連武將軍都會看重你也說不定。那尚儀說不準也是有親屬子弟也想著要靠這次比試出頭,所以才刻意刁難你的,就想著要你荒廢武藝,你可不要中她的計啊。”

    “這還用你說?”柳蘭陵覷著眼看她,覺得這張臉怎么看怎么不順眼:“衣服洗了沒?”

    承明宮禁法得尤其嚴格,就連衣服都要自己手洗。他的衣服都是王月卿洗的。

    王月卿覺得柳蘭陵瞧上去心情不好的樣子,討好道:“一早上就曬出去了。”

    王月卿出自琴川外過山的小王家,主家的祖父是金丹修士,父母皆是筑基修為。小王家雖然比不上柳氏,但柳蘭陵一個分支的次子能與她結為夫妻,若非兩人青梅竹馬,一路扶持,怎么算都是柳蘭陵高攀。

    柳蘭陵挑不出王月卿的過錯,心里更是惱怒到了極點,吃過飯將碗丟回桌上:“我去修煉了。”

    王月卿追著問:“那明天是我去擦宮瓦嗎?”

    想到王月卿要他明天見不了那美人,柳蘭陵怒道:“尚儀罰的是我不是你,男子漢該有自己的擔當,我做錯了,去接受懲罰的人就是我,如果要你替我受罰,這成什么樣了。在你眼里我是這樣懦弱的人嗎?”

    他話說得很冠冕堂皇:“你在家修煉就行,差的那兩百月板我會想辦法的,不用你操心。”

    王月卿看著自己外表風流倜儻的相公,心里淺淺的泛起漣漪,非常的感動。

    第135章 135

    天尚未完全的暗沉下來, 天際線橘色的夕陽將云染作近乎妃色。

    隱逸著的群星光芒很淡,沈晏清瞇著眼瞧了一會兒,將自己一顆怦怦直跳的心安撫下來,才闊步走進玉芙樓。

    穿著宮裙打扮的幾個宮人正舉著被鐵桿綁著的火折子, 去點掛在房檐下的八角玲瓏雕花燈。才走近, 有人開了扇門請他進去:“天君有吩咐, 說他酉時會來, 請沈公子多等片刻。”

    聽見這句話, 沈晏清只得垂下眼, 愣愣的說了聲“好”。

    他坐到桌前, 桌上的茶才有人來換過新茶,夏日的天氣熱,如今倒出來還是溫熱的。沈晏清給自己倒了一杯,沾了沾唇但怎么也喝不下。

    坐立難安了半個時辰有余, 該來的總是要來。

    酉時還未到, 明鴻來得要比他說得早的多。

    他進屋后, 越過百花玉屏風。晚間穿堂的風沿著看不見的路途,順著外頭檐下掛著的占風鐸, 再吹向屋內屏風后鑲了寶珠的螭紋漆木壁柜上掛著的薄玉龍。

    玉片碰撞間,發出丁零當啷的清脆聲響。

    沈晏清低著頭坐在桌側,烏黑的頭發隨他的動作垂下來一半,被嚇得慘白的臉蛋只露出個瘦削的下巴。

    也不知道是不是花了一個時辰的功夫, 將自己全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 身上每一處的盤扣、帶子都警惕的綁得很緊。像只躲在重重草木深處一只皮毛柔軟的小獸,他時常舔舐自己的毛, 把自己愛護得很好,深怕有人找借口將他剝了, 再用一些不三不四的話,說是他的錯。

    但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呆愣愣的坐在原地,都叫人喉嚨發緊。

    明鴻走過去將他的頭發別到耳后,抬起他的下巴,因此露出微紅的鼻尖、一點紅焰焰的嘴唇。

    明鴻道:“怎么還不高興,今天不是讓你出去玩了嗎?”

    只要有一日住在這玉芙樓,沈晏清就有一日的不高興。

    但這樣的實在話,只要說出去,明鴻就會掐住他的臉,將他摁在桌子上,好好的教他什么話能說、什么話是不能說的。

    他不犯這個蠢,也不想搭理明鴻,叫他興致愈高。

    明鴻知道他在想什么,笑著說:“說些讓你高興的,焉耆國的事情拖得太久,明日我要親自去一趟。”

    這事半月前方回就報了上來,凌霄一死,昆侖劍宗雖然將此事藏而不發,但其門客弟子早就隱隱聽到了風聲,被這件事徹底的擊垮,因此節節敗退。

    西域已成了太墟天宮的囊中之物,事關重大,方回不敢擅作主張,只能由明鴻親自去一趟。

    沈晏清聽說明鴻不在太墟天宮,當即眼睛都亮了起來:“真的?你去幾日?”

    “真這么高興?”明鴻忍不住磨牙,他早就知道沈晏清是個沒心肝的蠢鳥,揣懷里捂上個個把年都不一定能開竅融化,但看他這樣,仍不免喪氣。于是存心嚇唬到:“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沈晏清以為明鴻是認真的,差點以為自己要樂極生悲,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吞吞吐吐的給自己找借口:“我可不要去西域,那里都是沙子,天氣這樣熱,我會被曬死的……我在玉芙樓里一定聽話,我就在這等你吧。”

    他小聲的說叫自己聽了都心虛的話:“我又沒想過逃跑,你干嘛看我看得這么緊。西域那么遠,可不得累死我。”

    且不提一路上明鴻會想些什么不要臉的手段來折磨他,就光光到時候一日十幾個時辰的對著這位天君,他就度日如年,恐怕人都得瘦的脫相。

    明鴻輕輕的笑:“我姑且當你說的是實話,就算不是真心話,你也最好給我記住今天你和我說過的話。”

    “翠微宮沒有人守著終究是不行的,我從昆侖劍宗召回了一位金丹真人,他明天會來見你。有事盡管吩咐他去做就行,不要親自動手。這天下四海八荒五域七十二國,沒有我明鴻做不到的事情,也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不在翠微宮,主事的是你,而不是他,記住這一點,不要叫奴仆逾越了你,讓我丟臉。”

    沈晏清這邊還在琢磨到時候翠微宮里會有什么事,明鴻樹敵眾多,要是有人殺進翠微宮來了,他是絕不可能上去送死的。另一邊,尚食敲過門,宮女們提著食盒,款款的走過來布餐。

    這頓飯,他吃得既是欣喜,又是忐忑。夾了幾筷子的八寶兔丁放在碗里,沒吃幾口沈晏清就要眨著眼睛去瞥瞥明鴻,心里古怪起明鴻什么時候有這定力,能容他吃完一餐完整的飯。

    他當自己偷看的技巧很隱蔽,往嘴里塞了一口后,故意慢吞吞的嚼著。

    渾然不知沒什么比他這雙烏漆泛著亮光的眼睛更好懂的東西了,所有的心思都寫在他的臉上。

    知道他想拖延時間,明鴻陰惻惻的湊到沈晏清的耳邊恐嚇他:“等下一回槐江山的撞鐘聲傳到玉芙樓,我脫了你的衣服,要是沒見你的肚子鼓起來,可就要用別的東西來填了。”

    沈晏清好不容易憋出點壞心思立即散得一干二凈,明鴻太過分了。他的眼睛里沁出盈盈的濕光,他立即站起來端起最近的一盅墨魚羹,捧著想要灌進肚子里。

    還沒咽下幾口,那悠遠的鐘聲“鐺鐺鐺”的響了。

    恐怕就是明鴻這個壞胚故意掐著點說的。

    沈晏清端著碗坐回椅子上,又氣又委屈的心想,早知道一下子就到酉時了,他就不該喝這羹湯。他早該知道的、他早該知道的,就算真吃飽了肚子又能怎樣,他被明鴻耍的團團轉。

    明鴻隨便說點什么吊著他,他就傻乎乎的去做了,落進陷阱里去。丟了臉不說,待會難受的還是他自己。

    沈晏清一副被氣著了的小鸚鵡姿態,他歪著腦袋瞪明鴻,眼睛紅通通的,那幾滴盛著的淚珠被他忍著遲遲不掉下來。

    嘴巴雖是緊緊抿著的,但他若是要說話,明鴻猜都猜得出他要說什么。無非是“你欺負我”、“你好過分”,這些軟綿綿話只能叫人氣焰囂張。沈晏清勉強懂一些,才不說話。

    明鴻莞爾一笑,他這張皮相本就該當屬人間一絕,平常如春風和煦,不過春暖乍寒,骨子里依舊有絲絲縷縷的冰冷,此刻看來倒頗有些冰雪消融的意味。

    他沖沈晏清招招手:“過來。”

    “今天不做,你讓我抱一會兒就好。”

    見沈晏清遲疑,明鴻似笑非笑的補充了一句:“只限此時、此刻。”

    話里的意思是,錯過了他這會兒想溫情的勁,是沈晏清自己把握不住機會,等會兒他再干出些什么事情,就別再哭著喊著的求他了。

    沈晏清當機立斷的撲進明鴻的懷里,他覷著眼去偷看明鴻的臉色:“我讓你抱了,你不準說話不算數。”

    明鴻摟著沈晏清的腰,將下巴抵在沈晏清的肩頭。

    他抱得很緊,正閉著眼,嗅著沈晏清發絲間氣味極淡似花香般的甜香。

    沈晏清原以為明鴻不會回答他的話了,過去了很久,明鴻抱了他很久,壁柜上的薄玉龍隨風晃個不停。

    良久以后,明鴻輕輕的“嗯”了一聲。

    太墟天宮蜿蜒的朱紅墻道間,傳來一陣極其嘈雜的腳步聲,這些人越是朝著翠微宮的深處走,便越是放緩腳步,行至玉芙樓下,挺直的背脊便一寸一寸的彎下去。

    上了樓,更是干脆跪在了扇門前。

    驟然間一切寂靜無聲,連薄玉龍的玉片都凝固了。

    明鴻突然的睜開眼,松開了抱著沈晏清的手。他站起身,冷著臉理了理衣服,站在門口侍奉的宮人從外向里推開扇門。

    沈晏清看著明鴻的身影一點點地融進了這濃重如墨的夜色中。

    第136章 136(修)(修)

    很難形容當沈晏清看著明鴻離開的背影時他內心的感受, 或許是因為明鴻那張與李煦幾乎一般無二的臉,他產生了一種微妙的錯覺,以為自己見到的是李煦。

    這個念頭一經升起,他立刻回過神, 晃了晃腦袋, 明鴻怎么會是李煦呢。

    桌子上明鴻的碗碟沒有動過, 他來玉芙樓一趟, 就純粹的為了這樣慢條斯理的捉弄沈晏清。

    性格如此惡劣的人, 除了那張臉, 明鴻和李煦完全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沈晏清坐回自己的位子, 慢吞吞的吃過東西,明鴻不在玉芙樓后,連飯菜的滋味都變得美妙起來。

    外頭候著的宮人等鐘聲響過,才進來收拾。

    他洗漱過, 穿著素白的內衫, 翹著腿, 捧著臉趴在床上看書。

    書是從床頭的書架上隨手拿的,整冊的書是用一整塊青色的蛇皮綁起來的, 摸上去像是一塊不會融化的冰塊,冰冰涼涼。書封上沒有寫書名,翻進去用了摻了金粉的特殊彩墨寫了東西。里面教的是一種凡人也使得出來的暗器手法,最簡單的辦法是將細針藏在手心, 隨著巧勁用力的甩出去。

    再往后翻, 難度便一點點的增加了,不過好在寫書的人極其貼心的在旁邊附了圖。

    沈晏清不想學什么, 他只是覺得這有趣。

    跟著書上的圖比劃了幾下,體內的靈氣運行過七回小周天, 他的眼睛就要一眨一眨地瞇起來,準備睡下了。

    紅木雕琢的扇門窗欞繁瑣,微亮的光從那窗欞的小孔中,被分成一縷一縷的光束,照進昏暗的房間。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人還睡眼惺忪的困頓著。

    沈晏清隱約察覺到自己的床邊站著人,他猛地睜開眼,頭一天回到玉芙樓時來給他送藥的那兩個宮女,正端著藥在等他醒。

    與此同時,那總是一聲一聲、如最無形的束縛般的鐘聲再度響起了。

    沈晏清見了盤子上端著的苦藥,他整個人都要垮下來,眼巴巴的問:“明鴻不在,我能不能不喝這個。”

    這倆宮女是聾子,聽不見他的話,無視了沈晏清撒嬌般的討價還價。

    他只好捏著鼻子照著規矩,一口一口的喝下了。明明昨天就沒有人看著他吃藥。

    吃過蜜餞后,蜜餞的甜味勉強蓋住了那陣泛酸的苦味,沈晏清算著時間,打算看書消磨了時光后,等到下午再去承明宮找柳蘭陵,騙來他的探親令。

    現在他被困在太墟天宮內,不清楚外界的情況,不知道凌霄有沒有在找他。在得知金玉開就是明鴻后,他對金玉開的愛意顛倒逆轉成了恨。只能將出逃太墟天宮的希望全盤寄托到凌霄的身上。

    可凌霄的杳無音信,又令他不免感到心亂。

    他偶爾猜測過凌霄是不是膩歪他了,所以躲著他、不見他。也是,畢竟在北域的夢境里,他長得那樣丑,兩人還吵了一架。

    一開始沈晏清確實是生氣的,凌霄為什么不和他說真話,不把自己是妖怪的事情告訴他,還將他一直困在夢境里。難道想困住他一輩子嗎。

    但時間過去了那么久,他的氣消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了悲憤。

    他想找凌霄說個明白,他們之前的關系到底算什么,稀里糊涂的在一起了,又這樣稀里糊涂的結束了,沈晏清不甘心。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門口的侍從進來通傳說翠微宮住著的另外一位金丹修士要來玉芙樓覲見。

    沈晏清這才依稀記起昨天明鴻走之前,與他提點過這件事,叫他不要露怯。

    哈哈,狐假虎威明明是他的拿手好戲,沈晏清得意道:“他要是來了,你叫他進來即可。”

    侍從低著頭出去了。

    片刻左右,幾個宮人開了側邊的扇門,一個穿著正紅窄身官袍的道士走了過來,兩側肥大的袖子幾乎要垂到地上,夾白的頭發用布扎起。嘴上兩撇細胡子被修剪過,模樣儒雅正直,風度翩翩。

    沈晏清原本想著要端著架子,坐在玉屏風后不出來見人,可一見到這人,他立刻坐不住了。

    建平進來后,先去往了側房的茶室,未等他吩咐,幾個宮人沏了一壺用水晶壺裝著的胭脂相思茶送了上來。茶色如胭脂,通體血紅,在茶湯上浮著幾片細茶葉,隨水汽洇潤緩緩隱現一個面目模糊的美人模樣,建平真人深呼吸一口氣,將茶煙吸入鼻中。

    這胭脂相思茶喝的不是茶湯的回甘清香,而是這茶煙。聞過這茶煙后,在心中勾勒自己相思之人,等到面目顯露完整,就能靜心養神,增長神識,對修行大有裨益。

    此茶天下間唯翠微宮獨有,是明鴻天君的獨創。

    建平聞了茶煙,正要在心中勾勒人的面目,他想不好自己有什么相思的人,一時間毫無頭緒,沈晏清怒氣沖沖的闖了進來。

    前世在萬華峰殺了他的人就是建平真人,他不可能忘、也不能記錯。

    就是這建平送的怪賀禮,他一打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立即死了。

    建平被驚動,睜開眼瞧見沈晏清,心中的茶煙消散了。

    沈晏清一掌拍飛建平手里的茶盞,他的情緒向來外露,嫌惡的說:“你怎么會在這。”

    上一回在問心峰遇見建平,為了隱瞞身份,他才不得不裝作不認識這個殺人兇手。可現在不一樣,明鴻都已經知道他了,他自然也就沒什么好裝的了。更況且,建平是昆侖劍宗的人,怎么會來太墟天宮,還進了翠微宮在他面前坦蕩自若的喝茶。他怎么好意思喝茶的。

    胭脂茶粘了袖子,濕了建平的半邊衣服。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緩緩道:“天君在西域處理事端,難道你不知道嗎?”接到明鴻的命令時,他也感到了詫異,不明白為什么。雖心有疑惑,但還是過來了。

    “我是說——”沈晏清正要大罵,他其實更想直接殺了建平,但他忽然的在建平的風輕云淡中明白了一些從前未曾想明白的關節。

    翠微宮作為如今是天君的明鴻的住所,只有太墟天宮的直系弟子、長老才可以出入,那些掛名的客卿門客絕沒有這個資格。

    而且一般的直系弟子還進不來這里,非得是最核心的那一部分——

    建平真人本就是太墟天宮的人。

    他是太墟天宮安插進昆侖劍宗的內應。

    見沈晏清止住了話,建平道:“反應過來了?”

    沈晏清往后退了一步。

    他驚悚的想到,與他本無冤無仇的建平要殺他的原因:“那次是明鴻叫你來殺我的,是不是?”

    他離開太墟天宮,委身于凌霄,還鬧得天下皆知,無疑是叫太墟天宮的這位天君臉上無光。當年的那場結契大典,若是成功的辦了,明鴻就要淪為天下的笑柄。

    所以明鴻派人來殺他?

    真正要殺他的人是明鴻。

    沈晏清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中又帶了一絲的信服。是啊,明鴻本就是這樣喜怒無常、狠辣陰毒的人。早在南陵城戲臺重逢之前,他就懷疑過,自己要是遇上明鴻,定會被明鴻剝皮削骨的砍死。

    這次明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本就叫他不安,原來是因為明鴻已經殺過一次了。

    這百年里不布置通緝也正是因為明鴻叫人殺了他,所以根本不需要再去尋找他的下落。

    建平的舌頭抵在上顎,他遲遲不說話。

    這對沈晏清來說,相當于默認。

    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后怕與絕望,叫沈晏清渾身顫抖著:“就因為、就因為,我離開了他,所以他把我殺了?”

    他語無倫次起來,眼淚掉的很輕易:“就算我做得再怎么不對,他怎么可以殺我。我本來就沒想、我本來就不想和他在一塊的,是他軟禁我,把我困在這,他這樣對我,我早就和他說過我不喜歡了。我和他什么關系都不是,不管怎么樣,他憑什么殺我,明明錯的是他。”

    聽到這句,建平立即抬起頭看沈晏清,認真的說:“天君是不會有錯的。你要死,是因為命里該死,而不是有人要害你。世間萬物都有他運行的道理,你心存偏激,會活得很痛苦。”

    建平指著心的位置說:“你的命格就在這里,聽聽自己的心聲,順應天命吧。”

    這群太墟天宮的瘋道士!!!

    沈晏清通紅著眼睛,他恨到了極點,正發抖著流淚。

    見他哭得這樣可憐,建平才嘆了一口氣:“你不該回來的。”

    沈晏清是明鴻天君的情人,他在太墟天宮中的地位極為尷尬。

    細究起來,他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但他服不了眾。這個服不了眾,并非指沈晏清的修為、氣度叫人不服氣。而是他的命格。

    這在太墟天宮內部的長老中,并不是一個秘密。

    沈晏清與明鴻,是天生相克相殺的命格,對明鴻非常不利。

    這樣的人,太墟天宮內知道內情的人都奇怪過明鴻為什么要將沈晏清留在身邊,不如早早殺了以絕后患。

    否則不管凌霄再怎么的強勢,太墟天宮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怕他、怕到趁著明鴻閉關,把將沈晏清送上萬華峰去。要知道這丟的可是明鴻的臉面、太墟天宮的臉面,傳出去豈不是叫全天下以為他們是怕了凌霄,毀了這千年萬載的聲譽。

    這件事在發生前,太極宮的碧霄仙子算出只要將沈晏清送去昆侖劍宗,就能化解明鴻的死局。

    于是,太墟天宮上層分做了兩派人。

    一派認為該將沈晏清送走,送得越遠越好。而另一派主張將沈晏清直接殺了。

    一開始主張送走的那派人贏了,后來是想殺他的那派贏了。

    建平屬于后者,他從始至終,也一直覺得沈晏清該死,命格是不會有錯的。

    “你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建平攤開手勸慰道,“再糾結過往的事情已經毫無意義,只要你聽話的待在玉芙樓,有天君在,沒人能傷得了你。你已經死過一回了,為了天君,我們也不會再想著殺你了。”

    第137章 137

    沈晏清死死地咬著牙后槽, 看著建平的毫無愧疚之情,他的恨意更是攀升到了頂點。他拽住建平的衣領,一拳掀了上去。

    由于建平一開始并無防備,沈晏清的這一拳確確實實的揍到了他的臉上。

    但建平應該是修行過肉|身|功法, 揍上去的時候, 他的皮肉像是裹了棉花般的柔軟, 將沈晏清的拳頭裹了進去, 再迅速的恢復原狀, 幾乎是毫發無損。

    沈晏清愣了一下, 還想再揍一拳, 這次被建平躲開了。

    他并沒回擊,仰著頭往后瞧了瞧,一群侍從魚貫而入,戒備的站在沈晏清的四周。

    “真愚蠢啊, 太墟天宮禁武, 你難道不知道嗎?”建平抓著沈晏清拽著他衣領的手, 一根根的掰開沈晏清的手指,“更愚蠢的是什么, 你知道嗎?”

    “更愚蠢的是你沒有直接打死我,接下去幾天你會在禁閉室里渡過。哦,你還不知道禁閉室是什么,天君太寵愛你了, 從沒有關過你禁閉。”

    當沈晏清的手指被掰開, 候在一旁的幾個侍從立即一擁而上地綁著了他的手,壓住他的肩膀。沈晏清不服氣, 任抬著頭,怒氣沖沖的瞪著建平。

    他臉上的淚痕已干, 此刻只剩下了滔天的怒氣。

    建平道:“不過你馬上應該就能知道了。我原本在想,天君此去西域少不了十天半月,你要是惹出什么事情,連累我被罰,可就遭殃了。正好,你進了禁閉室反思,應該會安分許多。”

    “對了。”他譏諷道,“應該不是你不想殺我,而是你的拳頭太慢太輕,你殺不了我。就算我站在原地,叫你打上幾百拳,恐怕也傷不到我的一根頭發。”

    “你!”

    建平摸著自己的胡子道:“帶去禁閉室,先關十天。”

    隨著他的話音剛落,這幾個侍從便要拖著沈晏清,將他拉出去。

    沈晏清掙脫不得,他不想自己太沒面子,憤憤的怒道:“松開我,我自己走。”

    沒有人理會他的。

    他被壓著出了玉芙樓。沈晏清罵罵咧咧了一路,說不出什么難聽的話,一個勁的重復自己才是受害者,明鴻和建平是殺人兇手。

    才說出“明鴻”兩個字,站在一側的大宮女雙目如刀般的剜了過來,粗糙的手當即捂住沈晏清的嘴,她警告道:“如此大不敬,再有下一次,就掌嘴。”

    翠微宮內沒有這所謂的禁閉室,要關得關到臨近的太極宮去。

    日頭正好的艷陽天,沈晏清卻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們越走越偏僻,最后走過一面宮墻。

    這道宮墻的背后,遠遠望去林立著一棟棟白色的高樓。

    這一棟棟極窄的高樓挨得很近,幾乎貼著的,樓房的墻體沒有窗戶。就連它上頭涂著的白,也與中域白墻黛瓦那般溫潤的白有著很大的差別。

    這里的白,是一種森然、陰郁的白色。

    靠近后,那繞堂穿梭的風里都似乎帶著哀嚎。沈晏清被壓到了一面樓前,這里很寂靜,寂靜得連鳥叫聲、蟲鳴都沒有。

    方才捂過沈晏清嘴巴的宮女找來了看守:“銀花婆婆,給你送來了新人。”

    看守是個年紀頗大的道姑,一身的衣服上下縫上了近幾十處不同顏色的補丁,滿頭的銀發,鬢邊插著一支看上去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銀花簪子,皮肉皺著,雙眼卻相當的清澈犀利。

    她掃視了一眼沈晏清的臉蛋,沈晏清正抬頭,看著她。他仍是不服氣的。

    銀花婆婆笑了:“還很活潑嘛,宮里很少有這樣活潑的人。真是可惜,要被送來這里。”

    大宮女道:“是翠微宮的。”

    她話還未說完,銀花婆婆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他是誰,明鴻要心疼嘍。”

    大宮女認真的說:“規矩就是規矩,即使是天君也不能逾越。”

    銀花婆婆不問沈晏清為什么來這里,只惋惜的問:“要關上幾天?”

    大宮女回道:“建平真人說先關十天。”

    “先關十天?”銀花婆婆著重強調了“先”字,她嘿嘿的笑了兩聲:“那便必定不止十天,他想關到明鴻回來為止。”

    “你將人放在這,我送上去。”

    大宮女點頭應是,叫侍從松開了綁著沈晏清的手,幾人排作一隊,慢慢的走了。

    沈晏清揉著被掐疼了的手腕,戒備的看著這些人離開的背影。

    他還不明白目前的情形,以為禁閉室應該只是一間叫他去反思的房子,警惕的對銀花婆婆說:“我沒有錯,要說有錯,那就是建平先動的手,他殺過我。所以你不能關我。”

    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搬出明鴻來。顧忌著明鴻,這些人應該也不會為難他。

    可沈晏清心中記恨著明鴻派人來殺他的事情,明鴻要遠比建平更可恨,他不要承明鴻的情,本來他都不必被困在這,他是被明鴻抓進來的。

    “瞧瞧這,果然還是孩子脾性。”銀花婆婆笑吟吟的,“在這幽深紅墻之內,是非對錯并不重要,你若是執拗這一點,會吃很多的虧。”

    “算了,你現在是不會明白的。”銀花婆婆對著沈晏清,她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攏,兩指對著沈晏清輕輕一點,“好了,隨我上去吧。”

    這似乎并不是什么法術,更像是一種法隨言出的禁制。

    銀花婆婆從樓房的側門處往上走,她鬢邊的那支銀花簪亮起來,這里的樓道十分矮,階梯很高,要人走得很吃力。

    這對銀花婆婆來說,卻好似如履平地,她正在思索要將沈晏清安排進哪間禁閉室。

    她有了主意:“四樓第七格子里的小子早上死了,換成你進去,應該再好不過。”

    沈晏清不要,但是他說不出話來。

    從剛才起,他的身體就開始不受控制的隨銀花婆婆的動作開始行動。

    無論是上樓,還是一言不發的跟著銀花婆婆,都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直到現在,他才隱隱覺得有些恐怖,想掉頭跑回玉芙樓,這片白樓藏在深宮中寂靜得像片墓地,陰暗、深沉,只有銀花婆婆一人的自言自語。

    走到了四樓,逼狹的過道兩側便是一條條囚籠似的房門,沈晏清的余光一瞥,一個骨瘦如柴形似骷髏的人猛地沖到門上,細瘦枯黃的手指扒著門。

    它嚎叫著:“銀花婆婆,我錯了,我不該嫉妒同門,您放我出去吧。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數,已經十年過去了,您放我出去吧。”

    沈晏清的心跳一頓,隨即猛烈地跳動起來。

    “你的心跳得很快,是知道害怕了?”銀花婆婆沒有理會這個人,她停下腳步問沈晏清,“是害怕嗎?”

    頓時,那寂靜被打破,似近似遠的哭喊、求饒、低泣一陣一陣地傳出,那不是風聲,而是很多很多不同的人的懺悔聲。

    “我錯了,放我出去。”

    “好痛苦、好痛苦,有沒有人和我說說話。”

    “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

    仔細一瞧,這些囈語般的聲音竟就來自身側。

    沈晏清寒毛乍起,覺得毛骨悚然起來,恨不得能直接變回原型,找個安全的地方縮起來。

    銀花婆婆搖了搖頭,她點了點一間禁閉室,那門便開了。

    進了禁閉室,沈晏清才意識到外面的那些人的表現沒有夸張。禁閉室說是室,其實很小,天花板很低,四周方正窄小。人進去后只能很勉強的坐下,他本來想著進了禁閉室后睡上十天來打發時間,可現在看來,人連躺都躺不了,就更別提睡覺了。

    才進去調轉了方向,意識到身體已經能由自主控制后,沈晏清立即想往外逃,門已經關上了。

    銀花婆婆悠悠道:“禁閉室雖被歸納在各宮內,但它所在的地界有單獨的名字,這里叫懺悔林。四十九宮內原先有四十九座懺悔林,最高的懺悔林曾有十八層,但現在只剩下四十八座了,各種原因不是你能知道的。但在我下去之前,我且問你,現在知道錯了嗎,現在后悔嗎?”

    沈晏清站得很難受,他的腦袋頂住最頂上低矮的天花板,房間內沒有窗戶,里面悶熱潮濕,才站一會兒,就熱得出了一身的汗。

    他雖然覺得這里很可怕,但并不后悔自己揍建平。

    就算有后悔的,也是因為自己實在弱小,并沒有對建平產生什么傷害。

    沈晏清怒目而視,他的脾氣很倔強,氣哼哼的說:“我才不后悔,我說了我沒錯。”

    銀花婆婆笑起來:“我遇到的大多數人第一天都是這樣和我說的,我三天后會再來問你的。”

    銀花婆婆走后,銀花簪的光亮消失了,懺悔林陷入了黑暗。

    這里的黑和夜晚的黑又有些細微的不同,就算夜晚多么的漆黑,但不管怎么樣天際的星光、月色、遠處的燈火,總是能隱隱看見些什么的。但禁閉室里卻是像失明了一樣,即使將手放在眼睛上,也什么都察覺不出來。

    同時黑暗也不意味著寂靜,那些低語的懺悔聲卻越來越大。

    關十天就關十天。

    沈晏清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委屈的想,憑什么啊。

    他實在愛哭,眼淚又開始吧嗒吧嗒的掉。

    但他不后悔,他沒錯。

    ·

    王月卿提了兩個食盒往太極宮的懺悔林走去,懺悔林并不是指一片樹林,而是一片林立的高樓。這是太墟天宮弟子最害怕進去的地方,一旦被判入懺悔林的禁閉室,就相當于被判了死刑,就算沒死,只待了十天半月,出來也會性情大變。

    也正是因此,所有與懺悔林相關的任務都會有非常高昂的報酬,就算只是給關在禁閉室里的人送些吃的,這樣輕松的活計,也會有好幾十的月板。

    她的丈夫柳蘭陵像是和擦宮墻的事情杠上了,這幾日茶不思飯不想的一直待在承明宮。柳蘭陵叫她不要擔心大比的事情,但她怎么能不擔心,為了籌集到能換武器的月板,她才冒險接下與懺悔林相關的任務。

    一路上,她想著與她關系交好的幾個姐妹與她叮囑的話:“不要和禁閉室里的人說話,一下都不要。這個任務最多只能接五回,之前就有人貪財,一直做這個任務,最后某天夜里發瘋,用刀子割破了自己的喉嚨,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

    懺悔林的管事是銀花婆婆,有傳聞說她該是元嬰期的強者,曾是太極宮的宮主,因為她活了太久太久,她一直住在這懺悔林里,只有元嬰期的強者才能抵擋懺悔林的怨氣。

    王月卿還未到懺悔林,她遠遠聽見有人在唱歌,歌聲宛轉悠揚,清脆悅耳。她沒有聽清在唱什么,單純覺得很好聽。以為是從懺悔林傳出來的,可越往里走,這似遠似近的歌聲就像飄渺的風,消散了。

    銀花婆婆坐在一堵白墻下,正在繡一面扇子。

    王月卿頭一次見到書上才有的大人物,手足無措地差點不知道怎么行禮。

    銀花婆婆抬起頭瞧了她一眼,咧嘴笑得十分開心:“我剛剛聽見不悔鳥唱歌了,真好,我有一百多年沒有聽見她唱歌了。你聽得到嗎?”

    王月卿心想會不會是她進懺悔林前聽到的那陣歌聲,正要說話贊賞這歌聲,明明剛才還是笑著的銀花婆婆突然神情一變,瘋癲的猙獰道:“你應該聽不到的,她是唱給我的。”

    見銀花婆婆這形似癲狂的模樣,王月卿不敢承認了,于是立刻搖了搖頭:“我沒聽到。”

    銀花婆婆沒有理她,轉頭竟自己唱起歌來,但她的聲音喑啞難聽,難以與方才的歌聲媲美。她丟掉手里的東西,捂住自己的臉,老淚縱橫的哭起來:“我老了,我太老了。不悔,你為什么還不悔。”

    第138章 138

    一時之間, 王月卿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來到這里是為了做了任務換取獎勵的。但銀花婆婆現在的這副樣子,實在讓人心驚膽戰。

    好在過了一會兒后,銀花婆婆就恢復了正常:“你上去吧, 從最上一層開始, 一層層的往下送。”

    任務里提到王月卿只要給一棟樓送食就行, 她彎著腰爬上頂層, 再從最上層, 按照銀花婆婆的吩咐一層層的往下送。食盒里裝著的是白面的饅頭, 這對貧窮的凡人來說, 已經算得上是不錯的食物了,但對于向來錦衣玉食的修仙者來說,簡直是難以下咽。

    打開食盒的那一瞬間,她有些詫異, 但懺悔林是個很特殊的地方, 就按照接下任務時玉簡中寫好的要求, 將手里的饅頭丟到禁閉室的門口。

    最頂層只有一個房間,室內黑洞洞的, 她不敢多看。

    隨身攜帶、用來照亮的螢火石照在自己的腳下,再往下走,房間多了一些。

    越往下走,每層禁閉室的數量就越多。而里面的人就越是饑餓, 幾乎是迫不及待, 像是餓極的野狗,還等不及她將手里的饅頭丟下, 就猛地撲搶過來。將王月卿嚇了一跳。

    要不是被攔著,她甚至懷疑, 這些被關在這里被餓瘋了的人會將她連同著一起撕成碎片。

    “我知道我錯了,你幫我再去求求銀花婆婆吧。”

    “再給我一個、再給我一個吧。”

    “如果我當時沒有掐死他,我是不是就不用在這兒了。哈哈哈我后悔啊,要是我將他的尸體埋得再遠點,是不是就不會被發現了。”

    這里的人全部瘋瘋癲癲的,好似沒有常人的邏輯。

    一棟樓十一層,她挨個將饅頭放下,走出樓房時,原先似瘋似癲的銀花婆婆不見了。她站在樓下向外眺望,見到在懺悔林包圍住的入口處,零散走進來三四個同樣提著食盒的人,這幾人像是已經受過了銀花婆婆的提點,自顧自的走進了附近的樓房,給被困在禁閉室里的人送食物。

    七天后,王月卿又收到了這個任務。

    想起自己上次回去后,竟然得到了一百五十個月板,她的心搖擺起來,再做一次應該沒關系的,只要再給這些人送一次吃的,就能湊齊給柳蘭陵的法器,這實在太劃算了。

    更何況這是在宮門之內,還會出什么事情呢。

    思慮了片刻,最后她還是踮著腳從分發任務的傀儡手上揭下了這條任務。

    她提著從尚食局領來的食盒,再次前往了太極宮的懺悔林。琴川一入夏便是連著的艷陽天,唯獨進了懺悔林,終年不化的濃霧裹挾著亡靈的怨氣,仿佛永遠是日暮黃昏的死氣沉沉。

    王月卿原想過自己要再遇上那瘋瘋癲癲的銀花婆婆要如何是好,但她今天很是走運,到白樓下時,并沒有聽見銀花婆婆的聲音。

    她按照上一回的流程,小心翼翼的爬上了最頂層,再一層一層的往下送食物。

    被關在禁閉室里的人依舊是饑腸轆轆的,餓得像是這幾日里都沒有人來給他們送過食物。食碗里空空蕩蕩,被螢火石照過,上面敞亮的像是被舔過似的。

    王月卿越是往下走,見到這些人的慘狀,她心生可憐的同時,看著這些人誠惶誠恐的討好,也升起了一絲扭曲的快意。

    直到她走到第四層,低矮的禁閉室宛若一個個叫人窒息的牢籠。

    她一個個的數過去,數到第七間,地上的食碗里上一回王月卿丟下的饅頭還安然無恙的放在地上。她很確定這是自己七天前丟下的饅頭,因為時間過去,這個饅頭已經發黃變餿,邊上有一圈四個指甲印,是她上回來沒留意才印上去的。

    ——這人怎么不吃?

    王月卿回去后也稍微了解懺悔林內禁閉室的制度,這座白樓的禁閉室按照每個人犯下的錯誤大小排列,而一個人能犯下的錯誤和他的能力成正比。越是往上的人犯下的錯誤便越大,這同樣意味著在白樓上層被囚禁的人實力越強。

    實力不僅僅是一個人的資質,更包含了他的心性、意志。

    懺悔林中的怨氣與哀嚎恰恰是最能摧毀人意志的磨難。

    被困在禁閉室里的每一個人都精神崩潰,沒理由住在這間格子屋里的人會為了所謂的骨氣,不吃這對修士來說低劣的食物。

    王月卿懷疑這里面的人是不是已經死了。

    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下意識地就想往那黝黑的深處看,黑暗中一雙極其明亮的眼睛朝著她睜開來。她只看見了這雙眼睛,一雙懵懂、單純的眼睛。這太像是動物的眼睛了,卻沒有動物的戒備,他的瞧過來,就是單純的往這里瞧著看,而沒有任何的意義。

    即使這是一雙漂亮的眼睛,突然之下,王月卿還是被嚇得連連后退,驚恐之下,她忘記了不能和禁閉室里的人說話的禁忌,情不自禁地抱怨起來:“上一回我送來的東西,你怎么不吃?”

    ——總算等到人來問他這個問題了。

    沈晏清恨得牙癢癢:“這怎么了,你們把我關進這里,又給我吃這種東西,不就是想餓死我嗎。我偏不吃,我看你們把我餓死了,到時候怎么和明鴻交代!”

    這句話他早就想好了,可銀花婆婆偏偏就是不來問他這個問題,叫他越想越氣。

    他原本是不想提明鴻的,畢竟明鴻也不管他的死活,但威脅人的時候總要把自己說得厲害些的。

    王月卿見沈晏清如此大膽的提著天君的名字,不由得好奇起來:“你是誰?是犯了什么錯進來的?”

    沈晏清跳腳般的暴怒起來:“我沒錯!”

    怨不得沈晏清如此反應,這看門的銀花婆婆一開始隔了三日來問他知道錯了沒,后來就是每隔一日、半日、乃至三個時辰的來問他一次。

    隨來的次數增加,她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減少了。

    十日之期早就過去了,建平這個陰險小人竟謊稱自己被他這一拳揍得身受重傷,延長了沈晏清被關緊閉的時間。

    眼巴巴等著出去的沈晏清,聽到這則消息時憤怒極了:“他撒謊,我進來前他還笑我打得太輕了。你們果然是一伙兒的!”

    銀花婆婆臉上的笑容早就沒了,陰魂不散的問他:“只要你認錯,我就替你改了日子,把你放出去怎么樣?知道變通的人,才能在修行一途上走得更遠,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啊!我才不認錯,我沒錯!”沈晏清的小鳥腦袋很執拗,“你們等著吧,等我出去,我一定要你們好看!”

    不就是被關在站不直、躺不下的黑屋子里,聽一群瘋子碎碎念嗎,這里比起北域可怖驚悚的萬福鎮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沈晏得意洋洋的想,他曾在冰冷森寒、吐霧化雪的北域,行走上整整幾個月:“區區懺悔林,還不足以叫我屈服。”

    原本王月卿見還能和沈晏清對話,以為他應該還算是個正常人,但看他現在也像銀花婆婆般突然的發起癲來,便不再說話了。

    “區區懺悔林?”黑暗的深處,銀花婆婆聽見沈晏清的話后,突然的顯現身形。

    銀花婆婆道:“你不過是在這區區四樓而已,竟然也敢說這樣大言不慚的話。”

    越往上的禁閉室條件便更苛刻,考慮到沈晏清不過是打了建平而已,夠不到往上的條件,才將留他在這兒。銀花婆婆恨恨的想,只要將沈晏清往上送,這只細皮嫩肉的小妖怪一定會立即痛哭流涕的下跪求饒。

    她再問道:“半個月過去了,你知道自己錯了嗎?”

    沈晏清盯著銀花婆婆的臉,幾息,他別過頭去,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能拿我怎么樣,我就是不認錯,你有本事就和建平那壞人一起把我關到明鴻回來。”

    “無可救藥!”銀花婆婆怒道,“真是不知好歹。”

    她瞥向手足無措站著的王月卿道:“還愣著干什么,和我一起下去啊。”

    王月卿連忙應是,匆匆將剩下幾個饅頭丟到另外幾間禁閉室門口的食碗上,隨銀花婆婆下了三樓。

    銀花婆婆就緩緩走在王月卿跟前,許是被不開竅的沈晏清氣到了,銀花婆婆好久沒說話。

    一直等到分發完食物,向來神秘莫測的銀花婆婆才氣急般的自言自語:“蠢,真蠢,還以為我會害他不成。”

    “進了懺悔林還不肯認錯,銷魂燈向來任性,見他這般執拗定要治治他的脾氣。以為自己與明鴻那小子同床共枕的睡過,就真當自己能和他平起平坐了?”

    不管是傳說中的銷魂燈、還是明鴻天君,王月卿聽到此等隱秘大事,一時慌了神,氣息都停了一瞬,亂了節奏。雖然立即調整了過來,但還是被銀花婆婆察覺了,她又笑起來:“好奇?”

    兩人已經從白樓的樓道中走了出來。

    銀花婆婆仰望這片灰蒙的天,她伸出手,朝著天一撫,那繚繞的濃霧隨她手掌的動作而向兩邊散去,盛夏的天光便坦蕩的照進來。

    仰著臉,熱烈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

    在這耀眼的光下,王月卿看不清銀花婆婆的臉,竟產生一種錯覺,似乎這位年紀頗大的老人借著這徹亮的天光恢復了年輕。

    銀花婆婆放下手,分散兩側的霧氣重新合攏。

    “太墟天宮屹立萬年,四十九宮,四十八座懺悔林,四十九個陣眼,只為了一件事。”銀花婆婆看向王月卿,“你知道為的是什么?”

    王月卿不明白銀花婆婆為什么要與她說這些,但她也能敏銳的察覺到,在她面前的可能是一份錯過就再不會有的機緣。

    她斟酌著字句,選了一個作為弟子中規中矩的回答:“為了太墟天宮萬古長青。”

    “你錯了。”銀花婆婆道,“太墟天宮的存在是為了一件事,而不是為了太墟天宮存在。”

    “太墟天宮有且只有一件天下至寶,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銷魂燈就放在歸墟山頂的亭子中,但沒有一個人、即使是盜圣,也不敢取走它。因為這盞兇名在外的銷魂燈有也且只有這天宮能夠控制。”

    “要想萬古靈火永恒不斷的燃燒,就要用人類的情感作為燃料。很早以前,有人以為用愛就能控制它。于是他將自己的愛傾注進去,可純粹的愛太少。他的愛燒盡了,自己也在痛苦的火焰中化為燃燒。”

    “于是他發現如果用光了愛,還可以恨。愛是最干凈的情感,而恨是最復雜的情感,這兩種情感是截然不同的極端。恨比愛多,恨比愛更容易。”

    “太墟天宮內的恨意源于悔,悔的是自己,恨的是旁人。越悔、恨就會越多。”

    第139章 139

    銀花婆婆道:“但你要記住一件事, 銷魂燈要的不是悔而是恨,悔意是恨意的前提,但恨并不僅僅包含了悔。”

    這一番話王月卿聽得有幾分膽顫心搖,她的目光忍不住瞥向這四周如林木生長的高聳白樓, 恍然間覺得這是一座座形如蠟燭的白塔:“您是說, 這些被關進禁閉室的弟子, 都是為了用他們的悔, 產生恨意?”

    “他們?區區幾個陣眼怎么夠。”銀花婆婆笑起來, 她大笑起來, “懺悔林的禁閉室是有形的, 正如同殺人之計無形為上,等你明白這個道理,才能看破這其中的奧秘。

    四十八處懺悔林、禁閉室里的情緒不過是個引子。

    要是沒有這偌大的太墟天宮、見過這五域七十二國的天下,他們怎么會悔, 又怎么會恨。”

    她其實還有話未說出口, 不知不覺的陷入沉思中, 。

    天底下的人心最難琢磨,升米恩、斗米仇的故事比比皆是。與愛相比, 恨實在過于輕易。

    見銀花婆婆不再說話,王月卿再等了一會兒后,才行禮告退。

    夜幕低垂。

    因為老邁,銀花婆婆走得搖搖晃晃, 她提著茶壺, 忍不住哼起歌,最后再次站到沈晏清的禁閉室前。

    沈晏清早就聽見她的腳步聲了:“如果你是想來勸我認錯的, 我才不要。”

    他知道嘴上認錯說不準能免去此刻一部分的禁閉之苦,但他不愿意低頭, 他不服氣。

    銀花婆婆看著黑暗中的沈晏清抿著嘴,沉默了片刻。

    她其實也不想為難沈晏清,但她的理由和建平有一部分的類似,她同樣覺得沈晏清不該再出現在太墟天宮。

    “以你的命理,你與凌霄是天生一對。”銀花婆婆突然的開口,“不該和明鴻多作糾纏的,你與明鴻廝混,會惹來天譴的。”

    前半句話叫沈晏清心花怒花,他早就知道自己與凌霄是天生一對,早在北域那具陰森冰涼的棺材里他靠在凌霄的身上,他就明白自己該是愛凌霄的。

    但銀花婆婆的后半句話,叫沈晏清又氣惱起來:“你來與我說有什么用,我才不想和他糾纏,是他糾纏我。真要有天譴,也該去找明鴻,怎么能來找我?這太不講理了,呸呸呸。”

    他嘀嘀咕咕起來:“只要你勸得住你們天君,我保準再不會出現在他的面前。你們一個個的來找我有什么用,凈知道欺負軟柿子了。我能怎么辦,我也想去找凌霄與他遠走高飛,是明鴻不允許。”

    這個道理銀花婆婆其實也心知肚明:“可惜他不會聽的,這些年他也沒少做一些撞破南墻的蠢事。現在天宮上下皆以他馬首是瞻,也沒人再敢勸阻他。”

    “這樣吧,你的禁閉期到底還是由我決定的,建平那小子不管再怎樣說怎樣做,終究要看我的決定。”

    她席地而坐,坐在門口端著茶壺,竟對著沈晏清喝起茶來。

    “你與我聊聊如何,要是叫我高興,我就放過你。”

    沈晏清有些不信銀花婆婆,明明先前將他關了這么久,現在怎么又會這么好心的來與他說這些。他猜測道:“明鴻要回來了,是不是?”

    銀花婆婆點點頭:“你猜的倒是準,最多還有三日。不過對你來說,這禁閉室陰森恐怖,到底是住得不舒服的。只要能早些出去,對你來說不管怎么樣都是好的。”

    沈晏清在這禁閉室坐著,即使什么都不做每天都腰酸背痛頭疼,對他來說確實是只要能早出去一天都是好的。

    他不會抗拒銀花婆婆的條件,便沒再說話,沉默著等待銀花婆婆再次開口。

    銀花婆婆神情松快,原本要說的話她早就想過一遍,但說出來卻不是她原先想說的話:“既然你說你想和凌霄一同遠去,那我想你確實是愛著凌霄的。

    不過,我有個問題很好奇,倘若你面前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與凌霄長相廝守,另一個是明鴻立即死去,你會選哪一個呢?”

    這兩個選擇都很讓沈晏清心動,都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

    但是他有些懷疑銀花婆婆故意這樣問的目的,明鴻可是太墟天宮如今的主事人,要是明目張膽的說出自己希望明鴻去死,說不準銀花婆婆就要當場翻臉將他殺死。

    更說不準,明鴻已經回來了,這個陰暗的小人躲在這樓房的某一處,沉默的等待著他的回答。

    銀花婆婆似是看出沈晏清正在想些什么:“明鴻不在這兒,你放心。我不過是想和你聊聊罷了,問題的答案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沈晏清猶豫起來,凌霄他自然是愛的。

    他想和凌霄在一塊兒,可他同樣也想叫明鴻死。

    不單單是明鴻曾要他死去的事情,這些年他在明鴻身邊品嘗過屈辱也足夠叫他憤怒。他嘴上沒有明說,心里恨到了極點。就算是在沒有重生以前,他也在玉芙樓的深處,誠心的祈禱過這樣惡毒的心事。

    這兩件事都是他想要的,沈晏清皺起眉:“你問這個做什么,這樣假設的事情有意義嗎?”

    “不管怎么樣,你還是猶豫了。如果你足夠的愛凌霄,或是足夠的恨著明鴻,這是個根本不用思考的回答。”銀花婆婆道,“說明你對凌霄的愛與對著明鴻的恨,這兩種情感勢均力敵著。”

    “這又怎樣?”沈晏清不服氣:“猶豫才是人間常事,何況最后我還不是選了凌霄嗎?在這兩種情感里,我應該是更愛凌霄一些的,而不是更恨明鴻一點。”

    銀花婆婆道:“不,你還沒有選。”

    沈晏清怒道:“就算我確實更恨明鴻一些,又會怎樣?這不能說明我不愛凌霄,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較的。”

    “不要問我,答案在你的心里。”銀花婆婆笑著搖搖頭,“傾注的感情越是濃烈,你就會越舍不得放手。恨也好,愛也罷,兩只手都抓了東西,抓得更用力的那一邊,才是你最在乎的。”

    銀花婆婆道:“我之所以問你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要你抉擇這個問題,我想看看你會怎樣選擇,現在我已經看到了你的答案。我暫且奉勸你一句,在往后的日子,不要將事情做得太過于絕對,希望你將來有一天不會后悔。現實要遠比你想象的殘酷許多、許多,是你根本不敢去細想的。”

    她站起來,轉過身。

    沈晏清一愣,隨即他反應過來這場談話結束了:“可你還沒給我開門。”

    銀花婆婆已經走下了樓,她的聲音悠遠的從狹窄的樓道傳過來:“從七天前,你的門就一直是開著的。”

    禁閉室的木欄似牛圈、囚牢,沈晏清光向前推,木門紋絲不動,他暗想銀花婆婆是不是在糊弄他。

    氣急敗壞的想了有一會兒,他發了脾氣,狠狠地踹了那門一腳。

    木門朝前猛地晃了一下,才吱吱呀呀地晃悠著向后漏了條縫——

    半晌過去,沈晏清沉默著抓著木欄往后一拉,門開了。

    第140章 140

    被銀花婆婆狠狠的耍了一道, 沈晏清憋了一肚子的氣。

    這股悶氣一直等到他沐浴過后都未曾消減,天色已晚,他穿了一身單薄的素衫子坐于窗邊,用手撐著腦袋重新看起自己見建平前沒有看完的那本秘術冊子。

    油燭正在安靜的燃燒, 空氣中飄了一股很淡的清香。

    他饒有興趣的看了一會兒書, 扇門開了, 幾個宮人端著盤子進來, 恭敬地在他手邊的小桌布上茶點。

    為首的宮人叫做劉晨心, 翠微宮從前不留專門的奴仆, 她是從重華宮特地調來專門服飾沈晏清的。

    按照以往的規矩, 被調來的第一天,她就該來見沈晏清。

    但沈晏清當時被扣在懺悔林禁閉,因此她先去見了翠微宮的建平真人。

    她指著小桌上的幾道茶點,湊到沈晏清的邊上:“這幾道茶點是建平真人吩咐送來的, 慶賀沈公子你從禁閉室里出來。聽說您在禁閉室內, 沒怎么吃過東西, 夜深了不好吃些油膩的葷腥東西,吃些豆糕填填肚子也是好的。”

    建平會這樣好心?

    沈晏清在心中冷笑, 他猜測建平又在謀算著要怎么害他,心中雖是生氣的,但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替我謝過你們真人。”

    一行宮人依次上來放下東西,行過禮就站到門邊候著。

    唯有隊伍末尾的最后一人, 行色鬼祟, 他低著頭特地將手里的桃酥端到沈晏清的桌前。

    小桌只容得下三四盤豆糕,這盤子桃酥沒有地方再放, 只能往上疊。

    柳蘭陵幾次偷偷沖沈晏清使眼色,沈晏清正出神的在想建平到底打著什么鬼主意, 并未留意。

    他只好裝作整理餐碟,乘機打翻了茶盞。

    白瓷的茶盞在地上滾了滾,茶水撒了一地。

    劉晨心作為玉芙樓的管事,手底下的人做錯了事情是要罰到她的頭上來的,她怒道:“怎么又笨手笨腳的,真是該死。”

    柳蘭陵跪在地上,認錯道:“是弟子粗心大意,請公子責罰。”

    聽見柳蘭陵的聲音,沈晏清驀然回過神,他偏過頭去看跪在地上的柳蘭陵:“——咦。”

    這才想起自己原本要去承明宮見柳蘭陵的約定。

    他早就把這個人忘了,若非柳蘭陵出現在他的面前,恐怕過去很久他都不一定能記起這件事。

    記得柳蘭陵手中有一枚可叫人出入太墟天宮的密令,覺得說不準自己會有求于他,沈晏清沖著他伸手去扶:“無事。”

    柳蘭陵趁此機會,趕忙往沈晏清的袖口里偷偷塞進了一張小字條。沈晏清臉上的神情不變,暗自將柳蘭陵塞進他袖子的字條收好。

    站在柳蘭陵身后的幾位宮人并未看到他的動作,劉晨心吩咐人趕快前來打掃,隨后惱怒著趕走了柳蘭陵:“早就叫他不要來的,還請沈公子不要怪罪。”

    方才她偷偷去看沈晏清的臉色,發現他并沒有什么反應。

    從前她在重華宮,若是有宮人犯了錯,被拖出去打手板幾十下都是有的,少像沈晏清這樣隨意放過。

    沈晏清垂著眼睛,手上翻過一頁:“我說過了,無妨的。”

    劉晨心當是聽不見似的,故意再試探了一遍:“叫尚儀像上回光光罰他在承明宮掃瓦,我看是遠遠不夠的,應是再打他幾板子,才能長長記性。”

    聽了這話,沈晏清抬起頭去看劉晨心。

    他剛剛明明說過兩回饒過柳蘭陵了,可這個劉晨心還是這樣作態,擺明了是要自己主事,不把他放在眼里。

    劉晨心不退縮的與沈晏清望回去,在這對視之間,沈晏清的心中閃過許多的念頭,最后是他嘴唇動了兩下,卻沒發出聲音。

    要論身份,他在這太墟天宮什么都不是,使喚不了人。若為了這點小事要搬出明鴻來,又顯得他確實不過是個只會在床上吹枕頭風的玩物。

    于是,他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劉晨心很滿意這個結果,笑道:“不妨礙您看書了,邊上的茶點您記得吃,我們先退下了。”

    她心想這位沈公子當真如同建平真人說的那樣軟弱好欺負。

    人的天性便是如此的欺軟怕硬,依照沈晏清這樣怯懦的性格,劉晨心以為自己能把握得了他。

    一切果真如建平真人所說的一樣,玉芙樓里的人物是個無關緊要的擺設,也難怪半月前沈公子會被罰去禁閉。

    看來這翠微宮內,真正做主的還是建平真人。

    為了不得罪建平真人,等會出了玉芙樓,她還得再去建平真人處討個巧,將沈公子的反應與建平真人說一遍。

    劉晨心領著人出去后,沈晏清被這一插曲鬧得再無心思看書。

    他難得敏銳的察覺到,這位新來的管事明顯是被建平指點著來試探他的。

    邊上送來的茶糕沈晏清一口未吃,委屈的想了一會兒,意識到明鴻不在后,自己就被接連的欺負。

    好在他不爭氣明鴻會和他一塊兒丟臉,這樣一想,他又鴕鳥似的舒坦了些。等自己離開太墟天宮,就再也不用與這些人打交道了。

    他想起柳蘭陵,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字條。

    借著燭光,字條上寫著:

    承明宮,子時一聚。

    雖未寫明地點,但沈晏清能猜到這里的“承明宮”具體地點應該指的是自己上回與柳蘭陵分別的地點。

    現在差不多是戌時,等到子時還有近兩個時辰要等。

    他不由得揣測起柳蘭陵約他夜深見面的用意。這會不會是個陰謀,柳蘭陵是不是要對他不利?又或者柳蘭陵是有什么要緊事要告訴他?

    明鴻不在翠微宮后,玉芙樓的守衛少了許多,尤其是自建平來后,更是撤到幾乎沒有的地步。要出去見柳蘭陵,倒也不是一件難事。

    沈晏清咬著嘴唇想了許久,覺得自己最好還是去看看。

    琴川的大鐘“鐺鐺鐺”地敲過兩回,他才慢吞吞地穿上外套。

    已近初秋,琴川四季分明,入了夜就開始降溫。夜色朦朧地裹挾著悄然入睡的深宮,皎白的月光斜斜地照在朱紅的宮墻上,分出一道光與暗的界限。

    沈晏清遠遠看見柳蘭陵正在承明宮的小門外四處張望,瞧見他來,柳蘭陵清秀的臉上不加掩飾的揚起笑。

    他不敢笑得太過,怕惹來沈晏清不喜,即使勉強壓下嘴角,但還是止不住高興。

    最后他朝著沈晏清小跑了幾步,十分欣喜道:“沒想到您真的來見我了?”

    “我看過你的字條,”沈晏清微微頷首,也笑著回應,“你特地要我來,是發生了什么事嗎?”

    “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柳蘭陵的兩只手原先放在身前,意識到沈晏清也許會注意到后,他格外拘謹的將手背到身后,“我們半月前明明約好會在承明宮前見面的,可您一直沒來,我擔心您會不會出了事,幾次三番的才打聽到——說您被建平真人罰進了太極宮的懺悔林。”

    這一下便叫沈晏清差點變了臉色,他沒想到這件事已經傳得連柳蘭陵都知道了。

    想必太墟天宮內知道這件事的人絕不在少數,更甚之他被罰禁閉的事情,就是建平這個陰險小人故意傳出去的。

    沈晏清勉強笑著:“怎么了嗎?”

    “沒怎么。”柳蘭陵不好意思極了,“只是我心疼您。”

    “太極宮的銀花婆婆早些年就瘋了,據說她修行的功法乃是太極宮一門極其偏門的秘法,因為修行過的人雖戰力強勁,但最后都會癲狂而斃。這門功法很早以前就廢止了,她是修行這門功法的最后一個人。”

    這些消息都是柳蘭陵回了主家,特地求了他在太極宮任職的叔叔問來的:“這門功法具體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不過在他們太極宮內戲稱其為‘二選一’,原因是每一道修行的瓶頸,修行人都會因為命運的指引,開啟一道生死攸關的二選一難題。

    簡單點的二選一難題,譬如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愛寵,吃下了能叫自己突破的靈丹妙藥,必須開腹取藥……困難一些的,就像是自己面對新的境界即將臨門一腳,但愛人或是父母卻被敵人挾持……想要有所成就,就必須有所犧牲。

    但這樣犧牲較旁人,會付出更多心碎的痛苦。尤其是在做出這樣的選擇后,絕不能后悔。

    一旦后悔,即使先前已經做出了決定,也會再來一次,否則境界不保。

    銀花婆婆與她同門的師妹一同修行此功法,兩人情同姐妹,一路修行直到元嬰后期。最后一道二選一的難題卻是要她們同室操戈。她師妹在她面前高歌后自刎,魂魄化作一只自由的飛鳥,隨即四散天地。

    后來銀花婆婆就瘋了,她主動辭去太極宮的宮主之位,去了懺悔林,這件往事距今應該有千年之久。”

    柳蘭陵說話的時候,時刻的觀察著沈晏清的神情,見他沒有面露厭惡,這才松了一口氣,勸道:“銀花婆婆時日無多,再過上幾年,說不準就要仙逝。就算在禁閉室內過得再不愉快,您也不必因為她過于動怒的。”

    沈晏清其實并不在乎銀花婆婆這人如何,但聽了柳蘭陵的話,他內心也稍有觸動,忽然明白了銀花婆婆在他離開禁閉室前問的那個問題的意義。

    他莞爾笑起來,對柳蘭陵道:“我并沒有因為銀花婆婆而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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