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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161(修)(修)

    百年一晃而過。又是一屆萬宗會。

    南陵城車馬駢闐。

    十六道城門皆被圍得水泄不通。

    城中央, 無數(shù)低矮的院落恭繞一座高高矗立的八層寶塔。

    正對著這座寶塔的,有一家兩層高的酒肆茶樓,老板用木板在樓外搭了個小棚。棚內(nèi)有幾口水缸,養(yǎng)了金魚, 栽種了幾朵荷花。棚上是滿面垂下滕絲的爬山滕, 綠意盎然, 涼風送爽。

    這時雨過天晴不久, 忽而又雷聲轟隆一響, 陰云滾滾, 撒起豆大的雨珠。

    幾個修仙者正坐在這小棚中, 聽著雨打敲石聲。

    一個矮胖男子瞧著外頭高聳的寶塔,來往不停的馬車,感慨道:“來往英杰無數(shù),也不知道這次萬宗會誰能取得魁首。”

    他年紀已過百歲, 上不了撫云樓, 但萬宗會關(guān)息五域, 說不上事不關(guān)己,總是好奇下一位青年才俊究竟是誰。

    “嘿嘿, 那還用猜,不是天清門的、就要是太墟天宮的弟子。”一青衫老者撫著白須道:“這兩者之間,又要以天清門的勝算更大。連著三屆萬宗會皆在這南陵城舉辦了,這里占了多少的地利。”

    這茶樓外的木棚不大, 兩人對話又無壓低聲量, 在場皆是修仙者,幾句話清晰入耳, 此地在南陵城,自然有人不服。

    一頭戴斗笠女子冷笑:“你這話豈不是說前幾次萬宗會的魁首皆是得了地利便宜, 算不得真才實學?”

    青衫老者看向這女子,尷尬一笑:“這話老道我可沒說。”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話。

    再一人一掌拍在桌上:“他不敢說就算了,那就算我說了。”

    “我就要說這百年一屆的萬宗會魁首,實則并無什么沒有真才實學。你當要我如何了?”

    眾人瞧他看去,此人外貌年紀瞧著不大,嘴唇上兩撇修剪得當?shù)拈L須,約莫三十的模樣。

    但修行者最忌諱單憑外貌推論修為,他既然敢在南陵城大放厥詞,想來手上應(yīng)該有幾分真功夫。

    他冷笑道:“萬宗會百年一屆,每次甄選出來的天驕雖確實乃是五域之中新生代年輕人里少有的人杰。”

    “可這百年一屆,數(shù)萬年下來,也是萬萬的人山人海,又有誰真正成了才的?多半是半途夭折,或是漸漸泯然眾人了。”

    “修仙一途講究天資和運道,考驗的是人的心性和忍得住修行寂寞的耐力,往往有厚積薄發(fā)者,從來是后來者居上,要不我們修行個什么勁?”

    “你且瞧太墟天宮的明鴻天君,寶山的長眉老人,火沙的金蜥娘子……就是那昆侖劍宗失蹤多年的凌霄劍尊,他們這幾位尊者算得上是修仙界的泰斗巨擘了吧?又誰靠得是在當年的萬宗會上揚名的。”

    “他們那些年頭時的萬宗會魁首又是誰,還有人記得不?”

    “遠的不提,就說那上屆的白衡——聽說他是天清門白家的繼承人,自小修行資源堆積如山,又是名門正派,家學淵源。”

    “他既然是白陽成的嫡孫、白奉的兒子,能做魁首不叫人奇怪,可你看他這百年里做了什么?”

    “哼哼。

    什么都沒做,還屢次犯下大錯,差點被天清門除名!”

    “當年他的手下敗將,早就個個闖出了俠義名聲,要不像那方回渡過天劫,欽定成了太墟天宮的幾大宮主,修為深不可測。

    像昆侖劍宗的端英、玄都的徐斡,這些人如今哪一個不是現(xiàn)在赫赫有名的人物?”

    他說到這里,在場幾人互相對視幾眼,再點點頭,細想確實有理。

    最先說話的胖子道:“看來修行確實不到最后不見真章,這位兄臺說得有理。”

    “但我覺得那白衡也算不上只靠著家族蔭蔽而沽名汋譽的小人,當年萬宗會,身份與他相當家世比他顯赫的更比比有之。”

    “他既能力壓群雄,也不見得就是個草包。”

    斗笠女子接話道:“正是。”

    說著,她摘下斗笠,露出一張清麗絕倫的臉,說道:“當年萬宗會,我與這白衡一面之緣。他在撫云寶塔幻化出的風聲草原上,一氣化三劍,以金丹修為一口氣斬殺了三頭金丹后期的白毛雕。”

    “此事我親眼所見,半點不假。

    如此劍道造詣,當然不是草包。”

    青衫老者嘀咕了一句:“說不得是寶劍之利,趁了法器之危。”——更何況這撫云塔本就是天清門白家的所有物,說不得是有人偷偷操控,好叫白衡揚名立萬。

    后半句話牽涉暗指天清門徇私枉法,他這把老骨頭得罪不起這龐然大物,心中暗想這話說不定會有人來替他說,于是閉嘴不敢提。

    果不其然,長須男子說道:“你所見也未必是真的,更何況一氣化三劍罷了,算什么厲害?”

    “我二十年前,宗門內(nèi)有一件要事要我繞道魔域,再去東海。”

    “途中遇見玄都的徐斡料理叛徒,他一人獨斗十余人,都是體健精壯、法力充沛的魔修。”

    “他先赤手空拳與那些人纏斗拆招,我擱著好幾里,瞧見他打斗的痕跡。他那些對手都相當?shù)膮柡Γ鍪钟謽O其的狠辣,我看他年紀輕輕,以為他必輸無疑。”

    “哪想到他與人混戰(zhàn)到了三百招后,忽然長嘯一聲,一拳打在地上,頓時地動山搖,一下塌陷了好大一塊的地皮。”

    “與他相斗的十幾個人,全都被他氣波震撼,吐血不止,僵死當場。”

    “如此實力,你說是那白衡厲害,還是這徐斡厲害?”

    女子說不上話來了。

    真要相較,一拳打死十幾人的徐斡顯然是比白衡要厲害得多了。

    青衫老道聽到這,問道:“兄臺如此夸贊玄都的徐道友,想來關(guān)系非同小可。”

    長須男子頗為洋洋得意的說:“正是。后來我和他再在東海機緣巧合相遇,我與他乃是過命交情的異姓兄弟。”

    一陣沉默中,棚外雨勢漸小。

    忽有笑聲,極其突兀的從茶樓的里處傳來。

    此笑聲先是一聲,斷續(xù)一停,眾人齊齊朝著笑聲的來處看去。

    說話的年輕男子不坐棚內(nèi),而是坐在茶樓里。他說道:“你要說那徐斡這百年里遠有進展,較他自身而言,或許確實如此。可卻不能說白衡荒廢百年,遠不如他。”

    此時陰雨綿綿,室內(nèi)一片昏暗,隱隱只看出此人身穿一身金白勁服,腰懸寶劍一柄。五官藏在昏黑的陰影里,不過氣勢逼人,好似不過瞧他兩眼就會自身矮一大截,自慚形愧。

    長須男子怒目瞪他:“你笑什么?”

    再看這來歷不明的小子桌前是一盤炸香的蠶豆、一碗爆炒的兔肉辣丁,一盞滾燙的茶,連酒都沒有一壇,如此寒酸,想來不是什么成名的高手。

    長須男子見他不搭話,更是怒火叢生,心想:這小子懂得什么,不過是身在南陵城聽旁人吹捧了天清門的白家,就覺得誰比誰更強了,竟敢出言笑他,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今天就給他點顏色看看,讓他知道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長須男子森然冷笑:“好,是我哪里說得不對嗎?小兄弟要不來指點指點?”

    手一翻動,一柄手掌長度的短刀在他手里閃過,周圍人還沒來得及勸阻,咻地一聲緊跟著噗的一聲,這短刀暗器便直直地釘在了那人的桌前。

    年輕男子仍不為所動,像是半點沒有被驚到。只是淡然抬碗,他慢飲一口,說道:“我指點你有什么意思,你既不是徐斡。”

    意思是說,這長須男子既不是徐斡,就算指點了他,長須男子恐怕仍不服氣,覺得還是徐斡遠勝白衡。既然如此,不管指點與否,都沒有意義。

    長須男子道:“你我各抒己見,自然是只能拳腳下見真章了。”

    年輕男子想了想,他將茶碗里的茶水一飲而盡,道:“好,我來指點指點,拳腳倒是不必了。”

    手中茶碗已空,他隨手一擲,碗碎聲脆的同時,一柄長劍出鞘,寒芒閃動,細碎小雨混在劍意掀起的微風中撲面而來。

    眾人齊齊覺得面前重影一晃,桌前無人,他飄然閃至長須男子的面前。

    那劍如冷月高懸顱頂,實在氣勢磅礴。

    長須男子眼至可心未至,想要抬手去擋已是慢了不知多少招。一顆心突突地搶跳個不停,一個碩大的念頭無比清晰“我三刀真人縱橫多年,沒想到今日要命亡于此”,懊悔和恐懼之情還未油然生出。

    一聲金戈脆響,是年輕男子收劍回鞘,問道:“指點夠了嗎?”

    長須男子癱軟凳上。

    年輕男子又是一聲問:“他強還是我強?”

    長須男子生死關(guān)頭神魂未定,根本沒聽見他說了什么,自然也就無法回答。

    棚外噠噠的有人冒雨跑來的聲音。

    江研跑進棚內(nèi),目光先在外人臉上掃過一圈,最后看向這年輕男子,他立刻大呼小叫起來:“白衡!撫云塔下亂成什么樣了,你還有心情在這兒喝茶?!”

    白衡微笑道:“今日可不是我在惹是生非,我自然有心情喝茶。難道這也要管著我嗎?”

    這一聲驚呼,不亞于天邊的響雷。

    江研不知道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上去就拽了白衡往外走,嘴里零零碎碎的說:“唐師妹和一個散修兄弟打得不愉快,下了擂臺轉(zhuǎn)身又在臺下打起來了,趙師弟去勸架,昆侖劍宗的宋師弟也在。”

    “結(jié)果塔上下來了個太墟天宮的惡女人,那好看的妖女一見昆侖劍宗的宋師弟,就說要劃花他的臉,剝掉他的皮。”

    “幾個師兄弟全都打她不過,你快去,再遲了去,今天我們天清門和昆侖劍宗的都要被這個壞女人弄得顏面掃地了……”

    白衡聽著江研接連變換了“惡女人”、“妖女”、“壞女人”,不掩惶惶之色的同時還被“惡女人”的美色所迷不忘添上一句好看,心下好笑。就也跟著去了。

    等兩人走后再走遠,胖道人驚魂未定:“原來他就是白衡,原來他就是白衡!難怪、難怪,還真是——名不虛傳。看來出門在外,還是得謹言慎行。”

    青衫老者陰惻惻道:“可這位兄弟不算說錯,他的身法確實快得無與倫比,可是和這位兄弟所說,徐斡一拳打死十余人的戰(zhàn)績比起來,那可就差得遠了!”

    “這是實話,他為什么不承認,反而惱羞成怒要殺人滅口了。”

    “哼,就算他堵得了你我的嘴巴,堵得了悠悠之口嗎?這南陵城不待也罷,老道我走了,后會有期!”

    長須男子僥幸撿回一命,但不見得心里服氣,反而愈發(fā)肯定白衡有名無實。恨恨道:“要不是他突然抽劍攻來,而真刀真槍生死以斗,我也不見得一招落敗!”

    他故意將這一聲喊得尤其響亮,甚至帶上了法力,故意要走遠不久的白衡聽見他的這一聲質(zhì)問。

    結(jié)果陰差陽錯間,木棚晃動,一聲轟隆巨響,支撐木棚的幾根支柱齊齊斷裂,滿堂桌椅爆裂,連著四周的幾個水缸也都碎成殘片。那高大木棚咣當傾斜砸落,棚下幾人狼狽竄逃而出。卻見原地水缸中的幾朵荷花仍矗立無損。

    長須男子一愣:“怎么可能。”

    一行人怔愣當場。

    徐斡一拳以氣勁震碎那十余人的心脈,自然是強勁無比、非比尋常。可白衡如何做到一劍未出,損物而不傷物,還叫在場四人毫發(fā)無損?!

    實在是詭異至極、恐怖至極!

    長須男子這時想起白衡最后問的那句輕飄飄的“他強還是我強?”,他心中已有答案,一時間心情難以平靜。

    青衫老者走得很快,長須男子雖與他素不相識,但也緊隨其后一言不發(fā)的走了,瞧著模樣似是也要出城去。

    一會兒功夫,散得只剩下了胖道人和斗笠女子兩人,斗笠女子不久后再告別,原地就只剩下了胖道人一人。他不明所以,瞧著將近正午,再進了酒樓,叫掌柜照著白衡的菜單再上了一份。

    他沒嘗出有特別的滋味,坐到天黑,也就上樓去睡覺了。

    第162章 162(修)(修)

    白衡和江研走出去后不久, 聽見了那長須道人刻意提高音量的這句話。白衡淡然一笑,不予理會,隨即樓倒人散,一會兒就將此事忘記了。

    白衡隨江研走去, 一開始是江研前白衡后, 走不得幾步, 慢慢就變作白衡前江研后。江研跟他不上也不說, 只加快步伐, 心中羞惱, 暗自揣測白衡用意。

    撫云寶塔共有八層, 本是佛教大能鑄造,寓意八識,八面塔檐皆鍍鎏金,遠遠望去金碧輝煌。塔下人來人往, 所見之人或背負長弓, 或身攜稀奇古怪的武器, 皆是遠道而來參加這萬宗會的修仙者。

    江研問道:“你幾時回來的,怎么不去和師娘、師父說?我還當你還在路上呢, 剛才那惡女人打得厲害,王師弟叫道:‘誒呦我們打她不過了,快去找白師兄來!’我說:‘白師弟不在。’王師弟說:‘怎么不在,我早上還見到他在城南的有福來喝酒, 你快去找他。’

    他這樣一說, 我才知道你原來早回來了,急著去了有福來一趟, 但掌柜說你早走了,我想你大早上就要喝酒, 現(xiàn)在肯定在頭疼,要去喝茶醒酒,這不才找到你。

    就是不知道這一通找來找去,浪費了多少時間,宋師弟的臉有沒有被那壞女人劃花,昆侖劍宗和天清門顏面掃地了沒有,要是沒有那真是太好了,要是已經(jīng)顏面掃地,那壞女人早走了,只好嘆息一聲也無可奈何,你離家出走太久,師娘和師父想你極了,要是那壞女人已經(jīng)走了,咱倆就先回去,讓師娘見見你。”

    江研啰哩啰嗦的說了一大通,白衡說:“就是早上到的。”

    江研道:“那你可不就是一到城里就去喝酒了?嗯,我想也是。

    這樣一來,等解決了太墟天宮的壞女人,你須得趕快的和我回去天清門才是,可不能被師父師娘知道,你回來后反而先跑出去喝酒了。

    哎,這些年你獨自在外,好幾年、好幾年的沒有你的消息,但此次看你修為真是精進不少,想來師父也該放心了。嗯,對了……”

    江研著實有不少話想問問白衡,尤其是那個據(jù)說上一個百年,讓白衡驚魂一瞥從此失魂落魄的心上人。

    他左看右看,想到白衡這次回南陵城乃是孤身一人,想來沒有什么好結(jié)果,這才心中叫遭,住嘴不問。

    但這個“對了”后什么話也不接,聽起來好古怪。

    江研一番絞盡腦汁,想到了話題:“對了對了,據(jù)說這次萬宗會很不一樣,我偷聽師父和師娘說話,說、說那昆侖劍宗的凌霄劍尊其實早就已死了,沒了化神尊者,昆侖劍宗就沒法再和我們平起平坐。嗯,他們占據(jù)的資源也太多了點,這次他們打算以萬宗會的排名來劃分這部分昆侖劍宗超出的資源,也不知道是會有新的宗門后來居上,還是從此三大宗門只剩下了我們和太墟天宮……”

    白衡不想聽太多這部分的東西,微笑指近在咫尺撫云寶塔:“到了,幾位師兄弟、師姊妹在哪呢?”

    “哦。”如此一打斷,江研立刻松了一口氣,趁機不再說這件事,他跑到白衡的前頭去。

    撫云寶塔遠望已是高聳入云,近瞧更是抬頭只見塔身筆直,卻瞧不見塔尖何處。

    其時萬宗比武尚未正式開始,白衡與江研身在遠處時,偶爾身側(cè)走過一兩人,就算素不相識,但凡自持名門正派出身,來往皆是有說有笑,好不熱鬧。

    可走到塔下,八面四方塔門皆做敞開之勢,里面卻叫罵噓聲一片,圍觀人的里三層再外三層。

    江研先行,嘴里大喊著:“天清門江研在此!諸位豪杰英雄煩請一讓!”

    天清門的名號自是響亮的,但“江研”這個名字就寥無人知了。更何況這寶塔內(nèi)不知道幾百幾千的天清門徒,誰來理會他。

    江研一見較之三炷香前他離去時,人群越聚越多,心知定是那太墟天宮的壞女人沒走,又在塔內(nèi)大放厥詞。

    城內(nèi)本就有不少專為這萬宗會而來的青年才俊,見她出言不遜,行事霸道,自然要心中憤懣,要和她打斗比試一番。如此一來一往,人人呼朋引伴,怎么能不越聚越多。

    江研煞費苦工,好不容易擠到前排。

    寶塔的最中間是一片寬闊空地,正橫七豎八的躺了三個捂腰呼痛的傷者,這三人看服飾打扮,一人是天清門的,兩人是昆侖劍宗的。這三名傷者江研正巧都認識,分別是天清門的趙元白,昆侖劍宗的倪博贍、班正陽。

    刀劍橫地。

    一貌美女子傲立南北方位,她手持兩柄銀亮軟劍,頭上做飛仙髻,五支金步搖流蘇浮動,叮當作響。當真是美艷無比。

    再看這女子的對立面,昆侖劍宗的宋陽秋宋師弟跪坐地上,一臉驚慌的躲在唐平寧師妹的身后。

    一個不認識的散修男子持刀護在唐平寧的身前,警惕地緊盯著對面的女子。

    這太墟天宮的“惡”女人正是方嵐,她笑道:“還要再打嗎,早就一敗涂地了,你還不快快把身后這人交出來?”

    唐平寧秀眉蹙起:“這位師姐,宋師弟與你無冤無仇,你何必非要劃花他的臉?”

    方嵐反問:“他于你有恩,是你親友?”

    唐平寧臉一紅:“這個倒不是。我與這位宋師弟從前素未謀面。”

    方嵐哈哈大笑:“他與你無恩,你卻非要護著他,那我自然也能無仇卻要傷他!更何況他如此長相,真是東施效顰,惡心至極!我今日非要劃破他的臉不可,就算你天清門掌門來了,也不能阻止我,再不識好歹,我連著你的臉也一起毀掉!”

    唐平寧這時不知如何是好,以她金丹初期的修為,和方嵐纏斗已是很勉強,幫她的幾位師兄也一起落敗,可要她坐視不管,又覺得良心難安。低聲道:“我不能退,我不能退。”

    宋陽秋無辜遭逢此難,真是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認識方嵐,但聽得方嵐話中一句“東施效顰”,心中模模糊糊的抓到一點緣由。

    他師父端英真人十日前攜門下弟子數(shù)眾,去往古原月牙灣,現(xiàn)下還未回來,幾位師兄皆被打倒,宋陽秋這次孤立無援,更不忍心唐平寧與他一同毀容。

    宋陽秋向來平和溫順,他輕推唐平寧一把,嘆息道:“算了,唐師妹你去吧,不要管我了。”

    此事原本只是宋陽秋和方嵐兩人之事,就算方嵐非要使得宋陽秋容貌被毀,從此不人不鬼,但宋陽秋只需留得一命,對修仙者向來是除死無大事的,說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方嵐見唐平寧確有退卻之意,不免愈發(fā)洋洋得意:“哼,早點把人交出來,你們也少了一頓皮肉之苦。天清門、昆侖劍宗,不過如此,怎么能和我浩蕩天宮齊名千年。要我說啊,這兩大宗門不如早早散了,你們幾個朝我磕頭幾下,當場散去修為,我說不定瞧在你們苦苦哀求的份上,答應(yīng)了收你們?yōu)橥剑瑐髂銈兲鞂m神功。”

    這番話真是毫不客氣。

    在場但有天清門、昆侖劍宗兩派的弟子,皆是心中氣憤,臉上難堪,礙于實力有限,敵不過這妖女,又不敢說話,更不敢挺身站出。

    一時間竊語四響。唐平寧不卑不亢:“現(xiàn)在或許是敵你不過,十年百年后,恐怕另有疑議。”

    方嵐勃然大怒:“要不是我看在你們掌門的份上,你們抵得過我三招?連我的頭發(fā)絲都摸不到,還敢在這兒說什么十年百年!”

    她手上這兩柄銀劍劍尖亂顫急抖,顯是一經(jīng)出手便是殺著。

    江研見唐平寧師妹性命此刻危在旦夕,可他修行比起早躺地上的趙元白師弟還要不如許多,就算此刻義字當頭,一沖而出,不出十招,就要和趙元白并排躺著捂肚哀嚎了,這點自知之明他好歹算有,于是不干這徒增笑料的傻事。

    正要回頭尋找白衡的蹤跡,人海茫茫,他一時竟找不到白衡身在何處,高聲呼喊道:“白衡!”

    江研心焦,回頭找不到人,就要再穿梭人群。

    一只手輕飄飄地自背后搭在他的肩頭一拍,輕笑聲隨即一同飄過:“師兄在找我?”

    江研猛地一回頭,抬頭時卻見白衡已一躍站在唐平寧的身前。

    白衡緩緩轉(zhuǎn)身,手上捏著一只流蘇晃動的金步搖。

    這時天清門弟子紛紛驚呼大喊起來:“白師兄!”“師兄!”

    人人言語之間,都對白衡推崇無比,于是連帶著正在談?wù)摰淖约憾奸_始變得驕傲。就算有人另有看法,在這里如排山倒海的呼喚雀躍中,也根本插不上什么話。

    方嵐一見他手上的眼熟無比的步搖,驚呼一聲,趕忙抬手摸頭。五支步搖,現(xiàn)在只剩下了四支,可她不知道白衡是何時取走的。

    白衡道:“你說摸不著你的頭發(fā)絲,我看未必。”

    方嵐想也不想,腳下步法變換,縱身一躍就朝白衡撲去:“還給我!”

    白衡側(cè)身過后,反身后躍,倏忽之間人閃在數(shù)丈遠外,此時再看,方嵐頭上的步搖又少了一支,而白衡手中的金步搖赫然又多一支。

    方嵐自元嬰結(jié)成,從未丟過如此大的臉,她臉漲得通紅,幾番撲閃不成,非但沒有奪回來,步搖越丟越多,氣得將要哆嗦。

    她方才的言論惹下眾怒,再無人幫她。這次算風水輪流轉(zhuǎn)使她自己體會到了一次孤立無援的苦楚,方嵐眼中淚花閃閃,尖叫道:“你完了,你等著,你等著我哥來教訓吧!”

    白衡含笑回頭,他樣貌英俊,手持卻是女子頭飾,顯得輕浮,好一個無行浪子。說道:“你這樣說來,倒顯得我以大欺小了。你既然不服氣,就將你哥叫來吧。”

    江研立即從人群中縱身而出,跟著道:“管你哥哥爸爸的,一起叫來算了,我們可不怕你,讓你見識見識我天清門劍法的獨到之處。”

    方嵐冷笑道:“好,你可不要后悔!”

    白衡以暇以整,道:“哈哈,我怎么會后悔,你哥哥若是能從我手上將這五支步搖取回,我就如你所言轉(zhuǎn)投你太墟天宮門下,拜你哥為師。”

    幾丈遠外的木梯傳來踢踏下樓的聲音,滿堂一時寂靜。

    白衡背對步梯,面朝方嵐,并沒有察覺,更何況這是很短很短的須乎之間,轉(zhuǎn)瞬一個聲音在白衡的身后響起。這是一道如琴瑟和鳴般優(yōu)雅動人的聲音。

    “當真?”

    第163章 163(修)(修)

    這一聲初聽時仿佛很遠, 又好像近在耳后。

    撫云寶塔層層之中奇珍異物不計其數(shù),它的第一層有個雅名,叫做“縱聲鳴玉香紅袖”,原是塔內(nèi)有一股奇異的木香, 且時有時無絲竹琴響之聲, 但卻無奏樂的樂師, 或者燃香的香爐。

    這都是墻上栩栩如生的彩繪造成的幻覺。

    此時堂上鴉雀無聲, 那琴笙之音便顯得異常高亢, 鼓動人心。

    暗香浮動中, 白衡一驚, 他回頭去。

    見到一個身穿半舊的素金雷紋綢緞修身戎服男子從樓上緩緩的下來,他的模樣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最恰到好處,在俊美之中,捻/揉進了最為極致的冷艷。

    當他每走一步, 寶塔內(nèi)便要再靜上三分。

    那些粗魯、攀比的污言穢語在一瞬止住, 所有人都在注視他, 就像是寧靜的黑夜里有一束月光照正在他的身上。

    白衡見到他眉間的一點朱砂紅印,雙耳掛一對紅瑪瑙羽墜, 頭發(fā)半束,烏發(fā)披肩、膚如雪玉。

    尤其一對點漆般烏黑的眼睛,時有秋波,又明亮非常, 只叫人神魂顛倒。

    方嵐得意叫道:“我哥來了。”

    下樓來的男子其實是沈晏清。

    不過方嵐既然這樣說, 他也就默認下來,沒有否認方嵐的話。而是微微笑著看著白衡, 再次問道:“當真?”

    一時間琴聲、琵琶、笛音交錯,在箜篌激昂的和鳴中, 白衡想起一句詩“昆侖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只是他不明白,自己想到這句詩,是在稱贊寶塔的樂聲,還是只因這人間絕無的音樂,而聯(lián)想到了眼前人的美貌。

    沈晏清又問他:“怎么不說話?”

    白衡腦子混沌空白,嗯嗯兩聲,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時何地。他將一切拋之腦后,連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凈。

    唯一能感覺到的感官只剩下了他的眼睛,和不斷顫動的心臟。

    他的心一下快過一下,甚至讓他覺得有些疼痛——真荒謬。他怎么會覺得疼痛,怎么會覺得害怕。

    這熟悉的感覺,像時光倒流。白衡稀里糊涂:“你怎么會說話?”

    沈晏清在樓上下來時,手中并不是空無一物的,撫云寶塔的第二層是一大片毒林,栽種著一種叫作雪三疊的毒樹,通體無葉,桿上長滿一朵一朵的白花,花粉含有劇毒。

    他與白衡在玉綏山戴著面具遇過,早知道白衡有個啞巴心上人。現(xiàn)在聽見白衡這一句話,暗想到:這呆子不會是看錯了人,將我當成他那啞巴心上人了吧?

    怒火頓生時,手一仰,花枝啪嗒兩聲地打在白衡的臉上。分別是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時,沈晏清臉上略帶慍怒,而右一下時,他看白衡這傻子樣,終究是忍不住淺笑一下。

    于是那花枝上層層白花,自下而上一幕錯過的瞬間,這一幕薄怒淺笑的樣子就深深地映入了白衡的眼里。

    按理來說,這兩下以剛剛白衡戲弄方嵐的輕功身法,他怎么躲不開,可他偏偏就躲不開。

    因為沈晏清這猶似天人的美貌而震驚的人早就議論上了,見沈晏清亳不禮貌地用花枝抽打白衡的臉,而白衡一副完全呆傻的模樣,不復剛才輕盈浪蕩,更是下巴都要被驚掉。

    沈晏清丟掉花,手一攤,道:“拿來。”

    白衡迷迷糊糊,心想:拿什么?手卻聽話地伸過去。彼時他手里正拿著方嵐的步搖,手一遞,就將步搖交到了沈晏清的手上。

    方嵐一躍而至沈晏清的身側(cè),一把抓回,得意洋洋:“哈哈,還不快快給我哥磕三個頭,拜我哥為師!”

    白衡這才回神,后退三步,心中驚響:不好!

    頭一扭,一時之間,再不敢看沈晏清的臉。

    第164章 164(修)(修)

    不管是沈晏清下樓, 還是他忽然抽白衡的臉,再一聲“拿來”就叫白衡心甘情愿的把步搖交出,總之一切都發(fā)生得好突然。

    站得遠的人聽不清沈晏清說了什么,而站得近的人聽見這一聲“拿來”, 白衡就宛若中邪般真的交出去, 更是不明所以。

    有人大叫起來:“有妖法!”

    方嵐轉(zhuǎn)頭朝著那人看去, 厲聲呵斥道:“你說什么?”無人回應(yīng), 哪有人敢真的站出來。

    江研原本與白衡并排站著, 直到白衡后退, 他才反應(yīng)過來。

    那花枝上的劇毒已經(jīng)開始發(fā)揮效用, 鞭打過的傷痕黑得很快,覆面而上,變作兩道橫面而過交叉的大疤。

    江研不認識雪三疊,大叫道:“上面有毒!”

    白衡這時去摸自己的臉, 感受微微刺痛的傷口。

    沈晏清瞧過江研一眼, 再對白衡冷道:“今日‘師父’不用你叫了, 別讓我再看到你。”

    江研怒道:“你開什么玩笑!”他作勢要撲去。

    想也知道剛剛是白衡讓著這陌生男子的,兩人要真憑實力打起來, 世上沒幾個元嬰修士斗得過他師弟。

    要是他撲去挨了打,白衡肯定要幫他報仇的,順勢就能一洗剛剛白衡猝不及防被打的“前恥”,將剛剛白衡說“要是誰能從他手上取回步搖, 他就拜此人為師”的話揭過不提。

    白衡卻一言不發(fā)地擋在江研身前, 攔住了他。

    沈晏清轉(zhuǎn)身走出撫云寶塔,方嵐沖白衡做了個鬼臉再走。

    門口停了一輛馬車, 上了馬車,方嵐迫不及待地繪聲繪色的與王月卿說起自己如何將天清門和昆侖劍宗一眾弟子都被她打得再戰(zhàn)不能, 夸贊自己是個叱咤風云的女豪,再是方才白衡被沈晏清迷得神魂顛倒的樣子。

    至于她自己輸在白衡手下的事情,倒是一字不提。隔了一會兒道:“今日沒能劃花那小賊的臉真是生氣。”

    車內(nèi)王月卿安靜聽著:“什么小賊?”

    方嵐憤憤不平:“他偷公子的臉。”

    沈晏清也看見宋陽秋了,淡淡道:“算不上,我又沒有這么霸道,自己長了就不允許別人和我長得一樣了。況且陰差陽錯、因緣巧合,不是人能控制得住的。”

    王月卿笑著說:“是。想來不是什么要緊的人物,別去管他了。”

    一行人駕馭著馬車要往靈臺山上的行宮去,等到靈臺山下,王月卿先下車,再去扶沈晏清的手。

    他一伸手,王月卿赫然看見他手心上三四道樹痕的毒跡印在上面。

    自然了,這雪三疊的毒花既然傷人怎么能不傷己。

    王月卿雙手捧住沈晏清的右手,驚叫道:“方嵐,我叫你好好看著公子的,怎么一會兒功夫受了傷。你還叫我放心,你總是這樣玩心一起就將別的事情都拋到腦后了。這、這怎么來的?”

    這一茬方嵐自己也不知道,走過去看了看,茫然道:“我不知道。”

    她沒看到有什么人對沈晏清出手。

    可沈晏清現(xiàn)在手上深色的傷痕不是假的。方嵐支支吾吾道:“可能是我沒看到。”

    沈晏清嘆了口氣說:“是我心急,不怪方嵐。”

    至于心急什么,他不說,王月卿自然不會去問。

    上山到頂,遠遠瞧見碧空如洗下一座恢宏行宮。沈晏清這時問:“天君呢?”

    王月卿道:“昨天歸墟山的消息說他將出關(guān)了。”

    沈晏清微微笑道:“那我與你賭一賭。我賭他已經(jīng)出關(guān)了,正在等我。”

    走到堂下,果然看見來去仆從匆匆,宮殿一排顏色明黃的滴水檐斷續(xù)落著先前暴雨未干的雨澤,明鴻站在堂前,再慢慢地轉(zhuǎn)過身。

    王月卿和方嵐對視一眼,點頭行禮后,便退下離開了。

    明鴻等著沈晏清來和他說話,沈晏清偏生不說。

    他默不作聲的走去堂前,堂前掛了一副畫。

    四角泛黃的畫卷上先顯露的是一支立于湖泊之上的芙蕖,碧青的枝干在畫面中向下延伸,大朵大朵的芙蕖烈烈盛開著,擠滿了畫卷,這該是夏日的顏色。

    僅有寥寥的深青、黛藍,畫上鋪了大量極艷的紅,宛若有一場無法熄滅的大火時隔多年還在燃燒。是無法壓抑的憤怒,是糜亂的情|欲,是一種生生不息、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破土而出的生機。

    畫者功力極為不俗,即使是如此艷麗的顏色,也有層層疊疊的花叢之感,而不是叫所有的紅色都混亂的揉雜在一起。

    其上題詩一首,用的乃是李商隱的一句詩:“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沈晏清道:“詩是好詩,畫上的這花也有些意思。可為什么掛在這兒?”

    早上他出去時,這里還沒掛著這幅畫,想來是明鴻得來后掛上去的。其中用意讓沈晏清不得不深深揣測。

    明鴻問:“哪兒有意思?”

    沈晏清說:“花的顏色太深了,顯得成色郁郁,想來是原本這下面還有一幅畫。”

    明鴻說:“嗯。”隔了片刻,他問:“想看看被他覆蓋掉的畫,原本是什么模樣的嗎?”

    沈晏清深知明鴻知曉裝神弄鬼的真諦,一時半會有些猶豫,最后笑道:“如何看?”

    明鴻將手一揮,那畫上重重疊疊的繁花竟如猶生在世般,奇異地片片凋謝掉落,那如烈火燃燒的紅色也漸漸似潮水般退去。

    最后——

    浮現(xiàn)畫上的竟然是一個人。

    暗紅的顏料似乎成色極其差,時隔多年正泛著暗淡的灰。

    一朵朵荷花凋零掉落,而用這紅色涂做的畫中人醉坐池中,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沾著水。眼睛半睜,兩頰輕暈著泛紅,是最撩人艷麗的模樣。就像他是吸取生命的精怪,在吸納了滿池荷花的生命后,作為最美麗的花盛開了。

    沈晏清看著畫中人,他像是照鏡子般與畫中的自己對視。

    明鴻一眼望去,見到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尤其是連那鼻側(cè)的小痣,也分毫不差。

    沈晏清道:“畫得真不錯,是誰畫的,我要賞他。”

    明鴻看他言語真摯,似乎毫不作偽,問道:“你不知道他是誰?”

    沈晏清反問:“我應(yīng)該知道嗎?”

    明鴻道:“我想他既然能畫得如此相像,想來畫前必在心中反復打過腹稿,又是一筆成稿。猜想他應(yīng)該是你很熟悉的人物,原以為你應(yīng)該會知道。”

    明鴻一笑:“既然你不知道他是誰,那就算了。”接著又說,“聽說你今天在撫云寶塔大出風頭了。”

    每每有事總是這樣,他自己都不清楚,卻總是先傳進了明鴻的耳朵里。

    沈晏清微笑道:“是我大出風頭嗎,我看不見得。真正大出風頭的,應(yīng)該是那白衡。”

    明鴻說:“你見過他了,如何?”

    沈晏清伸出那只被雪三疊毒黑出三道疤的右手:“不如何,我贏不過他。你教教我?”

    明鴻哈哈大笑,牽過沈晏清的手,將人一把攬進懷里,再整個抱起,上了閣樓。

    第165章 165(修)(修)

    太墟天宮的一行人走后, 江研稀里糊涂,有一肚子話想問白衡:“剛剛你怎么攔著我……那步搖你說給他就給他了?”

    “這事情傳出去,要被人以為天清門是怕了太墟天宮的,師父師母非得把你的皮給扒了不可。”

    白衡說:“扒就扒, 我不怕疼。”

    他臉一扭, 東張西望了一下, 耳朵通紅, 很不好意思的問:“剛剛, 嗯, 那個男人叫什么名字?”

    江研道:“你要找他復仇?他走的時候, 怎么不拽著人問。”

    另一邊唐平寧正扶著宋陽秋起身,她看了兩眼,說道:“真是奇怪,你和那兇巴巴的惡女人的哥哥長得好像。”

    宋陽秋不知如何回答“嗯”了一聲, 道謝說:“多謝唐姑娘仗義相救, 真是不知道要怎么答謝得好, 今晚我在城西的房六樓設(shè)宴做東,請幾位喝酒吃飯, 不知道各位能否賞光去一趟。”

    江研心想今天白衡對著太墟天宮的人言聽計從一事,傳回天清門,要是被師父師娘知道他在旁邊還看不住師弟,定然讓他也吃不了兜著走, 不如晚上就不回去了。

    熬過一日算一日, 等過幾天師父氣消了,再因為萬宗會忙起來, 說不準就忘了。連忙應(yīng)道:“哈哈哈既然宋公子相邀,我們自然是去的。師弟你說呢?”

    白衡的目光還定在沈晏清出去的那扇門上, 仿佛只要看得夠久,那人就能再回來似的。沒有理會江研的話。

    江研當他默認了,話鋒一轉(zhuǎn),繞回剛剛的事情上:“宋師弟,你認識那惡女人嗎?”

    說話時,他左看右看宋陽秋的臉,心想:唐師妹說得不錯,她不說,我還沒發(fā)現(xiàn)呢,宋陽秋怎么和剛剛那個妖女的哥哥長得這么像。

    只是如此相似的一張臉,氣質(zhì)儀態(tài)又是天差地別。

    宋陽秋雖生得好看,常常被人夸贊,卻也沒有剛剛那男人下樓時滿堂寂靜風聲可聞這樣的夸張。真神奇,我從前只知道美在皮相骨相,卻不知道美在猶在風|情姿態(tài)之中。

    宋陽秋搖頭:“不認識的,我今天第一次見到她。不知道從前哪里得罪了她。”

    江研道:“這也不稀奇,五域遼闊,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不是你的問題。”

    其實宋陽秋心中有個隱隱約約的猜測,這些年來,他得幸被端英真人收做弟子,靠得就是這張與沈晏清有九分相似的臉。

    這個男人既然和他長得如此相似,豈不是說明和那沈晏清也很相似。

    再想到太墟天宮的明鴻天君與沈晏清也有這么一段情,說不準,此人也是沈晏清的替身。

    只是替身和替身之間也有這樣大的差距,使得宋陽秋內(nèi)心落差極大,嫉妒和淺淺的恨意里,還有隱隱的暢快。

    就好比,你比我出色這么多又怎么樣,還不是越不過這道坎?

    這樣扭曲的想過一遭,他臉上的笑容真情實感許多。

    宋陽秋說道:“我想也是,等到我?guī)煾富貋砹耍以賹⑦@件事告訴他。”

    一行人再結(jié)伴去到城西,房六樓名中雖帶了個“六樓”,實際卻只有三層,且是一艘定在江邊的大船。

    船上雕欄畫棟,行走端茶倒水的婢女皆是極擅歌樂舞蹈的美人,且各個身懷絕技。乃是中域空蟬門的下屬勢力,門下弟子要修行一門叫做空蟬飛刀的暗器秘術(shù)。

    房六樓中除卻招待客人,酒水菜色皆是南陵城的上等外,也接些殺人放火的生意。

    吃過飯,幾人就歇在房六樓上。

    江研請人來給白衡看他臉上被抽打留下的毒痕,醫(yī)師道:“對方手下留情,沒有真下什么毒,只是雪三疊上本身就有毒汁,得過三天才消得掉。”

    聽了這話,唐平寧笑道:“真是謝天謝地了。白師兄這張俊臉上要是留個什么疤什么痕,中域多少人要哭死。”

    白衡原先對這傷沒什么概念,夜里他睡不著,看過鏡子,才發(fā)現(xiàn)那黑痕猙獰,從他的兩側(cè)橫貫過鼻梁。

    只是他的目光觸及到鏡中那兩道滲過血的傷,思緒總要延伸出幾枝生滿白花的綠枝,接著是那人沖他輕輕淺笑的模樣。

    白衡躺在床上覺得燥熱難當,又看窗外星河低垂印在江上,曠遠寂寥,向房六樓的管事討了一艘小舟,獨自劃了船。

    他劃船到江心,這條遠天江寬闊似海,舉目四望看不見兩側(cè)的對岸。

    白衡仰躺看著天上明月,想到明日回去見過爹娘,要好好打聽下那女人的哥哥叫什么名字,迷迷糊糊在隨水流波動的舟上睡過去。

    一夜過去,地平線具象化地在江面隨著太陽光,映變成一道閃動著白光的長線。在那長線的正中央,一艘巨輪撥開江水,氣勢洶洶地駛來。

    白衡在這近在咫尺的轟隆聲里醒來,見到那巨輪上,插著一面玄都標志的旗幟。

    沒想到魔域的人,這次萬宗會來得這么快。

    盡管謝璟上位當了魔尊后,正魔兩道的關(guān)系已不像從前那樣水火不容,白衡心想自己還是得先回宗門一趟,將謝璟已到南陵一事告訴父親母親。

    他給江研留了張紙條,就上山去了。

    天清門山門所在的景陽山乃是七峰相連的一大片山脈,白家一連出過兩位化神尊者,近些年來在天清門的地位超然,族內(nèi)大部分成員都住在長陰峰上。

    白衡到了長陰峰。

    他許久不回家,有些忐忑不安。

    遠遠瞧見白家的府邸,便沒從正門走,而是兜了個圈子,自后山進入爹娘居住的院子。

    此時日出不久,山林靜寂,薄霧蒙蒙,萬物初醒不久。起居室卻點著燈,顯然白衡的父親白奉和他的母親符明美沒有睡。

    白衡很意外,但想到父親從來勤勉修行,心中大為敬佩。

    心想:爹娘的實力不知道要高出我多少,修行上卻還這樣的努力,這百年里我有大半的時間,在外游歷,在修行上卻沒什么進展,真是自愧不如了。

    他斂氣,悄悄朝著自己的院子走去,生怕聲響驚動父母。

    謝璟抵達南陵一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總歸之不急一時,不如他在門口等著,等爹娘出來再和他們說,也好嚇他們一跳。

    貼著墻根走了一段路,白衡正路過窗戶,聽到里面隱隱傳來父親的聲音:“……干脆就借此機會,趁機殺了他,再等下去,我們還能殺得了他嗎。”

    第166章 166(修)(修)(分界線)

    白衡從未聽父親用這樣陰沉的聲線說話過。

    接著是母親的聲音:“那要怎么辦, 我們得想個、想個穩(wěn)妥的辦法,這事情要是傳出去了,白家就完了,我們決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唉, 我真后悔, 當初就不該被豬油蒙了心, 現(xiàn)在騎虎難下不得不做。”

    “瞧你這話說的, 你要這樣膽小, 這件事你不用和我一起做了, 再過幾天我盡早將他殺了。你這副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 怎么做得了事?”

    “奉哥,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的聲音漸漸的小了下去,沒有提及他們要殺的人究竟是誰。

    直到完全的沉默,不再說話。

    屋子里的燭光僅能照亮小小的方寸之地, 而天地之間日光如晦。

    白衡站在窗下, 終身籠罩在漆黑的陰影中, 仿佛自己乍然摸到了那層光鮮亮麗的皮裘背后血骨淋淋的污穢。

    他覺得有些陌生,背身后退, 悄悄地下了山。

    一路上,日光偏移,他下了山再去到房六樓,江研還在昏睡中, 他寫在桌上的紙條沒被動過, 竟無人發(fā)覺他這一來一往地來去。

    白衡就坐在江研床頭的柜子上,看江面對岸停泊的那艘屬于玄都的巨輪。

    江研醒來時迷迷蒙蒙瞧見床頭有個人影, 下意識抽出枕頭下的長劍,拔了半道, 白衡冷颼颼的說:“現(xiàn)在你再拔劍,喝孟婆湯都算遲了。”

    江研聽出是白衡的聲音,尷尬地將劍彈回劍鞘,不解道:“師弟你怎么會在我房里。”

    “爹娘這些年里有什么恨不得殺之后快的敵人嗎?”

    身為人子,白衡竟也不知道白奉和符明美有什么對手,他猜想父母要殺的人或許和魔域的魔修有關(guān),但他這些年離開天清門太久,手上沒有一點線索。

    他不知道自己問這個要做什么,先想人有親疏遠近,人無完人既有私心,實屬正常。再想,人生一世為求“義”“正”二字,大惡與小惡并無區(qū)別,更何況是殺人性命這樣的大惡。

    白衡內(nèi)心既是迷茫又是空洞的害怕。

    “敵人?”江研沒聽出白衡語氣中的異樣,起床披了件外袍,在端起左邊的涼茶對著壺嘴喝:“什么敵人,沒有啊。”

    江研自豪道:“師父師娘可是正道巨擘,就連那太墟天宮的什么什么天尊來了,都要看在天清門的面子上禮讓他們?nèi)值模麄中域,乃至五域之中,誰敢與他們?yōu)閿场悖阍谙瓜胧裁茨兀笊贍敗!?br />
    白衡問:“天清門外沒有,那么天清門內(nèi)呢?”

    江研想了想,白奉的天資其實遠不如白衡出眾,他雖以元嬰中期的修為坐鎮(zhèn)長陰峰一脈,可大部分實際上都不過是看著白衡爺爺白陽成的面子上。

    而白陽成閉死關(guān)三百年,白衡甚至從未見過自己的爺爺一面。

    凌霄死后的消息傳出,天清門內(nèi)也有不少人質(zhì)疑,白陽成或許早就死了。

    白家內(nèi)功心法對資質(zhì)要求極高,這些年白家嫡系子弟都沒幾人能有資質(zhì)可以修行他們自家的功法,白奉不得不接連在天清門內(nèi)收徒,以望白家多些外姓家老可充撐場面。

    但在新鮮血液這一塊,仍舊根本比不上另外六峰,早就青黃不接、參差不齊。

    除卻白衡外,白家多數(shù)是筑基的普通弟子,金丹長老才三位,卻占據(jù)著天清門將近七成的資源,僅靠著白奉和白衡的天驕之名,早就壓不住天清門另外六峰蠢蠢欲動的豺狼了。

    但這些事情內(nèi)患已久,都是江研隱隱從別人的態(tài)度里推測出來的,本身并沒有實質(zhì)的證據(jù),不知道該不該和白衡說。

    他在這件事上打了個馬虎眼:“天清門外都沒有,天清門內(nèi)可不就更沒有了?也不知道你大清早發(fā)什么瘋。”

    “要我說啊,師父師娘最愁的,還是你幾個叔叔伯伯還有他們的子嗣都太無能得緊,就說說你七叔的第三個兒子,當初你晉升筑基天地靈成,連筑基丹都沒用,就是你七叔來找你討了筑基丹說要去給他兒子用的那個。

    對,就是那小子,他后來連著五次筑基失敗,五年前好不容易筑基成功了,現(xiàn)在也才筑基前期,一輩子看得到頭了。

    你不在南陵城都不知道,這小子膽子倒是很大,他瞧上了水月洞的三公主,水月洞可是僅次于我們天清門的大型勢力,他一開口,竟然有膽子叫你七叔去提親,果不其然被人家水月洞轟出來了。”

    江研幸災(zāi)樂禍道:“三公主的侍女還出來罵,她說什么你知道嗎,她說‘今日來提親的要是大名鼎鼎的白衡,我們拿白家當座上賓,就你?一頭三百斤的肥豬也不過如此,不過肥豬還能宰來吃,你白永福算個什么東西也想當我們姑娘的姑爺?’”

    說到這,江研又話鋒一轉(zhuǎn):“這小子也真的奇怪的緊,你當初不論是煉氣、筑基、凝丹、結(jié)嬰,都是天地感應(yīng),一念而成,這小子跟著你不知道撿了多少的好處。他被水月洞的人轟出去,卻在人家的洞門口前罵你。”

    “說什么‘你們現(xiàn)在只看得見白衡,將來有一天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等我成了高高在上的大天才了,你們還會是這副嘴臉嗎,你們等著瞧吧!’”

    白衡聽到這,微笑問:“你想暗示我什么?”

    “沒啊,什么暗示?”江研說:“我拿這傻子當笑話給你聽呢,你說好笑不好笑,他成大天才,你成廢物?哈哈,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夢,還說得這么振振有詞,好像真的一樣。”

    第167章 167(修)(新修)

    江研笑了一陣, 見白衡沒有隨他一同笑起來,怏怏地閉上了嘴巴。

    白衡道:“天下英才如過江之鯽,就算我成了廢物,以他的資質(zhì)也是成不了天才的。”

    “你幾次強調(diào)他說得振振有詞, 又說我爹娘愁心族中子弟資質(zhì)不佳。”

    “讓我猜一猜, 你的意思是說白家有法子能提升子弟的資質(zhì)?”

    江研臉一正:“這話我可沒和你說過。”

    “是, 你是沒和我說過, 這是我瞎猜的。”白衡微笑道:“可這件事和先前我問你我爹娘是否有想殺的人沒什么關(guān)系, 資質(zhì)乃是人運命理, 本該無從改變。”

    “倘若白家真有辦法能逆天改命, 一定事關(guān)重大,引人覬覦。”

    “若是被人發(fā)覺,要么交出,要么變成眾矢之的, 即使天清門也難護得住, 更何況天清門內(nèi)各大勢力錯綜復雜, 興許本就是先內(nèi)患再外憂。”

    “這樣一來,爹娘唯恐消息外泄, 殺人也是逼不得已。”

    江研沉默了一會兒。

    他刻意提起此事,明面上有提醒白衡的意思,但也有些許炫耀的成分。他自覺自己說得很隱蔽,只等著將來事情成后, 再來笑嘻嘻地和白衡解釋。

    沒想到他不過隨口提點幾句, 白衡轉(zhuǎn)念就全部想到了。

    江研長長地嘆息一聲:“猜得真準、真對。從小到大,我總是輸給你。”

    “要不是師父缺人替他做事, 我也不會知道——白家老祖在東海留了一道傳承遺跡。”

    “那遺跡中有一門邪門的功法,叫做血河逆練。可保后世子嗣源源不斷, 資質(zhì)一層勝過一層。”

    “當年這位白家老祖逝世后,白家接連出了三位天驕,一門三尊者,那時候多威風啊,說是威震五域也毫不為過,什么昆侖劍宗、什么太墟天宮,通通不能和天清門相提并論,根本沒有三大宗這樣的說法。”

    “據(jù)說就是托了這一門功法的福。”

    白衡在心中跟著念了一遍“血河逆練”,他自小熟讀家史,卻對此術(shù)全無印象,說道:“既然如此厲害,后世白家又為什么不用這道功法了?‘血河逆練’這個名字,聽上去和魔域那些擅長血肉祭祀的魔人,運用的血肉術(shù)式有些相似之處。這位白家老祖是誰?”

    江研說:“還能有誰,你們白家唯一一個沒有當過家主的尊者,血影魔尊白不染。”

    “當年他雖然姓白,卻是無父無母被收養(yǎng)的孤兒,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竟是魔人血脈,是天生的孽根禍胎。果不其然,他成人后與魔道多有來往,幾次犯上作亂乃至夜闖禁地,差點害死當時的白家家主,后又被正道通緝。白家昭告天下,將他趕出家門。”

    “后來他在東海成尊,孽海滔天,血云成濤。白家不得不撤銷了他的通緝令,后來又不得不重邀他入駐白家。”

    “他活著的那三百年里,整個修仙界都籠罩在他滾滾的血霧中。”

    “好在他乃是魔人血脈,魔人向來急功近利,偏執(zhí)瘋狂。他心魔纏身,成了尊反而叫他死得更快。”

    “白不染死前發(fā)動了血河逆練,一邊狂吐鮮血,一邊淚流滿面說道:‘哥,你不是說不要受我恩澤,不想和我糾纏不休嗎?我看你如何一個不受之法,此后我身入輪回,再一輪生生世世,我要你永遠受之有愧!’他雖然不是白家血脈,但到底精通血肉術(shù)式,也不知道這血河逆練究竟是如何運轉(zhuǎn)的,總之那一代的新生兒個個資質(zhì)非同小可。”

    “一開始白家只當是天降恩澤。可不止是那年以后出生的新生兒,連一些資質(zhì)平庸的成人,修行速度也遠超相同資質(zhì)的常人。”

    “后來幾位白家尊者追溯源頭,才發(fā)現(xiàn)各自突破大瓶頸時,五臟六腑間竟都會滋生出一股陰陽交融的精純內(nèi)力,扶持推動瓶頸松動。大駭之下,追溯源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得益于這位血影魔尊。”

    聽江研說了這件往事,白衡基本想明白了全部的前因后果,說道:“白不染發(fā)動術(shù)式時,所有人不明所以,再加上這等恩澤后代之術(shù),起效緩慢。”

    “他一個通天徹地的大魔頭,天清門和白家忍他橫行霸道,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他一死,就將此事封存不再提及,連帶著他的傳承一并銷毀。”

    “就算再如何強大的秘法,總歸之敵不過時間的消磨。血河逆練因為血脈代代稀釋而逐漸失去效用,等察覺到,白不染留下的傳承早因為多年前的封存而被毀壞遺忘得差不多了,于是連補救的時機也一同失去了。”

    “嗯。”白衡的推測的和事實相差無幾,江研說:“不過白不染的傳承倒沒有毀壞,只是時隔太久,失去了進入傳承的鑰匙和方位。白家家主代代知道這個有這么一道秘術(shù)的存在,卻不知道這道傳承究竟在哪。”

    “現(xiàn)在白家靠著你和幾位家老勉強還是金玉在外的,敗絮其中,倒也有識貨的人能看得出來。”

    江研低聲道:“如今長陰峰仍是天清門第一峰,靠得是什么,也就是我們還在閉死關(guān)的祖師爺,和你有那么一絲晉升化神的可能。”

    “只要我們長陰峰上能出一名化神尊者,白家就算死得只剩下一個人,也是天清門權(quán)勢最大的家族。”

    “要是沒有,就算有幾千個幾萬個像你七叔兒子那樣廢物的白家子弟又有什么用呢?”

    江研說:“可要是在血河逆練的加持下,這幾千個幾萬個廢物變成小有薄名的天才,成了家族的中流砥柱,那又是另當別論了。”

    “師父師娘乃至整個白家,現(xiàn)在都在惦記著這道傳承。”

    “想來你們已經(jīng)有些進展了。”白衡道。

    江研心想,自己都說了這么多了,再多說兩句也沒什么,更何況白衡是師父的兒子,將來白家的家主,知道也無非早晚的問題。得意說道:“那可不止是有些進展。”

    江研道:“古原的月牙灣中有一道靈龍古墓。這是眾生葬的墓地,白不染同期時白家家主死后就葬在月牙灣中。”

    “這位白家家主雖只比白不染年長五歲,卻比他早死五十年。棺槨在白家用千年寒冰凍了五十年,直到白不染吐血身亡,才終于落地入葬。”

    “師父師娘翻過白家這千年來的記錄,這位白家家主入葬時本該有大量奢靡的陪葬品,但都被白不染砸爛粉碎。隨他一同葬入月牙湖的,最后除了一副能叫尸首萬年不腐的棺槨,只剩下一條帶血的絲巾。”

    第168章 168(修)(新修)

    “那么你們在懷疑這位白家家主和白不染有舊情, 那條寫有血字的絲巾上,或許有白不染傳承的線索。”白衡道:“我說的對嗎?”

    江研說:“正是。”

    正值萬宗會,白奉和符明美兩人離不開南陵城,白衡道:“他們派了誰去月牙灣, 傳承的位置線索找到了嗎?”

    江研猶豫道:“此事、嗯, 我不能再和你說了, 等你回了長陰峰, 讓師父師娘和你說吧。”

    白衡笑道:“看來去月牙灣的人還沒回來是嗎?”

    “師弟!”江研羞惱至極。

    真是多說多錯, 他不敢再說下去:“不要再猜了, 這些事情你早晚會知道的, 你要害我被師父罵嗎。”

    “好了,我心中有數(shù)了。”白衡只好也作罷。

    但他隱隱的想,就算他上到長陰峰,父親母親也不一定會將此事與他講。

    兩人這么東拉西扯地談話后, 天已徹亮。

    白衡和江研一同下樓時, 宋陽秋和唐平寧起得更早, 正在一樓用餐。

    桌上有一屜包子,兩碗粥, 煎過的餃子。宋陽秋和唐平寧的食量不大,吃過和沒吃過一樣。

    江研在宋陽秋面前坐下,又叫了一碗素面來,吃過兩口, 才想起白衡:“師弟你吃什么?”

    白衡說:“我吃過了。”

    江研“哦”了一聲, 再去問宋陽秋:“宋師弟你要不要和我們一同上天清門去?”

    他這話其實很不妥帖。

    昆侖劍宗自凌霄真人的死訊傳出,漸有江河日下之勢。

    此次萬宗會, 無數(shù)宗門,乃至天清門、太墟天宮兩家, 都在等待著這場鯨落的福澤。

    昨日天清門為了護著宋陽秋,和太虛天宮的人作對,在有心人眼中,其實就是一種曖昧的站隊行為。

    江研要真請了宋陽秋上山去,可就成了天清門與昆侖劍宗刻意交好的證據(jù)。江研說了話才意識到不對,嘿嘿的笑了兩聲,說道:“那還是等端英真人回來了再說吧。”

    “宋師弟,這次萬宗會你會參加嗎?”江研問。

    宋陽秋道:“恐怕不了,師父說我學藝不精,真上場廝殺,怕是要貽笑大方了。”

    瞧昨天的樣子,這話倒不算刻意貶低。

    “白兄呢?”宋陽秋朝著白衡看去

    “他都是上屆的魁首了。”江研搶先說,“再去一趟,豈不是顯得我們天清門吃相難看了。”

    宋陽秋尷尬說:“這是我沒想到。”

    江研說:“不過,他雖然不下場,但掌門師叔可能會叫他去領(lǐng)隊。就是不知道這幾次比試將以何種形式展開。”

    “原來如此。”宋陽秋想了想,“不知為何,我總覺得白兄有些面熟,好像在昨日之前就見過面了。”

    “哈哈。”江研說:“你見過他也正常,這小子整日跑來跑去沒個人影,長年累月的神出鬼沒。說不準真在哪兒碰過面呢。”

    宋陽秋覺得江研說得不對,他已經(jīng)想不起自己見過的“白衡”是在何時何地了,但依稀感覺,這個“白衡”給他的感覺和他面前的這個白衡很不一樣,就像兩個人一樣。

    白衡沒怎么注意兩人的對話,直到唐平寧說:“我知道昨天刁難宋師弟的惡女人是誰了。”

    “昨天出了撫云寶塔,趙師兄和我說,他認得這個惡女人,這壞女人就是太墟天宮的方嵐。”

    方嵐雖然在太墟天宮內(nèi)名氣很大,但她這些年在天宮內(nèi)跟隨沈晏清潛修,一代又一代的人過去,這些小輩竟然都不怎么認識她了,遠沒有她常年在外的哥哥方回名氣大。

    唐平寧說:“既然這個壞女人就是方嵐,她又叫后來從塔上下來的男人為哥哥,那男人應(yīng)該就是太墟天宮有名的天才,方回。”

    白衡原先正在出神琢磨那道“血河逆練”的傳承,他總覺得這道傳承沒有江研和白家人想得那么簡單,聽到唐平寧提及昨天的事情,一瞬回神,說道:“他不是方回。”

    上一屆萬宗會,白衡是和方回見過面的。昨天的男子絕不可能是方回。

    唐平寧奇怪的說:“那方嵐的哥哥還能是誰?”

    江研幾口吃完面,呼嚕嚕地喝掉面湯,一抹嘴:“你管他是誰呢,說不準她老爹生了好幾個兒子,這是個私生子,之前沒見過面呢。”

    “對了,你還沒說呢。”江研道:“為什么那男人一說‘拿來’你就真把金釵交出去了,他打你你也一動不動,他給你傳音脅迫你了?”

    白衡倒寧愿如此,可沈晏清什么也沒對他說,只是對他笑了一笑。

    過去了幾個時辰,白衡原本過目不忘的記憶竟也開始因為情感而模糊,覺得當時沈晏清的臉上蒙了一層白紗。連究竟有沒有對他笑,都成了一個難以求證的悖論。

    白衡說:“沒有。”

    江研心知其中有鬼,但不好追問下去。

    哈哈兩聲扯去了另一個話題。

    用過早飯,江研和唐平寧與宋陽秋分別,宋陽秋說要留在船上等端英回來,江研招呼著白衡早點上山,白衡搖頭,說:“我先不回天清門了。”

    他出了房六樓的大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

    再去了先前住過的酒樓里喝了兩日酒,午后見天氣不錯,乘著小舟搖搖晃晃地順著江面漂流。

    原本南陵城晴空萬里,但正是盛夏,雨說下就下。

    不一會兒風云突變,電閃雷鳴。

    江面滿是亂跳的白珠,舟身搖搖晃晃,江岸極其遙遠,一眼看不到頭。眼看舟要被江水反覆,白衡心想:不如就棄舟,跳入江中游過去算了。

    雨水泛濫之際,隱隱看到了遠處一點火光。

    是一條稍大的烏篷船,船頭掛著燈籠,一個身穿蓑衣的船夫技藝精湛的在駛船。

    此時萬宗會魚龍混雜,這船又靠著玄都的巨輪。白衡一時分不清是敵是友,目送著那烏篷船漸往岸邊去。

    雨越下越大,將所有的顏色都融成一片潮濕的灰色。

    遠方一道突兀的悶雷砸落。

    雷光在這一瞬之間照亮了整個佛堂。

    木雕彩繪的高大佛像慈眉善目,兩側(cè)立著兩位怒目金剛。佛堂中黃色幢幡隨風飄揚,一切猶如風雨欲來的前兆。

    沈晏清獨自一人跪于佛前,狂風吹落了窗閂,窗戶大敞著,柳樹的葉子被風雨吹得飄搖。樹枝幾乎被吹得擠進窗戶里,正在雨中野蠻生長。

    佛堂中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人。

    沈晏清若有所感的睜開眼,他順勢看向窗邊,看清了這位不速之客的臉。

    謝璟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淋透了,雨水粘濕了他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著他的臉。

    這么多年過去,這張英俊的臉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時光留給謝璟的痕跡很少,改變的只有他的心性,讓他從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變成冷酷狠辣的魔尊,再是現(xiàn)在陰翳古怪的謝璟。

    他緊緊地盯著沈晏清瞧。

    沈晏清瞧不出謝璟正在想些什么,蒼白的電光像心跳般閃動著照亮這座沉默的佛堂,雨滴冰冷地敲在屋檐烏黑的瓦片上。

    這個久別重逢的夜晚似乎和許多許多年前,沈晏清第一次見到謝璟的那個午后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看似機緣巧合的初遇,實際是萬無一失的必然。他們的初遇便是端倪。

    他從前不明白,百花宴的夜里,謝璟為什么要在棲夜湖畔親他。

    或許謝璟有無數(shù)的理由叫他去折磨致使他的人生跌入谷底的沈晏清,但自負到極點的“硯青”沒有理由親那個與沈晏清長得極為相似的小妖怪。

    直到看到明鴻掛在堂前的那幅畫。

    沈晏清怎么會認不出這是謝璟的手筆,他這才“啊”地一下,忽然明白了“硯青”在百花宴的那個夜晚親他的真正用意,那個輕薄的吻中,除去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戲弄,還深深的蘊藏著連謝璟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

    這一縷若有似無、朦朧迷幻的情感,就是當年沈晏清哭著向“硯青”索要的把柄。

    “硯青”的的確確地給他了。

    謝璟說到做到的將他的把柄遞交到了沈晏清的手上,而他時隔百年,才忽然意識到——

    謝璟愛他。

    在謝璟尚且年輕的時候,他又愛又恨、扭曲地愛著畫像上的他,而等謝璟機緣巧合的再遇了重生的他后,謝璟又不怎么幸運的再次栽進了毀了他大半人生的坑里。

    人生的際遇真奇妙,細細一想,原來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總之謝璟就是愛他。這個自負又自卑的男人,要倒大霉了。想到這沈晏清真想放鞭炮。

    將愛意比作一場僅有兩人的戰(zhàn)役,沈晏清無疑贏得很徹底。

    這讓他赫然在這暴雨的夜晚,回憶起他頭一次挨過打的午后,他暖融融的躺在床上捂著受傷的臉,盯著墻上的畫卷,天真且愚蠢的妄想自己有朝一日如果能讓謝璟愛上他,定然要這位眼睛長到頭頂上的“執(zhí)事”嘗嘗一場愛而不得的痛苦。

    現(xiàn)在時過境遷,沈晏清竟然還真的成功了。

    在他還渾然不知的時候,用他那張謝璟看不上的臉。

    沈晏清勝券在握般地回望著謝璟,沉默在寂靜的雨夜蔓延,風聲吹動畫卷,雨絲在電光中閃動,徹亮的雷光照在他這張唇如血紅,膚勝雪白的臉上。

    這個場景,謝璟曾在幻境中無數(shù)次的見到過。

    他再也抑制不住地朝著沈晏清靠近,盡管正是盛夏,他的身上卻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仿若結(jié)冰般地凍得人都要打顫。

    沈晏清仍跪坐在佛前。

    謝璟蹲下來,供香的燭臺將兩個人都照得極其的清晰。橘黃色的光攏在謝璟的臉上,他抿起的薄唇、他高挺的鼻梁全都一覽無余的映在沈晏清的眼睛里。

    靜了片刻,沈晏清將所謂綱常倫理在心里流轉(zhuǎn)一圈,再全都不管不顧地拋到了腦后。他和謝璟鼻尖抵著,早就分不清是誰先親的誰,難舍難分地吻到了一處去。

    第169章 169(修)(新修)

    太墟天宮。

    四十九位元嬰期的宮主齊聚一堂。

    高臺之上, 坐著首席的便是明鴻天君。

    他前日自南陵城回到琴川,現(xiàn)在冷若冰霜的往那一坐,底下的人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負責緊盯天清門動向的重華宮傳遞來消息,說道:“天清門白家和昆侖劍宗烏霞峰一脈, 近日來關(guān)系密切。疑似關(guān)乎血影魔尊傳承一事。”

    重華宮宮主方回道:“白家想要謀取白不染傳承一事, 天宮內(nèi)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過由于血影魔尊憎惡白家人, 他給白佩昭的墓地下了禁制, 身有白家血脈的人一旦踏入月牙灣白佩昭的靈龍古墓中, 就會身中血咒, 逐漸淪為血尸, 無藥可救。”

    “一直以來,白奉憂心這血毒的詛咒,遲遲沒有動手。”

    “白陽成的陽壽只剩下了半年,不論他究竟死了還是未死, 總歸之時日無多。天清門第四峰、第六峰, 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想推翻白家在天清門近千年的統(tǒng)治地位。”

    “上月白家和洪家在仙葫蘆地起過沖突, 最后白家吃了個大啞巴虧。”方回笑道:“白奉恐怕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尋回血影魔尊的傳承。”

    他輕舉雙手, 一副巨大的畫像傾倒下來,赫然是曾和沈晏清有過一面之緣的端英真人。

    方回道:“我猜白奉找到了他,以萬宗會天清門會力保昆侖劍宗為交換,要端英真人去月牙灣尋找白佩昭墓地的線索。”

    底下幾位宮主交頭接耳起來:“就這小子能找到白佩昭的墓地嗎?”

    “找得到找不到怎么了, 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一切天地命理皆有定數(shù), 我看不用去管。”

    “那萬一天地命理就是要我們?nèi)ス苣兀繘r且這關(guān)乎白家,我看吶, 別到時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和我們太墟天宮也一塊兒關(guān)聯(lián)上。”

    “這恐怕得算上一卦。”

    “快算、快算!”

    明鴻指節(jié)扣在桌上, “咚咚”兩下,議論聲瞬息止住。

    碧霄仙子這時道:“白不染的傳承陰毒非常,不是什么好東西,但也不能落到白家的手上。”

    “要知道此事雖然和我們一貫來籌謀的計劃并無關(guān)系,但畢竟與白家略有牽連,既然我們已經(jīng)押注,現(xiàn)在白家關(guān)乎我天宮的萬年大計,可不能出一點差錯。”

    太極宮在太墟天宮的地位僅次于翠微宮,此言一出,眾人齊聲附和。

    太墟天宮的大計早在明鴻天君晉升化神時就籌謀已久。

    天清門和太墟天宮同根同源的往事,幾乎人人皆知,萬年前靈力衰竭,以舊天柱迸裂為界,太墟宗自此分做兩派,一派人信奉天有命、物自有運,另一派認為物必衰微、順應(yīng)天命就是自取滅亡。

    這兩派人吵得不可開交,在云階論道斗法三千回,就此徹底分裂。

    前者捧走了玄虛天君的銷魂燈,改太墟宗為太墟天宮;而后者劫走了卻邪仙尊的半道傳承,自立門戶為天清門。

    翠微宮是太墟天宮內(nèi)最為特殊的殿宇,不僅僅是因為翠微宮內(nèi)有著歸墟山,翠微宮主等同于天宮之主,更是因為天清門的前身、以此為據(jù)的卻邪仙尊,也是翠微宮主。

    天宮的功法只要有緣,人人皆可修行,但每一道真?zhèn)髯铌P(guān)鍵的部分,卻只能用每一任宮主遺留下的傳承醍醐灌頂繼承。

    這也意味著,只要這當中的某一任宮主出了差池,臨死前沒有留下給下一任宮主的傳承,這道真?zhèn)鞅銜䲠嘟^。

    但叫人遺憾的是,太墟天宮四十九宮,代表著四十九條無上道法、四十九道傳承。

    可偏偏最頂點的那道傳承——真正在太墟天宮內(nèi)的卻只有半道。

    這導致能繼承翠微宮傳承的條件極其的苛刻,需要最極端的命理才能修行這道殘缺的功法。

    也是春和運氣好,竟然真叫他在壽元耗盡前找到了明鴻。

    天宮內(nèi)但凡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會變成贊成攻打天清門的極端好戰(zhàn)者,明鴻在渡過化神后就再不能更進一步,最根本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得到的功法是殘缺。

    在他之前,再沒有一位除他以外的翠微宮主能修行到這個境界,已經(jīng)說明他是當代最契合這道功法的人了。

    他如果還想再修行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從天清門的手上得到剩下的半道傳承。

    當然,天清門的人不會給的。

    他們還想用在他們手上的那半道傳承,再養(yǎng)出一個能真正渡過最后天劫的‘卻邪仙尊’,來論這場橫跨萬年還沒爭論出結(jié)果的道論,向太墟天宮的人證明他們才是對的。

    可天清門的后半截傳承缺失了前半部分最重要的總綱和心法,與廢紙無異,要想培養(yǎng)出第二個‘卻邪仙尊’的唯一辦法,又是得到太墟天宮的前半道傳承。

    此事就一直僵在這里了。

    直到五百年前,才總算看到了點轉(zhuǎn)機。

    方回道:“碧霄娘娘所言極是,你覺得此事要如何阻攔呢?”

    武常瑞忽然道:“血影魔尊畢竟是魔域魔人出生,會不會是謝璟想要橫插一腳?”

    方回想了想,斟酌道:“我覺得不大可能,既有天君在天清門謀劃已久,太極宮碧霄仙子為瞞天過海日日坐陣,本體百年來未曾移動半步。天宮上下皆守口如瓶,無人透露半點風聲——”

    “況且玄都距離中域足有千里,中間隔著無數(shù)毒蟲密林,謝璟做了魔尊后,兩界一貫來井水不犯河水,且不說謝璟到底能從哪兒得到消息。”

    “謝璟插手我們天宮和天清門的恩怨,對他來說完全沒有好處。”

    “一來卻邪仙尊的前半道傳承在我們手中,他得不到前半道傳承,后半道對他形如廢紙,毫無用處。”

    “二來這些年來天宮和玄都逐漸交好,中域和南域兩界貿(mào)易往來頻繁,他沒有理由為了給我們添堵來做這件事。”

    “一個沒有化神尊者、日漸衰敗的天清門,和正如日中天的太墟天宮,他更應(yīng)該明白孰輕孰重。”

    聽了方回的話,明鴻還未說什么,碧霄仙子的虛影先掩嘴笑道:“你要這么說,未免太小看謝璟了。他不在乎什么孰輕孰重的,對他而言,太墟天宮與天清門又有什么分別?”

    “碧霄娘娘何出此言?”方回追問。

    見方回不解,碧霄仙子的目光轉(zhuǎn)投向明鴻桌前的沙盤,這張沙盤上樹木林立,正是中域地勢。

    碧霄道:“知道魔修什么時候最強、謝璟什么時候最強嗎。”

    方回不假思索:“聽說魔修因為魔氣入體的緣故,魔氣雖然強盛較之靈力能以一敵十,但因為魔氣的破壞力太強,也會漸漸的侵蝕經(jīng)脈,污染根骨。最后要么境界滑落,要么暴斃而亡。謝璟修道數(shù)十載,成魔已有百年,以我看來,他最強的時候,應(yīng)該在他剛突破元嬰,成就化神,穩(wěn)固過修為的時候。”

    “方道友才晉升元嬰不久,還是年輕了些。”有人開腔,幾位宮主才你一言我一語的聊開了。

    一旁的明誠真人搖頭笑道:“若是尋常魔修,你說得倒大差不差。可這是謝璟。正如同再多的元嬰修士也比不上一個化神修士,你拿著往常針對元嬰魔修的經(jīng)驗來考量謝璟,無疑是會失誤的。”

    明誠真人向方回解釋道:“想要突破元嬰,最為關(guān)鍵的一點便是要脫俗。從最淺顯的字面理解,便是褪去肉體凡胎。這正意味著叫靈修們無比珍惜的筋脈、根骨反而都成了肉體凡胎的身外之物。”

    武常瑞也搭話道:“不過修行到化神境界,也并非意味著神識魂魄已經(jīng)全部離體而出,而是將魂魄藏于還在跳動的心內(nèi)。據(jù)我們天宮內(nèi)世世代代的天君推測,要想突破化神,要的就是掙脫心的束縛,只有突破這一道關(guān)卡,才算是真正步入了神仙境。”

    “現(xiàn)在筋脈根骨被魔氣污染已不再是謝璟困擾的問題,隨著欲|望的膨脹、和心孽的增長,他只會越來越強,強到他的貪欲吞噬他自己。魔道的化神尊者多半都是死在自己手上的,除了他們自己,也無人能殺得了他們。謝璟剛當上魔尊那會兒說是血海尸山、罪惡滔天也不為過,但強如凌霄也不是沒拿他怎樣嗎。”

    明誠真人和武將軍的話正好解釋了碧霄仙子的問題——現(xiàn)在就是謝璟最強的時候。強大到同為化神尊者,其他人也只能暫避風頭。

    方回不解:“但是謝璟強弱與否,與我天宮大計有何關(guān)聯(lián)?”

    任謝璟再強也好,一個魔尊,不管怎樣都是要死的。

    他們的強大是用前程換來的,像燃燒到生命盡頭的煙火,越是盛大便越接近死亡的臨界點。這種片刻的璀璨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罷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事,每每有魔修成尊,天宮的高層才不當回事。

    熬過去就好了,熬個百來年人不就死了嗎。

    何必觸這個霉頭呢。

    碧霄仙子道:“自然有關(guān)聯(lián)。”

    “你既然知道謝璟早晚是要死的,他又強大到無需顧及他人,就該明白不能用常人的邏輯去推測他的想法。”

    碧霄仙子說:“現(xiàn)在天清門、太墟天宮的爭斗對他來說就像是坐在戲臺子下看戲,打得熱鬧了,他就當個樂子看。打得不如他心意了,他叫來戲班子的班主要改戲本,也沒人敢不依他。天清門和太墟天宮皆有基業(yè),在外謀生的門徒子弟更是不計其數(shù),而謝璟呢,他只有一個人,沒有軟肋的強者是最危險的。”

    第170章 170(修)(新修)

    “你說他與我們沒有利益糾紛是不錯, 可他萬一就是想看我們功虧一簣時崩潰的神情呢?”

    方回一時啞語,他說不上來了,正求助似地環(huán)顧四周。

    武常瑞立即說:“不如干脆就掐掉這個不安分的因素。”

    “只要這血影魔尊的傳承到不了白家的手上,管他這里有沒有玄都的陰謀詭計, 總之讓他發(fā)揮不出就行了。”

    此話正中眾人下懷。

    至于怎么讓這個血影魔尊的傳承到不了白家手上的辦法, 每位宮主都有不同的主意。

    明誠真人道:“天運有靈, 我們要做此等逆天之舉……說不準呢, 修行路上萬萬劫, 此事恐怕就天君命中一劫。”

    另有一宮主道:“若真是劫也算好事, 否極泰來嘛, 這劫總是要來的,落下來了總比一直掛著搖搖欲墜的強。”

    青皇宮宮主道:“事既要成,就要一擊就中,以免徒生波折出來。”

    那么誰去做這件事的人選, 就值得商榷了。方回主動請纓:“天清門白家的事情, 向來是我重陽宮負責的, 此事不如就讓我去吧。”

    端英在中域的名氣不小,實力上卻遠不如方回。他去做此事, 不說十拿九穩(wěn),也十有八九了。

    碧霄仙子雖有不同的看法,但最后沒有說什么。

    正等著板上砸釘時,高座上, 明鴻突然開口:“我去。”

    以明鴻天君化神修為對付端英, 實在差得太多。碧霄猶豫道:“您出手越多,最后牽連的因果也越多……”

    明鴻道:“是我去, 卻不是你面前的這個我去。”

    碧霄先是一愣,隨后她想起那個人, 怔道:“古原月牙灣離著南陵城不遠,正是萬宗會,見過他的人很多,會不會不是時候?”

    明鴻道:“已經(jīng)是時候了。”

    見天君定下人選,此事算是暫告一段落。

    散場后,方回想起之前的魔修論,忍不住問了與他并肩走出書閣的碧霄仙子一個問題:“既然化神的魔修不受筋脈、根骨的影響,那么武將軍為什么說前幾任的魔尊多半都是死在他們自己手上的?沒有經(jīng)脈逆流的風險,他們?yōu)槭裁催是會死?”

    這些魔道賊子的死因各有各的不同,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有一點共通之處的。碧霄仙子解答了方回的疑惑:“他們因何入魔,就會因何而死。這怎么不算死在自己手上了。”

    “墮魔的尊者注定會為他的執(zhí)念而亡。”碧霄舉例道:“若當年昆侖劍宗磋磨謝璟,將他削骨抽根的趕下山去是謝璟墮魔的執(zhí)念,那么成魔后他必會出征昆侖劍宗,就注定他會在此途中道消身死。像逐日的夸父般,自大而不自量力地追趕著太陽,最后化作桃林。”

    碧霄道:“當然昆侖劍宗對謝璟根本構(gòu)不成威脅,也不會是他的執(zhí)念。凌霄一死,昆侖劍宗便是樹倒猢猻散,他若是想,早就去做了。”

    碧霄想了想,她眼中精光閃爍:“謝璟已經(jīng)做了兩百年的魔尊了,算算日子,正該是他為求而不得的執(zhí)念走入死胡同,暴斃而亡的時候了。”

    修仙界現(xiàn)在的化神尊者還是多了點,謝璟一死,少了個會礙手礙腳的心頭大患,是好事。

    方回頓了頓,他又問:“倘若真讓那謝璟執(zhí)念達成,他還會死嗎?”

    “不會。”碧霄彎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說:“執(zhí)念之所以是執(zhí)念,在謝璟成魔的那一刻起,命運就注定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了。”

    中域的另一端,謝璟看了會兒折磨了他半輩子的執(zhí)念。他的執(zhí)念唇紅齒白,生得一副冷艷照人的好顏色模樣,把謝璟被迷得神魂顛倒。

    他現(xiàn)在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仿佛這不過是他入魔后又一個的幻境。

    謝璟緊緊地攥著沈晏清的手,力氣大得好像要捏碎人的手骨。沈晏清忍住疼,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懷里。他被謝璟親得臉上熱撲撲的,身上出了一層薄汗,嘴唇被吮|得通紅。

    窗子還開著,雨沒停,裹挾著冷雨的風呼啦啦地吹,側(cè)面的墻上正掛著謝璟未得道前用心頭血畫的那副荷花。

    謝璟不問他是誰,沈晏清也無需告訴他一切的前因后果。

    兩人早已心知肚明。

    萬籟俱寂中,沈晏清捧住謝璟的臉,冷不丁地來了一句:“謝璟,你幫我一次,好不好?”

    幫什么呢。

    謝璟想,這是他見到沈晏清后,沈晏清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和謝璟曾經(jīng)想的完全不一樣。

    他以為沈晏清見到他后,或許會露出委屈的神情和他哭訴自己在太墟天宮吃了怎樣的苦,又或是嘴巴撅得和天一樣高,一見到他就要生氣地扭頭跑掉。

    總之越是帶了點孩子氣的舉動,都會很像謝璟記憶里的沈晏清。

    幼稚、天真、愚蠢的沈晏清。

    每每讓謝璟回憶起來都要扼腕嘆息,自己怎么會栽在這樣一個人身上的沈晏清。

    見謝璟不做答,沈晏清以為是他的籌碼還不夠。

    他想了想,湊上去用綿軟的嘴唇貼住謝璟的側(cè)臉,和親吻不太一樣,他只是這么輕輕地貼著,再迅速地挪開,像不太熟練的賣乖。

    黑亮亮的眼睛里包了一汪被燭光照得搖搖晃晃的眼淚,卻又怎么都不掉下來,不像是委屈的,看了讓人覺得實在色|氣撩人。

    謝璟低聲道:“你要我?guī)湍闶裁矗俊?br />
    沈晏清嘻嘻地笑起來,再去吻謝璟的嘴唇,一想到那人的名字,沈晏清就心臟狂跳得興奮起來。他一下一下地吻著謝璟,唇齒交錯的時候,囈語般的呢喃:“幫我殺一個人。”

    “誰?”

    沈晏清不回答,他先緩緩起身,從供奉的高臺下取出一卷玉簡遞給謝璟:“我早聽聞靈修一旦入魔,便不可逆、不能回頭的定律,但這道秘法上卻確切寫了有太墟宗的弟子靠此自魔修轉(zhuǎn)回靈修,既有先人為證,其效用你大可放心。”

    他沖謝璟微笑道:“我親自拓印的,是孤品,你可要好好的保存著。”

    謝璟伸手去拿,沈晏清緊攥著沒松手。

    謝璟順著玉簡一寸一寸地往上看,看沈晏清握著玉簡的手。

    隔著方寸的距離,沈晏清安安靜靜地沖謝璟笑,他鼻尖那粒痣像牡丹奪睛的花蕊、毒蛇吐露的紅舌。

    謝璟聽見雨滴落在水池里的聲音,他抬起頭又一次看到了掛在墻上的畫。是畫里的池水滿溢出來了,盛得即將凋謝的芙蕖正一朵一朵地生長出畫框。

    面前乖巧笑著的沈晏清和他的心魔重疊在了一塊兒,謝璟著魔的心想,不論沈晏清要他殺誰,就算沈晏清要他今夜過后自刎而亡,他也心甘情愿。

    他忍不住抓著玉簡將沈晏清一把攬進懷里,從沈晏清微凸的喉結(jié)一路輕吻往下。細膩的觸感像一塊溫熱的軟玉。

    沈晏清仰著頭,微微輕喘著。

    被親吻時,想到的卻是另一人的名字。

    他緩緩轉(zhuǎn)過臉,失神的看著謝璟。臉上浮起笑容,有欲|望就好了。既然有人的欲求,謝璟才會不免落入俗套的為情、為欲,奮不顧身。

    第171章 171(修)(新修)

    王月卿等了半夜, 雨停了有些時候。樹葉隨風颯颯地響動。沈晏清濕著頭發(fā),行如鬼魅地從寺廟里出來。

    走過廟前的大樹上時,他腳步一頓,仰臉看去, 沒瞧到人。

    王月卿站在馬車前等他, 見他神色有異, 問道:“怎么了?”沈晏清笑著搖頭。上了車, 王月卿忍不住問:“那廟破了嗎, 怎么公子還被淋濕了?”

    沈晏清說:“不曾, 我沐浴過了。”

    他穿著一身素白的寬袍, 黑的發(fā)、蒼白的臉,一張臉上只有嘴唇有淡淡的粉色,眼睛黑得出奇,漂亮得有幾分瘆人。

    王月卿注意到沈晏清頸側(cè)一時半會難以消退的紅痕和齒印, 靜默了片刻, 她心里想過很多東西, 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

    一夜很快過去。

    江研這一整晚都沒有睡, 他在上長陰峰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著白衡。

    萬宗會的名額有限,除卻中域三大門、玄都、東海五城、西域十二國等超級勢力固有自己的名額,撫云寶塔只會再放出一萬個名額。

    他昨天下午就得了消息,本次天清門的領(lǐng)隊, 掌門點了白衡去。

    江研年紀未滿五百歲, 修為也未到元嬰,其實是有資格再參加一回萬宗會的, 他得知竟是自己的師弟領(lǐng)隊后,暗自竊喜好久。

    但久等白衡始終不回天清門, 這份竊喜就轉(zhuǎn)變成了慌張。

    直到看見渾身濕透的白衡慢悠悠地上山來,他才將不安的心落回肚子里,隨即他又覺得有些古怪了,江研大叫道:“你怎么搞得?”

    雖然昨天的下午和前半夜是下了大暴雨不錯,但白衡又不是什么傻子,下雨了應(yīng)該知道躲雨的啊。

    更何況以他的修為無論是用法力烘干衣物,還是以法力隔開水汽都是輕而易舉,怎么會弄得如此狼狽。

    白衡沒說話,他的臉色陰沉,活像剛剛死去又活來了一回。

    江研沒得到回應(yīng),也不稀奇,他早就習慣了。

    心想白衡這個瘋子做出什么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都正常。

    老天爺真是不公平,偏給了白衡最完美的資質(zhì)和長相,要人人仰慕這個瘋子。

    他還有求于白衡,不敢惹得白衡不高興。不再追問,而是說道:“誒呦你這樣上山去,被人看到了還得了,你先去我屋里,我拿幾件衣服給你。”

    白衡也沒拒絕,如行尸走肉般地跟著江研七拐八拐的到了江研住著的洞府。

    江研雖然并不是白家弟子,但畢竟是白奉的徒弟,于是也住在長陰峰上,不過他住著的洞府在偏離長陰峰的側(cè)峰上,有一條靈脈支流恰從這側(cè)峰上過,他就在這條靈脈支流邊上鑿了個洞府住下。

    江研在柜子里一陣翻找,找了一套舊衣拿去給白衡換上。

    白衡還是那副陰沉的神情,不像悲傷、也不像憤怒,只是陰氣沉沉的。江研遞了衣服給他,“去邊上的房間換吧,還是我走出去?師父昨天還在追問我——”

    他一句話沒說完,白衡解了衣帶。江研意識到白衡現(xiàn)在就要換衣,瞬間臉漲得通紅,慌忙背過身去,口中胡亂道:“不是問你了,是去邊上還是我出去!”

    他背后沒有一點聲音,江研回頭,桌上擺著他的舊衣服,白衡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江研一驚,快步走出洞府,白衡沒換衣服,仍舊是穿著他的那濕衣服。

    “白衡,你怎么了!”江研大叫著。

    這一聲如驚雷,叫醒白衡。

    他自己也在想,我怎么了。

    白衡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就像給人狠狠地撞了一擊,這一下和百年前他初見沈晏清時的心動一般無二。

    只是第一次時,這心動里充斥著對未知的惶恐,和墜入愛河的膽戰(zhàn)心驚。但那是光明正大的。而這一次,卻是陰暗、無法控制,他心慌得厲害,帶些恐懼,帶點極端。這心情想讓他發(fā)瘋,或者是做一些瘋狂的事情。他要不惜一切代價,他愿意奔赴刀山火海,他愿意,他全都愿意。

    感性和理性將他拉扯成截然不同的兩半。然后,他才后知后覺的想,自己怎么患得患失地如此厲害,那人與自己沒有半點瓜葛,與誰好與誰不好和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吃這沒由來的醋,發(fā)這沒由來的昏。真是可笑至極!

    江研從洞府門口一路跑到白衡的邊上,他懷疑白衡可能是在外面修行的時候傷到了腦子還是怎么的,總之感覺不太正常。

    “你不換衣服就不換衣服了,我們要不先上山去?”江研用哄小孩的口吻,試探著說:“師父等了你好幾天,急說著要找你呢,你先別離開天清門。”

    白衡說:“好。”

    江研正在想辦法勸他:“不止是師父找你呢,連掌門師叔……啊?你說好?好!我們趕緊去找?guī)煾浮!?br />
    他怕白衡反悔,這一次顧不上白衡的顏面了,心想白衡這瘋子丟臉關(guān)我什么事情。拉著人,先去到長陰峰上的白府。

    白奉和符明美前腳剛剛送走前來拜訪的客人,后腳江研領(lǐng)著白衡從正門進,喊道:“師父,師弟回來了!”

    白家的正堂廣而深,里面擺放了許多外界難得一見的奇兵利器,刀刃上都開過光,殺氣肅穆。這些奇兵異器如密林般豎立兩側(cè),堂內(nèi)幾道紅柱頂天立地,上雕玉龍金鳳,正對著的門牌匾上書四個大字:“天地浩浩”。

    白奉見到白衡,臉上的笑容立即就淡了。

    白衡一言不發(fā),白奉先冷冷道:“江研說你早在三四天前就回了南陵城,為什么不回家,又去哪兒鬼混了?”

    符明美先留意到白衡臉上的傷痕,他臉上被沈晏清打過的疤還在,兩天過去雖已經(jīng)淡了很多,但想完全恢復,恐怕還要點時間。

    這兩天里,白衡只要照著鏡子,就會再情難自禁的地想沈晏清一次,就像是某種無法擺脫的烙印。

    符明美打斷白奉,心疼的問道:“衡兒,你臉上怎么了?”

    這件事才發(fā)生沒多久,消息就傳到白奉的耳朵里過。

    白奉冷笑:“嘿嘿,還能怎么,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我竟不知道我兒子每一百年就要過一次關(guān),還關(guān)關(guān)過不去。真有夠出息的,你說是不是?”

    白衡無可否認。橫豎白奉說的是事實,有些話他難以言說,也不好意思開口。

    符明美瞪白奉一眼:“你別說了。”

    她過去拉住白衡的手:“怎么身上都濕了,娘先帶你去把衣服給換了。”

    在白家正堂后面走出去,再走過一面朱紅影壁,底下擺了一排的花,幾個婢仆穿紅戴綠地從符明美和白衡的身后經(jīng)過,白奉和江研都留在正堂沒走出來。

    到了主屋,符明美差兩個丫鬟,去領(lǐng)了一身全新的綢緞衣服來。待白衡換掉一身,符明美才問:“你身上是怎么一回事?”

    白衡垂垂眼:“昨天下午在江上劃船,下了大雨,船翻了。”

    “晚上呢?”符明美問。

    白衡說:“晚上喝醉了,在酒樓外的墻根子邊睡了一整夜。”

    符明美嘆了一口氣:“你爹對你疾言厲色,其實是為了你好。這些年你不在家里,他其實很想你的。等會出去,你別和你爹慪氣,現(xiàn)在家里出了好多事情,他心里煩悶得很。”

    “出了什么事?”白衡問。

    符明美說:“等過了萬宗會的這幾天再和你說。”

    四人在別院吃過午飯,白奉仍是板著臉,符明美瞪他兩眼,白奉道:“這些年你都在外面做了什么?”

    白衡實話實說:“先去了魔域,沿著魔域一路到了東海。”

    他這樣走其實有原由,當初他毅然決然地決心下山游歷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想要找到當初叫他一見鐘情的人的下落。他知道那人被送去給魔域的高層,所以就先去了魔域,但在魔域找了一圈,并無半點線索。又想到那天見到的車夫是個東海的魚妖,所以想要順藤摸瓜,先去找到這條魚妖再說。

    “結(jié)果到了東海,我跟著商隊出行,在海上迷了路。船上幾百個人最后死得只剩下我一個,后來巨浪打碎了航船,我被洋流卷入了一處禁地,在那島上被困到突破了元嬰才走出來。”

    提起此事,白衡顯得有些懊惱,因為迷路而在一個空無一人的荒島上被困了一百年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覺得丟臉,不想多提,將這平淡的百年苦修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了。

    白奉追問:“什么樣的禁地?”

    記憶因為對話而開始翻涌,是寂靜、沉默的島嶼上,浪花拍打礁石、風吹過石林的聲音。

    接著是黃色的貝殼砂粒、深黑的礁石,濃密的叢林生長得極高且筆直,像密密匝匝堆在港口等待裝貨的船桅,寬闊的濃綠葉片遮天蔽日。

    白衡說:“一個很古怪的島,島上有一個鎖起來的塔,我嘗試了很多辦法都沒能進去。出來后我到了天武城,天武城的龍族說那島有個別名叫做無聲地,是東海的一個傳說,據(jù)說那里除了浪濤的聲音,別的什么聲音都沒有,因為太過安靜才有了這個別名。我能出來已經(jīng)是走了大運。”

    “出來后,我在天武城聽說萬宗會又要召開了,才發(fā)現(xiàn)一百年都過去了。”

    江研咋舌,他沒去過東海,但想他師弟強出他太多,都能陰溝里翻船,要換做是他,恐怕是死在船上的一個,心有余悸道:“這么倒霉啊,那你豈不是這一百年里什么都沒做?”

    “沒什么倒霉的,人活著就好。”符明美說:“東海太大,海上島嶼眾多,民風迥異,衡兒能潛修突破元嬰期,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凡一招行差踏錯,恐怕就回不來了。”

    白奉教訓道:“你聽聽你娘的話吧!你知道這一百年里你杳無音信,我和你娘有多擔心你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底下不買天清門帳的高手比比皆有,更不要說你孤身在外,萬一出了點什么意外,怎么辦?要不是你留在門內(nèi)的命牌一直亮著燈,我和你娘早就要出去找你這個逆子了!”

    白衡低頭:“孩兒知道了。”

    白奉說:“晚上你和我一起去見你掌門師叔,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能夠與我并肩的元嬰修士了,就算不是白家的人,也是一峰之主,放外面是能夠獨擋一面的人物。后天萬宗會大典,可不要讓外人見了笑話。”

    白衡少有得到白奉夸贊的時候,既是意外又是喜悅,心想母親說得果然不錯,爹雖然向來對他嚴厲,可終究是一家人,不過是嘴上嚴厲而已。

    第172章 172(修)(新修)

    到了晚上, 白衡隨白奉一塊上了景陽山見過天清門掌門王岳重。

    在化神不出的五域,元嬰期戰(zhàn)力乃是修仙界最頂尖的戰(zhàn)力。白衡若不是天清門中人,已能開山立派。

    王岳重按照天清門慣例,給予了白衡一系列豐厚的獎賞。除卻一萬極品靈石, 一些元嬰期的丹藥, 另有些保命的符箓, 幾支入地化脈的靈寶, 一座刻入芥子空間的靈藥園……等等。

    這些瑣碎的東西, 白奉叫了他的家仆先替白衡去百寶庫領(lǐng)回了白家。

    后兩日白衡便一直在家中練劍, 下午時分, 景陽山上來了一群穿著青衫的弟子,白家父子隨這些天清門弟子一同再上山去。

    萬宗會在天清門的主持下舉辦過好幾次,每一次各大門派的萬宗慶典都在景陽山上的中川殿舉行。

    那中川殿的正堂挨著花園,天井用一大塊完整的珍惜晶壁鏤空雕刻而成, 遠遠望去中川殿猶如冰砌而成, 簡直鬼斧神工。

    白衡到中川殿時, 景陽山烏泱烏泱地一大片人,先見到白奉, 再是看見白奉身后的白衡。白衡的二叔白濤、三伯白越東比他們更早一步到中川殿。

    這幾人一見白奉,先迎上來,等悄悄地避開了人,再指去此次天清門掌門王岳重安排的位置。

    白衡記得清楚, 上一次萬宗會時, 天清門做宗主,主位自是掌門一脈的位置, 而白家作為天清門內(nèi)最大的一脈,坐的是主位右一的次序。但本次白家的位置卻排在右七, 乃是天清門七峰最后的位置。

    等晚上萬宗大典正式開始,這位置的變動看似小事一樁,卻實在微妙。

    白家?guī)兹私允橇x憤填膺:“老祖宗還在閉關(guān),王岳重這是什么意思?我不信禮派的人真敢這么做,絕對是王岳重授意的,他當我們白家人都死光了?”

    “他這是半點不把大哥放在眼里,要傳出去怎么辦?”

    “我們?nèi)フ宜ィ揖筒恍帕耍唤o我們面子,我們也不必給他這個掌門面子!”

    正喧喧嚷嚷地大吵著。

    “夠了!”白奉吼了一聲,臉漲得通紅,“像小孩搶糖似的,就算真讓我去坐那次座,他們敢請,我還不敢坐呢!臉面?我哪還有什么臉面。”

    他自己其實更不好受,但見了這一群看似體壯實則孱弱的族人,滿腔的怒火便轉(zhuǎn)作了深深的無力。只能勸慰自己,只要拿到了白不染的傳承,將期待再放到下一代。

    白房烏站在自己的父親身后,他聽父親辱罵天清門的幾位長老時,正在斜眼偷偷地瞥白衡的反應(yīng)。

    滿堂爭執(zhí)吵鬧中,唯獨白衡神色淡淡,仿佛事不關(guān)己。等到白奉吼過,白家?guī)兹私允菓?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再言,白衡微笑走去,他要去落座了,口中道:“身外物,身外事,就是萬物迫我,我心無物,又如何了?”

    第173章 173(修)(新修)

    白衡落座后, 白房烏也緊隨其后地坐下,陰陽怪氣的說道:“是了,自身若有實力,還怕旁人說什么三道什么四。別說是坐在右次七的位置, 就算是坐到了末座, 旁人都要拿做上座看呢。”

    他這一捧一踩的手段巧妙, 白家?guī)孜婚L輩均覺得臉上滾燙, 連帶著白奉也不是滋味。

    另一側(cè), 江研慌慌張張地跑上來, 附到白奉的耳邊低語兩句。

    白奉臉露吃驚之色, 說道:“真有此事?”江研連連點頭。白奉道:“這賊子如此囂張,真是可惡!”

    江研問:“師父,那咱們怎么辦?”白奉道:“我先看看去,此事得讓師兄主持公道。”說完, 他轉(zhuǎn)頭看向白衡:“衡兒, 你坐我的位置先。”

    交代吩咐完, 白奉和江研一同下山。幾個白家長老年紀大出白衡許多,坐在晚輩身后頗覺不自在。

    其時歌舞升平, 大小宗門、幫派,五域中享有盛名的人物依次登場。

    一出戲從早到晚,剛唱罷,臺下數(shù)百歌姬樂師如潮海分立開來。一眼望去, 恰是一條長道。小吏報號道:“太墟天宮使者來了。”

    人群盡頭, 沈晏清信步走來,樂聲尚有余音繞梁, 眼見他仿若步步生蓮,嘴角淺笑, 白衡的視線一刻不曾離開。心中想,我非得和他在一起不可,天底下的難事多不可數(shù),有一樁算一樁,只要是為了他我都愿意做。

    沈晏清身后跟著的正是先前在撫云寶塔見過的方嵐,王重岳自主位站起作揖,沈晏清自重回天宮后,再未出門過,旁人少見過他長相,更何況他百年前那場結(jié)契的鬧劇雖然五域皆聞,但多數(shù)人僅是耳中聽聞。

    王重岳瞧他身為男子卻如此貌美,一個名字隱隱浮在心上,卻不敢認,客氣道:“久仰大名。”

    方嵐笑嘻嘻道:“你又久仰什么大名了,說來聽聽?”

    沈晏清溫聲說:“素心,不得無禮。”

    這一唱一和與方才戲曲異曲同工,叫王重岳好下不來臺。他臉上難堪,再一作揖:“是在下孤陋寡聞了,請教這位天宮上客的名號。”

    白衡有心想要知道沈晏清的姓名,格外留心。沈晏清微微笑道:“無名小卒,不足為道。”他說著在左次一的位置上坐下,其后先是方嵐,再是數(shù)位天宮宮主。他以元嬰初期的修為,坐在各位聲名赫赫的宮主之前,顯然要么本事過人,要么地位非同小可。王重岳不敢真將他當作無名小卒來看。

    坐在沈晏清下位的,乃是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尹玄、尹瀾兩兄弟,徐斡坐在尹瀾的身后,再數(shù)名元嬰修士。以謝璟之尊,明鴻不來,他自然也是不來的。

    倒是昆侖劍宗,失去了凌霄一位化神尊者,已排不上前三的位置。

    越安隨師門長老坐在左次七的位置,正對著對面右次七的白家。越安仙子前一個位置空出,她的師兄端英真人還沒到。

    往常這萬宗大典,都是由元嬰修士來的,越安頭一次當席上客,見到沈晏清時,心中咯噔一響,想到凌霄已死,太墟天宮卻依舊如日中天,她心中有恨更不敢上去相認。

    只覺得古怪稀奇,死了兩百年的人怎么又若無其事的出現(xiàn)了。

    她認出沈晏清,也怕沈晏清認出她,縮了縮腦袋,左右張望了下,中川殿內(nèi)云霧繚繞,數(shù)百名舞女身穿輕薄長袖舞服,婀娜起舞,她瞧見對面的白衡時“咦”了一聲,以為是自己眼花。

    白奉和江研出了中川殿,就往南陵城趕去。

    原來江研帶來的消息是端英真人已從月牙湖回來,他在月牙湖遇上一個極其棘手的敵人,帶去的七名昆侖劍宗弟子、五名天清門弟子皆慘死此人手中。身受重傷才逃回一命。

    端英真人關(guān)息到白不染的傳承,白奉在中川殿中因為白家位置次序降低,更加迫切的想要復興白家。聽江研說端英性命垂危,憂心白不染的傳承線索被端英的敵人劫走,焦急萬分地趕到端英療傷的醫(yī)館。

    端英重傷初醒,氣若游絲。一道巨大的劍傷自他的肩胛骨直削而下,幾乎貫穿他整個身體。宋陽秋眼眶通紅,顯然是剛剛才哭過一場,手里端著的銅盆半掛著一塊被血浸滿的熱毛巾正要往外走,恰好撞見白奉和江研二人。

    白奉迫不及待:“賢弟,月牙湖中究竟有沒有血影魔尊傳承的線索——”

    宋陽秋見白奉一來便關(guān)心傳承,仿佛渾然未見身受重傷的端英,臉上慍怒:“你沒看見我?guī)煾甘芰硕嘀氐膫麊幔俊?br />
    江研趕緊上前勸和道:“自是見到了,我?guī)煾傅囊馑际前准覀鞒凶怨乓詠砭褪前准业臇|西,端英真人替白家去月牙湖拿這傳承線索,現(xiàn)在端英真人因為此事中了暗算,身受重傷,我?guī)煾阜堑脕韼驼嫒顺鰵獠豢伞!?br />
    先前宋陽秋在撫云寶塔差點被方嵐劃破臉,江研幫過他的忙,現(xiàn)在聽他說白家會為端英報仇,他勉強消氣。

    白奉則是想到,以端英金丹圓滿的修為,傷勢如此之重,就算保下一條命來,今后恐怕也要留下后遺癥。傷他的人恐怕要比端英高出一個大境界,這人要是元嬰期的修士,白奉可不敢說能替端英報仇。

    這心里話是決不能說出口的。

    但要是傳承線索真已被奪走,又要如何取回呢?

    白奉一咬牙,心想傳承線索要真被奪走,那就干脆昭告天下!

    要施展血河逆練,有一個極其致命的條件,白家先祖當年正是因此才空守寶山最后卻選擇封存。

    而現(xiàn)在這個致命的條件對白奉來說,卻不算難事。五域之中,也只有他白家愿意舍得。

    白奉道:“今夜萬宗大典,萬宗上下同仇敵愾,正是好機會。不僅是端英賢弟身受重傷,更有十二名無辜弟子死于非命,如此魔道行徑,我要將這件事上告給掌門師兄評理,萬宗同盟,第一個就拿此人開刀!賢弟你說吧,這個人到底是誰?”

    端英真人先搖頭,白奉竊喜一下,難道傳承線索沒被奪走?端英真人緩緩開口:“無用……”

    白奉皺眉:“什么無用,你說清楚些。”

    他言辭無禮,端英沒法和他再在此刻計較這些細枝末節(jié),緩過一會兒,再說:“殺人者金玉開,那絲帕匣子、也是被他拿去了。”

    此言一出,在場另外三人皆是愣怔。

    江研最先反應(yīng)過來:“是那東海的殺人魔龍金玉開?”

    端英無力氣再回應(yīng),沉重地點頭。

    宋陽秋這也是第一次聽端英說是誰重傷了他,他驚訝道:“……不是說、不是說,百年前這魔龍在北域重創(chuàng),夜化黑龍騰霧三萬里,從此再不登岸返回中原嗎?”

    江研這百年來皆身在中域,不是沒聽過金玉開的傳聞。

    此人上岸后沒有一日不是在殺人的,做派堪稱謝璟第二,甚至比這個當代魔尊還要嗜殺恐怖。某一日他突然銷聲匿跡,中域流傳甚廣的一種說法,是此人太過囂張高調(diào),在北域撞上了昆侖劍宗的劍尊凌霄,這才不敢再來五域。

    江研從來聽風就是雨,傳到耳朵里的消息基本不懷疑是假的,順著思路思考,他不足為奇。畢竟劍尊凌霄已經(jīng)死了,那么金玉開再上岸來教訓教訓昆侖劍宗的端英真人也正常。

    白奉忖量片刻,問道:“他晉升元嬰了嗎。”

    端英真人先點頭,再有氣無力道:“半步化神。”

    白奉悚然道:“怎么可能。”他在房間里踱步,“半步化神,你怎么逃得出來?”他先前預(yù)想過將白不染的傳承一事昭告天下,好使奪走傳承此人懷璧其罪,成為眾矢之的,最后不得不與他們共享傳承線索。

    可現(xiàn)在端英說的此人,實在遠出他的意料:“他既然已是半步化神,聽聞金玉開孤身一人,又無家族,他要這傳承有何用,為何偏偏來和我白家作對?”

    白奉心底有個不妙的猜測:難道是我的計劃被識破,金玉開這才要搶先一步?

    江研這時開口:“我聽說金玉開和昆侖劍宗有舊仇,會不會是因為他聽說凌霄劍尊已故,所以來中域找昆侖劍宗算賬了?”

    宋陽秋立刻反駁:“你胡說,什么和昆侖劍宗有仇,是我們和他有仇。他殺了那么多的人,我們又沒招他惹他的。”

    白奉此刻已經(jīng)認定金玉開之所以奪走白不染的傳承線索,乃是和他們有著本質(zhì)上的沖突,他暗下狠心:既然他不仁我也不義。轉(zhuǎn)頭吩咐江研:“有沒有仇都不重要了,他既然做得出這件事,我們也非要給他點顏色瞧瞧!叫醫(yī)師準備個架子,今晚我們抬著賢弟上中川殿,要天下正道為我們主持公道!”

    第174章 174(修)(新修)

    宋陽秋原本不愿端英受這樣奔波的苦:“非得要現(xiàn)在嗎, 不如等我?guī)煾競眯┝耍俊?br />
    白奉的態(tài)度十分強硬,那金玉開若真是半步化神,想要僅憑著自己再將傳承奪回是絕無可能了,除非受萬夫所指, 恐怕是不會將這塊到嘴的肥肉吐出來的:“機不可失, 你要想替他報仇, 我們必須現(xiàn)在就立刻上山。”

    江研從來聽師父的話, 白奉吩咐的時候, 他立刻就去醫(yī)館中搜尋到了擔架, 隨時準備好架著端英上山去討公道了。

    宋陽秋猶豫道:“可萬宗大典上人來人往, 這樣一來,我?guī)煾傅念伱婧未妗!?br />
    “呵,顏面?”白奉道:“這次端英賢弟確實是在金玉開的手下逃得一命不假,可逃得過一時逃得過一輩子嗎?”

    “什么意思?”宋陽秋驚恐道, “那瘋子難道要趕盡殺絕不成?”

    江研在一旁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說:“不好說。”

    白奉道:“更何況如此一來, 你們師徒二人的面子是沒有了, 難道我白家能獨善其身保全顏面嗎。端英賢弟憑元嬰初期能在金玉開的手下逃得一命,已是十分的不容易, 算不上什么丟臉的事情了。”

    宋陽秋自己總是拿不準主意的,他去看端英。端英滿臉毫無血色,慘白的臉上透出缺血的青紫。他點了點頭。白奉說的不錯,為了防范金玉開殺人滅口, 為今之計唯一的辦法, 就是用利將更多的人引入這混濁的潭水中,叫金玉開無暇顧及自己, 乃至——借刀殺人。

    宋陽秋見端英同意去中川殿,再無阻攔的理由。醫(yī)館內(nèi)三兩個手腳麻利的學徒, 輕手輕腳地將端英放在擔架上,四人一同平平穩(wěn)穩(wěn)地架著往天清門去。

    白奉走在最前頭,接著是江研和宋陽秋兩人。

    端英稍作動彈,才裹好的紗布又滲出大量的血。江研在心里嘀咕,端英都傷成這樣了,怎么逃出來的,難道兩人其實是兩敗俱傷?

    江研能想到的,白奉自然也想到了,他假意感慨實則套話:“唉,可想而知你們二人在月牙湖中打得有多激烈。真是不容易。”

    端英閉著眼睛,他何曾不知道白奉想知道什么:“死的人太多,我躲在死尸堆中,金玉開對自己太自信,沒有想過去看自己殺過的人。我是這樣逃出來的。”

    白奉沉默了,若是端英和金玉開是兩敗俱傷,他或許會松一口氣。但照端英所說,金玉開半步化神的實力名副其實。而今夜過后,這件事無論成與不成,都必定會引起金玉開的敵視。

    為了一道魔尊傳承去惹怒金玉開到底有沒有必要?

    白奉為了這道“血河逆練”付出了太多的心思,甚至連用來承受血河逆練的代價都準備好了,要他半途而廢,實在不甘心。

    無聲的恐懼在窸窸窣窣地腳步聲中蔓延。

    唯獨江研是不覺得害怕的,他在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上行中,想的是等到師弟也半步化神時,一定比這個金玉開威風多了。

    中川殿仙樂渺渺。

    白衡飲了一夜的酒,桌前的餐點完好,基本沒動幾筷子。他想要多看沈晏清幾眼,又怕自己看了就舍不得挪開,這太失禮,他不能這么做。

    可發(fā)自內(nèi)心的欲|望是如此的強烈,讓他無從抵抗。

    猶豫的煎熬使這場晚宴變成折磨,但一想到自己竟然能和心上人同處一片天幕下,這折磨于是就成了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上幾級中,王重岳看著坐在白家首座的白衡很是遲疑。

    白家次序雖然確實下跌不少,但畢竟有著仍在閉關(guān)的白陽成和白奉、白衡三位元嬰修士,天清門第一的位置是坐不穩(wěn)了,總不至于跌到第七去。

    今夜此舉是他故意為之,他想到白奉或許會在白家人的憤慨中向他質(zhì)問或者發(fā)難,倒沒想過白奉竟會不知所蹤。

    五個身穿青衣的年輕弟子自中川殿的側(cè)門,神色匆忙地繞到王重岳的身邊。其中一人附到王重岳的耳邊,輕聲道:“白奉長老晚宴前和他的弟子江研下了天清門,到了南陵城的醫(yī)館里,在里面待了好一會兒,現(xiàn)在又出來了,還叫幾個人抬了個傷患,看樣子是要往中川殿來。”

    這人說話的聲音極小,除王重岳外的人,僅能瞧見他嘴唇微動,卻聽不清他說了什么,更是察覺不到傳音的波動。是天清門的一門偏法,專門用來防范他人解傳音術(shù)偷聽。

    王重岳有點摸不準白奉在賣什么關(guān)子。

    這傳話的弟子繼續(xù)小聲說道:“那傷患頭上蓋了布,瞧不出是誰,不過邊上了跟著端英真人的弟子宋陽秋,那宋陽秋和……和太墟天宮的這位使者長得一模一樣。”

    王重岳早就心中有數(shù)沈晏清的身份,聽了這個消息倒不意外,心想:當初昆侖劍宗為解凌霄心結(jié),確實是煞費心思,可惜了,遲了一步,原來這沈晏清早在太墟天宮內(nèi)被囚為禁|臠。那也難怪凌霄劍尊千方百計仍尋不到他的下落。

    他想得更多,兩百年前凌霄已是劍尊之姿,明鴻還只是半步化神。

    而區(qū)區(qū)兩百年,凌霄因心結(jié)隕落,那場無數(shù)人神往稱贊的驚鴻一面成了一把溫柔紅塵刀。只是不知道,這場光明正大的暗殺行動中,持刀的殺手究竟是使凌霄一見傾心的沈晏清、是假意忍讓運籌帷幄的明鴻天君,還是遲遲不肯放下的凌霄劍尊,亦或者是這三者共同組成的玲瓏棋局。

    傳話的弟子見王重岳神色微動,以為他在憂心白奉要施展什么詭計,問道:“弟子猜測恐怕白家要和白奉長老里應(yīng)外合的鬧事,要不要派人去將白奉長老攔下了?”

    “阻撓什么?”王重岳微笑道:“我從來不怕他做什么,我只怕他什么都不做。這正合我意。”

    第175章 175(修)(新修)

    白奉一貫以來知道自己的師兄王重岳是個十足的陰險小人、極善偽裝的偽君子, 他重回中川殿,一路上提防著自己的師兄暗施詭計,提心吊膽了好久,直到山門前才勉強安心。

    等抬著端英到了中川殿, 計劃成功了一半。

    其時中川殿內(nèi)喧喧嚷嚷, 白霧飄飄, 弦樂之聲若隱若現(xiàn)。

    席上美酒是中域之最的千金笑, 想要化去酒力非得極高深精純的法力不可, 自首席往下, 越偏離中心的地方, 不少人已喝得酩酊大醉。

    步入中川殿,兩個走路輕飄的少男少女打鬧著從霧氣中穿過,差點撞到白奉的身上。

    白奉冷瞪他倆一眼,便嚇得人不知所措。

    氣波蕩開殿內(nèi)用以暖冰凝開的冷霧。

    這股不傷人的氣波中暗含了白奉一絲玄冰法力, 冷不丁地將人激得從暖融融的酒意中半清醒過來。

    他走在最前頭, 先撞上奏樂歌舞的樂隊舞者。如此入殿, 白奉本以為這些用以娛樂的歌伎舞女會當即四散逃去,沒成想他領(lǐng)著人每走一步, 前程的人雖有意避讓,歌樂舞蹈依舊不停。

    直到王重岳問道:“師弟是有要事要稟嗎?”說話的聲音不大,那些擾人耳目、迷人心智的歌樂之音卻霎時聲斷弦裂,叫所有人都聽清了他的話。

    再加上中川殿的白霧一眨眼散得干干凈凈, 所有人遠遠的見到白奉和幾個醫(yī)師抬著擔架, 那擔架上的傷者一身血淋淋。

    白奉想王重岳這賤人明知故問,面上不發(fā)作, 說道:“正是。”

    不等王重岳再說些要稍后再稟的推辭之語,白奉搶先一步去掀開蓋在端英真人身上的白布。

    天清門建在高逾萬仞的險峰上, 幾個醫(yī)師并非專門抬擔人的腳夫,端英身上的劍傷因被劍意剖開,骨肉難合,傷勢猙獰。此刻儼然進氣多出氣少的將死之態(tài)。

    宋陽秋上山時就十分掛懷端英的傷勢,但礙于白奉一直催促,他想著長痛不如短痛,哪想不過短短幾刻鐘的功夫,端英的傷勢就惡化成了這樣。不由得再淚光漣漣。

    白衡有些摸不明白爹抬著這個不認識的傷員來中川殿是要做什么,他沒見過端英,上來的一行人中只認得江研、宋陽秋兩人。

    他張望了一圈,收回目光時,發(fā)自內(nèi)心下意識地就要往沈晏清的位置看去。

    沈晏清人是端坐著的,但熱鬧誰不喜歡看,他很矜持地探著腦袋,也不多看,掃了兩眼,剛要回眸,恰恰就對上了白衡的目光。

    對視的瞬間,沈晏清一怔,臉頰微紅。白衡收回視線轉(zhuǎn)過了臉,不再看他。

    昆侖劍宗早在見到宋陽秋時,就做好了全副武裝的準備。

    一見白布下的傷者,越安更是驚呼出聲:“師兄!”

    端英在為白家做事的事情,她隱隱有些察覺。

    但總想著月牙湖就在中域和西域的邊界,千百年來人來人往,沒聽說過有什么危險。此刻見到端英仿若性命垂危,再顧及不上自己身在何處。

    昆侖劍宗掌門和越安一同出列,焦急向端英奔去。

    幾個離得近些的昆侖劍宗弟子抬著端英的擔架護到身后,虎視眈眈地瞧著白奉,唯恐端英是白奉打傷的。

    白奉冷笑道:“瞧瞧這陣仗,竟把我當成了敵人。”

    昆侖劍宗一眾聽白奉如此說來,算是松了一口氣。

    現(xiàn)下昆侖劍宗正值風雨飄搖之際,再經(jīng)受不起這些大勢力之間的碾軋,好歹和天清門是沒什么關(guān)系了。

    昆侖劍宗的掌門則是想,盡管白奉是這樣說的,但造成這般局面,說不好到底有沒有人在暗地里算計。

    越安道:“你說是和師兄做了結(jié)拜的兄弟,但心里打著什么算盤誰能不知道?誰不知道師兄這次出去是給你做事了,就算師兄身上的傷不是你造成的,也是因為你!”

    好伶俐的丫頭。白奉也不否認:“這倒不假。”

    越安更是勃然大怒:“你個老匹夫,還敢笑?”昆侖劍宗掌門當即嚴厲呵止:“越安!”他轉(zhuǎn)頭再向白奉道:“徒兒無禮,請問白道友,是誰人傷了我端英徒兒?”

    王重岳走下來,也問道:“如此傷勢,難道是傷在我南陵城地界……此次萬宗大典,正魔兩道皆有不少臥虎藏龍。”

    他面露思索神色,瞧端英的蒼白臉色,傷勢重得離死只差一口氣了。

    往常這等事件通常都是喪心病狂的魔修干的 ,但此次玄都來了不少人,瞧在魔尊謝璟的面子上,誰會有這么大的膽子。

    正道一貫其樂融融,就算私底下齷齪不斷,但明著殺人也不會有。

    王重岳納悶道:“哪個宵小之輩生出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天清門腳下犯事?”

    白奉道:“宵小?”他哈哈兩聲,“那也不是了!”

    江研忙道:“我?guī)煾妇蜑榱诉@事才帶著端英真人上山來的,十來天前,端英真人替我?guī)煾溉プ鍪拢谠卵篮錾辖鹩耖_——”

    至于做什么事情,沒白奉的吩咐,江研不敢說,點到為止。

    一聽“金玉開”的名字,席上嘩然一片。百年過去,金玉開本該像很多淹沒歷史的人物一樣,漸漸為人不識了。

    可近些年來,金玉開的心狠手辣一傳十十傳百,可見過他的人卻沒幾個活下來的,這神秘反叫金玉開的名聲越來越大。

    “那瘋子怎么從東域出來了?”

    “誰知道呢,有人知道他當初為什么回東域嗎?”

    “為什么,誰管的著?”

    “噓,我聽說是有人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

    “誰這么本事?既然這么本事怎么不直接殺了這魔頭?”

    “他怎么又來了?真可怕!”

    “嘿,你這個膽小鬼,有什么可怕的了,這里多少的大人物?要說怕,得是金玉開怕才對。真沒出息,說這種傻話。”

    縱然有人不知道金玉開是誰,聽他們一說,便也明白了這是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

    一時間,人人義憤填膺。

    有人說:“這些人分明和他無冤無仇,一個照面,他就殺人。這等喪心病狂之徒,憑什么沒有報應(yīng)?”

    再有人大叫道:“怎么會沒有報應(yīng),天不行正義,我輩修仙人當行正義之事!”

    “好!”“好!”

    “那么誰去殺呢?!”

    此言一出,剛剛還在大聲叫好的人兩兩相對,面面相覷。

    王重岳心想:金玉開百年前已是金丹期,百年過去到了元嬰期也說不準。越是后期,修為越難分高下。要是有化神修士愿意殺這金玉開,自是萬事便宜,但要是沒有,這些人豈不是要把我推去除魔?這可劃不來,金玉開既沒殺我老娘又沒殺過我兒子。我去和他做什么對頭,這賠本買賣可不做。

    所有人中,唯獨太墟天宮和玄都的人一聲不吭。前者心虛,后者自是因為身為真正的大魔頭殺的人可不比金玉開的少。

    沈晏清微微淺笑著看著這些人越說越氣憤,儼然要把這個萬宗大典變成除“魔”大會。

    白衡在東海的小島上被困近百年,從未聽過金玉開的名字。

    現(xiàn)下中川殿里唯有兩件事眾人毫無異議,一是金玉開此人無惡不作;二是他實力超群令所有人忌憚。

    心下好奇,想見見端英身上的劍傷,好推斷出金玉開的劍道水平。

    他才靠近。

    端英聽著耳畔群雄義憤填膺,吃力睜開雙眼。一下正好見到的就是白衡。他大嚇一跳,整個人將從擔架下跌下。

    宋陽秋撲在端英身上,越安驚道:“師兄,你要做什么?”昆侖劍宗連著掌門、白奉、江研、王重岳等數(shù)十人同時側(cè)身朝著白衡望去,一下竟成兩面之勢,這一幕望在沈晏清的眼中,和曾經(jīng)何曾的相似。

    白衡正覺莫名其妙,端英顫顫巍巍地舉起手來,指著他,驚恐無比道:“……金玉開。”

    倏忽,落針可聞。

    不知是誰先動,有人奪門而逃。

    第176章 176(修)(新修)

    白衡聽見端英真人管自己叫“金玉開”, 第一反應(yīng)就是扭頭往后看——沒人。

    但想到端英真人身受重傷,一時胡言亂語也是正常的。

    白衡不當回事,繼續(xù)想要朝著端英走進,口中說:“讓我瞧瞧他的劍傷。”

    越安沒見過白衡, 倒是見過金玉開。

    時間過去太久, 她本來有些記不清金玉開的長相, 被端英這么一呵止當即想起, 顫聲道:“金、金玉開, 真是金玉開!你別過來!”

    白衡一攤手, 皺眉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呢?”

    此時已有不少人悄悄溜走, 江研笑道:“嘿,這是我?guī)煹馨缀猓褪悄莻上屆萬宗會的魁首白衡,可不是金玉開, 你們認錯人了。”

    白奉卻默不作聲。

    宋陽秋“啊”的一聲, 想起自己曾躲在柱子后偷看金玉開的事情, 這兩張臉,分明是同一張臉。更何況端英又怎么會認錯。

    他指著白衡, 同樣驚叫起來:“金玉開,他就是金玉開。”

    白衡有些摸不準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他被惡意指認成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魔頭,已讓他十分不快, 解釋起來又太過荒繆, 叫他有一種甚至無從下手的感覺:“你們開什么玩笑。”

    越安內(nèi)心的荒謬感其實遠勝白衡,她不能理解這世上怎么會有人做了惡事后, 什么也不改變堂而皇之的出現(xiàn)在受害人的面前:“我可沒開玩笑!金玉開!你就是金玉開!”

    江研吃了一驚:“可他就是我?guī)煹馨缀獍 !?br />
    越安冷笑道:“那么他既是白衡又是金玉開了。原來如此,難怪萬宗大會后, 身為魁首的白衡默默無聞百年,卻出現(xiàn)了一個名不經(jīng)傳的魔頭自南到北,殺穿了五域無人能敵。”

    白衡道:“你這么空口白牙的指認可有證據(jù)?”

    越安一指端英:“我要什么證據(jù)?我?guī)熜脂F(xiàn)在躺在這兒就是證據(jù),他身上的傷就是證據(jù)!”

    昆侖劍宗掌門心想:越兒說得不錯,那金玉開自東域上岸后,殺過無數(shù)人,五域之中不少人的親友死在他的手上,就連天清門內(nèi)也有不少弟子被他殺害,可唯獨沒聽說白家和他結(jié)怨。這金玉開若真是白衡,今日越安和端英都得罪死了白家,難保白衡不會暗地中再次下手。

    他雖然認同越安的話,卻不敢得罪白衡,有心將她的話帶過:“此事還是太過離奇,天清門上下門風純正,自然是不會出金玉開這等狂魔的。但既然端英和越安都說……要解決此事倒也不難,只要將真正的金玉開抓回,自然就洗清冤屈了。”

    江研說:“什么冤屈,我江研以項上人頭擔保,我?guī)煹芙^不可能是金玉開!”他轉(zhuǎn)身,見席上層層各色的人臉,大聲問道:“請問還有哪位兄臺小姐見過金玉開的,能為我?guī)煹茏髯C的?”

    沒人搭話。

    因為多數(shù)見過金玉開的人都成了死人。

    白衡站立原地,他想了想,忽地一笑:“我知道了。”

    昆侖劍宗掌門說的話不錯,端英身受重傷,此番情況下,他要想指認誰是兇手都行,將他認作金玉開聽上去是無稽之談,但金玉開此人雖然名氣甚大,見過他的人卻很少。

    就算他再怎么說干了口水解釋自己根本不認識金玉開,更不可能是金玉開,都沒有用。要想洗清他的冤屈,唯一的辦法是將真正的金玉開抓回來。

    白衡轉(zhuǎn)身就走。

    沈晏清看了一會兒這場指認的鬧劇,站起身道:“白公子,你可不能走。”

    白衡扭頭看他,不悅道:“怎么,你也覺得我是那殺人如麻的金玉開?”

    沈晏清說:“我沒有這么說,但既然你堅稱自己不是,我想你沒有說謊的必要,我是相信你的。”

    白衡毫無表情,覺得沈晏清突然幫腔說話沒這么簡單,沈晏清恐怕有后話要說。

    這次他時隔百年意外相遇,是巧中之巧。端英和越安無頭無腦的指認,讓他無從辯解。而端英牽涉的白家傳承又干涉極大。

    一樁事疊著一樁事,好像有迷霧籠住了他的眼睛,他一眼望去,這個曾使他魂牽夢縈的人,仿佛成了一條艷麗的毒蛇正緩慢地往他身上攀附要吃了他。

    沈晏清道:“雖然昆侖劍宗的越安姑娘、端英真人堅稱你是那魔頭,但要想證明你不是,那也很簡單。縮地成寸、乾坤倒轉(zhuǎn)這等空間秘術(shù),都是化神期才能修得的神通。”

    “畢竟一個作亂有跡可循,只要白公子有與此人身在兩處的人證物證即可了。金玉開自東域上岸,先去南域,算算日子應(yīng)該就是上屆萬宗會過去不久,當時白公子是身在中域的吧。”

    白衡沉默不語。江研尷尬的哈哈兩聲:“當時師弟不在中域。”

    “哦?”沈晏清問:“那么白衡公子去了哪里?”

    白衡為了尋找使他一見鐘情的心上人,追隨南域的隊伍,一同去了南域。

    “呃,這個……”江研不知道怎么說。

    白衡說:“南域。”

    “我去了南域。”

    沈晏清挑了挑眉,瞧上去并不意外:“這么巧。”他繼續(xù)問,“有一時的巧合也很正常,那么金玉開一路北上,在北域作亂時,你又在哪兒呢?”

    白衡因為護送凌霄劍尊的賀禮不力,致使天清門數(shù)名弟子命喪狼口,被罰北域寒窟,意外發(fā)現(xiàn)仙尊傳承一事眾所周知。

    他冷冷回應(yīng):“你明知故問。”

    沈晏清微微一笑:“這一百年里,你去了哪里?”

    幾日前,江研親耳聽白衡說過自己被困東海的一座小島上。

    盡管他知道白衡絕不可能是胡亂殺人,但白衡要是將此事說出去,昆侖劍宗的人定然更會認定白衡和金玉開是同一個人。

    他急著給白衡使眼色,笑著說:“還能去了哪里,我?guī)煹芤恢痹谧陂T里潛修呢,要不然怎么一下子就渡過了元嬰的天劫,你說是不是師弟?”

    “你不必替我制造偽證。”白衡沒管江研,道:“這一百年里我在東海。”

    此時昆侖劍宗的人臉上已經(jīng)寫滿憤慨,將白衡視作了殺人兇手。

    不光是此次端英身受重傷,在此之前,金玉開就殺過好幾個昆侖劍宗的劍修。

    沈晏清繼續(xù)問:“東海之大誰能說的清,可有人與你一同?”

    “沒有。”白衡說:“我乘船遭遇了海難,流落到一個無人荒島上,一直潛修到元嬰修為,能孤身橫渡大洋了,才回中域來。”

    “那就是說沒有人證了。”沈晏清說:“那荒島的方位,你還記得嗎?”

    白衡說:“不記得了,但我自那島出來,到過龍族的天武城,天武城的人說聽我的描述,那島的名字叫做‘無聲地’。”

    沈晏清不再說話,但他臉上的微笑仍在。

    王重岳點了一個東海散修的名字:“胡天宇道友,東海有這么個島嗎?”

    胡天宇打了個冷顫,顫聲道:“那龍族傳說中的無聲地,正是無定山啊!”有傳聞金玉開一身高強武功皆自習得無定山內(nèi)的上古傳承。

    白衡不曾知道這件事,但見人人變色,悚然一驚。

    白奉咬牙切齒地怒道:“好你個孽子。諸位道友快快助我將他拿下!”

    沈晏清站在白衡對面,臉上似笑非笑,他輕輕拍手,十幾個善于劍陣的金丹修士聯(lián)合縱出,要將白衡拿下。

    要破這劍陣,原本不難。

    白衡腰間長劍剛一出鞘,白奉的怒喝響起:“你還敢還手?”

    他稍一猶豫,數(shù)十柄銀亮長劍“唰”地架在他的脖頸、腰側(cè),連同雙手也分別架了兩柄劍。

    見他動彈不得,白奉一拱手對王重岳、沈晏清道:“這孽子雖然作惡多端,但畢竟是我親子,請讓我?guī)厝ナ┮詰徒洹兰咏逃!?br />
    方嵐陰惻惻的探出個腦袋:“這恐怕不妥吧,誰知道你會不會偷偷放跑他,要知道他可是你的獨子——”

    沈晏清說:“先押去地牢。”

    出手的金丹修士本就是太墟天宮的人,自然是最聽沈晏清的話。

    王重岳心知不妙,白衡要真被太墟天宮的人抓走了,太墟天宮的人絕不會輕易將人放出。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他甚至有些反應(yīng)不及。

    白衡就算真是金玉開又如何,誰能奈何得了天清門?白衡可是仙尊種子!

    這樣一想,王重岳怒瞪白奉一眼,恨透這個糊涂蟲了,埋怨他為何要外人來牽掣自己的兒子。他忙道:“白衡究竟是否是金玉開還兩說,就算他真是金玉開,這件事也容不得太墟天宮插手!”

    沈晏清不理會,一行人押著白衡往外走去了。

    第177章 177(修)(新修)

    如此情景, 淪為階下囚的白衡怎么會不明白,沈晏清早有預(yù)謀要抓他。

    但他不知道沈晏清為什么要這樣做,又是如何串謀端英演這場苦肉戲的。他父親的反應(yīng)也很古怪。

    所有的問題一個串著一個,連接成一個巨大的迷宮。

    白衡胡亂的想, 太墟天宮表面上是抓了他去地牢等審判, 實際上別有用心, 說不準等會要押著他去砍頭。

    以他的資質(zhì), 千年里有很大概率能沖擊化神期, 將來就要成為太墟天宮的心頭大患。

    幾個人毫無依據(jù)的指責能毀掉一個天清門的天驕, 實在是一筆再劃算不過的買賣。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陷害。

    而等將他害死后, 再隨便找個借口,了結(jié)此事。人都死了,無論是白家還是天清門,都不值得再為他出什么頭——好精妙的計劃, 好險惡的嘴臉, 好居心叵測的人。

    白衡頓覺毛骨悚然, 落到沈晏清的手上,他雖然甘之如飴, 但搭上小命還是不劃算的。

    正琢磨著要怎么溜之大吉,沈晏清的腳步一頓,他轉(zhuǎn)過身,上下端詳白衡。美麗的臉上有一種會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撫云寶塔的那個下午, 沈晏清用有毒的花枝抽打白衡的臉時, 他臉上正是這種微妙的神情。

    “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什么要抓住你?”

    白衡點點頭。

    “原來你不明白?”沈晏清驀地變了臉色,一個耳光打在白衡的臉上, 惡狠狠地罵道:“蠢貨。”

    白衡一懵,沒想到沈晏清竟然會突然的打人。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愚蠢了, 下意識想躲,他往后一揚,結(jié)果身體正被人架著,幾乎動彈不得,沈晏清又冷笑著扇了他一個耳光:“廢物!”

    白衡被扇得臉偏過一邊去,縱使泥人也有三分火,他怒道:“你無緣無故打我干嘛?”

    “無緣無故?如果不是我,你的小命已經(jīng)保不住了,當然我也沒想保住你的命。”沈晏清說:“但既然你說我無緣無故,那我更要打你了。”

    邊上一個衣著樸素的漂亮女人遞來一個盤子,盤子上擺著一張冰帕,另一邊是一條鞭子。看上去早有準備。白衡頭暈?zāi)垦#南牍媸顷幹\,連鞭子都準備好了,這壞男人早就想打我了!

    白衡以為沈晏清還要打他,趕緊先閉上眼。

    半晌沒覺得疼,一張冰涼的絲帕貼在他的嘴角,是沈晏清在輕柔地擦白衡臉上被他打出來的血跡。

    這是白衡未曾想到的第二件事。

    他難以置信,內(nèi)心狂喜,更是受寵若驚,立即將自己被沈晏清暴打了一頓的事情拋之腦后了。

    沈晏清隱約察覺到白衡的喜悅,他一頓,收回手。那張絲帕他丟回盤子:“沒出息的東西。再用這么惡心的眼神看我一眼,下次用鞭子抽死你。”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最善變而忽冷忽熱的男人。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停在眾人面前,沈晏清上了馬車。

    白衡想要追上去,幾把刀劍唰地閃在他的眼前。

    先前押著他的太墟天宮修士竟然直接對他動手了。

    他只得放棄追馬車,閃身連忙后退兩步。下意識要抽出劍來,東南、東西兩點同時刺來兩劍直點他的手腕。

    這一招險之又險,常人稍一不小心躲的不及時,就要被削掉半只手。

    白衡偏偏就不躲,差之毫厘地屈起雙指反再劍上一彈,再順勢揮開另一把劍,側(cè)腰抬腳仿佛背后身眼般的踢開從西南刺來的另一把劍。

    此連招順勢而為,渾然天作,縱使身為敵對,與他交手的人也要在心中暗贊一聲。

    這幾人所使的乃是太墟天宮的一道合擊劍陣,數(shù)劍招虛實相間。凡有招必有破綻,劍陣數(shù)人相互應(yīng)和,就是為了以連綿不絕的攻勢來掩蓋劍法中本有的破綻,前有佯攻旁有側(cè)擊,使人應(yīng)接不暇。

    這幾位金丹修士曾憑此劍陣,聯(lián)合對付過不少元嬰大能。倘若白衡剛剛躲了第一下,接下去就會有他必須要躲的第二下、第三下……直到他躲無可躲,再無周旋余地。

    先前他們在中川殿聽沈晏清號令,恰到好處的拿下白衡,給了他們幾人極大的自信。但時隔一個時辰,再次交手,人人大駭。

    想到他的身份,不約而同的想,決不能讓他有機會拔出他的劍。

    念達及心時,已經(jīng)遲了一步。白衡道:“太墟天宮的劍陣確實很有意思,但看似補足缺陷,其實增添了新的破綻。”

    “什么?”

    白衡側(cè)身躲過,一點來人的手腕,稍遲半瞬,長劍從另一人的腰側(cè)擦過,差點就要人開膛破肚。

    白衡一笑,手指點著沒松說:“瞧見了?”

    他一松手,這人想到差點誤殺了同門,手就軟倒松了劍。

    剩余幾人心焦無比,但一招落敗,再結(jié)劍陣也不是白衡的對手,只好罷手。

    白衡道:“不管是什么關(guān)系,默契再足也比不上一個人自己揮劍時的隨心所欲。是你們劍招不夠快、不夠狠,只能用人數(shù)填上虛招的窟窿。要破解倒也不難,稍一狠手,殺掉一個,其余幾人就要自亂正腳、不攻自破了。”

    說著,他問:“這劍陣是從劍法里拆的,誰拆的,叫什么?”

    幾人面露難色。一人脫口而出:“沈公子……”有人去捂嘴。

    白衡心想,原來他姓沈。他微笑:“好了,你們?nèi)フ夷銈兊纳蚬影桑以缤硪惨フ宜!?br />
    剛才差點被殺的太墟天宮弟子感激地沖他作揖,幾人一言不發(fā)地退走了。

    一會兒功夫,只留下了白衡一人。

    他這時突然覺得心里好空,環(huán)顧四周,沒認出自己在哪。

    太陽掛在天上,只些許偏移。

    時間慢吞吞地才到午后。

    他本來想著要先回長陰峰和爹娘解釋自己不是什么作惡的金玉開——在他看來,陷害他的是太墟天宮的人不假,但以爹剛正不阿的個性,多半是真的相信了,才會氣昏了頭,口不擇言的請別人來抓獲他,將把柄送到了旁人的手里。

    想著想著,白衡無論如何也繞不開不去想沈晏清。

    他唾棄自己:如此狠辣惡毒的人,我怎么能喜歡他。可心里好像有種隱隱約約的預(yù)感令他明白,這份詭變的性格是沈晏清美麗的一部分,他沒法不愛。

    白衡心不在焉,先想沈晏清為什么打他,又為什么幫他擦血,為什么害了他,現(xiàn)在又要放他。還有他罵自己蠢,說如果不是他,自己已經(jīng)丟了性命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眼里,自己落在了沈晏清的手中,明明壓著他去了地牢,再重重把守,廢了他的修為,甚至殺了他都是可以的。

    白衡不是傻子,中川殿內(nèi)他被沈晏清捕獲實在是天時地利人和的萬中無一,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能趁他心頭錯愕之際,輕松的抓住他了。

    這幾個金丹修士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沈晏清為什么說著抓他去地牢,卻有意放了他?

    他想不明白。覺得自己要食言,他現(xiàn)在就想去抓住“沈公子”,拷問他究竟在想什么,打著什么主意。

    白衡心想:就算他要扇耳光打死我,或者用鞭子抽死我,我都無所謂了,只要他別再這樣折磨我就好。

    太墟天宮的行宮在南陵城的西南方位,占地極大,極其好找。

    白衡的計劃很簡單,就早上的情形來看,護著沈晏清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飯袋。而沈晏清雖然與他同為元嬰修為,但要真刀真槍的動起手來,絕不會是他的對手。

    他這就去搶擄了人走。

    既然沈晏清污蔑他是惡人魔頭,他就做個真惡人魔頭給他看……再不濟也要問出他的名字來,不能再這么稀里糊涂下去了。

    白衡越走越覺得腳步輕飄,翻過院墻。

    行宮內(nèi)分做四殿十二樓,小院分盤錯落如圍棋的棋盤。他不知道沈晏清住在哪一間房里,只好一間間房間的搜尋過去,但始終一無所獲。

    他找了好久。

    翻到一座兩層高的精巧小樓,這棟閣樓很安靜。院子里除了槐樹上聒噪的蟬鳴聲,連侍從們來回走動的聲音都沒有。

    那種奇妙的預(yù)感再次預(yù)兆著提醒白衡,沈晏清就在這里。

    他毫不猶豫地爬上二樓,站在長廊上,從半開的窗戶里看進去。

    這是仿若夢境般的一幕。

    陽光大好的室內(nèi),沈晏清半依在一張軟榻上,他的臉上蓋著遮陽的半本書,正在安逸地午睡。

    這是白衡第一次知道,夏季的陽光原來并不是永遠那么亮那么熱的,有時候有云,有時候有風。照在沈晏清身上的陽光,會一點點的變暗,再一點點變亮。在呼呼穿堂的風聲里,周而復始。

    白衡無法思考,甚至沒辦法呼吸。

    他聽自己越來越大聲的心跳,像在感受某種來自很遙遠的震顫。

    白衡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一陣自下而上的腳步聲驚擾了他。

    他慌張地扭過頭,上來的是王月卿和幾個丫鬟打扮的婢女,幾人先朝他行禮,低頭半跪。

    白衡一愣,與此同時,他聽見屋內(nèi)傳來一陣響動。

    來不及細想,人搶先一步落荒而逃。

    等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悶頭跑出去十幾里路了,太墟天宮的行宮遠到看不見。他什么也沒做,除了呆呆的看了一個下午。

    昨夜萬宗大典的鬧劇在五域傳開。

    人人震驚天清門的天之驕子竟然有著殺人如麻的第二重身份。

    當然也有人是質(zhì)疑的。

    白衡在身份沒有得到澄清前,怕名聲連累白家,不敢再大搖大擺的回去。乘著月色要回長陰峰和爹娘解釋的時候,正巧遇見了要下山去的江研。

    第178章 178(修)(新修)

    江研是相信白衡的, 拍著胸脯聲稱好兄弟有難同當,要和白衡一同回去解釋。

    此時夜色不算深。

    白家因白衡被誣認成金玉開一事牽連,大宅寂靜無聲,好似一個人都沒有。

    白衡心下愧疚, 想到近幾日因為萬宗大典, 天清門上下熱鬧喧嘩, 而白家卻因為他的緣故被萬人唾棄。

    他暗想, 今天他回到白家的事情, 可不能被人知道了。否則白家在他抓到真正的金玉開前, 都沒有借口和他劃清關(guān)系了。

    白衡示意江研噤聲, 兩人一塊兒屏息斂氣,悄悄地到了白父的書房外。以前這個時間點,符明美和白奉二人應(yīng)該在一塊兒修煉。

    窗戶上印著兩個人的影子。

    白衡認出那影子應(yīng)該一個屬于自己的父親,另一個屬于天清門掌門王重岳。

    江研想到既然掌門在這, 不如就先讓白衡去他的洞府那躲上一躲, 等找到機會了, 再帶師弟回來。以免白衡在外越久,被人發(fā)現(xiàn)蹤跡的概率也越大。他好害怕白衡被人抓走殺掉。打了個手勢, 讓白衡先跟他走。

    白衡沒瞧見,腳尖一點,人縱高數(shù)十米,一下悄無聲息地上了房檐。

    王重岳深夜到訪白家必然有事, 十有八九就是因為他白衡。他怎么可能忍住不偷聽。

    白衡在上到房梁后, 揭了兩片瓦,讓里面的聲音傳出來。

    王重岳道:“……說了這么多, 你還是沒有說你為什么要讓太墟天宮的沈晏清抓走白衡。你我?guī)熜值軘?shù)百年,什么虛情假意的話說出來都是空的, 我深知以你的秉性,金玉開殺再多的人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他殺的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外人,可你兒子是我天清門的天驕,你讓他被擄走,落到了太墟天宮的手上,你就是罪人!”

    白衡自然是知道“沈晏清”這個人的,尤其知道他那些風流的往事。

    但這人板上釘釘?shù)乃懒擞袃砂倌辏踔卦劳蝗缙鋪淼膶⒋巳撕腿f宗大典和他聯(lián)系在一起,白衡一時沒將名字和臉對上號。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沈晏清扇他時,鼻尖滲出的晶瑩的汗珠,和被陽光照到幾乎泛白的睫毛。

    這時才驚訝的想到,難怪他手底下的那幫人叫他“沈公子”。原來他的名字是沈晏清,原來他就是沈晏清。

    白奉道:“那太墟天宮為首的男人真是沈晏清?他死而復生了?”

    王重岳說:“太墟天宮有銷魂燈,再離奇的事情發(fā)生了也不奇怪。”說到這,他嘆了口氣:“那沈晏清是死是活和我們天清門沒有一點關(guān)系,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認下這么荒謬……白衡不可能是金玉開,這太荒謬了!你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沈晏清究竟許了你什么好處?”

    白衡聽到這,先是一喜,沒想到掌門師叔相信他。但緊接著他聽出王重岳話中沒有明說的未盡之意——爹知道他不是金玉開,可昨日大典上他為什么要替他認下?

    現(xiàn)在外頭沸沸揚揚,這件事本來是很荒謬的。

    可有了白奉大義滅親的言辭后,就有了確鑿的依據(jù)。哪個父親會害自己的孩子的?

    “荒謬?”白奉冷笑了兩聲:“哪里荒謬了。”

    白奉說:“沈晏清沒有給我任何的好處,他說得不錯,白衡就是金玉開!”

    屋檐上的白衡一驚,差點就想跳下去向白奉解釋。令他遲疑的是他聽出白奉的語氣很不對勁,這不是他從前父親對著他時嚴厲又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而是一種帶著恨和嫉妒的語氣。

    白奉又重復了一遍:“師兄,不管你信不信,白衡就是金玉開,這二人是同一人!”

    王重岳愣住,隨即他大怒道:“我不管他到底是不是,總之他不是!就算他是,你也不能害他,因為他是我天清門的弟子!千年后天清門的中流砥柱!”

    白奉說:“師兄,我的好師兄,你私底下一直在幫洪家針對我白家,我早就知道了,你也早就想我知道了。但我們都是天清門出身,內(nèi)斗再多,總不至于外斗嚴重。事到如今我不瞞你。”

    “白衡可以說是我親子,也可以說不是我的孩子。”

    “這是什么意思?”王重岳問。

    白奉說:“我發(fā)妻在過萬寒江時,被凍傷了身體,以我們的修為要生育已是千難萬難。后來神醫(yī)山的藥圣給她診過脈,說她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萬寒江?”王重岳皺眉思索,“師妹過萬寒江已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他立刻反應(yīng)過來:“你說什么?!”

    白奉說:“是啊,那已經(jīng)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白奉說:“此事后,我決心無子嗣就無子嗣,寧愿去旁系抱個孩子或者多收弟子來繼承我的衣缽。總而言之,我不會讓明美再受委屈的。”

    王重岳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那、那白衡?”

    “三百年前,我和明美在東域游歷,意外進入了碧波海域。那片海域重重疊疊恢宏的云層上有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叫天山門,沒有碧青龍的血脈,我和她原本上不去的。可偏偏突然下起暴雨,風雨卷了我們上去。嘿,那天山門的盡頭有什么你知道嗎?”

    “那是一汪黑漆漆的潭水。里面生了一株并蒂雙生的獸胎嗜靈金蓮。兩個花苞都像人頭般大,共八十一轉(zhuǎn),一色黑,一色白,蓮葉卻是紅色的。”

    “這獸胎嗜靈金蓮是何等的奇物,師兄你自幼閱遍藏書閣,要比我清楚的多了吧?”

    白奉嘿嘿一笑:“世人皆知,此物在天靈地寶中排行第三,有傳聞這是南域魔人的血肉圣物,要殺萬人做血坑,再哺育百年,源源不斷地輸入新血,才有可能生出一朵獸胎嗜靈金蓮。”

    “待到血池血氣盡褪。金蓮生出花蕾。以獸血和人血共滴血蓮葉上,花蕾內(nèi)就會孕育出新生兒。八十一轉(zhuǎn),說明這嗜靈金蓮資質(zhì)非同小可,孕育的孩子成年后自然而然就會慢慢晉升元嬰——這也是嗜靈金蓮這等妖物的極限。”

    “但當時在我和明美面前的這株獸胎嗜靈金蓮卻是并蒂。明美當時很高興,說‘奉哥,我雖然不能生育和你的孩子了,可上天對我們倆可真是不薄,這孩子的體內(nèi)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和不是從我肚子里掉出來的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同樣很高興說‘嗯,他就是我們倆的孩子了。’當時我們高興得太早了。”

    說到這,白奉的臉色一沉:“那蓮葉顏色已變成紅色,說明在我倆來到這天山門前,已有人搶先一步滴過血進去——但我們倆不知道,我先劃破手掌擠了血進去。那血融進去了,可輪到明美時,她的血卻融不進去。我和她急得團團轉(zhuǎn)。”

    “終于被我倆發(fā)現(xiàn),在池子的另一頭,有一頭死去很久的碧青龍尸。她的血液先于我滴入池中,是蓮葉的另一道血脈。”

    “金蓮綻開了。”

    “白的那朵里是個哭聲嗷嗷的男嬰,被我和明美抱回白家,說他是我親子確實不錯。而黑的那朵,等完全打開后,我去看時卻發(fā)現(xiàn)是空的——那頭生有碧青龍血脈的幼龍早在蓮花初綻時,就咬斷了花莖從云譚地下偷偷的溜走了。”

    第179章 179(修)(新修)

    被白奉抱回去的男嬰恐怕就是白衡了。

    至于那幼龍——

    王重岳問道:“那條搶先逃走的幼龍就是金玉開?”

    白奉點點頭:“照我的猜測, 應(yīng)該是這樣。端英告訴我,在靈龍古墓中奪走白不染傳承線索的人長得和我的兒子白衡一模一樣。此人既是金玉開,聽聞金玉開出身碧波海域,年紀同樣都對上, 那么當初逃走的幼龍極大的可能就是他了。”

    “花有并蒂, 就是一胎雙子。”

    “白衡和金玉開生得一模一樣, 年齡相差無幾, 連著響譽五域的天驕之名都不分上下。”

    “那也是兄弟, 而不是同一個人。”王重岳連忙糾正, 事關(guān)天清門的聲譽, 他不想白奉亂說話,“你只要記住,白衡是你的兒子,這事你不要再告訴別人的, 天清門會擺平一切的。”

    他心想, 白奉真是廢物。

    當初若是將金玉開也一同帶回天清門, 如今天清門就有兩位能夠沖擊化神境的天驕,再不濟也是兩位少有敵手的元嬰大能。

    王重岳打定主意要力保白衡, “太墟天宮那里我會去解決的,既然金玉開是白衡的兄弟,說不準能找他來一同邀入天清門中——家世血脈乃是世人偏見,你知道我在打壓你們白家, 我其實對著門內(nèi)七大家族一視同仁。”

    “如今天清門內(nèi)門閥盛行, 結(jié)黨營私,半點沒有修行大宗的氣派, 所有人都顧著自己的蠅頭小利,想著家族的榮光, 祖輩的臉面——我輩修行為的是長生大道,哪里是如此片面的利益。”

    白奉打斷他:“不是兄弟,是同一個人。”

    白奉抬眼,盯著王重岳說:“一色白,一色黑。一善念,一惡念。善者一味忍讓,雖是純善也是愚善。惡者隨性所欲,殺生如麻,不知悔改。黑白分明,卻是非不分。”

    王重岳倒吸了一口涼氣,脫口而出:“分魂術(shù)!他分的是誰的魂?!”

    白奉說:“那就不得而知了。”

    白奉頓了頓,“白不染的傳承線索據(jù)端英所說,是被金玉開拿走的。”

    “白衡不知道自己和金玉開乃是一魂雙體,我猜想,金玉開說不準也不知道白衡就是另一個他。我原本想著先將白衡拿下,再放出消息讓金玉開用傳承線索來換,沒想到被沈晏清那個賤人搶先一步。”

    王重岳原本想說,血影魔尊的傳承畢竟是泡影一樣遙遠的東西,憑借白衡的資質(zhì),白奉和白家若是好好對他,未曾不能重新恢復白家和天清門從前的氣象——但他想起白衡或許根本就不是白衡,就將這句話咽了下去。

    說道:“倘若真是分魂術(shù),那么恐怕這事和太墟天宮脫不開干系。卻邪傳承的前半道乃是分魂術(shù),而后半道在我天清門的凝魂術(shù),兩者相輔,正好是一道完整的傳承。”

    白奉說道:“不錯,我也是這樣想的。尤其是當年白不染入駐天清門時,這道傳承實際上被他移走,下落不明。”

    “說不準這纂錄了凝魂術(shù)的孤本就在白不染的傳承中,金玉開取走白不染的傳承線索,實在是居心叵測。”

    “端英此次在萬宗大典上當面指出白衡的真實身份雖是巧合,其后沈晏清強行帶走白衡也是巧合。巧合太多了,就不是巧合了,我懷疑這都是太墟天宮的陰謀。師兄,你必須去將白衡救回來。”

    白衡出逃的消息暫時無人知曉,他被沈晏清抓走后,白奉就知道單憑自己恐怕沒法將白衡救回了。

    只好將這件事告訴王重岳,讓王重岳替他去救。

    但他要救下白衡,卻不是為了白衡,而是為了白家。

    見王重岳眼神閃爍,得知這件事后,王重岳沒有那么迫切的想要救出白衡了。

    倘若這一切都是太墟天宮的詭計,救下白衡對天清門就沒有好處了。

    王重岳正在心里衡量,白奉猜到他不想救了,說:“將白衡抓回天清門,才能將他的價值對天清門的利益最大化。現(xiàn)在那沈晏清到底想做什么,誰都不清楚,我們怎么能坐以待斃呢?”

    “恰好白衡其實是那金蓮孕育所化一事,天知地知,設(shè)下此局的人知道,我和明美知道,只剩下師兄你知道了。只要師兄從中周旋,我們將白衡換到手上,就是拿捏住了他們的把柄。”

    王重岳冷笑:“說得倒是好聽,到底是為了天清門還是為了你白家,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當年白家封存白不染的‘血河逆練’是因為血河逆練的代價太大,無人能夠承受。”

    “可白衡不僅是你白家血脈,以他和金玉開的情況來看,他的本體必是化神尊者,恰恰滿足了血河逆練最苛刻的條件——血河逆練的代價就是提前催化激發(fā)后代的資質(zhì),前期催化出的資質(zhì)越好,后世子孫的資質(zhì)就會越差。”

    “是以白家這些年來一代不如一代,我聽聞近些年白家還出了好多連修仙資質(zhì)都沒有的凡人。表面上花團錦簇,究其根本卻是竭澤而漁。”

    “白不染看似助白家一臂之力,他其實還是恨的,一直恨到死。”

    “但白衡要是落到你的手上,你改動血河逆練的秘術(shù),說不準就能將代價全部移交到白衡的身上,以抵消它殘酷的代價。”

    白奉沒有否認,因為這個代價,就算白不染的傳承尋回,也只能用在白家的身上:“天清門多出幾個化神尊者、元嬰修士,難道不好嗎?”

    王重岳沉默了片刻。

    書房里傳來他安靜的聲音:“我會想辦法的。”

    ……

    人生一朝巨變,白衡渾渾噩噩地出了長陰峰。

    江研追出來:“師弟,師弟!”

    白衡充耳不聞。

    江研跑到他的面前攔下他:“師弟!”

    白衡的眼睛轉(zhuǎn)動著,目光移到江研的臉上:“他們說的話,你沒有聽見嗎?”

    月色慘白。江研有些心虛,他當然是聽見了的。而且白衡為了偷聽,在他身上也下了一道隱匿的法術(shù),這才致使他在書房外聽了全程也沒被發(fā)現(xiàn)。

    江研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所有的話在此時此刻都顯得很無力。

    他心想,師父要是用了血河逆練,白家和天清門都有大大的好處。可這份好處和他又沒什么關(guān)系,換做他選,他要師弟。

    江研沒有說自己的心里話,左顧而言他的說:“這、這,我回去勸勸師父,說不定說不定,事情還有轉(zhuǎn)機的,我們?nèi)フ規(guī)熌铮敲刺勰恪钡仓雷约喝宋⒀暂p,什么也改不了。

    江研的聲音越來越輕:“師弟,你出去躲一躲吧。等你、等你突破了,師父和掌門都拿你沒辦法了,你再回來。你回來還是我?guī)煹堋!?br />
    白衡要下山:“我不躲。”他要看看他們到底要拿他怎么辦。

    江研眼巴巴地看著白衡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掩映的山間小道上,喊道:“那你要給我寫信。”

    白衡沒答應(yīng)他。

    他越走越快,最后開始奔跑。跑過四五座山頭,到處都是生得密集的高樹。夜很深了,天好像快要變亮。

    白衡在樹下突然地痛哭。

    順風順水了一輩子,他從沒這么痛苦過。

    假的,全都是假的。

    幸福的家庭是假的,長輩的看重是假的,自己引以為傲的天賦和容貌是預(yù)訂的虛假,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不屬于他自己。

    原本他以為自己因為猜不透沈晏清變幻莫測的心而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痛苦,已經(jīng)是他人生的最低谷,可和現(xiàn)在比起來,那算什么痛苦了?

    白衡痛哭著,狠狠地給了自己兩耳光:“白癡!”他叫什么白衡,被人耍得團團轉(zhuǎn),改個名字叫白癡算了。

    但他其實和白家除了血緣沒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白家是他的死敵,所有人都想抓了他練秘術(shù),那么“白癡”最好改成“黑癡”以證他和白家勢同水火的決心。

    不過“黑癡”這名字念出去實在難聽,還得給自己起個威風凜凜的外號才行。

    想到這里,白衡又扇了自己兩下,都這種時候了起什么外號。

    他打自己當然手下留情,這幾個耳光打下來都不疼。

    小小的竊喜了一下,以為自己的挨耳光神功小有所成。

    這樣胡思亂想了一通,白衡再次痛哭流涕,覺得自己無藥可救了,于是抽了腰帶掛到樹上打了個結(jié),他號啕大哭,嗷嗷叫著:“你們都想殺我,殺就殺吧,我把自己殺了給你們看!你們誰都別想利用我!!!”

    白衡把自己掛上樹,蕩秋千似地一掛就是小半月。

    風吹過,日曬過——

    他毫發(fā)無傷。

    第180章 180(修)(新修)

    江研勸說白衡無果, 他很擔心白衡,可自己確實沒什么辦法。

    尤其是他知道自己沒什么話語權(quán),就算勸白奉不要這樣做,也沒人聽他的。反而他一旦泄露出, 自己偷聽到白奉和王重岳談話的這件事, 說不定連他自己都會性命難保。

    他想著想著, 不知不覺走回了長陰峰。

    山上夜風凄冷, 吹過樹干和崖峭, 風聲嗚嗚作響。

    白家大門敞開著, 里頭的燈全部熄滅了, 一片漆黑,連守門侍從的影子都瞧不見。

    江研忽然感覺不對勁,方才他和白衡來時,白家大宅雖然安靜, 也不是這副死寂的情景。

    他再走近, 一股沖天的血氣撲鼻而來。

    江研心頭狂跳, 忙跑進去,門后幾個白家人橫七豎八地躺倒地上, 翻過身體一瞧,皆是正面中劍,血流滿地,已經(jīng)沒了氣。

    “誰干的……誰好大的膽子……”他連忙起身, 沖進白家。

    白家大宅占據(jù)一整個長陰峰的山頭, 可他一路走去,兩側(cè)屋宅門窗全敞, 卻無半點光亮透出。借著月色,隱隱能看到里面地上也躺倒了人。

    江研心底一片冰涼, 預(yù)感不妙:“怎么會、我和師弟才離開了一會兒,剛剛才好好的——”

    他手忙腳亂,慌忙地去摸尸體的頭頸。

    體溫還在,兇手并未走遠。

    江研心想,這來白家的賊人說不準才近白家,不知道今日天清門的掌門也在白家。說不準已在書房撞上——江研沒聽到有刀劍對峙的聲音,轉(zhuǎn)變了念頭,覺得是這賊人一路暗殺,還沒被人發(fā)覺。自己得跑得再快點,好去提醒師父和掌門。

    他直奔白奉的書房去。

    果然見到書房的燈還亮著,江研心弦松弛一瞬,正要高喊。

    突然,那書房的窗戶開了。

    推窗的是一雙血手。

    白奉尚在喘氣只不過他身受重傷,很快就要命不久矣,另一側(cè)的椅子上坐著胸口中劍滿臉灰白的王重岳。

    江研捂住自己的嘴,驚恐的眼淚流個不停。

    燭燈在窗邊的桌上。

    “白衡”自白奉的身后信步走出。

    他對江研笑了一笑,再拔出砍在白奉身上的長劍,白奉一瞬沒了氣。

    “白衡”含笑吹熄了窗邊的燭火。

    風吹云過遮住月色,世界陷入黑暗。

    江研原以為自己也要步師父的后塵,他膽戰(zhàn)心驚地跪在地上,渾身戰(zhàn)栗顫抖。

    時間過得太慢,慢到他恢復了一點勇氣。

    江研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去到書房,“白衡”不知道是時候走了,白奉和王重岳早已死透。他再敢去另一個房間,符明美同樣身上中傷,已經(jīng)死去。

    白衡屠殺白家滿門和天清門掌門一事,不脛而走。

    金玉開剛到太墟天宮設(shè)在南陵城外的行宮,一夜還未過完,沈晏清等了他好久。

    房間里就他們兩人。

    金玉開回碧波海域后,兩人已有百年沒見。誰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等夜色靜瑟,月光如水,沈晏清和金玉開同時開口,金玉開說:“你愛上凌霄了。”沈晏清說:“白家的人被你全部殺了。”

    這兩句不算什么好頭,都沒法作答。

    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沈晏清啟唇:“你既然和明鴻一體分魂,何必要問。”說時,他偷偷瞧金玉開面無表情的臉色,覺得好懊悔。

    他惱怒的想,金玉開明明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要問,現(xiàn)在叫他不知如何作答,真是可惡。

    可惡的金玉開,可恨的金玉開。

    他今日早早就和謝璟做局設(shè)下陣法,這些日子明鴻和幾位宮主都回去了琴川,金玉開孤身一人自東海而來,正是殺他的大好機會。

    沈晏清心知自己要想殺明鴻,就非要先殺了金玉開不可。

    聽金玉開提及凌霄,殺心更重。

    怕金玉開再說,沈晏清轉(zhuǎn)移話題,將加了毒的酒杯遞給金玉開:“你從月牙湖一路趕來,又做了那么多事,口渴不渴?”

    金玉開說:“不渴。”

    “好吧。”沈晏清怏怏地抿嘴,琢磨要怎么騙金玉開喝酒,問道:“我聽說白不染放在靈龍古墓的傳承線索是一張絲帕,那絲帕什么樣子,上面寫了什么話?”

    他嘀嘀咕咕的說:“你干什么留那端英一命,哼,他自己還以為是自己好運才留得一命的,全天底下就我一個人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想讓他出去說‘殺人者金玉開’是不是?哼,你這個人太壞了——”

    說到這,沈晏清噤聲。他覺得自己話突然變得反常的多,可能是因為緊張,可能是因為心慌。

    沈晏清見到金玉開含笑著看著他,他勃然大怒:“不準笑,你不準這樣笑。”

    沈晏清沉著臉,不愿意再和金玉開多說一句廢話。

    他將手上的酒杯一推:“這杯酒你喝了吧。”

    金玉開似乎早有預(yù)料,笑問:“你加了什么?”

    沈晏清被金玉開一語道破,臉上難□□露一絲不知所措的慌亂。他將那杯酒重重擱在桌上,“你還喝不喝。”

    金玉開不動作,依舊是那樣含笑地看著他。

    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

    沈晏清的腸子已經(jīng)悔青,開始埋怨謝璟為什么不能破門而入來殺掉金玉開。用毒害死金玉開的計劃已經(jīng)破滅,他無法再做他想,又忍不了金玉開久久凝望他的眼神。堂而皇之的說:“既然你已經(jīng)識破,我就直白的告訴你,你今晚走不出這道門。你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金玉開說:“你想讓我問什么。”

    那年雪夜針塔,沈晏清答應(yīng)過金玉開,要愛他一輩子。

    此時他心亂如麻,被金玉開問及時,竟然胡言亂語的提起此事:“比如,嗯,問我為什么要殺你,問我為什么明明答應(yīng)了要愛你一輩子卻沒有做到。”

    其實沈晏清知道金玉開不會問這么庸俗的問題,可他想要金玉開問,這樣他就能說一些話,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話的話。

    金玉開終究是金玉開,他原本就知道自己必須得死了,只不過是作為惡念死在白衡的手上,還是因為情仇死在沈晏清的手上,對死者來說是沒有分別的。他說:“嗯,我確實別無選擇了。但是——”他先將那杯毒酒舉起而后一飲而盡。

    金玉開側(cè)過臉,笑著說:“你記錯了,我沒有要求過你這樣做,你也沒有答應(yīng)過我。”

    他喝了酒就要走。沈晏清立馬起身去阻攔,他分明記得自己對金玉開說過。

    沈晏清焦急的追問:“你什么意思,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金玉開說:“都不要緊了。”

    那毒與普通人來說不過尋常藥材,對金玉開來說卻是一飲便要肝腸寸斷的劇毒。

    此刻他面上微笑,眼前已是昏黑,辨別不出沈晏清的位置。

    于是聽聲辯位,又一陣陣地頭暈?zāi)垦#R上就要倒地身亡。金玉開說:“好不公平,真不甘心,你明明先愛我的。”

    沈晏清眼見他雙目緊閉,七竅流血,一時竟想不起是自己要殺的金玉開。

    他茫然間,恍惚的無法分辨,自己都在做什么,他想不起凌霄,想不起明鴻了,天地間再茫茫一片,只剩下他懷里的金玉開。

    沈晏清雙手顫抖,抱住人,“我去找解藥,你不說明白,我不準你死。你等等,我去給你找解藥。”

    謝璟在門口等候許久,他將兩人對話聽在耳中,如何察覺不到沈晏清的情意綿綿。金玉開今日不死,他所思所想皆要功虧一簣,他怕是再比不上金玉開,于是拉弓射箭,一箭釘在沈晏清的手側(cè),沈晏清看著那支箭微微一愣,他再低頭,金玉開手一垂,已無聲息。

    謝璟推門進去,怒氣沖沖:“你做什么!”

    沈晏清神情木訥:“不知道。”

    他正在看金玉開的尸首,看金玉開斷了一指的左掌,忽然想起金玉開曾說:有缺憾亦未嘗不可。

    這句話想得好突然。沈晏清再也沒法知道金玉開那句話的意思了,這成了一個迷。可他又很貪心的想要知道金玉開的答案,只好去翻他的尸體。

    金玉開的懷里有一張寫有血字的絲帕。

    恐怕是白不染寫的,其上八個血字,已經(jīng)干透泛黃。

    “千年萬載,我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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