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懂了母妃的吐血是為何物。
“小吳公公。”自打太孫妃入宮,始央宮的公公往小鳳棲宮走動的次數就多了,以往一年就一兩次,皆是皇帝爺給小鳳棲宮封賞,今年僅僅是來傳話就有了數次了,太孫還住進了始央宮,周女史已跟小吳公公打過數次照面,吳英公公的徒弟她自然是尋不出錯處來,可這一次小吳公公比以前還要多幾許熱切,她還是看出來了。
不知是為著太孫妃娘家那邊給的面子,還是太孫今日不同往日,這終歸是小鳳棲宮的臉面,始央宮的公公多了兩分熱切,周女史神情間也多面露出了幾分歡喜,領了對方這份情,她朝小吳公公欠了一記身,加濃了臉上的笑意,方接道:“請您隨我來,我領公公去見太孫妃!
“姑姑客氣。”小鳳棲宮的人還是會做人的,小吳公公緊隨她過去,朝太孫妃請了安,“奴婢見過太孫妃,吳公公叫我過來給您領路,娘娘請隨奴婢走!
“謝公公!
“太孫妃客氣了。”
得知梅娘要來,衛詡前去了偏殿廊下等候,站了片刻他便站不住了,頻頻探頭往外看,著急之余,便沒沉住氣,抬腳往外走。
“您去哪?您可是尋太孫妃?太孫妃這就過來了,你何苦出去,這里到處都是眼睛吶!币娞珜O要出去等人,小楊子叫苦不迭,緊跟著太孫,嘴里則不停嘀咕:“您好不容易把世子他們支開,還請出了吳公公,欠了武校尉人情,這若是出事,他們又要拿您說話了,太孫爺,我的爺,您就悠著些罷,這暗處里都是眼睛吶!
“無礙,不是大事,我就出門接一下人,我怕梅娘走錯了!毙l詡面不改色道。
“不是小吳公公去接人了嗎?怎會走錯?”小楊子見勸不聽,急得直跺腳。
衛詡置若罔聞,腳下步伐未停。
他這將?*?將出去,踮腳往前方一看,就看到了一隊人馬往這邊走來,衛詡已瞧到眼熟之人,眉眼之間不禁露出喜色,不等小楊子攔他,他就快快往前小跑而去。
小楊子追在后面急得就如熱鍋上的螞蟻,“太孫,這是始央宮,這是始央宮!太傅他們皆看著呢!
又不是以前在江先生的家里,他想在門口等太孫妃多久就能等多久。
衛詡好生一段時日沒見到梅娘,心里著急,對小楊子的擔心充耳不聞,上前趕到了人,他上下急急看了梅娘一眼就回到了她的小臉上,道:“病都好了?”
佩梅先是一愣,待回過神,便抽出袖中帕子擦他額上的虛汗,嘴里道:“你先別急,多吸兩口氣!
衛詡這才發覺自己氣喘吁吁,剛才他走得太急了。
他喘著氣一笑,道:“下午跟柳太傅學了一段國經,后面是武校尉的課,我前后站了一個時辰的馬樁,最長的一段時辰站了足足有三柱香余。”
“在宮里的時候,是只有半柱香來著?”佩梅想了想,道。
“是。”衛詡直點頭,這廂因他急急走來的喘氣聲已平,說話間眉眼神采飛揚,以往藏在他眉眼間的晦色被喜悅取代,臉間的病氣竟也尋不著蹤跡了。
臉上淡去了病氣的詡兒目若朗星,眉如墨畫,就像大雨過后拔去烏云的晴空一樣眉清目朗,佩梅望著不同于往日的他,竟有些挪不開眼,傻傻望了他幾眼,方回過神,淺淺一笑道:“還是皇祖父這邊養人。”
“詡兒好極了,”唯恐她擔心,衛詡握著她的手殷殷道:“皇祖父對我也好極了!
那是,瞧詡兒的模樣也差不到哪去,真真見到了人,佩梅心下大定,對她想做的事也下了決定。
“詡兒,屋里走了。”見詡兒只顧得上和她說話,也不走路,佩梅便道。
“哦,是了是了!毙l詡這才回過神來。
等入了他所住的偏殿,佩梅看了看被筆墨紙硯擠滿了的小殿,尋到了放臉盆架子的地方,過去打濕了手帕,見詡兒這廂已緊隨著她跟在身邊,也不用她去尋人,她便拉起他的手,為他擦拭中指食指之間的墨跡。
衛詡這才看到午后為了上習武課沒來得擦干凈的墨漬,見梅娘為他擦試,他傻笑著道:“有點難擦,要搓好一陣才行,小楊子從宮里拿過來的胰皂子早就用完了,是吳公公讓人給了我新的,那個可好用了,我還讓小楊子留了一塊,等會兒你帶回去和母妃一起用。”
哪用得著帶一塊胰皂子回去呀,小鳳棲宮再不濟,那也是最得后宮之主心的宮殿,這宮里的好東西想要還是能得一些的,詡兒傻起來哪有什么深心思,也是平時聰明,傻起來那也是一片赤子之心,就是佩梅看來,也是一眼能望穿。
情真情假,佩梅瞧得分明,這廂見到詡兒見到她是真真高興,什么話兒都說,她心中也是十分歡喜,明亮的眼里也因著這份歡喜起了幾分笑意,她嘴角噙著笑,手中擦試著他手間墨漬,嘴里則與傻詡兒玩笑道:“這么好用呀,一塊可是不夠。”
“那我朝吳公公再討上一塊!毙l詡立馬道:“目前我用的那一塊用了大半了,不好帶回去給母妃和你!
小楊子在側欲哭無淚,他眼巴巴望著太孫妃,求她莫領著太孫說話了,太孫這傻話說得太多了,這小殿里站的三個人,只有他一個公公是小鳳棲宮的人吶。
佩梅瞥到,見詡兒喜上眉梢,說得是傻話卻不是假話,小楊子眼角則不斷往小殿里的公公望去,擔心又著急,不禁莞爾。
“詡兒,我有事要同你說。”她便道。
“你說!
佩梅拉他去坐下,先是把她帶來的東西給了衛詡,道:“這是母妃和我親手為皇祖父縫制的一身常衣,還得你在皇祖父得空的時候奉給皇祖父,到時你記得替母妃和我向皇祖父請安,替我們;首娓溉缛赵虏,福樂遠長!
“皇祖父的壽辰還沒到,不過,這是母妃和梅娘的一片心意,我一定會替你們送達!毙l詡接過佩梅遞過來的包袱,沒送到來接的小楊子手上,而是放在膝上與佩梅道:“梅娘還有什么事嗎?”
“有!迸迕穭t讓他把包袱交給小楊子,“你把包袱交給小楊子先收起來,我想跟你說說母妃的事!
衛詡一頓,接而把膝上的包袱給了小楊子,這廂聽到太孫妃的話,跟隨衛詡的兩個始央宮太監躬身悄無聲息退出了太孫在始央宮居住的這處小殿。
“母妃病了。”
佩梅見她話一出,詡兒眼睛里的瞳孔就放大了一圈,她過去搭住了他的手,不等她說什么,詡兒反手就握住了她,失聲道:“是什么病,病成何樣了?”
“梅娘不知,我來始央宮,就是想找人幫母妃看看,母妃不肯,怕給你添麻煩,怕給人落話柄,可我心里不安,詡兒,明明前段時日苑娘姐姐請人來看過母妃,母妃還身體康健,吃著女醫開的強身健體的藥,可昨天母妃就不明不白的吐血,一口就噴了出來……”佩梅抬起眼,小臉繃緊,異常嚴肅道:“我覺得母妃存了我看不明白的死志,我不知道為什么,但她是你的母親,你知曉是為什么嗎?”
衛詡呆住,過了片刻,他慘笑了一記,看著小臉繃緊的小師妹喃喃道:“這次若是父王敢攔我前往象茲,我想母妃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罷!
佩梅只覺握著她的手冰冷無比,她心中隱隱生疼,拉過他的兩只手放到手心捧到嘴邊哈了一口氣。
“不到那個地步,”佩梅垂眼看著他滿是墨漬的手,突然間她就懂了她婆婆的心,詡兒在始央宮奮力一博,要是東宮的公公連這點他們小鳳棲宮和佩家博出來的機會都要奪去,換成是她,就是以卯擊石,她也想以死明志,“詡兒,想想辦法,我們不能沒有母妃!
“母妃這是心?”
佩梅搖首,她輕輕聲道:“可否能請圣手過去一看?母妃不想,怕東宮說話,阻礙了你前去象茲國出使之事,可我們顧不了那么多的,詡兒,我想好了,我們一步一步來,先顧好母妃可好?”
佩梅也不想東宮說話,可她想來想去,有太子妃娘娘的小鳳棲宮才是她和詡兒的家,太子妃若是沒了,她和詡兒就是活著,又能往哪兒去呢?詡兒有身份為太子妃的母妃方才是太孫,母妃沒了,他就是從象茲活著回來了,到時候,沒有了母妃護翼的他們就是翼和殿這樣的小殿,也輪不到他們小夫妻住下。
苑娘姐姐家的女醫固然是好,可若是能請到瀾圣醫,就是給東宮遞話柄,讓滿朝都知道小鳳棲宮不止是有了個病太孫,現在還多了個病太子妃,佩梅也只一心想擇大放小。
“好!毙l詡吞咽了一口唾沫,其中他喉間青筋爆起,方才把他涌到喉口的那口腥甜強咽下去。
他懂了母妃的吐血是為何物。
第82章 你就閉嘴罷。
佩梅心中含著諸多隱憂,這廂見詡兒臉色煞白,她猶豫了一下,到底是掩不下心中擔憂,捏緊詡兒的手,道:“詡兒,沒有事的!
是他連累母親和她了,衛詡一笑,道:“我這就去請示皇祖父。”
佩梅朝他搖首,小聲道:“若不,先問一下表姐夫?”
“侯爺?”
“是!
衛詡遲疑望著她,佩梅輕聲道:“他在外面,本有幫我們的心,就是不幫,我祖父他們也能知曉我們的處境,他們會求表姐幫我們的!
衛詡大驚,驚望向她。
“佩家已無法置身事外了,”是她的天真拖了娘家下水,事已至此,不可悔恨,佩梅輕輕聲道:“詡兒,我祖父和父親不會扔下我,你想用就用罷。”
“我……”衛詡心如刀絞,說不出話來,望著佩梅的眼里滿是歉意。
佩梅朝他輕搖首,淺淺笑道:“詡兒,梅娘已把盾送至你手上,母妃和我,就看你的了!
衛詡緊抓住她的手。
這廂佩梅已然站起,拉著他一并站了起來,看著眼前臉色已比此前好了不少的少年丈夫,她臉帶淺笑,眼里閃著微弱的光芒,與他道:“詡兒,母妃和我,就靠你了,你可知曉,要如何護好我們?”
堵住衛詡胸口的郁氣不知何時已散去,他頷首,道:“我知。”
“好!痹們憾牡览碇粫人,如今師伯也在他身邊,佩梅也放心。
“事情說完了,我該走了,母妃還在宮里等著我回去!
衛詡緊抓著她的手,送了她出門。
佩梅來得甚快,說上了幾句話也就走了,等到吳英從服侍順安帝閱折的大殿中退出來,就聽到了太孫妃已經走了的消息。
聽到她未多作停留,在太孫就寢的小殿里坐了片刻就坐了,吳英略感奇異,他還以為太孫妃還會見他一面,畢竟他與她表姐夫與表姐夫妻交淺不淺,便與前來說話的徒弟問道:“不是說太子妃病了嗎?不是來請太醫的?”
小吳公公探身,在師傅耳邊耳語了兩句,說了太孫妃在太孫殿里說的話。
聽到太孫妃這是想用上常侯爺,吳英想及侯夫人跟他說過的她表妹性情的話,他微微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
等他再進始央殿,等到順安帝用過晚膳,說道起今日宮中的大小瑣事來,吳英便把今日太孫妃前來的事與順安帝說了。
他道:“陛下,太孫妃看來是個極有主見的,當時侯夫人與奴婢說她這佩家表妹學問不顯,道她這表妹是從小跟在其祖父膝下念書的,讀的書比她只深不淺,她這表妹的進宮,不知是福還是禍,讓奴婢再去問問皇后娘娘,奴婢當時還不懂,還以為是侯夫人怕牽扯到侯爺和她,不好和您交待,如今看來,她當時那話里的意思,可沒那么簡單呀!
“多大了來著?”順安帝抿了口淡參茶,對吳英的話不為所動,道。
“今年十六,十七,估且算十六罷,她去年才及的笄。”
“前面還去過東宮一趟?太子沒見她,她回去還病了?”順安帝道。
“正是!边讓侯夫人帶著祿衣侯進了宮,就為的給她表妹治病,是以吳英才對祿衣侯夫人這位表妹頗為關注。
“這動靜不小啊!表槹驳勰莾商煲彩翘焯煲姷撘潞顏碚埌玻粗撘潞畈幌雭磉必須得來,在他這里沉住氣摸魚的樣子,倒是讓順安帝頗有些開懷。
祿衣侯為了他這孫子,這些日子做的事可不少,連太子都因此有些惱怒,已在皇帝面前給祿衣侯上過眼色了。
“正是,小小年紀,帶出來的動靜也不算小了!
“聽你那口氣,你還有點喜歡她?”
“哪是,奴婢跟您一樣,您是為著祿衣侯保太孫,您就給了太孫機會,奴婢是侯夫人話里叮囑著讓奴婢看著她這表妹一點,奴婢這也不得不用點心,若是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丟了小命,奴婢也不好跟侯夫人交待!眳怯⒅挥X女子小小年紀就如此心機深沉,配上命薄福淺的太孫,怕是只會夭折得更快。偏生佩家結了門好親戚,世人喜好玩弄心機,侯夫人卻是一句讓人涂生誤會的話也未與他說過,吳英得此真心真意,就沖著祿衣侯夫人的面子,也會為她護她這表妹兩分。
“聽聽你這話,似是朕為著個外人才給朕的親孫子機會,你為著個侯夫人才給太孫妃面子似的。”他這后宮,這些年也只比先帝在世時好幾分,順安帝已是盡量削減后宮的人員了,沒成想添了一個太孫妃,這朝局后宮就亂了兩分了,“也罷,她不過是想保太子妃性命罷了,你叫詡兒過來,順道把瀾亭也傳過來!
“是,奴婢遵旨!
待衛詡手捧著母親和媳婦為皇祖父縫制的衣履過來,不等他多說話,便聽皇祖父讓他帶圣手去小鳳棲宮給他娘看病。
“朕聽說你母妃病了,瀾大夫正好今日還在宮里,瀾亭啊,你就隨太孫去小鳳棲宮一趟,要什么藥,你只管往朕那邊的小庫里拿。”心病還需心藥醫,他那兒媳婦,恐怕這病是給太子嚇得,她進半步,太子就持槍拿棒在她眼前嚇唬,拿的還是她當命一樣的兒子嚇她,這女子就一個從不插手朝廷之事的皇后撐腰,被太子嚇破了膽,以命唬之,不得不為之的孤注一擲之后也算是英勇有加了,順安帝說到這沉吟了片刻,轉頭朝吳英道:“皇后這幾天身子可是有些不爽利?”
吳英不明所以,嘴里則如實回道:“是有一些,圣醫也是常常過去,今天也過去了!
順安帝看向瀾亭。
瀾亭在太醫房里好生備著藥,就被小公公請了過來。他這備的是宮里好幾個人好幾天的藥,備著藥還得斟酌一下藥方子,不容人打斷,可打斷他的是皇帝,他這也是有氣沒處撒,見順安帝問他話,他憋著氣道:“去過了!
君臣幾個等了他片刻,也沒等到下文,見醫手不知這次又是為了什么又跟陛下賭上氣了,吳英啼笑皆非,只能接上他的話道:“那娘娘身子如何。俊
“不太好,拿藥吊著命,我以前說過,想得開,兩三年,想不開,明天歿斃也極有可能。”瀾亭道。
圣醫還是閉嘴不說話的好,吳英當機立斷轉過身去,面向順安帝,道:“回陛下,是不太好。”
順安帝正冷冷盯著瀾亭,聽到這話,他轉過眼來,淡淡道:“不好好,這后宮的事,她就轉給太子妃幫她處理罷,你去問問她,看她愿不愿意把鳳印給她兒媳婦!
吳英沒想成皇帝是這主意,當下跪下道:“是,奴婢遵旨!
“退下罷……”順安帝說罷,見讓退的孫子呆愣愣的不知所措,他想留下訓話的瀾亭腳后跟一轉,提腳就要走,他便立馬道:“瀾亭你先留下,朕還有兩句話跟你說!
已轉過身去的瀾亭又轉過身來,老眼一垂,生無可戀的重重嘆了一口氣,把順安帝氣得一個氣不順,當即大拍桌子,“若不是朕大度,朕跟你講理,你能活到今天?”
“是,您圣明,您圣明您就送老臣出去罷,走兩步……”瀾亭也真真是生無可戀,他本該在家帶義孫子,可為著這君后兩人的性命,他一個老頭子日日耗在這冷冰冰的宮廷當中,他一生不求名不求利,救了無數人的性命,也算是給自己積了不少德了,沒想到老命運卻不見好,圣人欺他也,這廂他說著,攬袖請皇帝下椅,“您這坐半天了,老頭那邊叫徒弟給您煎著藥,勞您抬抬貴腳走幾步,去把藥喝了!
“朕這宮里是沒人了嗎?”
“您就跟我來走罷,您就按我說的,老頭包您還多活個十來年,那一位就是歿了,您還有的是時日立第二個,立第三個呢……”
順安帝轉頭向吳英,“你說說,你還有什么理由攔著朕不砍他的頭?”
吳英含著眼淚哭道:“您就看在他說包您多活十來年的份上罷,到時候少活一天,您就把他兒女孫子都殺了,滅了他的門。”
“呵,”順安帝冷笑,背手抬腳下梯,“那都不是跟他一個姓的,他膽大包天,滅的是常蘇兩家的門,打的好一手如意順盤。”
瀾亭見他下來了,跟在他身邊,接話道:“誰叫瀾家的人已為您皇家死的差不多了,就剩我一個了呢!
這話真真是堵心,順安帝再是如何心胸寬大也是聽不下去了,斥道:“你就閉嘴罷!
第83章 梅娘明白。
衛詡把捧來的衣裳送到了吳公公手中,在吳公公眼神的示意下戰戰兢兢跟著瀾亭陪順安帝走了一段路,把皇祖父送到了太醫房,在那里見到了此前來過小鳳棲宮為他看過病的年輕太醫章承林。
章承林是圣醫瀾亭的徒弟,其小被祖父太醫章立人送到了瀾亭手下學醫,曾小小年紀就跟著師傅走南闖北過,到了戴冠之年方回都城成親,繼承家業。
他是個面相清秀俊朗的兒郎,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甚是討喜,瀾亭把皇帝帶到,指著小徒弟道:“我這幾天理出來的那些藥草,你帶陛下去看看,一樣分一小點讓他嘗嘗,這些都是溫補藥,陛下都能嘗一小口,你也給陛下說說藥效!
說罷,回首與急步跟過來的吳英道:“昨天回去了一趟,我把伯樊讓人從四處帶回來的白參紅參黑參挑了些好的帶進宮了,讓承林帶陛下認認!
這已然好極,陛下就對認識些新東西感興趣,何況是溫參這種虛體也能受補的好東西,果然留著圣醫的命就是好,吳英笑得合不攏嘴,挽著拂塵朝他躬身,“圣醫有心了,您忙您的去,陛下這邊奴婢會作安排。”
“別欺負我小徒弟。”
“您這話說得,章小太醫可是打小就在灑家眼皮子底下長大的,陛下也喜歡他得緊呢!
瀾亭這才朝他露了個笑臉來,這廂他挑李報桃,招呼著那跟著他們跑一聲也不敢吭的可憐孩子道:“太孫爺,走了,老朽跟您去一趟。”
“是!毙l詡趕緊跑了過來,朝背手而立的順安帝忐忑叫道:“皇祖父……”
“去罷,朕在這看看,”這孩子也是沉得住氣,在讓他母親代后掌后印這等大事面前一路跟來一句話也沒說,這氣度胸懷,比當年被皇后一手調*教出來的太子可是好上不少,這根子到底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順安帝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嘴里說出來的話也和順,“你回去跟你母妃也說說朕的意思!
“孫兒……”衛詡此時已熱淚盈眶,末了卻哽咽得吐不出字句來,他心中對他皇祖父的這番恩情感激涕零不止,這千言萬語不便說,當下便跪下朝順安帝大拜了一記。
“孫兒磕謝皇祖父大恩!彼谧⌒闹衅,用力喊道。
“行了,回罷!
吳英去把人扶了起來,把他送到了瀾圣醫手中,悄聲與太孫道:“奴婢這就去鳳棲宮,您走快一步,好給太子妃娘娘報個信,提前有個準備。”
“欸,是,衛詡……”
吳英拍了拍他的手,攔了他的話,轉臉與圣醫道:“您好好給太子妃看看,您義女可是也得叫她一聲嬸嬸的,你們兩家是親戚!
他義女那不相干的親戚多了去了,眼前這老太監也算得上一個,也不知她一個大門不出的大家閨秀是怎生跟這險惡的皇家生出了此等的糾葛,還好她以后會舉家搬離,能保全全家性命,如今小夫妻倆走不開,他這老家伙不得不也多為他們盤算點,瀾亭轉手扶了太孫,朝吳英頷首,“我送他過去,你叫幾個人跟著我們,這天都黑了,我可不想在宮里大半夜的走黑路!
這人老成精,在宮里也沒幾個人斗得過他,吳英搖搖頭,招手把侍衛叫了過來,“帶兩隊人馬跟上。”
“是!
*
兩柱香后,小鳳棲宮內,佩梅正安靜服侍婆母太子妃進食,就見外面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間或有人在哭著叫“太子妃,太子妃……”
倚在床頭的劉湘頓時后背一立,滿是病氣的白臉一凝,竟凝出了三分殺氣來,就見兒媳婦放下了碗已起身。
“母妃,梅娘出去看看。”
不等佩梅走到門邊,就見外面有一個小太監闖了進來,竟然是衛詡身邊的忠心心腹小楊子。
這小楊子沖進門來,竟無視了迎面走來的太孫妃,直朝床邊奔去,一下就跪倒在了床邊上,給太子妃磕著頭哭道:“娘娘,娘娘,小楊子來給您報喜了……”
佩梅驚愣不已,忙朝跟進來的周姑姑望去,周女史已在外面追問到了是什么消息,此時她眼睛里也含著淚,扶著佩梅急急往前去。
那廂小楊子已道:“陛下讓吳公公現在去鳳棲宮了,說只要皇后娘娘愿意,就把鳳印給您,就把鳳印給您吶……”
“什么意思?”劉湘不敢置信她耳朵所聽的話的,她掀被而出,一下就坐在了床邊,手抓著床邊的木頭檐子,定定望著小楊子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陛下說了什么?你跟我仔細說一遍!
“太孫在后面,就來了,讓他跟您說,還有瀾圣醫來了,陛下讓他過來替您看病,奴婢就知道這些了,太孫讓我回來跟您說,讓您趕緊的梳妝打扮好,鳳棲宮那邊恐會來人,吳英公公也會來,今晚可能會有圣旨到!
“什么圣旨?接鳳印的圣旨?”劉湘說著,話已沙啞得不成形。
“娘娘,娘娘!毙钭硬桓艺f這般明確的話,連連朝她磕頭不止,歡喜的哭著道。
“太孫妃,快……你們快點燈,”這廂周女史已轉過了頭,朝跟著進來和那些站在角落等候吩咐的宮人厲聲喝道:“太子妃要侯旨,快把太子妃娘娘的正裝宮服拿來!”
周女史這一喊,喊破了音,佩梅從未見她這般激動過,錯愣之后她就回過了神,跑到了床邊跪下拿起了鞋子為婆母穿鞋。
“母妃,我扶您去妝臺!
“啊,好好好……”
小鳳棲宮一時忙了個人仰馬翻,等到東宮那邊收到送來的消息,皇帝皇后的圣旨懿旨皆到了小鳳棲宮,同時而來的還有手捧鳳印的吳英。
“奉天呈閱,皇帝召約……”
后宮由皇后做主,皇后便做主讓皇帝也出了一道旨意,帝后兩人道太子妃上孝老,下撫幼多年有功,如今皇后身子欠安,后宮便交給太子妃為她打理,送上鳳印,是帝后兩人對太子妃的深切寄望與重托,望太子妃不要辜負帝后二人的重望。
圣旨乃皇帝親述,由今日內閣執勤的大學士蔡銘世執筆,懿旨則由鳳棲宮內司所抄,由狄皇后親自執印蓋的鳳印。
吳英念完兩道旨意,親手把鳳印交給了太子妃,見太子妃沉著站起,面上雖含喜色,可那股喜氣未沖破她身上那股沉靜之氣,當下心下也大定。
看來陛下此舉,不會僅僅只是讓小鳳棲宮高興一會兒。
太子妃撐得愈久,這對太子何嘗不是一種歷練。
“恭喜您,從今往后,這內宮各大事務就得您主持了,今個兒天色已晚,奴婢不好久留,等到明日一早,奴婢這大內總管再往您這來跟您報述一下奴婢如今手里之職……”送佛送到西,吳英張口就給足了太子妃面子,明兒由他第一個率先來給太子妃作述職之人。
“公公……”往日劉湘也替皇后跑腿主持過宮務,絕不是嘴拙之人,可今時今日面對今日之況,心中萬萬種情緒在心中一時翻滾奔流不已,讓她竟對皇帝身邊的大內大總管一時竟說不出一句得體話來。
“您好好休息,奴婢明日再過來。”夜已深,吳英不能再作久留,留下這句話,便帶著浩浩蕩蕩的宣旨隊伍離開了小鳳棲宮。
小鳳棲宮里,劉湘捧著鳳印被周女史送進了內殿,這廂佩梅見姑姑已把母妃送進了內殿,她又想起一事來,急忙跑去了此前她讓家人項婆守著的小殿,見項婆還坐在里面抱著瀾圣醫送的藥匣子沒動,她連忙把婆婆拉起來道:“項婆,你把匣子抱過去,和姑姑一道在母妃殿里守著!
項婆怕自己不懂事情輕重,一聲不吭跟著她家小娘子去了太子妃娘娘的寢殿內。
這廂劉湘還坐在床邊沉思不語,周女史見到自太孫報信回去后就主持著小鳳棲宮大局的太孫妃,見項婆抱著匣子守了過來,她連忙走了過去,朝佩梅欠了一記腰,道:“明天怕是有許多人要來,您看您有什么吩咐?”
“我們殿內坐不下太多人,為免明早亂成一鍋粥,我們今晚恐要把殿廳那挪一下桌子椅子……”
“不用,”這廂坐在床上沉思的劉湘抬起頭來,打斷了兒媳的話,“明早一早我就去鳳棲宮請安,跟鳳棲宮借殿主持后宮,往后也是這樣,我只會鳳棲宮大殿處理宮中事務,不會讓人到我們這小鳳棲宮來!
“母妃……”佩梅走了過去,在她腳邊跪下,抬起小臉。
劉湘摸了摸她的小臉,“我們須得朝皇后娘娘借勢,沒有她,我們鎮不住她們,可明白?”
“梅娘明白!
第84章 德妃,看來你有想說的,好,你先說。
次日清晨,劉湘穿著妃袍去了鳳棲宮,眾人以為她只是去謝恩,未料前往小鳳棲宮的人回來報,今日太子妃一天皆在鳳棲宮那邊服侍皇后娘娘。
吳英也早早得了小鳳棲宮的傳話,來人說公公若是有事,可像往日那樣去鳳棲宮找皇后娘娘便是,太子妃在那里等著他。
聽罷,吳英哂笑不已,皇后娘娘這放開大印,第二日兒媳婦就攜印回了鳳棲宮,他不該說這是皇后娘娘兒媳婦調*教得好,還是這兒媳婦太懂事。
不過太子紀此舉,做得甚是聰明,吳英既然開了口要給她這個面子,自然不會落,打算服侍過皇帝早膳后,便去鳳棲宮走一遭。
“太子妃打算在原鳳棲宮的鳳棲殿替皇后娘娘主持后宮大計,奴婢這就打算前去,您可有什么吩咐奴婢的?”順安帝膳畢,吳英等公公們撤下食具,便與皇帝道。
“鳳棲殿?”聞言,順安帝看了吳英一眼。
“可不就是,一大早就去了,奴婢聽小鳳棲宮傳話的那個宮人的意思,太子妃往后就在那接待人了。”
“胡來!表槹驳鄣。
“您的意思是……”吳英沒聽明白。
“她這膽小怕事的,看不出當初還定主意娶了佩圻的孫女!
“怕那是皇后娘娘給她出的主意,且……”吳英頓了頓,方緩緩道:“您也照看了太孫一段時日了,他不愧師從江高環!
那就是個沒考取前三甲,卻也在朝廷當中謀求到了一官半職的圓滑書生,還成了太孫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恩師,若是手里沒點手段,他哪能在太子妃這等深宮妃子面前冒出名頭來。
且他還是佩準的同門師兄弟,他們那個老師從官至三品,到死時的官至一品,步步高升中間逃過的死劫沒有上十次,七八次是有的。就吳英記得的近十年來他就在他們陛下手底下逃過了兩次抄家之禍,那位老尚書深諳為官之道,是根再知道死活不過的墻頭草,這種恩師教出來的說徒,說來就是學問不行,這禍中取生,反敗為勝的本領想來不俗,太孫有這等先生,想來就算不青出于藍勝于藍,他先生的本事想來也是學了幾分到手的。
他在始央宮前后這段時日,無論哪方面皆有所精進,不著痕跡就把陛下的為帝之術學了幾分,還甚是知道分寸,知曉帝王的手段非他這個太孫所能施展,一切瞧在眼中,從不現于眼前,哪怕在吳公公這些太監面前也格守本份,從未輕挑過半分。
此子極擅忍耐,與其父太子剛烈的性子一相較,就似是兩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毫無相似之處。
“……且去罷,朕這里暫且用不到你。”吳英的話讓順安帝頓了頓,接著若無其事道。
“是了。”吳英甚是想問要不要讓他帶句話給皇后娘娘,可一看陛下毫無此意,他便把話掩了下來。
待他去了鳳棲宮,鳳棲宮面前已站了不少人,看那站在外面的宮人的模樣,宮中四妃這時居然來了三個。
“吳公公……”
“吳公公……”
“于姑姑好啊,裘才人,丁才人……”吳英一路與宮里的女官們打著招呼,朝與他行禮的宮女太監點點頭,很快就被迎過來的鳳棲宮宮人請了進去。
半路丁內司就朝他迎了過來,“公公前來,有所遠迎,還請公公見諒!
“您就是太有禮了,灑家每次來丁姑姑都要遠迎,折煞灑家了。”
“奴婢去始央宮,公公也是每次都要叫人侯我,是公公對奴婢有禮在先。”丁內司朝他福了半腰,“您請隨我來,娘娘在屋里等您!
“貴妃她們都到了?”
“是,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賢妃娘娘她們四個都到了。”
“都到了?我怎么在外面就瞧見了貴妃娘娘淑妃娘娘賢妃娘娘她們三個宮里的人吶。”
“德妃娘娘就帶了一個姑姑侍候,沒帶多的人!
“哦?”這倒是跟德妃一貫的品性不符,且德妃娘家與太子打得火熱,聽說太子宮里還進了一個傳說是德妃娘家庶女的宮女,德妃這只帶一個宮人來見掌管鳳印的太子妃,這倒是有趣了。
見吳公公似笑非笑意味不明挑了一聲,丁內司神色不變,依然神態從容領著他往內殿走,嘴上則不急不緩說道:“德妃娘娘來得也早,就快了您兩步,將將進殿。”
“原來如此,灑家這還是來得慢了!眳怯⑿Φ馈
“您要侍候陛下用早膳,陛下離不了您。”這宮里的皇后和四妃加一塊兒,也不如吳公公侍候陛下的時日多,連皇后娘娘見到吳公公都要給他支凳子坐,哪怕說不上幾句話,也要問候吳公公幾句,這宮里,可沒幾個人及得上吳公公的臉面,是以他可以自謙,丁內司卻不能不識抬舉。
“是了!眳怯⒃诒菹履抢镆灿袔灼饚追,可相比陛下對皇后四妃的無情來,陛下對他可謂是寬容仁慈,從不與他計較小過,吳英在外倒是毫不忌諱陛下對他的格外器重與恩寵,他笑顏頷首,道:“娘娘可是用過早膳了?”
“用過了!
“用得可好?”
“今日尚好,太子妃來得早,替奴婢服侍了娘娘一陣,太子妃很會照顧娘娘,有她侍候,娘娘總是要多吃兩口!
說著話時,他們已行至?*?了皇后所在的內殿。
狄后在她寢殿的外殿見了四妃,未去她主持事務的鳳棲殿,外殿不大,四妃連著一個太子妃帶著一個太孫妃坐著就已坐滿了,吳英進來與她請過安,她便對已帶著太孫妃乖覺站起的太子妃道:“你讓你兒媳婦給公公搬個凳子過來,就擱我身后!
“這哪使得,奴婢擔不起,您可……”
“她輩小,讓她搬,她若是不在,我讓湘娘給你搬,你且過來……”狄后冷著臉,朝吳英招手。
皇后娘娘一輩子我行我素,連進冷宮也是一副“天下人能奈我何”的凜冽,連陛下都拿她沒辦法,吳英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違抗她,這廂連忙謙卑的躬著背快步走了過去。
“娘娘!
這廂太孫妃手腳麻利的接過了宮女搬過來的凳子,放到了皇后身后,朝吳英羞澀一笑,又極快的退到了太子妃身后,得了太子妃一個帶著褒獎的贊賞眼神。
“娘娘,您說!眳怯⑼说交屎笊砗螅驹诘首忧埃徽径ㄓ峙禄屎笈c他說話不方便,又往前走了一步,躬下腰附耳到狄后身側,恭聽她說話。
“陛下可用過早膳了?”狄后淡淡問。
“奴婢侍候過陛下早膳才來的!眳怯⒌。
“用得可好?”
“用了兩碗八寶粥,一碟子鮮肉炒的蓮子仁,圣醫不許陛下挑食,令奴婢盯著陛下吃那陛下說只有小兒吃的羊奶,奴婢今日也盯著陛下用了一碗,好險被陛下打發到那塞外去養羊去了!眳怯⑿Φ馈
“他哪舍得!钡液竽坏,斜眼往后瞥了一記,道:“坐罷,我問完了,陛下這是讓你來看一看太子妃第一日掌鳳印的樣子的?”
吳英躬著背,屁股虛坐在空中不落座,嘴里則回道:“奴婢跟陛下說了來您這跟太子妃敘職之事,陛下說暫且用不著奴婢侍候,就讓奴婢過來了!
倒不是陛下讓他來的,是他要來的,可皇后這話問來就是給太子妃長臉的,吳英從善如流,如了皇后的意。
“你們也坐!钡液笠娞渝鷰е齼合眿D不坐,便發了話。
“是,謝母后!眲⑾孢@廂方領了梅娘坐下。
“坐罷,你是陛下身邊老人,我這有你坐的地方!钡液蟪砗蟮。
娘娘治下也是極有手腕,可惜早年得的專寵讓她迷失了心智,一手斷了和陛下的恩愛,從此宮中再無衛郎與狄娘,唯有君皇與皇后兩人,吳英在心中嘆了口氣,朝皇后恭敬回了一聲,“是,那奴婢恭敬不如從命,就坐下了!
狄后淺淺頷首。
吳英代她服侍皇帝多年,皇帝視他如師如兄,這點坐的地方還是有的。
“你們也聽到了,”狄后這一早從太子妃到吳英,是見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她昨晚又是沒睡好,這廂臉上疲意盡顯,因著她神情間總是掛著幾許厭世之情,這疲意一出來,她眉眼間的厭煩也隨之加深,這廂她說出來的話更是帶著幾許不耐煩,“這是陛下的主意,陛下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我這也不知道哪天兩腿一蹬就走了,我不妨在這把話說給你們聽,這天下有朝一日只會是太子的,我這后宮也只可能是太子妃的,這是我大衛正統,我掌不了的鳳印只有她能掌,你們若是嫌她年幼辦事不牢,那我倒是要聽聽,你們是怎么個嫌棄法……”
狄后瞇著眼往四妃一個一個望去,見四妃垂下去了三個頭,唯有德妃躲閃著她的眼睛,末了又偏著頭看了回來,她嘴角噙著冷笑,看向了德妃,道:“德妃,看來你有想說的,好,你先說。”
第85章 此時不宜提他的私心,以免憑添隔閡。
狄后在后宮積威頗深,但凡她所下決定,就是有悖違前朝當中一些人的意愿,被人詬病送到始央宮案前,也從未被始央宮說過半個字的不是,久而久之,后宮人盡皆知,皇后在后宮說一不二。
德妃亦然,她對狄后頗為忌憚,這廂就是背后有人撐著,她也不敢直視狄后,閃躲著狄后的眼神,便是聲音也放得輕了,顯出了幾分怯懦,“妾身看您身子尚好,這權柄就且放了出去,妾身怕前朝的人知道了,有話要說!
“前朝的人?哪個人?”狄后勾了下嘴角,加深了她嘴邊的冷笑,此廂她臉上盡是譏俏,令見者之人無不膽寒,便連太子妃劉湘這廂也躲開了看她的眼,回避了過去。
四妃為首的貴妃見狀,在心中長嘆了一口氣,這便是皇帝倚重的皇后,哪怕半生不沾點滴雨露,在后宮當中也無人能逾越過她去。
狄后此話一出,德妃只覺窘迫,頭不斷往下垂,再說話的聲音更小了,“妾身,妾身也不知曉!
狄后冷冷的輕哼了一聲,未再追問,掉頭問向貴妃她們,“你們呢,你們也覺得本宮老糊涂,不應該把鳳印交給太子妃?”
無人說話。
四妃到齊,狄后不過寥寥幾語就讓人膽寒無話可說,吳英斜坐在一側,對這幾個各懷心思的娘娘亦冷眼看之。
這后宮,但凡皇后活著一日,她就是這后宮之主,誰想在她活著的時候挑釁她,那他吳英真真敬她是個有手段的厲害人兒。
若是只是背后的人有點能耐,撐起她這份膽氣她就出這個面,那四妃也不是不可取代。
德妃背后的沐閣老這閣老當得久了,其子也進了兵部尚書身邊當了員外郎,成了尚書,侍郎之外的兵部第三人,看來是自認為沐家有了底氣,不怕事了。
午門前的血還沒干透,沐家的閣老就跳出來了,看來還是嫌陛下最近殺的人少了,這些人,唯恐陛下不成暴君,是要逼著他殺人吶,吳英心中怒火四起,這廂冷著臉往前朝皇后身側遞了句話,“陛下只想您專心養病,這后宮的事,太子妃跟著您打理甚久了,陛下后宮清凈,奴婢相信由太子妃來替您主掌,也是綽綽有余的事,您說是不是?”
吳英這話遞得甚得狄后的心,她看了吳公公一眼,淡淡頷首,不再看那四妃,朝劉湘冷冷道:“你的事,本宮準了,以后鳳棲殿就交給你主持宮務了,你盡管操持,有什么不懂的,來后面問本宮就是。”
她還當定了她兒媳婦的靠山,只要她沒死,她看這后宮有誰能跳到她頭上去,便是前朝的人來了又如何?就是她親兒子親自前來,她也能讓他鎩羽而歸。
狄后知曉德妃只是一枚卒子,可德妃到底還是惹怒了她,等到劉湘在前面處置后今日宮事,見過來見她的人,回了后殿請示回歸,便聽皇后道:“我會跟太子說,他若是這段時日敢惹你,斷了詡兒這步的后路,我親自下手,撕下他一塊肉!
說罷,她看了劉湘半晌,直看得劉湘心口砰砰狂跳不已,方道:“我保你的時日不長了,哪怕我還活著,有些事情我做得了一次,做得了兩次,我做不了三次,太子才是我的親兒子,你心里要有數!
太子是她的親骨肉,她盡可磨礪他,親自送他一場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人生,但她絕不會毀了他,讓他去死。
說到底,她愛護她親子的心,只會比皇帝更甚。
“湘娘有數。”以往劉湘心里有數,今年下來,她心中更有數了,母后對太子的心意,亦如她對詡兒。
“回罷!
“是。”
“等等……”
劉湘便停下,只聽狄后這廂朝梅娘道:“今日如何?”
佩梅朝皇祖母羞澀一笑,看向劉湘,劉湘憐愛的看了她一眼,回首朝狄后稟道:“回稟母后,梅娘今天我身后乖乖站了一上午,侍候起我來不比周女差!
看起來就不像個多話的,便是回話,還等著她母妃回,狄后看在眼里,對這孫媳婦的性情心中更有了數。
佩家看來是蟄伏不下去了,佩家的命數,看來要大變,想來佩家那位老先生,他也知道佩家世代累積到如今,已然勢不可擋,命里終歸會推著他這一家走上朝廷大爭。
也不知佩家如何應對,狄后心道看來她得找個機會,見見佩圻,和他聊上幾句了。
*
當晚,太子受皇后召令,來了鳳棲宮。
又是一場不歡而散,太子走后次日,圣手瀾亭受召喚來了鳳棲宮。
鳳棲宮沉死氣沉沉,他給狄后腦袋扎了數十根針,亦沒令狄后張口說話,等到狄后起了點生氣,朝丁內司轉了轉眼珠子,鳳棲宮的女官方才放瀾亭出去跟隨從說話。
瀾亭叫來了他的女徒柳女,在柳女的針法施展下,狄后身上淤堵的血氣方通了一些,方能開口進食,說話。
瀾亭在鳳棲宮足足呆了一天,呆到夜晚晚上鳳棲宮不能留男客后方抬足,在吳英的陪同下前往始央宮。
“勞您給我抬點吃食來,我這一天還沒進食,肚子空得很!睘懲みM始央殿前,與吳公公央道。
“是!敝赖液笪T诘┫,昨晚險些大斃,吳英心情沉重,朝瀾亭躬了躬身,目送了瀾亭進殿,并沒有跟隨進去。
瀾亭進了始央殿,順安帝在御桌前翻看奏折,瀾亭進來,他沒抬頭,瀾亭走到他跟前,對著御桌正中間跪了下去,身上少了他平日在順安帝的狂浪,他一身的沉肅,開口即道:“娘娘時日不久了,此前老臣能保她活一年兩年,老臣能跟您說這個話,可一經今天,老臣要跟您說,百日之內,我大衛的鳳凰可能就要留不住,要從她棲息的地方,飛了……”
瀾亭說到此,眼含老淚。
世人只知圣帝深情,對曾傷過他的皇后情深不變,一生只愿以她一人為鳳,而曾因瀾家深陷過宮廷大斗的瀾亭知曉,狄皇后為她當年的過失已為圣帝做過不計其數的彌補,圣帝如今朝廷的清明,亦也有她的一分功勞在內。
而今她活著的日子已是能數得過來了,她心力枯竭,瀾亭就是隔得遠遠,亦能看到她一身的傷痕累累。
“您去見見她罷,”瀾亭磕頭,“老臣看得出,她想見您一眼!
順安帝停了翻看奏折的手,半晌未有說話,末了,他撐著手臂揉了揉頭,爾后手撐著桌子站了起來,慢慢踱步至了瀾亭身邊。
“見了又如何?”順安帝背著手,話中滿是惆悵,“朕說原諒她了,她便安心了嗎?”
“陛下!”瀾亭懇求道:“她會安心的,哪怕不安心,知道您愿意死前去見她一眼,她也滿足了啊!
順安帝低頭看他,半晌不語,又過了片刻,他搖搖頭,又慢慢踱步至了龍位,把先前的奏折拉回了原位,接著批閱。
*
待到瀾亭出來,他朝吳英苦笑了一記,跪坐到小殿一角,用著吳英親自給他端來的膳食,吳英也跟著他跪坐到一處,發了半會兒呆,等到圣醫快用完了,方才回過神來,道:“您勸不聽,您說,若是祿衣侯說話,陛下會不會聽?祿衣侯那個性子,內慧于心,陛下是最最喜歡了,我侍候陛下這么多年,就沒見他這般喜歡過一個臣子!
瀾亭用過最后一口飯,停了手中筷著,方道:“老夫已經勸過了。”
他們家已經出過一個人了。
吳英沉默不語。
陛下不聽,可吳英怕多年后,也要走到那條路上的陛下想起今天來會后悔,他對娘娘倘若真的無情便也罷了,可吳英作為他的身邊人,再是知曉不過,陛下此生唯一愛戀激賞過的女子非皇后娘娘莫屬。
那是他心口的人吶……
瀾亭已然盡力,他這廂用罷飯膳,身上已有了些余力,此廂急著回去與他干女婿商量日后的事。
皇后最多百日,若是不成,也就能撐個三四十天罷了,她的事必會影響干女婿一行出使象茲,他得回去提醒一兩句,讓干女婿和蘇讖,還有佩家提前做好準備,以防后患。
瀾亭瞥了吳英一眼,見吳公公沉思不語,到底還是按捺住了要出宮的話。
此時不宜提他的私心,以免憑添隔閡。
吳英首先是皇帝的忠奴,皇后的奴婢,指不定后面還要添上太子,太子妃,太孫,方才輪得到是祿衣侯夫人認的半個親人,此人忠的是皇帝,是衛家,是衛國。
瀾亭暗中告誡自己,很快把欲要出宮跟家中后輩提點的沖動掩了下去,見吳英憂心忡忡跪坐不語,這廂他便道:“您找蕭相,找章大將軍,依我愚見,這兩個人說的話,興許能勸到陛下心坎上,我畢竟只是這兩年才回宮,跟陛下沒那個情份。”
吳英已然想到這兩人身上去了,老將軍跟皇后之間有齷齪,這些年一旦說起皇后來,那股憤恨之情依舊很明顯,蕭相罷……
蕭相倒是對娘娘頗為敬重,若是能說動蕭相,指不定真真能勸動陛下。
“唉,”吳英長嘆了一口氣,“太子啊,太子……”
他不知道,太子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娘娘若是為太子提前走了,陛下就是嘴上什么也不會說,心里到底是會對太子冷上幾分罷。
見吳英嘴巴一張,又說起來了太子來,瀾亭不敢搭話,雙手捧著茶杯靜坐著垂眼不語。
第86章 太子爺勸小婿莫多管閑事,若不前途難卜。
這廂瀾亭隨著吳英前腳將將從鳳棲宮離開,后腳在鳳棲殿外靜侯了一天的劉湘被請進了殿內,她這一進殿內與狄后請過安,就被女醫柳女命宮女扶到了椅子上,等女醫掀開裙角一方,只見太子妃腳上綢褲已被汗水浸濕。
鳳棲宮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宮女依女醫的話抬來熱水,拿來女醫要抓的藥,待到劉湘換上干爽的衣物,她已坐到了狄后的病床前,腳上扎滿了針,還有心與狄后說笑道:“孩兒盡想著過來能不能幫點忙,沒想成還給母后宮里多添了麻煩,早知如此,我就不過來給您添亂了!
劉湘只廂臉上帶著笑,眼睛彎彎,就似當年她還是個小娘子那會兒初初進宮,在狄后身前撒嬌討喜歡一樣賣著乖。
狄后極喜她這模樣,狄后從不輕易面露笑容,卻是喜歡小娘子在她面露歡笑,當年劉湘這個太子妃為討她歡心,沒少故作嬌歡,只為討她一個熱臉。
她時時病重,也是劉湘時時守著,這廂見兒媳又故作賣乖,狄后冰冷的心中微微起了絲暖意,伸手摸到了兒媳婦的手,輕輕的拍了拍。
劉湘被她這一拍手,眼眶一熱,張大著眼笑說道:“您病了,兒也跟著病,您還是快快好才好,湘娘方才能跟著您一道快快好起來!
若不是放心不下太子和她這個兒媳,狄后早已撒手而去。
昨晚太子氣極,朝她道了句“您怎地還不死狄后以為她會毫不在意太子的惡言惡語,可哪想她的身子跟腦子是兩個想法,她腦子里想著不去在意,可身子卻是不停發抖,饒是如此,唯恐太子走后太醫就進了鳳棲宮的大門,日后會被人拿此攻訐太子,狄后令丁女次日才能去太醫救命。
她這一生,于公事極其大度,卻于私情一敗再敗,當真好生荒唐。
此生她來日不多了,有些安排她得著手去做了,狄后這廂轉過眼睛,看向了瀾亭的女徒。
“柳大夫!倍∨姞,前去了恭敬跪在一角,不出一聲看著太子妃扎著銀針的女醫身側,輕聲叫喚了一聲。
柳女朝她那邊跪了跪,等到跪好,方才抬了一點頭,恭敬道:“大人,您吩咐!
圣醫年過花甲還是孟浪,他收的這個女徒卻是分外拘謹恭敬,不似是一生浪蕩不羈的圣醫的徒弟,身上倒是有點圣醫義女蘇氏的影子。
丁內司一眼便瞧出這位女醫恐是被祿衣侯夫人常蘇氏調*教過,見她這時還這般拘謹,搖搖頭,道:“請隨我過來。”
她把女醫帶到了皇后床前,跪到榻前柔聲道:“娘娘,柳大夫到跟前了,您小聲點說話,奴婢替您問。”
狄后放心閉眼,蠕了蠕嘴唇,道:“給侯夫人傳句話,就說,我想見她外祖!
“是,奴婢這就跟柳大夫說!被屎笳f得小聲,只有極近她身的丁內司,還有坐在床側的劉湘聽到了她的說話,這廂丁內司聽到了皇后所說,亦沒有轉身就傳話,而是招了跪在她身后的女醫過來,附耳在她耳邊把話傳了過去。
醫女聽罷,抬起了一起垂著的眼,朝丁內司眨了一眼當是聽到了,復又垂下眼,一如此前那般眼觀鼻,鼻觀嘴,一派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丁內司此前惱怒她的紋絲不動,不知變通,這廂見此女還是紋絲不動,大有能把話妥當傳出去的可能,心里那絲不悅這廂便不見了。
侯夫人看似愚笨,可大智若愚,這對小夫妻能在陛下面前博出位來,想來身上那過人之處也非尋常人能等人輕易看透。
丁內司便回身在娘娘耳邊回了話,“您放心,奴婢看她妥當,明兒天一亮,奴婢就會把她藏到出宮采辦的人群里送出去!
鳳棲宮有自己的門道,短時辰內送個人出去走漏不了風聲,絕不會打草驚蛇,讓東宮那邊的人攔下。
至于佩大儒能否見到皇后,這就要看祿衣侯府的本事了,佩家若想保全孫女,就得自家想法子了。
這廂帝后與鳳棲宮第一女官竊竊私語了幾句,便把事情定了下來,劉湘坐在一側把這一切納入眼中,只覺她那這幾日不停使喚的胸口這廂又擅自跳得砰砰亂跳,讓她害怕緊張,卻又亢奮不已。
狄后睜眼,便看到了劉湘蒼白的臉頰上那兩抹極其艷紅的緋色,再往上看,兒媳婦眼神渙散,茫然不已,雙眼竟找不到神……
看來她兒媳婦自己說的話,要一語成讖了,詡兒靠不了她這個娘親長久,如今只能看佩家的了,但愿佩家那邊能爭氣點。
*
次日清晨,祿衣侯府送走了前去上朝的侯爺不久,后門就被人哐哐撲響,后門的門子一打開門,看到了居然是昨日未回的柳娘子,當下一個驚呼,把人迎進門來探頭出去前后看了看,匆匆關上門,“您怎地回了?”
柳女一反在宮里啞巴的模樣,朝門子道:“江爺,我要去見師姐!
侯府后門的門子乃祿衣侯特地安排在后門看門,乃祿衣侯心腹,這廂見柳娘子如此作答,忙道:“您要走沒人看得見的小路?”
“是極,我是皇后娘娘的人特地安排出宮的,宮里除鳳棲宮外的人尚不知情!绷谅暤。
門子大驚,“您隨我來。”
祿衣侯夫妻倆搬進侯府之后,侯夫人就讓其父和其義父改過侯府的風水,后門也安排出了一條極其隱密的小道自通侯府主人夫妻倆的主院,不到一會兒,兩人一路沒碰到什么人,等門子敲響主院后門的一道隱蔽的小門,一時沒人來應答,等到門了沉住氣又敲了兩次,門后方才起了輕微的腳步聲,門一開來,居然是侯夫人身邊跟得最久的貼身娘子通秋娘子。
“通秋姐姐。”柳女便是侯夫人師妹,見到師姐身邊的老人,已先一步叫了其一聲。
通秋娘子朝柳娘子施禮,“柳娘子,聽到聲音晚了,請您隨我來!
“那通秋娘子,小的走了。”門子這廂道。
“江爺慢走!蓖ㄇ飶澭妨艘挥洠克土碎T子遠去,便朝靜候在一側的柳娘子道:“您隨我來,夫人在等您!
柳女見她波瀾不驚,這廂回到了侯府,她心下無過多忌憚,一時竟忍不住嘴快道:“師姐知曉我會回來?”
通秋朝柳娘子歉意一福腰,慎言不語,領著柳娘子快快進了她家娘子和姑爺所住的大屋。
侯夫人常蘇氏已在外屋靜坐,她這廂似是剛起不久,頭發未梳,一襲黑如黑金墨鍛的長發披于身后,臉上未施脂粉,那清凈潔白的模樣,竟似是閨中少女。
柳女與她是同鄉人,認識她頗久,這廂見到她如此清雅模樣,忙上門致歉道:“是不是我擾了師姐的安睡?”
侯夫人朝她招手,等柳女過來,便虛扶了柳女的手腕讓她在身側坐下,嘴里淡淡道:“早醒了,此前在默字,今兒有些心不靜,便默了一段靜心篇!
“打擾到師姐了?”
“不礙事,可用過早膳了?”
“不曾!
“昨晚可睡了?”侯夫人看她一眼,又朝身后的丫鬟輕頷了一記首,令她去準備早膳。
“睡了片刻,打了個盹,初次在宮里過夜,我不敢睡著。”柳女老實道。
她入都城為的是復仇,她在汾州臨蘇老家的老父半夜出診被人謀害,她長兄一家六口被滅門,她婆婆錘死了她將將三月才過百日的幼女,她丈夫侵占了她柳家世代傳下來的百年藥堂,而她不得不倉惶出門,前來都城尋找一線生機。
如今她拜得了良師,為著能憑自己的雙手回去報仇,柳女對其師姐告之的保命之法時時銘記于心,她師姐讓她去宮里謹言慎行,不要自作聰明,那不能看的不看,那不能聽的便不聽,千萬不要心存僥幸,柳女皆一一做到,她在宮里繃了一日一晚,這廂回到了當家住了頗久的侯府,便松懈了一些下來,其師姐問道什么便說道什么。
“那用過早膳,便去睡一會兒!焙罘蛉说。
“師姐,我有話要說!焙罘蛉瞬恢,柳女這廂卻是有些沉不住氣,慌忙道。
侯夫人聽罷,便起了身,她出去看了看天色,等來了此前去廚房端熱水的丫鬟,吩咐了她幾句,方才進門,待到坐下后方緩緩道:“今天天色不錯,看來是個晴天,你說罷!
柳女便知她的話可以說了,她湊了過去,把皇后娘娘身邊女官大人轉達的話一五一十一字不漏皆告知了她師姐,語罷,她輕聲道:“我看師傅暫且一時半會是不能出宮,娘娘命不久矣,師姐您看,這該如何是好?”
侯夫人半晌無言,良久,待到丫鬟端來了早膳,她陪著師妹用了飯,等丫鬟送了柳女回了其所住的小院,她叫來了府中管家,讓他去蘇府,叫她父親德和郎過來看看孫外前日受他吩咐所寫的字。
蘇府那邊一早收到了其女的話,蘇讖一聽到女兒府里管家的傳話,二話不說就去牽了馬,其夫人心里莫名有些擔憂,送他到了門口止不住心慌,一咬牙便道:“今兒不騎馬了,坐轎子,你和我同坐一轎,我也要去看苑娘!
苑娘便是其女祿衣侯夫人,乃德和郎夫人佩氏的心肝寶貝,夫婦倆一到祿衣侯府,就見其女一手牽著一個,帶著兒女兩人站在大門廊下等他們,德和郎夫人一下轎就抱起了外孫女常齊風,嘴里哎呀喊道:“外面風多大啊,怎地帶著孩子們在外頭等?也不怕把他們吹頭疼了!
侯夫人淺淺一笑,叫過爹娘便未多聲,她一如往常,蘇讖從她臉上看不出什么來,等到逗過外孫和外孫女,兩人被丫鬟牽去門外后,聽到女兒轉告的鳳棲宮的話,德和郎蘇讖當即鎖住了眉頭,其妻佩氏更是當場失聲,“叫你們想法子,你們能有什么法子,內宮不得干政,娘娘這是想如何?”
交待遺言罷了,侯夫人挨著母親坐了過去,倚著母親的肩頭,緩緩道:“外祖家,要開始難了!
佩氏一聽這話,心中無名火一起,咬著牙道:“當初這女兒就不該嫁!我就說了,我當時就……”
“不說當初!焙罘蛉艘娔赣H憶當初,握住母親的手,打斷了母親的生恨。
“那要如何?”佩氏心慌慌的,為老父親和老母親的以后擔憂不已,“你外祖和外祖母年事已高,難道還要受朝廷的波折嗎?他們這輩子受的苦已經夠多的了。”
“不是受不受的事了,而是他們已卷了進去,就是他們這時候想退,也退不了了!碧K讖與夫人說過,又與女兒道:“你呢,怎么想的?”
“……怕是,”侯夫人看了眼緊閉的窗門,“等伯樊回來,我們要找上外祖,讓外祖給我們列出個章程來辦了!
“也罷,”事已至此。侯夫人的父親蘇讖是衛國至今有名的老狀元,他也曾是如今皇帝以前當太子的時候身邊的隨侍,他一生大起大伏,對朝廷風波見慣不怪,習以為常,他亦是個內有乾坤之輩,這廂他松開眉心,果斷道:“等到伯樊回來,我和他去你外祖家一趟。”
侯夫人先未作聲,過了片刻,她道:“宮里怕是出了不少事,爹爹,您先出去打聽打聽一下消息,午后再回來,那時候伯樊應是回了。”
“也是!迸畠褐捬灾欣恚且缘潞屠傻搅伺畠杭覜]多久就又出了門,快馬去了內城,打聽消息去了,佩氏則侯在女兒府中,心里因擔憂老父親和老母親,心中比黃連還苦。
等到午后蘇讖回府,見到了女婿祿衣侯,他忙問:“宮里可有出什么事?我在外面半天,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也沒聽說宮里有事。”
家里人傳回來的消息,外面毫無動靜,也沒有人聽說宮里皇后病重。
“宮里沒消息,小婿這邊臨出宮前,被太子攔下,說了幾句話!钡撘潞钶p描淡寫道:“太子爺勸小婿莫多管閑事,若不前途難卜!
第87章 算過了,我和苑娘,皆算過了。
太子這話,委實有些言重了。
這廂蘇讖撫著胡須,朝女兒看去。
侯夫人得了父親的注視,菀爾一笑,轉身朝其夫君道:“你跟爹爹去外祖家一趟?”
祿衣侯頷首,似乎未把大衛儲君——太子殿下對他的威脅放在心上,他隨手抱起此時抱著他腿不放的小娘子,朝岳父大人道:“您說外面打聽不到宮里的消息,也沒聽說娘娘病重,看來宮里短時日內是不會有消息傳出來了。”
沒有消息就是消息,祿衣侯道:“娘娘讓苑娘師妹急急出門來找家里遞話,想來是不想等了,今日您就小婿去佩家外祖中走一趟,您看可行?”
女婿這是要幫佩家了,蘇讖知曉他們夫妻情深義重,可伯樊能為他家做到這一步,他也不禁有所動容。
“齊風也去,去看老祖,看曾外祖!边@廂祿衣侯懷中的小女捏緊了小拳頭,嬌聲嬌氣喊道。
祿衣侯這廂笑了起來,那以往看不清他臉上真切神情的臉孔異常柔和,他看了懷中小娘子一眼,朝岳父岳母溫聲道:“外祖此前就說讓我們帶明則齊風過去給他看看相,我看今日天色正好,岳父也在,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翁婿一道前去拜訪外祖?”
蘇讖還猶豫著要不是要把小外孫他們帶過去,就聽女兒輕輕慢慢道:“我去牽齊風過來!
侯府小公子小娘子在父親回來之前正在讀書,小娘子家中最最喜愛父親,父親回來了就來找父親了,小公子心重,手上的事情不完成從不輕易離開,這廂被母親牽著小手過來,還不忘與母親搖頭晃腦說道:“明則回來,就把德言篇接著默了,母親放心,明則還記得。”
“甚好!焙罘蛉藸恐男∈,淡淡道。
小公子緊緊抓著母親的手,走了幾步,連蹦帶跳了起來,高高興興問母親:“可是外祖和外祖母想明則得緊?”
“是極,等這個月的功課你爹爹考校過,你若是完成得好,允你去外祖家找仁鵬哥哥小美妹妹玩!
“是了!”小公子眉開眼笑,一蹦三跳,見到外祖他們,得知要去曾外祖家,母親和外祖母卻是不去,不免有些失落,直到母親讓他牽好妹妹的手,他這才把從母親身上念念不舍的目光轉到了妹妹身上。
祿衣侯與岳父假借帶小兒探望佩家外祖之名,前去了佩宅,這廂侯府內,德和郎夫人依舊憂心忡忡,與女兒道:“你外祖那里,左右鄰居都是太子的人,怕是隔墻有耳,他前腳找了伯樊說話,伯樊后腳就去了你外祖處,日后怕是這面子情也難保住。”
“娘親,人到爹爹和常伯樊這個位置,難免有立場,哪處不沾的,朝廷上下,屈指可數,這數得出來的幾個,還不知道是誰埋的棋子,心里向著的不知是哪個大人,”侯夫人安慰母親道:“伯樊這幾年尤得圣寵,我們也好做好了在陛下百年之前就離開都城的準備,這中間的事,只要不違背圣心,陛下會酌情留我們夫妻一條性命的,您盡管放心!
德和郎夫人聽著苦笑連連,女婿女兒走至今日歷經了多少磨難,她是親眼看過來,見他們好不容易飛黃騰達上至天庭了,卻不能福澤子孫,女兒女婿能看得透放得下,她卻是無法。
“唉……”德和郎夫人這廂長長嘆了一口氣。
侯夫人見母親憂心不堪,低頭沉思了片刻,這廂德和郎夫人見女兒沉思,心中不忍,探過手來摸住了女兒的柔荑。
侯夫人被母親輕柔握住,不禁抬頭朝母親一笑,她輕輕磨了磨母親的手,輕聲道:“娘親盡管放寬心,都城有您和爹爹,還有哥哥和嫂嫂,有仁鵬小美,我會請當家的保住了你們,我們才會離去,且這離去,當家的現已在做布局了,往后天空海闊,娘親放心,他會對我好,也不會埋沒明則齊風!
“這……”德和郎夫人這是初初聽女兒道他們往后的光景。
“娘親放心!
“知道了!迸龅哪苣鸵咽堑潞屠煞蛉搜巯乱芽床幻靼椎牧,自從女婿替皇帝辦一些連他岳父和大舅子都不知道的事情之后,蘇佩氏就知她的女婿和女兒已不再是從前在她膝下眼前由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小兒們了。
這天下,終根結底是他們這一些年輕人的。
知曉女婿的能耐,聽女兒?*?這般一說,德和郎夫人的心放下了不知不覺就放下了一大半,這一放方知女兒這一番話出來,到底是為她說的,為的就是讓她安心,若不然,按女兒女婿如今的心性,必不會往外張揚他們心里的想法。
德和郎夫人不禁把女兒納入懷里,輕拍著女兒的背,笑道:“小時候娘親保護你,長大了,就由你來護著娘親了!
這不就是天道倫理?她無非就是順應天道,天道讓她得償所愿罷了,侯夫人在母親懷里放松躺著,雙手捧著母親溫厚的手珍惜的握著。
她丈夫和她運籌決策,片刻不敢放松,所圖無非就是能與家人一道安心食得一粥一菜,安至暮年。
*
這廂午后佩宅。
佩家老夫人聽孫女婿說了個開頭,就把曾外孫女抱起放到了兒媳手中,她則抱起了曾外孫,與兒媳婦道:“我們娘倆出去帶帶孩子,讓他們男人們說話!
祿衣侯進門不久,一家人坐定,就放出了一句話,道:“我大衛尊后唯恐她時日不多,著人與伯樊送話,道這些日子想盡快見一見老外祖。”
他話剛畢,佩夫人魂飛魄散之余,就見家里老夫人把孩子放到了她懷中,她惶恐抱了個滿懷,跟在婆母身邊不想離去,哀凄懇求老母親道:“老爺還在衙中,娘親何不等他回來一道再議?”
家里老爺還在翰林院上公吶。
“來不及了,先讓他們議!迸謇戏蛉吮еP赵鈱O,使盡了全身的力氣穩穩抱著,不想讓他有絲毫不適,他父親是那個能幫到他們佩家的人,她得顧好了,老夫人歷經滄桑,這廂聽到那天大的消息也沒有涓滴的不安,嘴里穩穩道:“下決定的是你老爹爹,準兒在不在,這時候已顧不上他了!
佩夫人知道自己缺智少慧,更是知道跟著公公婆婆的安排走絕計無錯,她心里的天都塌了,這廂卻是緊摟著侯府中的小寶貝緊緊跟在了婆母身后。
出了門,祿衣侯府中的小娘子見舅外祖母面無血色,不禁替舅外祖母擔心起來,小手捧著舅外祖母的臉吹了吹,擔心道:“舅祖娘娘不疼,齊風保護你!
一聽她的稚言稚語,佩夫人想起了那個只要她有點腰酸背疼就會擔心得為她忙前忙后如今在宮里不知過得如何的女兒,一時悲從中起,把臉埋在了侯府小娘子那小小的肩膀處,險些流出淚來。
“乖乖,”老夫人這廂穩穩抱著懷中不哭不鬧也不動彈的曾外孫,聽到曾外孫女的話,她望了眼家中最近動靜折磨得不輕的兒媳婦,臉上現了點笑,朝曾外孫女慈愛道:“你抱抱你舅祖娘娘,你舅祖娘娘想你表姑姑嘍!
侯府小娘子常齊風一聽這話,兩只小手大張,霎時抱住了她可憐的舅祖娘娘。
被小娘子抱住脖子的佩夫人一聽老母親那戳中她胸口的話,險些大哭,卻又忍了下來。
佩家人丁單薄,她再是懦弱無能,也得立住了,不能垮。
佩家老太爺和老夫人人所住的屋內,老夫人帶著兒媳婦走后,屋里很是靜默了一段時辰,片刻后,佩家的二女婿,也就是今日前來的德和郎蘇讖打破了這片安靜,出言道:“爹,不是伯樊唐突,而是時至今日,宮里娘娘已把您算上了她要行的船,我們躲是躲不開了!
不是女婿和和女婿女兒家中的祿衣侯府躲不開,而是他佩家躲不開了,帶累了他們,佩圻心知肚明,也知這翁婿倆今日前來,絕沒有撇開他的意思,而是想助他佩家一程。
佩圻轉向曾外孫女婿,撫了撫頷下三兩白須,淡道:“陛下可找你談過了?”
“不曾,我替陛下辦事,”祿衣侯搖頭道:“可僅是辦事而已,食君祿,忠君事,至于后宮種種,非伯樊所能。”
“那……”佩老太爺撫白須的手頓住,唏然道:“就是老不死的我,強你所難,讓皇后娘娘的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是極,是佩外祖讓他涉足了后宮之事,祿衣侯管了不他不該管的事?蛇@決定是他所下,是他和他妻子經過商議后的祿衣侯府所為,既然做了,開弓便無回頭箭,從今往后祿衣侯府所能做的就是定好每一身要射的箭,在該射的時候再出手,祿衣侯不會與佩家外祖論當初,只談涉及到他們常、蘇、佩三家生死的以后,祿衣侯乃商賈,可他又不是簡單的商賈,他定定望向佩老太爺,直言道:“此事自伯樊答應了您所請,有了約定,你我祖孫二人不必再談,如今我們要定的是,是您,準舅舅,興楠,目前三代決定的您佩家數代的往后,您是要在衛家所定的衛國添上一筆,還是就此銷聲匿跡,皆由您所定!
女婿這話,太斗膽了,蘇讖甚是飛快瞧了他女婿一眼,又飛速定在了他老岳父臉上。
在他心中,固然老岳父重要,可非要比較,女婿和女兒,還有外孫和外孫女的往后,才是蘇讖的心頭大患。
他固然可陪上一死陪老岳父斗這天造的時勢一場,就是女兒,他也能忍心讓她陪著她丈夫渡沉浮,可他們的孩子,和他的兒子的兒女,蘇讖一萬個不忍心,他萬事皆以保全孫輩為先。
他膽虛,而佩老太爺這把年紀這廂所怕的只比他更甚,他無視女婿的覷探,與外孫女婿道:“那還得添上你一個常家!
“常家無所畏,”祿衣侯非將才,可他一生大起大落,非沙場能見一貌,他淡定道:“您親自來我家一趟,伯樊與苑娘所應,就是我們夫妻倆對您的承諾,您大可往后不必再談,您定的那一步,是我和苑娘看好梅娘所下。若是往后梅娘上位,得閑想起我們夫妻倆,給予我們和我們子孫慈悲,我和苑娘就是九泉之下亦會對梅娘感恩戴德,您不必對我們夫妻倆今日所為心存愧疚不安,您就當這是我和苑娘,在我們子孫積德便是。”
祿衣侯府是幫忙,可若是說無所求,那也不是他們夫妻倆沒作過此想法。
這廂佩老太爺卻是看得明白,侯府為以后是真,可想回報母族本家也是真,而祿衣侯,也是為他妻子蘇氏,蘇氏的親生母親就是姓佩……
他家二娘啊,可真真是養了個當世就回報了她的好女兒,老太爺一生行善,這廂也不得不對天道嘆服,他一生對兒女盡善盡護,這當中,有一個女兒也護住了他佩家后世子孫。
萬事萬物皆為天理。
“無所畏,無所畏……”老太爺撫須嘆息,“伯樊,你可知無所畏,你所付出可為何?”
他們佩家,命里須得貴人一助,方可魚躍龍門,卦上簡單幾語,佩家作為須得貴人相助的那一環,他們是必定拼盡全力,可貴人世代的命運,也是綁上了他們佩家的命吶。
“算過了,我和苑娘,皆算過了!钡撘潞畹恍Γ从姓f清他和他夫人賭上的一切,只談及了一點皮毛,“可能得耗上我們大半生不知命的,知命的所得來的福氣,她那邊,她那視她為母的守疆時衛家王爺,視她如母如姐的守國女將軍,她愿意為您陪上她所有的一切,至于伯樊,就賭上了囊括她在內的一切!
祿衣侯陪上的,豈止是他說的一點,他賠上的,還是衛國至少一百多年以內的國運。
他賭上了,若是皇帝在皇后的病斃下回過了神,祿衣侯也能預料到那段時日內當今對他的隔閡會深到何處。
可皇帝的心向,與他同生同命的妻子相比,祿衣侯選擇了他的妻子。
祿衣侯這一言,讓佩老太爺撫須的手一頓,片刻后,他撫袖跪下,在他欲跪下向祿衣侯大拜之際,孰料他的女婿德和郎這廂用他的鐵臂拖住了他,苦笑道:“您別耗損我們這些小輩那些不值得一提的福氣了,您就拿出一個讓我們行事的章程罷,爹爹,我的好爹爹,您就別裝糊涂了,皇后娘娘也好,陛下也好,皆想聽一聽,您對我們大衛往后的走向是個如何的看法了,您就說點真話罷,若不然,您那想孝敬您的外孫女女婿,您的親女婿,要快活不下去了!
第88章 梅娘知曉,謝姑姑提醒。
世家百年,能存活下來者,誰家沒點看家本領?佩家這種幾百年的家族豈是平平常常的人家能存活下來的。
佩老太爺被扶了起來,半晌方道:“這世道,豈非我一佩家能左右!
德和郎聞言蹙眉,這廂只聽他女婿緩緩道:“可有我常家,蘇家,佩家所為?”
一家不能所為,兩家可行?三家可行?四四五五,百百千千家可為?侯衣侯乃人定勝天勝出,他此生安天命,又不安天命,是以有所出言。
佩老太爺聞言苦笑嘆道:“有,此路千荊百棘,不是說蘇常兩家荊棘,而是我孫女佩梅此生荊棘,她此生所受之苦,就是我和她父親和親兄三人三生加上,也不如她之苦,你叫老夫如何受得。”
此言一出,德和郎其女婿祿衣侯便不再所言,末了,還是老太爺苦笑一聲,打破了這方寧靜,道:“我算來算去,她皆如此命運,早知如此,我又何苦送她入宮,我天天悔之晚矣,只恨當初她與衛詡有那緣分,為何不愿早日卜到此卦。”
“天命早已定下,”就在德和郎尋思著老岳父話中之意時,他聽他女婿祿衣侯慢聲道:“可有依局生勢之法?”
不等德和郎想太多,就聽他老岳父這廂斬釘截鐵道:“有!”
“愿細聽您老人家暢所欲言!逼渑觯斀癯㈨槹驳圩畹脤櫟某甲拥撘潞钸@廂拱手肅目沉聲道。
*
這廂小鳳棲宮,佩梅等回來了被抬回了小鳳棲宮的婆母太子妃。
劉湘見到她,想到此時她娘家必定已掀起了濤天風浪,不免對她有些憐惜,兒媳前來侍候她妥帖睡下,她到底是不忍心,在梅娘放下幔帳之前朝周女使了個眼色,待到宮人悉然退下,屋里沒有了他人,她方道:“梅娘,宮中要變天了!
佩梅見母妃使了幾個眼神,支退了下人,便知這話是沖著她來說的,她在床前跪下,恭順道:“您說,梅娘聽著您的!
兒媳婦尚只是小兒,劉湘萬般無奈,就是心中有著諸多的不忍心,這時候她也無法對兒媳婦輕言緩語,只得把盡量實情酌輕道出,“你皇祖母要走了,她生前想看一看你祖父那位傳世大儒!
她此言一畢,低頭的佩梅許久未有聲響,就當劉湘以為她已淚濕臉頰時,就見兒媳婦這廂抬起了頭來,掖了掖她肩側的被子,放低了聲音小聲道:“孩兒知道了,多謝母妃告知。”
劉湘心切,急急往她那邊探了下手,道:“你是怎么想的?”
聞言,佩梅模糊一笑。
她是如何想的?世事走到這一步,她是怎么想的,想來已不重要了。
時也,命也,她隨祖父和父親的親隨習得經書百冊,待走到這一步,方知她的命運,早早一早就依她的胸小眼窄所定了。
她但凡若是開了智,必不會拖累家族至如今,可如今說來這話,早已晚矣。
“梅娘所想,是您和詡兒活下去,活多久,梅娘就陪您和詡兒活多久,”她的命運,早就掛在了兩人所上,這是她的情,也是她的命運,佩梅無非抗之,她替母妃掖緊了肩側被褥,輕聲道:“您和詡兒活著,梅娘就活著!
劉湘淚濕眼眶,“是我和詡兒拖累了你,和你佩家。”
佩梅這廂已能看見一些她的命運從何而來,自然知曉佩家的命運也早有定數,她看得太長遠,這廂也無責怪的心,見婆母自責不已,憔悴不堪,這在公爹身邊身陷多年的婆母且比她可憐多了,她且憐惜拂了拂婆母的額,溫溫聲放柔了聲量道:“若是您如此作想,梅娘也想請求您為著詡兒與我,定要長命百歲,多活幾年,如今這宮里,沒有您在,詡兒與我,顧得了今夕,恐會顧不了明日!
劉湘一聽此話,立即長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她吸了下去,神色便可眼見的好了些許,這廂她拉緊了兒媳婦的手,咬緊了牙關道:“娘聽你的。”
佩梅未曾想得來此話,可得來了,她也毫無余喜,見母妃眼邊已然倘出了淚,她伸手拭去,道:“我祖父看來要出手了,母妃,您得好好活著。”
若是宮里無人,她祖父縱有千般本領,內里若無接應之人,他這本領施給誰看?靠她表姐,祿衣侯夫婦嗎?可她佩家若是這點本領皆無虞,能得誰助?
吝嗇言詞的皇祖母說的話,每一個字皆是真理,他們小鳳棲宮若是不配得有相助,就是天皇大帝親自上來助陣,也得不來一個順勢所向。
君心、臣心、民心,說來是一個心也不為過,他們順的若是天心、天道,那得順天者生,逆天者為亡。
歷史書寫的,是亡故者的墓葬銘,何嘗不是在生者的警世緘言,佩梅這在宮中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的天天,皆已想明白了這些道理,可她亦知,就是她想得再明白,這宮里若是她連個婆母都保不住,她和詡兒就是有那通天的本領,也上不了那天。
“好好活著,”佩梅尋思著這世道她祖母所在意者,她母親所在意者,亦或是詡兒娘親所在意的,她摸了摸肚子,朝婆母燦然一笑道:“您撫育詡兒,見到了我,難道您不想見到您的孫子?見到詡兒的親骨肉,叫您一聲祖母?”
這一話,聽得劉湘心潮澎湃,她胸口那即將垂垂死矣的老心此時竟跳動個不休,她情難自禁,一時難以自控,竟探頭朝兒媳問去:“可且有那一日?”
往日佩梅不敢如此言語,可知皇祖母臨終前要見她祖父了,佩梅便知她佩家的棋要動了,這一動,她不知是生是死,可她作為佩家女,她只往生看,向死往生,她心里篤定了她就是死也要保住她父母祖輩的生死,這廂亦與婆母下了她的定言,緩慢且自信道:“定會有那一日。只是若是到了那一日,梅娘現下要跟您討個恩情,但愿到了那時候,您身為皇太后,若是梅娘有所做不對的地方,望您和皇祖母一樣慈悲,對梅娘寬容以待!
成為皇后啊……
那真是她夢中所想,劉湘真真想成為她婆婆那樣就是滿宮皆嘲也自巍癢癢不動的高山,想及此,她臉上一時竟有了光彩,道:“若是真有那時候,我只管帶詡兒和你的孩子,這前朝后宮,皆由你們說了算!
“怎么如此?”佩梅見婆母臉上有了生氣,輕輕笑道:“到時候詡兒做得不對的地方,梅娘不敢說,還得盼您出頭為我做主呢!
這倒是,當媳婦的有些話不好說,當娘的就不一定了,劉湘笑了,道:“詡兒啊,哪怕他現在不在我們身邊,哪怕你是他師妹,我這個當娘的也得說,他心思吶,比你深得多了,有時候你是勸不聽的,只有我這個老娘,才可能勸得動他一兩句!
“梅娘知道,”想不明白的,這天天日日的,佩梅已想明白了,就是以往讀了不懂的書,她如今也是參透了不少,如今她哪有什么不明白的,這廂她溫聲繼而與婆母訴著衷腸,道:“孩兒只想與您說,沒有您,詡兒與我,與我們的孩子,走不了那么長遠,梅娘只想求著您,為著詡兒和我,還有您的孫兒,再撐一撐罷。母妃,梅娘此請,您可答應?”
“答應的。”劉湘心口墜疼,就像有人拉著她的心要送她入地府一般疼痛,可這番疼痛在梅娘的話下竟算不得什么,她無視胸口那股疼痛,朝她兒媳婦笑彎了眼,道:“我要看著你和詡兒,還要看著詡兒和你的孩子到底有多聰明。”
“不能讓……他們得償所愿!迸迕犯糁蝗燧p撫著母妃那僵硬的手臂,逼自己擠出了一個笑來。
“不能,”有所盼,劉湘胸口熱極,她搖首笑道:“我要比衛襄活得更久,讓他知道,就是沒有他,我也能把詡兒和他的子子孫孫養得甚好!
“是了,會比輝世子他們更好……”佩梅說及了詡兒的庶弟他們。
“一定會比他們好!”不比他們好,劉湘死也閉不了眼睛,見兒媳婦談及了那些跟她兒子爭權奪利的庶子們,劉湘瞪大了眼,望著兒媳婦目光爍爍道:“等你和詡兒的孩子出生,我會比母后疼詡兒還疼他們!
“梅娘等著!
“你且等著!眲⑾嫘拇嫔,就是周女端來了讓她一口就能昏迷神智的藥,她也一口喝了下去,喝罷不忘朝兒媳婦地邊看,喃喃道:“梅娘,我給你們帶孩子。”
她想給她的詡兒帶他的孩兒們。
*
“太孫妃,”太子妃睡下后,太孫妃坐在側塌一角,久久未有所動,周女史往前殿吩咐完事,進了只有她們忠心幾仆所能進的內殿,見太孫妃坐在一角不動,身上穿的還是白日所穿的宮裝,她輕步至前,放低了聲音道:“奴婢侍候您躺下!
太子妃這幾日身子不好,想來太孫妃也不會回翼和小殿擅自歇息,也不會與病重的太子妃娘娘擠于一塌,她坐于長榻前,周女史便想侍候她于榻前睡下。
佩梅便是作此想,只是沒想她深陷外面父母親與祖父母的所想所為,一時忘了時辰,等到周姑姑回來了才知道她沒有即時躺下。
她歉意一笑,朝周姑姑道歉道:“姑姑,你也累了,你且忙去,我就且睡下,母妃那邊有我看著,你且放心歇一會兒!
當奴的,豈敢把自己當主人待,豈這小主人還在受著苦呢,周女史跪下為她脫下鞋襪,道:“奴婢只是個聽命行事的,再累又能累到何處?您心里才是藏著事,為著我們小鳳棲宮上上下下小百口人操勞的,連您都侍候不好,我們這些人哪有活命的地方?那個時候就是我們想累,恐怕連累一點的命都沒有!
一個人但凡能走到一個位置上,必有她的過人之處,佩梅這廂也是從婆母身邊的女官身上好生領教了一番,得此言她啞然了半晌,等到周姑姑撫住她的前襟意欲為她解扣時方道:“我沒想事,就是想著明日是給母妃用些爽口的早膳,想來她一早要去鳳棲殿那邊侍候皇祖母!
“一早定定是要早去的,吃您就不用擔心了,那邊有備著娘娘的藥,這膳用在前還是用在后,還得聽太醫的,您盡管放心,鳳棲宮那邊都是為著娘娘好的人,且我明日也會步步相隨,不會讓娘娘落單,”周女史為太孫妃解著繁重的妃袍,淡淡聲道:“明早我給您備一身輕便一些的常服,您且穿著那個歇一天,就歇一天,奴婢猜想,過不了兩天,您就得卯足一口氣,和太子妃一道對上東宮了!
女史見太孫妃呆呆望著她,她不緊不慢解去了小娘子身上的妃袍,嘴中亦不緊不慢,細如蚊吟與太孫妃訴道:“皇后娘娘讓奴婢安心跟著您,太子妃也讓奴婢潛心跟著您,小娘娘,您得爭氣吶,皇后娘娘要走了,太子妃的命興許不是您力之所及,奴婢這般的賤命從來就不是您這般的貴人要去在意的,可太孫,能不能活著,就靠您了!
佩梅眼睛發紅,這廂她淺淺頷首道:“梅娘知曉,謝姑姑提醒!
第89章 皇后活不久,他也活不久了。
次日,順安帝上完小朝,帶著蕭相章都尉兩部的尚書等老臣回始央宮不久,就聽吳英進來報,“陛下,祿衣侯求見。”
順安帝朝蕭相看去。
老相與祿衣侯向來交好,順安帝這一望,這位老臣與他對視了一眼,隨即兩手作揖往下一垂,眉眼低垂道:“這是祿衣侯與佩家的事,與老臣無關,老臣以后也不會管,若是老臣到時插手,也只會按您的旨意行事!
鳳棲宮的人走之前要起動靜,換個后妃敢有如此作為,前朝有的是人參她一本,可狄后作為皇后一生除了有一隱晦之事不可提起,她于皇帝有功無過。
當年后宮窮得發不出月祿銀兩,四季衣裳,狄后一句也未過問過始央宮,她削減了后宮用度,變賣了歷任皇后傳下來的私庫,獨撐后宮數年,且只字不提,時至如今,她也未坐實順安帝連后宮也養不起的事實。
若不是當年蕭相乃當時戶部尚書,還不知帝后二人是如此相處,只知她殺皇帝不成,皇帝恨她。
且此事只為狄后助順安帝成就大業的事當中的一件,狄后于皇帝來說,可說是私德有虧,于公,她是個好皇后。
她從不插手前朝之事,臨終之前想為太子妃和太孫謀一些東西,老相是知道皇帝容得下這事的。
皇帝也想與她不虧不欠。
何況還能借此磨礪太子。
不過這是佩家與鳳棲宮的事,祿衣侯作為佩家的姻親可插足,他身為丞相,卻是不能。
蕭相表完態,順安帝則看向京畿府都尉章齊,章齊朝他拱手,道:“老臣與祿衣侯交好,也對太子忠心耿耿,陛下放心,老臣樂得作壁上觀。”
實則章齊與太子感情更好,太子可是他看著長大的,他若是有私心,幫的也只會是太子。
順安帝微微一笑,瞥他一眼,道:“你們一府,與太子歷來走得近,多少年的關系了,要不是你不愿意,太子妃都是你們章家的人。”
章齊汗顏,“那是家里老娘們的意思,我可是不想再往您宮里搭人了,我章家男兒給您守江山就罷了,小娘子就算了,往后也是,我章家人當官也好,從軍也行,就是不往宮里送女人!”
章齊斬釘截鐵,又說得粗俗,可在座之人皆面不改色,對他這番表忠心置若罔聞。
他乃順安帝心腹,是能與皇帝同睡在始央殿大榻上的老兄弟,可饒是如此,他還是要時不時當著眾人的面表一番忠心,此前還有人學他,可誰也抵不住像他那樣隔三岔五來一次,他不要臉,他們還要臉呢。
且他們發過的誓也是很多了,這忠心再表下去,改明兒連養家糊口的俸祿都要獻出去,拿不到手了。
“你們知道朕的意思就行,”點了兩個人,聽了想聽的話,順安帝這心就更順了,他掃了眾人一圈,頷首道:“祿衣侯這個人擅打點,他往日看著不籠絡你們,可他這個人,打蛇歷來打七寸,輪到他收買人心的時候,也不知怎么的就被他收買過去了,這往日你們也是看在眼里的,這次不管他使出什么手段,你們這手不能伸,太子罷……”
順安帝握了握手指,按出了咔咔作響的聲音,在思忖了片刻后道:“他手里握著兩部的權力,祿衣侯不是他對手,不過這是朕給他的,他想用就用,至于你們……”
眾人齊齊朝順安帝拱手偏頭,示意不管。
皇帝滿意頷首,朝吳英點頭,“傳。”
“是!
待到祿衣侯進宮,蕭相等人也先行退去了衙門辦公,吳英領著祿衣侯進殿,路間低頭與祿衣侯小聲道:“為著您進來,內閣的議事都推到后頭去了,您吶,奴婢也不知你作何之想,非得蹚這灘渾水。”
“若這是陛下想讓伯樊蹚的呢?”祿衣侯淡淡道。
吳英啞口無言。
待到了大殿門口,老吳公公甩了甩拂塵,有氣無力道:“老奴老了,說不得您了。”
隨口說句話,就直把他堵得有氣不能出。
這是不能說真話了,祿衣侯笑笑,朝里看去。
“進去罷!边@常姓侯為人處事素來獨樹一幟,偏偏那詭異不安份的行事又合了皇帝的心意,辦的事次次都能戳中皇帝的心思,便是吳英這個跟了皇帝一生的太監有時還不如他懂皇帝,祿衣侯能活到如今憑的還當真是真本事,吳英無話可說。
“祿衣侯到!”說罷,他唱了一嗓子傳了話。
這廂站在門邊的守門小太監連忙躬身迎了祿衣侯進去。
“參見陛下!”
“起!
“謝陛下!
“何事?”祿衣侯乃順安帝親手一步一步提拔上來的,是順安帝在年輕一代臣子里布的重棋,因著祿衣侯為人向來有分寸,順安帝也不與他多言,開口便問道。
“微臣想來請一令,微臣妻子一系的外祖佩圻想求見皇后娘娘一面!
聞言,順安帝停了批奏折的手,抬眼朝他這個直言不諱的臣子看去。
他看著祿衣侯,祿衣侯低眉垂眼看著地上,他一動不動,祿衣侯也一動不動。
良久,順安帝放下手中的筆,長吁了一口氣,自言自言喃喃道:“不是朕不想殺你,是沒到要殺你的時候,朕常常想著要殺了你。”
祿衣侯這廂抬起頭來,尚年輕英俊的侯爺臉上表情未變,眼里有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廂他開口道:“聽您的,還沒到時候!
“到了時候,你就把腦袋湊過來讓朕宰。”順安帝搖搖頭,起身背手走出了龍椅,慢慢踱步到了他的面前,淡淡問道:“來,和朕說說,你是怎么想的?”
“您是要問,微臣是怎么想的,還是微臣和岳父一家是如何作想的?還是說,是微臣,和微臣岳父,還有佩家外祖是如何想的?”
“你。”
祿衣侯稍作思忖,便開口道:“微臣不得不為。”
“什么不得不為?”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皆不得不為!逼拮拥那榉菔撬剑实鄣囊庠甘枪,他,不得不為。
“你覺得朕就是你的公?”
“……陛下,微臣也想讓太子拿微臣練練手!钡撘潞钤傩械兔即寡郏Ь吹。
“哼。”順安帝哼笑了一聲,抬起手來敲了一下祿衣侯的腦袋,其后他輕嘆了一口氣,道:“衛襄私欲過重,朕以前以為只要把他那些欠著的補足了就好了。”
太子小時候所欠缺的那些宮人奴婢對他的尊重,他對美色的貪*欲,順安帝是真真以為但凡他見識足夠了,太子就能看淡這些了。
“可朕現在沒看到他有夠的時候,也許朕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了。”順安帝說到這,見祿衣侯低頭看著地上不動,他頓了頓,接道:“朕再栽培他一次罷,這次他若是不行,朕也得再另作打算了,朕也沒幾年了!
皇后活不久,他也活不久了。
第90章 無需多想,淚已濕滿襟。
這廂祿衣侯垂眼看著地,就跟個死人一樣,便是順安帝站在他面前,也聽不到他的一聲呼吸。
審時度勢,這朝廷里怕是沒有一個臣子能比他拿捏得更好了。
他年輕,容忍,還不戀眷權利,順安帝這廂都有些不舍他以后的離去了。
“你確定要入這一局?”順安帝再問。
此前一直裝死的祿衣侯抬起頭來,眼睛依然望著地下,“微臣打算三五年以后,您這邊有人接手微臣的人后就走!
入局佩家,也就入個三五年罷了,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他在都城一日,便為陛下手中的棋子一日。
祿衣侯是順安帝用來穩定朝局的一枚棋子。
順安帝這些年殺了不少朝臣,這近十年新入朝的不少能臣可說是順安帝一手請來的,可是人就有私心,就是順安帝的臣子,也不可能個個皆聽順安帝的話,在朝廷里明著應承順安帝背地里拿著順安帝給的權柄為虎作悵的人不在少數,明著清明暗中貪腐的也是不少,順安帝有掌管京畿府的章齊在明處震攝他們,而祿衣侯則是在他們其中牽線搭橋分發好處功勞的那枚安穩人心的棋子。
祿衣侯入朝之后,順安帝的朝廷安穩了許多,國庫充盈了,一個臣子也沒死。
三五年后,是祿衣侯給自己安排的功成身退的時間,他跟順安帝說的是他怕他這侯爺當久了,就舍不得退了。
他行事的手段無一不讓順安帝舒暢,他的每個打算皆戳中了順安帝心口最舒服的地方,這廂祿衣侯尚末開口明言跟他要佩坼見皇后的旨意,順安帝也未與他兜圈子,直接道:“皇后玉體欠安,心積郁思,朕聞佩坼精研佛道儒三道,是得道大儒,特令佩坼入宮為皇后講學,開解皇后心中郁悶,特此下旨!
“是,奴婢這就去傳尚書臺擬旨。”陷在殿中一角的太監這廂發出聲來,又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衛國此前是翰林院尚書處為皇帝擬旨,二十年前順安帝把尚書處從翰林院分離了出來,把尚書處改為尚書臺,由左右丞相兩人直接主掌。
這道旨間過了左右兩相的眼,那就是得了滿朝文武的首肯,誰也挑不出一點錯來。
前朝之人進后宮面見皇后,這是最大的規格了。
順安帝自來對祿衣侯恩寵有加,祿衣侯在朝廷當中不管遭受了多大的非議,他必會在事后彌補回來,對祿衣侯的寬容和慈愛,便連他的心腹老臣們也覺得他偏心。
祿衣侯恰恰也最是知嘵皇帝對他的偏愛和寬慈,當下他就跪地謝恩,沉聲道:“謝陛下,伯樊謝恩。”
這是領了他的情了,順安帝搖頭嘆道:“太子但凡有你半分謙遜,朕也不用要走這步。”
十多年的盡心栽培,若是成了竹籃打水一揚空,也是一種天大的浪費。
祿衣侯聞言眼神閃動了片刻,待到他出門在偏殿靜候了片刻,大總管吳英拿了圣旨出來見他,他就隨同吳英一同出宮,前去佩家宣旨。
路上眾人解手略作小歇,吳公公洗手回來,見到站在竹林一處抬頭眺遠靜思的祿衣侯,他便走了過去,跟著看了片刻,就聞祿衣侯眼望著遠處道:“公公,您說,我不會逃不出太子之手罷?”
吳英訝異地向他望去。
“陛下這?*?段時日,拿伯樊與太子比過多次。”
吳英到底是祿衣侯妻子認的半個親,祿衣侯妻子還讓孩子管他叫吳爺爺,祿衣侯府那是如有一日出宮吳英想去的去處,要是他運氣好,常家一家離開都城的那一天,就是吳英走出宮的那一天,聞言吳英的心頭肉都不禁強跳了幾下,撐著兩雙跳個不休的眼皮道:“你為人行事,處處都恰如其分的合了陛下的心意,陛下也是忍不住拿你和太子比!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身后來了人,祿衣侯回看了眼身后,淡淡道。
吳英默然。
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太子就是能想得明白,這種話聽多了,對祿衣侯的殺意只會增多。
也許,這不是陛下情不自禁……
吳英明了了他的意思,跟著回身朝那來請他們的人走去,嘴里依稀嘆道:“侯爺,自您入朝為官那天開始,您就走在這人間最利最身不由己的刀鋒上了。”
他是話事人手中的那把刀,只能跟著局勢起舞,哪怕漫天的刀光劍影皆向他劈來,他也只能正面迎戰,躲是躲不掉的。
“伯樊知道!甭爡枪隙怂膽岩,祿衣侯不再說話,送吳公公上了轎子,垂頭行了個禮,這才上馬,領著宮中宣旨的一行人往佩家走去。
*
吳公公帶著一堆人馬出宮宣旨,小鳳棲宮很快也從鳳棲宮那邊知曉了消息,劉湘喜得坐床上坐了起來,嚇壞了小鳳棲宮的一堆宮人。
“我沒事,哪兒都不疼。”見周女史小心扶著她,劉湘喜笑顏開拂開她的手,兩手抓著身邊兒媳婦的手,笑得合不攏嘴,“我就知道找你表姐有用,父皇最最看重祿衣侯,便是你表姐也入了他的法眼,你還沒進宮那會兒,便連母后看在父皇陛下的面子上也要給你表姐幾分面子,梅娘呀,梅娘呀……”
劉湘笑著笑著紅了眼。
“您喝點參水。”相比太子妃婆婆的大喜過望,佩梅這廂卻甚是安靜,她輕輕拍了拍婆母的手,等她松開,接過宮女伸過來的參茶,掀蓋吹了吹,見參茶不燙,便送到了婆母的嘴邊。
她的鎮靜讓劉湘跟著平靜了不少下來,只見劉太子妃深吸了一口氣,啜飲了兩口參茶,一口接一口,緩緩把一杯參茶皆喝下了肚。
相比前頓她連喝水都難,她這喝得頗為順暢,看的讓人也放心了不少。
佩梅便松下了一口氣,此前安靜的小臉上起了一點笑,溫柔注視著能吃少東西了的婆家母親。
“不知詡兒如何了?”這廂劉湘從狂喜中真真平靜了下來,此前充斥著狂喜的眼睛也清亮了不少。
“想來不差,皇祖父身邊的人都是極為照顧人的,梅娘上次見他,他臉色就很好。”佩梅說著那已跟太子妃說了諸多次的安撫之詞。
“他應該也知道消息了罷?就是不知,他……”他那個父王會不會再生為難他?
劉湘神色不禁黯淡。
“母后?”佩梅沒聽明白。
“哎。”不說也罷,劉湘轉而一笑,把她手上空了的杯子抽出給了宮女,拉著她的手道:“委屈你了,不管東宮那邊會如何反應,我們得先下手為強,為娘還得上東宮去哭一趟,到時候還得帶上你,你別怪娘親,我們宮里頭就我們兩個婦孺老弱,詡兒哭不出來的,我們這兩個老弱的婦道人家,只得去替他哭一哭了!
“梅娘曉得,”佩梅淺淺一笑,她已作好準備了,“到時候孩兒就跟在您的身后,您放心!
論哭,她是哭得出的,想想她可憐的祖父,她可憐的父母兄長,無需多想,淚已濕滿襟。
第91章 到了時候了。
吳英前來宣旨,佩家的人已聞消息早在家中候著,佩準也在家中,家里的三個姑爺今兒也皆在場。
指過旨意,一家的人進了堂屋,堂屋一閉,屋里先前已然點燃的燈火分外明亮,吳英接過祿衣侯雙手端過來的茶水抿了一口,放下望向坐在首位的佩老太爺佩圻。
佩家的人和佩家走得最近的親屬皆在,吳英朝佩學儒一頷首,瞅了此廂坐在老太爺身后些許的二女婿德和郎,也是祿和侯的岳父蘇讖一眼,爾后和老太爺很是和顏悅色道:“老先生想來也知曉娘娘找您的用意,這時辰啊,就定在明日午時,娘娘用完午膳過后,您還得提前一點去,可得先做好準備,把飯吃好了!
坐在岳父大人身后一點的德和郎突然乍笑了一下,點著他道:“瞧您說的,吳公公,您可是伯樊的大恩人,大親人,您和我是一輩,我岳父大人也算是您半個父親,您這話說得讓人提心吊膽,可不是一家人會說的話!
吳英側首,和身邊的祿衣侯笑道:“你岳父又幫我找了門親,我是敢認,就怕辱沒了佩家的門風。”
“爹,公公不是那個意思!钡撘潞畲藥釉挘溃骸斑M宮便是一場惡戰,今晚還請外祖吃好睡好,明天起程之時再飽食一頓,我到時下朝便會隨陛下前往始央殿,到時候有什么事,公公的人會過來找我,您盡管放心。”
眾人齊聚一堂,便是為的要從吳英口中得到一個保證,作為外孫女婿的祿衣侯把這話明言了出來,佩準和佩家的另兩個姑爺這廂心中皆松了口氣,紛紛對視了一眼。
這廂,佩圻聽完吳公公的話,又聽外孫女婿說罷,便連兒子看去,與佩準對視了一眼,佩準略作尋思遲疑了片刻,朝吳英和外甥女婿那邊探了點身子,問道:“這次必須要選邊嗎?”
吳英愕住,大愣之后,他陡然揚頭發出一陣長笑聲,眼邊笑出了眼淚花子,只見他在眾人神色不一的神情中大笑了片刻垂下頭,邊笑邊拭著淚花子笑道:“刀子都抵著你們家的脖子了,要不是你們家這些時來運轉,出了個祿衣侯,你們家命都要沒了!
“你們以為太子妃是沖的祿衣侯找的你們家小娘子?”吳英一臉的似笑非笑,“那灑家說一句,要是沒有他,你們佩家還是得進趟宮,趟這灘渾水,你們是信,還是不信?你以為你們家清白了百來歲,這次就躲得過?老先生?”
被他點名的佩圻一撫須,老太爺細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爾后道:“躲不過,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佩家清白太久了,世世沒沾血腥,代代過得雖略顯清貧了些,可也清貴,受人景仰尊重。
他們家世世代代加在一起那福氣用得少,可那也是用了不少的。
佩家食的是君祿民脂,豈能世世代代皆能置身事外,獨善其身。
到了時候了。
“我看老先生就是個明白人,難怪陛下說您是精通佛道儒的得道大學士!
吳英此話一出,佩圻苦笑連連,垂首致歉道:“是老朽天真了。我曾算過,就是伯樊不出現,我佩家也會遭此一劫,且還是家道中落,親緣散盡的大劫,公公,人一旦有希望,就想握著那希望看能不能變得更好一些,佩圻不想站邊啊,這一站,搭上佩家不說,我家這幾個女婿,還有伯樊,以后這日子,怕是行差踏錯半步不得,這是我的罪過。”
護著祿衣侯的吳公公聞言臉色當下便好了些許,他道:“逃不開了,迎戰便是,沒看祿衣侯說這是惡戰了,趁他還在,幫得了你們,趕緊著商量下一步怎么走罷!
說罷,他看了看門,祿衣侯見他視線,當即站起,這廂佩準也隨著站起朝門邊先一步走去,“我去提點熱水進來!
他出了門去,只聞他大聲熱切招呼宮里來的宮人和侍衛的聲音,隨著他的聲音遠去了,吳英便慢慢開了口,“娘娘也是想趁走之前再幫你們一把,老先生,別辜負娘娘的好意,這世上能幫得了你們的,祿衣侯算一個,娘娘也算一個,太子妃罷……”
說到此時,吳英閉嘴,余一臉的似笑非笑。
太子妃空有其名,手中卻毫無權力,在場之人無一不懂。便連佩家官位最低的四姑爺也懂得太子妃這些年能活下來,用的無非就是一個明哲保身,她削弱了她身為太子妃的權力,所求近無,太子才讓她在那個位置上坐著。
如今她變了,能不能再安穩坐下去,等皇后一走,說來是得看佩家的了。
她娘家成不了她的靠山,皇后要把佩家扶成她的靠山。
佩家的三個姑爺皆是佩圻親自所擇,吳公公把話開了個頭,三人間領悟的意思皆差不離幾分,在三人一陣面面相覷之后,蘇讖湊到岳父大人身邊,聲音低沉道:“您說,娘娘是不是想把手里的一些東西放到您手上,代皇長孫先代為保管一陣?”
他這個女婿也真真是會說話,佩圻苦笑不已,連連摸須,半晌方朝吳公公道:“我家這二小子的話,您說有沒有點道理?”
一個賽一個地精,吳英掩著翻到了腦門上的白眼,吊著眼睛皮笑肉不笑道:“這我哪兒知道,灑家不過是個鬮人罷了,哪管得了娘娘想什么。”
“也是,呵呵,呵呵。”老太爺先行笑了,又臉帶盼望朝外孫女婿望去。
祿衣侯輕搖首,不置一詞。
“好了,時間也到了,再不回去,這宮門都要關了!边@廂吳公公站了起來,袖著衣袖拍打著身上的衣裳,漫不經心道:“明日早點到,這時間要是來得及,能勻出些時辰來,興許陛下開恩,老先生您還能見您孫女一眼!
這話一畢,佩老太爺當下便站了起來,只見他顫顫危危扶著太師椅的扶手失聲道:“當真?”
吳英沒回他,只顧低頭仔仔細細順著他的差服,這廂只見他身側的祿衣侯雙手作揖,彎下腰恭敬的朝妻子的外祖父施了一禮。
他明日會隨皇帝陛下回始央殿務政,形勢要是見好,皇后與佩家達成了一致,他會就此求上一道。
第92章 難怪皇帝稱他作滾刀肉。
佩圻此時眼神帶了祿衣侯一眼,便知外孫女女婿定會在其中推波助瀾。
如吳公公所言,他們佩家便是出了這個變數,興許能逃過此劫。
吳英說過私密話,這外頭還有他帶來的人在候,也不想久留,在祿衣侯和佩家一眾女婿等人的相送下,出了佩宅,打道回宮。
熱鬧的相送過后,一眾人回來,佩老太爺見外孫女婿跟著一道回來了,心頭一動,問道:“伯樊,外祖問你,明日東宮可險?”
東宮和西宮的不和,已呈出水面,皇后找他,想來東宮也不會坐視不管。
祿衣侯聞言朝他這邊看來,神清淡漠,未作言語,這廂佩準招呼著三個姐夫坐下,又恰逢夫人走到門邊,似是有事問他,他便走向了門口,祿衣侯眼隨著他向外看去。
佩家三女婿不知他此舉是何意,面面相覷,佩大姑爺問向坐在身側的連襟二姑爺,“這跟三兒有關系?”
蘇讖看了女婿一眼,撫須回道:“不知。”
大姑爺連連搖頭。
祿衣侯這廂回過來來,朝首位的老太爺道:“我回去問問苑娘,問她明日可否進宮探望娘娘一番!
他一語畢,他的岳父蘇讖當即站了起來,破口而出道:“胡鬧!這宮豈是你想進就進的!”
說罷,他臊紅著臉看向老太爺,抄手抱拳作揖道:“苑娘是個憨娃子,您也是知曉她的憨傻,她進去了,未必能幫得上您!
佩圻朝他壓手,示意他不必著急,看向外孫女婿,“你這是何意?”
岳父隨即怒目而來,祿衣侯亦神色不變,回老太爺道:“我插手之事,太子早銘記于心,少一個苑娘,我常家也不會少一分罪!
“休得胡言!”蘇苑娘之父蘇讖怒喝,指著女婿罵道:“她一個婦道人家,懂甚?”
祿衣侯無視岳父的怒斥,等岳父斥完,他接著前面的話道:“皇后娘娘甚喜她,她在身側,就如小臣在娘娘身側一般,多一個小臣,娘娘的心意可能也有所變化也說不定!
“那宮門是開在你家后門不成?你想進就進的!”蘇讖張口插話罵道。
“今晚孩兒文昌宮值夜,指不定能碰上來文昌宮夜游的陛下,孩兒到時跟陛下求個旨!钡撘潞罨卦栏傅。
“不許,我不許!”哪怕老岳父就端坐前頭,德和郎蘇讖也寧愿駁岳家的面子,不想讓女兒涉險。
“讓苑娘去罷,她與以往不一般了!钡撘潞钣袟l不紊地道。
“這是婦人干政!你是嫌你常家命太長了?你知道這外面有多多少少雙眼睛在盯著你?”蘇讖指著門外,壓著怒火道:“你還親手把苑娘送進去?你是狂得搞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了嗎?”
“可如今只有賠上祿衣侯府,佩家才入西宮的眼,”岳父滿腔怒火,祿衣侯依然淡如無波古井,“苑娘在側,能安娘娘的心!
給佩家的遺物,許是會多點。
“膽大包天!陛下會宰了你!”蘇讖更是怒不可遏,指著女婿鼻子罵道。
“陛下不會,陛下只會想道,這小子當真敢博,”祿衣侯攜妻日日踩在刀尖上起舞,這次不是他夫妻二人最兇險的一次,他想著順安皇帝心里的意思,嘴角往上揚了揚,笑得不見絲毫笑意,道:“敢與東宮見真章,是把好磨石刀。”
沒佩家女入宮,想要讓祿衣侯入局,祿衣侯只會局外旁觀,不做局中人,如今有一佩家口,無需請君君已入甕。
祿衣侯是個極好的臣子。
他此話一出,屋里陡然安靜了下來,靜到掉針可聞,便連門邊說話的佩準也詫異回過頭來看向了他,與他說話的佩夫人康氏亦垂下了頭去,咬著嘴盯著地上。
祿衣侯是能救佩家,佩家也連累了祿衣侯,祿衣侯不得不把全家性命壓上,去當皇帝想要的磨刀石,博一線生機。
而太子妃當初是因祿衣侯府看上了佩家,還是佩家因祿衣侯府有了一線生機,佩康氏不敢往下去想。
事到如今,無非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蘇讖頹然坐回了椅子,打破了安靜,“還是算不過那老小子!
此話一出,屋內眾人的眼睛齊齊望向他,曾是順安帝為太子時身邊文書的蘇讖慘然一笑,道:“難道我說錯了?”
話是沒說錯,可說得太大逆不道,若是傳到皇帝耳中……
傳到皇帝耳中,說來也無事。
德和郎大逆不道不是一次兩次了,皇帝也沒斬他的頭,時不時還賞點東西,提醒眾朝廷官員,祿衣侯還有一個滾刀肉一般連皇帝也不懼怕的岳父。
連皇帝都不怕,就看你們怕不怕了。
祿衣侯府后面就是德和郎府……
佩家的大姑爺和四姑父這廂心中突然了悟到了這個事情,大姑爺這廂朝祿衣侯開口道:“我看可以,苑娘時常進宮與皇后娘娘請安,我聽說皇后娘娘對她頗有幾分好感!
“是。”祿衣侯低頭應道。
“苑娘這幾日身子可好?”這廂老太爺開口了。
“好極。”
“精神頭也好罷?”
“極好!
“你回去跟她說,”事情已成定局,正如伯樊所說,要讓皇后娘娘看到他們的誠意,他們的苑娘便是那個誠意,老太爺笑笑,撫須道:“幫外祖一個忙,等回來了,外祖屋里的書隨她挑,她想挑哪本就挑哪本,想挑幾本就挑幾本!
他此話一出,祿衣侯的臉上方才顯出一絲真笑意來,“伯樊回去定會如數告知她!
妻子是個書癡字迷,想來有些她羞于從她外祖這里拿的書,這次能拿上個一兩本回去了。
“行了,行了,可算是笑了,”佩準摸摸夫人的肩頭,轉身回來,用調笑外甥女女婿打著圓場道:“一幫苑娘要寶貝,這臉就笑得跟開花一樣,爹,大姐也來了,和娘在廚房說要親手給我們爺幾個做點下酒菜吃,您看我去窖里挑幾瓶酒來?”
“去罷,你大姐夫愛喝黃酒,你挑個年份好的上來給他燒上,你妹夫愛喝點米酒,你挑壺糯一點的……”
蘇讖見老太爺說完沒他的份,便朝老岳父看去。
佩老太爺撫須呵呵笑,迎向他的臉,道:“你還是不喝的好!
蘇讖稍作一愣,爾后若無其事撫須道:“是極,我今日腸胃有些許不適,不適嘗酒,還是岳父大人憐恤小子!
他這等的神情自如,和朝廷當中那些為官已有一二十年余載的老官員不相上下,佩大姑爺自認也是為官多年了,可這來回變臉的功夫,他當真比不得他這個連襟。
難怪皇帝稱他作滾刀肉。
第93章 佩家不敢!
皇后尤喜祿衣侯夫人。
祿衣侯夫人性靜話少,又因著是權臣之妻不易被人忽視,許多人瞧著她的臉色,人多熱鬧時尤顯得她性子的突出,背后沒少人說她心計深沉,目中無人。
狄后卻是喜見祿衣侯夫人,這朝中,離她不遠不近,還能跟她說得上話的,屈指可數,祿衣侯夫人可算得上其中一個。
此日,待侯夫人被丁女史帶到床前屈膝至地問安,狄后朝她一別手,便聽到侯夫人道:“謝娘娘!
丁女史扶了她起身,狄后見她朝丁女淺淺頷首致意,方朝她這方看來。
侯夫人出自書香之家,眉目如畫,人亦如紙上畫般冷清,此姝與狄后頭次見她時容貌相差不大。
按理說,祿衣侯這幾年起起伏伏,她這后院也跟著起伏,她也時常進出宮中沒少被皇帝借著她敲打祿衣侯,兇險之時,甚至被吳英押到了皇后這當過質子,離死就余一步之遙,可就是落到那般田地,皇后也未見到她失態。
也不知此姝當真是不怕死,還是定力過人,這輩子,她怕是看不到了。
狄后與她對了一眼,見這位侯夫人與她對視過便垂下了眼,平靜無波,她朝身邊拍了拍。
丁女史獲意,手勁往前一帶,身形一變,從身邊的凳子便轉向了前,扶著侯夫人往床邊走去。
侯夫人在床邊落座前,抬頭望了狄后一眼,待到她坐下,她也收回了眼,眼睛落在了狄后白如灰死的枯爪上。
“我倒是沒想到你能來,”狄后將將吃過藥,此時精神頭尚可,倚著背后的松枕,開口淡道:“太子妃看上佩家,你們家可是頭一個沖進宮想抗旨不遵的!
刀尖上博命的,也最最惜命,祿衣侯時常被逼得圖窮匕見,也最恨讓他落入狼狽境地的因由。
他是最不想沾太子手的人,他夫人今日自投羅網,自動送上門來,當真是稀客。
狄后話畢,侯夫人從她的白掌移到了狄后的臉上,只見她臉色如常答道:“那次是垂死掙扎,想求個仁慈……”
狄后輕笑出聲,玩味道:“那今日?”
皇后嘴唇慘白,眼窩深陷,胸前無起伏,祿衣侯夫人猜著她時日應就在這幾天了。
小鳳棲宮從此再無庇佑。
她表妹不過及笄年華,便成陪葬之人。
“我們夫妻二人想過要躲,您崩了,陪葬的是太子妃一脈,死一個佩梅,保下佩家是上上之策,侯爺想選這條路,我跟著我夫君也想作此選擇……”
狄后聽罷連連咳嗽不止,急得丁女史上前連連撫氣不止,還朝祿衣侯夫人送去了怒視。
這廂狄后順過氣來,如死灰一般的灰眼里因咳嗽亮起了一點光,道:“那是為何?”
“因為您想讓我們入局,您想讓我們入局,陛下就想讓我們入局……”侯夫人轉頭看向宮門,半晌方道:“妾身猜,您最后就是想讓半個都城的人為您陪葬,也有人想成全您,何況是祿衣侯區區一介侯府。”
“荒唐!”狄后笑出聲來。
荒唐的不是侯夫人的話,而是她豈是那種讓半個城陪葬的人。
沒有人能看得懂皇帝對她的那點子情,許也有看得懂的,可沒有人敢在她面前說。
吳英是絕不敢在她面前說的。
她兢兢業業當了半世賢明的皇后,為的就是這點子負荊請罪后的情份,如今被人捅破,狄后內心愉悅不止,便連氣色也好了兩分。
“你向來聰敏,可這次你怕是要猜錯了!钡液笮σ庖饕鞯馈
猜錯了也不要緊,侯夫人看著皇后娘娘那有了幾分血色的枯臉,頷首道:“娘娘說得極是!
她這番話到底是討好到了狄后,是以等到吳英在外面說佩老學士等候見駕,狄后還朝侯衣侯夫人,佩圻的親外孫女笑道:“有你這個外孫女,老學士當真是好生福氣。”
佩圻進來,侯夫人告退,佩圻看著地上不能抬頭,祖孫倆僅由侯夫人望了外祖父一眼,便隨女官退出了門去。
“你也退下罷。”
“是。”
狄后吩咐后,鳳棲宮的第一女官丁女史便也帶著靜候在暗處的兩個宮女退出了門去。
門吱吱呀呀從外被關上了。
屋外無光進來,寢宮亮著的宮燈便成了這小宮里唯一的光源,佩圻跪在地上,看著眼下的宮磚從明到暗,再到昏黃,便聽床上的狄后道:“你今年七十幾了?”
佩圻苦笑一聲,回道:“回娘娘,佩圻今年八十有三。”
“身子還算健朗!钡液笸峦艘谎。
“清醒不了幾年了!迸遨邠u頭苦笑道:“老朽自小就知進退,連當官一見形勢不對就趕緊退位讓賢,自而立后,日日不敢飽食,吃七分飽就放筷,惜命得很,可饒是如此,這兩年也不大看得清了,再過兩年,許是腦子也不得用了。”
他扶不了小輩幾年。
“聽你說話,不像不清醒之輩。”
“是!
又能如何?他已然跪在了鳳棲宮,佩圻不再作推托。
“你有兩條路走!
“下官但聞其詳。”
佩圻的果斷讓狄后朝他多看了一眼。
“一條,佩梅與她丈夫婆婆隨我入土,你們舉家遷走改姓避禍,世代不得出世,從此泯然于世間。”
此一,佩家亡。
從此再無世代書香世家佩氏。
那是萬不得已,只能保眼下子孫生死的下下之策。
世代讀書的佩家不與詩書為伍,不見證朝代更替,佩家還是佩家嗎?
改了姓的佩家,與死了無甚區別。
“下官斗膽問,第二條呢?”
“第二條,入局,用你佩家百年世家的根底,用你佩家積攢了數百年的氣運,博一個登堂入室!
皇后氣息薄弱,說的話輕,甚是飄忽,可落在佩圻的耳里,卻如晴天霹靂,地動山搖。
“娘娘,”佩折雙手趴伏在地,心神震蕩令他話音不穩,“佩家無意參與龍爭虎斗,佩家沒有野心啊!
“沒有野心?”狄后撇過頭,面如陰鬼,陰森森盯著地上,“看著我們皇家與這朝廷斗得死去活來,冷眼旁觀,置身事外,你說你們佩家沒野心?佩圻,你莫以為不插手這權,這利,就是你們佩家沒有野心了罷?你們好好活著,一代一代傳承下來,那就是你們最大的狼子野心!你跟看戲一樣的看著我們,就是你們最大的野心!”
狄后的話尤如恨鬼夜吟,縈繞進了佩圻的心底,令佩圻心神俱碎,一個失措之下竟顫聲求饒道:“娘娘息怒,佩圻不敢,佩家不敢!”
第94章 活著都難了。
不敢?
狄后嘴角噙著冷笑。
不敢,佩家也這般干了數百年了。
“到時候了,”這一番話,已耗盡了狄后的力氣,她垂眼瞄著地上,聲音更是衰弱,“過來,過來!
佩圻爬著過去,在狄后身子往下探后,他仰頭送上了耳朵。
*
佩圻出來后,在鳳棲宮宮廊下碰到了他的外孫女祿衣侯夫人。
侯夫人朝他微福身,佩圻苦笑著偏頭拱手回了這位尊貴的外孫女一記。
“我先領您出去,剛才吳公公走了。”侯夫人眼神從宮門內匆匆往里走的宮女身上掠過,咽下嘴邊問候外祖的話,改道。
這廂鳳棲宮想來無人無暇管他們,佩圻跟在了她的身邊。
一路無語,待到出了鳳棲宮大門,不遠處就是宮里等候領佩圻出宮的太監,佩圻開口道:“梅娘瘦了,小臉還沒我半個巴掌大。”
侯夫人頷首,眼睛也看著那不遠處的太監,“我去看看,您先回。”
“你費心!迸遨咛岵剑酉逻@句話,大步朝領路的公公走去。
小鳳棲宮里,太子妃劉湘懷攏著兒媳婦梅娘坐在小殿當中,一動不動。
自在宮門前與她外祖短短說過幾句話,梅娘躲在房間里沒出來,劉湘等了半刻方才進門,看到了朝她恬靜甜笑的兒媳。
如若不是梅娘臉上眼睛紅腫,鼻子赤紅,只看她神情,劉湘還以為她未哭過。
“是為娘對不住你。”
她這話后,梅娘淚如雨下,又在哭后收拾裝扮,抹干眼淚,陪劉湘回了殿中等候消息。
她們沒等來鳳棲宮送消息的女官,先等來了佩梅的表姐祿衣侯夫人。
一聽到是祿衣侯夫人來了,佩梅請示來了門口迎人,見到表姐,看到她身后除了宮里的公公和表姐的侍女,未見他人,一時情難自禁,難掩臉上失望,對著表姐脫口而出:“祖父走了?”
“走了!
“是嗎?”佩梅強扯出笑容,假裝若無其事。
表姐這廂停足,垂眼細細看了她一眼,方道:“不止你祖父,以后我也很難進這宮里來了。”
佩梅一時不解,錯愣看著她。
侯夫人未待她懂,提足前行,等到小鳳棲宮待客的小殿,她見到太子妃行過禮便輕語道:“我與您有話要說!
太子妃深吸了口氣,朝周女使抬起下巴。
周女使打著手勢讓宮女撤下,站在太子妃身后的梅娘也有意跟著退下,只是她將將提步,卻見表姐這廂偏過頭來,看向她道:“你留下!
“是。”佩梅從未見過如此威嚴的表姐,心下一沉,應諾回到了她母妃身后。
“侯夫人,請。”
“謝太子妃!
將將落座,侯夫人便開了口,“可能就是這兩天的事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后天!
“啊?”劉湘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祿衣侯夫人一眼,又掉頭看向兒媳。
她茫然四顧,侯夫人依然漠然開口,“等下您就去鳳棲宮守著罷!
劉湘頓時淡笑道:“你這話,我可是聽岔了?本宮母后身子好得很,就是你義父瀾圣醫也說到明年是沒問題的,侯夫人慎言!
“就去罷。”侯夫人與她說罷,掉頭看向表妹,冷漠清淡的臉上附著一層冰霜,“娘娘沒了,我以后也進不了宮了,進了,無非是因著你表姐夫的事,外祖托我看顧你,此事我答應不了,我沒那通天本領,往后你要自己保著自己,命要緊!
說至此,侯夫人站起,與太子妃身邊那鼓大著眼睛驚懼瞪著她的表妹冷冷道:“保好你的命,莫要讓外面的親人走在你的前面,我們已入局!
“太子妃,”祿衣侯夫人彎腰,低頭朝劉湘行禮,“動起來罷,妾身告退!
此前她未與內庭通報她要來小鳳棲宮,這趟前來,已是她逾越,為的是提醒表妹,千難萬難,也要活下去。
“侯夫人……”
劉湘也已然站起,正當她要說話,門外響起了周女使的聲音,“娘娘,史公公前來想問一聲,他見祿衣侯夫人往我們宮里來了,可是您傳喚的侯夫人?”
“臣婦告退!钡撘潞罘蛉似鹕,壓著頭退到了門邊。
劉湘看著她轉身跨過門去,在門邊與周女道:“我前去解釋,你服侍太子妃盡快趕去鳳棲宮,快!”
侯夫人轉身快步離去,衣袂翩翩,門內,劉湘面如死灰,收回眼,與身邊的兒媳道:“你也去!
“母妃?”佩梅探手伸進了衣袖,死死掐住手臂,她看到婆婆朝她說了句什么,但她沒聽到聲音,以為是自己散神幻聽,便探詢著叫了她一聲。
劉湘清了清喉嚨,道:“你也去!
“是。”
“走罷。”劉湘意欲牽她的手,手在空中一撈,身子往后倒去。
“母妃!”
“娘娘!”
周女使跑的最快,跪下把癱瘓在地的劉湘抱在了她的膝頭,掐著她的人中。
劉湘翻了兩下白眼,醒過神來,手往前一抓,抓到了兒媳的手,此時的她甚是冷靜,“備轎,去鳳棲宮,快,梅娘,叫自己人備轎,我們要去鳳棲宮。”
不能讓侯夫人白通風報信一場。
“快,快去!彼。
“是!迸迕窊沃涞牡卮u站起,朝外跑去,“馬公公,丁公公,馬公公,丁公公……”
那是婆母告訴過她的自己人,只有到了危難時刻才能叫喚出來出力的暗角。
她跑走,劉湘看著手上不知何時沾上的血,不解自己何時出了血,等她低頭一看,衣裳上也沾有幾滴。
周女使托抱著她起來,竟低泣道:“是太孫妃手上的,娘娘,暫且沒時間換衣裳了,稍后奴婢帶著換洗的衣裳去鳳棲宮。”
“這又何妨?不要緊,”劉湘重新站起,道:“沾點血算什么?弄個不好,活著都難了!
聽著外頭兒媳婦驚慌失惜的呼喊聲,劉湘的眼中閃著淚點,神色凄涼道:“苦了佩家,被我拖下水!
懵懵懂懂的孩子,就因著可憐他們母子,連著爹和娘,整個家族,被她拖入了絕死之境。
第95章 她應是要哭的。
小鳳棲宮離鳳棲宮不遠,在皇宮東邊與西邊的中間,劉湘帶著佩梅上了轎子,她宮里能出動的人馬皆出動了,能用的人也跑開了去,跑在了前頭開路,身邊只剩下周女使候令。
這一小段路,僅小半柱香,停停走走了兩次, 第二次轎子起來僅走了兩步,前面又起了動靜。
這次停下,周女在外頭心急如焚道:“娘娘,不好,是福公公!
太子身邊的掌事太監都來了。
就這么點兒功夫,從東宮跑到了西邊,腿腳真真兒好。
身邊兒媳仰起小臉,著急萬分的看著她,劉湘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笑得眼中起了淚?*?花,“沒事,莫急,娘先下轎,你坐著別動!
“娘娘!”周女使扶著自掀簾下轎的劉湘,壓著嗓子低低急道:“您下來作甚?老馬公公就在前頭!
福公公資輩是老,可老馬公公也老,他以前還帶過福公公,和福公公有點情分,當初也是圖著這個,娘娘才收的老馬公公,養他的老。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想來馬公公懂得。
“擋不住的!碧邮歉9L大的,陪太子吃過苦,也陪太子享著福,到了這種關鍵時刻,豈是一個過去共過事的老太監能攔得了的?
劉湘搭著周女使的手,朝前方走去。
前方,福公公看到她走過來,恭敬俯身,待到劉湘走近,他道:“太子妃!
“您有事?”劉湘開門見山。
“不是奴婢有事,是奴婢替太子傳話,太子有事請您過去一趟!备9怪,看著地上道。
“是了,我這邊就過去,您先回。”
“您請上轎!
劉湘往前面依稀可見殿頂的鳳棲宮看了一眼,回收眼淡道:“今日還未去請母后的安,我請過了就去,公公要是急,先陪我走一趟?”
福公公眼觀鼻,鼻觀嘴,不動如山,“太子那邊有急事,您還是先跟我走,安等會兒請也是一樣的,您天天請安,是有孝名的,也不急著這一會兒,想來皇后娘娘知道,也不會怪罪于您。”
“不遠了,我先去趟母后宮里,”劉湘看著福公公身后帶來的大堆人馬,連著大小太監七八人,還有一隊侍衛,她扶了扶頭上尖可殺人的發釵,朝人道:“公公,我若是沒獲罪,太子沒給你下旨捉逮我,容我這頭先去母后宮里看看她,她近幾日身子不好,我擔心得緊,太子不擔心,我擔心,你看,允我不?”
她低頭,拔*下發間尖釵,眼光與福公公垂下的眼齊平,眼晦如淵,“還是說,非要逼我死在這里,才如了太子的真心?”
被母族放棄的太子妃,死了就死了,太子妃生的癆病鬼,死了就死了,非要垂死掙扎,求一個生,給太子添麻煩,是她劉湘罪該萬死。
今日死在這里,也是好事。
就是不知逼死發妻,氣死母親的太子,還當不當得成這太子了。
從劉湘拔釵,福公公眼皮就跳了跳,等到劉湘拿著釵子抵住心說出話來,福公公抬起眼,嘆息道:“您吶,何必如此?太子都沒說什么!
“等他說什么,就晚了……”劉湘慘笑,“我聽話,也沒見他不想讓我死。”
“您這話說得,冤枉太子了!彼浩颇樀奶渝鷮帪橛袼椋粸橥呷,以往的容忍就像被一股風吹走了,小福子料到了今日,可太子非要他來攔這一趟,非要逼太子妃撕開最后那層遮羞布。
娘娘沒了,這宮里沒有了保住太子妃的人,太子心里想著她若是還像以往那樣不爭不搶,哀哀戚戚,楚楚可憐,聽他的話,他可能還會施舍她一條性命,不讓她死。
不出所料,大庭廣眾之下,太子妃露出了她的真面目,說是露,實則也是被逼的,往后她生是太子妃,死就是死了的一個棄妃,沒有別的路了。
她的反抗,讓太子斷了對她最后一絲的憐憫,不知她可知?
福公公說罷,嘆息了一記,讓開路。
他身后跟著的人也一道讓開。
劉湘轉身,意欲上轎,后方跟上來的轎子將將掀開,小福子公公又嘆了口氣,道:“希望您以后不會后悔!
太子原本是想留她一條命的。
“如何后悔?”靠山要倒了,劉湘滿心的絕望,要不是皇后在臨終前幫她找了佩家這個幫手,她怕是早絕望而亡了,劉湘別過頭,看向他,眼中閃過一道淚光,“小福子哥哥,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嗎?他想圖一個心安理得,我給他,你與他說,不管他以后怎么對我皆可,不要我們的孩子,也可以當成是我這個生母的罪孽,是我做的不對,討不到他的歡心,可我已死到臨頭了,就請他允我圖個活路罷,我死了不要緊,我還有孩子!
她不能眼睜睜任憑他們母子,成為一個呼風喚雨的男人隨手可抹去的兩粒塵砂,她想活命,她的孩子更想活。
“娘娘……”福公公動容。
劉湘上了轎,轎子又動了。
佩梅又被婆母抱住了,她身上冷冰冰的,就是被婆婆抱住了,她也感覺不到暖和,她喃喃道:“母妃,我哭不出來了!
她應是要哭的。
“孩子,”她也哭不出來了,劉湘愛憐的把她藏在袖內的手小心的抽了出來,抽出懷里的絲帕,掀開兒媳的手袖,等她看著兒媳小手臂內側那被挖出了四個血洞的傷口,血汩汩流著,劉湘心口也汩汩流著血,她拿帕子堵住了傷口,道:“不哭了,娘不哭,你也不哭,你記著今日,這宮里啊,以后沒人幫我們了,你們父王還想要我們的命,你自己要小心,要是娘也死了,就剩你和詡兒相依為命了,不過你放心,娘不會白死的,娘就算死,也會為你們拼條生路來的,你相信娘,你相信娘……”
劉湘號啕大哭。
她以為她沒有淚了,可是眼前的是她的孩子啊,這個小娘子,還只是個孩子啊……
且往后她也再無人可靠了。
母后啊,您可憐,我也可憐吶。
這深宮,是男人手握權利巔峰的道場,而她們這些女人,皆為彰顯他們皇權的祭品。
第96章 皇后娘娘薨了,皇后娘娘駕崩了。
福公公未能進鳳棲宮,他被攔在了門外。
他有心等太子妃出來,也想等東宮那邊進一步傳來消息,便在門外沒有離去。
過了片刻,等到了匆匆而來的吳英。
他朝吳英躬身行禮,吳英瞟了他一眼,腳下匆步未停,進了門內。
鳳棲宮的老公公給他讓開了路,一個相貌普通的白面青年太監領著吳英往里走。
鳳棲宮就是只螞蟻,也皆忠于皇后,皇后調*教人手甚有一手,吳英從未想過從這些人口中打探出什么,跟著青年太監一路疾步到了皇后的寢殿門口。
“大總管……”太監忽而朝吳英躬身。
吳英停下。
“請!
吳英還以為他有話要說,見他只是道“請,甚是詫異,不過皇后危在旦夕,他暫且管不了這人要作甚,便疾步入內。
身后的人沒有跟來。
吳英進去,只見殿內燈火通明,床前紗簾卷起,皇后坐靠在床頭,太子妃跪在床邊,太孫妃跪在其身后……
不容他多打量,丁女史已朝他走過來,“公公。”
丁女眼睛紅腫,眼內只見紅腥卻不見淚,吳英嘆息,朝她微福身道了一記禮。
“您隨我過去,不要多禮了,娘娘有話要與您說!
吳英過去,劉湘見到他,讓開了跪著的位置。
“太子妃。”吳英朝她俯首,道過禮后跪了下來,抬頭方看清皇后娘娘的臉。
狄后此時正朝他淡笑,目光柔和。
“娘娘,老奴給您請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蹦堑滥抗,擊潰了吳英數年不動如山的心,他心下發顫,已曉得眼前的人已是回光返照,他哆嗦著嘴道:“老奴這就去請陛下,這就去……”
他要站起,狄后這廂卻伸過手來,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朝他搖頭。
“別去,不想讓他見我這樣子。”狄后已能看到自己即將要走,她一生從未感到如此輕松過,她還以為她一生,要大愁大苦而亡,未想死前盡能如此輕松,“找你來,有些話想對你說,有些話,想托你幫我轉告皇上!
“娘娘,”吳英脫口而出,“不該如此,奴婢這就去叫皇上!
“叫他來瞧我這鶴發雞皮的模樣?”狄后甚是淡漠道:“吳英,叫你來,頭一件事就是想托你轉告皇上,我死后不要瞧我的樣子了,叫他莫瞧,我太難看了!
“娘娘……”
“我死后,我宮里的人,你幫我轉到小鳳棲宮,交給太子妃管,以后他們就是太子妃的人了,李明,小明子,你幫我帶去始央宮,交到太孫手下,往后就由他代我照看詡兒……”狄后說著已神倦,倚著枕頭昏昏沉沉道:“世俗的事,就這些了,告訴皇上,下輩子,要是還有下輩子,我還想嫁給他,但不會那么驕縱了,欠他的,我下輩子再還,下輩子……”
她下輩子,還想嫁給他。
哪怕這深宮如獄,處處皆險惡。
“娘娘?”
“娘娘?娘娘?”
狄后說完下輩子,沒有了下一句,吳英喚了又喚,沒喚回她的聲音,他尖叫著,泣喊道:“皇后娘娘!”
丁女史倒在他的身邊,涕泗滂沱。
“母后,母后,”劉湘四肢齊爬,擠開了吳英,抱著狄后垂在床邊的手,道:“母后,您可是睡了?母后,您可是睡著了?我不煩您了,我不讓您為我做主了,您醒會兒啊,您陪我說說話,我今天還有要事沒向您稟告呢!
“太子妃,”丁女史這廂無力的爬了過來,奄奄一息的女官有氣無力道:“拿好您的鳳印,發喪罷!
她該站起來主持大局了,不能浪費皇后死前讓她掌管鳳印代管宮務的一片苦心。
皇后娘娘的喪事,便是確定她主掌后宮的第一件大事。
“母后……”
“母妃……”
前有太子妃慘聲恍惚叫著皇后,后有太孫妃在其身邊緊抓著她的手,她見婆母急急喘著氣,更是分外用力挽住婆母的手,拉住她的身子偏過來。
太子妃被她用力扯到了她的身前,佩梅顧不上吳公公就在一側,用力沉聲道:“母妃,您聽到丁姑姑的話了,您該發喪了,您該叫吳公公回始央殿告知皇爺爺,皇奶奶薨了。”
劉湘兩眼無神,轉身對向吳英。
吳英爬著起身,晃晃悠悠往外走去。
劉湘被兒媳攙扶而起,跟在了他的身邊,吳英走了幾步,回首,看著坐在床上靠著枕頭睡得安詳的皇后,慘然一笑,道:“娘娘睡得甚是安詳,就是等不到皇上來看她一眼了。”
哪怕皇上不原諒,可人都要死了,走前她要說說話,皇上能不答應嗎?可惜,皇后到死還是那個皇后。
淚可流,心可碎,人也可死,可做人的那股子傲氣不能丟。
“母后怕父皇嫌她丑,”吳公公看著一下子就像老了甚多,老態龍鐘行動不便一般,劉湘扶住他往外走,“請您回去,告訴父皇,母后走了,勞您幫母后朝父皇稟報一聲,母后說這輩子她沒贖完的罪,下輩子她還想繼續接著贖!
吳英痛不欲生,連連慘笑,尖聲怪叫道:“娘娘啊娘娘……”
*
始央宮勤政殿,和內閣重臣幾人商議重事的順安帝在未時末這刻突然心頭一悸,朝門外看去。
他這一看,打斷了正在說話的蕭相。
“皇上?”蕭相看向他。
順安帝側首,看向坐在最下首的祿衣侯,“佩家的人走了?”
“是。”祿衣侯站起,俯身,“臣有話想說。”
“準。”
祿衣侯上前,停在順安帝三步的地方,他看向皇帝身側的一角,道:“微臣進來的時候,聽到吳公公在找太醫!
“找太醫?”
“微臣想,是鳳棲宮的事。”
“是嗎?”順安帝扶著寶座緩緩站起,背手朝門邊走去,“吳英去哪了?”
在座的大臣紛紛站起,朝祿衣侯看去。
祿衣侯看著皇帝的背影沒有動。
臣相瞟過祿衣侯一眼,跟在了皇帝的身后,他跟著皇帝出了勤政殿的門,又出了始央殿的大門,緊接著,跟著皇帝站到了最前面始央宮的大門前。
皇帝站在門口向西邊的遠處眺望,那邊正是鳳棲宮的位置。
他這遠遠眺望著,宮殿遠處,有人朝他們這方急跑而來。
人離得近了,嘴里的疾呼聲時有時無的傳來,慢慢的聽得也仔細了。
“皇后娘娘薨了,皇后娘娘駕崩了!
“皇上,皇后娘娘駕崩了。”
人愈來愈近,聲音愈發的清晰,順安帝聽了幾遍,心中逐漸明晰,他回過頭去,見蕭相已跪在了地上,他悵然回首,望向西方,心道:子童走了。
年少時嫁給他,在深宮陪了他一生的皇后,死了。
第97章 護我一程?
皇后駕崩。
內宮敲響了喪鐘,須臾,全城皆知。
官道上閃過縱馬奔騰的官吏,手握著皇后歿了的消息,趕往衛國各地。
內宮處處插滿了白幌白旗,始央宮內,順安帝與衛家皇族的族老將將說上話,宮門口,小太監輕聲吟道太子請見。
順安帝置若罔聞,與此前被他傳進宮說話的族叔道:“狄家那邊,還請族叔接幾個親近人過來,送她一程!
狄家當年跟著人造反,殺了一半,放了一半,都城還剩些人,皇叔老八王雙手揣兜算了算那還活著的幾個人與狄后的關系,沉吟片刻后道:“有一個與她關系算得上近,是她的親侄子,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的兒子,臣把他請來。”
“還有幾個,堂兄弟堂侄子堂孫的,挑幾個,帶上六個,您看如何?”老八王道。
“還有人是罷?”
“您看……”
“湊個拾罷。”
拾啊,拾全拾美,那就是滿了。
斯人已逝,這情份給足點,也罷……
老八王垂首,道:“依您,老臣會仔細挑選,選那跟她情份足的。”
族里這個王叔,真真是會做人,若不然順安帝也不能找他來?上У壹夷沁吥奶舻贸雠c她情份足的,倒是她對狄家應是還有著一點情份。
狄家生養了她,她罷,說是鐵石心腸,可這一生她做的皆是為情的糊涂事,她是糊涂了一輩子呀。
“老叔就替我費了這個心!表槹驳鄣。
“您節哀順便,娘娘這些年安份守己,替您分憂無數,她知道自己錯了!
“是啊!比艘压嗜,陳年舊事不提也罷,順安帝擺擺手,道:“宮里事多,就不留您了,您老早點回去歇著!
“老臣去娘娘那邊,看娘娘一眼,替她上柱香。”
“這……”順安帝看了看鐘漏,晚間亥時了,已然過去了大半天,吳英一直也沒回來,想必靈堂也布置妥當了。
他扶著椅面站起,將將站定的老八王連忙去扶他。
順安帝被老態龍鐘駝背的老八爺扶住,一時怔愣,啞然失笑,站起后和老八王道:“坐了一天,腿僵了都不自知。”
“您注意身子。”
小太監這廂跑了過來,扶住了順安帝,順安帝松開老八王的手,與老八王道:“朕還沒過去過,一并過去罷!
老八王沒吭聲。
一旁的小太監,吳英的小徒弟小英子鼓起勇氣道:“陛下,夜已深,您該歇息了!
順安帝瞅了他一眼,小太監瞬間垂下頭顱,不聲不響。
這廂他們走出了正殿,邁出大門那刻,慘白的宮燈下,只見一道神似太子衛襄的身影已然著地,朝順安帝磕頭道:“父皇,兒臣見過父皇!
順安帝無心看他,越過他朝宮外邁去。
他身后的宮人宮女手忙腳亂,有人拿著氅篷跑來,嘴間著急喊道:“陛下陛下,您的衣裳……”
大氅披上,順安帝這才知暖和,上了急急抬過來的轎輦。
也不知過了多久,轎子停下,他聽吳英在轎外急道:“您怎地來了?這天多冷啊。”
順安帝下了轎,方與他道:“八王叔要過來,朕跟著過來看看,靈堂布置好了?”
“布置好了。”
“妾身見過父皇陛下,父皇萬安,請您保重身子。”吳英話后,有道聲聲哀戚的聲音飄了過來。
順安帝望過去,“是太子妃啊!
他神情涼肅厭倦,別了下手,“忙你的去,朕有吳英!
“是!眲⑾婧瑴I磕頭,沒有起身,拖著膝蓋挪到了一邊讓路。
順安帝越過她,衛襄跟在他身后,路過她時忍無可忍,往她臉上踹了一腳。
劉湘始料未及,把疼痛含在了嘴里,抱著肚子蜷縮著,未有驚憂到前方那尊貴的人,反倒是后面跟著的宮人見狀觸目驚心,不敢多看,紛紛別過了眼去。
不少人已然目睹,衛襄無謂被他們看見,他冷眼看著劉氏,儼然看著一個死人。
跟他斗,處處忤逆他,沒有了護著她的人,她活不過今晚。
衛襄對她厭煩至極,不想從她這處再出差池,再則,皇后沒了,太子妃傷心過度陪著一起走,不失為一樁美談。
無毒不丈夫,不聽話的枕邊人,留著作甚?
就算父皇知道了,也得道他一聲他提得起放得下。
衛襄無視眼前一干不敢看他的人等,回頭朝他的隨身侍衛對著劉湘別了別下巴,示意處決了她,隨即便若無其事收回眼,跟隨在順安帝身后。
“母妃,母妃,”這廂躲在角落與劉湘一道面圣的佩梅從角落處爭急朝劉湘爬了過來,她眼里不停留出淚來,額頭上這廂竟也爬滿了似淚珠的汗珠,她又驚又懼爬到劉湘身邊,抱著婆母上半身,她清脆的喉嚨這廂已然被嚇得破了音,“快叫人,快叫人,快叫人吶……”
“沒事……”
“母妃,叫人叫人,”佩梅湊到她耳邊,驚恐萬分道:“是太子爺,是太子爺。”
劉湘睜開了眼,只見兒媳婦小臉上滿是絕望的驚恐,那種似是被人推到了懸崖邊上的絕望驚懼看得她的心跟著縮了一下,她喃喃失語:“怎么了?”
“眼神不對,母親,眼神不對,叫人吶,叫誰?”母妃不行了,佩梅抱著她沉重的身子就知道她和詡兒的母親不行了,她護不住他們,可叫誰呢?叫皇祖母,皇祖母沒了;叫公公,太子爺就是她公公;叫皇祖父,皇祖父將將沒有了皇祖母……
她叫誰啊?佩梅回過身,朝跪在地上的周姑姑磕頭,“姑姑,姑姑,麻煩您給詡兒送個信,麻煩您送個信,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周女史咬著嘴,她嘴邊的血滴落在了地上,她揮手擦過,一聲不吭爬起,朝身邊從小鳳棲宮帶出來的人馬眼帶哀求道:“護我一程?”
鳳棲宮的小太監李明先行走了出來,他眼角余光看到了陛下已進了靈堂,遂他便揚高了聲音大聲道:“姑姑,走,奴婢跟您一道,奴婢在吳公公那邊掛了號,奴婢是皇后娘娘臨終前送給太孫的人!
“謝公公!敝芘プ∷沧踩チ,途中她不敢看一眼那些侍衛的影,生怕多看他們一眼,她就會被他們攔下來。
第98章 你可想好了?
始央宮內,衛詡一身喪服,頭戴孝帽,靜候宮人來叫他前往鳳棲宮。
靈堂沒布置好之前,沒得皇帝和內宮的旨令,他作為皇孫,不得擅自前往。
自來始央宮,衛詡再守規矩不過,不該見的人不見,不該出的宮不出,日日勤讀苦學,安靜伴于他皇祖父身側。
這是他母妃與皇祖母為他求來的良機,暗中還有梅娘娘家的相助,他自認唯有守規矩,方能對得起他們的用心。
現眼下他父王對母妃也心存芥蒂,衛詡也不想做那出風頭之人,引人注目。
這廂他盤坐于側殿小書房的蒲墊之上,閉目養神,腦海里一一過著為皇室中人為長者守靈的諸多規矩,正當他尋思到宮中種種人的反應之時,門“哐”地一聲,被人從外頭推開了。
只見在外頭等候消息的小楊子一個踉蹌滾進門內,慌張爬起,不等他說話,但見一個有點眼熟的青年太監跨進門來,他看過衛詡一眼,隨即低頭下跪,磕頭道:“太子要殺太子妃,太孫妃令周女史與奴婢過來向太孫求救,周姑姑為讓奴婢先走,于半途被人攔下,她讓奴婢跟您說,您是九歲那年拜的第一個老師!
衛詡喉口倏然一甜,他強行咽下,又聽那青年太監沉聲道:“奴婢名呼李明,是皇后娘娘臨終前讓吳英公公轉交給您的賤婢,此事娘娘已告知吳英公公,太孫事后可去查清,眼下關頭迫在眉睫,陛下已在始央宮,吳英公公服侍在側,皇后娘娘鳳靈消失之時,不宜打擾陛下哀思,太子的人在暗,這廂時辰已過去兩柱香左右,目前始央宮暫且有丁姑姑暗中盯著,可這廂鳳棲宮魚龍混雜,還請太孫拿個主意,護太子妃一個周全!
母妃!
“太孫妃讓你們前來的?”衛詡當下言道。
“正是太孫妃令我等前來,皇后娘娘一走,鳳棲宮已倒,人心難測,盡半數人難當大任!
鳳棲宮的人半數不能信任,他一個在父親禁視下的太孫又有何人可用?
衛詡撫住胸口,在驚慌失惜的小楊子下的服侍下站起,咽下口中腥甜,朝那叫李明的青年太監道:“前頭領路,我去鳳棲宮。”
“是!崩蠲髌鹕,眼含深意,瞅了一眼他眼前這日后的主人。
莫說太孫爺日后的前途,可這臨危不懼的氣度,倒也不失皇后娘娘臨終前還煞費苦心為他謀劃一場。
叫人來救命的太孫妃,聽到拿主意三字就瞬息拿了主意的太孫,忍辱負重的太子妃,太子身邊,沒有一個等閑之輩。
李明前頭帶路,走到中間,有人血臥宮坪,遠遠的,李明看清了那個人是誰,轉身對衛詡道:“太孫,周姑姑沒了!
衛詡被小楊子背著,他朝倒在地上不動的人影望去,看了兩眼,他目視前方,血眼腥紅,道:“走罷。”
小楊子背著他往前走,小公公挽著太孫的腿,低著頭看著地上朝鳳棲宮走的腳步愈走愈快,不一會兒,超過了在前頭領路的李明。
李明小跑著跟上,沒有喊人。
太孫沒有過去,是明智之舉。
誰知這尸首拋在半路上,是想嚇破誰的膽,這膽若是嚇破了,茍延殘喘的小鳳棲宮瞬間便成過眼云煙也不可知。
*
衛詡被隨身的小太監背到了鳳棲宮,一落地,他無視跪在殿門口的母親與佩梅,目不斜視往殿內那燈火通明的地方走去。
鳳棲宮的主殿,靈堂大門口,吳英的徒弟,小吳公公候在門口,看到太孫前來,邁過高高的門檻入內,他猶豫方許,終還是往前一步,把人在門檻前攔住,低頭道:“陛下和老八王爺在祭祀皇后娘娘,您不能入內!
衛詡似是沒有聽到他說話,這廂他陡然提高了聲音,喊道:“皇爺爺,孫兒來了!
靈堂靜謐,便是順安帝與老皇叔說話也是輕聲細語,這廂衛詡一聲喊,響徹靈堂,蕓蕓中還傳來了回響。
“皇爺爺,孫兒來了……”
順安帝回過頭來,朝他這安順的皇長孫微微頷首。
衛詡急步踏來。
他這踩過來的步子又快又急,他臉上這廂毫無血色,陡然出現在順安帝與八王爺面前,兩位前后皆有了些年齡的老人嚇了一跳。
不等他們出聲,衛詡這廂已朝他們一揖到底,朝順安帝行完禮,又朝老八王爺行了禮。
“皇爺爺,八祖爺爺!
他這聲八祖爺爺喊得甚是親昵,老八王爺嚇了一大跳,仔細地看了他一眼。
“皇爺爺……”未料這喊他喊得親近的太孫沒有與他過多寒暄,轉眼就又站到了皇帝面前。
“來了,給你皇奶奶去上柱香。”
“孫兒這就去。”
衛詡過去,接過太監遞過來的香點燃,跪拜之后上完香,他還爬上前拿臉貼了貼那黑色的棺材,方才爬著往后退,退了方余丈,方才起身,站到順安帝面前,躬著身恭恭敬敬道:“皇爺爺,詡兒有事相求!
順安帝靜看他片刻,方道:“何事?”
“母妃與皇奶奶情同母女,皇奶奶過逝,我母妃傷心欲絕,一心想跟隨皇奶奶而去?伤龖z孫兒身子孱弱,將將成親不久,她又不想枉為人母,不放心棄病子而去,皇奶奶在世時,最恨為婦不義者,為母不仁的女子,她不想做皇奶奶最不齒之人,可無奈皇奶奶已去,她已跟著心死,母妃只想余生伴于皇奶奶皇陵之前,孤生與皇奶奶做伴,盼與皇奶奶生亦為母女,皇奶奶走了,她作為女兒,還能與她余生同相伴!
衛詡泣不成聲,躬身一一道出。
這廂,老八王爺震驚側目,順安帝往身邊望了一眼,看到吳英朝他點頭又搖了下頭,他回過頭來,道:“你可想好了?”
交出鳳印,去皇陵幫皇后看墓,這宮中沒了一個掌鳳印的太子妃幫他撐腰,他可想好了。
“孫兒想好了,”語畢,衛詡渾身軟弱倒下,他軟軟倒在地上,再也流不出那淚來,他臉貼在石頭鋪就的冰冷地上,“就讓我母妃陪皇奶奶去罷!
如此她還能留有一條命,而他的生死,他梅娘的生死,就由他來爭吧。
第99章 少年生華發,該是活得有多苦。
順安帝回首,看向皇后的棺木。
她一個人去了,是該有個人去陪著她。
他靜默無聲,老八王爺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兩手交叉躬身站于他身后,亦不聲不響。
這廂站在側邊的吳英走向衛詡,扶他起來,輕聲道:“陛下想和娘娘再呆呆,您隨奴婢出去罷。”
衛詡眼帶感激,朝他頷首,沒用他再攙扶,恭敬倒退著安靜地退出了內殿靈堂。
那份恭謹知趣,倒也有些以前太子妃的影子。
皇后多年的冷遇,讓太子妃對太子百依百順,生怕落了和皇后一樣的下場,末了,卻連皇后都不如。
皆因人不同。
太孫和太子也是大大不同,不受寵的孩子,總是要聽話些,可聽話是換取不來寵愛的。
太孫也是心知肚明。
不管事后太子知情是雷霆大怒,覺得這兒子膽大包天,竟敢算計他,還是覺著虎父無犬子,為生出一個有計謀的兒子歡喜,可就陛下的心思,太孫這招以退為進,是順了陛下的心的。
陛下順心,當奴婢的也就順心,吳英慢步跟著他跨出了門,鷹眼掃了一眼那藏在殿角縮成一團的太監,收回眼來,負于衛詡身前道:“您去好好跟太子妃請個安罷!
也就是說,這次他母妃的命保住了,衛詡朝他感激一頷首,“謝公公!
內宮深處,一家的人,皇長孫活得如此卑微,這絕不是太子的功勞,太子這些年是愈走愈偏了。
這次非要收拾太子妃,莫不是打的讓王夫人掌鳳印的主意?吳英心覺自己這猜測離譜,可又覺著,他這想法怕也不是錯的。
“去罷。”這深宮里,不是誰占著理誰就能活得下來,以往陛下沒對這個病長孫多用心,也是想看看這孩子能不能活得下來,皇宮不需要一個命不久的皇子孫,天下更不需要一個連命都活不長的統治者。
如今活得這歲數了,就看他有沒有那個命,熬得住他父王。
陛下在看,吳英跟也不宜在這種紛爭剛起端倪的時候,跟這個命中注定要跟身為太子的父親斗的太孫親近,在其面前當個心善好說話的老太監足矣。
“謝公公!
吳英進去了,衛詡轉身去尋母親媳婦,轉身之際,只覺眼前天昏地暗,只見一片黑,腳也軟綿找不著力,就當他直覺倒地之時,他被人從下往上扶住了。
鼻邊一片暗香,他聽下方那扶住他的人,軟軟香香的喊了他:“詡兒?”
衛詡睜大眼,被她扶住起來,眼前的人兒愈見清晰,梅娘的臉出現在了他的眼里。
她的眼睛紅腫,衛詡想朝她笑笑,跟她說他來了,沒有什么事可煩心的了,可一想他身在鳳棲宮里,皇祖母將將去世,他把笑掩了下去,只顧看著她紅腫的眼睛,還有腥紅的鼻子。
除了這兩處,她小臉煞白,嘴上也毫無血色。
衛詡心如刀割,他扶著她的肩站直起來,朝涌過來的李明和小楊子搖了下頭,和她低聲道:“牽我過去!
他要站著過去。
他還能活很長的時日,替他的母妃和太孫妃撐著這腰。
“是!
劉湘此時在外殿的椅子上落坐。
外殿此前涌進了兩批人馬,一批帶刀侍衛,一批腰間掛劍的執劍太監,兩批皆是皇帝的人馬,來的人不多,一邊三人,可就這來的六個人,快速站立于外殿兩側后,那些頻頻出沒鳳棲宮的人馬瞬間少了不少,便連進出的人皆放輕了腳步。
他們沒來之前,劉湘只覺寸步難行,她位于內宮人馬來往攢動的外殿,只覺往前一步,往后一步皆性命難保,她躺于兒媳婦懷中流著淚,哭過半晌,已不知那掉出的淚是為先人已逝,還是在為自己流。
兒子過來打破了僵局,劉湘殷切望著他走了過來,只見他一過來就跪到了她腿前,雙手握住了她的手,不等她驚訝他的手冷如冰,只聽他抬著望著她道:“母妃,孩兒將將與皇爺爺請命,讓他成全您服侍皇奶奶的心愿,去給皇奶奶守陵。”
劉湘瞪大了眼。
“是孩兒跟皇爺爺說的,母妃?”衛詡看著眼前臉色血氣盡褪,呆若木雞的母親,只覺他被刀子殺過的心硬得跟鐵石一樣,他直直挺著腰,不放過他母親臉上每一處細微的神色,那些閃過她臉上的絕望茫然痛苦,她每一處神情的變化,就像尖刀射進了他銅墻鐵壁的心,鑲在他的心里面。
“守陵,守陵好啊!眲⑾婊剡^神來,捂著孩兒冰冷的手,痛苦閉上眼睛,哭泣著道:“太好了,母妃還想要怎么盡孝,能得守陵的恩賜,是你皇爺爺愿意成全我的孝心,這是你皇爺爺對我的仁慈!
原來是兒子用交出鳳印,留住了她的命。
可她這樣的命,留著有何用?她該把衛襄殺了,絕了她兒子的后患才是。
走就走,暫且留著命。
母后的皇陵一時半會兒修不好,她還能留在宮中一段時日,用交出鳳印先安撫住太子,她在這段時日,應當想好一個帶走衛襄而不帶拖累詡兒的主意。
劉湘心中有了決策,一下子就有了神,不等衛詡說話,她?*?忽又睜開眼,掉頭朝兒媳道:“梅娘,詡兒手太冰了!
“孩兒這就去。”
佩梅轉身便走了,劉湘愛憐地看著眼前她的孩子,此時衛詡抬著腦袋看著她,眼波平靜如水,她把他散落到鬢邊的碎發撥到耳后,神色凄涼道:“苦了你了!
這年過來,他才將將十七歲,兩鬢已有了灰色。
少年生華發,該是活得有多苦。
“不苦。”母妃轉眼間又成了那個打不倒的娘親,衛詡已不知這是她的第幾次站起來了,他看過她流過了太多淚,早年也想過要不是有他這個病子拖累,母妃再生一個,定能跟父王恩愛如初,沒他反而是幸事,可母親沒有第二個兒子,他還拖了梅娘進宮,事情已容不得他不爭不搶了。
“娘沒事了,梅娘喂了我藥吃,這孩子,把她從娘家帶來的保命丸皆喂進我肚中了,娘這段時日把她的藥都吃光了,你日后記得補給她!彼麄兡缸訉ε寮也蛔。膳寮业倪M宮,委實保了他們母子倆這段時日的命,她只盼日后詡兒不要學他父王,對傻傻的以情入宮的梅娘卸磨殺驢,劉湘低下頭,凄然一笑,道:“她以后若是有什么做得不順你的心了,你記得為娘今日跟你說的話,這天底下,不會再有人像她對你這么好了,因為可憐你而疼愛你了!
第100章 我看誰敢去!
“是!
順安帝出來后,劉湘和衛詡被叫到了他跟前。
太子此前跟隨順安帝而來,中間因內務府拿不定皇后葬禮之物的規格,順安帝叫了太子去啟封當年蕭太后等國母用過的殯葬之物,這廂太子已回了鳳棲宮,太子妃與太孫被叫到皇帝面前,他站于皇帝身后,冰如霜的眼神直射向他們。
衛詡扶著他母親,躲過了太子的眼,這廂快至皇帝跟前,劉湘腿往下一軟,跪倒在了順安帝面前。
“賤婢見過父皇。”劉湘淚道。
衛詡隨之跟在她身側,聽母親泣道:“母后對婢子恩重如山,謝父皇成全奴婢的心思,此去陪同母后,奴婢定會晨昏定小,待母后一如往日,還請父皇放心!
太子妃自稱“賤婢,訴的是太子的薄情寡義,可她也僅止于此,沒有撕破臉,也沒有更進一步逼迫太子,只說愿意去守皇陵,倒也算識大體。
順安帝朝皇孫看去,“今夜你和你父王替朕守一夜皇后。”
“孫兒領旨。”衛詡頭著地,磕頭領旨。
他未有推諉,著實好膽魄。順安帝指導他讀書至今,知曉他乖順識趣,可不知皇孫這膽魄還算不錯。
順安帝到今日方才親眼目睹到他這孫子另一面不一樣的地方,想想,他這孫子能找上佩家,攀上祿衣侯,這膽子,可不是一般的膽子。
也是平日藏得深,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機來。
行知病虎,立如眠鷹,沒有足夠的權勢之前,才華不外露是件好事,這孫子,倒是有點樣子。
要是熬過了今晚,回頭不妨給他點賞賜。
順安帝心里有了想法,掉頭朝太子道:“你們父子倆就替朕守一夜靈堂罷!
衛襄揖手,“這是兒子份內之事!
皇后死了,不見傷心,親生母親的宮里要殺自己的原配,那是他母后親手提攜帶到現在的兒媳婦,他說這是他份內之事,順安帝只當聽了個笑話。
狄氏要死了,也不把兒子叫來,想來也知道她的兒子如今是何德行。
孫子啊……
她想扶這個?
順安帝看著此廂史跪伏在地,頭恭敬碰著頭不起來的皇長孫,他搖了搖頭。
明知自己身體底子太虧,還敢拿自己這病體作賭,只為著當一個唯命是從的皇孫,他也不知他這孫子是對自己太狠,還是目光短淺,不知做那長遠打算。
這身體若是賭廢了,任是皇后給他留下了諸多暗線,他一死,皆可作廢。
“地上涼,起來罷。”
皇后雖已進棺木,卻未封棺,順安帝未如她所愿,他親自動手推開棺頭看了她最后一眼。
子童已面目全非,順安帝看過后要推回棺頭,卻見她眼邊在這個時候滾出了一滴淚來……
她似乎還朝他笑了笑,頗有些當年他們恩愛之時模樣。
可惜順安帝手探到她鼻下,只探到了一片冰冷。
他不怕她詐尸,卻沒等到她睜開來看他一眼。
不想與她相見之心,在吳英說她下輩子還想嫁他的話后煙消云散,順安帝看著她蒼老猙獰的臉平靜如水,心中卻愿如有來世,他也愿與她做一對平常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歸。
下輩子還要做夫妻,看在太孫是她留下的遺物的份上,順安帝叫了皇孫起來,又朝吳英道:“你也留下,替替朕!
“是。”吳英應了。
“朕先走了,不用送了!表槹驳鄢习送跏逡活h首,帶著老王叔出了宮去。
“恭送皇上!”
皇帝前腳一出鳳棲宮,跟在其后送到門口的太子轉過身來,大步朝聞在外殿中央的太子妃與太孫走來。
他如風一樣虎虎生風走到了母子面前,說時遲那時快,他人至面前,手已揚在了半空中……
“啊!”他手落將將下,如閃電般冒到其子面前的人發叫了一聲痛苦的尖叫。
太子的手抽中了佩梅的半個額頭,她比詡兒要矮半個頭,她突然冒出來,太子的手雖說打到了她的頭上,可唯恐傷到身后的人,佩梅立住了身子,倒向了側邊,身子砸向了旁邊的地面。
她的手先于身子一步碰到地上,手又支走了她身上受的大部分的力道,在她的手碰到地上的那刻,她的手就折了。
佩梅一時沒忍住痛,慘叫出聲。
“我死,我死……”劉湘受不了了,她朝衛襄沖去,抓住了他的衣鑲,撕心裂肺咬著牙道:“我死給你看行不行,你別折磨我的兒了!衛襄,我把命給你,求求你饒了我的孩子吧!”
她摘下發中釵,仰起頭,抓著釵子往喉管插去。
“你想干什么?”衛襄抓住了她的手,怒喝道:“劉湘,你事事忤逆我,當著父皇的面給我上眼藥,陷我于不仁不義,你當我是死的?”
小楊子先行一步去扶梅娘了,衛詡這廂握著手,強行止住他身子猛烈抖動的身邊,啞聲和身后的李明道:“去看看太孫妃!
他咬破了舌頭,和著喉口的甜咽下去,拖著步伐慢步朝他父王母妃走去。
“這是母后的靈堂,衛襄,母后死了,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求你當個人罷!眲⑾姹凰皇帜米∈,一手掐住脖子,她含淚看著他,在他掐脖子的手中擠出話來道。
“要不是你從中作梗,我能站到這里?太子妃,好一個太子妃,你陷我……”
衛詡這時倒下,他雙腿著地,打斷了他父王的說話,跪在了他們面前,只見他漠然抬起頭來,一臉的麻木,“父王母妃有話請出去說,不要擾了皇祖母的清靜,請您二位出去罷,兒臣要為皇祖母守靈了!
衛襄低頭朝他冷笑,正要說話,卻聽身側有道冷冰冰的聲音傳來,“太子,這是鳳棲宮,皇后娘娘就算死了,這也是她的鳳棲宮!
吳英怒不可遏,說完掉頭就朝門邊的侍衛尖叫道:“去,陛下還沒走遠,去跟陛下稟告一聲,太子打人吶!”
“那是您母后!”如若不是親眼目睹,吳英尚不知太子能荒唐至此,他在皇帝都為之情深意重的原配夫人面前,當著她的面要打她留下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這哪是在打太子妃,他這分明是在打皇后娘娘的臉,在打陛下的臉。
陛下還沒死呢。
吳英一臉的冷若冰霜,卻見太子在怒視他一眼之后,轉身朝門口大步踏去,“我看誰敢去!”
“瘋了,瘋了……”吳英喃喃,看著在皇后的靈堂前胡作非為的太子,一時竟看不清太子此時的真實意圖。
這一出接一出的,他不信太子是真瘋了。