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141
皎皎的月光落在沈晏清略顯冷淡的臉上, 柳蘭陵癡迷的看著他目光所及的一切。他的心又砰砰的跳起來,像藏了一面囂張跋扈的鼓,正迫不及待的想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心是在為誰而跳動的。
沈晏清似乎從柳蘭陵癡迷的目光中, 察覺到了什么。
很明顯, 柳蘭陵在討好他。
這種討好里的愛慕, 對沈晏清來說并不陌生。
這下他是真的覺得有些好笑了, 倒不是嘲笑柳蘭陵, 他只是覺得有些有趣:“打聽這些消息, 對你來說應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柳蘭陵再度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他的樣貌也不俗,否則也不會叫王月卿甘愿下嫁。流露出羞澀姿態時,顯得十分靦腆:“也沒有為了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 然后這樣去做了。”
說話時他不由自主的將背到身后的手移到胸前擺了擺, 沈晏清立馬留意到了異樣:“你的手怎么了?”
“沒怎么。”柳蘭陵立刻將手重新背過身后。
沈晏清認真道:“把你的手給我看看。”
柳蘭陵一開始還是不愿意的,直到他聽見沈晏清說:“你不愿意把手給我看, 我也不會強逼你,只是你這樣叫我很傷心,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了。我現在就回去。”
說著他作勢就要走。
“不要!”
這句話算是掐中了柳蘭陵的死穴,他之所以做這么多, 回主家后四處求人打聽消息, 他得到這些有可能叫沈晏清感興趣的消息,也就為了此刻能和沈晏清相處得久一些。
柳蘭陵伸出自己因為故意打翻沈晏清的茶盞, 被劉晨心派人打得通紅近紫的雙手。故作輕松道:“其實還好,換做是我打翻了別的貴人的茶盞, 恐怕連命都要去掉半條,現在只是被打手板子而已,手也沒有被廢掉,我已經夠幸運了。”
他猜得到下命令的不是沈晏清,而是伺候沈晏清的宮人,因為這種事是不會麻煩到沈晏清這種身份級別的貴人的。
柳蘭陵仍以為沈晏清應該是太墟天宮某位高層、甚至是天君的后人,又或者沈晏清的天賦極高,是天宮內某一道特殊真傳的傳人。
沉默了片刻,沈晏清捧住柳蘭陵的手,在柳蘭陵紅腫發脹的雙手的對比下,他修長白皙的手指顯得就像是玉雕般的美麗。
冰涼的指尖碰上去的瞬間,有一陣酥|麻的快|感飛速沿著柳蘭陵的脊梁骨攀升,他忍不住向后小小的退了半步,喉嚨里抑制不住的低吟喘一下。
沈晏清側過臉,擔憂的看著他:“很痛嗎?”
柳蘭陵白凈的面皮漲得通紅起來,他搖頭,粗聲粗氣的否認:“沒有,不疼,不疼的。”
沈晏清以為他在嘴硬,便問他:“有傷藥嗎,你自己擦恐怕不方便,我幫你吧。”
柳蘭陵心中想的是不用麻煩了,但他最后低下頭從儲物袋里掏出一瓶傷藥膏遞給沈晏清,說出來口的卻是:“那麻煩你了。”
沈晏清笑著拽著他的衣袖,將他領到一旁宮門的臺階上。
兩人面對面的坐著,沈晏清借著月色將藥膏抹到干凈的手帕上,再將手帕細心的貼住受傷的手心,綁在柳蘭陵的手上。在他做這些的時候,柳蘭陵正偷偷的看著他的臉,柳蘭陵看得很仔細,恨不得將沈晏清的容貌都刻進心里,好時不時拿出來回味著看一看。
一直到沈晏清綁好他手上的東西,柳蘭陵仍是一副回不過神的姿態,正望著沈晏清愣愣的出神。
沈晏清只好伸著手到他的面前晃了晃,又故意的順著柳蘭陵視線的方向去看——
那里原本是他的位置,但當沈晏清再往后看,那里就只有一棵被太陽曬得葉子焦黃的小梨樹。
他刻意這樣做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柳蘭陵意識到自己偷看還被人抓了個正著,原本就還未消退下來的臉紅得更厲害了。整個人羞得不行,“蹭”地站起來,他想立刻逃跑,又害怕自己明天見不到沈晏清,聲音被壓得更低,幾乎是喑啞著問:“我明天還能再見到你嗎?”
“可以的。”沈晏清說,“你手上的傷恐怕一天是好不了的,明日申時你來玉芙樓找我,我替你再上一回傷藥吧。”
沈晏清冷靜的看著因此而欣喜若狂的柳蘭陵,他猜測,再過幾天,等他完全的和柳蘭陵相熟,等到那時他隨意尋個由頭,柳蘭陵應該就會聽話且恭敬的將那枚探親令給他。
趁著明鴻還在西域沒有回來,說不準他真的能逃出生天。
兩人在承明宮的小宮門前分別,柳蘭陵覺得自己仿佛在夢中一般。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覺得這次的受傷,是他生平受過最值得的傷。
走過一道道的宮門,遠遠望見扶風苑,他火熱的心情如同被潑了盆冷水。
柳蘭陵走進自己的小院,里頭的燈仍是熄滅的,王月卿還沒回來。他從中午到現在還未吃過東西,嘴唇都因為許久未喝水而干裂起皮,見過心上人的激動一消退,饑餓感就如潮水般的翻涌上來。
在廚房的壁櫥中翻找了下,里頭還有他上次回家帶來的兩壇子玉壺春。柳蘭陵提上這兩壇子酒,用荷葉包了半斤鹵過的牛肉,興致沖沖的又出了門。
他回來時,見到隔壁院子也還亮著燈,雖是深夜,但如今他仍是心潮澎湃,迫不及待的想要找人分享自己的好消息。隔壁院子住的喬木春與柳蘭陵自小相識,是他難得的知心朋友。
喬木春原本正在修煉,他光著肌肉精壯的上半身去開門。
打開門一瞧,發現是有幾日沒見過面的柳蘭陵。
來等不急喬木春問他來做什么,柳蘭陵提著酒就往里走:“我有好事要與你說。”
“什么好事?”喬木春笑嘻嘻的問:“過幾日便是承明宮的考試,你祖傳的回春訣練到第幾回了,我看你這樣高興,難不成已經突破了第三轉?”
“不過是區區一場考試。”柳蘭陵面露不屑,“即使拿了好名次,要是沒被那些宮主看重收入門下,只拿著那么丁點的獎勵有什么用。”
喬木春隱隱覺得柳蘭陵有些不一樣了,他家世不如柳蘭陵,這些日子一直很認真的在準備宗門考試的事情,即使沒有被選中,他也很想得到那些好名次才會有的獎勵。
柳蘭陵道:“這次考試我沒準備過,只打算去走個過場。”
喬木春面露尷尬:“這些天我見月卿一直忙著接了很多任務,她很想給你換那把武器,為了你能考得更好些。你這樣說,要是被月卿聽見了,她會傷心的。”
柳蘭陵開了酒,遞給喬木春一壇:“我知道,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么事?”喬木春好奇的問,他猜想這件事應該與柳蘭陵進來時與他說的那件好事有關。
柳蘭陵神秘道:“前些日子翠微宮不是將玉芙樓清掃過,請進來了一位貴人嗎?”
這件事整個太墟天宮的人都知道,喬木春點點頭:“聽說玉芙樓內金碧輝煌,遍地是黃金珍珠、寶石,玉砌壘做的高臺上擺了一座燃了香的青銅三足鼎。”
他也想進去看看這傳聞中的玉芙樓,但喬木春的身份令牌是承明宮中最低級的一類,他不如柳蘭陵已是筑基的修為,至今仍是煉氣,因此離不開承明宮。
這些都是他從別的弟子那里聽來的。
柳蘭陵輕蔑的笑了兩聲:“這些不過是玉芙樓內最無關緊要的東西了,重要的是住在里面的美人——”
他蠢蠢欲動的想,總有一天,他能得到的。
在鼻尖的酒香中,燭光水汽氤氳的幻想里,柳蘭陵仿佛再度看到了月色下沈晏清那張冷艷而模糊的臉。
今夜見面的時間是子時,都這個點了,沈晏清還來見他,他覺得沈晏清應該對他也有好感。否則不會這樣溫柔的對他笑,這樣體貼的幫他包扎,乃至于叫他明天再去玉芙樓里見他。
屆時,連同那玉芙樓里的財寶,都會是他的。
正當柳蘭陵還在想入非非,坐于他對面的喬木春喝了酒,吃了幾塊牛肉,打了個酒嗝。
他也被柳蘭陵的話,思緒被引入巍峨的翠微宮中,那奢靡的玉樓。
“住在玉芙樓里的美人?”喬木春咯咯咯的笑起來,“應該是個皮膚特別白,胸很大、屁股很肥的女人——”在他的想象中,是琴川最大的花樓里,穿著鎏金舞服、露著肚臍,用金屬面紗蒙住臉的西域美女,“一定很豐滿,抱在懷里會很舒服。”
柳蘭陵聽見喬木春的話,他有些動怒,反駁道:“你說什么呢,什么女人,他是個男人——我不準你說這種惡心的話侮辱他!”
喬木春被柳蘭陵過激的反應鬧得有些惱怒:“我連想想都不能想嗎?”
“我不準你想。”柳蘭陵剛倒出來的酒還沒喝,他就恍然有幾分醉意似的,恨不得撕爛喬木春的嘴:“我不準你這樣想!”
喬木春看著發狂的柳蘭陵,撇撇嘴道:“人家和你有什么關系?我隨口說過兩句,你和我真做了什么似的。我都聽說了,你之前在玉芙樓做事,結果被翠微宮的尚儀罰,罰過后又眼巴巴的去求人,還想再進玉芙樓做事……你可別告訴我你被玉芙樓里的美女、美人迷住了魂,人家玩玩你的而已,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我告訴你,根本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柳蘭陵斜斜的看著喬木春,他一心以為自己和沈晏清會是兩情相悅的。
從柳蘭陵的反應中,喬木春恍然大悟,他站起身,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的柳蘭陵:“你不要告訴我,你口中的好事是你要與那玉芙樓里的美人在一塊兒了?”
柳蘭陵不說話,他覺得喬木春是在嫉妒他。
喬木春恨不得能給柳蘭陵一個耳光,叫他清醒清醒:“想想月卿!你給我想想月卿啊!她為你做了那么多,你知道她現在在做什么嗎,她去了懺悔林,給那些囚徒送餐。她做這樣危險的事情,就為了能給你換一把趁手的武器,而你在這里想什么得不到的美人?你對得起她嗎?”
“我實話告訴你,為什么我說你和玉芙樓里的人絕不可能在一起,我沒有夸大事實,我說的是真話。你回去把翠微宮的玉簡翻出來——知道上一個住在那里的人是誰嗎,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沈晏清!那位你口中、玉芙樓的美人,他是天君養著的禁臠!!!”
第142章 142
僵持了片刻, 柳蘭陵捻著筷子,給自己夾了塊牛肉。橘黃色的燭光隨風跳動了兩下,照在他的臉上,光與暗在一瞬間交替, 又重新恢復明亮:“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就因為沈晏清是天君的禁臠, 所以就說他也是?你的推論會不會過于武斷了?這太侮辱人了。我不信, 他那么溫柔, 你沒見他不會知道的。
今天我看見他的時候, 他就坐在窗邊的看書, 穿著一件素白的衫子, 一切都正當好。”
柳蘭陵道:“為什么他就不能是天君的徒弟,或是后人呢?”
喬木春暴怒著,他不敢相信柳蘭陵真的有這么蠢:“別給我犯傻,我們天君還那么年輕, 他找十個老婆都比收一個徒弟有可能, 尤其是出關的這些年來他連一位姬妾都未曾收過。剛剛這些蠢話, 你自己放心里念上幾回,你會信嗎?
就是因為他漂亮, 玉芙樓里憑空住了一位不知姓名位分的美人,你不會覺得奇怪嗎?就算一開始他不是,換做你是天君,你會不會心動?他可是兩面、就兩面, 就把你勾得神魂顛倒了。
我告訴你, 有些東西不是你能碰的!你有這心思,要是被別人知道了, 別說你自己要死,還會連累你整個家族!你娘、你爹都得死!”
柳蘭陵其實已經漸漸被喬木春勸服, 是啊——
為什么先前玉芙樓一直沉封著,天君一出關,就叫人收拾好了?如果只是給自己的晚輩居住,這樣華侈的風氣只會侵蝕晚輩修行的銳氣,隨便在翠微宮中收拾出幾間廂房就行了,完全沒必要這般的糜費,沈晏清瞧著也不像是喜好奢侈的人。以他年齡、修為,也用不起如此高檔的東西。
除非沈晏清并不是以人的身份待在玉芙樓里,他對于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君來說,與玉芙樓里璀璨奪目的金子、寶石,法寶、青銅鼎、玉器、瓷瓶并沒有差別,他并沒有在享用那些物品,而是作為物品在被享用的。他只是一個格外漂亮的“人”。
柳蘭陵幾乎要被自己的這個充滿惡意的揣測壓得喘不過氣,他不愿意相信,那樣清冷美麗的人,他得斟酌認真思考過才敢說話的人,甚至是對話過的每一句、每一次停頓都會被他反復回憶好久的人,在別人的眼里卻只是一個漂亮的玩物。
眼看著柳蘭陵臉上的表情很不對,喬木春擔憂道:“柳兄,你沒事吧?”
柳蘭陵面目扭曲,他一掌將筷子拍在桌上,咬牙切齒著:“我不信!”
他這次興致勃勃的來找喬木春喝酒,最后鬧得很不痛快的回去了。
回到房里王月卿已經回來了,王月卿本想和他說幾句,見他氣沖沖的回來,脫了外衣,蒙上被子背對著她躺下,只好閉上了嘴。
柳蘭陵嘴上說著我不信,可他心里其實信著喬木春的話。他睜著眼睛一直到天際破曉,也沒有絲毫的睡意。
他想起他擦宮瓦然后遇到沈晏清的那個下午,想起沈晏清數次沖他旁敲側擊詢問那枚探親令的事情。那時的他只以為沈晏清身份尊貴,所以根本沒有想過沈晏清是被困在這深宮內的。
但現在細細想來,沈晏清的刻意中其實全是破綻。
柳蘭陵微妙的抓住了其中的關鍵,他察覺到沈晏清的目的所在是他手中的那塊探親令。
他想要離開太墟天宮,為什么?
是因為失寵了嗎?
柳蘭陵回想起第一次在玉芙樓看見哭了一個下午的沈晏清,沈晏清哭著問他天君去哪兒了。接著就是建平真人罰他進懺悔林面壁思過的半個月。
所以是因為失寵了,才想要離開太墟天宮的嗎。
那樣美麗的人,也會失寵?
柳蘭陵用被子悶住頭,眼淚順著臉頰滑落,粘濕枕頭。他壓抑住自己的哭聲,直到聽見王月卿起床出門的聲音,才敢放肆的哭出聲。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正遙望著得不到的寶物,但他的魂牽夢縈、朝思暮想,在別人的眼里看來是十分滑稽可笑的。
他的哭泣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出于對沈晏清的憐惜。
柳蘭陵為沈晏清感到了不值得。
這樣年輕而貌美的人,不應該將自己的時間荒蕪在空虛而寂寞的玉芙樓,和那位不知道活了多久、古怪荒淫的天君身上。
經過一整夜的輾轉反側,與一個黎明的靜坐沉思,柳蘭陵手腳發寒的想了很久,他知道自己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今天不要再去玉芙樓見沈晏清了。
但他做不到。
渾渾噩噩的挨到下午,還未到申時,他已經眼巴巴的站在了玉芙樓外。
鐘響的那一刻,柳蘭陵的神志曾清醒過一瞬。
他盯著那珠光寶氣的樓宇,仿佛自己看見了萬丈的深淵。
可惜他清醒的時間太短暫了,鐘聲響過后,柳蘭陵頭也不回的走了進去。
沈晏清正在練字,起因是他看見書架上有本小乘風劍訣,鑒于天宮的人不會把垃圾放進玉芙樓里礙他們天君的眼,所以他猜測這本小乘風劍訣應當屬于世上少有的精品。
想起自己上回凌霄吵架的事情,沈晏清難得大氣的低頭了。他決定原諒凌霄一回,想要將這本小乘風劍訣謄抄一份,等他和凌霄見面,送給凌霄當做賠罪。
取了一份空白的玉簡,才抄了沒兩個字,他的字實在太難看了,這份禮就算送出去,凌霄估計都能拿著笑他好幾年。沈晏清只好捂著臉把玉簡丟到邊上去,吩咐人拿來筆墨紙硯,他要練字。
他練了有一會兒,門口的宮人前來通傳,說是柳蘭陵來了。
沈晏清擱下筆,看見一夜未睡、憔悴至極的柳蘭陵,問道:“你怎么了?”
“沒怎么。”柳蘭陵快速的回答,將沈晏清才打過腹稿的話搪塞了回去。
候著的幾個宮人退了出去,將扇門關上。
朝南的窗戶開著,金燦燦的陽光呈方形,照在柔軟的地毯上。
沈晏清道:“你過來吧,我幫你換了藥重新包上。”
柳蘭陵雖仍是沉默不語著的,但他聽話的坐到了桌邊,將手伸到桌上。
經過一夜的恢復,他的手好了許多,骨節分明的手僅有些許的紅。沈晏清取了新的手帕,認真的在上頭抹了藥膏,正當他要蓋上去包扎的時候,隔著這張月白的手帕,柳蘭陵突然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在陡然之間發生的,當沈晏清反應過來時,他下意識去抽自己的手。
柳蘭陵正很用力的握著,不叫他像魚一樣滑膩的溜走。
沈晏清忍不住問:“你這是做什么,是我弄疼你了嗎?”
“沒有。”柳蘭陵說。
他抬眼看向沈晏清,直白的說:“你想要離開太墟天宮是吧?”
沈晏清懷疑起這是不是建平真人的陷阱,所以不敢回答。
柳蘭陵同樣不說話,他安靜的注視著沈晏清。
在長久的沉默中,柳蘭陵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教導他如何吸納靈氣,冰冷的祠堂墻上掛了一副觀音菩薩的畫像,有一只蝴蝶撲閃著翅膀飛進來,點在畫成的蓮花上。七歲的柳蘭陵跪在地上望著那只因為陽光的照耀而閃爍著金光的蝴蝶翅膀,一如他現在癡迷的看著沈晏清因為猶豫而顫抖的睫毛。
時間過去了很久,首先按耐不住的還是沈晏清。
他側過臉,艱難的開口,小聲的應了一個是。
“好。”柳蘭陵顫抖著。
他想要摟過沈晏清,但出于羞澀,他并沒有這樣做,而是更用力地攥緊了他握著沈晏清的那只手。他將另一只手也交疊了上來,忽然間柳蘭陵有了犧牲的勇氣與決心,這是他從未有過的。
柳蘭陵的眼淚滴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讓我帶你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這里。”
第143章 143(修)(修)
柳蘭陵走后, 沈晏清握著那塊探親令,他在陽光下仔細的摩挲著這枚探親令上的紋路。
事情的發展完全的超出了他預料,他不明白柳蘭陵突然轉變的原因,但因為一切正朝著他希望的方向進展, 沈晏清決定先暫且不去細究問題的根源。
再過四日是承明宮大考的日子, 屆時會有很多親屬家眷一同前來觀摩, 是四年一度少有的盛事, 也是沈晏清出逃的好日子。
一旦缺考很容易引起幾位講學師父的注意, 柳蘭陵的計劃是在他考過以后, 趁著承明宮內人多眼雜, 順勢帶著沈晏清出逃。探親令是給宮內弟子的家屬使用的,為了證明家屬身份,探親令激活時使用時,還需有一名太墟天宮弟子陪同在側。
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 他將這枚探親令留在了沈晏清的手上。
臨走前, 柳蘭陵用一種祈求的目光看著他, 似是希望沈晏清能親他一下。
沈晏清熟知該怎么應付這種男人,他當做自己沒看到, 于是,柳蘭陵失望的回去了。
四天后,其實這個時間還是很危險的,說不準明鴻已經回來了。
但沈晏清也沒得選, 這已經是最適合的日子了, 只能期待等到時候會另有轉機發生。
把玩了片刻,沈晏清才把令牌放進匣子中收好。
他提起筆, 繼續練字,希望能在離開太墟天宮之前, 將這本小乘風劍訣謄抄好。
相安無事的過去兩日,為了避嫌,期間柳蘭陵沒再來找過他。
沈晏清不去理會玉芙樓中劉晨心三番五次試探的瑣碎小事,他認真的練著字,滿心期待著自己與凌霄的重逢。
第三日清晨,兩位耳聾的宮女端來沈晏清一碗熟悉的苦藥。
自他從懺悔林的禁閉室里被放出來,回到玉芙樓后,這些藥他照舊時一日不停的喝這。他早就疑心著藥里是不是被明鴻下過毒,等毒性積累到一定的劑量,他就會當場暴斃死去。但被人看著,他就算死命拖著,最后也不得不得喝下。
劉晨心遠遠的從外頭回來,看見沈晏清還在慢吞吞的喝藥,催促著宮人替他選好新的衣服,叫他趕緊換上:“你怎么還在喝藥,天君從西域回來了。”
沈晏清沒想到明鴻會回來得這么快,皺起眉,厭惡溢于言表:“怎么這么快,他事情都辦完了?”
“當然。”劉晨心沒有察覺到沈晏清的不敬,她很是興奮,眼里閃爍著對明鴻的崇敬:“凌霄失蹤了,昆侖劍宗現在群龍無首,只聽見我們天君的名字,便立即潰不成軍。”
這在太墟天宮外,也是人盡皆知的消息。
昆侖劍宗在西域折損了六個元嬰修士,這可是六個元嬰修士,放在小些的宗門里,這無疑是滅頂之災。
有人說劍尊與昆侖劍宗已決裂,所以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也沒有絲毫的動靜;還有人說劍尊去了收不到訊息的地方,正在閉死關,是昆侖劍宗的人不敢把消息傳給他……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謠言滿天飛。
劉晨心信服著更準確些的消息,這是建平真人透露給她的:“看來真人說的對,那該死的凌霄定是病重,沒準要死了——說不準已經死了。否則向來行事囂張的昆侖劍宗,不會一反常態的龜縮著,出了這么大的事情,還一聲不吭的。”
沈晏清手上的藥還剩下小半碗,他一時恍惚,扶不住碗,瓷碗跌下桌,烏黑的藥汁四濺了滿地。
他轉過頭去問劉晨心,要她將話再說一遍:“你說什么,你剛剛說什么?凌霄失蹤了?”
沈晏清幾乎是立刻回想起了他與凌霄在雪域里,那場激烈到要他倆分離的爭吵。他心存僥幸的想,難道凌霄還躲在北域里嗎?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凌霄還生著他的氣,所以不肯從北域出來。
聽見沈晏清的問題,劉晨心沒有立即回答,她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狂喜。
沈晏清產生了一種不妙的預感,他油然生出事情不受控制的焦躁,急切的再問了一遍:“你說話啊!凌霄失蹤了?!”
“不是失蹤。”從背后傳來的低沉聲音似是藏著滿是惡毒的笑意,“他死了,死了有段時間了。”
劉晨心在沈晏清的面前跪下來——
更準確的說,她跪的是沈晏清背對著的、從門那邊緩緩走來的明鴻:“天君萬安!”
劉晨心嘹亮的聲音與門口候著的幾位宮人低低的請安聲,此起彼伏的重疊在了一塊,這種從前會讓沈晏清頭疼欲裂的聲音沒再引起他的注意。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個聲音,他立刻轉過身去,看向明鴻。
沈晏清的臉色在瞬間慘白:“你說什么?”
明鴻在他不遠處坐下,他沒說話,屋里有眼力見的幾個宮人連同著狂熱的劉晨心,低著頭陸續的出去了。
沈晏清的臉色從未這樣的難看過,就算是在半月前他得知自己上輩子竟是被明鴻下令殺死的,他的臉色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的難看。蒼白如紙的臉上,空洞的眼睛見不到一絲的光亮。
他再問了一遍:“你說什么?你說凌霄死了?!你騙我是不是?你又騙我是不是?!”
明鴻竟看著沈晏清笑起來:“他死的時候,你不就在他十米外嗎,按理來說你應該看得比我更清楚些,你怎么反倒來問我。”
“你說什么?!”沈晏清的意識在剎那間被引回到那個生冷的靈堂。
形如冰雕的凌霄連發絲上都凝著一層徹骨的冰寒,正隔著遙遠的時光,悲哀的望著他。
接著這雙冰藍的眼睛,被明鴻漆黑如淵的眼睛重新覆蓋。
明鴻微微側頭對著沈晏清:“聽不見嗎,我說凌霄死了。”
沈晏清覺得自己好像聽不懂明鴻在說些什么,那些字眼、那些字眼,似乎組成了他不能理解的句子,他的雙拳握緊,狠狠地錘在桌上:“我不信!我不信!他那么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世上沒人能殺了他!”
那木桌原是劈了極其珍貴的仙愿樹做成的,他的雙手錘在桌上,非但沒讓這桌子怎樣,反倒是叫他的手血肉模糊。
沈晏清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他繼續一下、一下,狠狠地砸上去:“你又在騙我是不是?”明鴻有過太多的前科,實在不值得他的相信。他不信,他不信!
“對,若是真刀真槍的與他對決,這世上沒人能殺得了他。他可是從萬年前,死寂的墳場爬出來的惡鬼,連天地萬劫都對付不了他。”明鴻感慨起來,“太可惜了,就連一道殘魂,都能這樣的強大,能夠想象萬年前真正的卻邪仙尊是何等的恐怖。也難怪玄虛靈者曾預言他能越過那道限制了古往今來所有修仙者最后的天劫。”
可他最后還是死了,明鴻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意:“可他還是死了,他終于死了。”
沈晏清胡亂搖頭:“你胡說、你胡說,你剛剛還說沒人能殺得了凌霄。”
明鴻低笑著:“金玉開不是在松鳴城里和你說過了嗎,‘寒妖’是不能流眼淚的,一旦掉淚就會心衰而死。”
“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它沒有命格,要靠奪取別人的心,借別人的命才能重返人世;它沒有肉身,要剝別人的人皮,給自己造一副皮囊。
命和皮都是別人的,唯有情感獨屬于它自己,一旦流露出自己的情感,本不該存于世的異類,就會被天地察覺。
原本天地也奈何不了它,可偏偏、可偏偏三魂七魄,它卻是因悲凝結成冰的悲魄。
半步入神的殘魂也會因為愛而不得的悲痛心碎而散。凌霄不是被人殺死的,他是自盡的啊。”
明鴻越說越覺得好笑:“本來他一百年前就好死了,可他偏偏硬撐到了現在,一直等到,看著你倉皇的逃離他的背影,他才徹底的相信。”
聽著明鴻的話,沈晏清有一瞬間的頭暈目眩,他想起金玉開曾數次告訴過他,他前往北域就是為了奪取寒妖的心。但他從沒想過,原來凌霄就是寒妖——
“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明鴻微微笑道,“真是遲鈍。”
在這勾起嘴角的諷刺弧度里,沈晏清猛然的想起四靈樓里看著他同樣低笑著、與他長相相似的玉傀。怎么會那么的巧合,讓他遇上真正凌霄的怨靈,讓他感染上怨氣,不得不跟隨金玉開同去尋找寒妖的眼淚。
沈晏清低吼起來,明明悲傷到了極點,他這次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的掉眼淚,憤怒控制住了他的大腦,叫他的思緒無比清晰的飛轉起來:“那天、那天我從四靈樓里出不去,看到真正的凌霄,是不是也是因為你?!
我金丹上的怨氣根本就不是因為真正的凌霄,千年前真正的凌霄最多也不過是個元嬰修士,他的魂魄根本不能在我的金丹上刻下怨氣,是你動的手腳,叫我拼命去找能解決怨氣的辦法,你故意引我去沁州!”
從太墟天宮的靈玉傀儡開始,明鴻就發現他的蹤跡了,但狡詐的明鴻什么也沒有做,而是激發了四靈樓中的陣法,將真正凌霄的魂魄釋放出來。
凌霄察覺到四靈樓的陣法有異常,提前出關離開了萬華峰,發現了倒在雪地里的他。
怕打草驚蛇,明鴻驅使了分魂制造出來的金玉開,并借用建平真人進入了昆侖劍宗,一路跟蹤,并控制著事情朝著他想要的方向發展。這就是為什么沈晏清遇到過兩個說辭不一的金玉開的原因。
因為憤怒,沈晏清被氣得發抖:“你為什么這樣的惡毒,我和凌霄什么都沒對你做,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和他!為什么!!!”
沈晏清沖明鴻嘶吼著:“你告訴我為什么啊!我和凌霄是天生一對,你為什么要來橫插一腳!”
他忽然想起北域冰化后,金玉開在北域的廢墟里撿到的那顆被冰晶包裹著的心臟。
沈晏清的心跳快到了極點:“那是凌霄的心,那是凌霄的心對不對?!你把那顆心還給凌霄!你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聽著沈晏清的話,明鴻卻不知為何陷入了沉默,從沈晏清說自己與凌霄是天生一對開始。他再沒說過話,只平靜而悲傷的看著沈晏清。
他像是回憶起了什么,但仔細一想又全是空白。
這是當然的,因為明鴻的過去,全是空白的。
這并不是因為他是一個突然出現的人,而是因為他的過去都被抹去了,連同他的記憶,都在他新生的那一剎那開始,被漸漸的淡忘,直到他現在再記不起自己從前的事情。
第144章 144
王月卿干完了活正要走, 她看見銀花婆婆正站在一座白塔的最頂端數數。銀花婆婆從樓上跳下來,正好跳到她的面前。這半月來兩人時常相處,已經熟絡了許多。
銀花婆婆對王月卿照顧有佳,連帶著王月卿偶爾也會主動向這位稀奇古怪的老太婆說些話:“你剛剛在做什么?”
銀花婆婆道:“我在數這四十九宮的四十八處懺悔林里, 一百零八座白樓。”
聽她這樣說, 王月卿覺得有些怪異:“四十九宮, 不應該是四十八處懺悔林嗎, 為什么少了一處?”
——這個問題她其實不該問。
王月卿話才說出口就后悔了, 她想起來少的那處懺悔林本該在歸墟山。
這是太墟天宮文書上人人皆知的往事, 明鴻仙君于禁閉室中頓悟, 銷魂燈火光大作、似夜入流星,最高的白塔因此坍塌,從此翠微宮再沒了懺悔林。
銀花婆婆還記得那個久遠的夜晚,琴川地動山搖, 她見歸墟山方向夜有紅光, 心跳得極快, 隱約覺得有些不妙,出了太極宮朝著歸墟山一路疾馳。
她到了懺悔林, 白樓已經坍塌了。
廢墟之中,金光在瓦礫之間閃爍。明鴻站在那白塔尖頂,喃喃著自言自語,這句話他重復了幾十萬次:“我不后悔。”
匆匆趕來的銀花婆婆抬頭瞧見他, 皺起眉:“你不悔什么?”
明鴻沒有說話。
歸墟山頂的銷魂燈忽然火星四射, 一團盛大、璀璨的光團燃燒著、呼嘯著,將明鴻包裹起來。
這樣恐怖的高溫, 幾乎要將人融骨化肉。
銀花婆婆往后退了一步,她指著在火焰中慘叫的明鴻道:“他是誰?”
當時的明鴻不過是無名小卒, 銀花婆婆并不認識他。
提前趕來的碧霄也正看著那團燃燒著的火焰,她早就把這個人遺忘了,但現在、隨著萬古靈火的燃燒,那些被藏在深處的記憶被翻了出來。
她想起這個人了:“原來是他。”
“是春和從北域帶來的人,據說原先有著極好的命理。春和一眼就相中了,這件事他早早就與我提過,說會為太極宮帶來一個頂尖的苗子。
他的眼光極高,太極宮的管教老師高興過一陣子,但是等春和把人帶回來——這人卻是沒有命格的人。”
命格象征著人一生的行程,出生是起始、死亡是終點,沒有命格也就是意味著他將沒有過去和未來,無法修行,不死不滅。
像路邊的石子,即使曾站在人的面前、大聲的嚎叫,也不會引起絲毫的注意。
注定要被人慢慢的在時間的作用下遺忘。
銀花婆婆困惑起來:“除非心不跳了,否則人的命理是不可能消失的。無命之人,他怎么能活?”
人生的一切皆有定數,怎么會有人天生沒有命理呢?
更況且,就算是死人,死者的命理也絕不會徹底的消失。
“不知道,很離奇吧?”碧霄道,“這正是他的特殊之處,春和說他死過一次,但他又活了。興許是銷魂燈的妙用,有人用自己的命,換他活了下來。但在此之前他的心已經被人奪走了,連帶著他命理也一同被搶走。銷魂燈只不過復活了他,他的人生就這樣被奪走了。”
“銷魂燈?從北域帶來的?”銀花婆婆意識到更關鍵的一件事,千年間春和只出過一次天宮,“豈不是他和銷魂燈一起被帶來天宮的?”
“是的。”碧霄道,“這樣的事情實在離奇,恐怕是春和在命理的作用下將他遺忘了。”
銀花婆婆道:“可那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了,這凡人怎么能活得這么久的?”
碧霄道:“沒有命理的人,自然是連死亡都沒有的,他同樣沒有絲毫修行的資格,與其說是成了無命之人,他更像是丟掉了自己的命。春和回來時與我說過這個人,我也覺得很稀奇,本想研究一下,但沒想到,連我也將他遺忘了。”
銀花婆婆問:“他是因為什么被關進禁閉室的?”
翠微宮的懺悔林最高聳,第十八層的禁閉室已像是一個三角模樣的死地,人站在里面,挺不直背、抬不起頭,坐不下、蹲不住,只能微微低著頭,用肩膀抵著低矮的天頂。
永遠寂靜、永恒的黑暗。
這樣的折磨,沒有一個人能受得了。銀花婆婆甚至不敢想,這沒有一丁點修為的凡人是如何在最高層的禁閉室內,還堅持著本心,沒有迷失在黑暗中的。
碧霄道:“承明宮也有一道能換命的殘訣,這弟子是春和早在他出生時就看中的,他當年一路推算到北域,只為了有人繼承他的衣缽,而非為了丟失的銷魂燈。
春和便算出他命中有一道死劫,但好在這道死劫還留有一線生機,只要用親近之人、日夜相處的生靈,由于氣息相近,天道是辨別不出的,如此一來,叫他人替死換命,便可避開死劫。”
銀花婆婆不過心思稍轉,便想明白了。
——七百年前的結局在如今看來都不算是什么未解的秘密。
更何況,這樣的事情銀花婆婆本身就曾經歷過。
她緩緩說出自己的推測:“死劫將近,他不愿意了是不是?”
日夜相處的親近之人,恐怕就是至親至愛,怎么舍得。怎么舍得為了自己的坦蕩前途,要他愛的人替自己去死。
碧霄含蓄點頭:“最后他想要保住命的人也沒有保住命就是了。”
“那他怎么現在還活著?”銀花婆婆大驚,她驚恐的看向還在火焰中重塑的明鴻:“難道是求了銷魂燈?!!”
“生魄祭魂,此是大忌——”
“難怪這些年明明銷魂燈歸位,沒了封印的阻攔,僅用天宮內的悔意卻不夠。等等,這樣一來,他的魂魄乃是銷魂燈重塑的——這、這,從古至今由銷魂燈經手的愿望,即使表面上實現了,也只不過是從一個絕望滑向另外一個絕望罷了——愿望實現時,才是折磨的開始。”
碧霄攤手,無奈道:“所以你看到了,他明明活著,卻丟失了本該屬于自己的命理。他被遺忘著,獨自痛苦著,和死亡無異,靈魂被拘在肉|體內。”
“從一層一路到了十八層,這般心性、毅力,若非他是無命之人,前途無量。因為他不肯用春和的辦法避開死劫,春和生了氣,就說要將他關起來。恐怕是關起來后,春和就將他忘了,不久之后春和死于他元嬰后期的第八道劫,更沒有人記得他了,于是一關就是七百年。”
“——七百年,這可是整整的七百年。”
七百年的沉默比此刻灼熱的火焰更能叫人崩潰沉淪,銀花婆婆望著火焰中正在燃燒的明鴻。
碧霄道:“但這七百年并不是毫無意義的,悔恨叫銷魂燈燃燒,可要它的認可卻需要不悔,再看一萬次我都會為它驚嘆。”
“他得到了銷魂燈的認可嗎?”銀花婆婆詫異道。
碧霄指著明鴻,他已經能忍受這火焰的痛苦了,在他的胸口處,有一團更為明亮的火焰在燃燒。
這團火焰漸漸融入他的身體,而體表的火焰正在慢慢的黯淡。當他體表的靈火徹底熄滅時,他胸口那團跳動的火便化作一顆心臟。
他重新獲得了生命,只是這份生命是銷魂燈賜予他的。
碧霄道:“我能想起他,記得他,便已經說明銷魂燈決定收回對他的折磨。它賜給了他一個新的心,一道全新的命理。這對于傲慢且理智的銷魂燈來說,實在是前所未有的。”
碧霄臉上浮起笑意,以她的功力,一眼就能推算出明鴻此刻的新命格,正要上前祝賀。
她才上前幾步,卻看見這個年輕人忽然的淚流滿面:“為什么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銷魂燈就在山上,他突然向那亭子沖去。
在亭子最高處的神龕中,銷魂燈永不熄滅的靜靜燃燒著。
在場元嬰修士十七人,連忙上前阻攔。銀花婆婆口中念咒,霎時地下生出幾十條漆黑藤蔓枝條,捆住發狂的明鴻。藤蔓的枝頭,緩緩綻開白花。
但這阻止不了他,他掙扎得渾身是血,荊棘刺破他的皮肉,深得依稀能看見骨頭。銀花婆婆怕壞事,不得已松開了些,明鴻便靈敏的從藤蔓的間隙中鉆了出去。
最后趕來的觀真道人袖口飛出一張金網,鋪天蓋地地將明鴻罩住。
他越是掙扎,這張網便收得越緊。
“瘋了嗎?”觀真道人搖頭不解:“這是多少人求不來的機緣,就算你天生道骨、五行皆全,也絕比不上現在,你還不知足嗎?”
明鴻睜著眼睛回頭去看觀真道人,他臉上兩道未干的淚痕,整張清俊的面容都扭曲起來:“我不要這顆心、這條命,我要我原來的,我只要我自己的,還給我!還給我啊!!!”
觀真道人道:“不可能了。”
看熱鬧的明誠仙人你一言我一語:“若是之前說不準還真有幾分可能,但現在絕無可能了。你若想換回自己的心,就得先把自己現在的這顆心給挖出來,此舉無異與改天換命,可人無心如何能活,就算是化神尊者也難以做到。先前你無心能活,是因為有人換了你的死,叫銷魂燈吊著你的命,現在?你就認命吧。有道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明鴻被金網束縛著,似被抽沒了力氣似的,七百年的信念被這一顆心徹底的摧毀,連同將他一直以來全部堅持、精氣一同毀滅。
“我什么都沒有了。”他跌坐在地上,低吼著。
他已經不流淚了,那雙淬過冰的眼睛閃動著最為絕望的光,以至于騰升起了血氣的憎恨。
這雙冰涼的眼睛正對上在一旁觀望的碧霄仙子,明鴻似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過她緊緊盯著廣闊天地之上更為遼遠的命運:“還給我啊!”
明鴻是說得如此的咬牙切齒、如此的恨意灼灼。
碧霄一愣。
唯有碧霄一人明悟了銷魂燈選中明鴻的原因,她現在才明白,明鴻的不悔從不意味著不恨,這是徹骨的恨、痛徹心扉的恨。
銀花婆婆注視著被震撼到的王月卿,緩緩的說完了這段早已無人知曉的往事。
遠處的烏云醞釀了風暴,雷光徹亮后,再是隆隆的雷鳴。
“你說那顆心是凌霄的,要我還給他?”明鴻低低的笑起來,他越笑越大聲,笑到額角青筋勒起,“這是我聽過最荒唐滑稽的笑話。”
“那顆心原本就屬于我的。年少成名的是我,劍劈四海的是我,萬人敬仰的劍尊本來是我。”
玉芙樓內,薄玉龍清脆的聲響隨風悠揚的飄蕩著,冰冷的暴雨敲擊在屋檐的黑瓦上,明鴻居高臨下的望著正在低泣的沈晏清,他收束了眼中鋒利的兇光,此刻只剩下了悲哀:“你也本該屬于我。”
“天生一對的是你和我!”
“知道凌霄為什么會愛你嗎,因為,是我愛著你啊!”
第145章 145
明鴻平靜了下來, 他似乎覺得和沈晏清再說這些連他自己都已經快要忘記的往事并沒有意義。
他慢條斯理的說:“殺死凌霄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沒有做。你不該恨我,要恨就得恨你自己,是你出現在凌霄的面前, 是你無法接受妖怪的凌霄……你誰都怨不了, 要怨就要怨你的愚蠢、懦弱, 你只要再相信凌霄一些, 凌霄就不會死, 說到底是你不夠愛他。而這就是凌霄死亡的原因。
所有人都知道凌霄命不久矣了。
謝璟知道一點兒凌霄的心病, 但也不會太多。他以為凌霄修行的道法讓他只能愛上一個人, 等意識到自己愛上了第二個人就會道心潰散、道死身隕。昆侖劍宗的人同樣愚蠢,以為凌霄只要愛上別的人就能擺脫死局,從萬華山中走出來。
事實上哪一個都不對,萬福鎮的人都死了, 現在這段秘密只剩下你和我知道。
凌霄等你百年, 就為了等你告訴他一句, 你不愛他。”
提起“萬福鎮”,明鴻臉上的表情似有松動, 一些片段的記憶一閃而過,可惜他抓不住。從前他會執著的想要回想起過往,但如今他已經放棄了這個執念。
凌霄一死,北域的夢境就會坍塌了。
他今后再沒有去北域的夢境中尋找過往蛛絲馬跡的必要。
明鴻看著眼前為凌霄崩潰流淚的沈晏清, 心底浮現起一個泡沫般的念頭, 忽然慶幸起自己還好失去了從前作為“李三公子”的記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想,只是非常恍惚的產生了。
“好了, 一切都過去了,人要朝前看了。”
明鴻給自己沏了杯茶, 再看不出方才狂笑的癲狂,恢復了天君的高貴清俊,他從容道:“兩天后天宮夜宴,你要與我一同去,空閑時給自己挑一挑衣服吧,我喜歡你穿靛青的衣裳。”
沈晏清的頭腦正在發脹發昏,從明鴻滿是惡意的告訴他,殺死凌霄的正是他沈晏清起的那一刻,他就深陷進了無比的自責與憤恨里。
明鴻是對的。
害死凌霄的,其實是他。
沈晏清含著眼淚,盡管他是站著的,但他的精力已經被完全的摧毀垮臺。如果這是明鴻的目的,那么這場對弈無疑是明鴻贏了:“你贏了。”
他看著明鴻,覺得自己腿軟得不像話,他根本站不直了。
沈晏清似被抽走了骨頭,最后失力地跪在地上。
他想凌霄,他想北域那片向陽的山坡下長滿的粉白小花,他想要時間倒轉,再回到一百年前他與凌霄第一次見面的那個下午,受傷的小鳥撞開他的窗戶,方嵐喊他的名字,而穿著素金戎服的凌霄回過頭。
沈晏清絕望道:“你殺了我吧。”
死而復生的奇跡,如果這世上再會發生一次死而復生的奇跡,那么凌霄、凌霄也能同樣死而復生。
“殺了你?”明鴻有些奇怪,“我為什么要殺你?”
沈晏清的眼淚順著他微側著的腦袋,一滴滴的砸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手指還在緊緊的扣著地上鋪著的毯子:“你不是已經殺過我一次了嗎,再殺我一次又不會太難。”
“我殺你?原來你覺得是我殺的你?”窗外驟雨雷鳴,雷光閃光照亮玉芙樓的同時,也照亮了明鴻的臉。
明鴻道:“你沒有好奇過你每天早上喝的藥是什么藥?”
他站起身,緩緩的向著沈晏清逼近。
“殺了龍,取角髓,一頭龍只能取出兩滴。”
“南疆的千幻靈芝,它的根絲抽出來不過發絲般纖細,七寸長,九百個千幻靈芝根磨成粉,才一個手指甲那么點兒。”
“麟角鳳距、靈蛇的寶珠……一碗安魂湯,你知道自己的命有多么的珍貴嗎?”
明鴻蹲在地上,他別過沈晏清的臉,端詳著這張他曾朝思暮想、叫他忘記一切都還會在夢中驚醒時回想起來的臉:“你的重生從來不是上天的恩賜,而是我的恩賜,是我給予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現在告訴我,要我殺了你?”
看著沈晏清淚光漣漣的樣子,他用拇指撫上沈晏清鼻尖的那顆紅痣。
對視了一瞬。
明鴻難掩失望,他松開手將沈晏清推回地上:“你要死就死吧,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那個愿意為他跪于銷魂燈前,換他活下來的人,不該是這樣的。
一千年前他寧愿自己去死,不要這光明的坦蕩仙途,都不愿意他的清清替他死去。明鴻能容許沈晏清做一切對不起他的事情,但他絕不允許沈晏清會這樣輕易的放棄生命,他不想清清的命看上去顯得輕賤。
外頭暴雨未歇,明鴻起身,他腳步未停。
踏過扇門的那一剎那,頓時雨停云散,風云皆被蕩平,琴川晴空萬里。
沈晏清哭得更厲害了,他站起來,將桌上的東西、他能看到的東西,全都砸到地上。玉器、瓷器,叮叮當當地碎了一地,裝著探親令的匣子,被他一同甩了出去。
他想起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匣子被摔在門檻上,那枚探親令一直被滑到明鴻的腳下。
明鴻只看了一眼。
是非常輕蔑的一眼。
“我以為你從蔣銀花那兒學到教訓了。”
明鴻神態睥睨:“從一開始,我不是就告訴過你,門從來都是開著的?”
“不過,你還能去哪?你還吃的慣那些粗鄙的吃食嗎,你會穿不是云織的絲綢嗎,風餐露宿的日子你過得下去嗎?”
“這天底下,除了玉芙樓,你還能去哪?”
第146章 146
沈晏清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他跌坐在一片狼藉的玉芙樓里捂著臉痛哭。
外頭的宮人在明鴻走后,才敢陸續的進來整理東西。她們將地上的碎片掃走,再搬來全新的器具。不過半個鐘頭,仿佛被狂風驟雨席卷過、一片狼藉的玉芙樓, 又變回了從前富麗堂皇的模樣。
好像什么都沒有變過。
除了還坐在地上哭泣的沈晏清, 沒有下完的暴雨依舊在他的眼睛里蔓延。他的心中茫然一片, 被淚光遮掩的眼睛看不見面前的東西, 天地都顛倒了, 一切都是虛無的。
這時候, 他想起凌霄送給他的那把傘。
沈晏清從儲物袋中取出這把傘, 一見到這把傘,他又淚如雨下,就好像、就好像他還在北域的夢境中,只要拿著傘回頭, 凌霄就會按住傘吻在他的額頭。
淚水滴落在傘面上, 再順著折痕落到地面, 化出的竟是濃郁的墨汁。
見到這一幕,他先是愣住, 將傘全部打開。
這把傘即使打開了也和普通的傘毫無差別,不知道那墨汁是怎么從這潔白的傘面上流淌下來的。
沈晏清忽然的想起,凌霄告訴過他,要等在下雨時才能打開這把傘。
可偏偏在凌霄的控制下, 北域卻從不下雨。
發覺其中關竅, 他暗含期待站起來拿起桌上的茶水,潑到傘面。
凌霄、凌霄一定沒事的, 說不定他早就預料到了現在的情況,外頭說他已逝的消息都是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一杯不夠就兩杯、三杯, 茶水遇傘滴落,脫胎成字,便漸漸在地上成了一封信:
“想必我們已經離開了北域這個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我還有好多的事情要告訴你,我認為我有這個義務,告訴你關于我的來歷。不過出于私心,我仍希望這一天會來的遲一些。
為了封印銷魂燈,卻邪仙尊不得不割裂了一部分自己的魂魄作為陣眼。
恐怕就連他自己都不會想到,我竟然能活下來,并且活到了萬年之后的現在。而代價是我在漫長的時間中,遺忘了所有。
我曾以為我不會再有機會從封印中解脫,但命運實在玄妙。恐怕與我一同被封印著的銷魂燈,也在其中發揮著作用。”
千年的光陰對長久寂靜在黑暗中的凌霄來說,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瞬間。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仍歷歷在目。
“翠微宮的春和真人自知難以突破,于是周游五域,他希望在自己身死道消之前,找到一個能繼承衣缽的弟子。
最后他來到了萬福鎮。
由于卻邪仙尊的封印,經過萬年的衍化,萬福鎮早已成了一個禁法死地,就連這里出生的人,都是不具備修行資格的。春和原本并沒有對萬福鎮抱有希望,他只想將萬福鎮作為一個休息的驛站,通過萬福鎮,前往更遠的冰淵。
他到達萬福鎮時,李府正在鎮上為他們新出生的孩子舉行周歲禮,這打斷了他旅途的進展。因為這個孩子命途詭譎——是春和前所未見過的命理。明明是時亨運泰的命格,其中卻橫著一道死劫,渡過死劫后,才會如碧海青天般的一路坦蕩。”
凌霄在這里用了一個本應該不怎么恰當的詞“詭譎”——
因為人死不能復生的,可這個孩子的命運卻偏偏就是要他死而復生。
“春和的傳承中便有這么一道能叫他人替死,以欺瞞天道,仿佛死而復生的秘法。
他以為這就是自己來到北域、來到萬福鎮的原因,是上天指引,要他來到這里。他決定順應天命,留下來,將這個孩子帶去翠微宮。”
“接下去發生的事情,你應該已經在夢境中見過一輪了。
春和發現了萬福鎮更深處的秘密,李府的人一直在對銷魂燈進行隱秘的祭祀,想要打破封印,得到這盞由上古時代傳承下來的仙燈。
銷魂燈在未被卻邪仙尊封印前,一直是太墟觀的至寶。
他發現銷魂燈在萬福鎮后,就立刻向太墟天宮傳出消息,想要叫人將銷魂燈送回天宮。
這些人嘗試過了無數次,但沒有一次能成功。即使過去了萬年,卻邪仙尊留下的封印也不是那么好對付的。”
“春和選定的傳人也同樣出了意外,他不愿意用春和的辦法去躲避死劫。李府的老爺也不愿意受控于春和真人,連同天清門,將那位李公子送上了天清門,想要找到能制衡春和真人的辦法。
原定下來要替這位少爺去死的,是他飼養著的一只鸚鵡,由春和選定,點化成妖。
李公子去了天清門后,那只小妖怪逛遍了李府,發現了被封印著的必安閣。
必安閣內有封印,沒人進的去,但他卻奇跡般的進去了。
他的動靜驚醒了我,我從黑暗中醒過來,卻什么都看不見。
只能看到寬闊沒有邊際的黑暗里,一團橘色的火光正在晃晃悠悠的顫動。
他向我祈禱,想要見到他的心上人。
我雖然看不見他,也用不了法術,但很難得有人能和我說上話,就用神識在塵土上寫字——我也只能做到這里。我騙他說再過一個月,他的心上人就會回來。
他飛走了。
過了一個月,又來找我,說我的話沒有成真。
我繼續隨意的寫字,說那就再過一個月。
他竟然又信了,哦了一聲,再度飛走了。
如此循環往復,有時候我都會有些愧疚,覺得騙一個笨蛋的期待是很不道德的一件事。但我很想有一個人能出現在必安閣,除卻銷魂燈幽幽的燭光,即使什么都看不見,但我還想要能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
直到一口棺材從天清門抬到李府。
死劫避無可避,倒霉的事情從李公子上山那天起,便接踵而至。
先是清河冰凍,至使水道封閉,北域內耕地極少,萬福鎮鬧了饑荒。李三公子在天清門也同樣頻頻不順,最后一口棺材送下山。李老太太開了棺材蓋,發現她的孫子還沒死。這是他想到的一個辦法,既然春和叫人當替死鬼的辦法同樣能混淆天地,那么他假死,只要人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他同樣能避世修行,直到自己能渡過這道死劫。
這個辦法一開始是可行的。
但是有一個人不知道,那小妖怪以為這個李三公子是真的死了。
他再來到必安閣的時候,是哭著來的,大罵我是個很沒有用的神仙。
要救他的心上人,也不是沒有辦法,銷魂燈無所不能。
將這件事告訴他時,我并沒有想過,他真的能解開封印。萬福鎮李家世世代代綿延萬年的祭祀、太墟天宮來來回回數十位元嬰修士,都沒能叫必安閣重見天日,他一個小妖怪又能做什么呢。
但當他割破手心,拔掉尾羽,用血涂滿神龕,封印卻真的松動了。
他的真心叫饑餓的銷魂燈火焰高漲,他獻祭了自己,虔誠的、純粹的,希望他的心上人能活下去。
從封印出來的那一瞬間,我就明白了為什么他能進入這里,他的靈魂太干凈了,是銷魂燈讓他進來的。
銷魂燈答應了他的愿望,隨即吞沒了他。
火光像太陽般的耀眼,看著火焰中面目全非的他,我感到眩暈,一直待到他被徹底的燒干凈。地上飄了一根羽毛,我沒有拿走。
必安閣內異樣的火光驚動了春和真人,與銷魂燈相處萬年我十分清楚銷魂燈的弊端,在暗處看著他取走了銷魂燈。比起銷魂燈,只有魂魄的我,更急切的需要找到一副軀殼。我本來不知道那小妖怪的心上人是誰,我只想要找一具身體、或是死尸也行,只要能讓我死而復生就行。
我出了必安閣后,發現了擺滿花圈的靈堂。正要借尸還魂,才發現李公子尚存氣息,于是干脆殺他取心剝皮,那顆還在跳動的心才按在我的胸膛,我正要剝他的皮,才發現他竟然還活著——我才明白,原來這個躺在靈堂中的人,就是那小妖怪的心上人。
銷魂燈吃下了那小妖怪的魂魄,就是答應了他的愿望。即使他的心上人原本未死,為了不使這項交易撤回,銷魂燈選擇將愿望的實現延續到了下一次,也就是當我取走他心的時候。
在我愣神的瞬間,趕過來的春和真人救下了這人。
春和同樣錯愕過,但他來到北域的目的已經全部達到了,他與我交錯的瞬間,便帶著人與才拿到手的銷魂燈用符咒閃身千里之外。
不知道為什么,我和這顆心非常的契合,即使沒有軀殼,我仍恢復了部分的實力。
由于李公子的失蹤,春和真人的下落不明,李府請來了昆侖劍宗的弟子探查真相。我不得不殺了他們,這在萬福鎮造成了極大的恐慌。
饑餓的鎮民包圍了李府。
慌亂中,李老板和李夫人逃進了解開封印的必安閣內,但這并沒有叫他們逃脫,鎮民們在必安閣中,將李老板和李夫人一同生吞活剝的吃了。煮食的柴火用的是必安閣內陳列著的書籍,萬古靈火沖天而起,燒滅了整個城鎮。”
“必安閣原本是玄虛靈者設下的天柱,必安閣坍塌后,北域的天也坍塌一角,天河的河水從破開坍塌的口子里傾瀉而下。因為北域的寒冷化作冰雪,掩埋了這片土地。”
這便是凌霄原本想要告訴沈晏清,卻一直沒有告訴過他的真相:“明鴻便是那小妖怪的心上人,這些年他一直在找自己失去心以前的記憶,他去過北域許多回,陰差陽錯,總是不能如愿。間隔七百年,他變了很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又生出一顆心的,差點沒有認出他來。
我不清楚明鴻還記得多少,但你最好不要告訴他那小妖怪換他死而復生的過程。否則,我想他是會發瘋的。”
最后一句:
“我早就試想過我的結局,倘若當你發現這封信時,你我分道揚鑣,又聽到我已死的消息——不必懷疑,也不要多想。忘了我吧。我愛你。”
隨著字跡清晰,沈晏清用手背抹了抹淚,眨了好幾下眼睛,才慢慢看清地上的字。他繼續用壺里的茶水潑傘,但當最后一句顯現,再從傘上淌下來的只是清亮的茶水。
他用盡全部的力氣去嘶吼、發泄了情緒,大哭、大悲過,如今已是筋疲力盡,一會兒腦子轉不過彎,即使看見了地上凌霄留下的字,一時半會兒也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沈晏清就這樣呆愣愣的站著,他看了一會兒。
最后終于明白,凌霄死了就是死了,一切再無法挽回了。他睜著眼睛,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邊上的宮人原本見他發瘋著,也不去管他,唯獨這會兒見他好似快不行了,才著了急。兩個宮女架著沈晏清去床上躺著,特地叮囑了門口的侍從得找個重華宮的醫師來給他看看。
劉晨心看見地上的墨痕,皺著眉叫人提著墩地抹布進來,就當著沈晏清的面——沈晏清偏過頭、扭著身子去看。他張了張嘴,又像自己從雪山墜落的那一回似的在極度的悲傷中失聲,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這時候他哪還顧得上太墟天宮禁法的明令,提起氣,想要將面前的人都打飛出去,但法力還未匯聚到他的拳頭上,架著他的兩個宮女松開手,層層的禁制如鎖鏈將他狠狠地壓在地上。
沈晏清摳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睜著眼睛流淚。
他就這樣看著他們將凌霄留給他最后的字跡,那么一點一點地抹掉了。
劉晨心踱步著走到他的面前,用教訓的語氣道:“翠微宮禁法,沒有天君的釋免是用不了法力的,你難道不知道嗎?”
她看著沈晏清臉上的淚痕,以為他是因為摔到地上被疼哭的,鄙夷的看著他說:“真是嬌氣。”
劉晨心對他身側的兩個宮女吩咐:“把他先放到床上去,過一會兒禁制就會解除的,等醫師過來吧。”
第147章 147
凝神藥湯煮好, 梳著飛仙鬢的宮女低著頭將藥送進來。
端到屏風后,轉手由劉晨心接過。
床上的沈晏清睜著眼睛,他很早些的時候就不再流眼淚了,便一直這樣直愣愣的躺著, 看床頂金泥嵌進去雕成的一輪日與月。
玉芙樓里常常燃燭徹夜, 他早就分不清外面究竟是天黑、還是天亮。
劉晨心進來, 拉了床簾, 要叫人扶他起來喝藥。
沈晏清一動不動的躺著, 像條被擱淺到海邊的死魚。氣息衰弱, 如腐朽老者。
他哭得太過, 那雙清亮的眼睛蒙上一層珠灰的陰影。
劉晨心眼尖的看見沈晏清懷里抱著把傘,當即質問起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兩個宮女:“他怎么還抱著這把破傘,不是讓你們拿出去丟了嗎?”
兩個宮女跪在地上解釋:“是他自己爬起來從外面把傘撿回來的,不讓他抱著, 他就像個瘋子一樣的咬人。我們兩個壓不住他, 這才沒辦法——”
“沒用!”劉晨心將藥先擱到一邊, 打算用手把傘從沈晏清的懷里拔出來,然后叫人拿去丟掉。
她的手才碰到傘邊, 原本一動不動的沈晏清只不過是將頭緩緩的轉向她,明明什么狠話都沒說,他只是抬著眼睛沉默的看著她——
這個死氣沉沉的青年好像在猝然間就變成了一只將要擇人而噬的毒蛇,布滿血絲的眼睛, 陰森地瞪著她。只要劉晨心再動一下, 他就立即會撲上來,像頭真正的野獸那樣咬斷她的脖子。
劉晨心不敢再動, 怏怏的松開手。
當她松開手,沈晏清又恢復那副將死的模樣, 遲緩地將頭偏過去,繼續珍惜的抱著他的傘。
他對外界的一切都不聞不問,再沒有什么能引起他的興趣。
劉晨心被沈晏清剛剛的那一遭嚇了一跳,平復過心情后,她轉身端著藥,嘴上恭敬:“沈公子,您該用藥了。我們是來給你送藥的,不是來做別的,您剛剛不該用剛才那種眼神看我。”
沈晏清還以為是早上到了,是明鴻的人來給他送安魂湯。
他不想再碰明鴻的東西,臉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厭惡,說了他躺到床上以后的第一句話:“我不要,你拿出去倒掉吧。”
劉晨心再說了一遍:“這是我差重華宮的醫師抓的凝神藥,今晚上您還沒吃過東西,喝幾口吧。”
聽到“今晚”二字,沈晏清有些恍惚:“還沒到早上嗎?”
劉晨心答:“還沒呢。”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他想起柳蘭陵答應過他,等到他考試結束,就會帶他離開太墟天宮。
細細算來,原本過了今晚就是第四天。
沈晏清一想到這件事,就像是抓到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根的救命稻草,他撲過去抓住劉晨心的手,差點撞翻劉晨心手里的藥。
他急切的問:“現在是什么時候了,承明宮的大考什么時候開始?”
劉晨心往后退了半步,答非所問:“您關心承明宮做什么,現在對您來說最要緊的事就是喝藥。”
“喝藥是嗎?”沈晏清愣愣的說,“我喝過藥你才會回答我的問題是嗎?”
說著,他聽話的端起藥碗,這會兒嬌氣的沈晏清再不嫌棄藥苦了。
一會兒功夫,他將藥碗里的凝神藥全部一飲而盡。
喝完藥,他又像失了魂般的抓著劉晨心的手問:“現在是什么時候了?我都聽話的把藥喝完了,你告訴我吧,你告訴我現在是什么時候了?我都聽話了、我都聽話了,你該告訴我了……”
他嘟囔著,執著的重復著,“現在是什么時辰?”
長久以來,明鴻只讓他知道一件事,就是在他“聽話”以后,他才能得到獎勵。
劉晨心面不改色的將沈晏清抓著她的手一把捋下。
她沒有回答沈晏清的問題,剛剛沈晏清的眼神著實嚇到了她。她常在宮中做事,這種人也見過幾回,經常是失心瘋后沒幾天就死了的。
更何況今日下午天君來了沒多久后,便一臉慍怒的離開了,在她看來沈晏清之所以這樣失魂落魄,就是因為他在天君那兒失了寵。
說不準過幾日等人病死后,就要用席子卷了尸體,丟出宮墻外去了。
出去時,她端著喝過的藥碗叫一眾侍奉的宮女們一起出去:“不要打擾沈公子休息了。”
沈晏清又仿佛成了玉芙樓里的一個沒人看得見的鬼魂。
沒有人理會他,盡管他只是很單純的想要有人告訴他,現在是什么時候。
直到這個時候,劉晨心其實才從剛剛沈晏清對她的眼神震懾中回過神來,隔著門,她像是刻意說給沈晏清聽的:“一把破傘,有什么好寶貝的,玉芙樓里那么多奇珍異寶看不都不看一下,全給砸了,真是沒出息。”
玉芙樓寂靜著,像口黑漆漆、會吞噬聲音的洞,沒有回音。
沈晏清繼續像具死尸般的躺著,懷里抱著凌霄給他做的傘。他睜著眼睛,愣神的看著床頂雕畫的花紋,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安神的凝神藥每兩個小時就要煎好一副,送進玉芙樓中。
劉晨心總回想起沈晏清注視著她時那雙陰惻惻的眼睛,她覺得心中發慌,不想再進玉芙樓,便將這個喂藥的差事吩咐給了下頭的宮人。
柳蘭陵三日沒有見到自己的心上人,心切不已,又擔心自己行跡暴露,到時候還未到約定的時間離開太墟天宮就功虧一簣,這幾日來,他每天都會站在玉芙樓外,看著樓里徹亮的燈火。只要燈火亮著,他知道沈晏清一切安好即可。
今夜照舊如此,他意外撞見煎藥的宮女在玉芙樓外的用蒲扇扇著煤爐,煤爐上架著正在“咕嚕咕嚕”冒泡的藥壇子。
柳蘭陵與著宮女一同當差過一兩回,兩人平日里也說得上話。
宮女主動向他打招呼:“柳蘭陵?你來玉芙樓里做什么?”
柳蘭陵說起自己早就找好的借口道:“我前些日子被管教師父提點,說我修行的這門春木生最好是在月光下吐納靈氣,會有奇效。我尋遍承明宮,沒找到能完整沐浴月光的地方,只有玉芙樓外這處的最好,所以每天都回來這里。”
確有其事,柳蘭陵才會以此為借口。
他格外小心的說:“你可別把這件事告訴翠微宮的尚儀,不然我可就得挨罰了。”
宮女笑嘻嘻的搖頭:“我才不和她說,江尚儀現在已經不管事了,玉芙樓里管事的是新來的劉姑姑。”
“劉姑姑?”柳蘭陵已經不記得劉晨心了。
宮女道:“上回你不小心碰倒公子的茶盞,就是劉姑姑下令打了你二十個手板子,你這也能忘?”
“哦。”柳蘭陵想起一行人中穿著姜黃宮裙、身材消瘦,由于臉頰上的肉少,致使顴骨突出看上去有些刻薄的劉晨心,他暗想,原來是她。
宮女說:“不過我看劉姑姑以后也不會再管玉芙樓里的事情了,你放心在這兒修煉吧。”
因為沈晏清的緣故,柳蘭陵對這玉芙樓的一切都很好奇,仿佛自己知道得越多,就越是能靠近他的夢中情人:“為什么?”
這事關玉芙樓,宮女也不好多說,以免自己因為口無遮攔惹來禍患:“反正就是這么一回事,你也不要多問了。”
見她的神情躲閃,柳蘭陵擔心樓里的沈晏清出事,更是要追著問:“我嘴巴向來嚴實,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宮女抿著嘴,沉下神情,手上的蒲扇扇得飛快。剛才是她不小心嘴快,現在她不想再談論這件事了:“你不是要修煉嗎,修煉去吧。”
玉芙樓中即使是燒藥的銀炭,都是生不出煙的高級貨,看著煤爐中被燒得通紅的炭條,柳蘭陵有些奇怪:“大晚上你煎藥做什么?”
若是翠微宮的宮人們生病了,直接去重華宮領藥回來溫一溫就能吃了。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在玉芙樓外用明火給自己煎藥吃。而翠微宮的主子——那都是修為通天的陸地神仙,怎么會生病?
柳蘭陵想起待在玉芙樓里,身份極其特殊的沈晏清。由于天宮禁法的禁制,在他明白沈晏清的身份后,他一直以為,沈晏清的修為應當比他還稍低些。他看著宮女煎藥,想到這點后,整個人都激動起來,快步朝著她迫近:“你給誰煎藥?玉芙樓里的人出事了?”
宮女被他的神情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就罵他:“這么激動干什么,你和那沈公子無親無故的,他還害你被打了手板子,怎么這么關心他?”
見她幾乎是默認的態度,柳蘭陵提起心,擔心得要死。
關心則亂,他再裝不下去了,從腰囊中抽出兩塊中品靈石塞進宮女的手里,這原本是他想著要和沈晏清私奔而準備的盤纏。
柳蘭陵急著問:“他怎么了,他生了什么病?”
宮女握著手上的靈石,古怪的看著他,不明白柳蘭陵為什么要這樣擔心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兩塊中品靈石對她來說也算是巨款,拿去和人換能換到至少二十個月板抵她干七天活。
她轉念一想,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也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看到,說不準早有人傳出去了。
她和柳蘭陵關系確實還算可以,見他這樣憂心這件事,才吞吞吐吐的說:“不知道是什么病,下午天君來過,轉頭他就病怏怏的了。醫師過來看過,開了這副藥,說是兩個時辰喝一次。劉姑姑說他要死了,覺得晦氣,才叫我一個人在這兒煎藥,等會送進去給他喝。”
柳蘭陵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聽到的話。
三天前沈晏清還好好的,怎么才幾天不見,聽到的卻是這樣的噩耗。他看著面前的宮女,手指都在哆嗦,顫著手解開腰囊,又拿了幾塊靈石出來遞給她。
柳蘭陵很勉強才擠出一個笑:“等會,你讓我送藥進去吧。反正劉姑姑不是說叫你送藥進去嗎,等藥好了,不如讓我送進去,怎么樣?”
“也不是不行。”宮女覷著眼,看地上的藥爐子,琢磨著柳蘭陵和玉芙樓里的沈公子究竟有什么關系。
柳蘭陵見她態度松動,立刻又塞了靈石到她懷里。
他這個時候才想到要找個借口遮掩一二:“我、我,你知道我的,我在承明宮一路修行到了筑基還沒有別的宮主愿意收入門下。主家提供的功法又只能修行到金丹期,我要是照著這門功法繼續修行,過了筑基后期,就再也換不了功法了,恐怕這輩子也就金丹到頭了。
先前我得知玉芙樓的時候,就打這主意想進來討好貴人,看能不能被賜門功法下來。既然他現在重病纏身,你讓我進去試試,說不準他一高興就賜給我了呢。”
宮女看著柳蘭陵,覺得他像個異想天開的傻子,但她稍微信了些:“這倒也是,別的宮可沒這么好進,要想接觸這種貴人,更是難上加難的,更何況這是翠微宮里能見著天君的沈公子。”
她雖然不覺得沈晏清真的能賞賜下些什么功法寶物,她的想法與劉晨心很類似,覺得沈晏清不過是個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但看在柳蘭陵是個愿意為了接近沈晏清付出靈石的蠢蛋,她也沒有那么好心的把話挑明,嘴上哼唧了一聲。
柳蘭陵懂她的意思,又塞了一塊靈石給她。
能不用整晚在這兒煎藥,她也落得輕松。從前能見一下如玉人般、又好脾氣的沈公子算是賞心悅目的好差事,但現在聽說沈公子形如厲鬼、面目扭曲,她也不想見了:“行吧,等會你送藥進去得了。我過會兒回去睡了,這機緣當我送你了,你可不能和別人說,也不能一直去纏著沈公子,要是被劉姑姑發現了,我被罰你也逃不了!”
“是是是!”柳蘭陵態度討好。
又說了不少好話,才叫宮女放下心。
他拿著蒲扇,蹲在地上,獨自煎了一個時辰的藥。
等到了宮女說的時辰,才將藥爐子里的藥倒進瓷碗里,他一站起來,頭暈目眩得差點暈倒。他狠狠地給自己扇了一個耳光,才清醒過來,捧著藥,奔進玉芙樓內。
白慘慘、亮堂堂的月光照進屋里。
里屋靜悄悄的,僅能借著月色,看見床里坐著個模糊的人影。
柳蘭陵將藥碗擱在桌上,他以為沈晏清睡著了,輕聲的說:“藥端來了。”
隔著紅紗的床簾,沈晏清沒認出來的是誰,只當是普通的侍奉宮人,哭過太多次的聲音沙啞難聽:“放那吧。”
柳蘭陵心疼不已,他“砰”地跪在堅硬的青磚上,眼淚也掉下來。
在這個時候,他說不出任何別的話,他知道沈晏清痛苦的根源來自這座輝煌的高樓、來自天宮中最高高在上的那個男人。
最后柳蘭陵嘴唇顫抖著,舉起右手對天發誓:“我一定會帶您離開這里的!”
一直到這個時候,沈晏清才想到,原來來給他送藥的是柳蘭陵。
聽著柳蘭陵這樣言辭懇切的話,沈晏清摸了摸懷里的傘,他心想自己已經害死一個人了,不能再害死一個。
他清醒的想到,柳蘭陵也沒做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情,他叫柳蘭陵帶他走,無疑是叫柳蘭陵去送死。
沈晏清平靜的說:“算了,你回去吧,探親令就在書閣第三排的匣子里,你拿上它回去吧,就當作從沒見過我。”
他其實已經心知肚明,自己擺脫不了明鴻。
他這輩子都擺脫不了明鴻這個恐怖巨大的陰影,玉芙樓的門永遠是敞開著的,太墟天宮的門也一直開著,困住他的何必用那一扇扇的宮門,只要“明鴻”二字就夠了。
明鴻不死,他這輩子都不會釋然,他這輩子都會被困在“玉芙樓”內。
柳蘭陵怎么會甘愿放棄,他情緒激動起來:“我不會!我不會這樣走掉!我知道你想離開這里,我會帶你離開這里!”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柳蘭陵大聲的說:“我愿意為你付出我的生命,我愿意用我一生的前途起誓!我一定可以帶你離開這里的,你不要怕。”
“你真的愿意,即使要付出生命?”聽到柳蘭陵愿意為他豁出性命,沈晏清死寂已久的眸子里終于泛起光彩。他再問了一遍:“這很可能要了你的命啊,你真的愿意?”
柳蘭陵毫不猶豫:“我愿意啊!!!”
沈晏清揪緊了手里的傘柄,但沒有說話。
但他在動搖,出于對明鴻的恐懼和自由的向往,以及柳蘭陵為他付出的感動。
他確實動搖了。
沉默了很久。
沈晏清靜靜的說,帶著小小的哭腔說:“好,你一定要帶我出去。”
第148章 148
柳蘭陵聽見沈晏清帶著顫抖的聲音, 他注視著床簾后的人影,心也跟著顫動著:“好!”
油然而生的莫大勇氣在他的胸膛中回蕩,他覺得自己有種為愛而死的偉大,這種偉大能讓他去奮不顧身的做一切的事情, 他愿意為沈晏清做一切。
柳蘭陵在地上對沈晏清磕了個頭:“你明天就在這兒等著我, 等我來找你, 等我的好消息。”
說完這句, 他便起身離開了。
沈晏清正出神的望著敞開的窗戶, 柳蘭陵走后, 他才從簾子后出來。
他坐到了桌邊, 面前放著柳蘭陵帶來給他的凝神湯藥。他垂著眼睛看這碗黑漆漆的湯藥,像貓一樣的俯低下身體,隨后伸出舌尖舔了一口。他好像恢復了味覺,又能嘗得出藥的苦味了。
沈晏清摩挲著懷里的傘, 自言自語著:“凌霄, 我信他一次好不好?”
“說不定, 他不會死、我也不會死,我會自由呢?”
他的問題得到沒有答案, 只有櫥柜上的薄玉龍正在叮叮當當的響動。
沈晏清忽然笑起來,像個被絲線束縛著的蟲繭,他就這樣抱緊著懷里的傘,從椅子上倒下去。墊在桌上的餐布也被他一同扯翻在地, 他蜷曲在深紅的餐布上, 就像他也是一道食物。撒翻的湯藥流了一地,沈晏清抱緊懷里的傘, 溫柔地親了親。
柳蘭陵在回去的路上,他一想到要在明日大考過后和沈晏清私奔, 就無比的激動。
他沒有設想過兩人在離開太墟天宮時有可能會出現的問題,也沒有想過他帶著沈晏清離開,會不會被人追殺。
此時此刻,柳蘭陵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他能和沈晏清在一塊兒了。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王月卿不知道去了哪兒,水缸里和放菜的壁櫥都是空的。
柳蘭陵看了一眼,但沒有打算管。
因為他明天就要離開這里了。
正要進屋休息,喬木春從隔壁的院子里沖出來:“柳蘭陵!”
柳蘭陵回頭看清是喬木春,緊皺的眉頭松開:“你來得正好。”
還沒等喬木春明白柳蘭陵話里的正好是什么意思,柳蘭陵轉身進了屋,隨后領了一壇子酒出來。他將酒擲到喬木春的懷里說:“我明天要出趟遠門,這酒是三十年的陳釀,送你了。”
“遠門?什么遠門?”喬木春困惑著:“明天可是大考,考過了策論、文才、法令這三門文試后,就是弟子比試。你上回考得不錯,說自己最擅長背這些東西,這次沒道理過不去——”
喬木春提起這件事,急道:“我聽管教老師說,這次大考文試的狀元能去見天君——這次我們承明宮的比試天君會來!像他這樣的大人物竟然會來我們承明宮!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柳蘭陵早就不在乎這些了,更何況他明天就是要帶著天君的情人出逃。這事要是被別人知道了,就算沈晏清再不受寵,他也會被武將軍剝了皮碎成幾十截拿去向天君賠罪。
他擺擺手,沒有講話說得太明白:“再說吧。”
喬木春察覺到了他的反常:“你不會——難不成你還惦記著玉芙樓里的人!”
“沒有。”柳蘭陵沒有打算對喬木春說真話,他怕喬木春去找翠微宮的尚儀揭發他,含糊道:“和這件事沒關系,是我娘叫我回去一趟。”
喬木春總覺得柳蘭陵還沒放棄,但聽柳蘭陵說自己是要回家,勉強安下心來。也是,柳蘭陵應該還沒有這么傻。喬木春道:“原來是你家中有事,那也沒辦法,唉,真是可惜,這次連天君都會來承明宮,其余宮主也會一同到場,被選中的概率會很大的。如果能被天君選去翠微宮,那更是從此一步登天,一下子就成了天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宮主。”
聽到這里,正要回屋去收拾行李的柳蘭陵回頭:“宮主們全都會到承明宮?”
喬木春點點頭說:“是啊,不敢信對吧。
以前也只有和我們武將軍交好的幾個宮主會到場觀摩文試后的武試,但這次不知道為什么、也就是下午的時候,宮里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所有人都在說天君明日會來。
隨后,別的宮也在說。天宮里已經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武將軍傳下來,說此次文考第一能去見天君,而武試的第一名,將被他收入門下。”
柳蘭陵心思一動:“那么豈不是所有人都會到承明宮?”
既然所有人都到了承明宮,那么他和沈晏清的出逃說不定就會更順利了,真是天助他也。
喬木春道:“應當是,確鑿要來的宮主已有四十余位了。”
柳蘭陵笑道:“那太好了。”
他告別喬木春回到屋里,開始翻箱倒柜的將衣服整理進儲物袋,做完這一切,屋子里已經亂得像是被盜賊侵略過了。
見過心上人的激動已經消退,望著滿地的狼藉,柳蘭陵又從心底涌出一陣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懊悔。
明天,明天所有的宮主都會到承明宮來,確實是他帶著沈晏清出逃的好機會,也同樣是他出人頭地的好機會。他一直到這個時候,才終于升起一種權衡利弊的猶豫。不知道自己丟下一切和沈晏清私奔,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
不管了。
柳蘭陵對自己說,再過幾個時辰,他就要離開這里,現在也沒有給他猶豫糾結的時候。
將東西全部塞好,整理成王月卿看不出來的模樣,柳蘭陵懷著重重的心事躺下。他不打算將這些事情告訴王月卿,除卻擔心王月卿恨他,他對她也有些愧疚。
他覺得只要王月卿什么都不知道,將來有一天東窗事發,她說不定還能保住性命。
待到日出雞鳴,這次王月卿一夜未回。
柳蘭陵又變了心態,他猜測說不準不止他移心別戀,這些日子他沒怎么顧得上王月卿,這個女人在外頭也另覓新歡了也說不定。
這個想法叫他怒火中燒,隨即又悲哀的感慨了一陣他們少年夫妻,如今就要一別兩散了。
他看著床邊空著的半邊,暗自道:既然你在外頭有人了,也別怪我無情無義。
這個不帶任何證據的揣測,叫柳蘭陵的良心舒坦了不少。
武試可以一上場就認輸放棄資格,但文試不可缺考,他喘出一口粗氣,眺望了下玉芙樓的方向,終于還是決心要放棄一切和沈晏清一起遠走高飛。
來到承明宮的貢院,里頭早已人滿為患。喬木春見到他,沖他招招手,柳蘭陵卻裝作看不到掉頭就走,害怕喬木春到時候跟著他到了玉芙樓壞了他的事。
他隨著人流進入貢院,找到自己的位置。
方一坐下,抬起頭就看到穿著紅色官服的一眾高階修士也進了貢院。他將要去做件夠他死上幾十回的事情,早就心虛不已,此刻更是心跳得近要震耳欲聾,做賊心虛得連頭都不敢抬。
余光瞥見高坐云上、隨便哪一個都能摁死他的修士們,柳蘭陵再顧不上曾經的羨慕,反倒有些后悔。他猜想自己要是不想著要和沈晏清逃離這里,今天他就能安心的考試,說不準還能被某位宮主看重,就像喬木春想象的那樣從此前途無量。
這世上沒有后悔藥,他答應了沈晏清了,他不想沈晏清失望。
他這樣心虛的這種神態常會出現在想要作弊的考生身上,巡邏的管教老師神識掃過一遍,就將柳蘭陵劃上重點關注的名單。
貢院內時間的流速由如意宮的明誠仙人下過咒,貢院內三天不過外界半日。
三場文試下來,柳蘭陵已經被數次從他身上掃過的神識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越是表現得鎮靜些,就越是不容易引起注意,但是想到和做到是完全的兩碼事。
坐在云臺上兩名承明宮的管教老師便對著柳蘭陵交頭接耳起來:“這次文試的題都講過,即使寫不出什么錦繡文章出來,近來臨秋,怎么也不至于滿頭是汗,連筆都握得發抖。但見他老實的寫字,也看不出是打著什么作弊的主意,難不成是生病了?”
重華宮的素心仙子方嵐大馬金刀地坐在席上,她耳聰目明,順著兩位管教老師的視線,立即瞧見了顫顫巍巍的柳蘭陵。
她并未放在心上,嗤笑道:“還能因為什么,因為今天來的人太多了,膽子小成這樣——你們承明宮內要是再多幾個這副德行的弟子,恐怕等不及武常瑞的傳承斷絕,你們承明宮就要從四十九宮中劃去名字了。”
承明宮在場的幾位金丹修士全部看著方嵐卻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記住柳蘭陵這個叫承明宮在一眾高層里丟盡顏面的弟子,恨不得將他逐出去。
武常瑞并未說話,他一身肅殺黑甲,五官分明如刀刻,是十分堅毅英俊的長相。大紅的絨花袍看似厚重的自然垂在云下,偶爾卻又會被瀟灑隨性的風鼓吹得飛舞起來。
文試的主考官點過名冊,湊到武常瑞耳邊:“承明宮七千三百八十九名弟子,其中三人前些日子受了傷、一人病重,三十七人在西域趕不回,二十八人歷世磨礪心性,這些人皆是不能參加文武比試的。還有扶風苑一名弟子缺席,剩下七千三百十九人都在這兒了。”
武常瑞問:“缺席的是誰?”
主考官道:“扶風苑,王月卿。”
太極宮碧霄仙子道:“銀花婆婆壽元將近,似是要傳她天心擇一訣。我原以為婆婆要將這門奇功帶進棺材里了,她愿意松口,是我太極宮的福氣。”
武常瑞知道碧霄說這話不僅是向他解釋,更是在向他討人。他向來沉默寡言,默默頷首以示回應。
碧霄仙子喜道:“多謝武將軍了。”
觀真道人問:“銀花婆婆怎么會松口?”
“許是年紀大了,還是不忍心自己一身絕學斷絕于世。”明誠仙人猜測,“她這門天心擇一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孤品,最為關鍵的心決連翠微宮的書閣都沒有拓印在內,她要是死了,可就真的失傳了。換我,我也不忍心就這樣失傳。
只是這樣隨意選出的傳人會不會過于倉促了?要知道當年春和可是尋遍五域,用了不知道多少心力,浪費了多少年月,才挑出一個明鴻天君來。她這樣隨便找了一個丫頭,豈不是叫明珠暗投?要真來不及了,我把我的弟子讓出來給她。”
面對猜測,碧霄仙子笑而搖頭:“這個弟子,不是她選的,是不悔選的。銀花說她能聽到不悔的歌聲,雖然掩飾了,但被她察覺到了。”
“不悔——”明誠仙人一愣,才聽到名字他就要露出要落淚的神情了,“好,不悔是不會錯的,她從來不錯,這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了。”
直至琴川鐘響,三場文試終于結束。
考生桌上寫滿文字的朱卷張張疊疊騰空而起,宣紙雪白如浪,一時之間如逆流河水,溯洄至主考官手中的批卷匣里。
外界才過去半天,但在貢院的禁制下,這些已經連考三日的考生們各個如釋重負。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著,人流自貢院的格子間內出來,再向著貢院的大門涌出去。
天上云臺同一時間緩緩下落,方嵐等不及,翻身就從高空落下。
她身姿矯健如豹,即使不動用一絲一毫的靈氣法力,也能在高臺上穩穩四肢著地,方嵐抬起頭便環顧四周:“天君呢?”
要不是天君放出消息說自己要來承明宮看弟子們的文武比試,這種小孩子過家家般的考試,她才不會來。她很久沒有見到天君了,在宮內聽說哥哥方回和天君在西域的消息時,早就心潮澎湃,恨不得在西域一口氣殺了昆侖劍宗十余人的殺神是她自己。
碧霄仙子揚了揚下巴,指向貢院西南側的垂花門。
柳蘭陵聽見鐘響時,整個人一如同被油煎過般的焦躁不安,他的卷子根本未寫多少,他一面勸慰自己反正他要離開天宮了,這名次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緊要;一面又在心底隱秘的升起自己被大人物看中的期待,如果真的這樣,他到底還走不走了?留下來,說不定有一天他能出人頭地,向天君將沈晏清討來,和他正大光明的在一起呢?
現在卷子已被收走,事情已成定局。
就算他不帶走沈晏清,下午的武試他也是沒機會再參加了。
柳蘭陵垂頭喪氣的出了門,遠遠看見云臺上的幾位宮主,余光瞥見從高空落下的方嵐,耳邊此起彼伏的傳來驚呼。他差點以為某位功法奇妙的宮主是被看破了他心中的想法,要來抓他了,惶惶的恨不得夾著尾巴快走。
正驚慌失措中,柳蘭陵覺得自己似乎逆著人流撞到了一個人,這個念頭才升起,他便腳底打滑地摔在地上。
這是很短暫的一瞬,柳蘭陵甚至未看清這人的臉。
但在感官的世界中,這一瞬間又被無比延長的放大、放慢,他感受到一股赤|裸、白森森的殺意向他襲來。像是一柄淬過冰的利刃抵在他的腰上,一條渾身漆黑的毒蛇盤踞在他的腳上,一雙冰冷的雙手正死死的掐著他的喉嚨,讓他不敢喘一口氣。千百萬種不同的死法,在這一瞬之間因為這森然陰郁的殺意在他腦海中閃現。
那人沒有回頭。
人群嘩然退開,一大片空地中,只留下柳蘭陵一個人。
他坐在地上不受控制的打顫起來。
柳蘭陵的想法與方嵐遠遠的高聲歡呼不約而同的重合在了一起:“天君!”
不需要懷疑,他一定是天君!
剛剛發生的事情,除了柳蘭陵,和故意釋放了殺意的明鴻,沒有一個人知道。
他怕得連牙根都在“咯咯”的響,除去“快逃”的這個念頭,他更加恐懼的想到了自己如果真的帶著沈晏清離開了玉芙樓,恐怕他的腳還未踏出去,自己就已經如同碎尸萬段的肉泥了。
他驚恐的想——
天君為什么會在這,是不是,全部的事情他都已經知道了?!
第149章 149
人群中柳蘭陵表現出來的異樣引起了方嵐的注意, 她記得這個人。
看見小門處他這樣張皇失色的模樣,更是疑心頓起,懷疑這人會不會是昆侖劍宗派來的奸細——
柳蘭陵和明鴻的交錯雖然短暫,但方嵐還是注意到了。
她將手背到身后, 緩緩抽起別在腰上的長刀, 正要跳下將這人抓來審一審。以她的速度, 一來一回恐怕也不過是幾瞬, 甚至不用警醒底下的弟子小心。
人流中逆道而行的明鴻, 抬起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方嵐從這個眼神中察覺到了他的意思, 她撇撇嘴, 收住刀重新別回腰上。
其中這段交鋒是柳蘭陵所不知的,因為被明鴻的殺意所攝,他跌坐在地上,整個人失了魂般陷入了恐懼。
貢院內向外涌動的人海很快就要將他淹沒, 柳蘭陵連滾帶爬的離開了貢院。
按照原本的計劃, 他該去找沈晏清了。
但他不敢。
出了貢院后, 他隨意找了一處人少的地方坐下。坐在地上,柳蘭陵終于找到了活著的實感,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一滴滴地從額角滑落。
在方才的震懾中,他頓悟般的明白了一件事,他之所以沒有死, 并非是因為天君不在乎這件事。而只是因為他還沒有做這件能叫他招來殺身之禍的事——將沈晏清帶出天宮。
一旦他真的做了什么, 那么他剛剛感受到殺意就會霎時間的化作實質。
這是柳蘭陵第一次離死亡這樣的接近……直到現在,他才算明白死并沒有他從前想的那樣簡單的, 死亡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加的殘酷可怕。
并不是沈晏清從天君那兒失寵了,他就能帶走天君的人。
他不要再去玉芙樓見沈晏清了。
柳蘭陵用手捂住臉, 拼命的給自己的失約找借口。
這不能怪他。
要怪就怪天君太強,要怪就怪沈晏清。一定是沈晏清貪慕虛榮,進了玉芙樓后又覺得冷宮寂寞,故意來勾引他。
頭一次,他開始憎惡起沈晏清的美麗起來。
是啊,這件事原本是和他沒關系的。是沈晏清一個人想要逃離太墟天宮,他為什么要為了一個區區的臠寵來趟渾水。
他原本有著光明的前途、溫順柔和的妻子,要不是因為沈晏清,他這次的大考一定能拿得到很好的名次,興許能離開承明宮進入別的宮門得到新的傳承也說不定。
而不是像現在一樣——
全毀了、一切都毀了。
柳蘭陵用手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不知道是在哭他自己,還是在哭今后再也見不到面的沈晏清。
喬木春出來就遠遠的看見他在哭:“你怎么在這?”
文試的卷子都是傀儡批閱的,得有三四個時辰才能出來。而武試已經開始了,在文試放榜以前,先由承明宮內的老金丹長老們進行兩兩對試以此開場,再是武將軍的親傳弟子入場,最后等到文試放榜,才是他們這些底層弟子真正的武試。
通常要輪到喬木春和柳蘭陵,也得是明日之后。
喬木春看見柳蘭陵在哭,他記得柳蘭陵和他說過他不在乎這次比試的成績,那么換而言之,柳蘭陵應該不是因為文試沒有考好才哭的。
作為關系交好的朋友,喬木春覺得自己有必要安慰下柳蘭陵:“你哭什么,家里出事了?”畢竟昨晚上是柳蘭陵自己說家里有事要出趟遠門的。
“沒事。”柳蘭陵用手背抹抹淚,他知道自己要想保住性命,最好就當從沒見過沈晏清,不要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喬木春道:“你瞧上去不像是沒事的樣子,我很少見你哭的。”
他非要逼問下去:“是不是和玉芙樓里的人有關?我早和你說過——”
“沒有!”柳蘭陵急忙打斷他,不想聽見有人在他面前說沈晏清的壞話,“和玉芙樓沒關系,當初是我癡心妄想,我和他沒有一點關系!”
見喬木春還是懷疑,他沒辦法,不得不說起另外一件事轉移喬木春的注意力,含糊道:“昨晚上月卿一晚上沒回來,今早上文試也沒見到她,我懷疑她在外頭背著我有人了。”
這確實也是柳蘭陵的懷疑,現在一說出來便跟著大倒苦水:“這幾日我沒顧得上她,她竟然就背著我愛上了別人,她對得起我嗎?”
喬木春自以為自己明白了柳蘭陵哭泣的原因,他一面覺得王月卿不是這種人,一面勸慰道:“你看開些,說不定只是她有事耽擱了而已,你不要胡思亂想。”
他將柳蘭陵從地上拉起來:“走,我帶你下山玩玩去。你家中的事,等玩過再說。”
正值承明宮大考,各宮間來往頻繁,看守并不嚴格。守宮門的侍衛驗證過兩人的身份,就放行讓他們出去了。
喬木春侃侃而談:“我上次去花月樓,那老鴇說最近不太平,戰亂紛起,她們從人牙子手上買了不少還未經調教的貌美貧女,連別的小宗門的女修都有。今日我請客,就當是抵你昨晚上給我的那壺酒,你不要再想嫂子的事情了。”
花月樓在這片輝煌天宮下的城鎮內,遠遠望去紅粉昭昭。還未到跟前,就仿佛聞到了那股飄飄欲仙的脂粉氣。
柳蘭陵從前未曾出入過這樣的花柳之地,他有些猶豫。
喬木春卻攬過他的肩:“我老實告訴你吧,不管再怎么漂亮的人,關上燈睡起來也就那樣,你就是沒睡到才念念不忘。那種自持身份高高在上的人,想也知道睡起來肯定沒滋沒味,脫了衣服身材也干干巴巴的。今天我就帶你去見識見識,什么叫豐滿玉瑩又熱情奔放,花月樓里的美人還修行了雙修的法門,你就當是去修行增長修為了,回頭我不會和別人說的。保準你這次去過,徹底的忘了什么玉芙樓,心中就只有這花月樓。”
柳蘭陵悶聲不語,到底已經走到了紅樓的跟前,見著這紅瓦紅墻,他也有些蠢蠢欲動。
還未到夜晚,花月樓前已是人來人往。
喬木春道:“她們白日里會請戲班子來這里唱戲。”
他是常客了,有自己的相好,剛一進去就有一個穿著紫棠短襦湘妃色長裙的貌美女子纏上來。
滿頭的金釵響得鐺鐺鐺,她用柔軟的披帛纏住喬木春的手,聲音嫩得能掐的出水:“喬官人,你好久沒來看我了。”
喬木春并不怎么買賬,將纏在他手上的披帛抽出來,丟回那女子身上:“上回不是說你們從人牙子那兒買了一批新嬌奴嗎,帶幾個來給我兄弟看看。”
女子努努嘴,一副想說話又不敢的樣子,最后甩著手帕,轉身上樓去了:“那得先去三樓的房間里等著,今天來得人可多,都是為了這批新人的。你先坐著,她們才買來沒多久的,野得很,你要想玩,我只能去找洪媽媽去把人叫來了。”
喬木春盯著她一扭一扭上樓的姿態,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的要跟上去,正轉頭想和柳蘭陵說說話,卻發現柳蘭陵正傻傻的站在原地,目光癡癡的望著戲臺子上正在唱戲的人物。
順著他的目光一瞧,臺上的人正在唱的便是多年前凌霄真人萬宗會與沈晏清一見鐘情的那一出。穿著青碧戲服的戲子妝容精致,正在腔調婉轉的哭唱,唱得幾乎要叫人酥麻了半邊的身子。
喬木春瞥過一眼,但沒有太過上心,他知道這種唱戲的戲子無論是花旦還是小生多半都是男人扮的,因此從來不怎么感興趣,于是催促柳蘭陵:“這戲有什么好看的,上面有更好看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柳蘭陵卻指著那名戲子道:“我要他,今天夜里,我就要他。”
“那是男的!”喬木春說,“更何況那是唱戲的,興許人家不賣身呢?”
柳蘭陵不理會這些,他徑直走去了后臺。戲班子的人一開始還想攔他,但看見他腰間太墟天宮弟子的腰牌,便紛紛噤若寒蟬躲到一邊兒去了。
等一方戲唱罷,前臺的戲子回了后臺想卸了妝換身衣服,他見著坐在戲服箱子上、藏在陰影里的柳蘭陵當即被嚇了一跳,他正要逃,被柳蘭陵從后面強摟著抓著手臂壓到地上。戲子驚慌失措的喊起來:“救、救命啊!”
柳蘭陵就捂住他的嘴,邊將他身上的戲服往上推,蓋住他的臉,邊惡狠狠地威脅:“再叫我就弄死你!”
聽到這句話,戲子不出聲了,只默默的流著眼淚。他身上的戲服松松垮垮,柳蘭陵就喜歡這身華美的戲服,壓著他弄了一會兒,爽利之后,嘴上感慨著喬木春說得沒錯,可他的腦中卻又不斷的想起昨夜里月光慘白,床簾后身影朦朧的沈晏清。
他下意識就去掀開蓋在這戲子臉上的戲服,可他看到的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躺在地上的戲子仇恨憎惡的看著柳蘭陵,這樣的眼神讓他再度想起沈晏清,他心慌慌的揣測——我今日不去見他,他是不是要恨我了?
柳蘭陵又要流淚了,這次,他恨自己。
無比的悔恨充盈著他的心魄。
在這種情緒之下,柳蘭陵卻面目扭曲起來,他從儲物袋中掏出一把匕首,然后在戲子還沒反應過來以前,就一刀狠狠地扎進他的肚子,一刀、兩刀……慘叫聲只響了一聲,就很快終止在了柳蘭陵的瘋狂之中。
血流了一地。
柳蘭陵坐在一邊的地上,再度崩潰的想,他到底要怎么辦。
第150章 150(修)(修)
沈晏清安靜的等待著柳蘭陵來見他。
太陽東升西落的光影透過窗戶, 窗欞的陰影在他的臉上游移,沈晏清摸著懷里的傘,似是在安慰自己:“不要急,興許是有事耽擱了。”
玉芙樓如一灘寂靜的死水。
他等待了很久, 終于聽到扇門處傳來響動。轉過頭去看, 進來的卻不是柳蘭陵, 而是捧著金盤的宮女, 盤子上疊著刺繡華美的錦衣。
粗略一眼就能見到繡在黛藍的洋緞上大片縷金的彩云紋。
宮女畢恭畢敬的說:“今兒晚上天君有宴, 他叫您陪同前去的, 盤子上的衣服您記得換。”
這事昨天明鴻回來以前, 劉晨心和他提過一次,但沈晏清并沒有放在心上,他滿心以為柳蘭陵會帶他走的。
他瞥了金盤上的衣服一眼,心想自己不能打草驚蛇壞了計劃, 但這衣服他決不能穿上。否則守門的侍衛一見這衣服的料子和品格, 就知道他來歷非同一般, 即使有那塊探親令,也不敢讓他出去。
沈晏清淡淡道:“放一邊去吧, 我今天身體不舒服,等舒服些了會換上的。”
宮女提醒道:“等入了夜,就是宴會的時辰了。”
沈晏清抬起臉,看著她認真的問:“如果我趕不上去了, 天君有說過會給我什么懲罰嗎?”
宮女想了想, 遲疑地搖了搖頭:“這倒是沒有的。但能和天君一同上這登仙臺,是天宮、乃至全天下都沒人能得到的殊榮, 錯過這個機會是很可惜的事情。”
“呵——”沈晏清笑起來,他實在覺得諷刺, 這種殊榮他不要:“你回去告訴你們天君,我若是想去,我會去的。不用在這候著,你回去吧。”
她點點頭,在她身后隨同的一眾宮女也同樣微微屈膝行禮。
走出玉芙樓后,與沈晏清搭過話的宮女提著宮裙邁過一道道的臺階,繞過庭院的小道。這里是玉芙樓的背面,正是日落黃昏,碧波粼粼的湖面上映著翠微宮的青山。
明鴻眺望著不遠處的歸墟山,他的臉上總是瞧不出什么情緒的:“怎么樣?”
宮女猶豫道:“沈公子說他要是想來,就會來的。”
明鴻分明看透沈晏清心中所想,啞然笑道:“這就是不會來的意思。”
一行人惶恐跪下,宮女連忙說:“且讓奴婢再回去勸勸沈公子……”
明鴻問了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問題:“你馴養過鷹嗎?”
宮女道:“沒有。”
明鴻微笑說:“鳥的氣性向來比一般的動物要大很多,想要馴服它們很難,就算提供了再優渥不過的環境、吃食,它仍會向往自由的天空。馴服的關鍵不在于毒打、咒罵、囚禁。”
“它的關鍵在于放手。”
“當我放手后,他能沿著特定的道路越過風霜、雷雨,再回到我身邊的,才屬于我。”他背對著所有人徑直踏入湖中,向著歸墟的深處緩緩走去。
水波在明鴻的腳下蕩開一圈一圈的漣漪,再慢慢的趨于平靜。
玉芙樓中,所有人都走光后,沈晏清隨手將這堆宮人送來的衣服都收進箱子里,他看也不看,繼續等著柳蘭陵。
等到天徹底黑了。
柳蘭陵才跌跌撞撞地走進這棟巍峨的高樓,在他的面前,扇門被無限的拉長放大,出于內心的煎熬和對天君的恐懼,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痛苦。他不想讓沈晏清失望,他還是來了。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想要勸說沈晏清不要想著離開天宮的話,他覺得這是唯一能保全兩人性命的辦法。或許多年以后,等到天君徹底的厭惡了沈晏清,將他趕出玉芙樓,他倆就能長相廝守了。
但進了樓,他看著坐在桌邊回頭的沈晏清,看著沈晏清蒼白憔悴的面容,柳蘭陵先是一愣,他剛才想好的說辭一下子被忘得干干凈凈,他下意識說:“你現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終于等到柳蘭陵來帶他走,沈晏清還來不及高興,聽見柳蘭陵的話,他順著柳蘭陵的目光撫上自己的臉頰。
沈晏清茫然的問:“我怎么了?”
他先是錯愕的,因為他一開始不明白柳蘭陵這樣問的意思,他雖然手上沒有銅鏡照不見自己的臉,但他能摸到自己耳邊凌亂的頭發。
從昨日起,沈晏清就一直這樣披頭散發、形如厲鬼的枯坐著,自然是憔悴難看,好不到哪里去的。
柳蘭陵實話實說:“沒有從前好看了。”
但依舊是好看的,只是沒有從前那樣的端莊漂亮,不再像是畫像上如金光照耀的菩薩。反而因為過于消瘦的尖下巴,和那雙如點漆般的眼睛,顯出幾分陰沉的妖艷。
沈晏清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緊緊的握著傘柄,他握得很緊,有一瞬幾乎要喘來不上氣,就像是有一雙手正在摩挲他的心。
也沒有什么突然的原因,只是因為當柳蘭陵流露出那么一絲對于他容貌的遺憾的剎那,他不知何的就想起夢境中的那片山坡,記憶中黑蒙蒙的霧氣里,有劈啪作響的木柴在燃燒,凌霄別過他的臉親在他的嘴唇上,問他能不能愛他。
沈晏清臉上的表情僵了很久,他就這樣幾乎要垂淚的問柳蘭陵,語無倫次的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我不是現在的模樣、我打個比方,比如我實際上長得很丑陋,鼻子是歪的,臉上有很多的疤,并不是很好看,你還會不會……還會不會冒著生命的危險,想要拯救我離開這里?”
柳蘭陵沉默了片刻。
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他已經知道自己絕不會這樣做了。沈晏清的問題從因果上就是錯誤的,柳蘭陵在這沉默的短暫時間中,他想如果沈晏清長得不好看,他就不會在這富麗堂皇的玉芙樓里見到他。
在他粗淺的認知中,太墟天宮的天君、這世上最強大的劍尊是決不會愛上一個丑陋的男人的。
柳蘭陵的沉默已經告訴了沈晏清答案。
掛在他眼睛里那滴要掉不掉的眼淚最終還是沒有掉下來,沈晏清點著頭連說了三聲好,握著傘的手攥得更緊了。他再次清晰的認識到,這世上恐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如凌霄般毫無保留、愿意豁出性命的愛他。
沈晏清側過臉去:“這問題答不上來就算了,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回答。”
他站起來,朝著門走去,有些手足無措的說:“我原以為你下午就回來見我的,我們約好了不是嗎,那你現在是要來帶我走的吧?我都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柳蘭陵的雙腳像是定在地上,他一動不動的對著沈晏清,眼里流露出倉皇的悲哀。他終于記起自己來玉芙樓的要緊事:“我、我們,不走了好不好。”
“你說什么?”沈晏清愣在原地,他再度不知所措地摸上自己的臉:“就因為我不好看了,所以你不想帶我走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柳蘭陵跪在了地上,他說著自己那蹩腳的理由,哀求起來:“我今日上午遇見天君了,他好強,他來威脅我了——對這樣的人物來說,殺了我真的就像碾死一只螞蟻,從身上彈走一粒塵埃的那樣簡單。你別走了好不好,一定是他已經知道了我要帶你走的事情,這種級別的人物,從來都是全知全能的,恐怕玉芙樓里的事情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我不想死、我還這么年輕——你只是失寵,你看看這玉芙樓,你看看這美輪美奐的玉芙樓,住在這里多好啊,你為什么想走呢……”
看著跪在地上的柳蘭陵,沈晏清這樣深刻的意識到自己的愚蠢。
哭了一夜的眼睛布著血絲,他徹底的心碎了,不是為了這要困住他一生的太墟天宮,更不是為了在他面前曾承諾能將他帶出太墟天宮又回頭來跪在地上祈求他放他一馬的柳蘭陵。
他是為了凌霄。
一百年過去了,凌霄等了他那么久,只等來了他的離開。那么近、就五十步的距離,他明明回頭了,凌霄為什么沒有看到。為什么,他害死凌霄了。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凌霄了。
即使凌霄沒有那樣的強大,如果在他面前的是凌霄,凌霄也會不顧一切的拉著他的手,帶他走。沈晏清心碎的將這個念頭想了一遍又一遍。
柳蘭陵跪在地上,還在哀求:“您把探親令還給我吧,這事、這事要是別人知道了,武將軍一定會處死我的,我還這樣年輕,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放過我吧,你放過我啊。”
“好。”沈晏清笑著點點頭,他輕聲問:“好啊,你告訴我,當初說要把我從這玉芙樓里帶出去的人是你嗎,你告訴我,說喜歡我要為我去死的人是你嗎,你告訴我啊?現在我真的要你去死了,你不愿意了是不是?”
沈晏清的聲音越來越大,他走過去一掌將桌上的東西全部推了下去。茶杯碗碟叮叮當當地碎了一地。
柳蘭陵怕沈晏清發瘋,跪在地上爬過去抱住沈晏清的腿:“我又沒碰過你,你干什么發這樣的瘋,把翠微宮的尚儀、劉晨心引來了怎么辦?”
沈晏清原本被碎掉的茶杯聲吸引著,聽見柳蘭陵的這句,他將目光移到柳蘭陵的身上,他死死的盯著。
現在他是真的開始覺得有些荒唐可笑了:“你怕死嗎?”
柳蘭陵道:“我當然怕死,天底下誰不怕死的。”
“原來你怕死啊。”沈晏清大笑起來:“可我不怕。”
柳蘭陵聽著他的笑聲,覺得極其的諷刺,又想上前去,捂住沈晏清的嘴要他別笑了。
沈晏清突然止住笑,他神色一凜,用手指著柳蘭陵暴怒道:“滾,你給我滾,滾出玉芙樓。”
柳蘭陵被瘋瘋癲癲的沈晏清嚇住,他和沈晏清撕破了臉,令牌要是要不回來也就算了,但他想勸沈晏清不要再想著逃離玉芙樓了。明鴻天君是這樣的強大,沒有人能對付得了的。這真能要了他和沈晏清的命。
兩人離得本就很近,見柳蘭陵還不走,正處在極端悲憤中的沈晏清突然暴起,他只用了一只手,用力地掐住柳蘭陵的脖子,就這樣將他一把摁在桌上。
被掐著脖子的柳蘭陵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眼前發昏似的在眩暈。他的眼睛正對著沈晏清那雙正對著他的漂亮眼睛。這雙黑漆漆的眼睛斂住了所有的情緒,正清晰的倒映著在蹬腿掙扎的自己。
沈晏清陰惻惻道:“我給過你時間了,要我把話說第二遍嗎?”
柳蘭陵因為窒息,面頰通紅,他用雙手去拍、去掙沈晏清緊箍著他的手,但一切無濟于事。他的掙扎從有力變得無力,在他徹底窒息以前,沈晏清面無表情的松開手:“滾吧,別讓我再見到你。”
死里逃生的柳蘭陵連滾帶爬的離開了玉芙樓。
沈晏清看著他的背影,心中覺得無盡的悲涼與諷刺,覺得自己頭疼得厲害。
琴川的鐘聲又響了。
那巨大的編鐘聲叫沈晏清想起大明寺,和皇宮幽深處被竹林掩映的佛堂。于是,他抱著傘走到床邊的書架,踮著腳取下放在最上一層的《地藏經》。
將《地藏經》鋪到桌上展開。
他很急切,自言自語著:“凌霄,你沒去過大周的王宮吧,太后每天都會在佛堂里念經她說自己是為了超度那些死掉的人——”
這句話叫他想起了什么。
“不!”沈晏清驚醒似的反應過來,他將手上的經書猛地砸向書架,崩潰地尖叫:“我不超度你、我不要超度你!凌霄,你變成鬼吧,你變成鬼纏著我吧!”
他彷徨失措站在書桌前,仿佛面前的桌椅、架子,都在一瞬間拔高生長,變成了泥鐵澆筑的牢籠,要將他困住,面前有一場霧蒙蒙的迷陣。
沈晏清衣襟散開,披頭散發著,像是個真正的瘋子,但他不在乎了。他重新拾起那本沒有抄完的小乘風劍訣,瞇起眼睛,笑著低語著:“不行,我要殺了建平和柳蘭陵,然后要把它抄完。”
他抱著懷里的傘親了親,問:“凌霄,你是正道的劍尊吧。我要去犯殺孽了,你是不是該出現,然后懲罰我了?”
第151章 151
柳蘭陵從玉芙樓里逃出來的時候, 正面撞上了才回來的劉晨心。
昨天起她就開始掰著手指頭數沈晏清什么時候一命嗚呼,在這天宮之中,死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多得是前腳春風得意,而后一陣立刻暴斃而亡。更何況, 沈晏清的地位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實際上又不怎么高。
她打算等沈晏清死后, 就去投奔建平真人, 在建平真人的手底下找一門新的差事。
今夜來玉芙樓看看, 不過是想著再做模做樣的來一回, 然后看看沈晏清還有多久咽氣。
柳蘭陵是承明宮的弟子, 從前做那些雜役的活,不過是為了得到些月板去換修行的資源。
他又不是翠微宮的奴仆,根本不用對劉晨心行跪拜的大禮,只消屈膝行禮就行了。
但他被沈晏清掐過脖子, 現在腦子渾渾噩噩根本轉不過彎來, 糊里糊涂的沖著劉晨心跪在地上:“劉姑姑好。”
劉晨心看著慌慌張張從里頭跑出來的柳蘭陵, 眉頭緊皺:“你怎么回事?我記得我沒叫人進去。”
說話間,她看著柳蘭陵的臉, 竟然還留有點印象:“我記得你,上回打翻沈公子茶盞的承明宮弟子也是你,對嗎?你來玉芙樓做什么?”
一個答得不好,恐怕他的小命就要沒了。
若是被人知道他和天君的男寵交往過密——即使沒有成真, 但只要讓人產生這樣的懷疑, 他說不定就會在某天的夜里,被悄悄的處死。
柳蘭陵咽了口口水, 勉強壓下自己的顫抖:“我、我在后邊的亭子里修行,因為這里的月光最完整, 吸收月色中的月華對我的修行很有幫助,所以我這幾天都偷偷在這里修行,恕姑姑饒命。”
這事當初是柳蘭陵想來玉芙樓瞧瞧沈晏清的幌子,不過這幌子被他用了許多次,旁人能作證,因此顯得有些真。
劉晨心往自己身后站著的幾個小宮女一瞧,上回在亭子里煎藥的小宮女就走過去跪到柳蘭陵的邊上:“奴婢之前在后山煎藥時,見過他一回,確實是這樣。夜深了,怕打擾姑姑休息,便忘了與姑姑說,請劉姑姑責罰。”
她倒是機敏的沒說,上回她收了柳蘭陵靈石,叫柳蘭陵進去送藥的事情。
劉晨心將信將疑的點點頭,這勉強能解釋,為什么深夜里,他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但不能解釋他為什么會從玉芙樓里出來。
在她審視的目光下,柳蘭陵結結巴巴的繼續說:“剛才、剛才我聽到樓里的貴人驚呼,走進去瞧了一眼……沒想到貴人發了瘋,掐住我的脖子。差點掐死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說著他給劉晨心看他脖子上的掐痕,才過去一會兒,血淤已經沉淀。沈晏清毫不留情的用上了十分的力氣,要不是因為天宮禁法,只一下,他就能直接捏碎柳蘭陵的脖子。
深紫近黑的掐痕在柳蘭陵細瘦的脖頸上,顯得十分猙獰恐怖。
這樣將要徒手殺人的姿態,在劉晨心看來,是帶著幾分野性未馴的野蠻的。因為天宮內的主子都很講究儀態二字,真氣極了,也只會叫人拖下去打死。
連殺個低級奴仆,都要親自動手,這般不講分寸,說到別的宮去,是要被笑話的。
她在心中鄙夷著,已經完全信了柳蘭陵的話,畢竟現在玉芙樓里人人都知道沈公子瘋了。瘋子做出任何不符合邏輯的事情,都是合理的。
柳蘭陵偷偷瞥見她松動的表情,明白她應該是信了。
他繼續乘勝阻擊的求饒,額頭狠狠地磕在地上的青磚上:“求姑姑饒過我這一回吧,我下次不來了,再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如此善心善舉,今后一定青云直上,修為通天。”
其中半句是柳蘭陵的心里話,見過瘋癲的沈晏清,再給他十個色膽,他也不敢再碰這尊玉面羅剎。
劉晨心十分受用著柳蘭陵這樣哀聲的求饒,她輕蔑的想,即使是承明宮中的弟子又怎么樣,在這制度森嚴的天宮之中,還比不過她這個煉氣的奴隸。她被自己手上這小小的權力簇擁著,感受到了一種驕傲的滿足。
“吵死了,可別打擾了養病的貴人。”劉晨心俯視著地上的柳蘭陵,難得大度的網開一面,“你去領二十個手板子,權當吃個教訓,下回沒我的釋令再出入翠微宮,我就叫人打斷你的腿。”
劉晨心將負責懲戒的宮女叫來,在玉芙樓前看著人打的完這二十個手板子。
柳蘭陵將通紅的手背到身后,正準備回自己的扶風苑。
劉晨心又叫住他,問:“要是有人看到你脖子上的勒痕,知道怎么說嗎?”
柳蘭陵低頭道:“這是我與別人在山下斗法時受的傷,我今夜沒來過玉芙樓。”
劉晨心滿意點頭:“好了,你回去吧。”
她順勢提點跟著她的小宮女們:“你們也給我記住,沈公子瘋了的事情,決不能說出去。要是讓我在別的宮里聽見玉芙樓的風言風語,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查,將你們幾個的皮一同扒了。”
劉晨心見這些個小宮女臉色惶惶,才笑起來。
上樓后,她叫人在兩邊推了扇門,進去看那位瘋瘋癲癲的沈公子。
因為柳蘭陵的緣故,她在樓下耽誤了不少的時間。
屋子里滅了燭,書架被沈晏清推倒。這些千金難求的書就這般的散落滿地,劉晨心吩咐宮人進來打掃。
她踮著腳滿地的書,找到了坐在窗邊書桌前借著月光抄書的沈晏清。
他握著筆,坐得端正,皎白的月光長照在他的臉上。
進來的宮人都怕驚動他似的,一個個屏氣凝神,踮著腳走路。
不管劉晨心如何萬般的不喜他,此時此刻,她凝望著這片月色,看著重新冷靜下來的沈晏清,也不由的感嘆這張臉的得天獨厚。
即使滿地狼籍,即使蓬頭垢面,即使歇斯底里。
這種憔悴與絕望,反倒促就了一種正在凋零般的美麗,像是青色冰裂紋瓷上如碎冰片片碎裂的細紋,在這殘缺的不完美中反而有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完美。
沈晏清不曾停筆,他的聲音帶些許的喑啞:“叫建平來見我。”
他說話的時候,劉晨心正望著他出神,一時沒反應過來。
沈晏清微微歪頭:“沒有聽見嗎?”
劉晨心這才猛地回過神。
一仆侍二主在天宮中是大忌,尤其是現在沈晏清還未死,她就迫不及待的要找新主了,要是被揭發出去,就算建平真人也不會出來保她的命。
她不知道沈晏清是不是在試探她,因此不敢回話,悶聲不吭的沉默著。
沈晏清似乎看出她的顧慮,但他只是將自己的話再重復了一回:“等收拾好屋子后,就把建平叫來玉芙樓吧。我相信他會來的,因為你會有辦法。”
劉晨心咬著牙,臉上的神情變了變。
以她多年的經驗,怎么會聽不出沈晏清話中的威脅。
不管怎樣,只要沈晏清沒有被趕出玉芙樓,他就仍是主子,是她手上權力的來源,她不能違抗主子的命令。幾息后,劉晨心終于應下,退了出去。
建平真人暫住的廂房離玉芙樓不遠,他見劉晨心深夜前來,以為是天君有令。
他叫劉晨心進門來,劉晨心卻說不用了:“不是天君,是沈公子要見你,他神色焦急,應當是要和你說什么要緊事的。”
建平想了想,不覺得沈晏清該有事找他。
他與沈晏清有仇無恩,半月前沈晏清還揍過他一拳進了禁閉室。僅一拳的毆打懲罰不過十日,為了延長沈晏清關禁閉的時間,他自斷過左臂,一直到天君回來賣過苦肉計,才去重華宮找白迢仙子重新接回去。
現在他的左臂還尚未完全恢復,他想不到沈晏清會見他的理由:“你是不是聽錯了?”
劉晨心說:“沈公子說了兩回,我是絕對不會聽錯的。”
“自從天君回來后,他就發了癔癥般的瘋瘋癲癲的,還差點掐死了一個承明宮的弟子。但我剛才去見他時,他看上去神志格外的清晰,極有可能是回光返照。說不定是真的有什么急事找你。”
劉晨心怕建平不去,到時候發了瘋的沈晏清把她私底下常來見建平的事情抖落出去,這對建平來說沒什么影響,建平是不會放在心上的,但對她來說可就是死罪。
她趕緊補充道:“他雖然是病懨懨的,但爬起來走路的力氣還是有的。若是他去找天君,指不定天君會見他可憐,重新憐惜他呢。他如今這副病容倒別有一番滋味。要是重新復寵,定會給天君吹枕頭風,教訓我們兩個。”
“復寵又怎樣?天君已經厭棄他了,有一次就會有兩次、三次。一次失寵就叫他沒了半條命,他經得起第二次、第三次嗎。”建平不以為然:“他美則美矣,只可惜毫無神韻,又蠢笨如豬。”
想到沈晏清的愚蠢,建平真人徹底的放下心。
是啊,那么蠢的人,會有什么陷阱呢?況且沈晏清的實力不濟,對他也造不出什么威脅,說不定真是有什么要找他。
建平真人答應下來,跟著劉晨心去了玉芙樓。
宮人們的手腳麻利,將翻倒的書架重新整理過就退了出去。房間里唯有還在抄書的沈晏清。
沈晏清把筆擱到邊上,他先瞥了一眼跟在建平真人后的劉晨心。
這下劉晨心倒是聽話了,極其恭謹地向兩位真人告退。
等她出去,合上扇門后,沈晏清才說話。
他先將柳蘭陵給他的那枚探親令丟到了建平真人的面前:“認得這個嗎?”
建平真人拾起令牌:“這是……”
他雖身在昆侖劍宗多年,但探親令他還是認識的:“天宮宮規森嚴,外人不得入內。唯有弟子突破煉氣后,所在的宮門會下發探親令,這些弟子才能邀請親人進宮一聚。拿著探親令,即使是外人也能自由出入天宮門禁。看花紋……是前幾年承明宮發放下去的探親令。”
建平真人很快反應過來,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這塊探親令,而在于沈晏清是怎么得到這塊探親令的:“你的手上怎么會有承明宮的探親令,誰給你的?”
沈晏清沒有回答建平的問題,反而問道:“你能根據上面的花紋,推測出這塊令牌原本屬于誰嗎?”
建平正在迅速的思考,探親令在天宮內并不多見。沈晏清能拿到探親令,就說明他還沒放棄從天宮里逃出去,更甚之還有人在偷偷幫助他。
這說不準就是天君不在的這些日子里發生的,這是建平的嚴重失職,也是向來力求絕對的建平,絕不容許發生的。
必須要在天君知道以前,解決掉這件事。
一想到這一點,建平真人的情緒激動過后,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直想要離開太墟天宮的沈晏清為什么會將這件事告訴他?
建平真人逼問:“這塊令牌是誰給你的?它在你的手上,我想你應該能知道它用處。你一直很想離開天宮不是嗎,你的愿望要達成了,用它你就能趁著天君不留神,偷偷的跑出去。
我現在好奇你將這件事告訴我的目的,你為什么要將這件事告訴我?”
沈晏清平靜的看著建平真人說:“因為他反過來想要用這件事要挾我,而我不想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我們原本要在三日后一起出逃,現在我反悔了。
這事明鴻還不知道。但你最好在他知道以前,幫我解決掉這個人。不然你和我都會很麻煩。”
硯臺上的墨不夠了,沈晏清拂著袖子,緩緩的推研墨錠。
說出來后,他看上去反倒有些輕松,似乎并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這是麻煩不麻煩的問題嗎?”建平暴怒起來: “你怎么能把這么嚴重的事情,說得這樣輕描淡寫,這夠你被萬靈古火焚燒一千年!你不是很怕死嗎,怎么還膽敢背著天君勾引那些低賤的人畜!你竟然又一次背叛了天君!”
建平真人氣急敗壞的咒罵著:“你怎么敢背叛天君的,你這個賤人!”
“我不會幫你的,你自己解決。”建平搖頭,他氣極之下,拂袖要走。
他的手剛搭在門上,聽見沈晏清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因為哭過而有些沙啞的聲音透著陰冷:“知道為什么我會叫劉晨心來找你嗎,因為我們兩個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天君要你看管著我,結果還出了這么大的紕漏。出了事,我固然求死不能,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建平真人停住腳步,轉過身,他頭一回體會到被人抓著把柄的滋味,用手指著沈晏清半天:“你!”
沈晏清的臉上露出笑:“先坐下來好好的談談吧,我希望你能盡可能安靜的解決掉這件事。”
“你算什么東西,也敢來威脅我。”建平真人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變幻過,他咬著牙,冷笑出聲,他罵道:“若沒有天君,你連在這和我說話的資格都沒有,要資質沒資質,要氣運沒氣運的跳梁小丑!”
沈晏清不以為然:“我是不是跳梁小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會聽我的話,對嗎?”
第152章 152
這場談話不歡而散, 建平真人摔門而去。
沈晏清在這件事上說了不少的慌,從建平的反應,他看得出來盛怒中的建平真人今夜就會去殺了柳蘭陵泄憤。而且建平為了不讓他如意,一定會將這件事鬧得很大。
但他不在乎這件事。
他想要的已經得到了。
建平走時拿走了那枚探親令, 并沒有問他這枚令牌的原主人是誰。倘若明天柳蘭陵當真死于非命, 就說明確實能從令牌的花紋推測出柳蘭陵的身份。
先前柳蘭陵哭求他不要離開天宮時, 提到過一件事:明鴻去找過他。
顯然明鴻是看到飛出去的令牌, 才得知有柳蘭陵這個人的存在——有傳言明鴻仙君過目不忘, 雖然只有一眼, 但他肯定記下了令牌的紋路。
具體怎么找的, 明鴻是怎么和威脅柳蘭陵的,這一切沈晏清都不得而知。
但結果已經很明了了,一天之內,柳蘭陵就從愿意為他付出生命, 變成跪在地上求他饒命。
和柳蘭陵揣測, 天君是因為他還沒有犯下大錯, 所以饒他一命的猜測完全不一樣。
沈晏清深深的了解明鴻的為人。
陰翳狠戾的明鴻怎么會是一個覺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善人呢?
他是故意留下柳蘭陵的命、留下那塊探親令牌, 好時刻提醒他沈晏清不過是個笑話。他的信賴、他的真心,都是笑話。
明鴻故意安排了這出戲,狠狠的羞辱他。
為了讓這出戲演得更精彩,所有人里最不想要柳蘭陵死的, 其實是明鴻。
建平要是殺了柳蘭陵, 才是真正破壞了明鴻的打算,犯下大錯。
沈晏清握著筆, 字寫到一半,他轉過頭瞧了一眼不遠處的歸墟山。他想, 要是明鴻死了就好了,他就能爬上歸墟山,得到那盞永遠燃燒著的銷魂燈。
千年前萬福鎮的明鴻既然能死而復生,千年后的凌霄為什么不可以。
一想到這,他那顆死寂的心又好像有了動力,能重新跳動起來了。
他高興地哼唱起歌來,是很久以前他從謝璟給他的玉瓶子里聽來的歌。那瓶子當初他換給了陳芳婷,詞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它的調子。
沈晏清婉轉的歌聲被局限在方方正正的空間內,但順著傾泄的月光,從窗子里望出去,卻是一片遼遠寬闊的天地。
柳蘭陵已經從玉芙樓回到家中好一會兒了,王月卿仍舊不在家中,隔壁的喬木春還在花月樓中尋歡作樂。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倒在床上,不知為何覺得渾身發冷,雙手也在隱隱作痛。
深夜的扶風苑是寂靜的,他聽著屋門口的樹上呱呱慘叫的烏鴉,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半宿沒有睡得著覺,在憂心自己的未來,以及該如何面對整日不回家的王月卿,好像人生已經徹底的一團糟了。
突然在這寧靜中,如平地一聲雷般的從屋外傳來一陣吵鬧。
柳蘭陵換上衣服想出去看看,透過門縫,他驚恐的看到了一隊身穿紅色狩服的虎策軍停在了他的屋門口,將他的房子團團的圍住。
虎策軍中分開一條道,建平真人與武常瑞并肩走出。
武常瑞問:“你確定這里住著昆侖劍宗來的奸細嗎?畢竟是柳家分支的子弟,私下處決了倒也沒什么,但如此大張旗鼓,深夜領軍來扶風苑。要是弄錯了,柳家的人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他們不會。”建平真人肯定的說,“此事由我一力承擔,柳家的人不會有意見的。我幫他們處決了這樣一個禍害,他們反倒該感謝我。否則,有朝一日若真被此人捅出個天大的簍子出來,他們柳家上下都要滿門抄斬。”
見建平真人如此言辭鑿鑿,武常瑞不再說些什么,看著人一腳踹開屋子的門,將柳蘭陵抓出來。
被壓在地上的柳蘭陵看著翠微宮的建平真人,他哪能不明白,殺身之禍終究是降臨到了他的頭上。事到如今,他知道今日必死無疑,滿臉死氣沉沉的絕望。
建平真人俯視著:“做出這種事,你倒是有幾分的膽量。”
柳蘭陵麻木的跪在地上沖建平真人磕頭,不再狡辯:“此事全是我一人所為,懇請真人放過我的爹娘、妻子。”
他思量著,王月卿雖然對不住他,但他自己其實也是爛人一個,談不上誰對不上誰。興許月卿另有新歡還是好事一件,等他死了,不至于守太久的寡。
建平真人目光閃爍:“好,算你有點骨氣。”
利劍出鞘,冰冷的寒光一閃而過。
柳蘭陵覺得自己好像在飄,今晚的夜太長了,好像有他一生那么長。
在這一瞬之間,他的思緒倒轉回旋,落到四天前的下午,像一粒小小的塵埃,在如金紗般攏在沈晏清身上的陽光中飄蕩。有一只本不應該存在的蝴蝶煽動著翅膀,銜著他的意識飛過他人生的兩百載歲月,飛過高高在上、永遠輝煌的太墟天宮,飛到琴川偏僻的一角。
那是他童年生活的舊宅,因為好賭而變賣光分支家產的父親正用鞭子狠狠的抽打尚且年幼的他,而懦弱膽小的母親在祠堂的另個角落里用手帕擦拭著眼淚跪拜祈禱:“菩薩救救我們吧。”
蝴蝶在金色的陽光下飛舞,最后停留在祠堂高掛的畫像上,琴川的百姓世世代代只會供奉道士,柳蘭陵的母親不識字,才會將眉目慈悲的玄虛靈者認作菩薩。
瘦弱的柳蘭陵指著那只蝴蝶驚聲道:“蝴蝶!是蝴蝶!”
柳蘭陵的父親回過頭,祠堂中空無一物。他舉起鞭子又是一下:“七歲了,你已經七歲了連如何吸納靈氣都還不會!主家的柳春遲已是煉氣中期,蘭陵!你要怎樣才能比得上他,還有心思在想抓蝴蝶!”
到底有沒有蝴蝶停留在畫像上,柳蘭陵早就不記得了。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沒關系,不記得就不記得了。
在生命最后的時光中,他就站在自己年幼的位置上,長久的仰望著那副畫像。三柱供香飄著裊裊的煙,將他的目光模糊。
柳蘭陵感到有些后悔,早知道不管怎樣都要死,他就把沈晏清帶出天宮了。
柳蘭陵的頭顱在空中高高的揚起,滾落到地上。
建平真人的劍快而穩,劍上不留一絲血跡,他收劍入鞘,轉頭看向記錄畫面的筆錄官:“他的話都記下了吧?”
筆錄官點頭:“既然他已認下罪名,我想就算是柳家也不會有意見的。”
第153章 153
承明宮內有昆侖劍宗奸細的消息, 在第二天的清晨被各宮間往來走動的弟子奴仆們傳遍了天宮上下。
劉晨心正在翠微宮的宮女房里教訓人,尚儀聽說她在這里趕忙尋過來找她:“承明宮的柳蘭陵,你認識嗎?”
她記得柳蘭陵的臉,但不記得他的名字, 劉晨心搖頭:“不認識。”
趙尚儀不滿的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玉簡, 甩丟到地上, 叫劉晨心自己撿起來看。
那玉簡就是近一月來承明宮弟子接下翠微宮活計的記錄檔案, 上面批紅的一堆名字中, 柳蘭陵赫然在列。
劉晨心還是不解, 困惑道:“此人怎么了?”
“這已是昨晚發生的事情了, 你的消息竟然如此的不靈通。這人是昆侖劍宗的臥底,被建平真人查出后,昨晚上就處決了。他來過玉芙樓兩回,你還不快去瞧瞧沈公子有沒有出事?興許沈公子近來的怪病就是被他給害的!”
趙尚儀恨鐵不成鋼:“我年事已高, 手上的丫頭里也就你稍能成點氣候, 你又是我南嶼的同鄉, 原想著再過幾年后翠微宮尚儀的位子就能交與你坐,你這樣叫我如何放心?”
這便是劉晨心才從別的宮里調進翠微宮, 就能近身伺候沈晏清的原因。
劉晨心聽得心驚肉跳,她自小就被賣進天宮中做奴隸,從最低級的雜役做起,一步一步的做到現在的位置。
她沒有出去見過外面的世界, 昆侖劍宗就像是一個對她來說很遙遠、很殘酷的符號, 完全不能想象會有敵對的勢力將人安插進天宮內潛伏在她的身邊。
劉晨心又驚又怒的想,這里可是太墟天宮的最深處, 怎么會有惡徒膽大包天的潛入翠微宮。
她一向以為翠微宮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想到危險曾近在身側,她先向趙尚儀認錯, 承認是自己往日里對進出玉芙宮的奴仆審查不嚴,隨后匆匆告退,說自己要去玉芙里瞧瞧沈公子。
趙尚儀叫她趕快些去。
但劉晨心出了宮女房繞過一圈后,沒去玉芙樓,反而先去了建平真人暫住的廂房。
現在的時候還早,廂房門口侍立的道童正在打哈欠。
劉晨心叫他進去幫自己通傳一聲:“小師父,建平真人可在?”
道童瞥她一眼:“我師父不在,早上重華宮來了一位不認識的姑娘,將他叫走了。”
劉晨心見不到建平真人,只得怏怏而回,轉道去了玉芙樓。
早上送藥的宮女正從樓上下來,兩個宮女沖劉晨心行禮:“姑姑好。”
劉晨心知道這兩人是聾子,她掃過兩人手上的金盤子,瞅見藥碗是空的,但那兩粒糖果子還在。
她覺得有些詫異,微微頷首后越過這兩人繼續往上走。在并排的扇門前,見到了正候在門前,等沈晏清吃過早膳進去收拾桌子的一列宮女。
沈晏清連著兩日沒怎么吃過東西,送進去的食物多數都是原模原樣的送出來,再拿出去倒掉。
劉晨心以為今日也會如此,她進門一瞧,卻看見沈晏清正端坐在桌前,臉色蒼白,精神氣倒比之前好了不少。替他梳頭的宮女沒用玉冠,僅用一支玉蘭簪子簡單的盤起,配著一身月白的衫子,沒了昨晚的瘋勁,瞧上去溫文爾雅。
他正在喝一碗甜粥,聽見劉晨心進來的動靜,淡淡的問了她一聲:“今日天宮內有發生什么事嗎?”
劉晨心覺得承明宮死了人,沈晏清大病尚且未愈,大早上提這個過于晦氣,撒謊道:“無事,公子你好好休息。”
沈晏清“嗯”了一聲,喝了粥后,幾個宮人收拾了碗碟。
他又坐回書桌前抄他的劍訣,這卷劍訣只剩下最后一節。這卷共有一百零七節的玉簡上,他的字跡自行楷變作行草,漸有狂恣恢奇之意。
但越是抄錄下去,沈晏清的心反倒越平靜。
劉晨心見他今日好了不少,就想出去叫個人再讓重華宮的醫師過來給沈晏清看看,才走到門口,方嵐捧著一個漆木盒子從玉芙樓下上來。
方嵐一路過來,倍感懷念。
她還是金丹期時就曾被天君指派到玉芙樓侍奉沈晏清,百年前沈晏清于昆侖劍宗下落不明,天君閉關不出世,才回了重華宮。
一晃百年,她已是元嬰修為,可當她細細的重看這玉芙樓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品,一切竟仍與她離開時毫無差別。
方嵐在心中感慨歲月荏苒的同時,也在暗自心驚明鴻的強大——時光無法倒轉,一百年就是一百年,可一百年過去,明鴻竟然還能記得這玉芙樓中的每一處,并抵御了時光的侵蝕將所有歸為原位。
這是只擅長破壞而不善于修復的她所做不到的事。
侍立門口的宮人見到方嵐向她行禮,劉晨心不知道方嵐為何而來,客氣的攔住了她:“素心仙子,沈公子病了,還得容我進去為您通傳。”
方嵐想了想,沈晏清體弱多病,常常每見過天君一回,就要躺床上倒好幾日。
她早已見怪不怪,嫻熟的問:“又病了,是什么病?近來夜里氣涼,若是風寒頭疼,去叫藥房給他煎一碗小青龍湯,別的藥都苦口,唯有小青龍湯酸甜,他勉強能喝得下。”
劉晨心尷尬道:“倒不是風寒,醫師說他是心病,得寬心一段日子。”
沈晏清從前在她手上倒是沒生過心病,方嵐沒什么經驗,她將懷里的漆木盒子遞到劉晨心的手中:“既然他病了,我不進去也是可以的,省得我身上的血煞氣傷了他。”
方嵐道:“是天君要我送來給沈公子的。”
聽見是天君所送,劉晨心重視了不少,她捧著木箱子往屋里走。木箱子不重不輕,叫她好奇這里面裝了些什么。
于是才走到屏風后,她就擅作主張的打開了——
那屏風后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接著是漆木匣子摔在地上,和劉晨心腿軟坐倒在地上的聲音:“——啊!這是什么!這是什么!”
她慘叫著,在地毯上向后挪著臂膀爬行,恨不得離這漆木盒子越遠越好。
建平真人帶血的人頭就這樣從漆木匣子中,一路滾出屏風。沈晏清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而聽見劉晨心的慘叫,方嵐推開扇門闊步進來,眼見著是劉晨心自己開了盒子,還將東西摔在地上,當即暴怒不已:“把這擅作主張又欺上瞞下的賤奴拖出去打!”
方嵐心疼地將盒子撿起來,再把建平真人的人頭裝回去,捧到沈晏清的面前。她埋怨道:“這什么奴才,叫她送個東西都送不好。給你看看,這是早上天君允我殺的人,我特地找了個最好看的盒子。”
沈晏清因此分了一些眼神到方嵐手上帶血的漆木盒子上,即使里面放了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他還是冷靜的評價道:“盒子確實不錯。”
劉晨心的哀嚎從樓下一直傳到樓上,木棍鞭撻皮肉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但沈晏清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不過是余光瞥了一下江晗的尸體就會幾夜連著做噩夢的自己。
負責行刑的侍從僵在門口,不敢進來問劉晨心究竟要挨幾杖。
而沈晏清只是頓了一下:“但它臟了,這種臟東西你還要留著嗎。”
“說的也是。”方嵐隨手將手上的漆木箱子丟個旁邊的宮人,那宮人無所適從地發抖著僵住,方嵐也不去理會,反倒是眼睛放光的看著沈晏清。
她感嘆道:“時間真是了不起,我從前見你,你最不喜歡我做這種事了,要是有人懲罰宮人,你還總要撲過去幫著求情。早上天君叫我殺了建平后,將他的頭顱送給你,我還問過天君,會不會嚇著你,天君說不會。
你現在真是不一樣了,沒想到我們不過百年不見,你就有了如此大的變化,真是太了不起了。”
“你錯了。”沈晏清終于抄完了手上的書,他搖頭,在心中冷笑:“不是時間了不起,也不是我了不起,是你們的天君了不起。”
沈晏清取出那把一直被他抱在懷里的傘,用一直藏在桌中的小刀將傘骨劈裂,將傘面剃下,他認真的拆了凌霄給他做的傘,為自己做了一把折扇。
劉晨心的哀嚎慢慢衰弱,最后在凄慘的喘氣中戛然而止。
沈晏清的扇子也做好了,他心滿意足的揣進懷里:“素心,你去見明鴻吧,告訴他我準備好了,我想和他一起去登仙臺了。”
方嵐愣住:“登仙臺是昨天——”
“沒關系的。”沈晏清說:“你只要告訴他,我準備好了。”
第154章 154
方嵐并不懂得沈晏清究竟準備好了什么, 但她還是幫了沈晏清的這個忙,將消息帶給了明鴻。
隔著玉屏風,方嵐站得很遠,她瞧不見天君的表情、也聽不見他的回答。她原以為明鴻不會去見沈晏清, 回去后將自己的猜測說與沈晏清聽。
可不管她說什么, 沈晏清都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情——建平潛伏昆侖劍宗多年, 是太墟天宮的功臣。
明鴻既然能為他殺了建平, 怎么會不來見他。
夜幕降臨。
玉芙樓熄滅了燈, 陷入一片黑暗。
沈晏清的預感要比方嵐的更準確, 敲過戌時的鐘, 明鴻撩開垂下的紅紗走進房間,見到了坐在床邊一身黛藍錦袍的沈晏清。
洋緞上大片縷金的華麗彩云紋,在這昏暗中仿佛散著淡淡的熒光。
沈晏清靜靜地坐著,他半束著發, 低眉順眼地垂著腦袋。
像一只溫馴的鹿、一只聽話的羊。
他知道是明鴻來了。
屋子里太暗, 他僅能看見明鴻高大的輪廓在向他靠近。
一想到這, 沈晏清便緊張得要氣促起來,手指緊緊地摳著衣袖上高歌的鳳鳥圖案。
明鴻最后在一尺外停下。
僵持凝固的空氣中, 明鴻久久的不說話,像是在審視著什么。
審視什么呢?
審視沈晏清是不是如承諾的那樣已經準備好了。
窗戶關閉著連風聲都透不進來,沈晏清看不清面前的東西,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他盯著自己腳上那雙鹿皮小靴上的花紋看, 心中一幕一幕地想象著這只野鹿被人抓住殺死的慘狀。鹿皮被扒下后, 染紅又掐了金絲縫起來,最后送到玉芙樓, 穿到他的腳下。
沈晏清幻想著,他伸出手, 輕飄飄地去勾明鴻的手,玉藕般白的腕上戴了一對成色極好的翡翠鐲子。他是不抬頭的,壓著聲音說:“鐲子硌得我手疼,幫我摘下來吧。”
但等摘了鐲子擱在床沿,明鴻仍悶聲不語地握著沈晏清的手。
低著頭的沈晏清這才抬起眼睛。
望過去的眼神帶著天真的稚氣,鼻側那顆淡紅、若隱若現的痣卻透露著濃郁的情|色。
他笑起來,用手指輕輕地撓明鴻的手心,一下、再一下。
看上去確實是準備好了。
只這一眼,明鴻就捧起沈晏清的臉,激烈地吻了下來。他用力的吮|咬沈晏清的兩瓣嘴唇,恨不得將懷里的人揉碎了再拼好,直接生吞撕碎了。
可他又是舍不得的,最后只是含著力叼著沈晏清的嘴巴親。
沈晏清沒有閉眼睛,墨如點漆的雙眸直直的看著明鴻。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再緩慢地垂下眼簾。他告訴自己,把面前的人當做是凌霄吧。
于是,在明鴻激烈的親吻中,他慢慢地張開嘴,伸出舌頭,回應般輕輕地、羞澀地舔了舔明鴻的舌頭,極其生疏地糾纏了上去。
從前明鴻也總覺得沈晏清在勾引他,但他同時也清楚的明白,這大都是他臆想出來的,沈晏清只是坐在那、站在那,無辜的看著他而已。
但現在不是,明鴻肯定的知道——沈晏清這次是故意勾引他的。
他扯掉沈晏清的外套,一手上移護住沈晏清的后腦勺,將懷里的人摁進柔軟的床榻,另一只手開始胡亂地解沈晏清的腰帶和盤扣。
仰倒在床上的沈晏清隨著明鴻的動作,兩頰漸漸醉暈般的浮現酡紅,他整個人笨蛋似的暈乎著,剛游神地想到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踢到了床沿上的鐲子,就再沒精力擔心什么鐲子了。明鴻實在……太興奮了。
才一會兒的功夫,沈晏清就要哆嗦起來。
他被頂壓得太死,怎么蹬扭都逃不開,看上去狼狽極了。額間的細汗黏住幾縷烏黑的細發,連光潔的肩膀都被揉|嘬過,紅了一片。搭在床邊、揪住被子的手,忍不住點劃著移到明鴻的腰、背上。
他倒是想在明鴻的背上抓劃點什么出來,可惜他的指甲修整得圓滑平整,再加上明鴻的肉身防御實在高深,即使他用上了勁也剜不下這混蛋一絲的皮肉。
明鴻似乎看出沈晏清想要做什么,邊深入著,抓住沈晏清這雙想搗亂的手:“別折了指甲,我心疼。”
他將自己的右手臂按在沈晏清的嘴邊:“疼就咬我的手。”
沈晏清自然是狠狠一口下去,這差點崩了他的牙。
他心中恨得不行,用雙臂遮住臉,轉頭咬上沒被丟太遠的衣服,不想叫自己再向明鴻丟臉的求饒。
喘|息聲在幽暗的屋子里交織在一起。
覆了一層薄汗的腳輕輕搖晃、蕩漾,勾在明鴻的腰上,不知道被碰到了哪一點,他絞緊著,隨著低泣壓抑的哭叫,繃緊了腳背。
用凌霄的傘拆做成的扇子放在沈晏清的枕頭下。
事后已至天亮,卯時的鐘聲敲過兩遍,但明鴻沒有出來,玉芙樓里沒一個人敢進去。
經歷過柳蘭陵的這出好戲,沈晏清也早已在明鴻的教導下明白,就算他真的能逃出天宮,沒有明鴻的庇佑,空有美貌的他也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
他的頭放松地枕在明鴻的手臂上,卻偷偷地摩挲著枕頭下的扇子骨——不行,沒有一擊斃命的機會,他決不能對明鴻下手,他現在還殺不了明鴻。
沈晏清只能在心間暗想他到底要修行到什么時候,才能將這把扇子搗進明鴻的心臟。
他抽出這把折扇,舉起來打開,給明鴻看空白的扇面。
明鴻自然是一早就知道沈晏清在枕頭底下摸扇子,但他不知道用來制成扇子的傘是凌霄給的。
他將沈晏清攬過,又抱在懷里親了親:“這就是你昨天做的那把?怎么不提字?”
沈晏清說:“還沒想好。”
“原來你喜歡扇子。”明鴻道,“我這里有許多扇子制成的法寶,有的用雷鳥的羽毛制成,揮之可成風雷;有的用了生長在噬靈山的魂竹,可養育神魂……你若是喜歡,我叫人從書閣里取出來送你。”
沈晏清目光迷醉的看著手上的折扇:“我只喜歡我的這一把,別的我都不要。”
誰也沒提幾日前大吵過一架的事情,凌霄、橫死的柳蘭陵、無頭的建平真人……無論是沈晏清還是明鴻,都像是默契的遺忘了兩人之間本該如天塹般深刻的隔閡,就好像他們本就是如外人揣測的神仙眷侶。
沈晏清小心翼翼將扇子壓在枕頭底下收好,才揚起臉笑嘻嘻的對明鴻說:“把方嵐調回玉芙樓陪我吧。”
明鴻:“好。”
沈晏清又想了想:“從前跟在我邊上管事的劉晨心被方嵐叫人拖出去打死了,得再給我換一個聽話的。”
明鴻低聲的笑起來:“我不是都說過,這翠微宮中的大小事務你要愿意管,都能叫你來管。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不用來問過我,你自己將人叫來做主就行了。”
“你要想來方嵐陪你也無所謂,只是方嵐修行的道法過于血腥,煞氣會傷她的神志。”明鴻叮囑他,“不要事事聽她的,要自己做主,有我在,你從來就有這個資格。”
沈晏清睜著眼睛,卷翹的睫毛眨動著,他不安道:“可我向來比較笨,若真的出了事,怎么辦?”
“你怕什么?”明鴻半起身,用手撐著頭,低下來看沈晏清的臉。
沈晏清回望回去,這張漂亮的臉蛋看一千次、一萬次,看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膩:“我怕我笨,做不好。”
明鴻沒有忍住,低頭去啄吻沈晏清的嘴唇,點吻他鼻側的那粒小痣,一路吻至沈晏清白膩的脖頸:“不會。”
明鴻說:“你不是笨,你只是不夠狠。”
明鴻還要繼續往下吻,沈晏清忽然地抓住了明鴻的手:“你能教我嗎?”
“當然,我會的。”明鴻說著,交握的手變作了十指相扣,再被他用力地壓在枕頭上。
沈晏清的余光一瞥,地上的鐲子早被碎成了四五節,分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樣了。
第155章 155
一身素白的王月卿頭綁白頭繩, 用法術捏做的泥人傀儡抬著柳蘭陵的棺材出了天宮。
柳家弟子的墓地在柳氏祖宅的后山上,但主家在得知柳蘭陵被建平真人斬殺的死因后,就將柳蘭陵從名冊上除去,不允許他葬在里面。
王月卿不得不在琴川另尋覓了一處偏僻的荒地。
此次出殯送行, 只有她孤身一人, 其余那些平日里交好的親朋好友一個也不敢來, 怕牽連上關系, 一同丟了性命。
她知道這些人都在忌憚著什么, 除了覺得悲哀, 她沒有別的想法。
王月卿始終不信柳蘭陵是昆侖劍宗的奸細, 她與柳蘭陵自入宮后一同長大,柳蘭陵是不是奸細,她最清楚了。
她相信這當中必定有陰謀誤會。
等棺材入土,蓋土、立碑, 時間已將至午后, 她一個人坐在墓前燒紙錢。
銅盆里白錢燃燒后變作了一簇簇的灰燼, 隨熱蒸的空氣上升,在自旋轉中慢慢的分解。金色的陽光一照, 細碎的塵埃往天上去了。
王月卿面無血色,唯有眼眶通紅,密布著血絲。
她低著頭,怎么都想不明白。不過是幾日未見, 不過這幾日她修行著銀花婆婆傳授與她的天心抉一, 因此少與日出晚歸的柳蘭陵見面——她以為自己獲得了銀花婆婆的傳承,修行了天心抉一, 沒有后續傳承功法的柳蘭陵就再不用焦急的想著在文武比試上出頭,能和她一起修行天心擇一訣了。
不過是短暫的幾日, 她曾幻想過的美好生活,就泡影般的離她遠去了。
銀花婆婆臨終前在她耳邊絮絮叨叨的叮囑再度響起:“此天心抉一訣一代只能有一人修行,否則將來必要一戰,決出唯一的傳人。我在此事上吃盡了苦頭,你不要重蹈覆轍。
你要是有這個念頭也無妨,不過我丑話已經說在前頭,一切后果由你自負。
它的威能不是現在的你所能想象的,在沒有絕對的力量以前,你反抗不了它,只能順從它。
從修行天心擇一這門功法起,你所做的事都會像正在撥弄珠盤中的一粒珠子。你以為自己不過是隨意之舉,只想要撥弄這一粒珠子而已,但當你下手起,珠盤中的所有珠子都會一起滾動起來,因為早在它尚未滾動前的那一刻,它的結局就已經注定。
它不是為了自己而存在的,它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別的珠子。而別的珠子呢,它們的存在也不是為了自己。
即使這件事你還沒有做,但當你有了這個念頭,命運的洪流就已經自高處傾流而下,你是河里的一粒沙礫,除了隨波逐流外,什么都做不了。”
回想起銀花婆婆的話,王月卿更覺得后悔,她原比看上去的更難過,因為自她回到家,她見到滿地的血、遇見為了善后還未離去的虎策軍,她便一直、一直絕望的揣測,除了建平真人,柳蘭陵的死會不會也與她動過要將天心抉一傳授給他的念頭有關。
會不會她才是害死柳蘭陵的真兇?
那日她先后經歷了身邊兩人的死亡。
銀花婆婆附在她的耳邊,對她再次強調了天心擇一的關鍵:“修行此法,你會比常人遇到更多極端的選擇,這些極端的問題都沒有能叫所有人滿意的答案,唯一的答案就在你自己的心中,只要你不后悔,它就是對的。它必須是對的。
天心擇一能叫你一路修行至化神也無瓶頸,甚至不需要渡過任何足以叫人神魂俱滅的雷劫,它能帶來的好處與它本身存在的風險從來就是對等的,一旦你有朝一日后悔了你曾經的人生抉擇,你就會魂飛魄散。”
銀花婆婆說完這句后,心滿意足的咽了氣。
在王月卿震驚的目光中,銀花婆婆的尸體雙腳延伸似藤木扎根土壤,在扭轉成木,雙臂化作樹枝生出綠葉,長出花朵,再瞬間凋謝、枯萎,連一絲痕跡都不留于世。
王月卿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長久的徘徊在自己的回憶中,試圖從銀花婆婆的遺言中找到一點能叫她不那么愧疚的記憶。
她沒有成功,最后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
在對柳蘭陵的愧疚和愛意中,她生出了對自己的悔,對建平真人、柳氏主家的恨。
她堅定的想,自己一定要查明柳蘭陵死亡的真相,決不能讓夫君枉死——再有朝一日,將柳蘭陵的骨灰龕抬至柳氏古宅,要那幫人,都向他磕頭認罪!
正值此時,碧霄仙子出現在王月卿的身后。
碧霄仙子此半身空蕩,面容模糊,顯然只是一縷分魂所化。她溫柔勸道:“天心擇一訣從來便是我太極宮傳承之一,你既在銀花婆婆的教導下修行了此功法,便是我太極宮中人。我已向你們武將軍討過人,如今只看你的意愿,明日就是十五,妹妹,你可曾想清楚了?”
王月卿先轉過身向碧霄仙子行禮,銀花婆婆也曾是太極宮宮主,更甚至一路修行至化神前期,若按位分,還要高出碧霄仙子半階。
作為銀花婆婆的傳承弟子,王月卿本就不用過于諂媚,她推拒了這個叫承明宮中人人神往的機會:“多謝碧霄仙子好意,但小女喪夫未過孝期,不便前往太極宮享這般清福。”
碧霄仙子立即猜中王月卿心中所想:“你還揪心著你夫君之死?”
王月卿道:“我了解他的為人,他什么事都和我說的,我們夫妻百年沒有一丁點的秘密。我以我的人頭擔保,他絕不可能是昆侖劍宗的奸細,此事必有蹊蹺。”
王月卿知道面前的這個女人有通天的實力,只要碧霄仙子開口,她方才所思所想一切都能化作現實。
她很想說服碧霄仙子:“我夫君真的很簡單,蘭陵他是十三房的次子,他大哥靈根低劣,是個不能修行的凡人,早就一抔黃土泯于人世。為了延綿子嗣,蘭陵的親娘死去后,他的父親后來又娶了好幾房的小妾,但即使僥幸生下了孩子,這些孩子資質都非常的一般。他的父親就將他們十三房振興的希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往日里,他一直對蘭陵寵愛有加,常常會托人送家書進來——但這次,連送葬他都不來。
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不來為他送葬,蘭陵他只有我了。
如果我不幫他主持公道,這世上還會有誰曾記得過他。”
見王月卿言辭懇切,碧霄仙子卻目光閃爍起來:“建平真人已死,此事線索全無,你要接著查下去,不僅困難重重,而且說不準就丟了命,你不害怕嗎?”
王月卿斬釘截鐵道:“我不怕!”
“好。”碧霄仙子悠悠道:“既然你有這個決心,想必有朝一日定會查明真相。不過,你接下去要怎么做呢?建平真人可是被素心仙子一刀斃命的,素心仙子雖向來行事妄為,但既然敢在天宮內殺人,說不準就是得了天君的命令,即使這樣你還要再查下去嗎?”
“查,當然查。”王月卿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眼淚,“建平真人才殺了蘭陵,就立即死于非命,這其中沒有點暗地里的勾當是決不可能的。”
碧霄仙子又說:“倘若你真的查出真相,卻發現柳蘭陵是被天宮內一個地位極高的人害死的,此人勢力龐大,絕非你能憑一己之力對付得了的,你這輩子都無法給你的夫君翻案,還他清白。你又當如何做?”
王月卿恨聲道:“那我就殺了他!即使翻不了案,我也要殺了他,一日殺不了就一月、一年、十年、一百年,總有一日能祭奠我夫君亡魂!”
碧霄仙子聽此回答,見識到王月卿本質心性,她笑而嘆氣,悟到不悔選中王月卿的原因。
王月卿原本見碧霄仙子一直循循善誘,現在又聽見她在嘆氣,在心下猜測碧霄仙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趕忙追問:“仙子有何指示?”
碧霄仙子道:“天機不可泄露。”
王月卿不信什么天機,她只信事在人為。她跪在碎石地上,沖著碧霄仙子磕頭,尖利的石子劃破她的額頭,鮮血涓涓而下:“求仙子成全!我此生為此一愿!”
碧霄仙子笑道:“你且伸出手來。”
王月卿聽話地攤著手心,舉著手到碧霄仙子的這縷分魂前。碧霄仙子在她手心寫下二字后,丟下一句話:“此事了,你再回我太極宮。”
這縷分魂消散天地,再于千里外太極宮聚攏,回到真正的碧霄仙子手中。
王月卿正愣神的看著自己的雙手發呆,碧霄寫下二字,為“玉”、“芙”。
第156章 156
王月卿不明所以, 玉芙樓?
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柳蘭陵沒有告訴過她的事情多了去了,她只知道柳蘭陵曾因為和玉芙樓中的貴人搭話兩句,被翠微宮的趙尚儀罰去擦宮瓦。
這不過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 在她眼中, 柳蘭陵自此事后, 和玉芙樓再無瓜葛。
若要真細究, 兩者之間的聯系唯有殺死柳蘭陵的建平真人暫住在翠微宮的偏宮中, 而玉芙樓也在翠微宮里。
可碧霄仙子的提示應該是不會錯的。
王月卿恍恍惚惚地一路疾走回到天宮, 正走在回承明宮的道上, 見宮道上滿是宮女打扮的雜役,這些宮女聚在一塊往回走。
錯身而過的瞬間,她聽見有幾人正嘀咕著:“怎么是素心仙子來選,能被選上才怪, 難怪要從四十九宮內挑。”
“是啊, 誰能入的了素心仙子的眼, 我還以為能瞧見玉芙樓里那位從未在外頭露過面的沈公子。”
一聽見素心仙子,再是碧霄仙子提示過的“玉芙”二字, 王月卿下意識地轉身抓住了小宮女的衣袖,急切的問起來:“你們剛剛在說什么?”
這并不是一個秘密,告訴她也無妨。
被她抓著的小宮女道:“幾日前玉芙樓管事的劉姑姑生了急病死了,翠微宮上下要為樓里的貴人再挑一個貼身管事的大宮女, 說是各宮上下適齡又能力出眾的人皆可去參選。
但沒想到選人的竟是素心仙子, 一連選了半日,沒人能讓她滿意。”
小宮女見王月卿一身素白, 面色毫無血絲,以為她是某個宮里受人欺負的奴隸, 好心道:“你要是想去碰碰機會,去試試也無妨,不過素心仙子向來挑剔,別抱太大希望。”
素心仙子調往玉芙樓的事情,現在還鮮少有人知道。
王月卿知道是素心仙子殺了建平真人,這位仙子的手上說不準就有柳蘭陵死亡的真相,她是一定要去問一問。
此次玉芙樓選宮女的事,確實是她查清柳蘭陵死因的好機會。
王月卿思忖片刻,再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的白衣,先回房換了衣服。
她換得匆忙,還來不及照鏡梳妝,怕錯失這次的機會,才換了一身粉俏小衣,就趕緊出了門。
趁著天色未黑,她順著人群逆流的方向,找到了玉芙樓的方向。
此時玉芙樓外,滿是四十九宮內妄想出頭、又姿容秀麗、近些年沒犯過錯的大宮女、小丫鬟。
這些人就算自知自己選不上,也賴在門口伸長了脖子看,怎么都不肯走。
再里面的一圈,玉芙樓的外側林立著一身重鎧的士兵,這群強壯的士兵將玉芙樓團團守住,不叫外人沖進去頂撞了貴人。
劉晨心才死,不少人一早就覬覦著這個空缺。
原以為這位子到時候還是由翠微宮的趙尚儀提拔了人上去坐,沒想到玉芙樓卻放出消息來,說四十九宮內人人可參選。
參選是可參選,不過這“選”已經選了半日有余,沒人見著玉芙樓內的主事人滿意。
王月卿知道這是個能見到素心仙子的好機會,但能否得到這個機會,也要靠自己爭取來。
她來得太遲了,照目前的情形看,如果她只是安分的排隊,就算能輪到她,也不知道是十天后還是半月后。
真等到那個時候,恐怕再挑剔的素心仙子也定然已經選好了人。
王月卿瞅瞅這里的人山人海,毫不猶豫地轉身就去了太極宮。
她想再求碧霄仙子幫她一回,雖然她不清楚碧霄仙子幫她是不是另有目的,但既然碧霄仙子會把指向玉芙樓的線索告訴她,想來也會不吝嗇地再幫她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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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方嵐用過早膳,她已重新搬回翠微宮,在玉芙樓外的偏殿尋覓了一處住處住下。昨日她一連挑選了一整天,沒有找到一個合心意的。想到今日還要再挑,頓時覺得頭大如斗,比她與人斗法半年還要累。
她來到玉芙樓,卻沒見到長得能排進太極宮的隊伍。
見她困惑,倒茶水的宮人解釋道:“那些人一大早就在了,沈公子覺得吵,覺得仙子您先前叫所有人一起在外頭排著隊等選的辦法不行。所以叫人刻了木制的牌子送下去,一共三十塊牌子,等您看過了再叫人差請來下一位。不讓人在翠微宮久待,將剩下的人都趕回去了。”
方嵐驚訝道:“他起來了,何時?”
宮人回答:“卯時左右。”
方嵐興沖沖地就往樓上跑,一直跑過了扇門,才想到不妥,得敲個門先。
再退回去也來不及了,沈晏清淡淡道:“我已經看到你了。”
方嵐過了屏風,瞧見沈晏清的手中拿著一卷書,桌邊擱一盞清亮的茶湯。臉色雖還是蒼白的,但勉強也有了些氣色。正是入秋的時節,早上寒氣重但并不冷,他還是在脖子上捂了一圈的黑狐裘。
方嵐笑道:“你今日怎么起得這樣早?還看書,從前不是覺得書最沒意思了嗎?”
沈晏清只回答了一個問題:“卯時了,不算早。”
他想了想:“早上見過三十人后,要是還挑不出一個滿意的,還是讓各宮的尚儀遞了名單再瞧。那么多的人,要一個個看過來,太費心思,也叫你累。”
選樓內管事對沈晏清不算什么大事,他本想都丟給方嵐去做,叫她隨意挑一個能處理得了雜事的就行,做的不好就再換一個。
但這事丟給她兩日,鬧得宮內樓外盡是人也見不著結果。
想到或許是方嵐對于這類綿軟的事情,很難下一個準確的決定,沈晏清只好再插了手進來,提道:“下午我看書膩了,也會下樓來。”
方嵐自是滿口答應,她也不知道自己上來是做什么的,見過沈晏清后,就下了樓。
一早上過去,方嵐沒選出滿意的人,要不是覺得力氣不夠,就是覺得來人軟弱膽子小,甚至還有人想要偷偷朝她行賄,被她趕了出去。
到了午時,送食的宮女要來布餐。方嵐已是元嬰,即使五六百年不進食僅靠著靈力修行也不會饑餓,往日為滿足口腹之欲偶爾也會吃上幾口,但今日她想到要辦事,便推脫了午膳,看起了別的尚儀送來的名冊。
即使每位尚儀只點了四五位人,但共有四十八宮,也有一百多人要選。
離翠微宮最近的太極宮名單卻不知為何被壓在了最底下幾份,輪到王月卿時,又是大半日過去了。
她忐忑地和太極宮另外三人一同踏進這棟她從前未曾來過的玉樓,一樓的廳堂內擺了各式的花。方嵐坐于一把紅木的太師椅上,頭頂的牌匾上掛寫著“海納百川”四個大字,身后則是平鋪著一副長軸的洛神女圖。
進來前太極宮尚儀提醒過翠微宮的趙尚儀規矩眾多,王月卿不敢多看,余光瞥見再往里些的一座屏風。
方嵐先挨個問了年紀、修為,再捏了各人的臂膀,捏過就叫人回去了。
最后只剩下王月卿一人,捏到她的時候,方嵐輕咦了一聲,順勢去捏王月卿的手。摸到她手上的細繭子,才道:“我見你長相秀弱,看不出來也是善于使劍的。”
這里的“善于”只是對于各宮中只做些后宮雜活的宮女而言,要是按方嵐對修行弟子的標準來看,其實是遠遠不夠格的。
方嵐得意道:“你們這些人的修為高低,我一眼便看得出。身法精妙,看腳步也判斷得了。唯獨在識人斷訣上,因這天宮內用不了法的緣故是差了一些,得捏過才能知道善使什么兵器,會掐什么法訣。”
從方嵐的反應中,王月卿知道自己要是隱瞞自己曾是承明宮弟子,說不準就能引起好斗的方嵐的注意,順勢進入玉芙樓。
但這樣隱瞞的行為是叫人不恥,她猶豫了片刻,誠實道:“回素心仙子,我原是承明宮的弟子,往日里確實常用劍與人對練,不過是軟劍。”
“原來是承明宮的弟子。”王月卿內心的糾結是方嵐所不知道的,她皺了皺眉毛:“那你這修行可就比旁人差了太多,我見過承明宮排行前些的幾個弟子,同是筑基的修為,技法法訣已掐得出神入化了。你還該回去多修行修行。”
聽到這,王月卿遺憾告退,她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種空落落的遺憾充盈著她的心。
許是因為自己與夫君死亡的真相只差了這一步之遙?
不,她覺得應該是更深層的一些東西。
考慮到蘭陵的死,或許牽扯是進了天宮高層的爭斗,王月卿沒敢直接問,更不敢主動向方嵐透露這份關系。
出了門后,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這棟玉芙樓,與門口候著的另外三人一同返回太極宮。
而方嵐在王月卿走后,她抓起桌上的茶壺,嘴對嘴的咣咣喝了兩口,走到了玉屏風后,將手中的名冊遞給沈晏清看。
沈晏清隨意翻了翻:“你很中意最后的那位……王月卿?”
太極宮的名冊要比別的宮的厚上數頁,除了簡單的名冊外,還有太極宮的尚儀額外附加在后邊更詳細的資料。
他原以為會是一些人生經歷,太極宮尚儀對每個人的優缺批注等等,但等親眼瞧見了,才發現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這竟是每個人的生辰八字、陰陽五行,這厚厚一撂里,甚至還有這位尚儀為這四人推衍的命理。
沈晏清忍不住莞爾一笑:“她們這太極宮也有些意思。”
方嵐道:“這是自然的,太極宮的人出門都要算個卦,卦不好就掉頭回去繼續睡,睡到卦能叫他們出門了為止。
要是算了好卦還遇上了倒霉事,就跪在地上哭,不埋怨天不埋怨地,就埋怨自己學藝不精。也沒見著他們運氣有多好,進太極宮里十步能遇上三個倒在地上不走的。
我第一回隨我師父進太極宮,被嚇了一跳,以為他們腿折了,一問才知道原來是沒問到等會要走哪一步,得先算一算。
外人看來我們天宮的瘋子夠多了,那是太極宮的人少出門,否則早號召著各路人馬,舉著鐵楸就要上山把這禍害的兇地給填了。”
沈晏清聽著覺得有趣,他翻到王月卿的那一頁,太極宮給出的批語卻是碌碌一生,樂極生悲。
方嵐道:“我特地瞧了她的手相,上頭批語倒是不假的。太極宮的尚儀不像是別的宮中雜活宮女,推衍的功力極其了得,最善相術。”
她有些欲言又止:“怪就怪在這,可我看她的面相,又偏偏是蛟龍得水、極悲生樂的面相。我雖不善推衍,可怎么也不會離譜得如此南轅北轍。這般兩極相對,仿若一念生、一念死,要不是她功法非凡,就是她日后有一道奇遇,總之這人不簡單。”
方嵐能看出來的東西,太極宮的人又怎么會看不出來?沈晏清沒有多言,玉芙樓的管事宮女不過無關緊要,哪能比得上重華宮元嬰期的素心仙子。
他知道方嵐意動:“你既好奇,就叫她來玉芙樓試試吧。”
方嵐又糾結起來:“會不會不太好?”
“不會。”沈晏清道,“反正也沒有別的心怡人選,我瞧著她誠懇踏實,還算不錯。將人叫來和我聊聊吧。”
第157章 157
王月卿還未到太極宮, 她滿心沮喪著,忽然小道上朝她奔來一個小宮女,遠遠的叫住了她:“王月卿!王月卿!”
一行人皆駐足,等她到跟前來, 小宮女對王月卿道:“素心仙子邀您再回去談談。”
這是此前的人都沒有過的待遇, 王月卿心中狂喜, 體驗了一把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她面子上謙和, 隨小宮女再度到了玉芙樓。
說是素心仙子要見她, 可進了屋, 方嵐卻并不在。
沈晏清從屏風后走出, 細細地端詳王月卿的外貌。他倆曾于懺悔林的禁閉室中見過一面,可惜禁閉室中暗無天日,兩人誰也沒認出誰。王月卿的模樣算不得頂尖,但別有小家碧玉的溫婉, 瞧上去倒是個細心的人——
他看著王月卿頭頂戴著的白布, 心生了好奇:“你家中死了人, 正在守孝?”
王月卿進了門后以為廳堂內無人,就將注意力放在了門口。等沈晏清出聲, 她才留意到靠近玉屏風處的他。瞥見沈晏清一身矜貴打扮,她知道此人應當身份不凡。
她不敢直看,下意識側過臉躲過沈晏清的目光。
沈晏清歪頭:“怎么不說話?”
他在心中疑慮是不是觸及到了王月卿的傷心事,卻裝作故意不懂的樣子, 沒有打算收回這個問題。
王月卿終于明白這位男子, 恐怕就是這幾月來,住在玉芙樓中的貴人——位階應該比素心仙子還要高上一籌。
她在天宮中修行多年, 認識她的人有不少,清楚自己即使想要隱瞞, 也會很快被查出。
更甚之,她猜測這位貴人就是知道了她和柳蘭陵的關系,才特地來試探她的。
王月卿低著頭:“前幾日我家中遭逢大禍,死的是我的夫君。”
“原來如此。”沈晏清一開始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他問:“太極宮的尚儀算過你的命理,說你此生碌碌無為;可素心替你再算,又說你當屬蛟龍得水,日后定有一番作為。兩人的推衍相悖,近乎南轅北轍,你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嗎?”
王月卿自然是知道的。
這是因為天心擇一的緣故,銀花婆婆將此傳承給她時,便說過這件事。
天心擇一的弊端在太墟天宮的高層中不算是什么秘密,只要沈晏清叫來碧霄仙子一問就能知曉。
她答道:“這是因為我修行了一門極為偏僻的功法。這門功法的一大特點便是隨心,既要隨心,就要徹底地斷掉我命理中可外顯的確定性,因此我自修行起,外顯的命理就開始變得詭異難察,不能輕易判定。讓我不能通過這些旁門左道,在命運的抉擇上作弊。”
“它能改命?”
沈晏清忽然的來了興趣,太墟天宮的一項共識便是人的命運無法改變。
每個人的命運蘊藏于心,是無法改變的。也正因此,吃心奪命的凌霄和由于銷魂燈死而復生的明鴻,都是這世上機緣巧合下、不可能復刻的唯一。
王月卿口中的這門功法,是他見到第一門聲稱自己能改變命運的神奇功法。
王月卿搖頭:“這并非改命,它沒有改變命運的本質,只是使我的命理變得詭譎難辨,但命運的終點仍是注定的。若是有人挖出我的心來看,還是能算出來的,不過這樣做我的生命也走到了終點。”
發現不能改命,沈晏清難免有些失望。
轉念一想,他覺得也是,逆天改命哪有這么容易。要真有這樣的簡單,也一定是將自己的命越改越壞了,否則太墟天宮上下人人都會修行這門功法。
但這門神奇的功法對于還在緩慢了解真正太墟天宮的沈晏清來說,還是非常值得參考的。他金丹后的功法還未定下來,方嵐勸他好好想一想,這幾日他便一直在研究自己究竟要修行什么。
沈晏清問:“這門功法叫什么。”
王月卿說:“天心擇一。”
沈晏清一愣:“這不是銀花婆婆……”
銀花婆婆的這門天心擇一還是柳蘭陵告訴他的。
王月卿道:“恩師的確乃是太極宮的銀花婆婆。”
沈晏清覺得強行叫人將自己的功法傳授給他是不要臉的強盜行為,但又舍不得錯過這次的機遇,心想著或許作為天宮之主的明鴻天君會有留存著拓本。
正想著要不要等下次明鴻來見他時,故意地問一問。
在一旁的王月卿,看出沈晏清似乎對天心擇一很感興趣的樣子,她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您若好奇,我可以寫一份口訣予您。只是最好不要修行它——”
她以為沈晏清的位分比方嵐的還高,就意味著沈晏清的修為要高于方嵐,而眾所周知,元嬰期的修士是不能改修功法的。
想起柳蘭陵之死或許也有自己動過貪念想將天心擇一的法訣傳授于他的緣故,王月卿眼中蓄淚,她還是提醒道:“恩師警告過我,此法修行后,外傳修行此法的人越多,死的人也會越多。因為天心擇一既是擇一,也只有一代傳人。”
她說著,想起柳蘭陵,低著頭,眼淚控制不住地一滴滴掉。
沈晏清等到王月卿止住淚,才輕輕的問:“你又想起來什么傷心事嗎?”
他見王月卿實在可憐,又念及她喪夫不久,這會兒是真的有點不忍問了:“你若是不想說,不用告訴我。但你要想傾訴,與我說說也無妨。”
王月卿將這個秘密憋在心中已有好幾日,自見到柳蘭陵首身分離的尸體的那一刻起,她就無時無刻地正忍受著痛苦的煎熬,由愛意增生的悔恨將她幾乎淹沒。
可她自和柳蘭陵成婚以后,便和自己以前交好的手帕交漸行漸遠。
這次柳蘭陵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她從前相識交好的朋友就更加不敢靠近她,她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她也更不敢將天心擇一的秘密告訴別人。
她將這份痛苦藏在心里很久,一直到此時此刻——似一雙無形的手正在撥動她的心弦,而她在這悲戚的樂章中、在自己壓抑的哭聲中,對著沈晏清,將自己的秘密傾吐而出了。
王月卿捂住臉,淚水自她的手指縫中像盛了一盆的池水般漏出:“是我害死我丈夫的!要不是、要不是,我想背著銀花婆婆將天心擇一傳給他,他說不定不會死!怎么會怎么突然……”
她低泣著,在沈晏清的面前,甚至不敢哭得太大聲:“說不準連陰謀詭計都是我猜的,就是因為我有了這個念頭,他才會這么倒霉,說不準就是他們認錯了人,誤殺了他……我知道他不會!他不會的!”
沈晏清沉默了,他下意識地取下別在腰上的扇子,然后反復地摩挲著。
他注視著哭泣的王月卿,沒辦法對這個痛苦的女人說出“這不是你的錯”這樣敷衍的安慰。
想了想,沈晏清柔聲說:“痛痛快快地哭出來吧。”
他站起身,出了廳堂。
王月卿只知道沈晏清走了,扇門在她身后合上,她想應該是自己失態,叫這位沈公子所不喜了。可她忍不住、她真的忍不住,她已經沒有心思再去顧忌什么玉芙樓和太極宮,她哭到蜷縮在地上發抖,在叫自己眼前發昏、發黑的片刻眩暈中,得到了短暫的安寧。
她徹底哭過后,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隔著紙窗,只覺得天都好像黑了。
王月卿想到自己占據了別人的廳堂哭了那么久,便十分的尷尬。
她心想這次失儀一定讓沈公子對她的形象大打折扣,畢竟連情緒控制不好的奴婢是做不好事的。她這次與進入玉芙樓的機會擦肩而過,再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不僅是對不起柳蘭陵,還愧對了向來看好她的碧霄仙子。
但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這樣的想著,可她的心中卻不再壓抑,反倒有些松快的輕松。
她擦擦眼淚,推了扇門準備回家——
明月高懸。
那是一個半人高的紫紅琺瑯花瓶,花瓶內插了兩支開得正盛的木芙蓉,邊上還站著一個人。
王月卿順勢借著月光看著面前的花、面前的人,只是月光清亮,她尚未看仔細容顏,不過恍恍一瞥。
她沒想到沈晏清沒走,驚呼出聲:“您怎么還沒走?”
沈晏清笑起來:“這里就是玉芙樓,我還能去哪?”
雖是唇色偏淡,面上無點睛艷紅的模樣,但他笑起來,只會讓人覺得遠比瓶中的昳麗紅花更明艷動人。
沈晏清刻意不提方才王月卿號啕大哭之事,又道:“明日卯時,翠微宮的尚儀會叫你做事的,不要遲到了。”
王月卿愣愣應下,剛才哭得太過,仿佛傷了她的心智,呆呆地就朝著承明宮的方向走。
沈晏清又笑著攔住她,遞給她一張絲帕,指著她額頭磕出來的血印子:“不疼嗎,回去擦擦吧。”
王月卿接下絲帕,如夢般的走了一刻鐘。
她忽然回過神,想起今日種種,站在宮道,仰起頭見遠處水墨畫般的高山,再是寧寧秋月,天朗氣清。
王月卿長舒了一口氣,心中空白一片,誰也沒想起來。
她握著手中絲帕,自然沒有發現碧霄仙子讓她綁在臂上的細繩不知為何寸寸斷裂了,遺落在地上。
第158章 158
次日清晨, 王月卿還未到玉芙樓,幾頁書頁用細繩編成了冊遞到了沈晏清的桌上。
方嵐倚著書架,指著這本小冊道:“她說自己曾是承明宮的弟子,我特地找人翻了承明宮的弟子錄, 一項一項對著查過來的。”
“我原本還在想, 她一個承明宮的弟子, 是怎么去到太極宮, 再通過太極宮的尚儀, 要進我們玉芙樓的, 查了查發現竟然還真不簡單。”
“據說太極宮的銀花婆婆將她這一脈的天心擇一訣傳給了她, 天心擇一訣是太極宮的頂級傳承。她既然得到銀花婆婆的認可,按理來說該是進太極宮的。將來若是成就元嬰,說不準還能和碧霄一爭高下。”
“不知道為什么,偏偏來了我們翠微宮, 又想進我們的玉芙樓。”
沈晏清翻開書頁, 在第一面, 就見到了“其夫柳蘭陵”的這一行字。
他心中有幾分詫異,沒想到柳蘭陵竟然還有一位妻子。此事他從未聽柳蘭陵提過, 意識到柳蘭陵已有家室還貪圖他的美色后,更覺得嘲諷。
方嵐見沈晏清臉上有笑,雖然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指著書頁上“柳蘭陵”的名字, 繼續道:“此人我略有印象。”
“哦?”沈晏清覺得有趣, 他眼前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正在穿起所有的珠子,將一切的來龍去脈顯示在他的面前。
方嵐道:“這個柳蘭陵在大比的那天表現得非常反常, 考題卷子寫得一塌糊涂,人也慌慌張張。我原本就在猜測這人會不會是什么奸細, 但手頭上沒什么證據,料想他一個筑基修士也掀不起什么風浪,便沒再管。沒想到建平行事果決,當晚就叫來武常瑞圍住弟子居,殺了此人。”
“建平上來的卷宗我后來去翻閱過,說柳蘭陵供認不諱,承認了一切。柳蘭陵的尸首兩端,柳家怕他真是奸細,今后會在天宮受到冷遇被其牽連,便將其逐出族譜,其父連為他收攏尸身下葬也不肯。是被后來遲歸的王月卿帶出琴川城外埋葬的。”
這也是建平真人死前所殺的最后一人,次日建平真人就成了方嵐的刀下亡魂。
明鴻要方嵐殺了建平真人前并未告訴過要她殺建平的原因,方嵐沒敢多問,只在心中猜測,或許與建平真人多年潛伏昆侖劍宗內的事情有關。并沒有將這件事與沈晏清聯系在一起。
沈晏清沉思片刻,王月卿進入玉芙樓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原先還想不明白,但現在結合王月卿的身份和柳蘭陵的關系,他已經徹底的明白了。
這個可憐的女人只是想要還自己丈夫一個清白,查清害死柳蘭陵的真正原因。
究竟是斬盡殺絕?
還是給她一個機會?
沈晏清糾結地想著,從王月卿昨天見他的表情來看,她應該并不清楚柳蘭陵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計算了下王月卿會清楚這件事真相的可能性,建平真人已經死了,知道這件事的除卻天地,只剩下他自己和明鴻。
王月卿這輩子都不會清楚,究竟是什么害死她丈夫的。
他的手指在“柳蘭陵”這三個字上劃過,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心中浮現的是昨晚上王月卿梨花帶雨的哭臉,還有那句——是我害死他的。
沈晏清對柳蘭陵并沒有愧疚,只是他在這一刻,突然地回想起了自己。
方嵐見沈晏清遲遲不說話,湊過去:“嗯?”
沈晏清回神,淡淡道:“那是她夫君的事情,王月卿的半生幾乎都在天宮內渡過。”
“柳蘭陵若是潛伏多年,上次的文武比試也會引起旁人的注意,不至于一直等到這次才露出馬腳,我更傾向于他是在兩次文武比試的間隙中,被昆侖劍宗的人誘導,這才動了歪念。”
“說不準,還不到一個月。”
“王月卿對此事毫不知情的可能性很大……更何況,有太極宮的碧霄仙子在,她若是真的有問題,太極宮不會保她進我玉芙樓,你覺得呢?”
方嵐聽出沈晏清話中的傾向:“你想給她這個進入玉芙樓的機會?”
“嗯,我昨天答應她了,總不好言而無信的。”沈晏清合上書頁,抬眼看向方嵐:“不要告訴明鴻。”
方嵐的雙眸對視著沈晏清望過來的眼睛,她整個人似發麻般的顫了顫,她像條被撈上岸的鯽魚,彈起來翻了個身,火速退至三米外。她嚷嚷起來:“天君肯定早就知道了,你要我瞞著他,不是要我去死嗎?”
沈晏清搖頭:“身為柳蘭陵之妻的王月卿為什么能進玉芙樓,我想這點碧霄仙子已經親自和明鴻解釋過了,我叫你不要告訴明鴻的——”
他將手中的書冊對準了桌邊的燭火,羊皮做的封皮燃得慢,可里頭的寫了字的紙張卻立即在攢動的火苗中漸漸化作灰燼。
沈晏清在燒到手以前松開手:“我希望你不要告訴明鴻的,只有這一件小事,只要你假裝今早上沒有把王月卿和柳蘭陵之間的關系告訴我就好。”
這倒不是什么大事,畢竟這次的事情也主要是方嵐自作主張去查來的,她輕松地應下了。
沈晏清和方嵐的這番對話,是王月卿所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自己如愿的留在了玉芙樓,一大早,她就從自己的小院里收拾了幾件常穿的衣服,搬進了劉晨心從前的房間。
王月卿沒有帶太多的東西進玉芙樓,記得自己答應過碧霄仙子的承諾,等柳蘭陵的事了,她就會繼承銀花婆婆一脈的位分,回到太極宮。
到了玉芙樓后,她先跟著翠微宮的趙尚儀領了玉芙樓內下人們的名冊,學過認人后,再是一項項翠微宮的宮規、玉芙樓內不同等級奴仆分別領用的月例數等,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沈晏清每日的吃穿住行。
沈晏清在宮中的地位似乎極為特殊,人人都叫他公子,但誰也說不上來他的身份。
王月卿學得頭昏腦脹,過去好幾日,才終于理清玉芙樓中的各項明里暗里的運行規則。
趙尚儀見她勉強能做事了,才放她自己去做主。
臨走時她對王月卿叮囑:“玉芙樓從前的管事劉晨心也是我一手教導出來的,我憐惜她與我同鄉,資質并不高,此生仙途止步筑基再無晉升可能,才憐惜她教導她。可惜她心性高傲,沖撞了貴人,犯下大錯,被素心仙子叫人拖出去打死了。”
趙尚儀看得很透徹:“劉晨心蠢,她看不懂。”
“奴仆只是奴隸,死了就死了,就算是貴為金丹期的建平真人、乃至元嬰期的素心仙子,這些人其實都不算什么。太墟天宮四十九宮,既然身在翠微宮,身在玉芙樓,玉芙樓內最重要的只有一位沈公子,只有他是主人。”
王月卿將這句話誠惶誠恐地記在心中,在玉芙樓中兢兢業業地做起事來。
她知道自己想為柳蘭陵申冤探查真相,就要先做兩件事,一是取得沈晏清的信任,成為沈晏清的心腹,二是接近素心仙子,從她口中打聽建平真人是因為什么而死的。
為了做到這兩件事,她時不時就會想要上樓去見見沈晏清,試圖接近他。
有些時候,她上去會看到正在看書的沈晏清,而有的時候沈晏清在寫字,王月卿遠遠瞥見過幾眼,字若游龍,自有風骨。
她不敢做出出格的舉動,瞄過幾眼,就會慌亂地低下頭,隨后又忍不住還想看。她告訴自己,她做這一切是為了柳蘭陵。
在玉芙樓中小半月過去,王月卿暗想過,這位沈公子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人長得這樣的好看,又寫得一手的好字,身居高位卻不倨傲自大。恐怕在一整個太墟天宮中,都找不出幾個人能和他媲美風姿。
樓上的茶室改做了射箭的箭道。
下午,王月卿端了一盤桂花糕和一小壺的桂花釀,親自送到樓上去。
敲過門進去,練箭的室內,沈晏清穿著明黃的弓衣,袖子用繩子綁著,左手上是金屬制成的護臂,戴了護指的手指輕輕地搭在弓上。他的臉正對著靶子的方向,順著清晰的下顎線往下看,是白膩修長的脖子,突起的喉結與再底下的肌膚都被衣襟結結實實的包裹住,沈晏清的目光中有幾分迷離茫然。
見他在忙,王月卿不敢吭聲。
沈晏清并不搭箭,只是空拉弦,即使如此,在他拉弦松開的那一剎那,仍有一陣看不見的氣波蕩開。
王月卿看不懂沈晏清在練些什么,她下意識覺得這很厲害,在心底為他歡呼雀躍。
沈晏清拉過弓弦后,他收起弓,微微側頭看向王月卿:“你上來有事嗎?”
王月卿恭敬道:“尚食那邊送來的桂花糕,是今年新摘的桂花做成的,要送來給您嘗嘗。我說桂花糕甜膩,擅作主張地給您又配了一壺桂花釀,做下午的茶點。”
沈晏清點頭示意她放下即可,沒再說什么。
王月卿有些失望的退下了。
等王月卿走后,沈晏清才喘了口氣,重新拿起弓。
他再試了試拉弦,拿起邊上的箭架在弓上。“咻”地一聲,但是這支箭并未射中靶心。沈晏清嘆了一口氣,他知道是自己心境不穩,心思并不在箭上。
他暗自瞥了一眼藏在弓柜陰影處:“人走了,你能出來了。”
話音剛落,神出鬼沒的天君緩緩走出黑暗:“不用我再躲了?”
沈晏清沒吭聲。
明鴻上前兩步,環住沈晏清窄瘦的腰身。他將頭靠在沈晏清的肩上,擁著去舔|吻沈晏清小巧的耳垂,提了一個新的問題:“上次送你的那對紅墜子怎么一直不戴?”
“找不到了。”沈晏清忍住想要縮脖子躲的本能,又忍不住戰栗。他早不記得什么紅墜子了。
明鴻斬釘截鐵:“你撒謊。”
“好吧,我明天戴。”沈晏清隨口敷衍了一句。
但即使他服軟到了這樣的地步,明鴻的威壓還是沒有收回去,反倒是有越來越沉的趨勢。他的小腿繃緊著要發抖,對于明鴻的盛怒,卻毫無辦法。
沈晏清知道明鴻其實并不是為了什么紅墜子在生氣。
只不過是方才王月卿進來得太不合時宜,為了避開人,他一時慌張地拂掉了明鴻的手。
沈晏清試圖安撫明鴻,低聲道:“無緣無故的,你和我生什么氣?”
“我沒生氣。”(略)
明鴻在他耳邊輕聲細語的說:“你叫我躲起來,有些不高興而已。”
明鴻問:“我很見不得光嗎?”
“還是我不該被不能看到的人看到?”
沈晏清深知明鴻的秉性,無論他說什么,都不會是明鴻想要得到的答案。他別過臉,討饒似的去親明鴻的嘴巴,眼神清明,繾綣溫柔的問:“你在乎嗎?”
“——在乎她的看法——還是在乎我?”
他像只從深海捕撈上來的海妖,冰冷、誘人地糾纏著明鴻,用言語的陷阱和冷艷的外貌試圖讓明鴻跌入深淵。
粘糊的深吻,唇齒交纏并不會讓這兩顆不同的心靠得更近。
鼻尖相抵,嘴唇分離,但眼神也像一次次的接吻,沈晏清呼吸不勻的氣息吐在明鴻的臉上。明鴻不皺眉,卻是面無表情,是沈晏清曾經最愛的李煦最常見的神態。
沈晏清后退,他哈哈大笑起來,看著明鴻那張與李煦一模一樣的英俊臉龐,再一次仿佛篤定明鴻回答般的問:“天君,你告訴我,你在乎嗎?你不在乎她,倘若也不在乎我,何必在乎我的答案?”
他從不明鴻問愛與不愛的問題,只享受明鴻此刻這遲疑的糾結。
明鴻掐住沈晏清的臉:“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卻總要試探、得到我的肯定后,再試探、一次次的試探。貪婪地汲取我的愛意生存,吝嗇地付出真心,我已經告訴你我的回答。那么你呢?還要回避我,或者假裝沒有回避嗎?”
沈晏清楚楚可憐的舔了舔唇:“我沒有。”
他想了想:“既然天君對我不滿意,今日下午我就領罰,去禁閉林面壁思過。”
看穿沈晏清意圖并不是一件難事,更何況沈晏清如今的每一寸每一處何處不是出自明鴻手筆。
明鴻說:“你總是這樣,用傷害自己的方式自以為能懲罰別人。為什么?你篤定所有人都會愛你,以為所有人都會愛你勝過你愛自己。”
沈晏清想要反駁,明鴻微笑:“也確實如此,我才會被你一次次的傷害。”
他捧住沈晏清的臉,繼續加深了這個沒有感情的吻。接著是脫衣——誰脫誰的衣服,誰都分不清了。
只記得閣樓悶熱,彼此呼吸壓抑低沉,難分彼此。(略)
沈晏清早已丟棄他的羞恥心,明鴻做得太過,還是不免生氣。他按住明鴻想要繼續作孽的手,睜圓了眼睛抬頭看向罪魁禍首,怒氣沖沖的眼睛掛著搖搖欲墜的眼淚。
見人要哭,明鴻湊過去道歉著哄:“好好好,我的錯。”
他在心中想沈晏清一只原型才那么一丁點大的小鳥,忍耐不行能夠理解,但怎么就氣性這么大。
幾番糾纏,情|欲勉強消退,沈晏清閉著眼睛,嘴唇被咬得絲絲見血。明鴻摟住他,渡著喂了幾口桂花釀。
被明鴻嘴對嘴地喂了酒湯,冰涼清甜的酒液入喉,沈晏清渾身都發燙著才覺得勉強好受了些。他舒爽過,不想離著熱源太近,一副過河拆橋的做派,推著明鴻,讓明鴻從他身上下去。
明鴻不僅不肯,還貼得更近,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她喜歡你。”
“誰?”沈晏清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你說……王月卿?”
“那又怎樣?”他拍開明鴻鉗在他腰上且越來越用力的手,并不當作一回事,“你答應過讓我自己選的,況且她不喜歡我……你別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不是所有人都愛我的。”
他當這樁事已被帶過,懶得再去管明鴻吃醋發瘋。
只是練弓室的地板冷硬,即使墊了衣服,他還是睡不太安穩。用腦袋把明鴻拱出去后,才頓時覺得舒服多了。
明鴻問他:“不是說下午要去禁閉林領罰?”
沈晏清昏昏沉沉,困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么,一時竟說了實話:“騙你的,那里好黑好暗,我才不去。你也不會舍得讓我去的。”
他累極,半側著躺著,臉頰緋紅,幾縷濕發貼在他的臉邊。
明鴻將他的黑發別過耳后,才發現沈晏清已經蜷曲在他的衣服上迷迷蒙蒙地睡過去。
他被沒良心的沈晏清氣得直想笑。
沈晏清越不讓他靠近,他就越得湊到邊上去,趁著人正睡得迷糊,親過臉頰,點吻沈晏清的眼皮。
明鴻起身打開一直密閉的窗戶。
玉芙樓遠眺深山,樹影婆娑,松枝搖曳,似有風動。
風和日麗,天朗氣清。
又會有新的一天。
第159章 159
王月卿從樓上下來, 趙尚儀正巧送了一批入秋的棉襖布料。
這批棉襖是專供玉芙樓里的宮人用的,幾個侍從扛著箱子到宮女房的小樓前叫王月卿先挑。
她不敢挑太亮眼的顏色,只選了兩件藍粉的料子。
隨行侍從里有一個專記下衣服樣式的宮女,拿著一本款式的畫冊, 遞到她手上。待王月卿挑過想要的花紋款式, 這位宮女細致的全部記下后, 才輪到別的玉芙樓宮女上來挑。
王月卿才來玉芙樓一月, 她為人細心誠懇, 雖然身份要比一些個小宮女們高出不少, 但沒什么架子, 也不像是從前的劉晨心,會時不時地打壓她們,尋著辦法地體罰人、威脅人。
在玉芙樓中做事的宮人們都更偏向于這位新來的王姑姑,排在她后頭的小宮女怕她吃虧, 就小聲的與她說:“王姑姑, 你多挑幾件。你是管事, 就算挑個十件,她們也不會說什么的。這些料子都是外頭買不到的好貨, 專供我們玉芙樓里的,穿著不熱不悶,就算入冬下過雪也不會覺得冷的。”
王月卿笑著說:“我衣服用得節省,兩件襖子換著穿就夠了。這箱子里的料子也就這么幾件, 我們玉芙樓中這么多的人, 我還怕有人選不上衣服穿,我選多了, 你們穿什么呢?”
她這番話說得排在隊伍后頭生怕自己輪不上的幾位宮人大為感動,對比著才死沒多久的劉晨心, 更是覺得王月卿實在善良體貼。
待挑過衣服后,王月卿還不能走,兩個小宮女攬著她的手坐到宮女房的邊上,看剩下的人挑料子。
這兩個小宮女從前也跟著劉晨心做過事,沒少被劉晨心責打過。現在尋著空,便和王月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這死人的壞話來。
順著這劉晨心,不知是誰說起先前承明宮發現奸細的事情:“但凡是進過我們玉芙樓的人,都最恨這劉姑姑。她這個人尖酸刻薄,要不是她是趙尚儀的同鄉,這管事的位子才輪不到她來。就連承明宮那個奸細……叫什么柳蘭陵的,也被她叫人罰過。”
聽到“柳蘭陵”的名字,王月卿瞪大了眼睛,她立即站起,迫近了宮女的面前:“你說什么?蘭陵?他當初不是被趙尚儀罰去擦宮瓦的嗎,和這位劉姑姑有什么關系?”
這小宮女沒想到王月卿會有這么大的反應,連聲音都變小了:“應該是這個名字,我聽郭思思說的。她說她那天跟劉姑姑想上樓去看看沈公子的病好了沒,結果看到這柳蘭陵從玉芙樓里出來。他說自己是為了借玉芙樓的月光修行,聽見沈公子發病的聲音,結果被沈公子差點掐死,劉姑姑罰了他的手板子,叫他別再來玉芙樓,就讓他回去了。”
“病?”王月卿愣住:“沈公子生過病?”
沈晏清生病的時候還是劉晨心當值,勒令玉芙樓上下不準把這件事說出去。等劉晨心死了,王月卿進到玉芙樓的時候,沈晏清的心病已經好了大半,旁人看不出他生過病,王月卿自然也就不知道這件事。
宮女答道:“是心病,那幾日不知怎的連飯都吃不下,劉姑姑叫我們不準說出去。”
“說來也奇怪,自那柳蘭陵死了以后,沈公子的病竟然一日日的好轉起來。我們樓里那會兒都說是這柳蘭陵偷偷施了什么昆侖劍宗的巫蠱法術,才叫沈公子生病的。”
“不會的!”王月卿急于幫柳蘭陵自證清白:“這事應該和蘭陵沒關系的,他說不定真的只是為了借著月光修行呢。”
她嘴上是為柳蘭陵辯解的,可心卻漸漸沉下去,她從未聽柳蘭陵提起過這件事。
她們幾人這邊在說閑話,先前晚上給沈晏清煎藥的小宮女聽了也慢慢的靠過來,她也想巴結王月卿,只是這些日子里找不到什么機會,聽到她們幾個提起柳蘭陵,她才有些笨拙的走過來:“王姑姑,你可是在說那個承明宮的柳蘭陵?”
王月卿有些遲疑的點了點,見狀,這個小宮女才趕忙說:“我也認識他,當初劉姑姑逮住他的時候,是我給他作證的。現在一想,他確實有些怪呢。”
那天柳蘭陵給了她幾塊靈石,換了進玉芙樓的機會,后來柳蘭陵和劉晨心相繼去世,她就更不敢將這件事說出去。
她也不敢和王月卿說這個,只說了一些自己遇見柳蘭陵時發生的事:“他那天晚上就在玉芙樓外鬼鬼祟祟的轉悠,還一直問我沈公子的事情,我哪里敢多說,打發了他幾句,讓他走了,沒想到他第二天還來。說不定那幾天,沈公子的病還真和他有點關系。”
王月卿聽過后,有陣子沒說話。
有這么多人作證,可見柳蘭陵確實是曾鬼祟地在玉芙樓附近出沒過。她反復告誡自己,絕不會的,柳蘭陵絕不會是昆侖劍宗的奸細,可她又總忍不住想,這些事為什么柳蘭陵沒有告訴她。
她這樣琢磨著事情過去一天,到了早晨,天蒙蒙亮,她隨著送湯藥早膳的宮人一同進入玉芙樓。
沈晏清已經起來了,邊上的宮女正在為他梳頭。
見王月卿來了,他吩咐道:“將弓房里的東西,全部給我換一遭新的。”
王月卿心中奇怪,但立即就出去叫人做事了。
等她叫過人再回來,她瞧見沈晏清耳邊還有幾縷頭發沒梳進去,就走過去,先替他撩著頭發。才稍一低頭,她便不經意地瞥見了沈晏清耳后脖間星星點點的吻痕,吮|紅的痕跡曖|昧深刻。
注意到她的視線,沈晏清頓了頓,側過臉看了她一眼。
替沈晏清束發的宮人早就對此見怪不怪了,唯有王月卿當即慌亂地退后三步,有些語無倫次的說:“這兩天有些涼了,前兩天萬寶閣才送來兩張狐裘,我拿來給您披上。”
這怎么回事,玉芙樓中出入的人她全部心中有數,什么人會這樣大膽放肆的在沈公子身上留下這種痕跡。
王月卿整顆心都在混亂的跳動著,心跳聲大得震耳欲聾。
“不用。”
從王月卿的反應中,沈晏清猜得出她看到了什么,他知道這是早晚的事情,淡淡的說:“還不到用狐裘的日子。”
他想了想,轉移話題道:“我記得我有一對紅墜子,用一個雕了花的漆木盒子裝起來的,他給我時,我隨手丟到了一邊去……許是在書柜邊上,你替我找一找,今晚重華宮有酒宴,我要戴上。”
沈晏清的耳朵上并沒有打過耳洞,他是不想戴的,可這紅墜子明鴻和他提過不下十遍,為了堵上明鴻的嘴,他打算戴一次。
王月卿應過后,就在書桌邊手忙腳亂地翻找。
她沒找到,沈晏清說:“算了,你下去吧。”
這是王月卿頭一次聽到這句話,反倒覺得如釋重負的。
她快步下了樓,下意識地尋了一面空白的墻靠著,沒了心跳過速的感覺,她只覺得有些呼吸困難。
誰?會是誰?會是這玉芙樓里的誰?難道是素心仙子?
王月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仿佛自己正在忍受一種被蟻蟲噬咬的痛苦,這個問題叫她一遍一遍的想,想不出問題的答案,就在腦海里反復的涌現自己剛剛見過的畫面,回想沈晏清看向她時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她覺得自己不該這樣,但她阻止不了自己。
王月卿魂不守舍地過了一天,重華宮的酒宴是為了慶賀方嵐的哥哥方回立了大功回到太墟天宮,方嵐特地請了沈晏清去的。
回來已是半夜,沈晏清的酒量平平,比不過方嵐,回來時人喝得半醉。整張臉都是粉紅的,腳步虛浮。
王月卿一直候在重華宮外面,見著侍女扶著沈晏清出來,就趕緊叫人扶他上步輦,將人抬到了玉芙樓下,她親自扶著喝醉了的沈晏清上樓。
她還在想沈晏清身上的吻痕,怎么也想不明白。
早上發生的事情像夢一樣,有種不真實的虛幻,她竟猶豫起早上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真是假。
上到二樓,夜晚的濃霧裹挾著涼秋的桂花香,王月卿隱約看到回廊上站著一個人。她以為是侍從,喊道:“過來搭把手,沈公子喝醉了。”
霧中的人影動了動,朝她靠近,可沒了霧氣的阻擋,王月卿才發現自己剛才猜錯了。
這個不認識的男人衣著華麗,顯然不可能是什么普通的侍從。她以為是此次西域回宮的某位長老,甚至看來人如此年輕英俊的長相,猜測他就是今晚重華宮宴席的主角方回。
于是,王月卿委婉拒絕了這男人的靠近:“沈公子今夜喝醉了,不見客。”
“方嵐和我說過,我知道他喝醉了。”明鴻笑道:“我不是客。”
他從王月卿的手上攬過沈晏清,瞧見沈晏清通紅的臉,明鴻忍住笑,親密地將懷里的人騰空抱回了房。
“哎!你怎么……”王月卿正要追過去問,邊上的宮女拉住了她的衣袖,壓低了聲音道:“那是天君,沈……沈公子是天君的道侶,他的夫人。”
王月卿愣住。
她愣愣地轉過頭,腦子一片空白,扇門在她的面前一扇扇的合上。
明鴻正抱著醉透了的沈晏清往床上去。
喝迷糊了的沈晏清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他靠在明鴻的身上覺得晃、覺得熱:“你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他看見明鴻的臉,在醉意中模糊了現實的時間,遺忘了許許多多的人和事。
時光仿佛倒轉,這里不該是玉芙樓,而是一座坍塌了的皇宮。抱著他的人應該是李煦,看見他偷喝酒而有些生氣的李煦。
明鴻道:“那你親我一口,你親我一口,我就放你下去。”
沈晏清怕李煦生氣,也不管明鴻說了什么,只迷迷糊糊的照做,聽話得不行,第一下攬著明鴻的脖子親到他的鼻子上。見明鴻還抱著他,他腦子轉不過彎,以為是自己親得不對,第二下又親到明鴻的嘴巴上。
明鴻心滿意足,沒再逗人。
將人放到床上,沈晏清就開始解自己的扣子。
他手指使不上勁,解了半天也沒把衣服脫下來,扭頭瞇著眼睛看見明鴻正站著嘲笑他,一下子火冒三丈,氣呼呼的要明鴻滾。
見明鴻不理他,又七扭八拗地去拽明鴻的衣服,要和他打架。
明鴻就站著讓他揪,看著沈晏清幼稚的和自己玩來玩去,一直等沈晏清玩累了,他脫了外衣上|床。
不經意間,明鴻的手指硌到了一個硬物,他掀起枕頭一看,發現枕頭下竟鋪了一層漂亮的小石頭、柔軟的羽毛、一把折扇,他隨手一翻,找到了上回他送沈晏清的紅墜子。
明鴻樂壞了。
——還真是小鳥才會做的事。
明鴻撿出這對紅墜子,要借著散進屋的月光仔細的看,他的手卻被按住,終于脫了褻衣,赤著上半身的沈晏清矯健地翻身跨坐到明鴻的身上。
他以為明鴻要偷他的東西。
明鴻抬起頭正好對上沈晏清亮晶晶的眼睛,皎白的月光照在沈晏清充滿青春活力的肉|體上。
沈晏清故意拖長了聲音,他的得意是個人都能聽得出來:“這是我的。”
明鴻喉結微動,低低地應道:“嗯。”
第160章 160
王月卿看著這一面面的扇門, 房內的燭光透過門上鏤空的花紋照在她溫婉的臉上。她迷茫的看著自己面前的一切,只覺得時間都仿佛停滯了,甚至有些反應不過來自己都正在做什么。
身側的小宮女拉著她的袖子叫了兩聲:“王姑姑,你怎么了?”
王月卿抖了個激靈, 才像回魂似的反應過來。
她低下頭, 遮掩住自己臉上的神情:“沒怎么。”
幾人跟在王月卿的身后, 徐徐地下了樓。今夜有天君在, 即使要守夜, 也得退到樓下。
王月卿還在出神的想, 可就連她其實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胡思亂想什么。
她身后的小宮女見她心事重重, 隨口問道:“姑姑今晚是不是還有事,可與我們一道回房去?”
王月卿心中空落落,還沒想明白這宮女的意思,便下意識地否決了:“不, 我今晚不回去。”
幾個小宮女又窸窸窣窣的笑起來, 她們交頭接耳了一會兒, 才再度轉向王月卿,笑著說:“姑姑是不是要突破, 要躲著我們修行去了呀?”
王月卿卡在筑基前期很久,她其實要比柳蘭陵更早突破煉氣,但筑基期的修行她怎么也不得其法,當這不過是恭維:“還早呢。”
打發走這幾個丫頭, 看著她們的背影, 王月卿再度想起了沈晏清,她又陷入了一種怪異的眩暈中, 沈公子和天君怎么會是那種關系——這又沒什么。
她原本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可她還是難以置信的,或者說她是不愿意相信, 她寧愿這是一個被人誤解的謠言。
她一路這樣的想著,不知不覺的踏上了回承明宮的路。她想起這件事的次數越多,就越樂觀的相信,這一定不是她想的那樣。
王月卿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回去了,當看到本屬于她的院子時,她暫且放下了沈晏清的事情,忽然油然的生出對柳蘭陵的思念。
這思念就像是當頭一棒敲打在她的頭上——
這些日子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明明是為了柳蘭陵進入的玉芙樓,明明是為了能查清柳蘭陵真正死因而去接近的沈晏清,可她現在卻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個玉芙樓的管事。
她怎么會做出這樣本末倒置的蠢事!
王月卿瞪大了眼睛,用手拼命地揉搓自己的臉,希望能讓自己清醒點。她愿意為了蘭陵付出自己的生命,怎么能……怎么能這么快的愛上別人,還是一個已經有道侶、并不愛她的男人。
王月卿覺得是因為自己在玉芙樓中生活得太久,漸漸的遺忘了自己對柳蘭陵的愛,可她并不想那么快的遺忘柳蘭陵。
她自責的站在家門口,不敢進去,覺得自己愧于見到有關蘭陵的一切。王月卿還在糾結著,住在隔壁院子里的喬木春卻看見了她。
喬木春已經有段時日沒有見到王月卿了。
柳蘭陵死的那天,他還在宮外的花樓里左擁右抱著,喬木春在花柳之地流連了數日,他知道以自己的成績怕是過不了文試的,又在幾個相好的軟磨硬泡中,干脆將此次的大比遺忘了個一干二凈。等他回來,柳蘭陵的頭七都過了,嫂子王月卿又不知去向。
喬木春同樣不信柳蘭陵是昆侖劍宗的奸細,他一聽殺死柳蘭陵的人是翠微宮的建平真人,就在心中喊遭。
先前柳蘭陵的不對勁他也看在眼里,他原以為只是柳蘭陵的單相思,但如今柳蘭陵既然搭上了自己的命,喬木春才開始懷疑這事會不會沒那么簡單——否則何須殺人滅口。
今日難得見到王月卿,喬木春當即按耐不住地從屋里奔出來:“月卿!你這幾日都去哪兒了?!”他一見到王月卿就抓住了她的手。
王月卿見到喬木春也深感意外,但她在玉芙樓多日,又被翠微宮的趙尚儀調|教過,外表瞧上去和從前一般無二,實際上已經漸漸變了許多。
她微勾唇角,先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避開喬木春的手,臉上的笑也未達眼底:“你找我有事?”
喬木春沒看出有什么不對勁的事,拉著王月卿先進了屋。
等關緊了門,又做賊心虛地四處探看過,他才和王月卿說悄悄話:“柳兄可不是奸細!”
王月卿頓時激動地流下眼淚,先前她聲嘶力竭的為柳蘭陵哭訴申冤,可沒人信她,沒想到喬木春竟然會相信:“你也信的,你信他的對吧!我說他不是奸細,可沒人信我,沒人信我啊!”
喬木春看著王月卿,被這情緒感染,同樣淚流滿面:“我當然信!我和柳兄情同兄弟,他死的那天下午還和碰過面,我怎么會不信他!”
“你那天還遇到過蘭陵?”王月卿這會兒再顧不上自己這幾日里在玉芙樓中學的禮儀和端莊,她反倒是抓過喬木春的手,迫不及待的追問:“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你快告訴我啊!”
喬木春說:“那天是文試的日子,我怎么會沒見過他呢。
就在前一晚上柳兄和我說他家中出了事,要出趟遠門,還送了酒給我。我真以為他是因為家里有事才要出遠門的,高興的把酒收下了……
那天考過文試,我出了貢院看到柳兄一個人坐在樹下哭,想起昨晚他和我說的事情,我就問他今天還要不要出門了,他和我說今天不用再出門了。我以為是他家里出了事,帶他去外面散心。”
說著喬木春抹起淚,他自小和柳蘭陵一同長大的,說是情同手足并不為過。如今柳蘭陵橫死,他心里也很難過:“我要是早點察覺到他的反常就好了——”
“什么家里出了事,他那天本來就是想離開天宮的,蘭陵知道他活不久了!可他又為什么偏偏要回去!”
王月卿急道:“什么反常?什么活不久了?”
她也在心中回憶,可惜的那幾天她正跟著銀花婆婆修行,根本顧不上柳蘭陵,僅能回憶起柳蘭陵對她極其冷淡敷衍的態度。
喬木春哭著說:“他點著要睡花樓里的戲子時我就該想到的,唱戲的可都是男人,我從前可不知道他還喜歡男人的。更別提他看的那場戲里,那戲子在戲里演的就是被困居在玉芙樓里的沈晏清!他心心念念的情人也住在玉芙樓里!”
“是我蠢,那個時候怎么不能將這兩件事聯想起來。我當初要是想到了,勸住他,讓他趕緊逃,柳蘭陵就不會殺了那戲子后,再自投羅網的回到天宮!”
“你說什么?”王月卿愣住,她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個。
這一連串的事情砸得她暈頭轉向的:“你說、你帶蘭陵去了花樓——他指名要睡一個演了沈晏清的戲子,他睡了人,又把人殺了?你說蘭陵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是故意回到天宮里來自尋死路的?”
不是她不信喬木春,可他話里的每一件事聽上去都是那么的荒謬,和她認知里的事實不符合。
王月卿不敢信,她蹙起眉,松開握著喬木春的手:“你說的這些都有證據嗎?”
喬木春最怕的就是王月卿不信,他從儲物袋中翻出一片殘衣。這殘衣上娟秀的繡了一個“蘭”字,出自王月卿本人的手筆:“這是你繡的吧?戲班子將尸體拖出來的時候,我正在找蘭陵,那戲子的尸體衣衫不整,我瞧了一眼,看他手里緊握著東西,叫他們等等再把人拖出去。打開他的手一看,里面就是這個東西。”
“我一看就知道是從蘭陵的身上撕下來的,這種戲班子的人多是附近的散修,少有接客的。一定是他找上來后,人家不愿意,他就強迫了別人。你看到這個,現在信了沒?”
喬木春還在自顧自的說,他見王月卿半天不吭聲,抬起頭一看,才發現王月卿已經徹底的崩潰了。
證據確鑿,她當然是信了喬木春的話,正又哭又笑的喃喃自語:“蘭陵,你怎么會背叛我,你怎么會做這些事啊,你為什么要殺人?”
在極度的混亂中,王月卿陷入了封閉的絕望,她扶著桌竟被惡心得干嘔起來:“——你怎么會是這樣的人!”
喬木春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大事,他常年廝混在這種煙花柳巷,覺得男人尋歡作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再加上先前柳蘭陵和他說過:“你不是也在外頭養了小白臉,殺個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和蘭陵是夫妻,怎么能這樣說他。”
王月卿頭腦昏昏沉沉,聽見喬木春的話,她再次難以置信的抬起頭,轉向了喬木春:“你說什么?這些話是誰和你說的,誰說我在外頭養了小白臉?”
喬木春不說話,王月卿從他的表情中已經讀懂了一切,她再哭不出來,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的一生是悲哀的:“柳蘭陵和你說的,對嗎?”
喬木春今夜的話,就像是一枚銀針,徹底的扎破了王月卿說給自己聽的謊言,她與柳蘭陵相敬如賓幾十年的愛情是假的,她的愛情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付出。
她再次趴在桌邊嘔吐起來。
喬木春產生了一種自己做錯事了的感覺,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哪里做錯了,他覺得自己明明是對的,他覺得柳蘭陵是無辜的。
他還在心中想,那天他就說月卿是不會給蘭陵兄戴綠帽子的,看來果然是蘭陵誤會了,可惜蘭陵兄已經死了,要他還活著,興許能解開這個誤會也說不定。王月卿和柳蘭陵是少年夫妻,王月卿該多體諒下蘭陵兄的。
喬木春沒有把心中的話說出來,他等到王月卿嘔過,用手帕擦過嘴。
王月卿冷靜下來了,喬木春還沒說到最關鍵的地方:“后來呢,你還沒告訴我,為什么你說柳蘭陵那天回天宮是自尋死路。”
有了前車之鑒,喬木春不敢再一骨碌的把話都說出來,他盯著王月卿的臉,小心翼翼的說:“柳兄糊涂啊,我勸他好幾回了,可他就是不聽我的,偏要愛上那玉芙樓里的人。我說什么他都不聽,最后引火上身,還要被潑上此等的污水,說他是昆侖劍宗的奸細,連名字都從族譜里劃去了!”
王月卿徹底的呆住:“你說什么?!”
王月卿徹底震驚了,她甚至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壞了:“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喬木春理所當然的以為是王月卿震驚于柳蘭陵的死因:“玉芙樓里住著的是天君的玩物,他不受寵,因此不甘寂寞的勾搭上了柳蘭陵,此事敗露,被建平真人知道,他就殺了柳蘭陵的。”
這只是喬木春的猜測,可他無比堅定的認為這就是真相。在他看來柳蘭陵長相清秀,一貫是婦女之友,這并不是沒可能的事情。
雖然他也清楚這件事多半是柳蘭陵見色起意在前,但在王月卿面前,他也不敢在多說柳蘭陵的不是:“一定是那婊|子先勾引的蘭陵兄,要不是他,蘭陵兄是不會做出這些事的,你是蘭陵兄的妻子,難道還不清楚他的為人?”
喬木春見王月卿表情凝重、悶聲不語,他知道這是大事,王月卿一開始不信也是正常的,他繼續道:“我也是后來打聽了才知道,原來現在玉芙樓里住著的那位也姓沈,外頭都在說凌霄真人死了,我猜啊,指不定現在玉芙樓里的那位就是又被天君逮回來的沈晏清。”
“他也可真夠騷的,勾引了凌霄真人后,連我們這些小兵小卒也不放過,可憐蘭陵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要我看,光憑我們,想殺了他為蘭陵兄報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要想讓他死,為今之計,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這件事告訴天君,天君一定容納不了這個賤人一二再而三的背叛他!”
王月卿越聽越冷靜,她想起碧霄仙子在她手上寫下的兩個字,又忽然想起沈晏清輕輕的與她說:“人生在世,不必拘謹太過,痛快便好。”
這句話在她的腦子回旋。
和剛才不敢相信沈公子竟然是天君的道侶不一樣,王月卿完全的相信喬木春的話,甚至甘愿相信沈晏清就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婊|子,她寧愿相信這個——只要沈晏清沒有愛著明鴻就好。
只要沈晏清沒有真的愛上別人就好。
沈晏清不能愛上任何一個人。
王月卿的心緊張地砰砰跳起來,她注視著還在喋喋不休要將這件事告訴天君的喬木春,目光漸漸變得陰冷。
——不過這事可不能讓天君知道了。
王月卿悄悄地下定了決心,她要將這個秘密咽進肚子。
當然,得將秘密藏起來的人不光是她自己。
王月卿的手自然地下垂,摸著腰間盤著的軟劍,再緩緩的起身。
喬木春回頭看向她:“月卿你起來做什么——”
一瞬間,這柄軟劍毫不猶豫地刺穿了喬木春的身體。也正是這一剎那,兩人相識的情誼,還有王月卿對柳蘭陵全部的愛,就此灰飛煙滅。
她此刻只有一個念頭,再不能讓這件事被別人知道了,這是她與沈晏清專屬的秘密。
怕一劍不夠,王月卿將軟劍抽出,再狠狠扎入。
一下、再一下……喬木春“撲通”倒在了地上,血跡順著青磚蜿蜒。
在喬木春意識尚存的最后,王月卿拖著他的腳往外去,她正在自言自語:“這事再不能讓旁人知道了,對沈公子的名聲不好。”
小院后有兩頭喬木春飼養著的靈豬,王月卿冷酷的拖著喬木春的尸體去了豬圈,看著豬齒攪碎血肉骨渣,這兩頭豬難得吃到葷腥,“咯噔咯噔”啃食的聲音像是尖利的指甲撓在石板上,驚悚可怖。
王月卿一摸地上的血跡,這人血還是熱的。
她再低頭看向豬圈,石槽里彈了一顆眼珠。
血濺在她的衣袖襖裙上,看著喬木春死不瞑目的眼睛,王月卿心頭冰涼,卻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寧靜,她有這樣一個念頭: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在這樣清晰的念頭之下,她久久未動的瓶頸,竟然松動了。
氣息攀升突破的同時,她情不自禁的扭頭望向遠處,那是月亮、那是玉芙樓,同樣一片皎皎的月色照耀在王月卿的臉上。
這令她回想起那個夜晚,想起她第一次到玉芙樓痛哭了一個下午的夜晚,她推門出去,而花瓶旁秀色動人的沈晏清回過頭沖她一笑。那是怦然心動的滋味。
王月卿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她不該繼續這樣妄想下去。可她再次無法控制自己了,溫婉的臉上扭曲著生出了一絲隱隱的恨意,她覺得天君太過于自私了。
沈晏清這樣美麗的人該是屬于所有人的,而不該僅被一人獨占。
天君憑什么一個人享有他呢?
她也想要,她憑什么不能擁有。
鳳鳥哀鳴的慘叫越發的凄厲,順著王月卿眺望的目光撥開濃白的霧氣,在玉芙樓的背面,那是一座烏漆的叢林,高懸的月亮映著宮闕的一角。
歸墟山上的銷魂燈正靜靜的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